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囹圄
上城区, 审判庭。
底层的关押区由连绵的冷轧钢板组成,厚重、沉重,毫无缝隙, 监牢铁门镶嵌其中,焊接的漆黑铆钉将铁门与巨大的板片死死扣合成一个整体。
审判庭的关押区完全和外界隔绝了一切联系,看不到窗外的天光和日升月落,只有每一层监牢外的廊柱顶端,那一排惨白的荧光灯管在永不间断亮着, 发出低频的嗡鸣。
时间在这里绝对凝固, 每一秒都和上一秒完全相同, 每间隔一段时间,监牢外侧的走廊, 会定时定点有全副武装的员工执勤巡逻, 整齐严肃的步伐落在钢制的地面上, 沉闷又厚重作响。
惨白的荧光灯自高处垂落, 沿着冰冷的铜墙铁壁向下蔓延,没过铆钉与栅状铁窗,浅浅漫进监牢内, 仅存的一丝白光打在许暮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形成一道黑白分明的交界线, 阴影勾勒出男人挺拔的眉峰和鼻梁,照亮半张脸上冷硬的线条。
许暮双目阖着,他微垂眼睫,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唇线水平,他正坐在监牢内唯一一个物件——铁床的边缘,端坐着, 闭目养神,耳朵时刻留意着走廊的动静,帮助他在这个失却时间的牢房内判别究竟过去了多久。
冷静、耐心,是大钦查官从未缺乏过的品质。
一片昏暗之中,时间到维度会扭曲、解构,直至完全消亡,人只有在最开始进来时,才能保持对时间的概念。许暮在一开始就默数过,每二十分钟,一队武装员工会经过他这间牢房的门口。
自他被送进这间监牢起,门外的武装员工已经巡逻过五十六次,已经过去了十八小时零四十分钟。
说是到审判庭接受审讯和调查,但迄今为止没人来向他问话。
尚未定罪,就将他关押在审判庭的监牢内,恐怕钦天监是撕破了脸皮,完全不打算按照规章和律法行事了。
五十七次。
五十八次。
五十九次。
六十次。
二十小时整。
这么久了,也不知道江黎有没有作息规律,有没有按时吃饭,虽然他身体修复能力强,就算随意折腾也不会饿出胃病,但终归是对身体不好。
如果不出意外,他发给江黎最后的两句话足以打消江黎的怀疑,希望江黎能晚些发现异常,希望等到那时,一切都结束了。
在一片阒寂无声中,许暮听到了从远处传至耳边的脚步回音。
在众武装员工铁靴负重的脚步声中,簇拥着一个轻、但却含混拖沓的脚步。
许暮没动,也没睁开眼,他依旧端坐在铁床边,肩背笔挺,双膝并拢,手臂自然而然落在膝盖上方一段距离的大腿上,身上是干净利落的钦查官制服,银白色,在一片灰寂的铁笼内,银制的肩章无声反射着冷光。
即使身落囹圄之窗内,制服也依旧没有沾染一丝一毫的灰尘,也没见到一丝一毫的褶皱。
脚步声在他的牢门前停下了。
许暮依旧没动,坐在床边,面对的事墙,铁栅门在他右侧,许暮听见有钥匙碰撞的声音,哗啦啦作响。
明明上城区所有的高形建筑都已经改用电子锁,但审判庭的监牢却依旧保持着旧世纪传统,大概是想起到一个威慑的作用。
铁栅门被推开,许暮听到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响起。
“许钦查。”
这声音的主人无数次在上城区市中心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在钦天监总部的会议、官方的发布会,公开发表声明和月度季度年度的财政报告。而现在,却在出现在审判庭的关押区,一个监牢的门口。
许暮缓缓睁开眼,向右侧投以淡淡一瞥。
“宋长官。”
监牢门口,一个脊背有些佝偻,带着厚重镜片的中年人挡住走廊的灯光,在地面上投下长长一条阴影。
宋幸摆了摆手,让其他人离开,只留下两个武装员工在旁边,持着枪,一左一右近身保护着。
钦天监无人不知许暮许钦查的身手,宋幸生怕自己被挟持,两个武装员工也浑身紧绷,时刻盯紧许暮的一举一动。
事实证明,三个人都多虑了。
许暮根本没有要动手的打算,也没有要起身的打算,虽是坐着,微微抬头看向宋幸,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
即使是孤身一人,面对两个黑洞洞的枪口,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气势反而比对面的三人更具压倒性,任何人对上那双锋芒凌厉的双眼,都会不自觉矮上一截。
“许钦查,小许啊,实在对不住,让你久等了。”宋幸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丝笑,“这帮人也真是的,让我们名声赫赫的大钦查官屈尊待在关押罪犯的牢房里,成何体统,实在是太委屈了。”
许暮就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要不,许钦查,我们移步会议室详谈?我让人准备了热茶和餐点,那儿环境好。”宋幸抬手推高眼镜,厚重发白的镜片刚好遮住眼神里的精光。
“不必了。”许暮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字字有力,“宋长官,我想,你我二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彼此都心知肚明。”
宋幸脸上的笑容僵住,扯出来的嘴角有些扭曲。
“是,我知道,许钦查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查到了不少。”
“‘我们’。”许暮抓住宋幸言语中的漏洞,他倏忽抬眼,抓住机会试探自己的猜想,“能被宋长官称为‘我们’的,应该是与你的地位平起平坐的,那就是剩下的三位长官,就是不知道是其中的一位,还是三位都有。”
宋幸:“……”
宋幸的额角缓缓淌下一滴冷汗。
这个许暮,感知的洞悉力和思维的敏锐度简直不是常人可以比拟的。只怕再说下去,许暮就要从他的三言两语中直接把他们的老底揭个底朝天,既然如此,那不如直接招揽。
“不用猜了,许钦查。”宋幸叹了口气,说,“我们四个,或多或少,都有参与。”
说完,宋幸格外看了许暮一眼。
却见许暮依旧没什么表情,好像早已料到了一般,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气得他牙痒,凭什么身陷囹圄受制于人,反而还淡然自若处惊不变?眼神和姿态中,还全然是示意他接着说下去的样子。
如此年轻,又有如此能力和如此魄力。
知道了他们这么多秘密,如果不能为他们所用,就会成为他们最大的敌人。
宋幸将声音放缓:“小许啊,虽然平时我和你没什么联系,但老齐和老卞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也攀个关系,抛去那些官职不谈,我也算是你宋叔。”
许暮的嘴唇微微绷紧。
“其实,今天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宋幸说,“小许啊,你是个好孩子,我这次来,其实就是想跟你说明白我这么做的原因,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的。”
许暮的眉眼微不可察地微微压低,他的声音稍微升起一度:“邀请我?”
见许暮的语气有所变化,宋幸心中隐隐一喜,说:“你不是想知道我那些没按计划下发的钱款都用在什么地方了吗?”
“什么地方?”
“你宋叔我们几个都不是贪污的人,这一大批经费,可都是用在了刀刃上,每一分钱得到的成果,那可都是价值连城!”
许暮的身子微微前倾,观察宋幸的面部肌肉群的变化,和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没说谎。
都是真话,甚至提到这件事时,宋幸鼻翼轻微外扩,不断翕张。他在兴奋。
什么事能让他兴奋成这种样子?权势、地位、声望、金钱。宋幸都不缺。他缺什么?
“那,是什么成果?”许暮抛出了引导的问题。
宋幸忽然将声音压低,神神秘秘地靠近许暮,腰背显得更加佝偻。
他轻声、一字一顿地说道:“生、物、科、技。”
许暮双眼微缩,缓缓道:“……西斯特。”
而宋幸却忽然缄口不言,稍微直起腰背,忽然从兴奋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剩下的可就是机密了啊小许,别怪宋叔现在不告诉你,你如果加入我们,宋叔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厚白的玻璃镜片冷光一闪,“小许,你现在好年轻,是多好的机遇啊!你肯定能比我们几个看得更远,见证更多奇迹。”
镜片后,宋幸混浊的眼紧盯着许暮的表情,低声缓缓蛊惑着:“怎么样……考虑考虑?你会收获得比现在更多。”
许暮紧紧抿着唇,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握成拳,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微微突起。
许暮没说话,宋幸的语气令他生理不适。
仿佛钦天监屹立于上城区全体公民之中的那所谓钦领的天命就是一个笑话,保卫居民安全维护律法公证等等誓言也都是笑话。
见许暮似乎还在踌躇,宋幸咬了咬牙,主动抛出更深层次的诱惑,加重砝码:“比如无病无灾,甚至……无尽寿数,所有科技的一切成果,等我们退休之后,以后就都是你的……”
许暮手臂微动,他有些忍不住,他左手飞快按在右手的拳头上,生怕自己忍不住一拳揍在宋幸的脸上。
冷静,许暮,冷静。
他下颌线紧绷,脸色一片冰冷。
忽然,许暮脑中响起了一道戏谑的声音。
声音来自于回忆中,他记得那个场景,当是正在黑街,他们被一个保卫亭拦在园区外边,有个人替他们轻轻松松解了局面。
而同样的是,这道声音在此刻响起,恰巧让他恍然大悟。
“大钦查官,放松点儿~你得放放架子,和当地人打成一片啊~”
江黎似乎此刻就在他耳边轻笑,还故意坏心思地朝着他的耳根吹气。
“宝贝,怎么笨成这样?”
“你这样正直无私一脸严肃的样子,可是探查不到什么情报的哦。”
“你得伪装~”
“你得故作无知,你得假装蠢笨无知,让对方觉得可以掌控你这个猎物。”
许暮不禁抬手揉了揉耳根,柔声说:“好,我知道了。”
宋幸愣了一下:“你知道什么了?”
许暮将目光缓缓落在宋幸的身上,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我倒是可以答应你,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宋幸微微皱眉:“你先说说看。”
“我要知道,你们指控我的这条视频,是如何制作的。”
——
黑街,DAWN酒馆。
在酒馆的后门,江黎将手中的包裹递过去。
“小孩儿,拿好,就这一份儿,多了没有。”
江黎的声音散漫,他看着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针剂和药物,少年的眼睛都瞪圆了,有泪水立刻涌出眼眶,他抬头看向江黎,用力抹了把眼泪,哽咽一声:“江老板……”
江黎不耐烦这种苦情戏码,他随意摆摆手:“里面有症状期的治疗药、潜伏期的阻隔药、预防感染的疫苗,还有抗生素退烧药什么的,你看着用,我只帮你这一次,最近别乱跑传染给别人,知道了吗?”
少年将包裹整整齐齐叠好,塞进破棉袄里面,熨帖地放在胸前护住,然后双膝跪地,一板一眼地给江黎磕了三个头。
“江老板,这份恩情,小星记住了,小星一定会还的。”
“没必要,滚吧。”
江黎眉眼淡淡的,他正烦着,这么久,大钦查官一个讯息都不给他发。
自称为小星的少年再不敢耽搁,立刻转身跑进深巷中。
江黎倚着门框,双臂抱胸,他身上的衣裳穿得单薄,为了漂亮不顾厚度,露在袖口外的指尖被冻得微微泛红,灰黑色的长发随着深冬的风絮絮轻晃,他看着那少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漆黑的断井颓垣中。
忽然耳尖一动,听见另一侧传来脚步声。
江黎转头,他见到三个旧相识。
卫含明带着白严辉和石竟一,跨过街边的一道残损的围栏,正在往DAWN酒馆后门这边来,他们三个显然也是看见了他,纷纷加快脚步。
江黎挑起眉梢,习惯性地勾起一抹假笑,轻笑着调侃:“哟,来团建的?”
卫含明却摇了摇头,面色很是难看,沉重地开口:“江黎……”
“怎么?”
“队长出事了。”
“什么?”江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白严辉一刻都等不下去,抢着说:“昨天下午,许哥在总部被审判庭的人带走了,罪名是通敌,现在已经被关押了二十四小时,恐怕情况不容乐观。”
江黎眼尾和唇角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了。
“昨天下午两点?”江黎的嗓音比此刻暗巷中的凛风还要冷。
白严辉一愣:“江哥,你也知道了?”
他知道个屁!
在这一瞬间,江黎顿时觉得从心底涌起了一团无名火。
他几乎在白严辉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就想到了昨天许暮莫名其妙给他发的那两条讯息。
如果单看第一条,他绝对会立刻意识到许暮那边出了些棘手的麻烦事。
但坏就坏在,他们都太了解彼此了,从劲敌到情人,到如今模棱两可的关系,他们交过手留过伤,也更深入地探寻过。
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话,一个动作,就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许暮的第二句话预判到了他的意识,直接打消了他的怀疑。
现在江黎重新想来,恐怕在许暮给他发信息的那一刻起,对方就知道此行一定要踏入一个无归的命局之中,想要将他排除在外,不受纷扰。
江黎意识到这一点后,忽然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摄住了他的心脏,攫取住他的心跳和呼吸,沉沉压迫着,令他血流滞塞,无法呼吸。
江黎下意识抬手按在了心脏的位置。
然后一顿,他心口处别着一块胸针。
蓝宝石被包裹在天鹅绒中,坚硬和柔软的触感同时发生在他的掌心里。
这是许暮送给他的礼物。
二十年前,曾有一个人送给他人生中的第一件礼物,而后抱起一具无名孩童的尸体,毅然决然地冲进火海。
然后他失去了江枳。
而二十年后,出现了第二个人,送给了他人生中第二件礼物。
这个人,似乎也要离他而去。
如果礼物的意义意味着离别——
那他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前发生第二次——
作者有话说:小情侣中一个想独自行动保护另一半的行为就该被指指点点
第152章 感受
许暮之于他, 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江黎想不明白。
虽然对面有三个钦查官正紧张地看着他,但他此刻还是独自一人,站在猎猎的凛冬中, 全身的血液骤然冰凉,寒风扫过他灰黑色的长发,在脑后飘扬。许暮上次走时忘记将他的长发扎起,那发绳还套在对方的手腕上,江黎便懒得再扎头发。
好像不知不觉间, 许暮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好像一堵四面八方都密不透风的墙, 一点点不动声色地、坚定地靠近,侵蚀着他熟悉的生存方式,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 许暮已经完全占领了他的生活, 将他逼到无路可退。
而江黎向来排斥他人进入自己的警戒圈内。
刻在骨血内的防御机制, 却偏偏无形中对许暮失了效,一退再退,直到他一点点被温柔、坚定、密不透风地包裹。
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时, 他早已习惯如此了。
一个亲吻他、送他礼物、哄骗他戒烟、盯着他按时吃饭的人。
伶仃的世界, 猝不及防多了一道身影。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 江黎发觉自己三两句话,就能想到许暮身上。
原来短短的一个秋冬,他这样的人,也可以习惯另一个人的存在。
江黎不明白。
他不明白。
他毕生都在踽踽独行, 却没成想,忽然有一天,和一个人偶然的同行一段路后, 似乎便再也无法割舍。
许暮是在去赴死。江黎知道,若要以一己之力撼动钦天监这个扎根多年的庞然大物,不付出血与泪的代价,是不可能的。
但生生死死,江黎看得多了,这么多年,他亲手杀过那么多人,也冷眼见过无数次死亡,或愚蠢的、或贪婪的、或无畏的、或壮烈的死亡,他都见过,心如磐石,冷硬且坚不可摧。
江黎曾经时刻告知自己,在这世道里,只有硬起心肠,才能忍得住悲伤,才能时刻保持清醒和理智,才能活到黎明,于是这也成了他的本能,他风流薄情,从来都冷眼颓唐,暗中俯视窥探。
可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在得知许暮要去送死的这一刻,为什么自己的心脏开始酸涩痛楚,像是被锋利的匕首剜去一块肉,骤然空荡。
短短几秒时间,江黎内心倏忽闪过无数种杂乱无章的情绪,他不懂的情绪,从未感受过的情绪。
一种奇特的、诡异的感觉,于心底起,慢慢脱离了他的掌控。
在生物的本能和直觉中,失控,往往意味着危险,而江黎对危险的感知最为敏锐,这是他活到今日的倚仗。
失控。
危险。
害怕。
远离许暮。
远离。
眼前,三个钦查官还在紧张又焦急地看着他。
江黎于顷刻间做出了决定。
去他的生离或死别、去他的隐瞒与真相,去他的情感和理智,他非要许暮活着回来不可,欠他那么多次,想一死了之?先把债还清再说!
然后再慢慢搞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他会在许暮身上感受到这种失控的危险,为什么会害怕,他在怕什么。
“上楼。”江黎冷冷扫过眼前三人,简短丢下两个字,自顾自转身回了酒馆。
三人对视一眼,立刻跟上江黎的脚步,和他一起上了二楼。
一切沉默迅速、无声有序。
江黎心情极差,无差别厌烦所有人,他抱着双臂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面色上笼罩着一层冰冷的寒霜,唇角下压,往日总是笑意盈盈的眉眼此刻阴沉着,如兽类冷酷的瞳孔,冷冰冰盯着对面三人,周身气压低沉。
白严辉从第一次认识江黎起,对方就总是带着笑的,无论是轻佻流连的笑,亦或是冷笑假笑,印象里,江黎总是漫不经心笑着的,还从没见过对方如此冰冷锋利的模样。
白严辉把通讯手环屏幕展开投影,将保存到本地的视频调出,说:“这是他们缉捕许哥的证据,江哥,卫姐说你有办法,你……”
江黎只淡淡扫了一眼,就平静地开口:“这人不是许暮。”
江黎太了解许暮了,体态、神情、动作、样貌、还有虚无缥缈的灵魂磁场。此刻他都不用细看,只需要瞥上一眼,就知道眼前这个冒牌货虽然外表和许暮一模一样,但哪哪都不是许暮的模样。
“诶!”白严辉一愣,然后就是狂喜,“真的吗?有你这句话真是太好了江哥,既然视频里的不是许哥,那审判庭估计调查清楚就会宣布无罪释放!”
卫含明和石竟一也双双松了口气,虽然他们打心底里是相信许暮不会做出背叛他们的事的,但这条视频又不能作假,确确实实照出了许暮的样貌,他们没有证据反驳,三个人都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就只有凭空的一腔“相信”,这时候甚至不需要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只需要一句笃定的“不是”,就能让他们顷刻间安下心来,意志再不动摇。
“蠢货。”江黎收回目光,毫不留情地讥讽,“在一队共事这么久,还废物到连自己的队长都认不出?”
白严辉一下子卡了壳,他被讽刺地无地自容,局促抬手挠了挠头:“我……”
石竟一连忙把白严辉拽回来:“不好意思江先生,主要是这视频里的人几乎和老大一模一样,现在既然确定了里面的人不是老大,那我们也可以回去放心等着了……”
“白痴。”江黎冷声打断他,“如果你们要等,那许暮才是真完蛋了。”
心情极差的江黎会无差别攻击所有人,他扫过眼前这三个人,是许暮的队员,许暮信任他们,但江黎不会。
但对方是钦查官,江黎最终还是给了他们一些提示:“最难的视频都能伪造,那别的证据不是更轻松?你们钦天监有人想要许暮死,你们几个回去可以给你们队长挑一块好的墓地了。”
说完,江黎不耐烦地摆摆手:“滚吧,言尽于此。”
听到江黎说许暮可能会死,白严辉脸色骤变,他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江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这个副队长水分有点大啊,和许暮差了不是一星半点,许暮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白严辉都蒙了,江黎不是在和他们许哥谈恋爱么,他之前还和卫姐明目张胆地磕cp来着,却没成想,江黎怎么一见到许哥落难,就是这副落井下石的嘴脸?
“江黎,你把话说清楚!”白严辉本来拿江黎当哥们儿看,现在看着江黎这种冷冰冰事不关己的模样,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拳,“许哥一直对你很好吧?现在他出事儿了,你不帮忙也就算了人之常情,但你凭什么这么咒他?”
石竟一和江黎接触不多,他不敢说话,只能紧紧拉着白严辉,不让他冲动。
“小白,闭嘴。”一直旁观没说话的卫含明忽然开口喝住。
白严辉被这么一喊,冷静下来,他缓缓平复呼吸,没再冲动,但却始终瞪着江黎。
卫含明神情复杂地看了江黎一眼,自从她知道江黎是渊的人后,就开始隐隐替江黎和许暮担忧。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卫含明能看出,江黎一定知道些什么,对他们这么说,是想支开他们,单独行动。
“江老板,我还有一个问题。”
江黎挑眉看了她一眼:“说。”
卫含明指着视频里戴赤狐面具的男人,问:“这个人,是渊的杀手厄火吗?”
江黎静静盯了卫含明三秒,咧开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笑:“他披着的身份是。但他不是。”
卫含明一怔,恍然大悟,她点点头,诚恳道:“多谢,我明白了!”
说完,深深向着江黎鞠了一躬,带着白严辉和石竟一立刻离开,丝毫不拖泥带水。
江黎撩开窗帘,从二楼俯视,见卫含明对其他两人解释了些什么,白严辉震惊,石竟一默默思索,然后都一脸心事重重地上车,驱车离开了黑街。
从口型来看,卫含明是个识趣的,她没把他的身份暴露出去,不然,凭这点距离,江黎有把握能杀了她。
哦,不对,他不杀钦查官。啧。
刚把窗帘放下,听见小C上楼敲门:“老板,宣子愉来了。”
江黎微微皱眉:“谁?”
宣子愉?
今天他这酒馆这么热闹?
江黎走过去拉开门,就看见带着圆形黑墨镜的黑心商人站在门外,一脸谄媚的笑。
“江老板,您是真的深藏不露!”关上门,宣子愉笑嘻嘻地跟在江黎身后,阿谀奉承,“刚刚走的那三个是钦查官吧?没想到除了许暮许钦查,您人脉还这么广,竟然能让钦查官亲自来私下找你……”
江黎踹了一脚茶几底部,发出咣当一声响。
“说正事。宣子愉,你从不出灰河的。”
“嘿嘿……”宣子愉搓搓手,眼睛滴溜溜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久闻江老板调酒技术一绝,以往能被邀请上二楼的顾客都会得到江老板的亲手特调,不知道我……”
“有屁快放,不然就滚。”江黎倚在沙发上,核善地微笑,“今天老子心情不好,不知道你想不想挨一刀?”
“诶诶诶别别别!”宣子愉立刻怂了,“我说我说,我是真有大事来找你。”
“快说,别耽误我时间。”
宣子愉面色立即正经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坐到江黎对面的沙发上,神情竟是无比认真。
江黎没指望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却在宣子愉说出第一句话的那一刻,腰背立刻扳直了。
“你的许钦查,前几天来找我了。”
第153章 宣子愉
江黎眸光一闪, 他微微眯起双眼,盯着宣子愉,缓缓道:“你说什么?”
“就, 前两天,你的许钦查忽然来我武器铺,二话不说,上来就拿着枪指着我脑门啊!”宣子愉一拍桌子,一边手舞足蹈地比划, 一边大声控诉, “不是, 哪有他这种钦查官?怎么反而比你还像土匪呢??”
喀拉。
又是一声上膛的声响。
宣子愉的声音戛然而止,对面沙发上, 江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来一把枪, 枪身呈现凌厉的银色, 他指尖落在扳机上,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宣子愉的眉心。
“少废话,他找你干什么?”江黎的声音冰冷,毫不含糊, 语气短促, 和平日拖长了尾音的嬉笑慵懒模样大相径庭。
宣子愉:“……”
那日被许暮持枪威胁, 宣子愉从许暮身上恍惚间看到了江黎杀伐果决的影子,今天又被江黎拿枪指着,虽然他早已被江黎用枪指习惯了……
“嘶……”宣子愉有些牙疼,“你们不愧是夫夫俩……”
就现在江黎手里的枪还是许暮的配枪呢。
江黎冷冷看着他。
“好吧。”宣子愉耸了耸肩, 说,“他来找我,为了两件事。”
“先找我买了个反侦查的微型同步录音设备。”
江黎眉头微微皱起:“什么意思?”
“就是那种表面覆了一层特殊涂层, 不会被现在市面上流通的任何安检光线扫描到,这可是我最近新研究出来的呢,只有一个小拇指甲盖大小,比A4纸还要薄,随便藏在身上什么地方,都不会被发现,录音后可以直接同步云端,很小巧方便。”宣子愉一提到自己捣鼓出来的新物件,就得意洋洋,连枪口都不怕了。
江黎的眉压得更低,他心里隐隐有些猜想。
“第二件事呢?”江黎收了枪,问。
宣子愉收敛起脸上所有的丰富表情,调整姿态,坐得笔直,正色说:“他找我做了笔交易。”
“他只通过我和你见过一面,知道你的为人,像许暮那样谨慎的人,不可能什么都不查,就和一个陌生人做交易。”江黎指腹抵在枪身突起的棱条上,缓缓摩挲着,就像许暮知道如何三言两语打消他的怀疑一样,同样的,江黎也了解许暮。
“宣子愉,你还有什么别的身份,能让许暮查到了,并允诺你绝对无法拒绝的利益?”
宣子愉:“……”
牙更疼了。
这两个人,简直就跟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哈哈……”宣子愉讪笑一声,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冷汗。
“江老板……我向你发誓,我的身份对这件事没有丝毫影响。”
江黎垂着眼,指尖缓缓抚摸着银亮的枪身:“你是个商人,我不会相信你发的誓。”
“哎!好吧!”宣子愉没什么骨气地松了口,“江老板,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其实许钦查来找我的时候,特意和我说,不要把他来找过我这件事告诉你。”
起码在一切结束之前,都不要告诉江黎。
宣子愉自己一个人在武器铺里思来想去了三天,最终还是忍不住,来找了江黎。
虽然许暮给了宣子愉承诺,这份利益足够让宣子愉冲到明面上涉险,但江黎说的对,他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人,并且,是一个过分谨慎、明哲保身的商人。
他还需要给自己另找一份保障,即使许暮的计划天衣无缝,宣子愉推演过概率,他找不到输的可能,但宣子愉还是要给自己寻一份额外的退路。
是的,他就是这么贪生怕死,就是这么没骨气,因为宣子愉知道,只有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如若不然,他一个风光无限的少年天才,当初也不会干净利落地从窗明几净、富丽堂皇的上城区逃离,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在肮脏且破败的灰河地下管道中,像一个不见光的老鼠一般,一藏就是三十年。
宣子愉来找江黎,也恰恰是因为许暮强调的那句——不要将我们的交易告诉江黎。
这让宣子愉确定了,眼前这个高冷严肃的大钦查官,对江黎用情至深。
许暮了解江黎,但他绝对不了解宣子愉。
宣子愉的概率统计学得很好,抛却所有感性因素推演计算三天三夜,他知道,来找江黎,是利益最大化的解法。
而且,即使许钦查要找他秋后算账,他只需要躲在江老板身后,和江老板统一战线,许钦查肯定不会再和他计较的。
却没想到,江黎听到他这话,只是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知道?”宣子愉惊讶。
“刚知道。”江黎平静注视着他,宣子愉立刻想起刚刚从酒馆离开的三个钦查官,也是,许暮的队员亲至酒馆来找江黎,估计就是说这件事的,看来钦查官那边,也有聪明人。
宣子愉咬了咬牙:“其实我就是跟西斯特有仇,三十年前那场研究所争端,两个派系打打打,打个你死我活打出狗脑子,最后研究生物科技的那帮疯子赢了,我们搞高能机械的就被一再排挤,最后散的差不多了,我就一路流浪到这儿,靠画几张图纸,拆拆设备组装车辆枪械糊口。”
江黎倒是没想到,宣子愉之前还是研究所的人,也难怪宣子愉会认识之前Ether研究所里做出的材料,高价卖给他,做了这把匕首,江黎用这把匕首杀过无数的人。
江黎是后来了解过一点,当初派系争斗,钦天监高层也参与其中,上城区无外敌干扰、能源充足、社会稳定,高能机械方向的价值不如生物科技方向的价值高,所以一致拍板决定,主要进攻生物科技方向,高能机械就渐渐没落,被排挤,后来全部离开了研究所。
不过江黎二十三年前才在研究所诞生,宣子愉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离开了研究所。
“你现在多大?”
“四十三。”
江黎微微疑惑:“你三十年前才十三?”
宣子愉不禁白了他一眼,又开始得瑟起来:“天才少年懂不懂?破格招录的。”
江黎:“……”
江黎上上下下打量宣子愉,实在没从对方满身机油污渍的衣服、圆墨镜还有耳朵上挂的铜钱上看出什么天才来。
但宣子愉一个人龟缩在武器铺里,没有外界支持,只靠自己,就绘制出了浩如烟海的精密图纸,独立制备枪械弹药,甚至研究出了高端的材料、监听设备、反侦查设备,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科研天才。
“所以许暮把你过去的身份扒出来了?”江黎了然,虽是问句,但却用的陈述语气。
宣子愉哀怨地趴在桌上:“江老板,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敏锐?”
江黎差不多了解,即使知道这些内容是必要的前提,但他仍旧能够感受到自己的耐心在一点点流失,他此刻很想抽一根烟,但他的烟全被许暮没收了。
江黎的指腹用力按着枪身,突起的棱格在指腹上压出一道印痕,将血色推开。
“所以,交易内容。”
宣子愉立刻全盘托出:“他需要在他给我发信号后的第三十六小时,用干扰器解开审判庭周围的信号发射屏蔽网,仅此而已。”
江黎大概懂了,这是以身入局要牺牲自己传递消息呢。
买了个反侦查的同步录音设备,瞒过审判庭的安检手段,然后搜集信息,等待宣子愉干扰了审判庭的信号屏蔽器网,直接把获取到的信息上传网络,恐怕许暮的布局还不止于此,完整的罪证还会有他人发布,以太中心那边估计也埋下了一些手段。
江黎磨了磨牙根,气笑了。
好,很好,许暮所谓的“自有办法”,就是这么愚蠢的一个办法。
江黎瞥了宣子愉一眼:“许给你的好处呢?”
“诶呀,好处大大滴有哇,不是用金钱衡量的哇。”宣子愉立刻喜笑颜开,“许钦查给我透露了一点点内容,我就知道,西斯特肯定完蛋了,西斯特现在是生物科技的龙头公司,它一完蛋,慢慢的,生物科技也就完蛋了,就是我们高能机械崛起的时代!我就知道,这个忙我非帮不可。”
江黎:“那你来找我的意义是什么?”
“……”
意外的,宣子愉忽然沉默下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再开口时,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神态。
“江老板,你知道的,我现在可不是什么科研员,我现在只是个商人,商人重利,不过有再多的利益,也得有命享不是?我没管许钦查的嘱咐,特意来找你,就是想多留条命,许钦查大义凛然,我可没这信念,我就想活,来找你帮忙,不仅能我自己活,还说不定能让许钦查活呢。诶我这可不算背叛啊,我这算是共赢!”
宣子愉叭叭叭说一顿,搓搓手,凑到江黎身边,谄媚地笑:“嘿嘿……江老板,您说是不是?”
毕竟,宣子愉算过,如果维持现状,那许暮生还概率为0%,他的生还概率为99%。
如果找到江黎坦白许暮的计划,那他们三人的生还概率均为100%
对宣子愉来说,最大的利益,就是活着,只有活着,他才能见证科技未来所诞生出的一切辉煌灿烂。
第154章 风雪欲来
江黎垂眸, 看着通讯手环上,二十四小时前许暮给他发的最后两条消息。
【许暮:今晚忙,没办法给你带饭过去, 记得按时吃饭。】
【许暮:乖。】
第二十四小时。
江黎抬眸,看向宣子愉,两指点在桌面上,指尖下压着一张锋利的卡片。
“情报的酬劳。”江黎将卡片推过去,淡淡地勾了勾唇, “你按许暮的计划行事, 完成后, 我保你全身而退,并且欠你一个人情。”
宣子愉欢天喜地接过那张卡, 放在嘴边亲了一口:“江老板大气!”
“但如果。”
江黎的声音骤然冰冷, 瞳孔如蛇般森冷注视着宣子愉。
“如果你这一环出了纰漏, 老子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宣子愉拍了拍胸脯, 笑了一下:“放心,为了我自己以后能活着而不是一直被你追杀,我也得把任务完成得漂亮!”
江黎淡淡“嗯”了一声, 又问:“你有多少微型炸弹库存?”
“很多。”宣子愉问, “你要多微型的?”
“要比纸还轻的。”
宣子愉不理解:“你要这玩意干啥?没啥效力, 跟大呲花差不多,就能听个响点个火,烫人都烫不出疤来。”
“我自有用处,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钱不是问题。”江黎说。
“行吧,江老板大气。”宣子愉挠挠头,“我也不记得有多少, 应该好几盒,我回去数数。”
“数完直接搬到酒馆。”江黎起身,“我出去一趟,你送完炸弹交给小A就行,然后去做你该做的。”
“得令嘞~”宣子愉笑嘻嘻地,“三十年第一次这么刺激。”
江黎没理他,把匕首插进腿环中,配枪别在另一侧的腰间,将暗红色长款风衣一甩,披在身上,遮住枪和匕首,推门离开酒馆。
寒风尖锐呼啸而来,钻进黑街破旧的房屋和漏风的玻璃窗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声,犹如厉鬼啼哭,凄魂悲鸣。
原本就昏暗的天色陡然更重,光线迅速衰败,午后才过,却已晦暗如夜幕将近。天光被吞噬殆尽,偶尔在云隙间漏下几缕惨淡透明的光柱,无力地投在高楼的玻璃外壁上,非但不能照亮,还泛着冷光,阴森更甚。而云色泛着冷铁一般的漆黑,边缘处流露一丝黄白,像墨滚过的天穹中溃烂的脓疮。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埃灰土,混浊、肮脏。江黎抬手立起风衣的高领,将拉链拉到最顶部,遮挡在鼻前,遮得住灰土,遮不住深冬的风,刀片似的风直直扎进风衣,裹挟着遥远的干冷与凛冽,将森冷的凉意灌进肺腑,鼻腔肺管都泛起细碎的疼痛。
长发在他身后被混乱地刮卷在一起,发丝之间打了缕,江黎在街道中逆着风走,随手折下路边干枯的树枝,单手在将头发盘起,用枯树枝簪在脑后。
江黎抬头一望,远处的通天的大厦顶端,几乎都要被云层掩埋,影影憧憧的高楼,如鬼影林立。
第二十八小时,宣子愉将三大盒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轻如鸿毛的微型炸弹送到了DAWN酒馆,交给小A,离开后,没入阴影之中,再无所踪。
第二十九小时,DAWN酒馆,小A皱着眉头,频频看向通讯手环,终于在某一刻得到指令,立刻启动了快散架的面包车,啪嗒啪嗒打着火,抱着三大盒微型炸弹,亦不知所踪。
第三十小时,钦查处第一分队副队长白严辉递交申请函,石沉大海后,亲自前往总部与卞印江对峙,刹羽而归。
理由是——为了防止徇私舞弊,钦查处全体钦查官需要避嫌,许暮通敌一案全权交由审判庭处理。经二次查证,证据视频不存在剪辑、AI合成等伪造可能性,为实地实拍。且经过调查,发现许暮曾向未知账户转移过五十万新钞,又于许暮家中搜查出一张不记名资金卡,存有一千万未登记资金。
有理有据,无可反驳,似乎通敌的罪名已经板上钉钉,再无翻身的可能性。
一时间钦查处内,人心惶惶,动荡不安。
第三十一小时,白严辉的通讯手环再次见到【六木】的讯息,卫含明启动钦查处内武装车,狙击枪、手枪、各种出任外勤作战任务所需配备的武器一应俱全,通通塞进车里,不顾白严辉和石竟一同不同意,也一把将这两个人塞进车里。
第三十二小时,在黑街,那块周围遍布玻璃碎片的窨井盖被撬动了一下,从中钻出两道身影,很快消弭与漆黑的冷风里。
阴影屏息、蛰伏,明明风声尖利,但却万籁俱寂。
悄无声息,蠢蠢欲动,暗潮汹涌。
此消彼长中,连最后残缺的光线也收敛。
等待着,又迫在眉睫。
黑云将整个上城区拉入永夜的帷幕。
今年的第一场暴风雪,正在头顶酝酿。
第155章 录音设备
上城区, 审判庭,审判长办公室。
“宋长官,进展如何?”
审判长的官职要低于各部门长官, 所以卓洪恭恭敬敬站着,给宋幸沏了杯茶。
宋幸冷笑着将一个薄如蝉翼的录音设备丢到桌面上。
卓洪凑过去一看:“这是……?”
“呵,瞧吧,人家早有准备,防着我们呢。”
卓洪暗暗吸了一口凉气:“录音器!”
“阿卓啊, 这次多亏有你。”宋幸推了推镜片, 抬起头, 赞许地看了卓洪一眼,“如果没有你的提醒, 我险些就要被许暮那小子骗过去, 哼, 卞印江口口声声说再没见过比许暮更正直的钦查官。正直?真是不见得, 心思缜密倒是真的,估计那天去总部之前,就早准备着这玩意了。”
“宋长官谬赞了, 其实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经验。”
卓洪放下茶壶, 恨恨地说:“上次捏那七十三个面具的时候, 我也差点儿就被许暮摆了一道!明明都从监控室走了,却是虚晃一枪,转身又重新回了监控室,操作工差点就暴露了, 而且这人在监控室一待就是一晚上,面具险些没来得及完成生长,所以我才猜测他这次来——就算是被突然押来的——以他那种性格, 估计也会藏有有什么后手。”
宋幸点点头:“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险些就栽了。”
“嗐,长官,哪里的话,我早就看许暮不爽了,帮长官您也是帮我自己呀。”卓洪明明长着一张方正的脸,却能将笑容拧成如此灿烂的弧度,平日里威严无比,这会儿却笑得谄媚,端着姿态,故意试探,“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卞长官很看好他,听说还想提拔他做下一任的武装部长官呢。”
说着,故作忧虑地叹了口气:“就许暮那种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胜任。”
宋幸听着,把茶杯送到嘴边,本就弯曲的脊背因低头喝茶的动作,脖子前倾,更显得像个虾米,虽然才六十多,没有白发也没有皱纹,身体机能强健,却非得把头发染成灰的,远远看去,像是八九十岁的佝偻老人。
他不紧不慢地吹去茶杯上漂浮的热气,轻轻笑了一声:“过刚易折啊……”
厚厚的玻璃镜片后,宋幸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他或许明白了,所以卞印江那天在拉拢许暮的时候,只是暗示,并不明说,独善其身从不亲自涉险,难不成……是早知道许暮防备着这一手?
卞印江催促着他来,却不加以提醒,大概是要作壁上观,隔山看他和许暮都个两败俱伤,这一局,无论是他赢了,还是许暮赢了,卞印江都有利可图。
呵呵……那个老狐狸,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宋幸不义。
思及此,宋幸又笑了一下,慈眉善目,对卓洪笑着说:“阿卓啊,我觉得下一任武装部的长官,无论是履历,还是工作能力,都非你莫属啊。”
卓洪眉头猛地跳了两下,灼灼地盯着宋幸。
宋幸忽然又一副为难的样子:“唉……只可惜这个许暮拦在路上,也不是个事,能不能让他乖乖听话,全看这次的操作了。”
卓洪的脸色狠厉起来:“他太危险了,如果真的要用他,还需要有东西掣肘着他、压着他才行。”
宋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两个人的目光相撞,隔着两层镜片,在办公室没有温度的冷光灯下折射出阴森的光,窗外云层压着玻璃涌动,昏黑一片。
“成瘾性药物!”卓洪狞笑一声,“如果一向秉公执法的大钦查官染上这个,无论是身体上,还是意志上……应该都会让他痛不欲生吧?”
宋幸听到卓洪这个决定,眼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情绪,但他立刻推了下眼镜,厚重镜片遮住双眼,垂在桌面下的手掐了下大腿,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迟疑着说:“可……他如果要和我们同归于尽,我觉得就凭咱俩的武力,可打不过他。”
“嘶……”卓洪的兴奋褪去一点,他紧紧皱着方方正正的眉头。
宋幸也思索着,自言自语:“怎么才能让他乖乖为我们所用呢?”
办公室内静下来,时钟挂在墙壁上,秒表轻声转动,咔哒,咔哒。
忽然,卓洪猛地一拍桌面,茶器碰撞,叮当作响,抬头却见他满脸涨红,兴奋不已,喊了一声:“江黎啊!长官,你们抓到他了吗?许暮那么重情重义,用他男朋友的生命威胁他,再加上成瘾性药物,还愁他不听话?”
“呃。”宋幸面色一变,“我派出去抓他的三个人,死了。”
“死了?”
“嗯,估计他在酒馆里有不少保镖,我的人能力不足,阿卓,还得靠你这边经过专业训练的武装员工了。”
卓洪效率极高,立刻打了通通讯,安排人手。
“好了长官,派了一整队出去,这下不愁抓不住那个弱唧唧的小白脸。呵,上次他仗着许暮给他撑腰耀武扬威,这次我要看他那副漂亮的脸蛋哭着跟我求饶!”
宋幸也笑了,镜片冷光一闪。
——
与此同时,在办公室的数层之下,被冰冷铁墙包裹着的关押区中。
又一队武装员工持枪整齐地从门前经过。
铁门之后,许暮站在灯管白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面色依旧平静,他在等待着。
第九十七次。
第三十二小时零二十分钟。
入夜了。
许暮缓缓呼出一口气,深冬的监牢内很冷,没有任何取暖装置,呼吸间,能隐隐看见呵出的团状白雾,一点点逸散。
身上银白色的制服泛着冬日凛冽的寒意,连肩章在暗中泛出的微光都是冷的。
许暮抬手按了按锁骨下方。
隔着冬装制服外套,和里面的衬衫,手指上感受不到任何触感。
但是锁骨下方的皮肉,却明显传来被一片薄薄的硬物阻隔的滞涩感和异物感,割裂开的皮肤和血肉泛起尖锐的疼痛。
这是第二个反侦查微型同步录音设备,许暮在来之前,用尖刀割破皮肤,将一片录音器藏在锁骨下的皮肤里,另一个,则是很正常地藏在制服外套内侧口袋中。
许暮知晓自己正行走在迷雾瘴气四起的万丈深渊之上,周围荆棘遍布,而脚下能踏足之地,就仅有一根纤细脆弱的蛛丝,他独步其上,如履薄冰。
而他从不缺乏谨慎与耐心,曾经在指挥战斗时,就算是训练场上的模拟对战,他亦是尽全力而为,统观全局,进攻与退路都面面俱到,布置无数,每一步都迈得稳重。
而如今行差踏错间就是万劫不复,他激进疯狂,却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冷静。
第一次搜身,没查出来外套内侧口袋的录音设备。
而就在不久前,在他向宋幸问出如何制作视频的时候,这个身居高位数十年的钦天监长官,还是起疑了。
这很正常。
二十多年甚至更久,能将财政拨款隐瞒地天衣无缝,本就不是能够轻信他人的人。
许暮本也就没指望能够一次获得全部的辛秘,他只需要这份录音。
所以,宋幸起疑后,二次搜身,武装员工很仔细,从他身上找出了这个藏在内侧口袋里的录音设备。
许暮看见宋幸的脸在冷光灯下都绿了,眼神中有深深的后怕,还有庆幸,气愤甩袖离开时,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而宋幸绝不会想到的是,其实被搜查出去的录音设备,也是一个幌子,许暮当初向宣子愉购买了两个微型录音器,他也狠到,将最需要保护的一个,藏在血肉里。
许暮知道,宋幸再不会拉拢他,用利益诱导他,等宋幸下次来时,估计就不是以礼相待,恐怕会直接上刑。
不过无所谓,他要做的已经完成了。
还剩下些时间,宋幸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许暮刚好可以趁着这段间隙的时间,确认一些事情。
许暮抬腿向着监牢最里侧走过去,他抬起手,用指节轻轻敲击监牢内侧的铁壁。
叩叩。
许暮唇角向下压着,若有所思,在墙边移动一段距离,再次抬手敲击。
叩叩。
叩叩。
……
随着许暮小距离移动手臂,敲击的位置逐渐发生变化,忽然,在某一处,铁墙传来完全不一样的声响。
空空。
原本沉闷的敲击声中,出现了一道细微异常的声音,清脆的,在墙壁内空旷地回响。
许暮的手臂骤然一顿,他轻轻压低眉眼,锋利的眼神射向这块墙壁。
背后是空的。
找到了。
果然,江黎说的没错,审判庭隐藏的空间,就藏在关押区的监牢内。
许暮立刻将整片墙壁一一确认过,在及其边缘的地方,找到了一道几乎肉眼不可见的缝隙。
只可惜,他现在打不开。
许暮手臂微微用力,手背青筋暴起,从各种方向尝试,也打不开监牢内隐藏的这间密室。
恐怕其后还藏着些什么更深的秘密。
他和江黎当初的猜想都是正确的。
又一队巡查的脚步声经过,许暮停下了动作,一动不动沉默地站在房间内。
第三十二小时零四十分钟。
许暮将视线扫过整间监牢。
铁架墙,实心地面,一张铁制桌子,铁质板凳。
或许趁手。
但至少,得等到第三十六小时,宣子愉干扰了审判庭的信号发射屏蔽网,他将这份录音同步出去后,才能冒险。
第156章 醒悟
因为暴风雪将至, 凛冽至极的寒风席卷了上城区的每一寸土地。
连游离在钦天监管理下的黑街也不例外,狂风将破败的房顶铁皮和盘旋纠缠的橡胶塑料支撑摇拽的吱呀作响,街上早就没了行人, 偶有一二个,匆匆走过,也全都缩颈弓背,裹紧衣衫,脚步匆促, 似乎要逃离压抑的天地。
黑街的电力系统本就破碎零星, 这会儿连仅存的几个路灯, 都在飞速闪烁,电流声滋啦作响, 更别提低矮破败的房屋里, 如此恶劣的天气, 各户早就息了灯火, 整个黑街陷入一片粘稠的黑潮中。
DAWN酒馆后街,两道身影沿着墙角的阴影前行,脚步声轻轻被吹散在狂风里。
“江哥, 咳咳, 我……”
话音未落, 江黎猛地眯起双眼,一把将人按倒在一旁的锈蚀的板箱里,冷声喝道:“躲着,别冒头!”
铛!
一颗子弹飞溅在铁箱的边缘, 激起一阵碎裂火星。
江黎翻身一滚,子弹追随着他的风衣,一瞬间在地下打出无数弹坑, 黄铜色的弹壳叮叮当当,在开枪人的脚边落了一地。
“喂!悠着点,别打死了,要活口!”漆黑的阴影中,有人在喊。
江黎无需光线支撑,他仅靠听觉,就能够判断出,出声的那人的位置,还有身边四处散落的弹壳声。
锋利的狐狸眼一眯,江黎抬脚蹬上矮墙,整个人以一种极其轻盈的姿态,几乎凭风而起,抬手拽着摇摇欲坠的线缆一荡,阴影中,身着暗红风衣的人就彻底失去了他的踪迹。
下一秒,出声的人感觉肩膀猛地一沉,抬头见骤然撞见一双闪着冷光的眼睛。
眼尾上挑,就算是冷冰冰俯视着,也惊艳至极。
这是他在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念头,然后听到颈骨发出一声脆响。
江黎用双腿的力道,折断了这个人的脖子。
尸体软绵绵倒地,江黎的动作没有丝毫停滞,借着力道,腿环间的匕首无声抽出,反手扎进一旁另一个人的脖颈中。
噗嗤一声,锋利的刀刃刺入血肉,鲜血猛地迸溅,将深红色的风衣浸染得几乎发黑。
江黎没有回头,抽出匕首,在枪口瞄准他,子弹出膛的那一刻,身形陡然一闪,隐匿于阴影里,寻不到踪迹。
嗒嗒嗒嗒嗒嗒——
漆黑的阴云之下,焦黑的墙壁之间,枪响四起,徒劳射击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和同伴的尸体上。
然后,枪声越来越稀疏。
夹杂着惊慌失措的惨叫。
最后只剩下零星几声闷响。
枪声停了。
“安全了,小家伙,出来吧。”
江黎瞥了板箱一眼,声音平静,即使刚刚猛地剧烈活动,连杀数人,但他的声音和气息却仍旧很稳,一丝一毫的错乱都没有。
板箱的盖子被缓缓推开,从里面冒出一头毛茸茸的金发,就是此时,金发有些许暗淡毛燥,发尾干枯。
齐乐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就看见一闪一闪的路灯下,在狼藉破败的小巷里,江黎站在漫出的血泊中,滚烫的鲜血涌上他的长靴,他另一只脚踩在一具尸体的脑袋上,正微微垂眼,鬓角没被簪起的长发在风里飘扬。
路灯唰地熄灭,一片漆黑,只能隐隐看见江黎颀长的身姿,被风衣包裹住。
滋啦——
路灯又一次亮起,照亮满地尸体,昏黄的光影打在江黎的面颊上,他没什么表情,唇角习惯性勾起,却看不出丝毫笑意,漠然地看着亲手杀死的人,赤红的鲜血染在他瓷白的侧脸上,沿着高挺的眉骨,逐渐凝聚,一滴一滴,落进脚下的血河里。
然后路灯又灭。
所有的尸体,连同妖冶得如同从血海中盛开的曼珠沙华一般的面容,都一起隐匿不见。
滋啦——
路灯亮起,江黎微微向板箱又投以一瞥。
齐乐这才猝然回神,他连忙双手并用,从板箱中爬了出来。
满脸血迹,江黎却丝毫不在意,从尸体的脖颈中抽出匕首,手臂弯曲,抬手将血淋淋的匕首压在大臂和小臂的弯折之间,从左至右一划,用风衣长袖擦去匕首上的血迹,然后重新插回腿环中。
“江哥……”齐乐小心翼翼地避开地面上的血泊,走到江黎身边,“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你?”
江黎微微蹙眉,他这些年确实招惹过不少仇家,但那些人要么被彻底吓破了胆缩在阴沟里不敢找他,要么是忌惮他的实力,就算是要杀他,也不会派这么几个菜鸡。
而且这两天,来的人太频繁了些,还都是要活捉,不置他于死地。
江黎心里已经明白了。
大概某些家伙要挫一挫大钦查官那根硬骨头,他跟许暮的亲密关系又没藏着掖着,所以对方从他这边下手。
无所谓。
江黎从不是谁的软肋,只会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江黎随意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捡起散落的枪支,左右看了看,随手扔掉,对齐乐说:“不认识。要杀我的人挺多的吧,记不过来。”
齐乐就不敢再问了。
他也是前段时间,苏醒来之后才知道,原来平日里这个总是笑眯眯弯着眉眼调戏他,懒洋洋没什么脾气的人,竟然是渊的首席杀手,是无数次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厄火。
当时,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的时候,满目雪白,齐乐在医院的病床上,而在他眼前的这些人,齐乐打眼一望,两眼一黑,时中、枯云、三光……救命!全都是渊的高层,齐乐顿时觉得自己掉进了狼窝里,刚醒的那一刻,整个人瑟瑟发抖,暗暗攥紧了拳头,打算拼个同归于尽,也得带走一个。
然后就从他们三个的碎语中得知,江黎其实也是他们的一员。
江黎……原来,竟然是厄火?
是导致他们数次抓捕都失败的罪魁祸首,却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加入了钦查处,做他们一队的特邀顾问。
甚至、甚至还招惹头儿……整个钦查处的人都知道,江黎和许暮的关系不一般,太过暧昧,又都知道许队长的性子,古板、正经、负责,所以没人往情人方面去猜想,都认为江黎是许暮板上钉钉的男朋友。
所有人完全不知道,江黎的真实身份。
那个漂亮的男人,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将整个钦查处玩弄于鼓掌之中,胆子也太大了些……
等等,既然头儿和江黎是那样的关系,那头儿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被骗了?头儿从在行动中对上厄火开始,就屡屡受挫,若是得知自己心爱的人竟然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厄火……
等会儿……
头儿,真的不知道吗?
就导致齐乐受刺激过大,刚醒就重新晕过去了。
于是就这样,齐乐脑子乱糟糟地昏睡三天三夜,再醒来的时候,身体仍然很是虚弱,但是头痛却减轻了许多。
那个寸头的冷漠女人时中,正在抬手给他换输液的吊瓶,只看了他一眼,就被匆匆叫走了。
胖子三光最闲,笑嘻嘻地拿出一根巧克力条,问他吃不吃。
齐乐想开口质问,却发现嗓子沙哑得很。
三光给他端了杯温水,把一切情况都和他讲了。
齐乐懵了。
看着下城区传染病肆虐的惨状,看着渊的成员为了救治下城区居民而奔波劳碌,不眠不休,他一时间如鲠在喉。
他信任、钦佩的信念,他忠于的钦天监,私下里肆意排放污染物,研制恶毒的病毒,传播到下城区。
他敌视、厌恶的组织,被污名化的渊,却在行医治病,问诊救人,做着恰恰相反,和恶名完全不符的事,扎根在无光的钢铁坟墓中,向阳而生。
齐乐感觉脑子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铁锤猛地敲了一锤,耳膜嗡嗡作响,几乎无法思考。
而这一切,头儿已经有所察觉,并且和渊联手做下约定,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三光知道这一切对一个忠诚的钦查官来说,一时半会儿实在是难以接受,所以贴心地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安静啃着巧克力棒,打开通讯手环,处理工作。
齐乐丝毫没有注意到外界的一切,他陷入了深深的懊悔和自责之中,想到自己曾经被蒙蔽着为钦天监这样一个组织卖命,他就觉得恶心,本就刚刚从神经毒素侵蚀脊椎和大脑的濒死状态中恢复过来,这会儿他的身体状态极为糟糕。
腹部瞬间绞痛,胃里翻江倒海,猛地一缩,齐乐弓起腰身,将自己蜷缩在一起,干呕着。
他想吐,但是将近一个多月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和身体机能,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呕出一点酸水。
三光吓了一跳,看见这个一头金发的小孩儿脸色惨白无比,满头冷汗,想到江黎临走前嘱咐他们照顾好人,连手里的吃的都紧急撇到了一边,赶紧拍拍他的背,给他擦汗,扶他躺下。
“正义感这么强的,怎么还责怪上自己了,诶哟,不怪你不怪你,你也是不知情嘛,现在知道了,就不要再为虎作伥就好了嘛,多大点事……”
三光在耳边絮絮叨叨安慰着,齐乐缓缓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忽然,猛地将自己昏死过去前的记忆联系了起来。
所以说,那个研究“药”的公司,就是西斯特,确凿无疑,而他们之前救出的那批被绑架的孩子,其实是想要送去西斯特,用活人做实验材料。
他们都冤枉了渊,那是一个冤假错案。
齐乐偶然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他们用神经毒素置他于死地。
而江黎和许暮救了他。
齐乐霎时泪流满面。
第157章 你是——
黑暗里, 江黎从怀中取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是刚刚在下城区时,从三光那里顺手摸来的。
望着脚下一地淋漓的尸体,江黎能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和理智被压抑到了极点, 被挤压成了一个岌岌可危的状态,本就心烦,忽然间杀了这么多撞到枪口上的人,又恰巧好死不死地跟许暮的现状有点联系,让江黎的心情糟糕透顶。
但为什么会烦?
更糟糕的是, 江黎找不到自己如此心烦的理由, 心情就更加一塌糊涂, 指尖和牙尖都在发痒,神经兀自在脑中一蹦一蹦的, 总感觉有一道影子在眼前挥之不去。
危险、无形的束缚和失重感紧紧缠绕着江黎。
没被枯枝簪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起, 发丝一缕一缕, 飘在他的脸颊、鼻尖、眼角, 发丝很轻,即使寒风深重,但带来的触感也依旧如同片叶鸿毛一般似有若无, 像是某人无声安抚的轻吻, 带来丝丝缕缕的痒意, 触碰在他脸上。
啧。
被某人强压着戒了一个半月的烟,在对方失联不到一天半,就重新捡起来了,简直白瞎之前那一个半月的忍耐。
江黎深深压着眉, 他抬手,五指分开,斜斜地插进头发里, 将面前飘舞的长发顺着额头一齐梳到脑后,让发丝缠在头发里,不在他眼前乱飞,扰乱他的心绪。
浓郁的血腥味呛在鼻尖,江黎将长腿从那个尸体上移下来,往边上干净的地方走了两步,但那股血腥味如附骨之疽,从深重的夜幕里伸出无形的触手,将他紧紧包裹在浓稠的黑暗里,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江黎用舌尖顶了顶上颚,指尖抵开烟盒,从中熟练地抽出一根香烟,低头叼在口中,指尖拨动砂轮,发出嚓地一声轻响。
黑暗里,猝然点亮一道幽蓝色的火焰,映照在狐狸眼中,显得像是某些撕开了人类皮囊,重新归还了兽性的捕食者,于无光的森林中睁开冰冷的兽瞳,散发着无机质的冷光。
江黎齿间衔着那根烟,将烟头对上外焰。
而后打火机的火苗褪去,但烟头已经被点燃,一点被寒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星,在幽深的长夜里明灭。
香烟的浓烈气味呛得齐乐咳了一声,江黎抬眸撇了他一眼,狭长锋利的眉眼在烟雾中,笼上了一层遥远的薄纱。
齐乐年龄已经超出了孩子的范围,所以即使身体还虚弱着,江黎也没额外关怀,他冷眼看着齐乐:“有意见?”
“没……”齐乐有些胆怯地喊了一声,“江哥。”
就不敢再说话了。
这会儿的江哥和之前印象里的完全不一样,明明在齐乐的记忆里,江哥总是和头儿形影不离,笑眯眯没骨头地倚在头儿身上,几乎平等调戏一些相貌不错的男人,尾音懒散绵长,像只慵懒的大猫,眯着眼晒太阳。
但是,齐乐又深刻地见识过厄火的实力,他仍清楚地记得,当初那个从西斯特上千米的高楼上,脚下踩着钢板,沿着大楼弯曲的弧形外壁一跃而下,电光闪烁的那几十秒,如同黑夜里矫健的猎狐,锋利、敏锐、疯狂。
眼前的江黎更接近第二种,就像是他那把寒铁般锋锐的匕首似的,锋刃向外,都是没有刀鞘收束的锋芒毕露。
平等地刺伤敌人和自己。
齐乐还是更怀念那个和他们在钦查处嬉笑的江黎。
“江哥……我们是要去哪?”齐乐小心翼翼地问。
“哦。”江黎这才想起来,刚刚去下城区,什么都没说,就是单纯把齐乐从病床上撕下来薅走了。
“先回酒馆。”江黎叼着烟,含混不清地嘟囔一声。
江黎领着齐乐往酒馆的方向走,DAWN酒馆外侧各色的霓虹灯关掉了,就剩下孤零零一栋三层建筑伫立在黑街深处,轮廓隐匿在暗色的夜幕中。
其实暴风雪并不耽搁酒馆营业,但小A有事外出,就顺便借着天色不好的理由歇业。
江黎正掏着钥匙,从后门准备开门,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刹车声几乎碾着耳边响起,江黎动作一顿,却没回头,只是将钥匙从左至右一拧,推开后门,才缓缓回身。
竟是意料之外的人。
暗色的夜里,小巷中的车辆没开车灯,黑暗勾勒车辆的轮廓阴影,车身很大,挤在狭窄的小巷中,撞到了不少杵在矮墙边的杂物,武装车在后巷显得尤为拥挤。
小巷打不开车门,武装车的天窗打开,从车上跳下来三个人。
三个熟人。
卫含明、白严辉、石竟一。
刚走了不久,竟然开着武装车折返回来了。
江黎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长腿一支,散漫地倚在酒馆门边的墙上,叼着的烟已经燃了半截,火星子里唇边近了点,烟没吸进去几口,大多都被寒风吹散了。
三个人快步走来。
江黎嗤笑:“怎么?来抓我?”
白严辉走在最前面,他在江黎身前站定,摇了摇头。回去屡屡碰壁,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他沉稳了不少,看着江黎,开口:“不是的,我们……”
想说的话刚起了个头,忽然视线里撞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白严辉猛地一愣,直接卡住,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在这一瞬间,心跳陡然加速,几乎无法呼吸,整个人都僵住了。
齐乐往前走了一步。
“白哥……”
这一声熟悉的、久违的、阔别了一个月的“白哥”,骤然在耳边敲响,如拨云见月,豁然开朗。
“乐、乐乐……?”白严辉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人,熟悉的微笑,熟悉的一头标志性金毛儿,白严辉声音都在发颤。
显然,卫含明和石竟一两人也听见了藏在一边黑暗中的那个人影的声音,他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冲上前去,三个人把齐乐围在中间。
“乐乐?”
“乐乐!”
“卫姐、石头哥,是我。”齐乐眼眶里涌起温热的泪。
还没再说什么,白严辉忽然冲上前,一把抱住齐乐,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乐乐,你还活着!你这一个月跑哪去了!你吓死我们了知道吗!我们、我们还以为……”
声音哽咽住,白严辉没敢再说下去。
齐乐被大力抱得几乎窒息,他呛咳了两声。
江黎在一旁,离他们有一段距离,他冷眼看着四人团聚,没什么波动,扔掉了快要燃尽的香烟,用鞋尖碾灭,淡淡出声提醒:“你再用点力,他真要下去见阎王。”
世间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失而复得。
三个人这才从狂喜中回过神来,白严辉松开齐乐,抹了把眼泪,回头看看江黎,又看了看齐乐,憨憨地挠了挠头,一时间没太懂。
“进屋吧,”江黎推开门,回眸瞥了他们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有什么非要吹冷风的癖好。”
酒馆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小A和小C不知所踪。
江黎带人上了二楼。
拨开电灯开关,亮色瞬间驱散所有阴霾。
他独自一个坐在单人沙发上,双腿交叠,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个人围着齐乐问东问西。
齐乐就将自己在钦查处开水间外侧听到的录音放了出来,没发出去,事急从权,他跟踪两个人离开钦查处,跟到一栋大厦里,却被他们发现,被从背后偷袭,注射了一管药,然后就昏死过去。
说到这,齐乐抬头看了江黎一眼。
江黎依旧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给自己又点了一支烟。
就是无声默许的意思。
齐乐得到许可,才继续讲。
昏过去前,他强撑着意识开了一枪,江哥和头儿恰巧路过,救了他,抬着他去了下城区的医疗中心。那管药是西斯特研究出的神经毒素,医疗中心那里有特异性解药,是渊的人给他注射了解药,他才能够活下来。
白严辉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一手扶额,一手向前伸着:“等会儿、等会儿,你让我捋一捋。”
“哦。”齐乐乖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等着白严辉掰着手指头捋清时间线。
“你说,是许哥和……江哥,他们路过……等会儿,你失踪的那天,许哥不是追着从总部杀完人逃离的厄火走的吗?”白严辉死死拧着眉毛,他总感觉这中间似乎有点不对劲儿的地方,用拳头敲了敲脑袋,“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没有啊,我们一直和老大开的通讯线路,老大确实是在追厄火……后来老大不是定位器和耳麦被厄火打碎,也失踪了……等会儿。”石竟一的眼神迷茫了一瞬间,“江黎那天不是在黑街吗?”
“……”
“……”
“卧槽!”
一声尖叫,几乎要捅破DAWN酒馆的天花板。
白严辉嗷地一声从沙发上蹦高蹦了起来,似乎沙发上有火在烧他的屁股。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白严辉话都说不利索了,他手指指着江黎,指尖剧烈颤抖,眼睛睁大,瞳孔骤缩:“你是……”
江黎依旧淡漠地坐在沙发上,姿态放松,略一抬眸,淡灰色的烟雾笼罩在他的眉眼,如同森林间蒸腾的薄雾,而薄雾的遮挡后,锋利的狐狸眼如同野兽般盯住了白严辉的瞳孔。
“厄火!”白严辉吼着,嗓子破了音。
江黎咧开嘴笑了,叼着的烟在无声燃烧,修长的指尖交叠错开,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bingo~”
第158章 白严辉
“……”
酒馆里, 陷入了长久的死寂的沉默。
白严辉瞠目结舌,呆滞地看着江黎,而后者依旧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似乎被戳破的身份根本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
忽然有一股火在心里窝烧,白严辉眼眶生疼,他猛地从怀中抽出配枪,卸下保险,拉枪上膛, 食指紧紧扣在扳机上, 枪口朝着江黎脚尖落处, 枪口在颤。
“江哥……”白严辉嗓子堵得沙哑,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可置信, 还有猝然发现被欺骗的痛苦, 他压抑地将拳头按胸口。
最终, 挣扎着, 还是举起枪,对准了江黎的眉心,再开口时, 换了称呼。
“厄火, 你多次击杀钦天监成员、在上城区炸毁地下实验室、阻碍钦查官追查肇事者, 罪状罄竹难书!举起手来,你被捕了!”
江黎飘飘抬起眼眸,目光慢条斯理掠过银亮的枪身,扫过白严辉紧绷的手臂和下颌, 渐渐向下落。
声音不轻不重,因齿关咬着烟,显得有些含糊, 问:“你腹部的伤不疼了?”
白严辉的身体猛地一晃,贯穿整个耻辱的记忆里,那戴着赤狐面具杀手陡然间有了脸,是江黎,隐藏在面具之后,嬉笑着、轻浮地,拿着他的配枪拍击他的脸,用无声的身体动作展示着对他格斗技巧的讥讽嘲笑。
记忆陡然翻江倒海,溯洄至以厄火为首的杀手袭击钦天监高层的那天,他们坐在会议室里讨论对策时,江黎就那般安然地坐在一旁,一边低头吃饭,一边将他们的计划尽收耳底。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厄火轻而易举地杀穿总部,如鱼得水,原来是他们早早就已经引狼入室。
时间到指针依旧倒悬,退回他惊喜地看到江黎加入钦查处,成为他们计划整备黑街的特邀顾问,他带着江黎领取工作制服,介绍钦查处的概况……
退回至他们一同在黑街并肩,从漆黑的地狱里救出一个个被绑架的孩子,挽救无数濒临破碎的家庭……
退回至钦查处长廊上的第一次对话,江黎懒散地坐在长椅上,笑着与他调侃,扬言要追求他们的冰山队长,那个严厉、不苟言笑的无情道选手,而这天前甚至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内,江黎在几乎完美的安保系统中强杀一人,从西斯特的大楼上一跃而下,于枪林弹雨间摆脱掉他们的追捕。
在无数次与他们搭肩、勾着洋溢笑容与他们打招呼之前,也同样是这个人,于阴影中,用匕首刺穿受害者的咽喉,留下一地冰冷鲜血,一具惊恐的尸体,然后走出到阳光下,看着他们为查获凶手奔波劳碌,却只能徒留一腔无奈,和一卷无法定案的卷宗。
“我们那么信任你——”白严辉咬着牙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保持枪支平稳,“耍我们有意思吗?!”
江黎淡淡敛起眉眼,他取下齿间的香烟,抬手伸到桌边,轻轻掸落烧尽的烟尘,抹去指尖上的灰痕。
江黎笑着开口:“如果你们的队长在这里,他不会质问我为什么骗他,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西斯特的问题上,并且感谢我救下小金毛儿。”
白严辉猛地向前迈了一大步,枪口几乎要杵到江黎的额头上,怒目圆睁,吼道:“别跟我提许哥!你不配!”
“小白!”卫含明喝止他。
“……”白严辉深吸一口气,向回收了收配枪,“你救了乐乐,我感谢你,我们都感谢你,但这不代表你过去的那些罪行可以一笔勾销!即使是许哥在这里,他是会先关注西斯特的问题,但最后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许哥向来不徇私情,他一定会亲手将你送到审判庭。”
江黎又笑了,眼尾上扬,眉梢下压,显得万分讥讽,他扫过白严辉手中的配枪,轻声提醒:“你还没反应过来,你手里的配枪,是怎么物归原主的么?”
白严辉不假思索地、骄傲地说:“是许哥帮我从……”
声音戛然而止。
配枪从手指间滑落,沉重地掉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白严辉的眼睛呆滞着,恍惚着,喃喃一声:“许哥……”
江黎站起身,从白严辉身边经过,擦肩的那一瞬,他微微侧眸,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笑:“天天许哥长许哥短的,好像你自己没有脑子一样,怎么?现在想清楚了?”
白严辉木然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许哥早就知道……”
“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知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
“许哥什么都知道……”
“许哥当初失踪……我们焦心了那么久……不眠不休搜寻……但其实根本就是什么都没发生……”
“他甚至和你一起……把我们都骗过去了……”
白严辉一瞬间什么都懂了,腹部开始隐隐作痛,嘴唇褪去了血色,脸色一片煞白,他痛苦地抱着腹部蹲在地上。
比起认识了四个月的好哥们是敌对组织的杀手,让白严辉更不能接受的是,入队六年以来,视为榜样的、钦佩了六年之久的队长,竟然也背叛他们,和渊狼狈为奸。
“小白,你别这样,你先起来,这件事说不定……”
卫含明的话没说完,就被白严辉打断了,他唰地一下抬起头:“卫姐,你知道是不是?所以才两次带我们来这里?”
卫含明顿了一下:“我也是最近才猜出来的,小白,你听我讲……”
“滚,我不听。”
“白哥,其实江哥不是坏人,咳……江哥杀的人都是应该杀的。”齐乐看白严辉这样,小心地凑过去,蹲在白严辉身边,戳了戳他。
“杀人犯法!”白严辉厉声道,“你怎么也帮他说话,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齐乐?”
“可是我们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冥顽不灵袭击钦查官的敌人,也可以直接击毙呀……”齐乐小声反驳,“我们得讲道理,咳咳咳。”
“你也早知道他的身份?”白严辉红着眼问。
齐乐:“……”
“咳……我醒来才知道的。”
“那你也滚!”
齐乐看着白严辉的样子,忽然想起来以前卫姐总悄悄跟他们讲,说白严辉刚来的时候就是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刺头儿,男女老少上下级都要挨他一巴掌,他还不信,他入队的时候,白严辉已经收敛得差不多了,只能偶尔看出冲动和意气用事来,其他时候都是憨憨的。
齐乐之前怎么磨他,说白哥凶一个,白哥都挠挠头,说黑历史就别再提了,齐乐还以为再也没机会看到之前青涩的白严辉,却没想到,今天忽然看见白哥一秒破防,展现出来卫姐描述的样子,没忍住笑了一下。
白严辉瞪他:“笑屁笑!”
“喂,白哥,你说过永远不会凶我的啊。”
齐乐试图呲牙笑一笑缓解白严辉紧绷的神经,然而没用,现在的白严辉就像是一个逮谁咬谁的疯狗。
“呃。”石竟一弱弱举起手,“严辉,我不知道,看来我们同命相连。”
白严辉:“……”
“那你为什么不生气?”白严辉质问。
石竟一指了指自己:“……这也凶?”
“我生气啊。”石竟一说,“但你总得相信老大吧,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难道老大以前做出的那些贡献和付出都是假的吗?”
“石头,你说的对。”白严辉深深吸了一口气,怒目瞪着江黎,“许哥一定是被他蛊惑了。”
“好精彩的推论。”江黎叹为观止,鼓了两下掌,给白严辉竖了个大拇指:“……亏我还以为你开始长脑子了。”
齐乐跳起来,眼前一晕,前后摇晃了两下,被白严辉下意识扶住:“没事吧?”
“咳咳……我没事,就是还没完全好利索,刚刚起猛了……白哥,你能不能关注一下我啊?”
“你别想替他求情!”白严辉咬牙切齿。
齐乐心虚目移,他故作虚弱,咳了两声,转移了白严辉的注意力,说:“咳……你不觉得,西斯特那所谓的‘药’,和他们要杀我这件事,更值得注意吗?”
白严辉一默:“你说的对。”
事情分轻重缓急,江黎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眼下许暮的处境,还有忽然横叉一脚的西斯特,更值得他们分出精力来思考。
齐乐看白严辉神情松动,立刻抓住机会:“我昏迷的这一个月,都是渊的人在照顾我,他们很忙,下城区被西斯特故意泄露的病毒感染了,渊的所有人手都在下城区帮忙治病救人。”
“这个病毒已经传染到黑街了。”卫含明补上一句,“和我一同被派到黑街的同事,我正让他们紧急排查感染者和密切接触者,进行隔离,防止传染圈进一步扩大。”
白严辉怔怔地听着,目光在齐乐和卫含明之间缓缓挪动。
嗓音发紧,他问:“真的……?”
“唉……”卫含明叹了口气,“都到现在了,我们还骗你做什么?”
忽然,从他们之间伸出一只手臂,江黎指尖点着一块屏幕,将屏幕推到茶桌正中央。
“许暮在你们系统中失踪的时候,和我在一起,我带他去的下城区,这是他的亲笔写的调查资料。”
江黎声音淡淡的:“自己看吧。”——
作者有话说:集结说开,然后即将开始打团[鸽子]
第159章 心烦
“这些……都是许哥查出来的吗?”
白严辉拿着屏幕的手在发颤, 屏幕反着头顶白炽灯的冷光,在众人眼底划过如流波一般的抖动。
齐乐只知道下城区的疫病,却不知道原来疫病正来自于他们钦天监下属的西斯特生物科技公司, 也不知道堆积如山的污染物和废弃物的背后,竟然是财政部和科技部联手隐瞒的弥天大谎。
而今天,真相赤.裸裸血淋淋地摆在他们眼前,是许暮亲身涉险,步步为营, 一寸一寸拨开迷雾, 为所有人探寻到的真相。
往日对钦天监的敬意和信仰, 是他们保卫上城区、将利刃伸向罪恶与黑暗的勇气,而今这柄利刃化作带回钩的暗器, 曾经将忠诚打磨得多锋利, 如今这把利刃扎回他们的心脏, 就有多深刻、多惨烈, 连皮带肉翻起,滚烫的热血喷涌而出。
四人沉默,不仅仅是震惊于眼前证据如山般的事实, 也有对队长的沉默敬意。
因为他们都知晓平日里许暮的工作量, 许暮不仅仅是钦查处一队的队长, 也是整个钦查处的负责人,不仅要教导他们演习训练,还要处理工作、杂事,每日早出晚归, 偶尔深夜里,属于他的办公室的灯还依旧亮着。
他沉默严肃,极其负责, 处理工作雷厉风行,无论什么时候,任务多么棘手,但只要一看到许暮在,每一个钦查官都会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毫无后顾之忧,心无旁骛做好应该做的一切。
许暮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稳重,永远可靠,做他的队友、手下,都可以无条件信任依赖他。
是于钢筋铁墓拔地而起的墨竹,一身笔直的气节,从不动摇、从不衰弱,清晰而冷峻,深邃而平静。
而他们三个作为许暮直属一队的队员,却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们的队长,在如此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下,不仅将钦查处内部处理地井井有条,还暗中进行调查,釜底抽薪一般,将沉积了多年的污垢一并拨开,让其丑恶暴露于阳光之下。
许暮瞒着他们,独自步入无归命局,无论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都落不到任何好的结局。这种隐瞒,是许暮用他自己的方式保护他们,就算自己在成功前折戟,他们四个因为全然无知此事,会免受牵连。
许暮永远都是这样,没比他们年长几岁,却处处照顾他们,甚至在无形中帮他们找好了退路。
他们熟悉他们队长的工作方式和习惯,看到眼前这个许暮亲自整理的证词,三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说什么许暮背叛钦天监,不过是阻止许暮进一步调查的手段,威逼利诱、或是杀人灭口的手段。
“我们得把许哥救出来。”白严辉平静地盯着屏幕,白光亮得刺眼。
现在,他们的队长正身陷囹圄,命悬一线,他们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许暮送死。
白严辉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江黎。
江黎却压根儿没关注他们丰富的内心活动和表情。
那面容绮丽的青年早在他们阅读证词的时候,便觉得无趣,只身走开,此时江黎正斜倚在窗边,背部靠在窗边突起的棱角,一双长腿随意支棱着,长发被随意簪在脑后,唇间叼着一支香烟,屋内无风,烟雾成了笔直的一缕,直直上升,从浓郁的灰白,变成浅淡一片雾,晕开在绯艳的眉目间。
窗外是沉重的乌云,窗内是刺目的纯色白炽灯,江黎肤色冷白,没有任何瑕疵疤痕,这会儿在黑白如水墨般对比的色差下,显得皮肤很薄很脆,挂在耳骨上的银链、脖颈上的黑绳,还有纤长手指上各色的漂亮戒指,都将他这个人衬得格外显眼。就是这样极具欺骗性的样貌,任谁也不会将他和那个心狠手辣的杀手厄火联系起来。
但这时再看向他,都不可否认,江黎的美,张扬锋利,令人心惊,也令人捉摸不透。
他们这才恍然惊觉,原来自认为的亲近,其实都迷失在江黎刻意勾起的笑容里,他们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个人,而江黎也从没给过他们这个机会。
似乎……只有他们队长,只有许暮得到了这个特权,得以窥见一点江黎的真实。
所以现在,他们几个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和江黎沟通。
白严辉将视线收了回来,他现在还是没办法接受江黎就是厄火,但眼下的情况不允许他因为私心耽搁正事。
他问:“卫姐,别耽误时间了,多犹豫一秒,许哥的危险就多一分,我们走吧?”
卫含明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窗边。
白严辉瞪着眼睛回视:我不要跟他说话。
卫含明皱着眉:他知道很多,对我们救出队长有帮助。
白严辉眼睛瞪得更圆了:我们不能自己去吗?你看他有要帮忙的意思吗?
齐乐左看看又看看,虚弱地问:“卫姐、白哥,你们挤眉弄眼干什么呢?”
卫含明:“……”
白严辉:“……”
白严辉一巴掌拍到脑门上,叹了口气,咬着牙,硬邦邦地喊了一声:“江……咳,江黎。”
江黎从窗外收回视线,淡淡地瞥他一眼。
白严辉转头就盯着卫含明,梗着脖子,眼神示意:你看看他那个态度!就好像我欠他八百万似的!
卫含明又微微摇头:别管,你快开口。
白严辉:“……”
“我们要去救许哥,你跟我们一起吗?”白严辉干巴巴地挠着脑袋的疤痕,问。
江黎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目光径直从他的头顶掠过,转了一圈,重新淡淡地看着窗外翻涌的墨色。
第三十五小时。
夜深了啊。
隆冬的深夜,注定寒冷又漫长,荒芜又枯槁,惨淡无比,加之阴沉的乌云低垂在头顶,这场暴风雪将落未落,沉甸甸的压在每一个人心头。
江黎站在窗边,能感受到从窗外渗进屋内的寒意,压在鼻尖上,卷着他的手指,将温度一寸寸侵蚀,让血色渐渐消亡。
香烟无声燃烧,没有温度地燃烧着。
DAWN酒馆是五年前新建的,崭新,并且比较高,江黎站在二楼,低矮的建筑和杂乱的橡胶电网在他的脚下徐徐展开,没进远端漆黑的阴影中,被长远的夜色一口吞噬。
黑夜死寂,风雪将至,气压也死寂,无端让江黎的心脏堵着,他很烦,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他陌生。
他以前从不会这样,他只会蛰伏着,如真正的野兽一般,寻找将敌人一击毙命的机会,在冰水里、在高楼上、在熔炉里,他总是能心无旁骛。
而现在,有一种要维持不住披在身上的人皮一般的烦闷,江黎藏在衣袖中的那只手攥成拳,让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一缕血珠沿着指缝缓缓淌下,洇湿在暗红的风衣里,血色沿着衣物布料的纹理渗开,不见影踪,他用尖锐的刺痛换取神经的活跃和理智的清晰。
面对从未有过的特殊状况,江黎下意识地使用自己曾经深陷痛苦时,使用过最多的解决方式——伤害自己。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自我掌控。
“江先生,老大有没有在您这里交代过什么?”屋内,石竟一也在非常有礼貌地向他询问,“老大有预设过眼下的情况吗?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帮得上他的忙?”
啧。
江黎更烦了。
许暮从没对他预设过如果行动被提前发现的处理办法。
他确实大意了,被混蛋大钦查官糊弄过去,真叫许暮逞上英雄了。
许暮了解江黎,江黎同样,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了解许暮。
许暮想做什么,江黎现在大致明白了。
江黎按灭香烟,和着呼吸出的烟雾,淡淡吐出一个字。
“等。”
现在他们不能有任何行动,万一出现风吹草动,惊动审判庭的人,许暮的计划也会功亏一篑。
“等什么?”卫含明下意识问。
等许暮完成他要完成的。
因为眼下,他们所掌握的钦天监的罪证,并不全面,甚至在这转移处理废弃物钱款的背后,疑点重重。
江黎现在明白了,许暮或许也早就意识到,置身事外,并不能得见全貌,他们并未卷入其中时,无论如何,都阻碍重重,无法深入,无法窥见藏匿在深处的隐秘。
所以,需要有人走进阴影里。
只有站在阴影里的人,才能彻底发现黑暗来自何方。
所以许暮走进了这片昏暗的长夜。
忽然,江黎的耳骨夹轻轻闪烁着,有不起眼的白光遮挡在弯垂的长发中,暗暗一闪。
“江老板,”伪装成耳骨夹的耳麦中响起声音,“本人已就位。”
宣子愉的声音在江黎耳中响起。
然后是一阵呼啦啦的风声,有常青的灌木树叶扫过的莎莎声响。
“草……真特么的冷啊外边,我现在可是在整个上城区最危险的地方了。”宣子愉蹲在审判庭大门外侧的灌木丛中,身上穿着薄薄的一层特质布料,布料上覆盖涂层,帮助他潜伏于夜色里,甚至可以避开红外探测,“审判庭脑子有毛病吧,当初决策层吃屎了吗把这地方建这么高?我一路爬上来,累成狗了!”
“江老板,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钱。”宣子愉蹲在灌木中,用力搓着手掌取暖,他还不能呵气,得防止口鼻的热气被发现。
宣子愉这辈子,第一惜命,第二爱财。
江黎抬手按在耳骨上:“行,知道了。”
得到宣子愉一切顺利的消息后,江黎烦闷的心忽然平静了一点,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很顺利。江黎看向四人。
四个人目光紧张,专注地盯着他,又好奇,又急切,却不敢问。
江黎忽然笑了,他挑眉看向四人,穿着钦查官制服的四人。
“等着劫狱。”
尖利的犬齿压在下唇,江黎的笑容充满着挑衅。
“你们要不要跟我一起造反?”——
作者有话说:小狐黎不知道这种烦闷的感觉有一个名字,叫做关心则乱。
我来了我来了,这两天开学事情有点多呜呜呜对不起大家,没人告诉我这研保上了还得亲自上啊[问号]
第160章 克隆
一辆通体漆黑的车披着夜色中疾驰, 沿着盘旋的高架路蜿蜒而上,呼啸着从门边灌木唰地开过去。
常青的碎叶抖动,宣子愉小心翼翼地拨开枝条, 露出一只眼睛,他看见那辆陌生的车停在审判庭的门口,从驾驶位出来一个穿着防护服的人,手里拎着冷藏保温的金属箱,走进审判庭。
宣子愉微微眯眼, 松开枝条, 退回灌木中, 抬手按下耳麦,压着嗓音说:“江老板, 有异常情况。”
宣子愉将方才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江黎, 末了, 笑嘻嘻补充了句:“额外的情报, 得加钱。”
喀拉。
江黎那边单方面切断了耳麦信号。
宣子愉也没在意,反正他知道江黎绝不会赖账。
江黎对于自己想要得到的,从来都过分慷慨, 从来都不忌讳代价的多寡。
江黎身在局中, 不知晓全貌, 而宣子愉置身事外,他看得清。江老板对那个大钦查官,恐怕不只是他表面上所说的那样——一时兴起,玩玩而已。
第三十五小时, 长夜已深,黑云寂寂。
宣子愉蛰伏在审判庭门口不远处的灌木丛中。
审判庭内,身着藏蓝色防护服的人一路畅行无阻, 径直走到审判长办公室,敲开了门。
宋幸和卓洪茶水一杯一杯下肚,终于等到此刻,两人的面色均是不易察觉的喜悦,将人迎了进来。
咔哒。
一声。
身着防护服的员工将金属箱放到茶桌边,打开密码锁,森白的冷气就从其中幽幽渗出,在如流水流淌一般的浓稠冷雾中,露出一截玻璃针管。
“宋长官、卓审判长,这是您们需要的‘长乐’。”员工恭谨地低着头,将保温金属箱推过去,“这是‘长乐’的最新成果,经测试,可使受体对象对‘长乐’产生剧烈依赖性,每周稳定注射一次,不出一个月,便可以对对象进行心理暗示,下达指令后,对象会无条件服从,直到死亡。”
宋幸把玻璃针管取了出来,掂在手心里,反反复复打量,针管与镜片的反光晕在雾里。
员工贴心地解释:“肌肉注射即可,不需要任何复杂操作。”
宋幸满意地点点头,笑着看向卓洪:“如何呢?如果真成了,我们还能获得一个予取予求任劳任怨的战斗机器。这不比费尽心思拉拢要来得有利?”
卓洪也狞笑:“宋长官说的是。”
“走吧。”宋幸站起身,“去会会那个姓许的硬骨头。”
——
黑街,DAWN酒馆。
四个人更急了。
他们还没等到江黎说出什么劫狱的计划来,江黎的注意力就被那耳麦中的声音打断。
单方面切断和宣子愉的联系后,江黎微微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窗外翻滚的阴云。
他讨厌动脑子,讨厌谋划布局,讨厌一切周密的计划。
如果按照江黎的性格,他大概会开着一车炸弹直接把审判庭从高高在上的天上炸下来。
只可惜,残棋正停在指尖,现在他不得不沿着许暮留下来的、欲盖弥彰的死局中,吃透对方的思路,一步步沉吟着落子、完善杀机,最终无伤将军。
这局棋,终于从许暮手中,转到了江黎的手里。
啧。
江黎想起来他忘了什么了。
上次和许暮一同去审判庭时,他趁乱离场,沿着通风管道,在审判长卓洪的办公室内,留下了窃听器。
当时一股脑都丢给了枯云丰富信息渠道,却没成想,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窃听器。
棋子加一。
齿间早就空了,但江黎的牙却更痒,无孔不入的心焦令他忍不住磨了磨犬齿,总想噬咬些什么。
江黎抬手打开通讯手环,把窃听器调出来,调高声音外放。
嘶嘶——
一阵调试的电流音后,响起了开门声。
“宋长官、卓审判长,这是您们需要的‘长乐’……无条件服从,直到死亡……战斗机器……去会会那个姓许的硬骨头……”
酒馆内,围在一团仔细倾听的四人脸色纷纷巨变。
“他们要给许哥打什么?!”白严辉目眦欲裂,一拳锤在茶几上,整个茶几都玻璃面摇摇晃晃,好半响才停下。
卫含明脸色惨白:“他们要控制队长。”
“不能再等下去了!”
白严辉拍案而起,整个人都紧紧地绷住,怒目扫视其他三人:“许哥现在就有危险,我们还在等什么?!”
却看见,卫含明、石竟一和齐乐,三人竟然都没立刻响应他,而是都下意识地看向江黎的方向。
白严辉一瞬间觉得荒谬极了,他指着江黎,盯着三个并肩作战的队友,又气又恨:“你们现在还要指望他?从许哥出事到现在,他有露出哪怕一点担心的表情吗?这混账一直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让我们等等等!看这架势可特么牛逼了是吧?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跟我们在这吆五喝六耽误我们救出许哥的时间,到现在了你们还觉得他想救许哥吗?我看怕是想利用许哥为渊造势吧!”
江黎瞥了他们一眼。
齐乐被白严辉狰狞的表情吓住了,他喃喃一声:“白哥……”
“你还叫我一声哥就跟我走,我们去救人!”白严辉瞪着他。
“我……”齐乐一时手足无措。
“小白,你别冲动。”卫含明劝道。
“我很冷静我没有冲动啊!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哥陷入危险却无动于衷啊,我做不到!”白严辉气得锤了下大腿,又转头,“石头,你——”
然而一向和他统一战线的石竟一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哈,哈哈哈……”白严辉捂着脸,怒极反笑,“白眼狼!许哥平时都白提携你们了!才特么的跟江黎认识多久,一个个的全都信任他?你们都不救是吧?好,我自己去!”
白严辉扭头就走。
就在手指触碰到门把手的那一瞬间,忽然,耳边响起一道极其尖锐的破空声。
嚓!
电光石火一瞬,一把尖锐的匕首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匕首的冷光似寒铁,狠狠扎在门板上,刀刃因巨大的力道而微微震颤嗡鸣着,尖利的刃距离他侧脸不足一厘米。
“让你走了么?”
从身后传来一道尾音猫儿似散漫的声音,轻飘飘的。
白严辉的手臂僵住了,一霎时冷汗浸透背部。
他的战斗本能,在钦查处里,除了许暮,他也是属于顶尖的水平,白严辉敏锐地感知到,这一瞬间的杀意实实在在,并不是威胁和试探,而是江黎真的想杀他。
喀拉。
有手枪在他的身后上膛,冰冷的枪口贴上他的太阳穴,银亮的枪身压在余光里。
“认识这把枪么?”
江黎的手掌按在了他的肩上,很亲昵似的,像是熟人的勾肩搭背,江黎微微笑着,揽住他的肩,侧头对他耳语,冰凉的吐息落在耳边,带着苦涩浓郁的烟草味。
认得。
许暮的配枪,上报丢失的那一把。
“我好担心啊。”江黎用咏叹的腔调,故作情绪充沛地叹了口气,“好担心万一你莽撞冲出去,打乱了许暮的计划,所以还是杀了你比较靠谱吧?”
“真这么钦佩你许哥的话,那用他的枪崩了你的脑门,你应该也会感到死得其所吧?”
江黎似是好脾气地询问,还抬起腕,用枪口点了点他的额角,征求他的意见。
白严辉的腹部下意识开始疼痛。
他咬着牙撑住,额角冷汗微起,死亡的压抑和威胁却令他冷静下来,即使性子冲动,但白严辉有一个完美合格的钦查官的素质。
他反问:“你为什么还要等?你不担心许哥的安危么?不担心他被成瘾性的药物控制,彻底沦为钦天监的傀儡,成为我们的敌人么?”
江黎下意识蹙眉,他心神都在抗拒,眼神划过一抹暗色,但持枪的手却依旧很稳。
“还有最后一小时,你们最好都听我的,不然我不介意送你们去死。”
“你之前说错了一点,我并不知道许暮全部的计划,所以我要等结果呈现,才可以有所行动。”
“以及,你太小看你们队长了。”江黎平静地说,“我相信他不会落入下风。”
说着,江黎声音一顿,“如果他真的不慎落败,那在彻底失控之前,他会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
宁折不弯。
——
审判庭,关押区。
宋幸按着手中的玻璃针管,不禁微微加快了脚步,他已经等不及看见,那往日里高傲的大钦查官,跪倒在他眼前的模样。
呵,凭什么,即使身陷囹圄,还能不卑不亢地和他们平等对话,甚至在时刻图谋反击。
这样的硬骨头,真是令人厌恶。
这么想着,宋幸拔掉了针尖的封口,微微向前推进注射器,将玻璃针管内残留的空气推出,连带着从针头洒出一点透明的药剂。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钢铁碰撞的巨响。
听声音,像是铁棍敲击在铁墙上,一方应声凹陷坍塌,发出的剧烈声响,从幽深的关押区深处传来,巨大的音浪碰壁在监狱内,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巨大回音,震得人耳膜都在鼓动。
“怎么回事?!”
关押区内巡逻的武装员工纷纷被惊动,对讲机红光亮起,立刻前往巨响来源的方向,关押区各个牢房的罪犯也开始骚动,在无数年如一日的、一成不变的牢狱生活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值得他们用一百二十分的精力凑热闹。
宋幸的脸色却一变,他猛地推高眼镜,厉声:“去许暮那!绝对是他!”
他甚至开始小跑,一路小跑到那间牢门前。
牢门完好无错,许暮没有越狱。
身旁的武装员工站在宋幸身前,将门锁拧开,拉开充满浓郁铁锈味的栅栏门。
牢房内,无光的阴影里,一道笔直的身影背对着他们站立着。
铁架床被拆了,零碎铺满一地。
许暮手里拿着一根铁架,作为长撬棍,攥着其中一端,撬开了一扇几乎与监狱墙壁严丝合缝的铁门,而那里头,正是江黎之前发现的,必然存在的隐藏空间。
他站在铁门内外空间的交接处,听到门口传来的声音,略略回身一望,手中的铁架另一端在地上划过一道半圆,发出金属与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宋幸站在惨白的荧光灯下,周身是密密麻麻全副武装的持枪员工,冷冰冰的白光洒在枪口上,分明占尽了优势,却无一人敢上前一步,和许暮对峙。
“我看到了。”
阴影将许暮的鼻梁和眉峰都镌得深刻,他声音无波无澜,根本不像是撞破了惊天辛秘。
“用菌株吸收人类的DNA,制备一模一样、但却没有任何思维活性的克隆人,用生物电流刺激他们的肢体行动,就是你们伪造视频的方法吧?”
在许暮的身后,是被打碎的巨大培养罐,玻璃碴碎落一地,淡粉色的营养液流淌在地上,一层营养液之上,躺着一个被铁架贯穿了心脏的‘人’。
然而那伤口里却没有流出一丝一毫的血液,空洞洞的,破口处,有细密的丝状线条正在微微蠕动着,像是被折断后的藕,丝丝缕缕,仍交联着。
丝状的线条形成密密麻麻的蛛网,争先恐后地向下垂直而落,直到沾上营养液,才肯罢休。
而视线上移,躺在地上的人形,长着一张,和许暮一模一样的脸!
“宋幸。”许暮抬起手中的铁架,直指宋幸的面部!
“这些完全违背工程伦理的克隆人,是西斯特做的,是不是?”
周围武装员工下意识纷纷抬起枪,对准了许暮。
惨白的荧光灯在冰冷的钢铁地面上切割出一道亮暗分明的笔直交界线。
许暮只身站在暗色里,一根铁架,对着数十支枪口,面容平静,毫无惧色,虽千万人亦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