1、第 1 章

    一、


    二、


    三——


    她数到三,窗上忽然贴上两张笑脸。


    一对红唇白脸的童男童女趴在玻璃上,阴嘻嘻地冲她咧嘴笑。


    黄灿喜眯起眼,想回家。


    她正犹豫这两份工作到底还做不做,背后忽然传来“嘟嘟——”两声喇叭。


    回头一看,一辆改装小轿车停在树下,驾驶座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小胖,全身潮牌,戴着一副绿镜片墨镜,怎么看都和这片老小区格格不入。


    墨镜从他鼻梁滑下,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黄灿喜!上车!”语气熟得像老朋友。


    “……你是?”


    “遗物整理所的,你的同事车昊东,叫我东东就好。”他笑着解释,“我看过你的简历,所以认得你。”


    说完,又把墨镜推回去,“嗙”地轻拍车门:“走呀!第一天就碰上活儿,不知道算你倒霉还是幸运。死了十六天才被发现,估摸着魂都快散完了。”


    见她还杵在原地,他挥手催促:


    “快上来,办公室现在没人。这么热,我都快晒化了。”


    黄灿喜:“……”


    她合同都没签呢。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能合格?我今天可是来面试的。”


    嘴上虽这么说,腿却很诚实地往车边走去。


    她拉开车门,一脚踏上去,膝盖先撞上一袋十斤米,米酒咕噜一声滚到鞋尖;空调口的黄符被冷风吹得妖娆,让人移不开眼。


    她端着包,屁股悬空半寸,又往车外缩了几厘米。


    东东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趴在驾驶座靠背上,把后座的杂物往一边拨。“你有驾照吗?”


    黄灿喜挑了挑眉,“有。”


    “那肯定能被录取。”


    她被逗笑,眼睛一弯,“合着你们缺的是司机啊?”


    忙活了半天,终于在后座腾出两个空位。多出来没地方放的东西,她干脆全抱在腿上,又等了会儿,才把车门关好。


    她往后扫了一眼,顿时脊背一凉。那童男童女不知为何车上也有一对,笑得跟窗上的一模一样,让她心里直发毛。


    “公司到底是做什么业务的?”


    招聘网站上写得神神秘秘,岗位叫客户经理,具体要求竟然只有一条:会开车。


    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业务?”东东嘴角一勾,“死人生意,活人也伺候。”


    听上去像在开玩笑。


    “公司加上你也就五口人,我,你,老板,失踪人口,还有个长得像白古天乐的实习生。”


    “白古?”黄灿喜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能有多像?”


    她想起何伯常说他年轻时像刘德华,可这能一样吗?


    “古,天,乐,本,人!”东东咬字极重,语气笃定无比。


    不过十分钟,车子就停在一处老小区门口。


    小区僻静,外墙斑驳脱落,贴满牛皮癣小广告;电箱裸露蒙着灰网,墙角青苔滋生,潮湿气味劈头盖脸。


    让人不愿久留。


    东东递来一个工作牌,让她先上楼,自己换身衣服再跟上。


    黄灿喜顺口应了,却忍不住心里一怔,工作牌竟然已经办好了?


    上面印着ecs的字样和她的个人信息,照片还是简历里那张长发照,与此刻的短发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她抱着一箱材料往楼上走,还差一个拐角,就听见一句毫不留情的话:


    “他死了十六天,魂魄早就散尽,那些只是你们的幻想。”


    黄灿喜一愣,抬眼顺着台阶望去。


    风衣衣摆垂落轻晃,仿佛凭空荡出水波涟漪。


    目光沿着修长的腿线,一路攀上那清隽挺拔的背影。


    就在这层层台阶间的高低落差里,那人蓦然回首。天光斜照,半边眉目隐入阴影,另一半却被勾勒得清晰冷峻,自带几分与生俱来的神秘与疏离。


    唇线紧抿,眼神里带着不耐,眨眼之间,已将人拒在千里之外。


    三十多度的盛夏,他却偏偏穿着一身深蓝风衣,衣摆垂至膝下。烈日炙烤中,他立在那里,恍若不属于此世,独与暑气格格不入。


    黄灿喜回过神,忙不迭跑上前,先朝委托人礼貌点头,再规规矩矩报上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


    然而委托人却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死了就死了,还给人添乱!”


    她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死者父母会说的话。


    来时东东已经大致告诉她死者的情况。


    委托人是一对夫妻,男的五十多岁,女的四十出头,两人还养育一个十三岁的儿子。


    死者余米米,是男人和前妻所生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在医院做护工,因是零工,身边熟人不多。直到有人想介绍工作给她,才发现她已失踪十余日。


    最后还是消防员破门而入,才在出租屋里发现她的尸体。那时已是第十六天。警方确认并非他杀,四处联络,才找到父母。


    原本这对父母一直避着警察的电话,前几日却忽然态度一转,主动联系,要尽快了结此事。于是警察牵线,请ecs出面做遗物整理。


    一路上气氛就透着股诡劲,而这对夫妻,更是怪到了极点。


    听说死者余米米是彝族人,因此特意搬上来的材料,大多依照彝族的习俗准备。彝族信奉自己的保护神,少有依附佛、道。


    可眼前这两口子,浑身上下挂满佛像饰物,金光晃得人眼睛发酸。光是神情,就写满不安与虚饰。


    “死人比活人懂事。”实习生面无表情地反驳,噎得夫妻二人咬牙切齿,却不敢还嘴。


    黄灿喜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偷笑。没想到实习生眉一皱,扫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她的嘴角立刻垮下来。


    怪了,今天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唉!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东东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潮服早已换成工作隔离服,墨镜也变成护目镜挂在脖子上。


    他一到,热情接过话茬,夫妻二人的脸色才稍微缓和。


    黄灿喜一愣,原来还有工作服?可怎么没见实习生穿。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脚下那双大了一圈的高跟鞋,亏她今天还穿着高跟鞋小西装。


    简单问答过后,她悄悄凑到东东身边,低声追问:“接下来要干什么?”


    东东笑呵呵地安抚:“你今天第一天,只要看就好。”


    “东东,按汉俗礼做。”


    实习生不带半分商量,直接使唤。


    东东怔了一下,点头,将原本为彝族准备的物品拨到一边,只留下香烛、茶水和米。


    黄灿喜本想上前帮忙,却怕弄错惹祸,只能乖乖退到角落。


    “遗物整理”这四个字,比她想象的还要古怪。


    她本就没把ecs当正规公司,不过是想看看他们如何行骗。可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演起了法事。


    香烛既燃,烟雾袅袅升腾,却旋即被一阵无声之风吹散。


    两人默默朝门口低头鞠躬。


    实习生声音低沉:“叨扰了,逝者安息。”


    他右手探出,指尖轻蘸温茶,静洒三滴。


    三滴茶水,落于干涸之地,三朵细花凭空而绽。


    花影摇曳,带着一股无形之威,逼得黄灿喜屏息,不敢稍动。


    东东见时机已到,稳稳在门口摆上一碗清水、一碗米。


    他抬手一拂,粗盐粒从指尖飞散开来,在空中折射成点点微光。


    微微颔首示意后,他推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门。


    一股怪味瞬间扑面而来!


    呛人的腐气直钻进喉咙,黄灿喜和那对夫妻齐齐捂住口鼻,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


    实习生却像嗅觉失灵般,神色不变,手执三支燃香,径直走进死者的房间。他的语声低沉,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今天来帮您整理遗物,请勿见怪。”


    黄灿喜眯着眼,强忍刺痛,偏过头朝门内望去。


    这一眼,足够烙进她一辈子的记忆。


    垃圾。


    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地堆叠着。


    破旧的衣物、发霉的纸张、发黑的塑料袋、腐烂到模糊不清的残渣……腥甜裹着腐臭,挤压着每一口呼吸。


    垃圾几乎塞到天花板。空气被挤走,光也被挤走。窗户死死封闭,唯一的一点空地上,实习生独自站立。


    香火在他手中忽明忽暗,烟雾被压得断断续续,如垂死之息。


    忽然——


    一只翅膀扑扇的小虫,从垃圾缝隙里钻出,直直撞向黄灿喜的脸。


    她猛地一偏头,心口骤然一紧,话都堵在喉咙里。


    怪!实在是怪!


    今天见到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诡气。


    她再也受不住,一溜烟冲下楼,双腿像失控的齿轮,直到回过神,竟已跑出六里地。


    手还在发抖,她掏出手机,狠狠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一接通,黄灿喜便劈头盖脸地抱怨:


    “谷主编!这活是人干的吗?!”


    “能不能换个人?是不是骗子公司我不敢断言,可他们从里到外,全都透着一股怪劲!”


    “嗯?怎么个怪法?”


    对面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摁着圆珠笔的按钮,清脆的“咔嗒”声透过话筒传来,像是在催她快点爆料。


    黄灿喜喉咙一哽,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说起。


    哪里都怪,公司怪,同事怪,客户更怪。


    她猛地顿住脚,忽然想起唯一不怪的事:实习生是真的帅得过分。


    “您行行好,让我回去吧。上班第一天,就让我去骗子公司当卧底,这种事……”


    她心里暗骂:是人干得出来的吗?!


    话到嘴边却不敢真说出口,只能狠狠咬住嘴唇,狠狠挂断电话,转身打算顺着原路跑回去。


    然而脚步才跨出几步,身体却像被人操控般,左脚猛地绊住右脚,整个人打斜,眼看就要摔倒。


    她手疾眼快,死死扶住花坛才稳住身形,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咬紧牙关,她又一次拔腿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回那栋楼时,那对夫妇已经不在。


    门却留着一条缝,臭味像有了形状般渗出,带着一股阴冷,伴随而来的,还有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声。


    “ue——uei——”


    像指甲刮过黑板,又像有人压低嗓子哭泣。


    黄灿喜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搭在门把上,缓缓推开。


    屋里的垃圾似乎被清走掉一部分,空出了大片地面。


    可剩下的,依旧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票据、小票单、方便面的空盒、快递纸箱、本子……


    这些到底是垃圾,还是“遗物”?


    她一时间竟分不清。


    脚步缓缓踏进去,目光在屋里游走,最终定格在拐角处。


    那里站着实习生。而在他面前,立着一个“人”。


    或者……不该称之为人。


    因为她已经死了。


    余米米。


    十六天前,就死去了。


    直面那“怪物”般的存在,黄灿喜反倒没了恐惧,像卸下重担似的,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低声喃喃:“对啊,最怪的,其实是我……”


    她身后一直跟着一位七十九岁的老奶奶,十几年来如影随形。


    如今又多了第二个。


    这念头并没让她更害怕,反而让她觉得,自己疯得更彻底了。


    她皱起眉,盯着余米米一步步踉跄逼近。


    那干瘪的身子、空洞的眼神,像被无形的线吊着,缓慢而执拗地朝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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