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共犯
许暮没松手, 他反而抱得更紧了,一双强劲有力的手臂紧紧将江黎按在自己的怀里。
江黎愣了愣,反应过来后, 眼尾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他用指尖轻轻勾了勾许暮的肩膀,轻笑着开口:“宝贝,你这样……”
“让我抱一会儿。”
沉默一瞬,江黎没再出声, 放松身体, 任由许暮搂着。
许暮没有耽搁太久, 静静抱了江黎一分钟,虽有些不舍, 但还是松开了手, 神情已经平复下来, 说:“此地不宜久留, 我的定位信号消失在这里,白严辉以为我遇到危险,会派车队来支援, 我们先离开这里。”
江黎听到“我们”这两个字, 不知为什么, 莫名愉悦起来,展颜笑着:“宝贝,你这坑起自己人来,也毫不手软啊。”
许暮被这么一说, 有些尴尬,抬手用指节抵在鼻尖,轻咳一声:“事出有因, 他们会理解的。”
“嗯哼。”江黎不置可否,从鼻尖哼出一个上扬的尾音。
许暮弯腰从地上将赤狐面具捡起,在抬头时,看见江黎正弯弯着狐狸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笑得开心肆意,是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许暮沉浸在那漂亮的笑意里,一时无法自拔,直到江黎勾住他的脖颈:“走吧亲爱的许先生,我们换个楼下去。”
“好。”许暮应了一声,跟在江黎身后。
江黎将手臂向下滑,沿着许暮的胳膊,一直似有若无地滑到手腕处,许暮每一件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板板正正一丝不苟,战术手套和作战服之间没有露出丝毫的缝隙,严严实实扣在一起。
江黎故意将严丝合缝贴在一起的魔术贴撕开,将袖口向上挽了挽,让许暮露出一小截手腕,江黎便握着那一截落露在外的手腕,他没戴手套,手掌心和手指就完完全全和许暮的皮肤贴在一起,从许暮手腕传来源源不断的温度,暖意盈盈,江黎收拢手指,故意磨了磨,感受到掌心中突出的那一块腕骨,心情很好,轻轻哼唱着不成调的歌曲。
许暮没动,任由江黎的小动作。
二人就这样牵着,江黎敏锐地带着人避开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监控,从来时跳跃过来的另一座大厦下楼。
江黎将帽子扣在头上,去城市街角一个流光溢彩的ATM机中取了些新钞,拽着许暮在林立的高楼中左拐右拐,绕到一个没有监控的成衣店里,卖的都是些用最破烂的料子做成的版型劣质的衣服。
正直凌晨,店里没人,黑灯瞎火的,江黎三下五除二地撬开了锁,带着许暮摸了进去,挑挑拣拣出两套身量合适的衣服,把其中一套扔给许暮:“喏,乔装打扮一下,你这身作战服去下城区就是众矢之的。”
许暮听话地换了衣服,江黎现在满身是血,也换了一套,他随手扯了两个黑袋子,将自己和许暮换下来的衣服分别装好。
江黎随手挑的是卫衣套装和薄棉袄,许暮还是第一次穿这种休闲款式的衣服,他有些不适应地扯了扯领口。
“江黎,这样算是私闯民宅,入室盗窃吧?”
江黎正在低头窸窸窣窣地系着腰间的袋子,闻言头也不抬,声音里尽是有恃无恐:“是呀,大钦查官要把我这个罪犯抓回钦查处去审问嘛?”
许暮沉默一瞬,说:“……我抓你回钦查处,岂不是我这个共犯也在自投罗网?”
许暮说话难得这样……幽默。
江黎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调笑道:“宝贝儿,我真的很喜欢共犯这个词~”
许暮耳根有些发热,他走近了两步,抬手将江黎的卫衣帽子翻正,整理整齐。
“宝贝。”江黎抬眼看着许暮,忽然叫了他一声。
“嗯?”许暮还在给他整理衣服,下意识回应。
“我第一次见你穿这种休闲款的衣服,怎么说呢……”
江黎仔仔细细上下打量许暮,即使衣服的裁剪比较糟糕,但许暮肩宽腿长身材好,再劣质的衣服穿在身上也像是走秀一般,和平日里刻板冰冷的正装相比,此时这种连帽的卫衣,宽松的版型和柔和的料子,硬生生冲淡了几分凌厉与严肃,显得倒是很有活力一样。
江黎啧啧称赞:“看着年轻不少。”
“……?”许暮有些震惊,“我以前,很老吗?”
“是呀,你不会才发现吧?老古董先生。”江黎狐狸眼中流过一抹狡黠的光亮,歪歪头,故意这样说。
许暮:“……”
江黎逗完了人,将刚取出来的厚厚一沓新钞拍在柜台上,拉起许暮:“走了,年轻人,哥哥带你去下城区见识见识~”
那语调,活像个调戏乖乖学生的流氓。
许暮正色开口:“我比你大。”
“哦~”江黎不争这个,“那我带许暮哥哥去见识见识咯。”
江黎又换了个甜丝丝的语调,将哥哥两个字咬得暧昧轻柔,像是小猫儿收起尖锐的爪子,用软软的肉垫轻轻地,一下一下踩在心上,留下一串梅花印迹。
“快别说了。”许暮安静了两秒,实在没忍住,抬起另一只手遮住眼睛,喉结上下滑动。
江黎真的像个能把人抽干的妖精。
江黎偷偷笑了一下,再没说话,听话地安静下来,他带着许暮抄小路近路,迅速朝着黑街的方向前进。
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之中,在凛冬的寒风之中,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掌滚烫。
与此同时,钦查处的武装车队呼啸着来到了一栋大厦前,车门打开,训练有素的钦查官整齐划一般从武装车内跳下来。
“严辉,我们到了。”石竟一通过耳麦和白严辉对话。
耳麦中,传来白严辉略显虚弱的声音:“直接上天台,定位消失之前显示高度596米,我和许哥通话的时候听见风声很大,你们直接去天台看看。”
“好,诶你别硬撑着了,赶紧让医生给你看看内脏有没有啥事。”石竟一一边用手势示意钦查官迅速上楼,一边对白严辉说。
“我没事儿,你们先找许哥!等找到人我再安心休息,许哥联系不上我肯定得顶着。”
“好!”石竟一连通着耳麦,和钦查官们一同迅速上楼,推开天台井的门,却见整个天台上空无一人。
石竟一将情况一边同步给白严辉,一边走出门,四处观察着,他眼尖,在扫过一角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道微弱的银光一闪而逝。
石竟一心脏一紧,他连忙跑过去,惊恐地看见,天台的边缘,静静地躺着被子弹击成碎片的耳麦和定位器。
而刚刚一闪而逝的银光,石竟一扑过去将那把枪捡起来,颤抖着抬起手,他看见,他认识这把枪,但他不敢相信。
这是许暮的配枪。
“石头?石头?”白严辉只能听见石竟一极度不平稳的呼吸声,他在钦天监总部急得团团转,害怕得要命,他生怕那边传来什么他完全不能接受的消息,他大声喊着,“石头?说话!究竟怎么了?”
石竟一只觉得血液一片冰凉,钦查官的配枪与他们的性命几乎一样重要,如果不是在作战时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和反抗能力,他们是绝对不会让配枪离身的。
白严辉的配枪刚刚被厄火抢走,许暮第一次任务失败时,也是被这个杀手抢走的配枪,没想到第二次,还是在同一个人手里栽了跟头吗?
这个厄火,真就这么厉害?连他们队长这么强的人都落了下风?
而许暮的配枪就这样狼狈地被仍在天台上,而破碎狼藉的定位器和耳麦,似乎宣告了这里曾经经历的危险。
“石头?”
“……严辉,我在天台上捡到了老大的配枪。”
“什么?!”
“不幸中的万幸,现场没有血迹,老大应该没受伤,我猜测老大可能中了埋伏,现在被厄火带走的可能性很大。我们安排人全城搜查吧。”
——
在上城区某处,两栋高楼之间狭窄的拐角口前,忽然,江黎猛地顿住了脚步。
江黎拉着许暮向后退了两步,将自己遮掩在高楼的阴影之中。
“怎么了?”许暮问。
“宝贝儿。”
江黎仰着头,皱着眉,微微将双眼眯起,抬手指了指这两栋高楼之间的连廊,透过连廊的玻璃,能看见五楼的连廊中,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江黎的声音有些不确定,他疑惑地开口:“嘶……你看那个人,像不像小金毛儿啊?”
许暮顺着江黎手指的方向抬起头,果然远远地望见了五楼的连廊玻璃后,有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
连廊中没开灯,只能借着两栋楼外侧贴着的霓虹彩带灯条映照进去的光,模糊看见被鸭舌帽盖住的脑袋里,露出一卷金色的头发。
江黎和许暮的视力都是顶尖的好,看清这么远的距离的东西不在话下。
江黎不太能确定,但许暮却和齐乐认识许多年,他一眼就将人认出。
“齐乐?!”许暮不可思议地说,“他怎么会在这?”
许暮震惊地抬头看了一眼,又打开通讯手环,最后一条讯息,还是齐乐给他发的保证。
【快乐小狗:放心吧头儿,我今晚就住这儿,不会有啥事儿的。】
江黎凑过去看见了,看热闹一般笑了一声:“你家小孩不乖哦。”
许暮不放心,他不知道齐乐为什么突然一声不吭跑出来,虽然现在他在钦查处这边应该是“遇险失踪”的状态,不应该出现在齐乐眼前,但他知道齐乐应该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不会不通知他一声就擅离职守,更别提,如今齐乐脑袋上还挂着死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去下城区的机会还会有,但队友的生命只有一次。
“我得跟上去看看。”许暮说。
江黎见他神情严肃,知道他担心齐乐的生命安全,直接说:“走,上楼。”
两人迅速从拐角闪身而出,刚走到连廊连接的另一栋楼的门口时。
砰!
一声巨大的枪响撕破夜色,炸在二人的耳边。
江黎和许暮瞬间对视一眼。
出事了。
第132章 飙车
在枪响下一秒应声响起的, 是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
江黎唇角的笑意僵住,许暮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
两人没耽搁一秒,迈开长腿, 一步跨过三四级台阶,三下五除二飞奔而上,不到一分钟,就冲上六楼,猛地撞开楼梯间的大门。
眼前是一长片的走廊, 整个六楼静悄悄的, 从刚才枪响和玻璃破碎声后, 就再没有任何动静。
他们二人的空间感都是顶尖的好,即使在楼梯间绕来绕去再出门, 也立刻就能判断出刚刚那声枪响的方向。
两人冲过去时, 看见一地的玻璃碎屑, 齐乐面朝下趴倒在地上, 浑身都在轻微地抽搐着。
“齐乐!”
手里的袋子应声而落,许暮目眦欲裂,冲上去将倒在地上的齐乐的身体翻了个面, 托起他的头。
江黎在他身后放慢脚步, 微微眯起眼, 锋利的视线在扫过,迅速地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齐乐头上戴着的鸭舌帽落在身侧,手枪还死死地攥在手里,窗玻璃被射出的子弹击碎, 碎片散落一地,有的落在齐乐的头发上。
而周围没人,没发现任何人的踪迹。
这是间写字楼, 写字楼在夜里,竟然会一个加班的员工都没有么?对齐乐下毒手的人,究竟是是跑得快,还是压根就躲在这里?
江黎的狐狸眼中划过一抹锋锐的光。
但现在人命关天,他没时间去细究。
齐乐此时已经失去了对外界做出反应的能力,他浑身都在无意识地抽搐,脸色发青,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却灰败无比,瞳孔扩散。
许暮的血液霎时冰凉,眼前的这幕场景几乎和上辈子没什么不同——
他僵硬地将视线缓缓下移,瞳孔骤然缩小,他看见,齐乐的脖颈上,正插着那支一模一样的玻璃针管,注射器被推倒了最底部,那不知品类的药剂被全部从齐乐的颈静脉推入体内。
一模一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齐乐脖颈上插着的针管好像在赤.裸.裸地嘲笑着许暮,看吧,你的重生不过是一场徒劳,你或许会走上不一样的路途,改变他人的行踪与态度,然而最终一切都一切,都会走向那个既定的终点——即使你绕了太多了路。
许暮无力又愤怒地用拳头锤了一下地面,手背的骨节狠狠撞击,立刻从皮肤内深处深深浅浅的血点子。
忽然,江黎在他身旁俯身而下,捡起散落在齐乐身边的棕色玻璃瓶,只看了一眼,就顺手塞进了许暮的衣服口袋中,然后抬手按在齐乐的颈间。
指腹之下,还残留着微弱的搏动。
“还没死,有的救。”江黎语速飞快,毫不犹豫地拔出齐乐脖颈上的注射器。
许暮素质极高,强迫自己飞速冷静下来,得出一个更令人绝望的结论:“医院没有特效药。”
上辈子齐乐失踪了很久,等被找到时,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体征,后来尸体运往医院,验尸官和专业研究医生抽检出齐乐致死的药因,分析得出是一种神经毒素,然而在后续做针对性研究时,却发现没有这种神经毒素的特效药,后来据说医院找了专门的实验室研究,三个月后,才制备出初步的抑制药。
三个月……齐乐现在的状态连三小时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下去!
“谁说去医院了?”江黎毫不怜惜地扯着齐乐的胳膊就将他仍在许暮身上,抄起门口的两个袋子,向外大步流星地走,“背好了,跟我来。”
许暮选择毫不犹豫地相信江黎。
他立刻将齐乐稳稳背起来,跟着江黎的脚步飞速下楼。
江黎迅速带着他来到刚刚经过的没有监控的街角,抬手撬开一辆车的门锁,从驾驶室钻了进去,咣当一脚踹开挡板,扯出两个电线剥下外边的胶皮,对在一起一擦!
滴——
车子瞬间被启动。
“上车!”江黎皱眉,猛地将方向盘打死,挂上档位,一甩头,对着许暮喊了一声。
许暮目瞪口呆地看着江黎的强盗做派,他一时找不出一个比礼崩乐坏更残忍的词,然而现在救命要紧,许暮立刻把齐乐丢到后座,拉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
江黎看许暮上了车,猛地启动车辆,嗡地一声巨响,速度指针直飙一百八,极强的推背感压迫在他们身上,车子猛地从街角蹿出,轰鸣着开到了夜间没什么车流的主干路上,压着实线走反路,在转弯处飘逸,轮胎与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却依旧毫不减速,甚至还隐隐有加速的趋势,横冲直撞地冲向黑街方向。
许暮紧紧扯着安全带:“……”
即使如此,还是被飘逸和转弯的惯行撞得七荤八素,他瞥向江黎,却见江黎一副咧开嘴角肆意畅快大笑的表情,整个人就是被极速的刺激引得身心都在兴奋,一双狐狸眼迸发出闪耀的光芒。
车外漆黑的夜景、斑斓的流光,在极速的退却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光影,江黎在车里猛打方向盘,灰黑色的半长发之下,金属耳钉闪烁的光芒,手指上各色戒指的冷光交织在一起,亮得刺眼。
风声在车外尖啸,许暮知道,江黎骨子里向来是疯的,虽然表面纸醉金迷的风流混账样子,对谁都可以假情假意撩拨两声,但隔着那淡淡的烟雾,眉眼里偶尔显露出的压抑的颓废感,却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所以江黎找乐子,会沉溺于感官的享乐中,他沉迷于极度的危险和失控,常常因为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快干而露出畅快的笑意。
许暮看了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他几乎被那双闪着危险光芒的眼睛攫摄住了全部的心神。
他好像有点认同了,美人合该如此,在疯狂的危险中赤足蹦跳,火中取粟,而后回眸蛊惑一笑。
江黎。江黎。
许暮失神默念。
然后猛地一个急刹车。
许暮完全没有准备,飞了出去,脑袋咣当一声撞到车前玻璃上:“……”
不到二十分钟,江黎将车胎都磨出了火星子,二百迈是这辆车的极限,不是江黎的极限,他碾着车速的边缘,用最快速度到达黑街。
江黎抬脚踹开车门,头也不回,语速飞快:“做好心理准备,带上金毛儿,跟我去下城区。”
许暮迅速下车,从后座扯出齐乐,背到背上,飞快跟上江黎如闪电般的身形。
在黑街一处藏匿很深的拐角,用层层叠叠最不起眼的废弃碎酒瓶,的遮掩着上下城区的通路。
江黎带着许暮抬脚迈过那成山一般的废弃玻璃渣,转到后边,用脚扫出一块圆弧的井盖,井盖之下,是长长的天井,一个半径大概有一米多半圆,井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嵌着落脚的栏杆。
一眼望不到底,从地面往井里看,就真的如同漆黑无际的深渊一般。
“黑街藏着不少路,是零零散散的偷渡者自行开凿的,底下的人统称这些路叫梯子。”江黎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抽出自己备用的绳索,将齐乐一圈一圈牢牢地绑在许暮的背上,让许暮腾出双手,方便攀爬,“有的不稳,有的被磨损了,不太安全,这条路只有渊中的几个人知道,隐蔽安全,离医疗中心最近。”
江黎率先跳进井里,身形轻巧,脚踩着几个栏杆轻轻向下跳跃,转眼就落下去一长段距离,他抬头对许暮喊:“下来前把井盖盖上!”
许暮拖着井盖盖好,井内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下一秒,江黎在下面给他打开了通讯手环的照明功能。
许暮虽然还背着一个人,但动作已然稳健迅速,跟着江黎很快爬到井底。
他上辈子是和江黎打斗时,从江黎口中所谓偷渡者开凿的梯子上摔到下城区的,再上去时,是在底下打听到了上城区对下城区建立的一个运送物资的电梯井,那是唯一一个明面上连同两个城区的官方渠道,由财政部长官宋幸亲自管理,许暮对其了解不多,只是上辈子坐过一次运货梯。
这次,他跟在江黎身后,江黎抬手推开了厚重且生锈的金属挡板,从井中弯腰出来。
下城区的天穹灰暗凄寂,大地中废墟林立,扭曲古怪的管道连同废弃的建筑错乱堆积在一起,混凝土内的钢筋盘虬卧龙,如同乱葬岗里扎出的枯骨,挣扎破土而出,压抑的气氛瞬间迎面压迫而来。
一到下城区,空气内漂浮着细微的尘埃,那种生锈的金属味道就充斥满鼻腔,下城区内黑咕隆咚,原本白天光线就暗淡,到了黑夜,就更伸手不见五指。
但江黎和许暮的夜视能力都很好,本来不需要用的到光,但江黎还是开着照明,他一边快步奔跑,一边说:“宝贝儿,一会儿路上遇到任何人,活人死人,都给我收收你那正义感,别伸手去碰,听见了么?”
“收到。”许暮紧跟在他身后,顺从地说。
江黎挑眉多看了许暮一眼。
哟,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他本来以为许暮第一次来下城区这种破烂的地方,多多少少会给这位在秩序和规范内成长的乖乖孩子造成一点小小的邪混震撼,没想到许暮的反应竟然淡淡的,完全一副早有心理准备的样子,让江黎有点不爽。
但眼下他们还没功夫细讲,毕竟还背着一个半死不活的齐乐,齐乐的脸色越来越青紫,呼吸也逐渐微弱起来,他们赶到下城区,只用了不到三十分钟,但齐乐却没多少时间了。
前往医疗中心的路上,已经有不少感染了病毒的居民在早早过来排队等待领药,还有的没撑住死在半路上的,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周围能行动的人都纷纷绕开他们,等待第二天渊的成员过来收尸后统一焚烧。
许暮越看越心惊,他皱着眉低声问:“这些究竟是……?”
“死人。”江黎语气淡然,见怪不怪地说,“染了病毒的,没撑过去。”
“病毒……”许暮微微倒抽一口凉气。
“嗯。”江黎带着他走上次三光带他走的那条路,“回头再详细解释给你听亲爱的,先把你们的小金毛儿救回来,我看着他好像有点死了。”
江黎和许暮在捡到齐乐后一口气都没停歇,用最快速度来到了下城区时中的医疗中心。
江黎踹开了医疗中心测试间的大门,毫不客气地大喊一声:“时中!出来救人!”
疲惫的时中正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被江黎的踹门声惊醒。
她看见江黎从一个陌生男人的身上拽下来一个一头金发的。
“我上次中的那个神经毒素,”江黎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说,“你这有库存,特效药,给这家伙来一针。”
第133章 陪伴
“啊?神经毒素?这玩意消失这么久怎么又出现了。”
“少废话, 还有没有解药。”江黎眯着眼问。
“有。上次扶……上次送来三支,你用过后还剩下两支,我放在冷藏柜里。”时中知道此刻时间就是生命, 她丝毫没有犹豫,抹了把脸,退开椅子起身,立刻从消毒柜中取出抽血装置。
“注射特效药之前,我得抽血检测血液中毒素的信息序列, 确认这个人中的确实是和你当初一样的神经毒素, 才能扎针。”时中面上的神情严谨。
江黎抬手按在齐乐的颈动脉上——那里脉搏的跳动已经十分微弱, 几乎就要停止,齐乐的脸色如同被冰冻了好几年的尸体一般青紫冰冷。
江黎抬头看着许暮, 微微摇了摇头。
“抽血检测要多久?”许暮知道江黎的意思, 转头问。
时中:“半小时。”
许暮神情严肃:“……太久了, 他撑不下去。”
忽然, 江黎从许暮的口袋里,将那支棕色的玻璃瓶取出来,塞给时中:“现场捡到的残骸, 你测这里面的原药序列, 要多久?”
时中接过玻璃瓶:“这个快, 不需要提取,五分钟。”
“赶快。”
时中飞也似地将玻璃瓶中的药液残余涂抹在检测仪器上,很快,药物序列一行一行地显示在电脑的光屏上, 时中调出当初扶乩送来的样本,一一核对后,朝着江黎点点头:“一样的。”
说完, 立刻从冷藏柜中取出储存的特效药,冰冷的白烟在柜门口打着旋上升。
时中抽出注射器,许暮立刻将齐乐的袖子向上翻折,露出手肘的血管。
时中将特效药注射进去后,才缓缓地松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药物刚刚注射进去,就能明显看到,齐乐眼中的灰蒙死意褪去了些许,面上的青紫也浅了些,药物立刻在体内开始起作用。
时中看到变化,这才将一次性的针管和废弃品扔进垃圾桶中。
“好了,现在只需要等人醒……不过你们这个病人送来的太晚,病毒已经深入神经,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我也不能确定。”
她看向许暮,知道江黎不会有什么救人的闲情逸致,现在想来,和这个病患更有关系的,应该是眼前这个男人,时中提醒道:“刚刚太着急,忘了提醒,这药打进去生效之后,会特别疼,之前实验小鼠会因疼痛超过阈值选择自杀,之前江黎也注射过,但他当初什么感受也没跟我说过,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你这个朋友,我们尽力了,现在命是保住了,但他能不能熬得过去,全看他自己,我也不能打包票。”
许暮将刚刚一系列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也看到了齐乐状态正在脱离死亡边缘。
许暮在一小时前,本来都已经绝望了,又是神经毒素,是没有解药的神经毒素,以为这辈子的齐乐也会是莫名冤死的结局,却没想到,江黎竟然带着他一路飙车,辗转来到下城区的医疗中心,在这里竟然储存有针对这个神经毒素的特效药,而主管的医生,似乎二话没说,就直接把那昂贵稀有仅剩下两支的药剂,注射给了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许暮颔首,诚挚地开口:“多谢相救,如此恩情,我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如果……”
话还没说完,就被时中打断。
“没事儿哈,我就是看不惯有人死在我面前,那样会显得我这个医生特别无能。”时中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重新回到了桌上,继续翻阅病历资料,敲敲打打。
“您不问问我们是谁?”许暮问。
毕竟,不论他现在心里的偏向是那边,他在身份上,是属于上城区钦天监,和下城区的渊水火不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上城区的网络和纸质媒体中被渲染成邪恶暴戾、冷血自私的组织里的医生,就这样毫不吝惜地救了一个敌对组织的成员。许暮此前对渊的了解,仅仅来源于所接触到的卷宗信息证据。
唯一认识的渊组织成员,江黎,还是个对自己组织一问三不知,问就是什么都不想管的游离状态,对谁都不走心。
渊,似乎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时中听见许暮的话,头也没抬:“我管你们是谁,天王老子来了在我手底下也就是一条命,是人是鬼躺在我面前我都救。”
这话……好耳熟。
许暮微微压低眉眼,看向那个坐在桌后的寸头女人。
女人年龄看起来不算太大,眼角有细微的皱纹,眼下是深深的青黑色黑眼圈。
许暮压下心底的疑惑,他回头看了眼江黎。
江黎正倚在墙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见他望过来,轻笑一声:“宝贝儿,你要是过意不去,那就一针五十万,现在转账。”
叮咚。
许暮真就给他转了过去。
江黎讶异地看了眼收款信息,挑眉:“亲爱的,你还挺有钱,钦查官的工资有什么多么?还是说,我们光风霁月的大钦查官也受贿漏税啊?”
“当然没有!”许暮立刻否定,然后轻轻咳了一声:“我……平时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还有奖金什么的,攒下来的。”
江黎愉悦地挑了挑眉。
逗大钦查官真好玩。
江黎知道,如果今天不让许暮转钱,估计大钦查官站在这里都良心难安,而且就算转了,许暮也会始终牢记这份恩情,与钱无关,这是难以衡量的救命之恩。
江黎反手把钱转给时中。
时中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看都没看,她忙疯了,接了助手打过来的视频通讯,皱着眉:“我在测试间……502是吧……恶化了?行,我现在就来。”
女人飞速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套上白大褂就出推门而出。
测试间内只剩下了江黎、许暮,还有在地上躺着的齐乐。
许暮把齐乐抗到了测试间的医疗床上,他们剩下能做的,就只是等待齐乐醒过来,也许只有齐乐自己知道,他在遇险前究竟看见了什么。
江黎轻车熟路地拨开诊疗舱的玻璃格挡,懒洋洋躺了进去,找了个惬意的姿势,一双长腿交叠在一起,躺得舒服。
见江黎没有开口的打算,许暮靠近他,蹲在诊疗舱旁,踟蹰着开口问:“这个神经毒素……”
江黎一双散漫的狐狸眼瞟向许暮:“嗯哼。”
“你说,你之前也中过?”许暮眉心微蹙,望着江黎,只觉得嗓子干涩,有些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
他知道江黎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却没能想到,如此真切的危险,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一化作尖刀,扎在江黎身上。
“唔,”江黎敷衍着做出一个思考的表情,“我第一次去你家睡你的那天。”
许暮震惊地瞳孔微缩:“那天你……?!”
“嗯哼,和春.药一起中的,有个不知死活的老东西给我下药,被我一枪崩了。”江黎漫不经心地说。
许暮完全愣住了,他霎时觉得浑身冰凉,血液倒涌,他在纠结痛苦的那天,在肆意沉沦的那天,却完全不知道江黎正还遭受着神经毒素这样痛苦地折磨。
许暮抬手落在了江黎的膝上,指尖微颤,如鲠在喉,连一向沉稳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对不起,我……我没能发现。”
江黎挑了挑眉,觉得有趣,他从柔软的舱椅中俯身,压低身体,凑近许暮的脸,故意将呼吸喷洒在他的眼睫上,轻笑道:“宝贝儿,你在愧疚什么?嗯?我又没跟你说,你怎么能发现?”
许暮眼神微微暗淡:“可是……”
江黎抬手拍拍他的脸颊:“得了,你且把心放肚子里吧,这种程度的毒,对我没什么效果,死不了,身体慢慢就自行消解了。”
“很疼吧?”许暮忽然问。
江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刚刚那名医生说,特效药注射起效后,会很疼……”许暮抬眼,目光描摹过江黎修长白皙的手指,逐渐上移,落在劲瘦的手腕,沿着突出的腕骨向上,最终缓缓落在江黎的脸上,“辛苦了,江黎。”
江黎怔了怔。
辛苦吗?他应该没这么觉得。
应该吧。
许暮转头偏向江黎的手,在江黎的手心中虔诚落下一吻,抬眼问:“以后,我可不可以有幸知道更多你的事?比如你的任务、你的身体、你的心情、你的想法……即使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不想看你一个人,我想陪你。”
江黎看着许暮的眼睛。
在墨黑之中藏着一点深蓝的眼睛,如碧海无波一般的眼睛。
这次,他是真的忘记了呼吸,沉溺在那片海洋中。
良久,江黎才听见自己恍惚的声音,即使失神,也依旧端着的笑的声音:“行,以后跟你说。”
说完,江黎自己都觉得奇怪,他怎么就莫名其妙,说出一句以前的自己完全不屑一顾的话了呢?
许暮说的那些,搞得好像他自己的人生很悲惨一样,江黎从来不这么觉得,他自己一个人,完完全全过得很好啊,他才不需要人陪着。
可是。
江黎回想了一下。
倘若在注射特效药的那时,浑身的骨骼劈啪作响疼得钻心的时候,如果许暮真的在他身边,好像……还不错?
至少他的心情不会那样糟糕,至少他不会再次被勾起儿时的回忆,不会再想起那场冲天的大火,还有江枳抱着和他身形相仿的尸体毅然决然冲进火海的场面。
应该,还不错?
如果是许暮当时陪着他的话。
第134章 接近的真相
“小时中啊, 江黎那边没回我,按他的性格,任务应该是完成了, 我们……嘎!”
枯云一边碎碎念叨着,一边推开测试间的房门,目光先落在电子屏桌边,没看到时中的身影,在屋内一扫, 说了一半的话猛地止住。
诊疗舱内, 江黎舒适惬意地陷坐在其中, 一双长腿交叠,而他面前还半跪着一个男人, 男人将脸颊贴在江黎的手心里, 似乎正虔诚亲吻。
男人的那张深邃优渥的面容, 无数次挫败了他们的计划的那张脸, 枯云怎么能不认得?
枯云瞬间化身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发出了短促的一声惊叫。
然后砰地一声将门板在眼前摔关上。
江黎闻声转向门的方向,开始倒数:“三、二、一……”
许暮:“什么?”
江黎话音刚落, 两人就见测试间的门又一次被猛地拉开, 枯云揉了揉眼睛, 而后那张枯瘦的脸上出现了惊恐地神情。
六目相对。
枯云:“……”
沉默一瞬后,枯云发出了一声崩溃的、尖锐的爆鸣:“大哥你谁!!!”
许暮有些尴尬,他松开江黎的手,站起身, 轻咳一声,耳根有些微微发红。刚刚那姿势实在是太不正经了些。
许暮看向来者。
两个敌对组织拼了命的相互调查渗透,枯云这张脸也在他们的通缉数据库中, 排名优先级、危险程度均仅次于厄火,位列第二,钦天监的情报显示,此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是下城区渊组织的真正领导者、掌权人。
很显然,枯云也知道他的身份。
“您好。”曾经的仇敌相见,第一次有大钦查官也应付不来的场合,只能钉在原地。
枯云没理许暮,绝望地看向江黎,脚步虚浮,声音也虚浮:“江啊……你怎么把这尊大佛请到咱家里头来了?”
江黎不甚在意地弯弯眼角,纠正道:“是你们家,不是咱们家,别扯上我。”
枯云眼前一黑,好像要一头栽过去。
他的意思是这里是渊的老巢啊!
“抱歉枯云先生,江黎是为了救我们的同伴,不得已才将我带来这里的,请您放心,我此番前来,并没有带着钦天监的追查任务。”许暮主动开口破冰,解释自己的目的,“等我们的同伴醒过来,我会立刻带他离开,绝不会暴露这里的一切。”
枯云并不想和许暮说话。他深刻厌恶一切钦天监的人。
“我只相信死人才会闭嘴。”
枯云对许暮的话不屑一顾,走上前观察病床上躺着的年轻人,认出了这张脸。
钦天监信息部长官齐占林唯一的儿子,齐乐。
得,又是个钦天监的人。
枯云转头看向江黎,以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问:“江黎?你?救人?这个词什么时候能和你搭上关系了?”
江黎耸耸肩:“挺好一小孩儿,死了怪可惜的。”
“江黎,你不会被许暮迷得神魂颠倒非他不可,要反水背叛我们吧?”枯云自上一次在江黎的视频通讯中看到了许暮的身影,就一直担心到了现在。
许暮:“……”
成语是这么乱用的么?
江黎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你猜?”
枯云心累地摆摆手:“不猜了,时中在哪,找她有事。”
“被助手叫走了,没带通讯手环,你慢慢等她回来吧。”江黎慢悠悠地说。
枯云扯开椅子坐下,疲累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吨吨吨灌了下去。
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许暮,又用无奈地视线瞅瞅江黎,枯云的眼神在这俩人之间逡巡几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瞧那黏糊糊的劲儿,瞧那能拉出丝儿的气氛,啧,不知青天高黄地厚的年轻人,叫情情爱爱冲昏了头脑。
难办啊。
江黎看够乐子了,指尖敲敲玻璃舱门:“喂,枯云。”
“在呢在呢。”枯云颇有些头痛地应了一声。
“把菌丝病毒的事儿给大钦查官讲讲吧,讲讲我们为什么要杀去钦天监。”江黎说。
枯云默了默,脖子前倾,指着自己的脑袋:“你当着我的,明晃晃让我通敌?”
江黎不满地“啧”了一声:“蠢。没看出来这位英明神武的许暮先生已经被我策反了?”
“啊?”
江黎勾着唇笑:“纠正你前面的一句话,应该是,大钦查官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什么都听我的,对吧?”
说着,江黎冲着许暮,像是逗小狗一般,勾了勾食指。
许暮:“……”
他是说,他相信江黎,怎么就变成什么都听他的了?
……算了,反正也是一个意思。
虽然江黎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里,好像还隐藏着一种别的意思。
像是在说他是他的狗……也算了。
许暮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下轮到枯云震惊不已。
他们之前引诱拉拢过许暮那么多次,金钱、美人,洋洋洒洒,无所不用其极,却无一例外全部失败,有心栽花花不开,没想到让江黎钩着把这人钓上来了,无心插柳反而成功。
“怎么?老子这张脸还不够格?”江黎嫌弃地看着枯云呆愣的表情。
“够、够。”
枯云知道江黎漂亮,那张脸妖冶艳丽,又极具锋利的攻击性,江黎也自知自己漂亮,从小就会恰到好处地运用他那张极具迷惑性的脸,比带刺的玫瑰还勾人心魄。
事已至此,枯云也没什么好纠结的了,捋了捋思路,把下城区逐渐蔓延起来的病毒、江黎营救他们的钉子时得到的U盘中的研究资料、反破译出的蝾螈与菌株基因编辑融合病毒和特效药、病毒散播的源头、西斯特和钦天监科技部联手封锁药物售卖渠道,让下城区在一片病毒中陷入无药可用的绝望境地,种种种种,只隐瞒了扶乩这个人,其余的,全都一股脑告诉了许暮。
巨大的信息量瞬间塞进脑子里,许暮觉得耳边嗡地一声,震得他头脑发麻,四肢僵硬,愣怔在原地。
“咔嚓。”
江黎等许暮这个表情很久了。
一向沉稳、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出现巨大的裂痕,几乎呆滞,眼神空茫,难以置信。
江黎迅速把大钦查官此刻的神情抓拍下来。
嘻嘻,他要一直带进坟墓里,这表情,太好玩。
许暮被快门声惊醒,他张了张口,觉得嗓子发紧,好半响才发出声音,艰难发问:“病毒的源头,真的是西斯特放下来的?”
“你不信的话,大可以自己去看看,看看你们所谓的上下城区联通井已经有多久没送下来过新鲜的食物和物资,看看边界出的排污管道和堆积成山的废弃物。”枯云的吊梢眼中闪过一抹憎恨,“管他是不是西斯特往下城区散播的病毒,那源头都是从排污管道流到下城区的,都是你们上城区工业园区漏下来的垃圾!”
排污管道!
许暮视线一凝。
全对上了。
他在上次从灰河回去后,就着手调查上城区的工厂,那些工厂的数据清单和废弃物回收的单子、手续样样齐全,甚至过分齐全。但当他真的要深入调查其中具体某一项流水线的流通去处、三废处理详细结果数据时,总是屡屡受阻,被委婉地告知他没有这项权限。
可是一个普通的废弃物处理,又不涉及专利,哪来的那么高的封锁权限?
一家工厂如此不足以惹人起疑,但几乎每一家都是如此,那就太值得深究了,而驻派到各个工厂管理废弃物处理的,都是钦天监科技部和财政部的员工。
许暮暂且只调查出了这么多,还没来得及细究,就被这次袭击的事件调去了钦天监总部,没时间整理他的结果。
所以如果此刻枯云说的是真的,未被处理掉的成吨的废弃物被丢到了下城区,那么,每年财政部拨给科技部下属各个工厂关于处理三废的巨款,都被用到什么地方了呢?
江黎懒洋洋地仰面躺在舱里的软椅上,看着许暮那双如大海一般的眼睛,此刻阴云密布,连同海面也被压得漆黑。
很明显,许暮不是直接相信的枯云的说辞,而是对方所言说的一切,都与自己的调查和猜测一致。江黎知道,许暮信了个七八成。
江黎恰到好处地手收起手环拍摄功能,慵懒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朝着许暮伸出手掌,掌心向上,挑眉问:“走么宝贝,带你去看看人间炼狱?”
许暮毫不犹豫地握住了江黎伸过来的手,思忖片刻,问:“齐乐怎么办?”
江黎转头,对枯云说:“喂,帮我们照顾着点那小金毛啊。”
啧啧,瞧瞧这语气,怎么感觉像是在说,帮着照顾一下我俩的孩子一般。
“知道了知道了。”枯云连忙挡住眼睛,“你们可快滚吧,我要长针眼了。”
江黎毫不留情讥讽回去:“本来眼睛就小,长完之后可别瞎了看不见路。”
枯云:“……”
他讨厌江黎这张破嘴,这家伙要不是战斗力爆棚,就凭着这么个恶劣的性格,也估计早就被人弄死了。
枯云见两人离开,不明所以地盯着江黎和许暮挨得极近的背影看,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不明白,明明应该王不见王的两个人,怎么就看对眼了呢?——
作者有话说:枯云:我雷他俩
第135章 边界穹顶
依旧走小路出的医疗中心。
江黎和许暮两个人将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遮盖起来, 带上口罩和帽子。
其实江黎不在意会不会触碰到感染者接触到菌株病毒,毕竟他的基因对一切的毒素免疫,即使有症状, 体内的免疫系统也很快会将外来病毒杀死,彻底排异。
但他没法跟许暮解释,只说自己身体好,许暮也不听,就硬生生强迫他必须戴好手套, 将他一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 就算劈头盖脸倒下一桶病毒原液, 他都能毫发无损。
江黎张了张戴着手套的爪子,晃晃脑袋, 妥协了。
江黎带着许暮远离医疗中心, 向着下城区更远更偏的边缘走着, 由于病毒肆虐的缘故, 原本会游荡在下城区各个角落拾荒的流浪者被枯云带着人彻底隔离起来,整个下城区愈发显得空空荡荡,灰蒙黑漆, 只有潜藏在阴影中的废弃机械、锈蚀管道、扭曲钢板构成了这个充满工业污染和混乱的地下城。
步入其中, 仿佛瞬间被投入了一个巨大、冰冷、且永不苏醒的废墟墓穴。这里是被上城区遗忘的地下, 没有天光与日月的地下,是污染与匮乏最直接的承受者,连自然风都无法触及。
于是空气浑浊而沉重,弥漫着劣质燃油燃烧后的刺鼻烟雾、陈旧金属碎屑兀尘的锈蚀气味, 以及某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潮湿霉味。
许暮一路沉默,一路不语,面色沉重又哀恸, 倒在钢管之间的干瘪尸体时不时闪过,刺痛他的双目,他如鲠在喉,被江黎所展现出的熟视无睹掐住咽喉,近乎窒息。
偶尔在一片死寂的漆黑之中,有零星几块电池几乎消耗殆尽的霓虹灯牌,嘶哑地闪烁,零落的微光蒙在厚重的铁锈味中,在钢筋的墙壁上投射出扭曲的影。
其实,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那般轻薄,毫无重量,毫无意义。
许暮生长在上城区,即使年幼父母双亲亡故,孤身一人,他也从未经历如此艰苦的生存环境,他成长的一路光明粲然,丝毫不用被物质所局限,只需专心致志训练学习。
未经他人苦,没资格也没立场评判他人对错。
江黎也不怎么说话,只偶尔介绍一下附近所谓的地标废弃建筑,他其实不常来这里,每次来时,总会勾起一些不好的回忆,让他的心情格外差,手痒痒的,想揍几个不长眼上来的家伙,只可惜,感染病毒原因,让周围完全没个人声。
好在许暮的气息就在他身边,也恰巧就在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对方察觉出了什么,忽而脚步错快半步,走到他身侧。
两个人的手背轻轻碰到一起,在这份轻微触感的下一秒,许暮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暖烘烘的热意包裹住江黎的手,却莫名如一股暖流汩汩沿着血液润进心脏,压制住了那份从骨骼中催生的颓然与自毁倾向。
江黎的身子微微一僵,他抬起头。
许暮依旧平视前方,握着他的手指用力,而面上嘴唇抿着,看不出什么额外的情绪。
江黎指尖微动,回扣回去,十指交叉,隔着两层手套,也依旧能感受到从许暮掌中原地而来的,源源不断的热意。
一时之间,灰败的静默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并排而行时,鞋底踏在钢板上的空洞碰撞声响。
很快到了下城区的边缘,脚下的路开始变得泥泞起来。
化学试剂废水味道刺鼻,肆意流淌,在钢板地面上侵蚀出凹槽沟壑,废弃的金属杂物、玻璃、石灰膏,错乱凝结在一起,又扎出各色的晕染,像是枯骨中挣扎开出的腐败残花。
他们走到了路的尽头。
“抬头。”江黎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腔调,尾音懒懒的。
许暮顺着江黎的视线抬起头。
头顶并非天空,而是巨大、压抑的金属穹顶结构,其上密布着粗壮的管道、断裂的桁架和早已熄灭的巨型探照灯残骸,如同巨兽的肋骨,支撑着穹顶之上那一片灯火繁华、霓虹闪烁,漂亮的高楼林立的一尘不染的城市。
而皮肉肋骨之下,内脏腐败流脓。
下城区内部太高,看不清穹顶,只有模糊一片似天非天的棕褐昏黄。
到了边缘,反而能真正看清穹顶的样貌。
粗壮的管道延伸至边缘的墙壁,如同血管经络,顺着锈蚀的钢铁墙壁蔓延,在管道的出口处,残污的废水、废弃物、废气,一通流出,垃圾遍布。
有几个人影在昏暗中匆匆移动。
下城区的边缘从不缺少拾荒者,即使是废水和废弃物堆积成山的垃圾场,偶尔也能翻捡出苟延残喘的酒精灯芯,亦或是能给渊换钱的稀有金属。
裹着打满补丁、不合适的布料衣物,拖着巨大的蛇皮袋,行色匆匆,用警惕的目光看向新到的江黎和许暮二人,扛着搜刮的废品,一溜烟跑了,生怕一天的劳动成果被抢走。
许暮注视着对方匆匆离开的背影:“不是说枯云已经将人隔离了么?”
江黎讥讽地轻笑一声:“宝贝,你说,过了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人,他们是会选择没吃没喝饿死在隔离的安全区,还是铤而走险来到就算有病毒威胁,但能捡点东西填饱肚子的垃圾场?”
顿了顿,江黎又说:“而且枯云也明确公布了,这里就是菌丝病毒传播的源头,但即使如此,还是拦不住,在饿死的风险前,他们会自动忽略染病的威胁。”
许暮再次陷入了沉默。
即使江黎此前偶尔也对他提起过下城区的概况,即使上辈子他也曾跌落下城区,但那算是在下城区的中心区域,有人声,有住户,不至于像此处一般,寂寥、旷芜、压抑。
无论如何,都不如现在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心灵。
甚至如飓风般摧毁了他曾经所有的观念。
江黎也静静抬头看着自天穹戳到地上的管道群,忽地,他有点想抽一支烟,江黎用手肘戳了戳许暮的腰:“亲爱的,我伤势早就好了,你什么时候把烟还给我?”
许暮从眼前的死寂颓败中回过神,江黎的烟被他锁在钦查处,这会儿不在身上,他有些抱歉:“下次回去就还你,但……以后还是少吸一些吧,对肺有损伤。”
“我又不需要在意那些损伤。”江黎小声嘀咕,抬眼看许暮,故意叫这一声嘀咕被许暮听见。
却见许暮只是微微皱眉,没别的反应。
江黎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走吧,”江黎拽着许暮的手,“带你看看全景。”
说着,江黎拉着许暮踩在了锈蚀的巨大管道上,沿着边缘突出的一些凝固的金属板块,徒手向上攀登。
两个人的身手都是顶尖,三下两下,就沿着巨大的管道爬上了压低的穹顶,那里有一块平台,江黎记得。
登上那块平台之后,从高处俯瞰下城区,远处的废墟隐匿在黑暗之中,看不明晰,但近处的垃圾场却可以尽收眼底,眺望着,就好像旷远的世界自脚下渐渐消亡。
许暮抬起手臂,用通讯手环的拍摄功能记录下眼前的场景,通讯手环展开的屏幕上,是一份密密麻麻的电子文件,文件内存满了各种数据的推理逻辑链条,许暮正在将新得到的证据插入其中,补足逻辑。
江黎寻了个地儿坐下,他坐在平台的边缘,一条腿蜷曲着,另一条腿从边缘自然向下垂,巨大的管道在他脚下向下延伸。
“宝贝儿,”江黎抬眼看着正拧着眉,一脸严肃认真记录的大钦查官,轻浮吹了个口哨,“我是真没想到,上次在灰河随口一句话,你记到现在,还真的当回事儿了。”
许暮低头记录着,听见这话,用平静的语气陈述:“你看见我书房的资料了。”
“嗯呢。”江黎大大方方承认。
在这一点上,他不得不钦佩许暮,这位大钦查官有着超乎常人的毅力和意志,心中信念坚定,即使短暂道心破碎,也依旧守着内心光明,他决心改变什么,就真的付诸于行动,真的去做了,从不当戏言。
江黎问:“这回你想知道的,全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下去后,我取一些污水,带回去检测,把拿到的报告和你们手中U盘里的数据对比,指控西斯特恶意散播传染性病毒。然后直接找齐长官,将这里的现状和各工厂的三废处理报表里的问题一同,用所有上城区传播渠道公开。只有这样,才能展开深层调查。”
“齐长官?”江黎轻挑眉梢。
“嗯,齐占林,齐乐的父亲,他是信息部的长官,是很正直的人。”
许暮说:“如果把这里的一切都如实告诉他,他会帮我们找到渠道公开,通过以太中心,很快会将这些信息全部散播出去,将真相公之于众,还下城区所有的居民一个公道。”
“宝贝。”江黎看着许暮那双眼睛,“有时候我还是觉得你思维惯性过于天真了。”
“什么?”
“渊又不是傻的,从下城区偷渡到上城区的人也不是傻的。那你说,难不成他们就没试图将这里的一切找媒体渠道,通过以太网散播出去,倾诉不公吗?”
许暮的瞳孔瞬间微微收缩,他意识到了什么。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从上城区的以太网中,了解到哪怕一丁点关于下城区的情况了吗?”
“……没有。”许暮声音沉重。
“以太网ban掉了一切有关下城区的字眼。”江黎的声音轻快,但却如巨石一般,死死地压在许暮心上,“能有这个权限的,除了钦天监信息部的长官,还有谁有这个能力?”
“……没有。”
武装部卞印江有问题,科技部隋远志有问题,在医疗中心时,发现财政部的宋幸有问题,而眼下,信息部的齐占林,恐怕也不能独善其身。
钦天监的四大部门。
好像烂透了。
许暮在这一瞬间,顿觉心脏奇冷无比——
作者有话说:43章,许哥答应小狐黎要查,94章,书房里面,小狐黎看到许哥查证出一部分的结果
第136章 十三岁
一种冰冷的绝望感攫摄住了许暮的心脏, 在压抑的金属穹顶下,他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属于下城区那种难以呼吸的困境。
然而他心智坚定, 那种窒息感只存在于一瞬间,许暮便平复下来,他弯腰坐在江黎身边,关掉通讯手环的屏幕,和江黎一起眺望远方。
“多亏有你, ”许暮说, “我会想别的办法, 但终归不会放弃。”
江黎随意摆摆手。
他不在意。
下城区的未来如何,钦天监的死活如何, 都与他无关, 他不像枯云那样有信念, 他就只是活着。
只不过是看许暮逐渐发现真相后的表情比较有趣, 才自告奋勇带着人到下城区来,到边界的穹顶来。
江黎没说话,许暮就静静坐在他身边。
手掌覆盖在江黎的手背上, 也许是肢体接触, 他能感受到, 江黎此刻心情不好,从来到这处边界的垃圾场起,江黎的情绪就是漠然的,偶尔才提起心绪讲两句话, 剩下的时候,是和平常状态完全不符合的死寂。
许暮更担忧江黎,他隐约从口罩和帽檐遮掩下, 看到江黎眉宇间那丝遥远的悲伤和近乎自虐的绝望,很淡很淡,笼罩在一层烟雾中似的,几乎没人能看清,如果不是许暮如今能被江黎纵容着半只脚踏进他的世界,估计也不能看清。
但他如今看见了、看清了。
“江黎。”许暮轻声开口。
“嗯?”
“谢谢你。”
江黎:“?”
许暮:“谢谢你愿意带我来这里,愿意让我看到这一切。”
莫名其妙的,江黎懒散倚着的脊背微微挺直了一点,古怪地看了许暮一眼,见大钦查官神情认真,忽而弯起一抹笑,漫不经心地说:“真要感谢我的话,下次在床上多用点力气,让我爽了就是最好的感谢。”
“……”许暮,“……行。”
软硬都不吃,只会构筑起虚伪的面具,把内心藏在里头,一点机会都没有。
索性,这副皮囊难得入的了江黎的眼。
而这次,他绝不会放手。
许暮状若不经意地问:“在想什么?”
“一个人。”
许暮动作微微一顿:“难得见你提起什么人。”
“啧,你想听?”江黎偏头看他一眼,还记得刚刚许暮在医疗中心半跪着亲吻他掌心时的场面,莫名甩出了这个问句。
许暮的眼神如一望无际的海面,注视着他:“如果你愿意讲,我随时都在。”
江黎:“……”
什么嘛,这样看着他,莫名有点招架不住。
“也没什么,一个死人带着另一个死人罢了,只是正好在这个地方,想起来了。”江黎淡淡说。
忽而漂亮的眉毛一蹙,瞪了眼许暮,嗔道:“你知不知道这种追忆往昔最适合来根烟?”
许暮默了默,露出一抹笑:“下次带给你。”
说完,径直抬手,揽着江黎的后颈,向着自己的方向一带,这里毕竟是处在菌丝污染的源头,谨慎起见,许暮没摘口罩,侧头凑上去,隔着两层布料,用唇描摹江黎的唇瓣,细细磨出其轮廓。
“这次先用这个抵债,不知道江老板满不满意。”
江黎:“……”
许暮这是生吞了一本进化论?
江黎抬手碰了下口罩,耳根有些发热,他轻咳一声,别扭开口:“……勉勉强强吧。”
只不过是站在穹顶下,刚好想起一个死掉的人,但如果要讲述清楚,大概得再往前追溯,追溯到他从黑街被祁东抓到下城区,不过好在现在不用多费口舌。
江黎惊奇地发现,原来他早在第一次与许暮合作,在长乐坊的时候,就将这些埋藏在心底的隐秘讲给许暮了。
他在非人般的训练中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
然而祁东培养的杀手不止他一个,有比他大的,有比他小的,除了各种完不成就死的严苛训练之外,祁东会让他们开始杀人,作为杀手,就要克服直面鲜血的恐惧。
年龄不一的孩子到了时候,会被丢到一起,在祁东圈出的场地内厮杀,每日的食水都有限,最终能活下来的,只能有一个。
饿红了眼的孩子们开始朝着同为受害者的、没得选的同龄人举起了屠刀,拿着血淋淋的耳朵找祁东兑换食水时,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起来。
那时江黎十三岁。
那时的他,他双手从未沾染过与他存亡无关的人的鲜血。
被圈在角逐场的,都是和他一般大的,半大的小孩儿,鲜活的生命。
江黎下不去手。
祁东要把他培养成一个毫无感情的杀人机器、一个指哪打哪不知疼痛的杀人机器、完全丧失自我的杀人机器。
江黎不会,也决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他这一生,三岁之后,便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但唯有一点,他绝对、绝对不能抛弃。
——江枳死前的声音温柔又哀伤,她对他说:
江黎,你要永远自由。
你的自由要翻腾不休,无人可折。
所以他决不、决不会任人摆布。
所以十三岁的江黎东奔西跑、东躲西藏,他绝不会出手杀害同龄的孩子,做出那般泯灭人性而后逐渐步入无间地狱再无法掌控自身的事。
而不杀人,就意味着没有食水。
江黎饿得啃墙皮,喝污水,缩在角落保持体力,避开屋外已经杀红了眼的同伴。
然而祁东对他寄予厚望,见他不出手杀人,愤怒不已,反而给其他人暗示,只要杀掉江黎,就可以立刻从这场角逐中脱身。
于是所有人发了疯似的寻找江黎,砍刀、球棍、钢筋,纷纷向他身上砸来,江黎浑身是伤,狼狈不堪,依旧没有还手,他怕自己一旦还手,就控制不住体内翻涌的杀意。
江黎带着伤狼狈逃窜,他按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躲在遮蔽物后边,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肺腑和大脑,齿间猩红,带着血沫的铁锈味,他竭力压制自己的呼吸声,生怕被人发现,在令人晕厥的剧痛里,江黎强迫自己的大脑飞速冷静下来,在所有人都想杀他的困境中找出一丝逃脱的余地。
重伤、滴水未进,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一身强悍的基因,他早就死了。
江黎带着伤逃到了这一片管道群中,开始向上爬,找到了这一片难得如此隐蔽的平台,供他休息。
只可惜,平台上还有另一道呼吸声。
另一个孩子,祁东手下豢养的杀手,也受了伤,躲在这,祈祷这场角逐结束。
那个孩子给江黎分了剩在矿泉水瓶底的一杯盖的水。
江黎没接。
他们短暂地相安无事。
然而这份相安无事没持续多久,很快,在下面厮杀的人全军覆没,被投入角逐的孩子只剩下他们两个。
江黎早将自己身上的定位器捏烂踩碎,然而另一个孩子没有,祁东找了过来。
就在这个平台上,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祁东往他们俩中间扔了一把匕首。
咣当一身,金属相撞。
祁东说,他们两个之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
江黎没动,那个孩子爬过去捡起了那把匕首,刀刃对着江黎,跪在地上,用膝盖一步一步靠近,哭得泣不成声,含混着无数数不清的对不起。
江黎不想杀人,也没打算死,他在盘算着从这个平台上跳下去的存活概率。
多次走过鬼门关,江黎已经尝试出了,以他的基因,只要没当场死亡,他就能活着将身体修补好。
然而他又在想,为什么不能把匕首插进祁东的心脏里。
对面的孩子抓住了江黎的双手,他们依偎得极近,江黎浑身是伤,没有一点力气。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刀尖对准自己,一点一点逼近。
忽然,在他根本反应不过来的那一刹那,对面的孩子刀尖倒转,抓着江黎的手,狠狠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拽。
江黎瞬间瞪大了双眼,猩红滚烫的鲜血从那孩子的胸前喷涌而出,飞溅到江黎的眼瞳里,血色氤氲一片。
他听见对方破碎的气音,嗫喏在牙关,他在对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做不到,我不想再杀人了……
你杀了我吧,我不活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黎在通红的视线里,看着对方嘴唇一点一点停止,神采一点一点暗淡,身体一点一点僵硬,血液一点一点流干,指尖一点一点变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道歉声不知道是在他耳边响起的,还是这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心声。
耳膜生疼。
江黎忽然抽出匕首,疯了似的朝祁东的身上扎去!
然而他失败了。
十三岁的重伤、十日没怎么进食的小孩儿,根本不是一个体型健壮的成年男人的对手。
江黎扎破了祁东的手掌,挨了一个巴掌后,被拖拽回去,依旧在祁东手下,做个杀手。
回忆讲完了。
“就这样,今天难得故地重游,想起那个死在我手里的人。”
江黎声音轻慢淡然,没什么情绪地,仿佛是在叙述他人生平一般,将幼时的故事讲给许暮听——除了有关江枳的事。
Ether实验室里的时光,是他最后的秘密,他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依旧是穹顶之下的金属平台。
十三岁的江黎跪在这里,惊恐、崩溃,歇斯底里,无助茫然,却又无可奈何。
二十三岁的江黎坐在这里,如烟雾般轻淡,狐狸眼中勾着全无感情的笑意,充满了对自身的厌弃。
所以他每次在面对有半大孩子存在的任务的时候,总会失控产生一些自残行为。
在下城区救小女孩儿们的时候,抬手硬生生握住刀刃,让刀刃割破掌心;在黑街营救被绑架的孩子的时候,对着自己的肩膀开了一枪;在营救钉子的行动的时候,亲手杀了那个青年之后,就彻底疯了,迎着枪林弹雨往里冲。
江黎在下城区最接近天光的地方,血淋淋地揭露自己内心的疮疤——
作者有话说:53章里面小狐黎给许暮讲过一些小时候训练的事。
[爆哭]
第137章 十八岁
“你干嘛那种眼神看我?”
江黎瞥了许暮一眼, 毫不在意地笑出了声。
许暮沉默注视着江黎,抬手抚过他微蹙的眉,将眉心抚平。
江黎淡淡拂去他的手:“不用可怜我, 我不需要同情。我亲手杀的祁东,早就将他的债了结了。”
许暮沉溺在那双噙着毫无感情的笑意的狐狸眼中,他希望江黎能够真正快乐。
许暮不是同情,而是心疼。
江黎应该明媚张扬,而不是挣扎在罪恶与自厌的泥沼中。
“你别皱眉, 笑得时候会更好看。”最终, 他这样说。
江黎唯独能听进去这种话, 他微微瞪大眼睛:“真的?”
“嗯,真的。”
江黎对自己的脸满意得不行, 他有些自得地笑出了声:“也是, 如果不是这张脸, 杀祁东还要更麻烦些。”
“……什么?”
也没什么, 不过是当初,江黎随着年岁的成长,这张本就惊艳的面容变得愈发明丽, 身段也漂亮, 薄肌、窄腰、长腿, 逐渐长开了之后,越来越多下流的视线流连在他的脸上、身上。
杀手,在祁东残忍手段训练下的杀手,基本都没什么人性, 更别提道德品质,下城区野蛮的民风中,恶念是粗鲁的、是明晃晃暴露在外头的。
只不过碍于江黎当时是祁东的所谓“养子”、杀手组织的接班人, 没人敢明面上对他下手,但暗地里的谋害却从未少过。
为了活着,江黎善于伪装自己,他靠着察言观色和披在脸上的虚伪假笑,在算计和反算计,背叛和反背叛中,倚仗过硬的身手,逐渐打通了宣子愉武器供给那条路,又暗中与恨死了他亲生父亲的红毛做交易,承诺用一个长乐坊,换取和枯云搭上线的机会。
彼时的渊,几乎要被祁东彻底吞并掌控,在下城区建立土皇帝的乐园一般。
祁东手下的人太多了,江黎要杀祁东,但他不能保证,自己在杀死祁东后能够全身而退。
他不是要同归于尽的疯子,祁东不配拉他一起死,江黎答应过江枳,要活着。
他找到了枯云,枯云有这个能力扳倒祁东的势力,只是缺少一把捅向祁东心脏的刀。
江黎答应他成为这把刀。
十八岁的江黎,揣着从宣子愉那里得来的,用从Ether实验室中流通出的一份特殊材料做成的匕首,这把匕首材料特殊,不是金属,不会被武器检测装置测出,而身为养子,面见祁东时,自然会免去搜身的步骤。
他如蛰伏的银狐,等待机会。
而这机会来的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祁东这个荤素不忌的衣冠禽兽,在某次江黎帮他处理掉一个叛徒时,随着弯腰的动作,从江黎掖在腰间的薄薄一层的衬衫中,看到了一截劲瘦的腰线。
那时江黎正维持恭恭敬敬的姿态,将人头递给祁东,忽然就听见对方意味不明的一句——你今年多大了?
十八。
已经成年了啊。
江黎听得懂祁东的语气,他常年流连在灰败的街巷,他见过很多恶心的场面,自然知道,祁东看着他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但江黎什么都没说,坦然地接过祁东递过来的,下了药的酒,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虽然他脑中还有许多弄死祁东的方法,但这一种,最省事,也最快。
随着酒精的挥发,江黎能感受到,体内沸腾的血液,面上灼烧的燥热。只可惜,这些对他,都只会流连于外表的症状,不产生真正的影响。
江黎无数次感谢他的基因,感谢命运的馈赠,上天的恩赐,让这份奇迹降临于他身之上。
他装作体力不支的模样,跪坐在地上,抬头看见祁东满意的神情,故意垂下眼睫,低眉顺目,强压着心中的恶意,让祁东将屋里的人都赶出去。
祁东大笑一声,应该是对他的识趣很满意,在祁东自以为万事大全,背过身体脱衣服时,江黎暗中给枯云发出了行动的信号。
而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腰间抽出匕首,背在身后,在祁东接近的那一瞬间,忽然,在温驯的潮红面容上,江黎勾出一抹疯狂的笑容。
手起刀落,江黎浑身的肌肉绷紧到极致,额角青筋暴起,他狠狠地将匕首扎进了祁东的心脏。
噗嗤——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和十三岁那年一样,他手中的匕首捅穿了身前人的胸膛。
和十三岁那年不一样,他不是被迫的,这次的江黎,主动杀死了压在肩上最沉重的大山。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江黎满眼恶意地盯着祁东,他看见祁东缓缓向后倒在地上,渐渐没了生气,江黎没什么感触,淡淡站起身,看到了祁东到死也没合拢的眼中,残留的震惊又不可置信的情绪。
那眼神好像是在说——你怎么会还有力气?!我明明看着你喝下去带药的酒的!
等到枯云带着人解决掉祁东的势力,赶到时,屋内只剩下祁东一具冰冷的尸体。
江黎坐在窗户上,叼着一根烟,吹风,烟雾被揉碎在狂乱的风里,回眸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眼尾虽还带着药效晕出的潮红,但却叫任何人都生不出旖旎的心思,此刻的江黎,就像是从地域中爬出来的恶鬼,满身鲜血。
……
“我可没有任何心结,我亲手杀的人,亲手赋予我自己自由,有多爽,宝贝你能体会到吗?”
江黎随手摘了帽子,他头发长得很快,短短两个月,刚及锁骨的半长发,就已经到了长发的程度,摘下帽子后,长发在意气风发地散落在肩头,肆意张扬。
江黎正在解气地磨牙尖,忽然一时不察,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许暮忽然抱紧了他,江黎眨眨眼,没把人推开。
“累吗?”许暮的声音在耳边低沉响起。
“什么?”
“这么多年,拼尽全力活着,累吗?”
江黎忽然沉默了。
累吗?
他也不知道。
毕竟三岁后,在黑街开始流浪,他就从没睡过一个安稳的囫囵觉,等被祁东带去下城区,他就更别想休息了,但凡暴露出一丁点的脆弱,就会被周围虎视眈眈的同伴迫害。
江黎从没尝过舒心的滋味,没有对比,又哪知道累是一种什么感受?
沉默半响,江黎轻轻合拢眼皮,任由自己陷在安心的温暖之中。
“……忘了。”江黎轻声说,“无所谓。”
像他这种恶人,杀了那么多人,总得时刻提防着仇家找上门来,哪配得上休息,睡觉都得保留着对外界的感知,从不敢陷入深眠。
许暮却好像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一般,将他拥在怀中,半分也不放松,许暮的声音平缓却有力,如同静水深流。
“江黎,你很厉害。”
“嗯?”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你依旧是你,没有误入歧途,反而纯净、细腻、善良。”
江黎哑然失笑:“不是,哥们,你是不是对我的滤镜太重了些?我杀了你们钦天监多少人,都一条道儿走到黑了,就这还没入歧途呢?”
“你没有。”许暮声音坚定。
“哦?我倒是不知道,正直的大钦查官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许暮说:“其实那天,我带着队员去找DAWN酒馆找你帮忙,你故意刁难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江黎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许暮慢慢说:“你那时候单独带我上二楼,让我取悦你,只有这样,你才会答应帮我,做钦查队的向导,帮我们在黑街寻找那些失踪的孩子的线索。”
“哦~就是这事儿啊,我不过是看在你让我玩得开心的份上,又刚好闲得无聊,勉为其难帮帮忙罢了,你看出什么来了?”
“其实就算我没顺从你的心意,你也会帮我们的,对吧?”虽然是疑问句,但许暮的声音却是平静的陈述语调。
江黎默了默:“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受害者是孩子。”许暮笃定地说,“江黎,你可能对自己残忍,但你绝对不会放弃救下任何一个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是仇人之子,你厌恶钦天监,但你又知道,孩子何其无辜。”
这正是江黎的心结。
那个捏着他双手赋予自己死亡的孩子,那呢喃呐呐的对不起。
江黎身子一僵,倏忽抬眼,心思被彻底戳破,江黎猛地推开许暮的拥抱,警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刚听你讲完幼时的故事,我才明白。”许暮说完后,用略有些控诉的眼神看向江黎,“你刁难我的时候,你就是纯坏,你说的那些威胁的话全都是假的,你就是想玩我。但无论我后面做什么,你都会和我们一起行动。”
江黎:“…………”
坏了,他怎么挖坑给自己跳。
江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烦死了,许暮的思维怎么这么敏锐。
“所以,江黎,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下次可不可以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你现在不是一个人。”
江黎没说话,他用坚硬的外壳抵御威胁,用尖刺刺伤敌人也刺伤自己,所以别人怕他、对他敬而远之,首席杀手厄火的赫赫凶名泛滥。
然而当内心潜藏着的隐秘的柔软忽然被拨开时,江黎忽然手足无措。
他茫然地抬眼看着许暮,张了张口,却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幸而,许暮没有任何进一步的逼问,好像真的就只是,他说什么,许暮就听什么,他不愿意说的,许暮也从不过问。
漆黑中带着一点深蓝的眼眸,如海洋般广袤、包容。
他又被抱在那个怀中,沉稳的、有力的、坚定的怀抱中,就像温暖的海浪裹着他。
许暮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他一不小心掉落的坚硬的外壳捡起来,重新安在他身上,一根一根捋好他的尖刺,重新帮他筑起锋利的防御。
他依旧自由——
作者有话说:都是很好很好的宝宝
第138章 失踪
江黎将下巴搭在许暮的肩膀上, 神情已经好了很多,不知道为什么,大钦查官身上明明清清朗朗, 什么多余的味道都没有,但却莫名有一种气息存在,总能轻而易举让江黎的心情平静下来。
江黎闭上眼,轻轻笑道:“宝贝,你这样, 我可要爱上你了。”
“无论你爱不爱我, 我都会爱你。”许暮听见这话, 不禁也微微勾起一丝笑意,不假思索地说。
他的手掌覆盖在江黎的背上, 从上至下, 一点一点, 沿着脊背, 轻缓柔和地按揉着,让他缓缓放松下来,但最终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轻轻问:“不过, 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江黎毫不犹豫地说, “我不会爱任何人。”
说完,江黎拍了拍自己的狼心,他对谁都冷心冷肺,且毫不留情, 却只有在对许暮说出这句话时,莫名有点愧疚。
然而大钦查官捋顺他脊背的手掌依旧坚定,声音和缓:“没关系, 江黎,你只要爱你自己就好了。”
爱……自己?
江黎愣了愣。
他好像不会。
许暮却如同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声音落在他耳边,沉稳舒缓:“最简单的例子呢,就是下次打架的时候,不要为了追求效率而不吝惜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要让自己受伤。”
江黎:“……”
许暮却不饶他:“不要仗着自己身上的伤好得快就什么都不在意。”
“啧。”又一次被戳中心思,江黎烦躁地想将许暮推开,忽然觉得面颊有些发烫,一定是许暮把他身上的热乎气传过来了。
而这次,一向对他予取予求的许暮却不放开他,牢牢扳着他的肩膀,不让他错开视线,一瞬不瞬凝视着他的双眼。
“可以吗?”
江黎最抵挡不住许暮这双眼睛,当真像是能叫人溺毙在深海之中一般。
啧,大钦查官怎么完完全全按照他的审美长的?
真帅得晃眼。
“行吧行吧。”江黎别开视线,摆摆手。
许暮终于松了一口气,沉沉地说:“那,我就当你答应我了。”
“嗯。”江黎随口说。
真是的,他不过就是当着许暮的面受过几次伤,让许暮帮着他处理过几次伤口,怎么就被死咬着不放了。
等等,江黎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盯着许暮:“不过宝贝,你好像对我伤势恢复的异常速度一点都不好奇?”
别人要修养一个月的伤势,换作他,一周就好得连疤痕都看不见,这样古怪的速度,江黎不信以许暮的观察力,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然而许暮从没开口问过。
许暮身子一僵。
他在思考。
如果要说清这件事,就得从上辈子讲起了,他该如何对江黎说,他其实是一个重生的人,江黎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
就在许暮思考该如何解释的时候,江黎的通讯手环忽然微微震了一下。
江黎低头调出界面:“枯云问我带没带你参观完,问什么时候回去。”
“宝贝,你这儿线索搜集完了么?”江黎抬眼问。
“都整理好了。”许暮说。
“okay~”江黎轻哼着小调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那走吧,先回去。”
好像完全没有将刚刚那句尚且没有得到答案的疑问放在心上。
许暮随着江黎沿着垂直管道轻盈下落的突出落点,很快就跟着双脚踏在地上。
“江黎。”许暮忽然开口。
“嗯?”江黎回头看他。
许暮说:“眼下的机会不太合适,等解决掉这件事,我会解释你刚刚提出的那个问题。”
江黎静静看了许暮两秒,倏尔展颜一笑:“行啊,我等着。”
——
与此同时,上城区,钦天监总部。
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际线勾勒出一抹橙红交叠明灭的云霞。
而钦天监总部乱成了一锅粥。
渊的袭击行动结束后,在外负责保护离开总部回家的职员的那一半钦查官,立刻紧赶慢赶地回到总部,发现家被偷了。
几乎像是龙卷风过境一样,总部所有的监控摄像头全部被毁坏,四楼被彻底烧毁,机器零件报废,办公室和信息资料付之一炬,顶楼九楼的玻璃碎了一地,三楼的员工休息室血流成河,尸体冷冰冰躺在地上,幸存的员工被吓傻了一般只知道尖叫。
有四分之一的钦查官被击晕,昏迷不醒,还有四分之一伤筋动骨,短暂失去了行动能力。
队长许暮失踪。
副队长白严辉腹部受伤,正硬扛着伤痛,指挥医疗部门和没受伤的钦查官,将伤患抬下楼,抬上车运往医院诊治,余下的,在四楼灭火,收拾残局。
战况惨烈,可见一斑。
白严辉眉头死死地皱在一起,他也不顾的这个时间点合不合适,直接给卞印江拨过去一通通讯。
石竟一在一旁帮他掀着衣服,一个医疗队的白大褂,正用手按着白严辉的腹部,给他检查伤势。
嘟嘟——
没接通。应该是在睡觉。
“老子带人在这辛辛苦苦值守,你们倒是睡得香。”白严辉狠狠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牵动腹部的肌肉,疼得他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
石竟一连忙堵他的嘴:“严辉,你瞎说什么呢!谨言慎行!”
在总部骂他们顶头上司,这是不想混了是吧?单跟他私下里这么说说也就算了,现在还有外人在呢!
“许哥失踪,生死未卜,我谨言慎行不起来!”白严辉狠狠锤了一下大腿,“都怪我,训练这么久,竟然还不是厄火的对手!”
白严辉情绪有些激动,石竟一连忙稳住他:“严辉,你冷静点,许哥身手那么强,不一定会出事,可能只是单纯被对方卸掉了耳麦和定位器。许哥不在,你是一队的副队长,现在就得顶上,你不能自乱阵脚。”
白严辉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你说的对。石头,你联系乐乐,先从钦查处那边把城市的监控系统网络权限共享过来,再让他带一队后勤来支援物资,子弹耗得太快,得补上一些。卫姐现在在黑街,我打通讯给她,让她帮忙留意黑街的动静,看看许哥有没有可能追着人跑到那里去。”
“好。”石竟一转头去联系齐乐。
说完,白严辉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急需在屏幕上调出定位地形图,试图从许暮定位器信号还没消散时的路线推测后续可能行动的方向。
卫含明那边接到了通讯:“好,我知道了,小白你注意身体,别强撑。”
“我明白的卫姐,黑街那边麻烦你了。”白严辉挂断通讯。
一会儿后,石竟一推门进来,脸色铁青,差到了极点。
“严辉,出事了……乐乐的通讯打不通。”石竟一神情恍惚,喃喃开口,“我又打给钦查处的前台,接通的不是乐乐,留守的钦查官说,他昨晚九点看见前台的灯还亮着,但没看见齐乐,以为他回家了,但我又问了几个同事,他们昨晚听齐乐说,他打算睡在钦查处。”
他们熟悉齐乐,知道他的热情,知道齐乐的通讯铃声从没关过,以往有紧急任务时,就算是深更半夜齐乐在睡觉,也会蹦着高接通通讯,立刻回应。
白严辉的心唰地一下高高坠在悬崖边,忽然有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但他现在不能表现出来,只能说:“别急,乐乐可能累了好几天睡着了没听见。你先让钦查处的同事传一份昨天到今天的监控录像过来。”
监控录像很快传了过来,白严辉和石竟一迫不及待地点开,却在点开录像的那一瞬间,双双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片刺耳的信号干扰声,彩屏一瞬间后,变成了雪花一般的黑白颗粒,在屏幕上疯狂闪烁着。
白严辉知道这是什么。
——信号屏蔽器!
他们眼睁睁地看见,监控屏幕中,齐乐端着自热火锅走向开水间的方向,走进了信号屏蔽器的覆盖的雪花屏范围内,而后随着雪花屏范围的移动,那抹一头金发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这个信号屏蔽器,白严辉见过,就在不久前。
厄火出现在总部的时候,从顶楼九楼一路杀下来时,没到一片新的区域,监控中就是一片大范围的花屏。
同样的时机,同样的信号屏蔽器。
这个时机出现的太过巧合,回家的职员被杀、总部被袭击、许暮失踪、齐乐失踪。
白严辉额角青筋暴起,他将牙齿磨得吱嗝作响,压抑着喉咙中的愤怒,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厄火!渊!又是他们干的!”
白严辉甚至不用回忆,就能立刻想到,他被厄火一膝撞向腹部,喉口涌出一丝腥甜的血丝,他眼冒金星地摊坐在墙边,而厄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漫不经心地、嘲讽地拍着他的脑袋,抽走他的配枪。
屈辱至极。
“我一定要将厄火亲手缉拿归案!”
——
黑街,DAWN酒馆。
卫含明冷冷站在楼梯口,小A拦在她身前。
“这位美丽的女士,没有我们老板的邀请,任何人不能上楼哦~”
“钦查处第一分队,卫含明,你们老板的同事,我们在执行任务,但我现在联系不上他,所以来这找他,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的呢,但您不能上去。”
卫含明说:“我不上楼,我就是来找江黎的,你上去叫你们老板下来也可以。”
“抱歉女士,”小A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这是酒馆的规矩,我们也不能打扰老板休息呢,同为打工人,您就不要难为我这个牛马了。”
“任务紧急,你先去打扰他一下吧,你就说许暮失踪了,江黎能理解!”
卫含明一向佛系,但现在事关她队长的安危,再如何佛系,也急得不行,偏偏江黎还联系不上。
小A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竟然是那位许先生出事了。
小A松了口:“好吧,看在许先生的面子上,我问问老板。”
说完,小A上了楼,没一会儿就下来,满脸遗憾地对卫含明耸耸肩:“我没办法,老板今天不想管。”
卫含明震惊道:“许暮的事他也不在意?!”
那他们队长和江黎究竟是什么关系?江黎腻了?还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虽然能看得出江黎薄情,虽然看似是追求的那一方,但主动权却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而许暮却是一往情深,一心动便如决堤一般再无可控制。
但卫含明怎么也想不到,江黎怎么能听到许暮出事还无动于衷的?
卫含明顿觉头痛无比。
不可能,不可能,她得相信队长看人的眼光,许暮那般正直的人,绝不会爱上一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卫含明忽然灵光一现,她倏地抬眼,往日的佛系尽数消散,她尖锐地盯着小A。
“江黎现在不在DAWN酒馆,对吧?”——
作者有话说:渊:我冤啊
第139章 余烬
“乐乐昨晚没回家。”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挺高,肤色有些黑,眼角有细密的皱纹, 鬓角隐约可见几根白头发,不是很明显。
是信息部长官,齐占林。
齐占林颤抖着嗓音,“他从考进钦查处就一直住宿舍,跟我说, 他已经长大了, 能自己独立了, 别让我总管着他,这不让那不让的……”
白严辉对齐占林沉重地摇摇头:“宿舍也派人找过了, 乐乐昨晚也没回宿舍, 那就只可能是他发现了异常, 钦查处内有渊的内鬼, 跟踪他们离开了。齐长官,我很抱歉……”
听到噩耗,往日里笑呵呵的中年男人, 此刻痛苦地用双手捂住脸, 低着头, 一个部门的长官,竟然就在众人面前低声抽泣起来。
财政部长官宋幸含胸驼背,带着厚厚的眼镜片,他在齐占林身边, 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说:“别这样,这小孩儿已经派钦查官全城搜查了, 你那边也派些人手去找,先把人找到,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小孩儿指的是白严辉。
“对对对……”齐占林立刻甩了甩脑袋,甩掉那种魂不守舍的状态,点点头,匆匆忙忙打开通讯手环,“听见乐乐出事我实在是慌的不行,多谢你提醒我啊宋哥。”
说完,就急急忙忙去一旁打通讯安排人手。
钦天监总部出了这么大的事,有三个部门的主管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立刻赶来总部。
卞印江依旧是那副精神矍铄,处惊不变的样子,一脸严肃地问白严辉:“小许也失踪了?”
“是,”白严辉满脸疲惫,强撑着打起精神,“昨晚队长追查厄火的行踪时忽然断联,我猜他可能遭到了埋伏,不然不会不给我们发信号的。”
听见这个代号,卞印江眼神中划过狠厉,背着双手,下令:“找!一定要把许暮和齐乐找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下城区,医疗中心。
江黎牵着许暮,就保持着十指相扣的状态,推开了测试间的门。
屋里难得人齐全,枯云、时中、三光,一个脑袋都不少。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落在他和许暮十指交叉的手上。
三光发出来一声意味深长的“哦~”,余音绕梁,好半天都还在测试间内回声。
时中看了看就收回目光。
小情侣嘛,谁年轻的时候没谈过似的,人之常情。
枯云最讨厌钦天监的人,他翻了个白眼,学着江黎以前的腔调阴阳怪气:“哟哟哟,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怎么说的来着?哦你说炮.友,怎么现在晋升为情侣了?带回咱家里来了?”
江黎瞥了枯云一眼。
谁都没有看清江黎的动作,只听空气中划破一抹尖锐的声响,银光闪过,下一秒就是喀拉一声,江黎的匕首贴着枯云的脸颊划过,没伤他分毫,笔直地扎进枯云身后的一面电子屏上,玻璃碎裂,匕首的尾部因惯性轻轻晃动。
“再次纠正一下,这不是我家。”江黎冷笑一声,“你下次用词注意一点,别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枯云摸了摸脸,心有余悸:“……还以为你最近脾气变好了呢,没想到是一如既往的差。”
而许暮微微一愣,垂眸看着江黎散漫的姿态。
江黎反驳了“带回咱家”,却没反驳“情侣”。
啊……真是。
虽然许暮知道,他现在和江黎之间,并没有实质的名分,但刚刚这一点偏袒,却莫名令他开心,明明许暮心智坚定,是不是会被轻易牵动心神的人,但江黎就是可以在一言一行之间,完美地将他耍得团团转。
许暮乐意,并且甘之如饴。
时中刚忙了一整夜,救治病患,疲惫得很,听见声响,幽怨地盯着他们所有人:“我的设备……赔我设备……”
江黎:“找枯云,他罪魁祸首。”
枯云震惊指着屏幕上插着的匕首:“不是?你三十七度的嘴怎么能明目张胆说出这么令人寒心的话?”
三光在一旁啃着巧克力棒看着热闹,噗嗤笑出声:“活该,惹谁不好偏惹他。”
“死胖子你找揍是不是?别特么的吃了!”枯云撸起袖子冲过去,“我干不过江黎我还干不过你了?”
“我闺女死前的愿望就是让我以后能吃饱喝足我多吃点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两个人开始扯头花。
“还我设备……”时中心疼地看着设备,燃尽了,扑通一声倒在桌上。
许暮愣怔着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一瞬间没控制住表情,微微张大嘴巴。
这……他们的死敌,钦天监传闻中凶神恶煞无恶不作的渊,毫无人性可言的领导层,就是眼前这几个……
呃……
这几个神经病、幼稚鬼?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卞印江曾经的如临大敌完全就是在虚空索敌。
江黎早就对这场面见怪不怪,随手扯了个凳子坐在桌边,咣当一声,锤在桌面上。
扯头花的人停了。
江黎盯着枯云眉眼间尽是不耐烦的神色:“你叫我回来干什么?有屁快放,别耽误老子约会。”
“咳咳。”枯云正了正领子,把被扯出来的十字架塞回去,说,“叫你回来,来场总结。你这次任务什么情况我们都还不知道呢。”
“哦。”江黎轻飘飘地说,“你给我那些任务目标,全都弄死了,一个不漏,回头记得打钱。”
枯云松了口气:“那就好。三光刚刚跟我说,前几天钦天监的高管自顾不暇,没空管手下的售卖,他那边的药物运输渠道就快要重新打通了,现在这几个人一死,以后这渠道就算是稳定了,再不用愁。我安排人隔离之后,下城区病毒扩散的速度也慢下来,时中这边压力轻了不少,再努努力,等过两个月,这病就能彻底解决掉了。”
三光好不容易等到枯云说话喘气的空当,举起手,指着许暮,不可思议地说:“诶,你们就当着钦查官队长的面明谋啊?”
江黎看了眼许暮,依旧是那副处惊不变的样子,正在认真倾听。
“没事儿,大钦查官是来帮忙的。对吧宝贝儿?”
许暮点点头,将自己此行的意图毫无保留地对眼前这几人交代出来。
对面的三个人都震惊不已。
看向许暮的眼神,从最初的排斥、疏远,逐渐转变为疑惑、震惊,然后反思、愧疚,到最后的钦佩和火热。
“你……来真的啊?”三光最先开口。
此时唯有真诚最打动人心。
许暮直接将自己梳理的资料,通过通讯手环的投屏展示出来,其上是他前段时间日夜不休做的调查和批注,密密麻麻,每一个文字和数据都昭示着这份资料的来之不易,和其人付诸的心血。
测试间内瞬间陷入一片近乎死寂的沉默之中。
下一瞬,爆发出极致的热情。
枯云第一个冲上去,握住许暮的手,干枯瘦削的手掌都在颤抖,嘴皮子哆嗦着,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一定要注意安全,许暮,许队长,许钦查,虽然我们之前也做过类似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但如果是你的身份地位,一定会成功的,不过,你一定要提防,钦天监一旦察觉到不对劲,可能会直接对你下手。”
许暮点点头,认真地说:“多谢,我会小心的。”
时中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感叹道:“瞧吧,这才是真正的义士,不分立场,明辨事理,只追求是非对错。”
经此一事,渊的三个人立刻对许暮的观感好了很多,江黎眼瞅着这几个人就跟傻白甜似的,叽里咕噜拉着许暮絮絮叨叨地说钦天监的坏话。
索性许暮正直得很,也有礼貌得很,只是安静地听着。
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做了自我介绍,三光甚至傻乎乎地要加许暮的通讯号,被告知现在的身份不方便后,这才讪讪作罢。
江黎嘴角噙着一抹笑,恰到好处地敲敲桌角:“怎么样,给你们找了个不错的帮手吧?”
枯云立刻回头:“我勒令你们两个永远不准分手。”
江黎笑了一声。
他和许暮又没谈,哪来的分手。
许暮就坐在他身边,江黎懒洋洋地在桌子底下伸手,缓缓摸过去,用指尖挠了挠许暮的掌心。
许暮反手攥着他的指尖,直接将这个小动作控制住。
桌子对面,三光仍在叨叨咀嚼个不停,像只肥胖圆滚的仓鼠,始终不断地往自己的腮中储藏食物。
枯云低声对许暮说。
三光以前其实很瘦,年轻的时候,吃不饱饭,身上没个二两肉,那时候上下城区官方物资流通的渠道刚刚断掉,下城区失去了最正统的补给,几乎是一瞬间陷入了饥荒之中,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
三光的女儿就是那时候被饿死的。
三光的女儿是他收养的,明明下城区的人最冷心冷肺,感情又不能吃饱穿暖,是最没用的东西,收养来的女儿,又不是亲生的,遇到饥荒的危机,直接丢了就是。
可是三光偏不,找来的食物,先让女儿吃,女儿却懂事,只吃了两口就说饱了,三光拗不过她,只能把剩下的食物咽进去。
后来女儿快饿死时,他甚至用刀从身上割下血肉,要喂给女儿,然而女儿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张嘴,她知道,如果她开了这个口,三光就绝对会一寸一寸地把自己的肉片下来,把骨头都剃干净。
后来女儿还是死了。
三光听到小丫头细若游丝地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爹爹,别管我啦,你以后要吃饱喝足,白白胖胖,幸福美满呀。
那时候三光二十一,他收养的女儿五岁。
后来三光就常在想啊,如果他当时胖一点,身上的肉多一点,是不是就能割得更多,让女儿吃下去,女儿也就能活下来。
许暮将视线落在了三光的胳膊上,贴近肘关节的小臂上,有一整片疤痕,凹陷进去,能看得出刀割的痕迹。
枯云又对他说,小时中,剃着寸头的女人,是二十多年前,从上城区流放下来的。
听见这句话,许暮可以确定,时中,就是那个在卷宗里被记录在案的时中。
怪不得,之前在听到时中说的话时,会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时中,二十二年前,是上城区科技部下属第一医院的一名职员。
当初许暮才四岁,父母还健在,带他在直播中全程观看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审判。
一场车祸,一家五口,或者说,六口,其中有一名孕妇。
半夜重伤被送往医院,当时在抢救室值班的医生,正是时中。
伤势很重,失血至休克,需要紧急输血,其中有三个人都是稀有血型,时中立刻向医院血库申请调血。
很快,血库审批同意。
可血却迟迟送不来,眼看孕妇和两个孩子的血压越来越低,越来越危险,四条命就要这么眼睁睁地葬送,时中立刻叫助手去血库取血。
助手很快回来了,说血库中储存的稀有血型的血液已经被锁定了,而凑巧又不凑巧的是,血库同意她的申请和锁定血液的申请,完完全全就是同一时间,就是这么无语的巧合,完全撞到一起了。
一问,说是一个预订明天做手术的孩子,稀有血型,且手术位置危险,需要预留血液防止出岔子。
时中一听就炸了,她亲自踹开血库的大门,拿着血袋就跑。
身后有员工在喊,明天做手术的孩子,是钦天监部门长官的孩子,来头可大!
时中恶狠狠骂了一句,抱着血袋跑得更快了。
密码的治病救人讲究个先来后到懂不懂啊?她这可是四条命,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今晚四条命死掉去换一个明天不知道有没有危险的孩子的性命?
她做不到,时中在当医生前,发过誓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她牢记在心,她管不了那么多,天王老子来了在她手底下也就是一条命,她管不了什么高低贵贱,她没办法看着任何一条鲜活的生命在她眼前逝去。
有了输血,加上时中高超的技术,四条命救了回来。
倘若第二天那个孩子的手术一切顺利,那么时中顶多就只是挨一记处分。
然而不幸的是,那孩子的手术失败了,大量失血,需要输血,只可惜,血库中这个稀有血型的血包全都在前一天晚上被时中拿去救人了。
那孩子死了。
时中被送上了审判庭。
钦天监史上最年轻最优秀的医生,双手套着枷锁,站在审判台的正中央。
然而审判庭上争辩不休,怎么也定不下一个合适的罪名,扯出电车难题的哲学问题,开始一轮又一轮的辩论,错、或者没错,从时间、从身份、从救出的人数。
时中冷眼看着,冷笑着,玻璃镜片反射着冰凉的光线,遮挡住她眼中彻底的失望,她尖锐地讥讽,今天她被送到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才不是什么被粉饰的电车难题,不过是因为第二天死的那个孩子的背景来头大,换作任何一个普通人,或者换作出车祸抢救的人来头更大,她今天就绝对不会站在审判台上。
——我管你们是谁,天王老子来了在我手底下也就是一条命,是人是鬼躺在我面前我都救。
然后时中转身,这个剃掉一头长发的工作狂人,转身选择了台上提出的最严厉的审判。
销毁上城区身份磁卡,流放下城区,永远不得回归。
许暮记得时中当时站在审判台上,形单影只,孤身一人,铮铮傲骨,扬长而去的身影。
但他彼时太小,他不知是非对错。
后来他重新翻阅当初的卷宗,依旧不知对错。
那孩子确实因为失血而死。但车祸的四人确实也因为输血而生。他们同时预订的同一批血液。
或许本就没有对错之分。
枯云在这偷偷讲话,时中和三光两个人就将刀子一般的眼神齐刷刷投过来:“你清高,你拿我们的老底儿透露给许先生,怎么不讲讲你自己的啊?”
枯云死猪不怕开水烫,干瘦的老脸一抹:“嘿,我能有什么老底儿,我爹是个倒卖上城区身份磁卡的二道贩子,我子承父业,这辈子就图吃穿不愁,手里有点钱有点权,咋了?”
看着吵吵闹闹的几个人,和钦天监四大部门勾心斗角又利益纠缠只能互相虚与委蛇不同,渊,这个自深渊中扎根,向死而生的组织,好像只是一直在坚持着、计划着,要在下城区点染一场涤净一切的大火。
许暮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正行走在一条布满荆棘,甚至连自己都不知对错的道路上,他拾枝举火,燃灯前行。
忽然这么一瞬,他拨开了霭霭的迷雾,他看到,在这条路上,也有人提着灯火燃烧着前行。
许暮轻轻抬起手,触碰到了迷蒙的雾气中,其他人手中的灯盏燃烧后,在空中弥漫飘散的残余灰烬。
他走向那片飘扬的余烬——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但很肥的一章!
第140章 作戏
那边, 枯云几个正在倾听许暮讲述他计划要曝光的内容,枯云主动示好,将江黎之前从营救行动中带回来的U盘中的内容拷贝一份, 传到许暮的手环里。
许暮此行来到下城区,收获颇丰。
只有亲眼所见,才能够亲自揭开数以经年掩埋的真相,唯有真正将双脚落在这座污染肆虐的钢铁废墟中,才得以见证真正的迫害与不公。
这些资料, 每一个都万分珍贵, 足够指控钦天监科技部下属工厂违反上城区法律条款, 肆意倾倒污染物,私吞处理废物资金, 致使灰河物种变异, 下城区污染泛滥成灾, 也足够证明西斯特进行蝾螈与菌丝基因片段编辑的人体实验, 向下城区恶意散播传染性致死病毒。
下城区的居民需要讨回一个公道,也需要补偿,许暮作为回报, 会替尽全力替他们争取, 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合作。
现在证据链只差一环, 就是需要许暮回到上城区后,调查清楚财政部拨给科技部处理废弃物的资金的去向,待人证物证齐全,自然是百口莫辩。
上城区如一潭死水一般沉寂许久的, 终于要迎来足以颠覆的波澜。
通讯手环微微震动。
江黎低下头,看过内容之后,眼神微微变幻。
“怎么了?”许暮立刻偏过头来, 低声问。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许暮在做什么,他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江黎的异样。
江黎直接把通讯手环递到他眼前。
发来讯息的,是卫含明,问江黎现在人在哪里,她有急事需要见他。
而小A在这时也立刻给江黎发了一条讯息。
【小A:老板老板老板啊啊啊对不起啊啊啊,我没能瞒过去!那位钦查官女士发现您不在酒馆了!】
江黎耸了耸肩,戳着许暮的胳膊,控诉:“坏了,我这下分身乏术咯。”
许暮看着这两条消息,沉吟片刻,分析道:“卫含明在钦查队待得时间很长,她经验丰富,思维敏锐,如果不是为人一直淡淡的不喜欢管事,副队的位置不会是白严辉的。卫含明这么说,只怕是开始怀疑你的身份了。”
江黎对自己被不被发现没什么感触,他在钦查处这几天已经套到了不少的情报,就算暴露了,他回到黑街,回到DAWN酒馆,钦查处的人也奈何不了他。
只是,许暮和他关系匪浅,如果他的身份暴露,那么眼前这个在外界传言正和他谈恋爱的大钦查官许队长,只怕是要摊上大麻烦,最轻也是停职接受调查。
如果真的被停职,那后续的调查工作就会完全卡住,那他这次来下城区,算是白费功夫。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宝贝儿,你怎么办?”江黎将手肘抵在桌子上,支着脑袋看着许暮。
许暮依旧沉静,临危不乱:“不用担心,我来之前,就已经想好办法了。”
江黎注视着许暮那双如海面般广阔的眼睛,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眼下的局面好像早就在他的计划之内。
也是,大钦查官这个人沉稳,从不像他似的兵行险招走在刀刃上,许暮的每一步都经过了周密的测算。
“什么计划,说来听听?”江黎挑眉。
许暮低下头,将唇凑到江黎耳边,低声耳语。
桌子对面,看着这两人腻歪的样子,时中啧啧称叹,枯云装模作样捂住眼睛,三光一高兴又多啃了好几个能量棒。
江黎越听眼睛越亮,等许暮说完,仰头问他:“现在就走?”
许暮点点头:“嗯,时间差不多了,再耽搁不好解释。”
说完,许暮推开椅子站起身,深深地对着眼前这几位渊的前辈鞠了一躬,说:“这次到下城区,多谢各位的宽容、帮助以及支持,答应你们的事,我一定会说到做到,这么多年背着的黑锅,也该洗清了。我会给渊争取到和钦天监谈判的机会,至少会让下城区的居民生活变好一些。”
“我们熬了这么久,也不急于一时。”枯云也站起来,用干瘦的手掌,轻轻拍了拍许暮的肩膀:“尽力就好,不用太大压力,即使没做到也无所谓,渊依旧欢迎你,毕竟,你可是江黎这么多年第一个看得上……”
“……”江黎面无表情抬腿踹向枯云,“喂。”
枯云早有准备,眼疾脚快地躲开了。
许暮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一丝弧度。
之前宣子愉和他说,江黎只看上过他,他还又惊喜又怀疑,最终也没信,他不在意,只要是江黎就好。但如今和江黎相处这么久,许暮已经摸清了江黎那副风流外表遮掩之下的傲娇。
虽然此前从没在意过自己的外貌,但如今,许暮不得不万分庆幸,幸好,在千万人之中,江黎只对他的脸产生过兴趣,也幸好,这份兴趣持续得够久,足够让他深刻了解江黎柔软的内心,足够让他坚定信念,再也不会放开江黎的手。
即使江黎现在仍然没有接纳他,但没关系,他永远都会在。
最终枯云还是被江黎踹了一脚。
传闻中心狠手辣掌管渊的清道夫,干巴皱缩得像个核桃,苦哈哈揉着脚脖子。
许暮等江黎踹好了人,解了气,才牵着江黎的手把他拉到身边来,重新对着三人又郑重鞠了一躬,抬起头:“时中女士,齐乐就麻烦你了。”
时中扫了一眼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正挂着吊瓶输营养液和抗生素的金毛小孩儿,点了点头:“放心吧,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等他醒过来,我通知江黎。”
江黎:“行。”
知道了时中是被流放的那个时中之后,许暮没有任何不放心的。
两人走出医疗中心,朝着来时的那个天井走去。
一路上,江黎在心里回味着许暮低声讲给他听的计划,实在是忍俊不禁,低低笑出声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哈哈……哈哈哈哈……宝贝,你是怎么想的出……哈哈哈哈哈……”
许暮无奈地将江黎的手攥紧:“……有什么好笑的。”
“噗……我笑点低,忍不住。”
许暮:“……”
“宝贝,你可是方便了,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用想,”江黎抬手抹去眼尾笑出的一点泪花,问,“那我怎么办?我要是演不好戏,不是让你白挨这一下?”
许暮不信:“……还会有你演不好的?你都快把整个钦天监骗过去了。”
“好吧。”江黎没反驳。
回去的路上,中途经过那个早已荒废的、联通上下城区物资运输的电梯井。
井壁爬满了暗淡的苔藓,金属生锈,一层一层剥落,碎屑堆积在井口,传来一股潮湿的腐败气息。
头顶就是黑街,自二十年前那场大火之后,钦天监就失去了对黑街的管辖能力,这上端联通黑街的电梯井,自然而然地荒废了,这也就间接导致,在二十年前,失去了物资联通的官方渠道,下城区骤然陷入惊慌之中。
虽然之前上城区向下运输的物资也货不对等,他们开采打量的金属矿石资源,只能换来很少的营养剂和生活物资,但至少有个饿不死的萝卜钓在头顶上,虽然很惨,但还能活。
所以那时候的渊也不成气候,没人拥戴,也没人在意,权当一个偷渡组织,手里有闲钱突发横财的,找渊买点新奇的水果蔬菜尝个鲜,也仅此而已。
即使勒紧裤腰带,日子也还能过。
但这官方的物资,忽然就在二十年前断掉了。
二十年前死了很多人。
是渊力挽狂澜,将下城区救了回来,渊也正是在二十年前,才开始逐渐一步步走向壮大。
江黎路过电梯井,将这地方介绍给许暮听。
许暮皱了皱眉。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Ether实验室爆炸,四个主研究员全部身死,黑街忽然起火,他的父母死在这场大火里,上下城区官方通道彻底断联,导致下城区动乱,死伤无数。
许暮将荒废已久的电梯井拍了下来,说:“如果这次我成功,不仅得修复电梯井,还要和钦天监签订物资兑换协约才行。”
江黎站在一旁,没说话,静静等待许暮工作。
他只是个杀手,只会杀人,别的他不管,也不想管。
许暮拍完,将照片插入文档,而后江黎带着他绕到不远处,掀起那块板子,钻进天井中,重新顺着嵌在墙壁内的梯子爬到上城区。
周围是一地的废弃玻璃酒瓶,江黎将井盖盖好,视线在周围一扫而过,忽然那双狐狸眼闪烁了一下,坏心思登时就扬了上来。
“宝贝,我觉得这地儿不错。”
江黎弯下腰,在周围挑挑拣拣,翻找出来不少还算完整的厚重空瓶子。
“你那个计划要不要改得更合理一点?别搞什么我看见你倒在黑街昏迷不醒把你抬回酒馆了,直接换一种。”江黎舔了舔嘴角,一脸兴奋。
许暮换好作战服,问:“哪种?”
“我在黑街巡查,听见打斗声,凑热闹过去一看,发现是你在和一个陌生男人打架,我担心你出事,一路紧追慢赶跟上你们两个,追到了这里,那个男人抄起一个酒瓶对着你的后脑勺爆锤一下,你抓住机会向他开了一枪。他担心枪声惊动别人,跑掉了,你支撑片刻,最终脑袋受伤,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我赶到这里,发现你昏迷不醒,想要打通讯求助,刚好看见卫含明给我发来的一串讯息,就打给她。”
江黎顿了顿,挑眉看向许暮,眼中神采飞扬:“怎么样,正好解释了我不在酒馆,追人追得紧,没看见卫含明的消息,形成了逻辑闭环吧?”
许暮思忖片刻:“可以,这样更合理。”
许暮雷厉风行,说做就做,立刻从江黎挑出的酒瓶中,选出一个最坚硬厚实的,递给江黎。
江黎满脸兴奋地接过酒瓶,双眼放光,紧紧盯着许暮的脑袋。
许暮忽然警惕:“你……在期待什么?”
“当然是因为爽啊!这么明目张胆揍你的机会可不多见。”
江黎不假思索地回答,手里抄着酒瓶的瓶颈,将瓶身一下一下地拍在另一手的掌心,跃跃欲试,“宝贝,转身,疼是正常的。”
许暮:“……”
许暮看着江黎那双放光的狐狸眼,扶额叹气:“你别真给我弄死了。”
江黎现在正在兴头上,哪顾得上这么多,只是催促许暮转过去:“放心吧,我下手有轻重,你死不了,再说了,我还没享受够呢,怎么能让你死了?”
许暮:“……好。”
“快快快,我很温柔的宝贝。”江黎苍蝇搓手,急不可耐。
难得有一次正大光明揍许暮还不会被还手的机会!
他俩以前打架分不出胜负来,但现在,是单方面的屠杀!哈哈!
“……你悠着点。”
许暮背过身,闭上眼等着。
“悠什么悠,做戏就要做全套才逼真嘛~”
江黎笑嘻嘻来了一句,然后兴奋地抡圆了胳膊,手里抄着酒瓶,瞅准了位置,狠狠砸在许暮的后脑上。
哗啦!
一声巨响,玻璃酒瓶应声而碎!
许暮眼前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他始终搞不懂一件事,江黎究竟在兴奋什么?怎么下的死手?
江黎难得绷住嘴角的笑容,把白严辉的配枪塞进许暮手里,握着许暮的手指,随意朝空中开了一枪。
等了两秒,将眼底的兴奋压下去后,他立刻做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打开通讯手环,拨通卫含明的视频通讯。
卫含明那边秒接。
却还不等她说话,江黎立刻抢先开口,声音里充满着心疼和无助,将视频对准了面朝下倒在地上,后脑鲜血直流的许暮。
江黎双手慌张地撕下自己的衣服布料,试图给许暮止血,带着哭腔开口。
“你在不在黑街?快过来救人!我刚看见许暮被人打晕了!”——
作者有话说:小狐黎:生活索然无味,锤完老公就流泪[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