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坠落
审判台正下方一千米, 是上城区的中心广场,无数汇入广场的主干路上,停满了车辆, 在漆黑的雪夜里,车灯大亮。
一种凝固的,近乎金属质感的白色车灯笔直射入黑白雪幕,毫不妥协地剖开沉沉的夜色,照亮纷飞的雪花, 反射亮盈盈的白光, 晕开、逸散。
一辆车亮起车灯, 车内的夫妻佩着白花走下车,向审判台下走去。
这条路上, 后一辆车紧接着, 安静地、有秩序地停在他们的车后, 也亮起车灯, 母亲拉着困顿且尚不懂事的孩子下了车。
后来,就不仅仅是那些曾经被大钦查官所救下的、帮助过的人汇集于此,宽阔的马路上, 然后是打着电话的中年人、一对年迈的夫妻、一个年轻的姑娘……
停下车, 点亮车灯, 走下车。
汇入这人群之中,默默前行。
装满白色纸花的纸箱不知从何处传来,在人群中,默默传递着, 从一个人的双手,递到另一个人的手里,从中取出一朵轻盈的白花, 掌心里便有了一支枪般沉甸的重量。
人们井然有序,高高举起佩戴着通讯手环的左手,或者是右手,无声前行,飒飒的脚步声融为一体,手环亮起的莹蓝色屏幕上,正显示着审判庭的直播画面,笔直的脊梁被铐上了枷锁,那在即将行刑的审判台前,肯为良知执言的,唯有将要被抹杀的良知。
然而满城的人却早已于夜色中睁开眼,他们看得见,便不会有人作壁上观。
在广场周围向外辐射的主干路上,越来越多的车自发停了下来,无数的车灯汇聚在一起,愈来愈亮,那一片纯白的亮色将黑夜与雪花的边界都刺破,最终化作一片向前流动的、朦胧而温暖的光雾,光雾包裹着整片广场,像一个忠诚的、正在不断被吹散,又不断重聚的纯白灵魂。
人群汇集于车灯的光亮里,汇成一道无声的、纯白的河流。
渐渐一致的脚步声像是沉重的心跳。没有人说话,但那压抑的愤怒与焦灼,在每一双紧蹙的眉宇间,在每一次散漫白雾的呼吸里。
此刻没有呐喊,却比任何呐喊都更具力量,那汇聚了千万人意志的沉默,凝聚至极点,仿佛一颗即将在真空里爆炸的恒星。
未能亲临现场的,早就在凌晨四点半的黑暗里,从床上爬起,洗漱、换衣,庄严肃穆地坐在电子屏幕前,全神贯注将精力集中在审判庭的直播上。
屏幕上,无数正在抗议的弹幕涌动、闪烁,密密麻麻,几乎要将整个画面所填满,却又唯独留出了许暮所在位置上的一片空白。
直播的画面里,钦天监一切丑恶的嘴脸,就如此这般,毫无阻拦、不加修饰地,落入他们每个人都耳中。
愤怒,但却无力,因为没有办法,在这个统治着整个上城区的庞然大物面前,他们就连反抗都找不到途经,只能凝聚起来、先凝聚起来。
但是凝聚起来做什么呢?此刻这些人心里也没有答案,但总要做些什么吧。
他们是清醒的绝非愚昧的,是被蒙蔽的而不是眼盲心瞎的,就如那小姑娘所说的,若是游行救不了许钦查,那便将这当作满城风光的吊唁。
静静等待着。
而后、而后,就在一切都即将无法挽回之前,一抹火红的身影撞进画面里,一场爆炸颠覆令人窒息的长夜。
【好眼熟……我好像见过这个人……】
【后面的三个人是许钦查的队员,那这个人应该也是吧?】
【我记得![图片][图片][图片][图片],这是那场许钦查监督的审判的直播截图,当时我看他太好看了所以截了好多张,他坐在许钦查旁边,我感觉他应该是许钦查的同事!】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之时,有加精的弹幕挤到屏幕里。
是钦查处的官方账号。
【江黎,和许队长一同破获一百五十余名孩童绑架案,黑街行动特邀顾问,后与钦天监理念不合辞职。】
发出这条弹幕的是九队的队长,他此刻坐在冲向审判台的武装车上,几乎要将一双眼睛瞪圆,不可思议地盯着直播屏幕,他可是记得牢牢的,当时这个躲在他们许队长身后,娇娇弱弱委委屈屈说不会打架要许队长撑腰的特邀顾问,此刻飞一般揪出卓洪,干净利落地开枪击中油箱,眉目上挑,在冲天的火光中笑得疯狂,又以人类几乎无法做到的反应速度,躲开了狙击枪的子弹。
这特么的叫柔弱?当时要是江黎真的应下他的切磋邀请,那他现在是不是还得躺在病床上?
嘎吱——
武装车猛地停下,九队的队长一头撞在挡风玻璃上,转头大喊:“刹什么车啊!”
“可是,队长,红灯啊……”
“都什么时候还管红灯绿灯?赶紧开!我们去支援一队!”
和其他上城区居民不同的是,整个钦查处在看到审判庭直播开启的那一刻,便出离地愤怒,其实在他们的心里,去他的什么规矩和上级,他们的热血只为公理鼓动,愣头青也好、性情中人也罢,许暮不仅是他们所有人都标杆和榜样,也是亲力亲为、教会他们训练与演练作战的队长,他们绝不可能看着许队长白白送死。
于是每一个钦查官都即刻反应过来,迅速在钦查处集合,去车库开武装车。
一刻不敢停地戴好所有装备,开着车就往审判庭冲。
至于是不是造反?
谁管这个,对许队长狂热的崇拜,令他们只知道许队长指哪他们打哪,甚至有些愤怒,为什么许队长不叫上他们一起,也好过一个人深入险境。
于是武装车的长鸣声撕裂夜幕,如一柄柄长剑的锋镝,直指审判庭,冲到审判庭正下方的广场,碾着已经被撞破的关卡,冲上盘旋的天梯。
而在广场中的,在审判台下的游行队伍看见涌动而至的钦查处武装车后,所有人都爆发出了喜极而泣的尖叫和吼声。
他们将手臂高高举起,手腕上亮着屏幕,手心里掂着白花,他们张开手掌,风雪刮过,衔起花朵,一片片白花就像雪白的鸽子一般,从地面上腾飞而起,被呼啸的风卷着千米的高空之上。
飞到千米的高空之上。
“誓死捍卫公理!”
“接许钦查回家!”
第三十九小时,从第一声呐喊开始,渐渐响彻,喊声如洪流奔涌而出,汇集在这片他们朝夕于斯的土地。
第三十九小时,有手写的旗帜被托举而起,在风里鼓荡,高举的手环散发微光,将纯白的旗帜映出光彩。
第三十九小时,成千上万朵连夜赶制出的白花从地面放飞,升至千米的高台之上,席卷至昏沉的阴云中。
第三十九小时,在长夜将尽之时,由沉默到沸腾,由个体汇聚成洪流,不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破坏,只是为了接回那个唤醒无数蒙在鼓里的居民的意志的大钦查官。
于是成千上万朵白花在审判台前的高空中骤然爆炸,卷起一片阴云踉跄、大雪蹀躞的火海。
在日出处破云而来的狂妄大火,威慑住审判台上所有人的心神。
除了江黎之外,没人知道他如此布局,无人知晓这一场从纯白纸花中绽放出的爆炸和烟火。
广袤的、灰蓝色的阴云下,点燃在云层的罅隙里。
极尽绚烂的烈焰里,涌动出一种悲壮的、团结的力量。
那是数万人的吼声,凝聚在一起,要去摧毁,覆天的阴霾,要去横渡,垂死的未来。
“誓死捍卫公理!”
“接许钦查回家!”
声音渐渐在审判台上清晰了,而后武装车刺耳的长鸣声从怒吼声里破空,一辆辆漆黑的车打着漂移停在宽阔的审判台,一个个全副武装的钦查官纷纷从尚未停稳的车里一跃而下。
以多敌少的局势顷刻逆转。
宋幸和卓洪听清了那千万人聚集而起、冲破云霄的呐喊声,震惊地低头看了眼通讯手环,在看到不知何时就已经开启的直播后,一霎时万念俱灰,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他们所遮掩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血淋淋地揭开。
他们知道,全完了。
他们被一拥而上的钦查官压住。
审判庭负隅顽抗的武装员工也逐渐被控制住,被缴下武器,押至战场之外。
虽然钦天监每个部门都会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却不算太多。
百余年间,钦天监统治势力稳定,上城区没有外部敌人侵扰,没有威胁,就让他们对于尖端武器的研究并不热衷,而是更加专注于医疗疾病、长生长寿,所以三十多年前在Ether研究所的学派争斗中,高能机械的学派败给了生物科技,对于武器的研究也就渐渐慢了下来。
武装部下属钦查处,是整个钦天监的精英部队,掌握着最集中也是最先进的武装力量,在这一天前,没人能预料得到,会有这么一天,有一个人有如此强大的号召力,能在不知情且没呼吁没煽动的情况下,将整个钦查处都掀起来,造反。
钦查处的武力值声名在外,所以在审判庭的武装员工见到钦查处武装车将他们包围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斗志。
事实上在这之前,他们五百多个人,就已经被许钦查所指挥的五个人打怕了。
毕竟他们的领导、钦天监高层可以从阴谋与诡计中获利,但他们这些打工的又不是完全的既得利者,凭什么要为了别人的利益出生入死,此刻神仙打架,他们的命就是炮灰,所以在看到钦查官来了的时候,这些人反而松了一口气,果断地缴械投降,立刻双手抱头面向墙壁蹲着去了。
徒留宋幸和卓洪在无能狂怒地叫喊,但现场的武装员工却没人听他们的。
哪有人想死啊?
子弹乱飞的场面瞬间一寸寸被清理下来,道义压制、武力压制、心态压制。
白严辉趴在三层,瞄得稳,一枪打死对面的狙击手,从狙击枪后探出脑袋,看见了朝夕相处的同事。
其他钦查官骂骂咧咧踹了一脚武装员工,一抬头,瞬间傻笑,猛猛挥手:“嘿!我们来得及时吧白哥?你们一队造反怎么能不带我们啊?”
白严辉看见场上的局面,又缩回狙击枪后,时刻警戒着,扬声骂了句:“对面都失去行动能力了吗?就敢松懈?半场开香槟死得快我跟你们讲!”
白严辉平时傻乎乎不着调,偶尔有不合时宜的出戏的冷幽默,但真正战斗的时候还是格外认真的。
被骂的钦查官嘿嘿一笑,缩了缩脖子,乖乖去干活了。
火光渐熄渐止,燃烧的灰烬在纯白的雪中缓缓落下,纯白的审判台上,点缀着余烬的暗色。
江黎收回沾满滚烫鲜血的匕首,弯折起手臂,用袖腕擦干净,抬起头,锐利的狐狸眼环视一周,眼眶有一片微微的绯色,刻进DNA中那种属于杀戮的疯狂还尚未从眼底消去。
他看见钦查官在收拾残局。
完全的意料之外,江黎原本的想法只是想借助居民群众的愤怒点燃白花,制造混乱,趁机把许暮带走,却没想到,这些傻白甜的居民竟如此团结,也没想到,钦查处的钦查官如此在意他们的队长,竟然直接冲上审判庭来造反。
江黎忽然就闲了下来。
原本在此前无数个小时里压抑烦躁至极的心情,也在冲上审判台,骂过一声后,看见许暮安然无恙的那一刻,如清风骤然吹散阴霾,心绪倏地平静下来。
江黎对上了许暮遥望而来的目光。
说来也是奇怪,江黎心情忽然就变得很好,他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粲然又畅快的笑意。
遥远地,许暮骤然失神,他看到大雪之中,那束令他心旌摇曳的火焰。
江黎从席上一跃而下,轻盈得也像是一片雪,他跳到许暮身边,拍了下许暮的肩膀,笑眯眯地眨了眨右眼,吹了声调戏的口哨。
许暮一直都没有移开过目光,他注视着江黎,不舍得眨眼,江黎此刻的笑容太过于明媚,他直愣愣地看着,心脏剧烈跳动,热烈的爱意压抑不住般生长而出。
直到此刻,下意识指挥战斗的本能渐褪,许暮才意识到,江黎就这样,在爆炸和火焰中走向他,带着很多人一起,救下他,让他免于这场不公的审判,免于一死。
他站在审判台没有围栏的最外侧,他最先听到了那从地面上升起的呼声。
耳边是要带他回家的呼喊,眼前是千里迢迢来带他回家的人。
这么一刻,许暮眼眶微微发热。
明明只有两天没见,为何却感觉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被压抑的思念在这一刻瞬间决堤,汹涌奔流。
本以为早就下定了决心,可以从容慷慨赴死,但却在见到江黎的这一刻,早早下定的任何决心都瞬间被打碎、溃不成军,最后化作乌有。
许暮忽然就不敢死了。他好想好想永远和江黎厮守。
心脏鼓动,他耳膜都震颤。
许暮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看见江黎背着双手,微微向他的方向倾身,挑眉看他。
“帅哥,人缘这么好啊?”江黎笑得不着调,拖长尾音,“长得也好,加个通讯号呗~方便我们以后约……嗯哼?”
许暮:“……”
要命,他的耳麦还开着……
他早晚要堵上江黎这张叽里咕噜什么都往外说的破嘴。
许暮微微抬起头,向不远处扫视,就看见那边,三三两两的钦查官聚在一起挤眉弄眼。
石竟一拧松了一瓶矿泉水的瓶盖,用手臂撞了一下卫含明,将水瓶递过去:“喏,卫姐,休息一下。”
“谢了,小石头。”卫含明接过水瓶,吨吨吨一口气干了半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将枪杆往地上一杵。
“卫姐,你看。”石竟一扬了扬下巴,“啧啧,真般配啊。”
卫含明一挑眉:“有品,你也磕上了?”
“那可不,配就一个字。”
“入坑晚了小石头,回头我给你讲,我有朋友画过他俩的图。”
“?”
这两个人,也没关掉耳麦,就这样大大方方在队伍频道里面乱讲。
许暮:“……”
许暮关掉开关,耳不听为净,将手指从耳麦上放下,微微低头,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江黎身前,上上下下把江黎看了个遍,有些紧张:“没受伤吧?”
江黎就不屑地哼哼两声:“我的身手你不知道?”
知道。
但总会不自觉担心。
许暮微微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江黎亮晶晶的、有些期待的眼神,轻声:“知道,你很厉害。”
“剪断电线,开启直播,还有这些纸花,都是你安排的吗?”
江黎一下子就将头仰起来了,挑眉问:“怎么样,帅吧?”
“嗯,很帅。”许暮认真地说,说着,要伸出手,去拉起江黎的手,“走吧,别站在这,我们回家。”
许暮对审判台前的这片空地有心理阴影。
然而就在此时,许暮刚要牵起江黎的手的这一刻。
在不远处,正被钦查官押着的,跪倒在墙边的宋幸阴毒地盯着正在审判台边笑着对话的两人。
该死。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宋幸蹲着,死死盯着,啃咬着手指甲,他此刻就算不看以太网、不看审判庭直播的弹幕,也能知道,整个上城区的民众究竟愤怒沸腾到了什么情况,他全完了,他再也没有机会坐在如今的地位上,等待他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绝望,还有死亡,还有一败涂地的名声,和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
而这一切都罪魁祸首,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钦查官,该死的许暮,如果不是因为许暮,那他现在应该在柔软温暖的床上享受温柔乡,而不是在天寒地冻的大雪里跪倒在审判台上一败涂地。
凭什么他被打倒,而许暮却名利双收,还能抱得美人归?哦对,这个江黎,这也是个贱人,伪装成一个小白脸的样子,扮猪吃老虎,在关键的时候把他们整个审判庭都要炸毁了。
这样想着,宋幸忽然爆发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
他忽然狠狠地撞向钳制他的钦查官,用力挣脱束缚,猛地向前方被收缴的武器堆中冲过去,抄起一把枪,充满恨意与恶意地瞄准许暮的方向,狠狠开出一枪冷枪!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满腔的恶意令宋幸在此刻产生了极强的爆发力,令周围钦查官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听见子弹出膛的巨响。
审判台边缘,许暮正要牵住江黎的手。
骤然间,枪声和子弹的破空声一同呼啸而来。
江黎的笑容在同一时间凝固,他可能会感受不到远距离的威胁,但近距离直逼面门的杀意,却令他的骨骼和血液同时震颤,令他的每一颗细胞尖锐地拉响警报。
子弹笔直地朝着他们二人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江黎兀地将手腕一翻,一把攥住了许暮的胳膊,拉着他狠狠向着自己的方向一拽!
顷刻间,双方的位置瞬间颠倒,江黎将许暮甩在自己的身后,他瞬间转头,长发旋转,发梢擦过许暮的鼻尖,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硝烟余烬和烟草的气息。
许暮在被甩开的那一刻,骤然看见——
江黎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那颗子弹穿透了江黎因动作飘扬而起的红色风衣,正中心口。
许暮看见了江黎茫然又空白的神情,江黎被子弹强烈的冲击力击中,他踉跄着向后倒退,怔怔低下头,似乎是有些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心脏的位置。
一霎时,许暮浑身的血液如同被冻住一般,冰凉、凝固。
这一刻,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呼啸的风声、自地面传来的喊声、枪声、雪声……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看到江黎被那颗本该取走他的性命的子弹击中心口。
许暮看见江黎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一只脚骤然踏空,从审判台的边缘向后倒去,坠入灰暗的夜色里。
一瞬间,许暮目眦欲裂。
他飞也似的冲上前去,冲到审判台的边缘,他扑倒着跪在台边,向着泼天的夜雪中伸出手臂。
然而,晚了。
许暮看见江黎注视着他的双眼,身体却极速向着深渊中坠落。
江黎脖颈上佩戴的黑曜石吊坠因为坠落而飞出,黑绳挂在脖颈上,黑曜石尖锐的棱角,划过许暮的指尖。
而后一切的一切都急速消失在他的眼前。
这一次,许暮看着黑夜的大雪,他连那黑曜石吊坠都没有抓住。
“江黎——!”——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悬浮
凌晨五点, 天色灰败迷蒙。
枪响过后,一切都不过瞬息之间。
江黎几乎本能地挡在许暮身前,两人的位置瞬间颠倒, 子弹没入他心口,江黎随着惯性向后踉跄,在审判台边缘一脚踏空,从上千米的高空上掉落,坠入一片沉郁长夜。
长夜的尽头, 是一场泼天的大雪。
许暮跪倒在审判台边, 他竭尽全力向前伸出手臂, 但却只捉住一颗冰冷的雪、一片空荡的风。
黑曜石吊坠锋利的尖端在他的指尖一触而逝。
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许暮看见,坠落时, 江黎向后仰倒, 手臂随意张开在身侧, 急速坠落的狂风吹鼓起他的风衣,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江黎身侧被风吹起,雪花卷在江黎没过锁骨的、飘飞的长发里,然后向上涌去, 黑曜石腾飞在空中。
许暮跪在审判台的边缘, 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黎又一次, 从他眼前坠落。
又一次。
又一次……
上辈子,也是这里,江黎同样替他挡了一颗子弹,同样摔下去。
那时他茫然、震惊、不解, 他下意识地冲上前去,想要抓住江黎的手,却慢了一步, 指尖勾到了吊坠的黑绳,黑绳断裂,江黎消失在一片迷蒙雪雾里,他愣在原地,指尖沉甸甸坠着那块吊坠,孤零零的,在寒风中微微摇曳。
所以这辈子,许暮竭尽全力地要将江黎排除在这件事之外,他怕的就是这一幕重新发生在他眼前,他绝不能让江黎在他出事时登上审判台。
所以在听到卓洪和宋幸说,以太中心断电那一刻,许暮的心里就有一种极其不妙的感觉。
他从来没安排过,他只是请求林木森和陈豪在暗中帮一下忙,而直接剪断电线这种流氓行径的操作,让许暮下意识想到江黎,这份感觉冥冥之中告诉他,好像有什么他最不愿意最不愿意见到的事,就要发生。
所以在看到江黎开着车一头撞上审判庭,在爆炸之中入场时,许暮的心脏狠狠揪起。
那份不妙的预感还是成为了现实,他最担心的人,还是来了。
所以许暮毫不犹豫地接过枪支开始指挥,他顾不上用温和与平稳的手段过渡,他需得干净利落毫不留情,需得暴力镇压武力夺权,越快越好,越快结束,江黎的危险就少一分。
他决不能让江黎出事。
许暮从不信神佛,但他却始终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祈祷老天开眼,拜托上苍保佑,既然都给过他们一次重来的机会,那是不是有谁在冥冥之中于心不忍,所以将指针向回拨转,让命运重新来过?
无论是谁啊,求您,让他平安。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又一次没能反应过来,又一次让江黎挡在了他的身前?
明明早就提暗中联络枯云,这段时间不要给江黎派任何的任务;明明不过一天半的时间,他早已用合理的借口骗过江黎;明明这一次,他知晓自己的内心,他也明晰钦天监的腐朽,他绝不会失足踏错;明明钦查处已经赶来支援了,明明武装员工早就被控制住,明明一切都该结束了,明明他们可以回家了……
但是,怎么还会这样?
怎么还是这样?
为什么和上辈子一样?
明明他看见了希望!
还是说,无论他如何努力,无论他们的路如何更换过方向,到最终,都永远无法挣脱命运既定的注脚?
许暮忽然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
痛恨自己的反应迟了半秒,痛恨自己没能提前安排好这一切,痛恨自己还是太过于优柔寡断,没能像江黎一样决绝地不留活口,杀个彻底,也不留隐患。
他这辈子好像一个笑话,兜兜转转地弄清楚一切,尽心竭力地反抗、做出来所有的努力、到头来、到头来……到头来,连上辈子也不如。
白白再活这一世。
……是吗?
是吗?
是吧。
至少上辈子,他的动作还更快一点,他留下了江黎的吊坠。
而这辈子,他什么都没能救下。
许暮徒劳又无力跪倒在审判台的边缘,他的面前是无边无际的大雪,江黎的身影早已坠落在大雪里,那抹红色的身影,早就在灰茫茫的阴霾里,看不见了。
所以大雪垂落或是上涌,被风撕扯到何处,又有什么意义呢?
许暮的眼中是几乎静止的雪,一片一片的白连成线,在眼中混乱模糊不清,现在世界里只剩下黑白灰三色,成了饱和度为零的定格照片。
风在呼啸、身后是嘈杂和吼叫,许暮却听不见声音,耳中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却忽然又在下一刻骤然爆发出尖锐的鸣声,没有音调波折,就是最刺耳的无机质的单音,直扎他的大脑,剧烈的疼痛从大脑中传出。
不可思议之后,骤然的痛楚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如巨锤砸上他的后背,嗡地一声荡开,他跪在那里,好像要直不起身子来了;如绞肉机将他的心脏榨成一团模糊血肉,向四周炸开,五脏六腑全都碎落,几乎要把胸膛也裂破。
第一次呼吸,带着胸膛和胃部的剧烈疼痛,然后许暮就有些不会呼吸了,窒息感塞在他的喉口,眼前阵阵发黑,纯白的雪花也变成漆黑的。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活了下来呢?
有这么一瞬间,许暮下意识地,颤抖着指尖,向前探了探手臂,向空洞的天色里伸出手,膝盖抵在冰凉坚硬的台面上,微微向前挪了一点,向没有遮挡的边缘近了一寸。
坠落的失重感很可怕吧?江黎此刻是什么感受?
许暮又向边缘膝行一寸。
这一切发生的都太快,不过一秒之间,所有人都愣住了,有的甚至都没看清审判台边缘发生了什么,但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一道惊恐又痛苦到撕心裂肺的喊声。
在许暮身后,宋幸愣愣地举着枪,枪口的热气还在寒风里散出来一点白雾。
他也没有料到,疏忽荒废了四十多年的枪法,竟然还真的打中了人。宋幸心头一喜,他就要再次上膛。
白严辉率先反应过来,他愤怒地冲上去。
“你干了什么?!”在宋幸还没上膛的时候,白严辉一拳砸在宋幸的侧脸上,狠狠将他击倒、夺枪、拧过他的手臂、死死用膝盖抵着,压在地上,瞬间将人制服。
然后白严辉骤然回头,就看见许暮愣在审判台边了,似乎身子都在向外探去。
白严辉吓得魂飞魄散,他扯过在一旁的钦查官,暴怒着大吼:“看个人都看不住吗?!压好了!”
周围一圈的钦查官都被这变故吓到了,三四个人一拥而上死死按住宋幸。
白严辉疯狂地往许暮身边跑,一把拉住许暮的胳膊,连滚带爬地将他拽了回来。
“别冲动!”白严辉拽着许暮的胳膊,大声在他耳边吼,“许哥!冷静!”
许暮依旧处于尖利的耳鸣中,听不到声音,仍旧愣愣地看着那片大雪。
“许哥!许哥!你可别想不开寻死啊!”白严辉见许暮没反应,用力摇晃了一下许暮的肩膀,板着他的肩膀,用力将许暮拉着站了起来。
许暮无意识被板着转过头时,白严辉忽然愣住了:“许哥,你……”
他印象里从来都冷静到极点的队长,此刻眼眶一圈都是赤红的颜色,却没有泪,只是干涸皲裂的枯地。原本锐利且极具锋芒的眼眸,现在骤然失去高光,徒留一片毫无波动的死寂。
这么多年,白严辉从没看过许暮如此脆弱的模样——好像是体内全身的血肉都破碎不堪,只徒留一根脊骨,兀自撑着一副空荡皮囊。
许暮感受到自己此刻似乎是站起来了,似乎站直了,他听见自己用平静地声音回复:“我没事。”
刚开始的第一句话,有些沙哑。
于是许暮清了清嗓子,面色平静下来,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白严辉见许暮似乎没有寻死的迹象,狠狠松了一口气,但却又不敢相信,紧张得不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许暮的神色:“许哥,你……你真没事?”
“我没事。”
许暮又重复了一遍,站在雪里,脊背依旧笔直,看着样子和平时好像没什么区别,他注视着白严辉,安静地开口,“放心。”
白严辉瞅着许暮,没敢吭声。
空气安静两秒后,许暮环顾过整个审判庭,说:“白严辉,汇报工作吧。”
白严辉更害怕了。
他倒是宁愿许哥歇斯底里,或是号啕大哭,也好过此刻站起来后,瞬间变得平静又理智的样子。
好像是要在沉默中走向灭亡一般。
白严辉赶紧拉着许暮的胳膊,向远离那处没有围栏的边缘,一直把许暮往安全的地方拖。
许暮没反驳,任由着白严辉拉着走,安静地听着他讲述自己被押送到审判庭这三十九小时发生的事情。
其中,江黎在暗中做的一些事并没有通知过白严辉几人,所以白严辉此刻讲述的也不算太完整。
但是没关系,已经足够了,许暮可以从现在发生过的事情倒推出江黎为他做了什么。
筹备这么多……一定很辛苦……
肯定没好好吃饭。
许暮失神了一瞬,他知道自己此刻不会寻死。
江黎替他做了这么多,他绝不能辜负江黎为他造的势。
许暮知道江黎厌恶钦天监,如今,事态已然明晰,他要从这一刻起,无论手段,最终只为掀翻这腐朽的天,为众生,也为挚爱。
而到了那一日后,他会举起枪支,跪在江黎墓前,将枪口面向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或许,如果承蒙无上命运垂怜眷顾,他是不是会在未知的某年某月某日,与某人重新相逢。
所以此刻,他要镇定下来,他得保持思绪的清晰和理智,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
白严辉汇报后,许暮已经站在宋幸和卓洪前。
有钦查官从后面小跑过来,给许暮披上钦查处的厚制服外套。
“多谢。”许暮平静地点头示意,声音淡薄,无悲无喜。
将视线缓缓垂落,低头俯视两人。
宋幸被死死按住,愤怒地抬起头瞪他,卓洪脸色惨白,捂着自己摔断的腿。
之前负责押着宋幸的那个钦查官一整个人都在哆嗦,他亲眼看见了因为自己工作失误,造成了怎么样的后果之后,已经彻底吓傻了,他僵硬地站在一旁,又急又愧,苍白的嘴唇颤抖:“许队长,是我的错……我……我该死我真的该死!”
他没看住宋幸,险些害死许队长,是江顾问替许队长挡枪,他……他害死了江顾问,害死了许队长的爱人。
“执行任务中出现重大失误,按照钦查官行动守则,回去后会有处分。”
许暮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回了一句。
“许队长……”那个钦查官愧疚到崩溃,还想说什么,被白严辉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许暮移开视线,看了眼宋幸和卓洪。
许暮的目光没有在他们二人身上停留,淡淡吩咐一句:“二队负责押送他们带回钦查处,审出他们之前都做过什么。”
说完,许暮便向别处走。
白严辉的忧虑的目光追随着许暮的背影,许暮无声走在雪里,一片一片的雪花沉重地落在许暮的头上,纯白色压住他的黑发,好像是一瞬间白了头。
白严辉刚要叹气,就听见身后,宋幸忽然大喊:“许暮!我杀了江黎!你就没什么别的要和我说的吗?”
许暮脚步一顿。
白严辉在一旁嗷地一下就紧绷起来了,眼睛瞪地滚圆,眼珠飞速转动,时刻警戒。
其他的钦查官也紧张地看着他们队长,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宋幸破碎的镜片后的双眼里,划过一抹冷笑。
只要许暮被激怒,最好是亲自过来拨开这些钦查官揍他一顿,只要出现一点变故,他就能抓住机会……
可是,许暮的脚步只是停顿了片刻,便重新向别处走,连头也没有回,冷静到几乎冷漠,声音很短促,很淡:“打晕,拖走。”
所有钦查官都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却没人看到,背过身子的许暮,死死咬着牙,将自己惨白的嘴唇内侧咬得血肉模糊。
以此尖锐的疼,遮掩住内心绵长空洞的痛,将沉痛苦楚麻木成一团烂泥,让血腥味冲击大脑,冷静,冷静。
可是强撑着镇定下来太过痛苦,他现在每一次呼吸,冷空气刮过肺腑,带着尖锐的疼痛。
脑海里,江黎为他挡住子弹,又坠落高台的画面一遍一遍地重复出现,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两辈子的回忆交错纠织在一起,闪烁着,一样的、或是不同的,两份记忆撕扯着他,让许暮根本分不清,他此刻究竟是重活了一世,还是他根本就没走出上辈子,还在痛苦中折磨着,于是欺骗自己,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崭新的机会,告诉自己这是重来的一辈子。
许暮感受到自己此刻的灵魂像是从体内硬生生连皮带骨地被剖出来,解离而出,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躯体毫无波澜、毫无情绪地工作。
“四队五队,留下搜查审判庭。”
“三队收缴、清点武器。六队就近关押投降的武装员工。”
“九队帮医疗队救治伤员。”
“其余队伍,下审判庭,回钦查处。”
各队的钦查官纷纷立刻应声:“好的许队长!”
许暮悬浮着,声音与思维分作两处,他听着自己一条一条下达指令,有条不紊地处理好一切。
钦查官接收到命令,开始按照各自的分工散开。
回钦查处的武装车已经整备好,许暮沉默地拉开车门,坐上后座。
白严辉坐在主驾驶位,卫含明和石竟一也收拾好武器,上了车。
三个人谁都不敢主动开口说话,白严辉默默启动引擎,驱车沿着盘旋的公路一路向下。
来的路上,一路冲破数个关卡,引擎轰鸣,刹车刺耳,枪响爆破在耳边,车里一片失重感和超重感交叠的尖叫。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言。
许暮安静地坐在车窗边,他撑着头,望向窗外,窗外,大雪依然不知疲倦地冲破阴云,似乎要让纯白将这个世界涤荡一静。
他们将武装车开到地面上,审判庭正下方的广场上,人群拥挤,站在路边,高举左手右手,夹道相迎。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却没有一个人喊累喊冷,所有人聚在一起,口鼻间呼出的热气凝在一起,凑成一大片温暖的洋流。
审判庭的直播仍在继续,人群高举着通讯手环的屏幕,欢迎大钦查官回家。
武装车从人群中缓缓驶过,在广场的中间停下了。
“许哥,我们得说点什么,”白严辉回头看向许暮,“让他们放心回去,不然这好几万人大下雪天的聚在这,太容易发生事故了。”
“好。”
许暮的理智驱动身体机能,他拉开车门,下了车。
周围有前来游行的普通居民,也有扛着长枪短炮用摄像头记录周围发生的要事的以太媒体人。
人们看到许暮下了车,开始自发地、缓慢地向周围散开,要给许暮留出一片空地。
“诸位。”许暮让自己抬起头,他面向正在慢慢腾出位置的人群,直截了当地开口,“今日起,钦查处宣布独立,请给我们一些时间,处理……”
许暮的话才说了一半,有一片的人群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广场正中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站着一抹红色的身影。
许暮愣了一下,没说完的话卡在齿间。
远远的,他好像看到江黎松松垮垮地披着那件酒红色的风衣,懒散地倚在一辆车上。
他的双手揣在风衣口袋中,嘴里叼着一根烟,正微微垂着头,眼眸半敛,是很散漫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小A在一旁,谄媚地高高举着双手,捧着打火机,正在给江黎点烟。
一簇红色的火苗跳起。
许暮沉寂的心脏忽地随着那株火苗跃起。
他很缓慢地、很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他现在就出现幻觉了吗?情况如果这么严重,他还能撑得到完成一切再去地下找江黎吗?
许暮的视线一黑,然后是一亮。
他看见江黎抬头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
风止,大雪无声笔直下落。
江黎好像抬起来一只手,朝着他挥了挥手。
许暮没敢眨眼,他看见那双漂亮的狐狸眼弯弯的,笑成了两弧新月,闪着狡黠的灵动,江黎叼着烟开怀地朝着他笑,露出一小截尖尖的虎牙——
作者有话说:*有奖竞猜小狐黎怎么活下来的
*宝宝看见许哥之后人都变活泼了
*但是宝宝,许哥瞒着你行动,之前你明明占理的,怎么能自己作了个大死[可怜]
第173章 海蓝
扑通。
扑通。
他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心脏似乎重新活了起来。
许暮又一次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还是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虚构而出的幻觉。
远远的, 他能看见江黎向上挑起的眼尾,带着闪烁的、勾人的轻佻笑意。若要再晃眼,就好像一只红色的狐狸,满身亮晶晶的饰品,抖着绒绒的毛, 挺着胸膛蹲在车上似的, 耳朵抖抖, 尾巴晃晃,骄傲地扫视一圈的人。
又灵动又可爱, 还有些自恋骚包的漂亮狐狸。
人们都知道, 世间最大的惊喜, 莫过于失而复得。
只是, 许暮现在不敢接受这个惊喜,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许暮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此刻状态不妙,他对自己的身体和声音感到陌生, 无悲无喜, 在风平浪静中被解构, 感知不到的情绪涌出来,变成一条滔天翻滚洪水泛滥的河,也与他无关,灵魂静静站在岸边, 汹涌的水,从脚边流过。
他周围的视野边缘,笼罩着一层模糊的雾, 又像是毛玻璃,扭曲、泛着诡异的惨光,而视线熏着烟,却唯有此刻眼中江黎所在的一点,分外清晰。
江黎此刻的一颦一蹙,一笑一动,眉目眸光,都格外鲜活,带着柔软的回钩,细细碎碎地轻点在他的心尖。
他不敢相信,毕竟,许暮两次亲眼看见江黎替他挡了一颗子弹后,跌落高台,坠入夜色。
两次。
竟然两次。
只差之毫厘,然后失之交臂,他又一次没能抓住他的手。
上辈子他浑浑噩噩不知怎么走下的审判台,也是在这个广场上,他亲眼见到江黎的尸体。
一次已经很痛苦了,第二次亲眼再见,自厌的情绪简直要将他击溃、坍塌,恶心感在胃里翻涌。
这一次他不敢上前,不敢相信这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因为自己太过胆怯,不敢接受血淋淋的真相,于是给自己虚构出了一个鲜活的、活生生的人,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承认,于是思维就疯了,执念一般认为江黎没死,还在这里朝他打招呼,对他笑。
于是周围的人只见到许暮话说了一半,就愣怔地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看了。
白严辉摇下车窗,他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向着自家队长视线的方向望去,越过攒动的脑袋,看清倚在车上的那道身影时,白严辉下意识就是一句粗口。
“卧槽!那谁?江黎?他没死?”
咣当!
卫含明眼疾手快地给了白严辉脑袋一拳,瞪着眼睛急急说:“你可说点好听的吧!”
却见,许暮如同机器一般,一卡顿一卡顿地缓缓回过头,木然地看向白严辉,嘴唇翕动,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也能看见他?”
“啊?”白严辉没摸到头脑,嘀咕着问,“啥叫也能看见他?我没瞎啊。”
卫含明能理解许暮此时的心绪,在得知姐姐死亡时,她也是这种状态,只不过此时许暮看着比她当初要严重得多,就在彻底疯掉的边缘摇摇欲坠了。
卫含明立刻拉着石竟一一起举起胳膊:“我俩也能看见,队长,你不用怀疑。”
扑通。
心脏重重跳动了一拍。
许暮倏然重新转过头,他看见江黎懒懒倚在车上,朝着他歪了歪脑袋,神情有些困惑的样子。
扑通。
一瞬间,坍塌的血肉疯长,肺腑喉咙骤然掀翻了沉重的巨石,视线霎时清明。
江黎……
江黎。
江黎。
他的江黎。
旁边,齐乐穿得厚厚的,把自己裹成一个球,带着他爹齐占林一起也来到审判庭下边的广场上等待着,这会儿慢悠悠挪到许暮身边,说:“头儿,江哥问你咋不过去。”
血液终于在这一刻重新滚烫,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氤氲散开,吻过一片雪花的凉。
许暮忽然迈开步子,大步流星穿过人群,他微微垂着眼,额前的有些细碎的发,阴影遮住滚烫的眸光。
周围的人群在他的余光里飞速后退,许暮大步走向江黎。
他看到,江黎见他过来,眉梢一挑,微微站直了些。
扑通。
他脚步飞快,江黎的面容在他眼中放大,愈来愈急促的心跳声鼓荡在脉搏中,洇在逐渐滚烫回温的鲜血里。
许暮再也遏制不住,在离江黎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就已经向前伸出了手。
直到接近了,触手可及,他向前倾身,手臂越过江黎身侧,手掌按在江黎薄削的背部,将人一把狠狠按在怀里。
太好了。
真是……
太好了……
许暮深深闭着眼,双臂发紧,紧紧的用力的拥抱着江黎,几乎要将人揉碎了嵌进怀里。
他抱得紧,仿佛这样才能确认某种存在,不会从他的怀抱中溜走,融入大雪。
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是温热的而非冰凉的。
江黎今天穿得好少,下着大雪的深冬,就披着一件薄薄的风衣,属于身体内传出的源源不断的温度就这样结结实实地被许暮抱在怀里。
悲痛和欢喜混杂在一起,灵魂叫嚣着在体内翻滚,一股脑迸发出来。
江黎。
失而复得的。
江黎就看着许暮快步走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呢,忽然眼前一花,猛地被抱住,一时有些诧异,微微瞪圆了眼睛。
许暮比他高半个头,拥抱他时,江黎得抬起一点头,才能将下巴落在许暮的肩上,他微微仰头,感受到加诸在周身的力道。
许暮抱着他,在颤抖。
虽然很用力,但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江黎能明显地感受到那力道之下微不可查的、被压抑在并不平稳的呼吸里的、细细密密的颤抖。
大钦查官的头发很硬,发丝擦过他的脸颊,让江黎感觉有一点痒。
大钦查官身体的温度很高,口鼻因拥抱低垂在他的颈窝里,炽热又凌乱的呼吸就落在他的颈侧,燎起那片皮肤异样的酥麻。
离奇地,江黎早些时候的烦闷情绪被这么一抱,就倏地烟消云散了。
其实早在审判台上看见许暮时,就烟消云散了。
江黎讶异地眨了眨眼睛,忽地笑了一下:“宝贝,你今天怎么这么肉麻,不像……”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他的颈窝里。
江黎的话一下子就卡了壳。
那是一滴泪。
灼热的泪,点燃他肩膀的皮肤,迅速渗入血肉里,在身体里烫开一条路,滴进心脏里。
江黎的心跳猝不及防被击中。
他也僵住了。
猛地呼吸了一大口,江黎才找回自己平日里的游刃有余,他抬起手臂,勾着指尖,轻轻挠了挠许暮的后背:“喂,大钦查官又哭?”
许暮缓缓松开了这个长久又用力的拥抱,起身,微微垂眸注视着他。
江黎懒散向后抱着手臂一倚,看见许暮微红的眼眶、被泪滴打湿的黑色眼睫,专注且痴迷地落下目光。
啧啧,还真是好看,忘记之前在黑街哪个三流报刊上看到的,眼泪是男人最好的嫁妆,当初的他还嗤之以鼻,如今他逐帧欣赏。
卧槽,大钦查官这个流泪也是别有风味,江黎的心更痒了,如果能一边哭一边……嘶溜,色鬼着急。
江黎懒懒地调笑一句:“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哭了吧?”
江黎怎么也没能料想到,平日端庄持重,有什么情绪都不会外露的大钦查官,此刻却在听他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像是不知道想起什么似的,在盯着他看的时候,眼眶忽地更红了。
然后江黎眼前一晃,一道阴影覆盖下来,后颈骤然覆上一片滚烫,许暮揽着他的脖颈,将他向前一提,忽然闭眼吻了下来。
江黎:?!
江黎猛地瞪圆了眼睛。
一瞬间,周围的人群里忽然寂静了一秒,紧接着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像机的以太媒体敏锐得很,纷纷调转镜头,对准了广场中心的两个人,闪光灯哗啦哗啦,快门声咔嚓咔嚓,焦距调得飞快,恨不得手速更快一点。
小A拽来了这么多媒体等着曝光钦天监干的丑事,原本还等着说一句任务完成来邀功呢,这会儿眼珠子一转,非常有眼力见地溜走了。
白严辉远远也看傻了,倒抽一口凉气:“卧槽。”
卫含明苹果肌抽动,移不开视线,但却再次眼疾手快,精准地一把捂住齐乐的眼睛:“小孩子不能看。”
齐乐:“?”
石竟一跟随人群举起了通讯手环,切换拍照模式。
江黎也是愣了,反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用力扒拉许暮的手臂。
不是,哥,这么多人呢!你人设崩了!疯啦?明天不过啦?还回来吃饭吗?
这还是江黎第一次在与许暮接吻的时候主动要把人推开,江黎以为自己从天而降已经够高调的了,没想到许暮才是真的疯,平日里众人皆知的清醒理智、威严肃穆的钦查官队长,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
他和许暮没见过面的时候,黑街的垃圾小广告就有人拉郎配对,今天这么一亲还了得?
江黎想开口说点什么,但是许暮堵着他的嘴,江黎说不出话。
许暮吻得格外用力,几乎到了揉碾的程度,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确认眼前的真实。
是。
他哭过两次。
两次都是失而复得。
何其有幸。
许暮深深地吻过江黎后,再抬起头时,沉寂了一路的双眼中就已经燃起了光泽,光亮迸发而出,整个人的气质和状态瞬间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他拉着江黎往回走,把人塞到武装车里,扣好安全带,关门,一气呵成。
江黎呆呆地坐在车里,眨了眨眼。
隔着被打开的车窗,他转头向外看,许暮站在车外,脊背笔挺,像大雪之中坚毅不倒的青松。
“诸位公民们,从今日起,钦查处宣布独立,将彻查钦天监财政部、科技部甚至其他参与部门的一切恶行,追究每一份责任。绝不放过任何违法之举,绝不辜负任何一份期待。必然不会让被迫害的灵魂不得安息,必然不会让犯罪者逍遥法外,最终,让每一笔肮脏的交易都将暴露于阳光之下,还这个城市一片朗朗乾坤。”
许暮的清晰的词句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人群里,有在那场绑架案中痛失了至亲至爱的孩子的父母;有把自己包裹得不露出一片皮肤,默默赶来站在人群角落的黑街居民;有至今亲眷仍然下落不明,本以为是一场意外已经认命的老人;有曾经发现过公司工厂的问题,却被开除并家破人亡的流浪汉;有被钦查处帮助过、救过的幸存者……
这一刻,所有的呼喊都失去意义,人们默默地站着,站在大雪里,站在将要把天地涤荡一净,将世界清洗雪白的这场大雪里。
“谢谢你们。”
人群里,有人轻声说。
“谢谢你们默默保护我们。”
“谢谢你们做了这么多。”
许暮对着人群微微欠身,回以感谢和敬意。
“诸位,这一夜,辛苦了。”
“离开时请不要推搡,留神地面湿滑,早些回去休息,煮些热汤暖暖身子,天气冷,不要生病了。”
说完后,许暮再次微微颔首示意,转到武装车另一边,上了车。
“白严辉,回钦查处。”
“好嘞许哥!”
白严辉将车拐到主干路上,在朦朦胧胧的雪里,往钦查处的方向开。
江黎看见许暮和他坐在同一排座椅上,于是扯开安全带,往许暮的方向挪了挪。
咔哒。
被抓着安全带、按着扣回了原来的位置。
江黎:“……嘁。”
大钦查官骨子里还是这么遵纪守法,江黎撇撇嘴,没再试图挪位置,反手捉住了许暮的手腕,拽过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许暮的手指玩,磨蹭大钦查官虎口和食指两侧坚硬的枪茧。
车里的气氛终于变得轻松,白严辉双手扶着方向盘,但却总是忍不住频频在后视镜里瞄着江黎。
江黎对视线很敏感,他在白严辉第一次看他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总看我干什么?”江黎忽然抬眼,从后视镜上抓住了白严辉偷瞄过来的目光,然后吊儿郎当地笑了一下,“被我的身手折服了?”
白严辉:“……”
“咳。”
以前视为心腹大敌、让他吃了好多亏、把他按在地上揍的人,如今忽然摇身一变,和他们并肩作战,成了相同的阵营,白严辉有些不自在,但实在忍不住好奇,便试探着问,“江……呃,那个谁……我们亲眼看到你心脏中弹掉下去的,怎么……”
说到这时,吞吞吐吐,有些不敢问。
江黎难得贴心地接上了他的话:“怎么还能活着?”
“啊,对。”
江黎轻笑一声,他提起自己的风衣,抖了抖,风衣左侧胸口处被子弹穿透,布料中破了一处。
他撩开风衣,咔哒一声,锁扣轻响。
从风衣里,左边的衬衫心口处,江黎摘下来一枚胸针。
一枚包裹在柔软天鹅绒里的蓝宝石,色泽如星海流转,深邃浓郁,藏着幕匿时的星空。
后来江黎在以太数据库中搜索了一下,是钴尖晶石,这颗的颜色尤其深浓,很像许暮的眼睛,尤其是,在特定角度下的漆黑里流转出的一抹蓝。
只不过此时,这枚浓郁的海蓝色的胸针破碎裂开,碎裂的边缘被高温融化,宝石的中心,嵌着一颗焦黑的子弹。
破碎的宝石胸针静静地躺在江黎的手心里。
这是许暮送给他的礼物。
就像一只深邃的眼眸,替他挡住了那颗致命的子弹——
作者有话说:[垂耳兔头]有宝贝猜对咯
第174章 “暮哥”
江黎抬眸, 漂亮的狐狸眼中眼波流转,他略略侧目瞄了许暮一眼。
他故意将某些字的尾音咬着,显得声线格外柔媚, 带些笑意:“宝贝,你的礼物救了我一命哦。”
许暮没回答他,而是一瞬不瞬盯着江黎掌心里的那颗破碎的胸针,心脏扑通直跳。
幸好……幸好……
幸好他那天鬼使神差地鼓起勇气送出这件礼物,也幸好江黎恰好喜欢这件礼物, 幸好别在心口, 幸好挡住了子弹。
也不知, 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命中注定,上天的恩赐。
江黎就感觉到许暮忽地攥紧了手指, 将他的手掌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仿佛珍而重之地捉住什么。
江黎低下头, 看到许暮用力到泛白的指节, 又抬起头,多看了许暮一眼。
正值一个红灯,白严辉停下车, 回头看到嵌着子弹的胸针, 震惊地瞪大眼睛, 重重吐了口气:“真是好险。”
然后目光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转了一圈,压住嘴角的抽搐,转头等红灯了。
车里其他几钦查队一队的成员,也早就对自家队长的恋情见怪不怪了, 人家两个大佬情投意合,他们就暗戳戳地在现场互相挤眉弄眼。
一夜巨变,天倾地覆, 正邪颠倒,钦天监的所作所为曝光后,自封正统钦领天命所定下的法规就已经崩塌得差不多了。
所以,他们对江黎身份的芥蒂也早就消失了,曾经因为信息差导致双方立场对立,现在信息差消失后,钦查处也算是和渊统一战线,之前的那些纠缠争斗梳理不清也分不出对错,也就大手一挥一泯恩仇。
新世纪城区纪年一百一十四年一月二十八日黎明时的这场颠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被光电信息刻于以太网中,被古老笔墨记于纸质报刊上,自此名为——审判庭之变。
明眼人都能看出,江黎和许暮,恐怕不只是简简单单的情投意合,在经历了这一场审判庭之变后,就算不需要明说,再迟钝的人也能看清,萦绕在江黎和许暮之间的那种,比生死相随还要沉重,比海枯石烂还要刻骨的感情。
是从高楼大厦到废墟火海,不以文字和语言表述的爱意,而是以刀枪,以战火,带着各自的眉目眼锋,互相为对方擎住将倾的天。
只恐怕是灵魂百分之百的契合与信任,轰轰烈烈,却不必诉诸于言语,此刻正纠缠在他们交握的手中。
齐乐从最后一排探出个脑袋,趴在前一排的椅背上。
他还是习惯吃零食,这会儿手里捧着一袋拇指小笼包,一口一个嚼着,鼓着腮帮子问:“江哥,你既然当时没中弹,为啥还要往下跳啊?多危险。”
一头金毛的脑袋横在他和许暮之间,江黎毫不客气地把齐乐推回后座。
“因为好玩啊,”江黎吊儿郎当地笑着,手掌托在下巴上,扭过身子看齐乐,哼哼一声,“你不觉得这种退场方式很帅吗?”
齐乐自觉得和江黎足够亲近,被推开脑袋也就傻乎乎地笑,小声嘀咕:“帅不帅不知道,我看快把许哥吓疯了……”
“好玩?”一道声音平静又强势地插入他们的对话中,“将自己置身险境很有意思?”
许暮沉下去的声音显得额外有威严。
齐乐一愣,他飞速瞄了许暮一眼,闭上嘴不说话了。
江黎却从不怕许暮,他慢悠悠回过身,挑眉看向许暮:“跳个楼而已,轻轻松松,哪有险境?”
说着,江黎拍了拍自己扣在左臂手肘关节处的机械滑翔翼:“看,早就备好了,死不了。”
许暮的嘴唇绷紧,抿成紧紧的一条线,垂眸飞速说:“强风、暴雪、低能见度、千米高空,这么恶劣的条件,滑翔翼万一出了哪怕一丁点一场,你知不知道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当时没中弹,完全可以稳住平衡的,为什么不选择更稳妥的方式,反而让自己时刻处在危险……”
但这句话说完,许暮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抬眼,果然对上了江黎有些嘲弄的眼神,许暮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是了,江黎从小到大,能活到今天,哪次不是靠着在刀尖上起舞,在钢丝上高悬,把自己逼入极端的险境里从中找出一线生机?
在疯狂的濒死边缘中寻求刺激,恐怕已经成了江黎刻在骨子里的追求。
许暮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干涉江黎的生存法则。
许暮沉默片刻,忽然开口问:“为什么要挡在我前面?”
这辈子、上辈子,为什么要替他挡枪。
为什么?
名为江黎的这个人,不该这样做。
江黎微微凝起眉。
他也没想过为什么,只是那时候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下意识地就将许暮拽到身后。
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太过沉重,让江黎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去深思,一众奇异的想法在他脑中刚刚冒出了个头,就将其立刻摒弃。
江黎皱着眉苦苦思考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出来一套漫不经心的说辞。
他微微勾起唇,露出一个比羽毛还要轻的笑意,看着许暮,指尖却非常不老实地在许暮的掌心里勾起,轻轻挠了挠许暮的手心。
“都说死去的白月光永远无法超越,尤其是对大钦查官你这种人。”江黎凝视着许暮锋利坚毅的双眼,笑得没心没肺,故意凑上去问,“宝贝,如果我替你死了,是不是能让你记一辈子啊?”
许暮的身体陡然僵硬。
“反正我活着也是无聊,就想找点有趣的死法。如果能用我的死永远折磨一个光风霁月的钦查官,让他夜夜不得安眠……呵,不亏,想想还挺有意思的。”
许暮却猛然变了脸色,仿佛在惊恐着什么一般,他瞬间抽走手臂,立刻别过头,死死地盯着窗外,下颌线绷得紧,收回的手臂落在膝盖上,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突起,微微抖动。
江黎:“?”
这是什么反应?
江黎完全没有预料到许暮此刻的举动,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摸不到头脑。
江黎向前探了探身,去看许暮,但大钦查官的脑袋却将头别开,额边碎发落下,遮住眼中神情,江黎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还有绷成一线的唇。
脸色铁青,唇色苍白。
“生气啦?”江黎歪着脑袋,试探着问。
许暮不理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像块铁木。
“哟,不是吧,真生气啦?”
“……”
江黎觉得好玩,用手指戳了戳许暮的胳膊:“喂,我哪句话戳到你肺管子了?”
肌肉硬邦邦的,这人也硬邦邦的,一动不动,还是不理他。
车里面没人敢再插科打诨了,一个两个跟鹌鹑似的,专注开车、专注吃小笼包,把呼吸都放得特别低,假装忙着手里不存在的活儿。
吱呀一声,武装车停下了,车里其他四个谁都没说话,各自开了各自的车门,唰地一下溜得无影无踪。
车窗外的雪垂直无声下落,车里只剩下江黎和许暮两个,一时间更静了,只有两道呼吸声,一道轻快,一道沉重。
“下车。”许暮声音冷硬,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迈着大步往钦查处里走。
江黎舌尖扫过牙尖,他已经好久没看见许暮这种样子了,还有点带感,勾得他心痒痒的,于是兴致盎然地下了车,一路尾随。
许暮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快,走路带风,齐乐急急给他让出位置,许暮目不斜视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里。
江黎慢悠悠飘在他身后,被齐乐连忙拦住,压低声音小声叫住他:“江哥,江哥!”
“嗯?”江黎停下来,“怎么了小金毛?”
齐乐对他比比划划:“江哥,你看没看到,头儿那脸色黑的!”
江黎回味了一下,舌尖顶了下腮:“嗯哼,看到了,怎么了?”
“虽然我不知道头儿为什么生气,但我认识头儿这么多年,他从来都不与人动怒的,我从来没见过头儿脸色这么差过!”齐乐小心翼翼地提醒,“要不,江哥你先别过去了?”
江黎没放在心上,欣欣然看着许暮的办公室,笑了一下,满不在乎:“小事儿,就跟他开个玩笑,大钦查官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计较。”
挑逗调戏几下就好了,再说,许暮什么时候拒绝过他?
从初秋第一次见面起,大钦查官就没顶得住他的邀约,和他去共进早餐了,不是么?
江黎轻车熟路地钻进许暮的办公室,倚在门口,顺手将门锁上。
他没骨头一般倚在门框上,笑意盈盈地看着许暮。
许暮早就坐在办公桌前,板着一张脸,正在光屏前延展的键盘上敲敲打打。
啧啧,这张脸,百看不厌。
“宝贝~”
江黎飘到许暮窗边的办公桌旁,长腿一抬,一半腿搭上办公桌,就这样坐在桌边。
声音里像是含了一块糖,甜丝丝的,尾音婉转,像是带着小钩子。
但即使如此,许暮连半分视线都没偏移,眉毛压得很低,屏幕的冷光打在他的脸上,从眉骨向下印出一片阴影,显得格外凶。
江黎咂吧咂吧嘴:“不喜欢这个称呼了?那换一个?”
“……”
“他们都怎么叫你的?许哥?”
没反应。
“老大?许钦查?许先生……别生气啦~”
江黎把每一个称呼都字眼都咀嚼得暧昧,一个一个试探过去,看到许暮依旧是无动于衷的样子,抽出一根笔,皱着眉看一眼屏幕,低下头,开始在白纸上记录。
“……暮哥?是不是没人这么叫过你?”——
作者有话说:专属称呼get√
小狐黎宝宝,你的暮哥不是生气了,是ptsd了[可怜]
第175章 回家
喊出这个称呼的时候, 许暮笔尖一顿,在白纸上洇开一团漆黑的墨迹,渗入其中, 沿着纸张的纹理细细探开。
“江黎。”许暮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在工作。”
“啧。”
江黎脸上的笑容也冷了下来,他从不是愿意热脸贴冷屁股的人,恰恰相反,他很少对人有好脸色, 只不过此时对象是许暮, 他难得有耐心。
但耐心不多。
江黎的兴趣去得快, 他不想再和许暮说话,转身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 拿起一旁的电子屏, 系统里自动保存了他的账号, 江黎抱着屏幕窝在沙发上, 调出审判庭的直播回放。
从头开始看。
江黎怎么看怎么满意,摩挲着下巴,爷真帅, 瞧瞧这拉风的出场方式, 瞧瞧这爆炸效果……江黎弯弯狐狸眼, 又开心了。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云层被雪削去了好多层,只剩下薄薄一片,积压在天上, 光线逐渐亮堂不少,被地面和建筑上堆起的雪层一反射,虽然天还阴着, 但整个城市都渐渐明亮起来。
或许长夜还尚未终结,但希望总闪着金色的光。
办公室内很安静,许暮落笔写字的沙沙声、敲击键盘的咔哒声,还有时不时打来的座机电话、通讯电话。
一场忽如其来的变革之后,许暮要扫尾的工作很多,他一板一眼地处理工作,安排事项,井井有条,忙而不乱。
甚至,这还是许暮被强行扣押三十六小时,又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战斗后,此刻神色仍没有丝毫疲态,眉眼依旧锋利、坚毅,坐在椅子上,背挺得笔直。
对比之下,江黎就显得懒散很多,他完全没有活要做,摊在沙发上,在以太网上高强度冲浪。
直播看到一半,江黎看见弹出来窗口的通知,就点进去,看见是钦查处的官方账号,面向全体上城区居民,发布了再不受钦天监管辖、彻底独立,并责问钦天监的声明。
再往后,是信息部的独立公告,信息部长官齐占林引咎辞职,开启直播,揭露此前多年里对黑街和下城区的信息封锁,但信息部一直游离于其他三部门之外,一直以来都只是一个传播讯息的渠道,并不知晓太多隐秘,有些事情,也无能为力。
然后是齐乐个人通过钦查处的消息渠道,将自己遇险前的录音整理好发布出去。
又找到遇险地点因偏远、角度刁钻未被屏蔽器干扰到的监控,追踪到潜伏在钦查处的西斯特员工,调查后确定,那些孩童被绑架、被开膛破肚抽血的残忍手段,竟然都是西斯特公司为了活体生物研究,而下黑手抓一些基因符合需要的孩子。
被发现的,有一百余名,还尚未知道那些早就湮灭在时间的尘埃里的牺牲者,只恐怕,要比他们能统计出的多得多。
上城区各个医疗场所自二十年前就开始逐渐记录就医、新出生婴幼儿的基因档案,为的就是在进行实验时,方便快捷地找到最合适的样本。
与此同时,菌丝病毒在黑街开始肆虐的消息也走漏了出来。
西斯特不将下城区居民的性命当做性命,肆意排泄污染物、病毒,最终也反噬到了自身,病毒的传播从不会介意受体是上城区还是下城区的居民。
还有挪移钱款、污染环境、包庇罪犯……
多行不义必自毙,一张漆黑的、纵横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大网,在前期剥茧抽丝的积累中,最终在这一刻彻底撕开了掩盖在其上的光鲜表象,将累累罪行彻底暴露在天光之下,无所遁形,也无可辩驳。
自此多事真相大白后,群情激愤,呼声漫天,钦天监与渊的名声几乎是瞬间颠倒,过去几十年里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如今一瞬间成了人们怜悯敬佩的对象,曾经被全然信任的统治者,才发现污臭满身。
江黎看得眼花缭乱、津津有味,抱着屏幕,一个页面一个页面切换着。许暮在那边忙着扫尾工作,他在这边也忙得目不暇接。
而钦天监的应对措施同样有趣,卞印江一觉睡醒,打开以太网才发现天塌了,财政部和审判庭已经彻底没办法洗白,信息部反水,科技部的那个更是个只沉迷搞研究的疯子,只剩下他一个武装部的长官,背后空无一人,开始紧急避险。
江黎把卞印江发布的不知情公告当个乐子看,忽然听见许暮推开椅子,起身向门边走的脚步声。
江黎抬起头看了许暮一眼。
许暮依旧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脸色又冷又硬,自顾自推门出了办公室。
江黎歪了歪脑袋,手指一划,切回直播界面,继续欣赏他自己的美貌。
没过多久,咔嚓,门又被推开。
嗒!
重重的一声,一个饭盒被放到江黎面前的茶几上。
“吃饭。”
许暮丢下冷冷的两个字,转身就走,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处理工作。
江黎按灭屏幕,慢慢抬起头,看见茶几上,正放着一个装满饭菜的餐盒,新鲜出锅的,周围还氲着腾腾的热气。
江黎看见了饭盒上的logo。
知道他不喜欢钦查处的食堂,这是专门绕出去,去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早茶店,给他打包了一份吃食?
江黎看了一眼钟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
已经过了大钦查官刻在骨子里的生物钟时间,但仍在弹性范围内。
江黎若有所思地拿起饭盒,双眼微微弯起,眼尾闪着一点白炽灯映照下的碎光。
“暮哥,”江黎随意晃晃手里的饭盒,说,“其实这家的饭菜也不怎么样,我更喜欢你亲手做的。”
“……”
“还不说话呀?哑巴了?”
“吃饭堵不住你的嘴?”许暮面无表情地从资料堆里抬起头,眼珠很黑,冷的像冰。
“……”江黎缓缓眯起眼睛,盯着许暮。
视线对撞犹如实质,无声的对峙里,仿佛有审判台上的大火和暴雪,在他们两人间缓缓涌动。
沉默许久,江黎生平第一次,先收回视线,他微微垂眼,打开了手中的饭盒。
咔嚓。
盒子被开启,盖子连带着水汽,发出很轻的一声响,瞬间,火和雪倏忽消散,只剩下窗明几净的办公室。
江黎悄悄翻了个白眼,拆开筷子,用筷子戳起饭菜塞到嘴里,用牙关磨来磨去,就当是把许暮塞进嘴里嚼了。
江黎珍惜粮食,即使不喜欢,也依旧吃得干干净净。
许暮下午也依旧很忙,他要召集队员、要开会、要审讯、要整理线索、制定后续流程,来来回回进出,发号的施令简短,但清晰有力,一目了然。
虽然许暮依旧平静,个人素养让他不会因自身情绪影响工作,但整个钦查处的钦查官都能看得出他们队长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压迫感,平时办事已经很迅捷麻利了,这会儿比打了鸡血还要速度。
江黎还是百无聊赖地窝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换了个姿势躺着时,枯云拨过来一通通讯。
“江黎!!!”一接通,那小老头就在通讯那头儿扯着嗓子嚎,“你这一晚上给我捅出了多大的事啊!怎么那帮上城区的小傻子开始哐哐维修那个早就荒废好多年的物资升降台了?”
江黎拧着眉把胳膊摊开,让通讯手环离自己的耳朵更远一点,懒洋洋地说:“你没连以太网?你不是一直想为渊正名吗?我替你做到了,怎么样,还不快过来跪下给爷磕几个?”
“我磕你大爷的啊!为了抢救下城区的菌丝病毒我们已经连轴转一个月了,本来我都不想救上城区的感染者,任他们自生自灭去,之前我们受苦受难千夫所指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有谁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江黎懒得理他:“你就嘴上逞能说说吧。”
怼了一句,就直接把通讯挂掉。
天气还没有放晴,天黑得早,但钦查处依旧一片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忙得热火朝天。
江黎沙发窝够了,磨蹭到一直给他留着的办公位上,往软椅上一缩。
许暮推开办公室的门,又将一个饭盒放到江黎的桌上。
“晚饭。”
冷冰冰硬邦邦的两个字,连着盒饭一同落在办公桌上。
江黎也不自讨没趣回话,径直伸手去拆开饭盒的盖子。
一打开盖子,熟悉的香味径直钻进他的鼻腔中,挑逗着他每一颗味觉神经。
江黎愣了一下,他试探着拿起筷子,加了一块鸡翅,轻轻咬在边缘,眼睛便倏忽一亮,他猛地坐直了,抬起头,看向坐在床边,垂眼认真工作的许暮。
窗外天色漆黑,窗内的白炽灯光很亮,许暮换上一身新的银灰色制服,从江黎这个角度看过去,夹杂在黑白二色之间,即使室内开着暖风,但大钦查官的衣装仍旧显出一种无机质的凉意,眉目锋利深邃,面部线条冷硬。
冷铁一般的气质,让江黎很难想象许暮面无表情借了钦查处的食堂,在电磁灶台前抡起锅铲的样子。
“你做的。”江黎扬起手里的筷子。
不是疑问句,他能分得清。
许暮抬眼,又垂下。
江黎忽地弯弯眉眼,他叼着鸡翅,细细品味完,才笑着说:“暮哥,你这么忙,还能抽出空来给我做好吃的呢?”
他现在有些喜欢叫这个称呼,与众不同,只独属于他一个的称呼。
许暮不搭理他,江黎也不在意,他轻轻哼着调子,重新专注在饭菜上。
这次和中午不一样,不是味同嚼蜡,而是风卷残云,江黎吃得开心,还有些意犹未尽。
约莫晚上九点时,白严辉敲开办公室的门,先对江黎点点头示意,然后看向许暮,有些惊讶:“许哥,你还在呢?”
和其他换班休息的钦查官不同,许暮从早上开始,就在高强度工作,中间几乎没有休息。
许暮抬起头:“什么事?”
“卫姐让我来催你回去歇着,不会带团队只能干到死啊,我们都清楚自己的方向,不用你操心了。”白严辉说,“许哥,你是不是好几天没合眼了?快回家休息两天吧,病倒了就得不偿失了。”
“好。”
许暮也没硬撑,从两天前被押到审判庭开始,就高强度消耗精力和脑力,如今所有的任务都已经安排下去,各方各司其职,许暮也能够松一口气。
他抬手保存屏幕中的文档,一边等待文件同步云端,一边嘱咐:“如果遇到问题,发讯息留言,紧急情况直接打通讯。”
“得嘞!”白严辉立正敬了个礼,转头去工作。
许暮迅速收拾好桌面的资料,整齐归类,放到文件夹里。
“回家。”许暮起身,站在江黎身前,垂眸看他。
“邀请我去你家?”江黎将软椅向后一推,仰起头,脖颈懒懒依靠在椅背上,笑着,意有所指,“你应该知道,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知道,对江黎来说,他们的关系,无非就是滚床单。
许暮没说话,平静地合拢眼皮,又睁开,转身就走。
“诶?”江黎呆了一下,见人离开得毫不留恋,“不是,就真走啊?”
许暮步子快,已经推开了门,准备关灯关门。
江黎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忙追上前去,伸手扣住了门板,扒拉在门口,斜着身子探出一个脑袋:“别急呀,我跟你走就是了。”
许暮关门的力道松了一点,江黎就趁机灵活地钻了出去,绕过许暮的手臂,半倚在他臂弯间,仰起头,嘴唇故意扫过男人的耳根。
许暮垂眸看了他一眼,江黎就弯眼一笑,伸出手关掉灯。
“走吧~”
许暮走出门,周围的钦查官从工作中抬起头,纷纷说,“许队长!”“许队长好好休息!”
许暮一路跟换班的钦查官点头示意,江黎就跟在后面笑眯眯地蹦跶。
“江顾问!”一个钦查官连忙翻出来一条肉干,“给你的!”
“诶,谢谢你哦~”江黎笑眯眯地接过来,顺手揉了揉这个钦查官都脑袋,“真可爱。”
啪。
忽然,一只灼热的大掌牢牢扣住了江黎的手腕。
许暮用力攥住他的手臂,将他用力一拽,用不容置喙的力道,拉着就走。
“诶诶诶——”
江黎踉跄一下,跌跌撞撞跟在许暮身后,被他拽着塞到副驾驶。
“这么凶啊?”江黎微微蹙起半边的眉,左眼眼睑微皱,办了个委屈兮兮的模样,慢慢活动手腕。
许暮冷着脸将身子倾过来,拉过安全带,帮江黎扣上,一言不发驱车回了住处。
咔哒。
无温的灯光被打开,室内大亮,光线泠泠然流淌在的黑白二色装修间,茶几上一抹殷红的玫瑰已经因许久无人换水,花瓣干枯,色泽暗淡。
江黎看许暮抬腿就往浴室走,将浴室门一把拉上,关在身后。
江黎轻轻呵出一声笑,室内很暖,他脱了长风衣,凑到浴室门前,抬起手腕,噔噔噔敲了三下。
“暮哥?一起洗呗,这样快。”
隔着一扇门,江黎能听到里面的人在脱衣服,布料摩擦发出莎莎的声响。
见许暮不理他,江黎就蹲在浴室门口,开始伸出爪子挠门。
这么久没见了,江黎心里那簇火早就被燎得可高,有些急不可耐。
挠了好半响,许暮都没有开门的意思,江黎侧着身子往门上一倚,将重心靠上去,扬声挑衅:“喂,你不是还欠我很多次吗?是不是有一次说好了要在浴室里?”
喀拉。
下一秒,浴室门被猛地拉开!
江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重心失衡,向里一倒,跌到许暮身上,抬起头。
大钦查官脱了上衣,上半身赤.裸,露出精壮的身体,和漂亮健美的肌肉线条,在浴室的灯光下,显得像是镀上了一层瓷质的光泽。
江黎猝不及防贴上这具滚烫的、强健的身体,双眼一下就瞪大了,他有些眼馋地身手,摸了摸许暮的胸肌……然后向下游移,探上紧实的腹肌……嘶溜。
他的手指缓缓勾上制服外裤的腰带,喉结微微滚动,抬眸对上许暮的双眼,目光变了样,染上勾人心魄的妖异和欲。
然而许暮眼眸此时异常黑,绷着一张脸,唇线抿得笔直。
许暮的眉骨与鼻梁骨都很高,居高临下俯视人时,带着沉沉的迫人感。
“你满脑子就只有这种事?”
“不然呢?”江黎眼尾荡开,志在必得地看着他。
“行。”许暮声音更冷。
啪。
许暮扣住了江黎的手腕,猛地将他拽进浴室里。
江黎:?!
许暮的动作过分强势,江黎被门槛绊了一下,他跌进淋浴间。
滚烫的手掌钳制他的手腕,另一只掐着他的腰,隔着薄丝质衬衫那层布料,渗进皮肤里。
他被甩进去,向后跌,胳膊撞到了淋浴的开关,温水唰地一下就从头顶的花洒哗啦啦淋了下来。
江黎被抵在墙上,被从头顶浇了个透,水流很大,瞬间打湿他的长发,湿漉漉垂在眼前,成片的水帘遮住他的视线,一片模糊。
“你……”江黎下意识开口。
“唔!”
滚烫的唇覆压上来,话没说出口,就被死死堵在了嘴里——
作者有话说:什么,有冷战?
如果沟通有障碍,那就接吻吧
明天中午一点半,有时间可以蹲一下(我怕写的被锁,dddd)
第176章 浴室
浴室中流水声哗然, 将唇齿间交换呼吸时不慎因情动而溢出的喘息与哼声全部包裹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严严实实,不泄露半分。
淋浴的开关被江黎的手肘撞到了热水浴的那个方向, 开到了最大流量的温水像一场微型的瀑布,将两人的身体笼罩在其中。
啪嗒。
被温水浸透的丝质衬衫湿漉漉贴在身上,黏着劲瘦的腰线向下蜿蜒,几乎变成了透明色,胸肌与腹肌的轮廓勾勒得分外清晰, 甚至连色泽都过分鲜明, 清清楚楚。
许暮单手扣住江黎的后颈, 浓烈的、比热水还要滚烫的吻,重重压在江黎的唇瓣上, 强势撬开唇齿, 如疾风骤雨一般掠夺。
“唔……”
手掌只从领口向下一勾, 那本就不怎么牢靠的衬衫扣子就从上到下一顺被解开。
啪嗒。
湿答答的衣服掉在了地上, 吸饱了水,被随意踹到了一边。
然后是两人纠缠着剥落的衣物,还夹杂着某人的腰带、某人的腿环落在地上, 金属或皮革与瓷相撞的一声脆响, 江黎的耳坠、项链、手链、戒指……
哗啦啦掉了一地。
最后一片袒露风光, 流水畅通无阻,拂过相贴的肌肤。
唯一一个,只剩下江黎脖颈上挂着的黑曜石吊坠。在黑绳的映衬下,皮肤几乎是一种晶莹透亮的白, 好像轻轻一碰,就能入口。
许暮的膝盖顶在江黎的双.腿.间,身体紧紧相贴, 黑曜石吊坠坚硬地硌在两人的身体上。
触感格外深刻。
许暮手指撩起江黎湿漉漉的发尾,灰黑的发丝缠绕在指缝里,他钳制住江黎的脖颈,再一次深深地吻了上去。
又偏过头,去亲吻他的颈侧、耳垂、肩头、锁骨,用力地吻、噬咬、吮吸,叼在牙关里磨蹭,留下一个个艳红的吻痕。
掌心沿着光洁的脊背一路下滑,和流水一起抚摸过全部的肌肤……和整个人。大掌掐在江黎薄韧的腰侧,指腹抵着后腰处突起的那一根脊骨,指尖因用力,微微陷在压下去的肉里,微弯的骨节处蒸着热气腾腾的虾粉色,灼热、有力,泛着隐隐的粗暴和危险。
“唔……暮哥……你今天这么急啊?”
江黎在流淌的水流下调笑了一声,顺应着男人的手掌,向前贴去,丝毫不惧,回应起来亦是游刃有余,连同接吻的姿态也慵懒散漫。
他慢慢换了口气,声音带着格外浓郁的水汽,他抬手撩起额前挡住眼睛的长发。
随着抬手的动作,锁骨中盛着浅浅一汪的小池,就沿着胸前一片裸露的肌肤,汇入哗哗的水流,沿着分明漂亮的肌肉线条蜿蜒滑下,水流过修长笔直的双腿,漫过脚踝,一路滑倒地漏里。
江黎的手指插进头顶湿透的头发中,将遮住视线的麻烦头发统统撩到脑后,露出一片白皙光洁的额头。
江黎声音缓下来的时候,是会刻意消解自己性子里的冷锋,柔化攻击性,扮成柔情蜜意、楚楚可人、一脸无害的贴心情人模样。
淋浴的温水比江黎平日冲洗的冷水要高上不少,脸颊上,原本白皙的皮肤像是被从内至外蒸熟了一般,透出浅浅的、薄薄一层的绯红,比霞光还要迷人眼,晕染开来,揉碎在上扬的眼尾、高挺的鼻尖,还有脸颊,也暖熏熏地铺上一层绯艳的色泽,渲染浓墨重彩的一笔。
江黎又轻又慢地眨了下眼睛,黑湿的眼睫抖落下水珠,从乌润的双眼,顺着透红的面色滚落,滚在被亲吻得红肿透亮,泛着莹莹水光的双唇上,一抿,润散开在一线唇缝间。
江黎仰头看着许暮,看着大钦查官端正凌厉的面容,眉目犀利、漆黑,如刀削斧凿一般深邃,从头顶流下的水迹从高挺的眉骨前淅沥沥滑下,像是一片屋檐下的雨幕,身上哪哪都被淋了个透,但他的眼仍是未被水浸湿的。
男人看着是禁欲的模样,但□□上并不冷淡,此刻动情时,又额外夹杂了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眼眸里的涌动着狂风暴雨,带着沉沉的迫人的压力,居高临下俯视着他,额头与鼻尖相抵,一滴水珠碌碌滑过,那眼里的深蓝色几乎要将黑色的理智吞噬殆尽一样。
江黎简直兴奋得要命。
于是江黎轻启唇瓣,探出一截殷红湿滑的舌尖,沿着唇缝,从左到右缓缓滑过一半。
是十足的、蓄意的勾引。
江黎笑得肆意,在于是灼热的温度里,在朦朦胧胧的水汽里,水中花、雾中月,看不明晰,似乎也抓不住,却又格外像一只摄人心魄的妖。
然而江黎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他忽然被捞着腿弯,没有丝毫预兆。
今天的一切都超乎江黎的预料。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许暮骨节分明的手指,还有指腹和手指两侧因常年持枪训练磨出的一层层枪茧,不均一的摩擦滑过,激起一阵完全难以忍受的颤栗……
所有的感受都完全没有征兆,许暮并不像初次那般慢慢试探着,也不像上一次那般顺着他的节奏。
而是手臂紧紧扣着他的腰,粗粝的枪茧刚好蹭在敏.感的腰窝里,脆薄的皮肤就骤然被捻出一片悱艳的红。
这一次是强势般的主导,又有此前的经验与熟识,便是直接灭顶。
许暮性格中因克己守礼而被隐匿起的,属于掌控的那一半,在这一刻忽然剥落外衣,展露的淋漓尽致。
江黎猛地瞪圆了双眼,整个人都被迫绷紧了,愣怔着、不可思议。
然而大钦查官没给他留余地,径直将他按在浴室的墙面上,强而有力的臂膀牢牢地禁锢住他,将他抵在墙上,不留一丝空隙,严丝合缝。
他的背骤然触碰到一片湿润的冰凉瓷砖。
“啊……!”
江黎猛地仰起头,修长的脖颈绷起一段忍耐不住的弧度。
他双腿发软,站立不稳,几乎要向下跌落,可略一向下,就仿佛炸开了密密麻麻的电流,如游蛇一般沿着神经一路游走,快感噼里啪啦在身体里炸开了烟花,弥散至四肢。
浴室的地砖全是水,湿滑,江黎站不稳,难以借力,只能下意识环紧双臂,紧紧攀住了许暮的肩膀,以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遏制不住的喘息声,随着水流的节奏,起起伏伏,破碎成细小的水雾。
温和的淋浴仿佛成了猛烈汹涌的浪潮,江黎从开始到现在,大脑仍旧一片空白,表情也是茫然。
他不明白,江黎不再感到像以前那两次一样游刃有余。
“许暮……许暮!你……”江黎急急忙忙叫他,用手去扳男人的肩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在恍惚中下意识本能地喊对方的名字。
许暮的眼神更加幽深黑沉,这是江黎第一次在他的面前,叫出他的全名。
于许暮而言,平时很少有人叫他的全名,或是尊称、或是故作亲近,钦查官的名头加诸在他身上,端庄肃穆,克己复礼。
他此前曾设想过无数遍,江黎何时会舍弃那些不走心的称呼,真真正正叫出他的名字。
却没成想,竟然是在这种环境下,用这种呻.吟喘息的难耐腔调。
许暮烦闷地按起被水浸湿的额发,沉声打断了他。
“别吵。”
用的是身体打断的江黎的话。
“唔啊!”
江黎本就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的字句,现在倒好了,全数的挣扎瞬间就被遏制在这一声惊叫里。
江黎整个眼部都飞上深深地红晕。
他气得一口狠狠咬在了许暮的肩头,根本没收着力,犬齿深深刺破皮肤,陷进肉里,江黎唇齿间瞬间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他难耐,许暮也别想好受。
然而,男人仿佛不知道疼似的,连停顿也无。
江黎渐渐失了力气,无力松开了嘴,额头抵在许暮的肩膀上,发丝湿哒哒贴在肩颈上,随着摇晃的雾气而呜咽。
热气渐渐蒸腾开来,氤氲在浴室内,细密的雾珠攀上镜面与墙壁瓷砖。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轮廓,却让感官变得前所未有的敏锐。
江黎的后背抵在墙上。
身前是灼热的拥抱,背后是微凉的瓷砖,一热一冷,是两种极其冲突又矛盾的温度和触感。
江黎整个人都要被这种冲突的过分的温度弄得失神,令他几乎要被卷在不断从头顶淋下的水流里融化。
在一室温热雾气的浸润中,皮肤更为柔软细腻,每一处触感都被蒸透了,比平时更敏锐,能够感知到每一个细小的变化、压力、纹路、凹陷、区别。
江黎仰着头,视线里,浴室顶端的灯亮着光,光线散落在蒸腾的白雾里,被折射散落开来,和雾珠一起散落成无数个细小的碎片,随着空气的涌动,如水波般粼粼拨动的光影便成了涟漪落在江黎那双盛满水汽的双眼里,漾开来。
灯光模糊迷乱,他的视线也模糊迷乱,感知,亦是如此,只能在汹涌的波涛里被拍碎。
水珠肆意飞溅,在江黎光洁的脊背上跳跃,又顺着许暮宽阔的肩线滑落,碎成更小的雾气。
不知多久,他被翻了个面,面朝着墙壁,许暮灼热的身体从背部覆盖而来,抵着他,将他圈在浴室的角落里。
这个姿势更……
江黎的手臂挣扎着抬起,按在浴室光滑的瓷砖上,然而瓷砖早就被水雾占领,蒸腾热气熏在上面,根本撑不住。
修长白皙的指尖徒劳抓着瓷砖,印上了圆润的指痕,又无力滑落,在瓷砖上留下四条蹭去了水汽的印痕,很快被水汽重新覆盖上,就好像刚刚挣扎的片刻根本就没有发生一般。
他的手掌被从后按住,被强硬地分开五指,插入指缝里,贴在瓷砖上。
完全不一样……许暮的动作,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他听见压抑的沉重呼吸从后面贴在他耳边,呼出滚烫的气息,燎起耳根一片灼烧感。
来势汹汹,江黎有些承受不住。
温热的水雾充斥着整间浴室,再这样浓的水汽下,空气稀薄,令人喘不过气来。
江黎整个人都湿透了,他高高仰着头,湿发黏在肩颈,他大口大口喘息,像一只溺水的天鹅,脖颈扬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这样的水雾,深深浸润,牢牢包裹,充斥在浴室的每一处角落,把破碎凌乱的喘息声,都包裹在水汽里,不泄露分毫。
忽然,江黎整个身子剧烈一抖,因欢愉而眯起的狐狸眼陡然瞪大。
浴室墙壁瓷砖上,缓缓向下流淌,和清澈的水汽截然不同。
江黎彻底卸了力,向下滑落,被许暮捞起来环抱住,他软绵绵依偎咋就许暮怀中,震惊地剧烈喘息,胸膛起伏不定。
他、他竟然就这样……
草。想杀人——
作者有话说:看看和平时不一样的生气的许哥[摸头]
明天继续,还是同一时间
第177章 惊慌
一只手从他身后抬起, 摘下了头顶的淋浴花洒。
水声哗哗作响,将浴室这一片角落的狼藉冲洗干净。
虽然汹涌的水雾正渐渐散去,但江黎却没办法松开这一口气。
没别的原因, 就是许暮还没出去。
这次在浴室里,江黎觉得比以往和许暮做的那两次加起来还要久,不知出了多少汗,但都被水流冲得干干净净,现在都有些脱力了。
江黎正介于爽与不满之间, 红着眼尾, 他咬着牙, 轻轻颤抖着:“你特么……这么久……该好了吧……”
许暮依旧沉默,他单手就能环绕住江黎的整个腰身, 另一手放回花洒, 将淋浴的开关关闭。
“许暮, 你……啊!”
江黎忽然被转回来, 研磨旋转过整整半周,猝不及防被揽着双腿的腿弯,直接抱了起来。
身体的重量一瞬间就全数压在了那几乎唯一的支点上。
是前所未有的程度。
骤然的刺激令江黎整个人都绷紧了, 双眼里瞬间激起一层水雾。
为了防止落下去, 不能陷得更深, 他不得已立刻攀住许暮的肩膀,被水汽熏得淡粉的指尖掐在男人肩胛鼓起的肌肉上,挠出道道血痕。
这一路江黎不知道许暮是怎么走的,随着走路时, 长腿起起伏伏,他也被抱着颠簸,徐徐急急。
好……草……好爽。
江黎被按在了床上, 湿漉漉的长发黏着面颊,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在情迷意乱里微微合拢着眼皮,眼睫如濒死的蝶一般扑闪。
温热的手掌抚摸过他的脸颊,带茧的手指替他将脸颊上粘湿的发丝拨开,细心拢到耳后,露出光来。
江黎微微睁开眼,兀地,他对上了许暮锋利坚毅的双眼,那双眼的瞳孔里,是如深海一般的黑蓝,海面狂风暴雨,波涛汹涌,掀起沉沉的深蓝色海浪,然而眼白里,却渗着细细密密的红血丝,眼眶也通红,紧紧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什么被风一吹就散的烟雾,不敢眨眼,生怕就会立刻消失不见。
许暮的眉骨很高,眼眸深邃,生气时候,带着迫人的压力。
然而那双眼,却就这般,专注地、糅杂爱欲与痛苦,沉沉注视他,看得人心涟漪恍惚而泛滥。
说不出为什么,二人彼此之间,对对方的眼神,总能一瞬间深刻理解。
江黎的心脏突然狠狠跳了一拍,轰鸣的声音在大脑里突突作响。
这一刻,他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畏惧的、抵触的,胆战心惊的,仿佛有什么汹涌的暗流吹卷,彻底将一切既定的掌控全都搅乱。
他刚刚只顾沉浸在浴室的激烈里,大脑一片空白,在这一刻忽然转过了个弯,江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好像玩大了。
江黎瞬间惊慌失措。
他下意识就要去否认,于是僵硬着挤出一抹笑,用嘲讽来掩盖自己的心虚。
“暮哥你今天欲.望挺旺盛啊,这么久了还没好?”
江黎手臂微微支起,他悄悄撑起身子,往后挪了挪,要把那玩意拿出来,他准备要跑。
天杀的,他算是懂了,许暮今天估计不把他操服是绝对不肯罢休了。
却没成想,刚刚往后挪了一小段距离,弄出去一半,忽然被攥住小腿肚,一把拉了回来,两条腿都被高高叠起。
“唔嗯!”江黎皱着眉难忍地哼了一声。
许暮按住他的肩膀,将他禁锢在自己身下,冷笑一声:“是啊。”
“不知道这么久,江老板满不满意。”
“哈哈……”江黎脸上的假笑也僵住了。
草。
完蛋。
那双黑蓝色的眼睛,其中充斥翻涌的波涛,瞬间将他卷回无垠的大海中,强劲有力的水流裹挟着他,成为一种充满力量感的牵引与吞噬,侵占和掠夺。
许暮笼罩下来的阴影时不时会遮挡住头顶的冷光灯,那光影就在眼中忽明忽暗,摇摇晃晃,随着江黎的眼瞳渐渐失神,有些涣散。
光线在水波中扭曲、破碎,变成一片片晃动的金色鳞片,在他眼中闪烁、明灭。
随着海浪的摇曳而轻晃着,足尖与足跟被某种滚烫润得透出一种格外的红,而脚背上的静脉青色在此时分外鲜明。
许暮同时也在缓慢地亲吻他,舒缓和刺激交替着冲刷着江黎身上的每一个筋骨。
他的足尖随着潮汐的浪花死死蜷曲,又紧紧绷直。
“啊……”
江黎的嗓子都喘的有些沙哑了。
他仿佛在下沉,又在上升,那黑蓝色的眼眸,将他卷在名为许暮的那一片深邃的海洋里,被坚实的臂膀和胸膛包裹,身体的边界在水中溶解,化作了水流本身,与周围无尽的蓝交融,激荡。
他……他不行了。
这种过分陌生的刺激感,和以往完全不同,令他失控,每一寸骨骼都在不住叫嚣着,危险。
危险。
危险。
过分的危险。
这种强烈的危险,让他立刻想起,每一次刀尖划过致命的要害时,每一次身体机能陷入濒死的低能续航时,每一次在岌岌可危的钢丝绳上生死一线时,那种全部细胞颤栗着求生,噼啪作响,在他体内复苏的快乐。
——在濒死时带来的刺激,曾令他狂喜。所以他屡次让自己受伤。
江黎几乎要此时性.事的欢愉,和曾经那些重伤、疼痛、寒冷、酷暑混为一谈了,从云端坠落,在水池里窒息,逼近死亡边缘的极限时,所达到的那种自虐般令人痴迷的神往。
而后在这一刻,被紧紧拥抱住,身心相贴时,江黎恍然惊觉。
……危险?
他现在所享受到的这种感觉,真的是危险吗?
还是说,其实是他的认知自始至终都是错乱的。
其实以往那些在作死边缘的疯狂试探,那才叫危险。
而今日,和许暮一起时,那种极致的欢愉、目眩神迷的快乐,却好像名为幸福。
江黎在这一刻忽然懂了,他曾经痴迷于让自己受伤,在伤痛中清醒,让身体自发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和多巴胺,袭击神经,激活他对世界真实鲜活的感受,靠着激素吊着命,让他虚假快乐,才是错误的。
唔……
许暮压抑的呼吸,带着滚烫的热意,喷洒在他的颈侧。
他在自己的身体一次次在卷在风口浪尖,喷涌而出时,在情绪和神智达到那个变化的临界点时,明白了。
骨骼欢愉、脉搏尖叫、灵魂颤栗。
原来此刻的,才是真正的欢愉和快乐。
他几乎要融化,此刻却过分想要与眼前人紧紧相融。
想要把自己剖开来,连同所有的千百个坏习惯坏心思,都彻彻底底,将一切全部暴.露而出,放肆地,想要将自己全部给予许暮。
对江黎来说,出现这种想法,堪称恐怖。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这将意味着他,将再也无法自控,无法掌握自身。
江黎眼泪止不住地涌出眼眶,沿着湿红的眼尾缓缓向下流,洇湿在床单上,留下一片片斑驳的水痕。
真的太过了,他受不了。
不止身体上,还有情绪上。
江黎的腿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起来,小腿无力地垂落到床上。
“慢……”他破碎的喘息里带着哭腔,手指陷进被弄得凌乱的床单里,紧紧攥着,将床单揪出一道一道褶皱。
他本能想逃离。
可许暮脸色绷得冷肃,甚至铁青,近乎毫不留情地重新捞起他的腿,捞在臂弯里。
“许暮……暮哥……哥……”
这是江黎第一次求饶。
第一次示弱。
“嗯……呜……求你。”
江黎从不是那种在过分且明了的劣势里仍旧一根筋死撞南墙的人,他自小至大的生存环境令他更加懂得审时度势。
若是遇到那种完全应付不来的场面,江黎会立刻屏息凝神,用谨小慎微的柔弱与无害伪装自己,蛰伏起来,试探、观察。
先示弱,然后找准时机,将敌人一击毙命。
这从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这是策略笑到最后才是赢家,死了就是连尸体都没人给收的一滩烂肉。
江黎本能应用于此。
“暮、暮哥,饶了我吧……”
江黎乖顺地垂着脑袋,头发已经干了一半,懒懒粘在他流畅的脖颈,顺着后颈披散下来,散在漂亮的蝴蝶骨上。
江黎用最后的力气微微支起身子,仰头用鼻尖抵上许暮的鼻尖,软着声音,抬起一只手臂,柔软亲昵地蹭着许暮的颈侧。
“求你……”
“好不好……”
许暮灼热的指腹沿着他的手心,一路滑至了手腕,紧紧握住,按在他的头边。
江黎仰起头,纤长乌黑的眼睫抖落湿热的水汽,目光脆弱又无辜地注视着他。
许暮的动作慢下来,停下来,看向他。
眼看许暮在动摇,江黎即将要达到目的,氤氲着水雾的泪眼里轻轻划过一抹得意和窃喜。
江黎立刻说:“暮哥……我错了……唔、真的,我知道错了……”
然而,就像江黎能看懂许暮的眼神,许暮也同样如此。
许暮一眼便能看出,潜藏在江黎那双狐狸眼底,朦朦的水雾之中,闪烁着全然不真诚的狡黠。
无非就是权宜之计,混过这一遭,让自己舒舒服服回到舒适圈罢了。
许暮另一手握着江黎的肩头,灼热的手掌一整个笼罩住那凸起的、还在细细打颤的肩胛骨。
他明知了答案,却仍是执着甚至偏执地问:“那你说,错在哪?”
江黎:“?”
什么东西。
还有互动环节。
江黎不可能错,他就是嘴上说说,他绝不会承认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双潋滟的狐狸眼心虚地闪烁了一下,视线微微错开深沉黑蓝的眸光。
一看江黎的眼神,许暮就知道,江黎就是嘴上说说,从不走心。
这个人,一身反骨,过分特立独行,江黎有自己至今的生存准则,他摸索着将他自己养大,所以绝对固执,绝不会为什么人而改变。
明明此刻,他们身体交融,亲密无间,在床上翻云覆雨,做着只有爱人才能共同抵达那愉悦巅峰的事情,甚至连灵魂都无比默契,都能够使彼此瞬间理解彼此眼神中的用意。
可许暮却从未有这么一刻,有这么徒劳无力的感觉。
他好像根本就没完完全全拥有过这个人。
其实拥不拥有,都无所谓,许暮只有唯一一个诉求。
他要江黎平安、顺遂、无虞……
多爱自己。
不是爱他许暮,而是要江黎自珍自爱,多爱自己。
许暮深重地叹息,垂下头,将额头埋在江黎微微汗湿的颈窝。
用带着几乎哀求的声音:“江黎……你能不能……不要再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江黎终于等到许暮停下,得到舒缓,连忙趁机休息,懒懒瘫在床上。
忽然一听到这话,骤然警觉,眼神锐利起来。
他讨厌责任、约束、不自由。
“许暮,你这是在管我?”
他一身的尖刺让他下意识地、慌乱地防备、刺出。
一个人分裂成两种状态,姿态是柔软且依赖的,但神经却一瞬间绷紧了。
许暮呵笑了一下,眼底划过一抹浓浓的自嘲:“我还能管得了你?”——
作者有话说:小狐黎[抱抱]
第178章 醉生
不知为何, 听到许暮这种带着浓烈自我厌恶的语气,江黎忽然就卡了壳,更恶劣的话憋在了喉咙, 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
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忽然弥散开来。
江黎略略垂下眼,浓黑纤长的眼睫遮住眼底的怔松,可却仍是一副倔强毫不服软的神情。
许暮无声叹息,他俯下身, 吻在江黎的唇上, 虔诚庄重。
江黎的眼睫微微一颤。
许暮这是妥协了?
这想法还没在心里喜悦两秒, 忽然那吻变得凶猛起来,然后就他被翻了个面。
江黎双手的小臂抵在床上, 感受到一只有力的手臂从他身后伸来, 圈住他的腰, 将他向上提。
他猛地瞪圆了双眼, 不可思议转头去抗议:“不是吧?!还来?”
“嗯。”
“你还嗯???你属畜……唔啊!”
许暮不理会江黎的叫骂,身体力行地让江黎闭上了嘴,他本就话少, 情绪也并不外露, 在做这事时更是很少言语, 前两次往往会时刻关照着江黎的状态和心情,江黎让他怎样,他就怎样,仿佛尽职尽责尽心尽力。
然而现在却不, 现在那种压抑的情绪几乎要将他逼疯。
亲眼见到江黎为他挡子弹而坠落时的剧烈恐惧,再次唤醒他内心最黑暗的阴影,几乎彻底崩溃;又在看到江黎安然无恙的那一刻猛烈欢喜, 失而复得的庆幸重塑他的心脏,又夹杂着感恩和埋怨;然后却又得知,江黎不顾生命的安全跳楼,仅仅是为了好玩、为了追求刺激,憋在身体里的愤怒就瞬间席卷全身……
短短一个小时极致饱和的情感变化,冲刷他的筋骨脉络,快要将他撕碎。
他又无力。
江黎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即使是大笑着奔赴死亡,许暮也无力阻止。
他愤懑又无助,他只能竭力去占有,去亲吻。
江黎的背很漂亮,他无处不漂亮,然而背部此时格外好看。
上天偏爱他,他是从完美的基因里形成的生命,他的基因也格外偏爱他,给予他至高无上的馈赠。
细胞快速代谢与再生,让他形成不了过分明显的肌肉,但身体细胞的强韧度却极高,令他所能拥有的力量饱和度也格外高,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非常流畅紧实,在看似瘦削的身体里,却能蕴含着格外强横暴虐的惊人力量。
许暮的手掌落在江黎薄韧的腰侧。
江黎的腰好细好窄,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腰窝绷得紧紧的,此刻正在他的指腹下,因刺激剧烈颤抖。
几乎难以想象,江黎可以绷着这样的一副腰身,在战场上的空中硬生生扭转惯性,弯折过后,用双腿折断敌人的脖子。
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又随着手掌渐渐向上游移,目光通感掌心,一同抚摸过他漂亮的脊背。
江黎的蝴蝶骨在手臂撑着床支撑起身子时非常明显,紧致剥削的线条随着动作起起伏伏,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鸟。那一条脊椎线清晰而突出。一路延伸至后颈,在江黎因难耐而挣扎仰起头又垂下时,后颈骨会格外明显地突出一截,显得格外脆弱。
肤色白皙,因剧烈运动,覆着一层细密的薄汗,热意给肩头和颈侧蒸出一丝浅浅的粉,干干净净,不染纤瑕。
许暮刚刚在浴室里的亲吻、撕咬、吮吸,在江黎身上所留下的所有糜艳的指痕、吻痕还有咬痕,无论多么深多么浓烈,此刻都已经愈合、修复,只剩下一道道勉强可以看得出是暧昧痕迹的浅色轮廓。
才短短几个小时而已,再过一会儿,连这种浅浅的印痕都会彻底消失不见,再也寻不出。
许暮的喉结上下滚动,他的眼眶在灼烧,滑过脸颊,落到嘴里,喉口也干涩,好像比当初被灌下的那一杯伏特加还要烈,一路燎着他的五脏六腑。
江黎的基因给予他这个人与生俱来的独特,那种强横的痊愈力,令江黎的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和疮疤,即使短暂存在过,也会迅速地在身体机能的作用下飞快消解。
所以他在江黎身上留下的吻痕从来撑不了一夜的时间,等黎明来时,江黎依旧一身清爽,雁过无痕。
就像是江黎这个人一样没有心,飘渺似烟的雾气。捉不住、留不下。
不是说江黎对待他的感情没有心,而是说,江黎对待自己,也没有心。
许暮满腔苦涩,他用力吻在江黎的颈侧,那里有他刚刚亲吻留下的痕迹,已经极淡极浅,马上就要看不出来了。
他执着地,要重新加深这个吻痕,叼在齿关,要用力印刻在江黎的骨血里。
即使不出一阵,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也用力亲吻着。
好像他今生至此的所有努力,都无法在江黎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永远无法给江黎带来任何痕迹。
他此刻明明是在占有、在掠夺,却好像是在被抛弃。
抬举他了,他从未拥有过。
且任性这一夜吧,把所有的端庄持重、把浑身的克制清醒全部抛却脑后。
他亲吻江黎的唇、耳根、颈侧、喉结,再渐渐向下移,亲吻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让他用恰好让江黎喜欢的容貌、身材、性.事,勾住江黎,先使出浑身解数保留住纯粹的肉.体.交易,把他们眼下这种含混不清的关系延续得久一些,更久一些。
……久你大爷的!
江黎快气崩溃了,被每一次用力的深吻亲得缕缕缴械投降,高.潮过好几次后的皮肤敏.感得要命,被轻轻一触碰,就是一次灭顶的爽感。
他的感知能力本来就比一般人要强,更别提现在这种内外兼修……现在许暮每一次亲吻都极端挑逗着他的神经,让他剧烈颤抖。
“你他吗别咬了!属狗的吗!啊……慢、慢点……”
江黎整个眼睛都被泪水浸湿了,他红着眼眶破口大骂,把许暮连同他八辈祖宗诅咒了个遍。
知道求饶也没用之后,江黎就恢复了他那副死也不认的桀骜姿态,要是有机会,他肯定会回头咬死许暮。
“我草你……”江黎还没说完,忽然就被有力的手指撑开了齿关。
草……唔……手指强势地压在他的舌上,让他一句话都骂不出来。
他开始锤许暮,拳头落在男人紧实的腰侧,他柔韧性极强地掀起脊背,扭转腰肢——
他的刀呢?他要往许暮身上捅几个血窟窿出来才解气!
“别乱动!”
许暮声线很沉。
江黎才不会听他的,继续乱扭着反抗,却没能打几下,就被瞬间按着双手手腕压了下去,他的脊背贴上许暮滚烫的胸膛。
如果要在平常,他跟许暮打一架,谁赢谁输还真不一定呢,他干架的路子又野又脏,靠着些手段,肯定能制服做事向来光明正大的大钦查官。
但他现在被弄得浑身都发软,完完全全处于劣势,根本打不过。
气死他了。
又爽死他了。
江黎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抖,指尖都在发颤,快要被自己的矛盾弄得坏掉。
再后来,他连骂骂咧咧的力气都没有了,软绵绵瘫倒,陷在床里。
许暮的手臂擎起他的身子,把他捞起来,板着他的肩膀,他无力地依靠在许暮身上,仰着头,将后脑落在许暮的肩膀上,许暮亲吻在他的颈窝,江黎双目失神,满面潮红,只能脱力地仰着头,破碎又急切地喘息,呻.吟的声音都沙哑至极。
再次仰面向上被按在床上时,江黎真没力气了,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头发都干了。
天都蒙蒙亮了。
许暮还是人吗?
江黎费力地举起手臂,比着中指,声音沙哑,他虚弱颤抖地骂了一声。
“许暮……丫的……你、唔嗯……你有本事今天就把我艹死……不然……”
江黎双目迷蒙,晕着模糊的水雾。
许暮停下来,板着脸看他。
“不然……你等我明天醒了……”
“我杀了你……”
尾音一落,江黎再也没了力气,他的手臂沉沉垂落在床上,手指无力陷进凌乱的黑色床单里,被映衬得格外白皙,指尖还留着一圈牙印。
江黎累晕过去,沉沉昏睡。
许暮深深皱着眉,他俯下身,将一个吻落在江黎的额上。
他站起身来,缓慢地走到卧室内一旁,他赤身坐在椅子上,手肘支撑在双腿上,手掌杵着额角。
许暮沉沉僵硬片刻,忽然一抬头,猛地拉开了一旁的抽屉。
抽屉里,静静躺着一盒烟,一支打火机。
是他之前在江黎受伤时,半强硬地从江黎身上没收的,也存了想让江黎戒烟的心思,就一直没还给他。
许暮拿出那盒烟,抽出一根,这是他第一次拿烟。
他完全笨拙地将烟叼在嘴里,又拿着那个打火机,皱着眉,凑在烟前端。
然而他的手指也在颤抖,反反复复,犹豫纠结着点了好几次,都没能把烟点燃。
许暮长叹一口气,将烟从嘴里取下来,和打火机一起重新放回抽屉里。
他看向床上。
江黎满身红痕,大腿上残留被填满溢出的,正在缓缓向下流淌。
估计是刚刚弄得狠了,这会像个猫儿一样蜷缩在被子里,眉毛紧紧蹙着,睡得并不舒服。
许暮的手指紧了紧。
刚刚他太冲动了,果然人不能没有理智。
实在是过分。
许暮站起身来,走到床边。
“江黎。”
许暮弯下腰,他轻轻碰了碰江黎的肩膀,声音温和下来。
江黎被触碰,并不安稳,呢喃着轻轻哼了一声。
“江黎,”许暮轻声说,“起来去洗个澡。”
第179章 梦死
江黎累过了头, 江黎根本不想动弹,他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许暮轻且小心地俯下身来,触了触他的肩头, 又似乎将他额前的一缕头发捋在耳后,用很温和的声音跟他说话。
耳边朦朦胧胧的,听不清,不想搭理。
江黎轻轻哼唧了一声,将脑袋往床单里面埋。
许暮等了江黎好久, 江黎一动不动。
许暮知道, 如果他要用道理劝说江黎起来, 告诉他这样一身粘腻不清理就睡觉,第二天起来会不舒服、会生病, 江黎一定会梗着脖子倔强反驳, 说他身体好着呢, 才不会生病。
总之好说歹说, 江黎总不会听他的。
许暮抬起手,用指节抵在太阳穴上,有些为难地按了按, 而后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 与江黎相处这么久, 他已经摸清了江黎的脾性,他知道该怎么做。
许暮弯下腰,一手搂住江黎的肩膀,另一手捞起他的膝弯, 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抬腿往浴室走。
与江黎是说不清的,软的硬的, 只要是言语劝说,江黎总不会听他的,这个人一身筋骨硬得很,对待江黎,比言语更有效的手段往往是是直接行动。
抱在怀里的人没反抗,任由他抱着,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半长的头发沿着脖颈分开,落在肩膀两侧,露出一段优美的颈部弧线。
昨天也是这个时候,披着一身疯狂又张扬的反骨,用爆炸和烈火将整个上城区掀得天翻地覆的人,此刻在他怀里,依偎着他,沉沉睡着的模样,竟然显露出不可思议的乖顺。
露出的后颈处有绯红甚至糜烂般艳色的吻痕与牙印。
许暮看得心头一跳,压抑到失去理智的他,竟然能这么粗暴,许暮有些想抽自己一巴掌,他匆匆抬起头,大步往浴室里走,又小心地控制着怀抱的平稳。
站在浴室门口,许暮沉默片刻,双手抱着人一动也不敢动,思索过后,做出了他此前二十七年人生里从不会做的事——他抬起腿踹开了门。
调节好浴缸的水温后,等蓄满了温水,许暮先跨进去,试过水温合适后,抱着江黎坐在了浴缸里。
水波轻轻哗动,圆润的波纹向着浴缸的边缘漾开。
许暮先摘下手腕上一直带着的头绳,轻柔地撩起江黎披散的头发,把碎发全都收拢到他的手掌里。
刚刚醒着的时候,头发湿了也就算了,但现在已经干了,一会儿不能湿着头发睡觉,为了防止水把头发打湿,许暮在江黎的脑后扎了一个高高的丸子,手劲很轻,但此前默默在以太网上按照视频学习过多遍,所以动作很娴熟。
江黎就这样闭着眼,依坐在他的身上,后背靠着他的胸膛,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任由他的动作。
水温恰到好处,暖暖地簇拥着两人,许暮仔细地,一丝不苟地为江黎清洗身子,温柔地擦拭过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洗净汗水,拭去泪痕,还有些别的什么液体。
向下时,拂过某些红.肿的地方,江黎的身子在许暮的怀里轻轻一抖,从喉间不禁下意识低低地吟出一声,颤抖着湿润的眼睫,茫然又迟钝地睁开眼睛,眼睛里空空的,只是一片单纯无暇的目光,下一秒,感受到许暮安抚般地亲吻,落在他的颈窝里,江黎就下意识松懈下来,又重新软软地把自己陷进舒适安心的怀抱中。
或许江黎自己都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此前他就算再疲惫,体能告罄,降至危险的临界点时,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个别人面前暴露出如此毫不设防的姿态。
但现在他安心地依偎在许暮怀里,睡得很舒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对许暮的戒备心已经很低很低了。
清洗完毕后,许暮取过在一旁早已备好的浴巾,将江黎一整个包裹在其中擦干。
自江黎上一次离开之后,许暮就在浴室常备着另一套干净的浴巾了。
他抱着江黎回到卧室。
然后一顿。
许暮的目光略有些僵硬地从正常床上缓慢移动过去。
黑色的床铺,被揪得乱七八糟,皱皱巴巴,上面沾满了水痕、泪痕,还有一些彼此心知肚明的痕迹,深一块浅一块,斑驳不一。
甚至透过床单渗进了床垫里,就算换上一套新的床品,也是已经不能睡人了的状态。
许暮有些心虚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他抱着江黎出去拐向次卧。
许暮的家里装饰简洁,总是一尘不染,次卧不需要收拾就可以直接住,虽然床会小上一些,睡两个肩宽腿长的大男人略微显得有些逼仄……
但,凑近点一起睡就行了。
对。
许暮轻轻把江黎放到床上,轻轻摘下了扎着高丸子的头绳,把江黎的头发放下来,让他枕在枕头上更舒服些。许暮把头绳重新套回手腕上,然后出去拿回一套睡衣,还有合适尺寸的内裤。
是他早就备好,也洗干净了的。
他试图给江黎穿上衣服。
江黎拒绝。
再试图穿,江黎整个人都不配合,摊成一片黏在床上,怎么都捞不起来。
许暮:“……”
算了。
许暮抬腿上了床,他躺在江黎的身边。
这一刻,两辈子,第一次,他们安静地同床共枕。
许暮心里那些惶恐无助的、惴惴不安的沟壑全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掌,在这一瞬间倏忽抹平了,只剩下了无比的庆幸。
他侧着身子,面朝着江黎躺着,目光一寸一寸慢慢描摹过江黎平静熟睡的眉眼,胸膛随着江黎绵长的呼吸一同起伏。
幸好,一切的悲剧都没有发生。
幸好,你此刻还在我的身旁。
许暮抬起手,手掌渐渐靠近江黎的脸颊,他有些想触碰江黎的温度,却又怕惊扰了他的睡眠,最终在眼睫前停下,然后拐了个弯,拉起被子,将被子轻轻地盖在他们身上。
许暮和江黎体力其实不相上下,他能在刚刚的激烈中占据上风,不过是一个体位的优势。
自被捕入狱开始后的那惊心动魄三十六小时,一直到审判台的战斗后,处理了一天的残局,又疯狂度过了一整个夜晚,疲惫感在此时,情绪彻底松懈下来后,后反劲儿一般来势汹汹,几乎要把他冲垮。
他也累到了极致。
许暮虚虚环抱着江黎,将下巴抵在江黎的头顶,也闭上眼睛陷入了睡眠。
说来也好笑,他之前一直渴望江黎能留下来,在做过后留下来温存缠绵,却都被调戏着拒绝。
江黎说,他从不在情人家过夜。
却没想到,他的身份还没变,竟然因为这种意外,让江黎留了下来。
明天江黎真要杀了他吗?
算了,明天再说吧。
窗外的天色蒙蒙亮,乌云略微被风吹散了些,在浅浅升起的霞光里,他们呼吸交织在一起,相拥而眠。
没眠多久。
六点半生物钟准时唤醒了许暮,他面无表情地睁开了眼睛。
昨晚做了一整夜,清理过后已经凌晨五点多了,也就是说,他只睡了大概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二十多年的恐怖习惯就已经把他叫醒。
即使是情绪一贯平静的许暮,在过分睡眠不足的情况下,也略有些焦躁。
可是这份焦躁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忽然双目撞见江黎窝在他怀里,安静酣甜的睡颜后,顷刻间就消散的干干净净。
比一小时之前,挨得更近了。
许暮的睡姿一贯很板正老实,完全不会变化,就和他这个人一样,条条框框的。
是江黎下意识追着他身上的温度一样,往靠近他的地方蹭过去,钻进他怀里。
江黎身上什么都没穿,全然无保留地贴在许暮的身上。
许暮的目光柔软得一塌糊涂,难得在凌厉坚毅的眉眼骨峰里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是他此前从没想过的殊荣。
许暮此前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破天荒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没有在醒来后立刻起床。
那个名词应该叫做赖床。
他安安静静地、心满意足地看着江黎的睡颜,第一次在柔软的床上多躺了十分钟。
然后才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怠惰,有些不舍地收回视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
许暮先去一旁取了昨晚摘下的通讯手环,打开通讯手环,查阅讯息。
虽说白严辉卫含明他们完全能够独当一面,但许暮仍旧有些不放心,即使是回去休息,也不能纵容自己将工作全部抛下,毕竟,反抗钦天监的统治,太过重要,容不得丝毫马虎。
通讯手环里的讯息全是一些汇报工作已完成的情况,没有出问题,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调查。
许暮放下心来,他轻轻走出卧室,按下门把手,将次卧的门无声合拢。
他去做早饭。
江黎醒来肯定会饿,嘴巴又刁得很,只喜欢吃他做的饭。
哼哼。
——
江黎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自己的死亡。
在审判台上。
他虽然疯狂地游走在生死的边界,但他此前从未设想过自己的死亡方式。
泼天的大雪在他的身侧逆流上涌,片大的雪花擦过他飘扬而起的发丝,向着高台之上狂乱飞舞。
天穹是一片灰蓝色的幕布,审判台的阴影笼罩其中,大雪在他的眼中渐渐清晰,高空上,正在远去的审判台边缘上,跪着一个人影。
他的脖颈上一片空荡,黑曜石吊坠的绳子断裂,此刻正挂在那跪着的人影伸出的手上。
梦里,子弹贯穿了他的胸膛,徒留一片冷风穿过的空洞在心口。
一切都和他第一次,突兀地梦见的那个模糊的梦境一样,一切都重合起来。
但这一次的梦,却不是模糊的一片,反而无比清晰。
“江黎——”
他在梦中听见熟悉的声音,这次响彻在耳边,撕心裂肺,却能瞬间辨别而出。
他看见。
他看见——
目之所及的大雪之中,那唯一的一点。
许暮。
他跪在审判台的边缘。
向他坠落的方向伸出手。
第180章 早晨
江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从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境中醒来, 在看到眼前肃静整齐到过分的卧室装修时,仍旧愣愣的,回不过神来。
心口处还残留着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 梦境里,冷风呼啸着贯穿他的胸膛,让他全身的血液都瞬间凝固成冰,极速失重的感觉包裹着他,他的思维变得迟缓, 渐渐消散在雪花里了。
赤红的血珠泼洒成一片浓墨重彩的玫瑰, 在他眼前灰蓝色的虚空中绽放。
江黎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虽然是梦境,却令他感觉到, 他好像真的死过一次一样。
他很慢地眨了眨眼睛, 纤长的眼睫在他的视线前一扫而过, 将梦境里的冷风暴雪、鲜血淋漓和枪林弹雨在此刻全部被扫去, 此刻温暖舒适的被褥柔软地将他裹在其中,编织成一片安逸的港湾,他似一叶小舟一般, 平静安宁地缩在温和的海面上, 一动都不想动。
这是哪儿?
被子的布料很细腻, 他身上很清爽,江黎又一次缓缓眨了眨眼睛。
他看清了屋内的布局和装修,认了出来,这是许暮家里, 次卧。
江黎不禁立刻不满地皱起眉。
次卧?
他被弄到累昏过去,许暮就给他住次卧?不趁机同床共枕的?
江黎烦闷地收回视线,却忽然停顿在身边的位置上, 那里的被褥被微微压得不平整,能看得出,这里有躺过的痕迹。
江黎的皱着的眉倏然散开,他轻轻抬起手臂,将手向那里探过去,落在轻微凹陷下的痕迹上。
布料上残留着熟悉的体温,触碰到指尖上。
江黎的心情莫名好了一点,嘴角轻微上扬。
却在收回手的时候,嘴角又重新跌落回去。
草……
刚刚不动还好,忽然动了一下,他这才感知到,自己浑身上下像是被碾过一遭似的,身体、四肢,全都酸痛无力,筋骨都犯懒,一点力气都没有。
江黎慢吞吞地扒拉开被子,下一秒就看见了自己满身未消的红痕,以他的身体的愈合速度,都睡过一觉了,竟然还能如此明显。
江黎脸色瞬间黑了好几度。
呵,许暮,呵。
谁能想到情绪一向稳定的人在生气起来的时候,竟然真是往死里搞他。
江黎皱着眉,他微微咬着牙,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忍着全身上下的倦怠和酸软,慢慢爬起来,坐在床边。
右手边的床头上整齐地叠放着他的衣物,看起来应该是许暮在他醒来前将他们昨晚在浴室里被淋湿的衣服都捡起来清洗干净,并且烘干之后,放到床头的。
江黎慢吞吞地抓起衣服套在身上。
江黎的五感很敏锐,即使是关着好几层门,他也能听见从厨房那里传来锅碗和汤匙相撞的轻微声响。
他得走了,之前总是跟许暮说,他们就是床.伴、炮.友的关系,他从不在情人家过夜,这次却直接在许暮家的床上睡了一觉。
江黎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实在是太丢人了,他得趁着许暮还没回到次卧发现他醒来前,赶紧跑。
江黎费力地穿上长裤,他的力气从昨天一整晚到凌晨天蒙蒙亮,已经被彻彻底底榨了个干干净净,即使是浅浅补了一觉,也没恢复多少。
他倚靠在床头,缓缓休息。
天杀的许暮,还有力气做早饭。
江黎想起自己昨天晚上放的狠话,一巴掌捂在眼睛上,重重地抹了一把脸。
还要醒来之后把人杀了,他现在哪有拿刀的力气?
啧,这个仇他就先记下了,等他回去恢复好,一定会回来……
江黎恨恨地磨着后槽牙,正咬牙切齿,却没留神注意耳边的声响。
咔嚓。
微不可闻地,次卧的门被无声推开。
江黎猛地抬头看过去。
许暮胸前系着围裙,一手端着一碗粥,另一手轻轻地推开门,向着这边望过来,见他醒了,眼神有些惊讶。
江黎:“……”
许暮:“……”
江黎眼神中的茫然失措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呃……”许暮也莫名有些局促,他僵着站在门口。
明明他们又不是第一次做,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样,好像两个陌生人一次意外的一.夜.情后,第二天醒来时双方之间都弥漫着淡淡的尴尬。
“抱歉……”许暮将粥放到门边的柜子上,走到床边,弯下腰,目光专注地望着江黎,温声问,“我吵醒你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觉得难受?”
江黎摇了摇头,他已经闻到了飘到鼻尖的甜粥的味道,他强硬地梗着脖子,控制住自己就要被门口那碗粥勾引走的视线。
江黎坐在床边,许暮站着,他略一低下头,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江黎胡乱系上的领口松松垮垮散开,那些欢爱的红痕就沿着脖颈,蜿蜒向锁骨,一路延伸进被衣服遮挡住的阴影里。
许暮轻咳一声,移开视线,盯着床单,问:“那就好,你……要不要多休息一会儿?”
江黎顾不上会不会跟他平日里风流分模样完全不同,也顾不上装太过会不会适得其反,只想赶紧应付完许暮之后跑路。
于是他故作冷淡地回应一声:“不了。”
“……”
一说出口,江黎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草。
他嗓子哑了。
昨晚哭喊哑的……
一想起昨天晚上他完全失去主导权和游刃有余的姿态,被翻过来覆过去,竟然一边哭一边向许暮求饶……
而且还没有用……
江黎就瞬间恼羞成怒。
而许暮恰好还在贴心地说:“稍等,我去给你倒杯温水润润喉咙。”
简直跟火上浇油没区别,江黎更气了,他狠狠咬了下嘴唇,气得面颊上爬上一层被蒸透了一般的红,眼尾飘上一抹浅粉,抬头瞪着许暮。
“不、用、了。”
江黎冷笑着回了一句,“自己留着喝吧,我回酒馆了。”
说完,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许暮眼里划过了一抹错愕,这才心满意足,江黎就要准备站起身来,往窗边走,他已经习惯从许暮家里跳窗了。
可在刚刚站起身来的时候,江黎脚掌刚踩在地毯上,大腿小腿和膝弯却都全然无力,他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过去。
江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许暮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将他抱回来,捞进怀里。
江黎惊魂未定,整个人呆呆的,直到被许暮重新抱回床上,才缓缓回过神来。
他竟然……他竟然……
被草到第二天腿脚发软下不了床……
好他吗丢人。
“江……”许暮犹豫着开口。
“闭嘴!”
许暮刚说话,一个音节还没出口,江黎就立刻打断他,恶狠狠地锤在他肩膀上,然而江黎胳膊也没力气,锤人和调情没什么区别。
怒气腾腾的声音也是沙哑的,丝毫没有威慑力,“别试图劝我!我不可能留下来。”
江黎原本就绯红的脸色这会儿那种红更加饱和,显得整个人都熟透了一般,触手可摘、入口即化。
“我知道。”许暮平静地说,“我想说二十五楼还是太危险了,你一会儿休息好从正门离开吧,坐电梯下楼,我开车送你回去。”
江黎立刻炸毛了,他危险地眯起双眼:“你瞧不起我?”
“没有……我知道你身手好,”许暮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只是……现在的身体状态,就别走窗了吧?”
拜谁所赐?
“……”江黎磨着牙齿,阴恻恻地盯着许暮,“你、给、老、子、闭、嘴。”
许暮:“……”
江黎本来就累,刚刚被气到,睡觉那一会儿休息补充的力气全都消耗光了,他的身体又懒恹恹的,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床铺和被褥都好舒服,可恶,那甜粥的味道在勾引他,无时不刻地撩拨着他的嗅觉神经,一定很香。
“……”
“…………”
咕噜咕噜——
肚子在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又不争气地响了起来。
许暮的目光在他小腹上流连一圈,抬眼:“我做了早饭。”
“………………”
江黎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深深陷进床里,嘟囔了一句:“不走了。”
许暮眉眼轻轻一动,一开始还没有听清,没有反应过来江黎说了什么。
直到江黎闭着眼,理不直气也壮地仰着头:“我饿了。”
许暮这才听清,他那双惯来情绪不外露的双眼此刻猛然闪爆过一阵亮得惊人的欣喜。
“那我抱你去餐桌。”许暮弯下腰来,伸出双手。
江黎不想挪窝,他懒懒地打掉许暮的手:“椅子太硬。”
“……那在这儿吃?”许暮试探着问,“我去把早饭端来。”
江黎矜傲地点了点头。
许暮就转身出去端其他的早饭了,已经全然忘记,他自己对自己一板一眼的约束——不在除了饭桌的其他地方吃饭,不在卧室里吃东西。
许暮取了一个托盘,把做好的早饭放上去,端进卧室里,端到床边,他拉来一个椅子放托盘,自己坐在床头。
许暮取来一个柔软的枕头垫在江黎的后腰,让他倚在床边,方便拿吃的。
江黎不动,懒洋洋地看着他,一挑眉,拖长了尾音。
“我胳膊抬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许暮,我江哥点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