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疲惫潮水般席卷而来,眼前的世界突然变成了慢动作回放,在缓慢流动的空气中,你对上了一双眼睛。
你喜欢的细长而上挑的猫眼,漂亮得像什么宝石一样。
好像从第一次见到就有过这样的感慨。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诸伏景光很着急地向你跑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就像小孩徒劳地去抓住蒲公英絮那样,结局总是两手空空。
意识就在此刻断片。
令人眩晕的铺天盖地的纯白色梦境吞没了一切。
梦里垒砌着播放着人生影像的四方格子,你漂浮在半空中,眼前掠过很多浮光的片段,像毫无知觉的跑马灯。
如果可以的话,一点都不想作为人类生活。
在出生之前有谁问过你的意愿吗。
当鸟也很好,或者深海鱼,甚至一只埋头采蜜的小虫,一阵托着蒲公英飞行的清风……
作为人的身体被牢牢地束缚在大地上。
人生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为了生存已经竭尽所能,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得到的回报却少得可怜,简直一松手就能流走。
没有理想也没有信念,仅仅只是麻木地生存罢了。
过去的朋友们……早已经成长为世俗上意义上的成年人,光鲜亮丽地做出了一番事业,只有偶然路过你的时候才感叹一声。
“你还在看那些漫画书啊?”
以世俗的眼光看来,只有无法在现实世界立足的人,才会把自身的锚点放在喜爱的角色和漫画上。
你从不否认这个说法的正确性,甚至不如说……
如果还能看得进去,如果还能拥有那个支撑的锚点就好了。
家里储存着以箱计数的,从五年前开始收集的周边,落寞地积满了灰尘。
漫画书疲软地蜷缩在书架的一旁。
决定处理掉它们的那天……冬日久违地放了晴。
快递员在家门口等着,你费劲地把箱子里的东西搬出来一一清点。
“这是什么?”
快递员接过箱子,好奇地问了一句。
“啊……是玩具。”
地板上似乎还掉落了什么东西,在冬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你跑过去捡起来,却发现快递员已经离开。
算了……
这才看清楚那是什么。
一枚黑色的手机,正中间有一个被打穿的黑红色子弹孔,破碎的玻璃呈放射状四散开来。
……是那个人的遗物。
储存着所有家人朋友信息的手机,在被主人反手打穿之后,先是被送到了伊达航的储物柜,又几经辗转抵达了诸伏高明手里。
人生有死,修命短矣。
什么啊……
明明想要努力忘记的剧情,条件反射出现在你心里,都是些曾经可以倒背如流的内容。
视线由清晰变得模糊,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先滴在了冰冷的金属块上。
……简直想不起来还定做过这样的东西。
「是的,背面有一个大写的h,子弹孔大约在中间上方的位置吧……请您做得仔细一些,越真实越好。」
印象里自己似乎讲过这种话。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他也渐渐遗忘了呢。
年轻的时候最不知愁,大放厥词和每个朋友都说过他是你最喜欢,最珍惜,最珍重的角色。不识趣的人问他不是死了吗,你还要和他大吵一架,死又如何?人都会死,只是早晚不同,死亡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选择,是他人物弧光中最耀眼的一道,死亡不是结束,在我心里……
在我的心里……
「只不过是个死人而已。」朋友听不下去,冷冷地打断你。
生命的长短它公平吗?
有些人活得像浪费了一条命,有些人生命如此短暂却让人难以忘怀。
有一天你所珍视的一切都会离你远去,即使是最喜欢的角色,都在你意识到以前就已早早看尽了最后一眼。
明明差一点就可以忘记的。
凝视着手机的那一瞬间,回忆气势汹涌地席卷而来,所有的过去,爱也好,辛酸也好,痛苦也好,惋惜也好,无数情绪一时间交织混杂。
眼泪像雨一样打湿了手机上的弹孔,由油漆而伪装出的暗红色似乎也强烈地散发出血腥味。
对未来抱有期待的正义之人白白死去,而你这样的人却好好地活着。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如果说你的命运是由神明所编织,那么为他写好剧本的人是漫画家吗?
漫画家提笔,无数人物粉墨登场,而他只花了一格的时间就彻底退场。
如果可以改变就好了……
你最喜欢角色的遗物,也成了你唯一拥有的关于他的遗物。
你紧紧地捏住那块小而冰冷的金属块。
闭上眼,想象着。
最先感受到的是风声,室内玻璃窗被振得微微颤抖。
渐渐地,听到了酒杯互相碰撞,摇晃的脆响。
浓郁的酒精味充斥着鼻尖。
“喂,苏格兰,你在想什么……?”
不善的语气,烦躁的声线,却仿佛在哪里听过。
你睁开了眼睛。
这里是……酒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了,之前发生了什么……你去波洛找了安室透,把准备好的说辞全盘托出,原本他没有相信,却在接通了某个电话之后变得动摇。
只要一瞬间就好。
你抓住了那一瞬间的动摇。
然后……失去意识,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并不太宽敞的吧台前,琴酒和伏特加占据了中心位置,波本和苏格兰则是坐在左侧的角落,莱伊正在伸手问酒保要一杯马天尼。
酒保颤颤巍巍地把高脚杯和餐巾放在莱伊面前,然后迅速离开了。
气氛似乎非常胶着。
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孤零零站在正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眼神扫射。
“苏格兰,你要替她做任务?”
打破僵持的是伏特加,他的语气里有几分惊叹。
“是,”苏格兰似乎笑了一下,“既然之前君度可以替她做,那我也行,不是吗?”
“左右不过是多杀几个人的事。”他轻描淡写地道。
波本的脸色阴晴不定,似乎看起来有话想说。
琴酒面无表情地点燃了一根烟:“一周之内做掉那个议员,我不追究她的事。”
“成交。”
他的回答丝毫不拖泥带水。
波本终于忍不住了:“苏格兰,你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之后你都要带着一个拖油瓶了。”
他紫灰色的眸子里带了点复杂:“你管得了她这次,能管她一辈子吗?”
“谁知道呢……”苏格兰眯起眼睛,流露出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坏人当久了,难免会想做点好事啊。”
“多余的废话不要说。”琴酒冷冷道,“要是你的任务失败,她就得自己去杀了目标。”
“啊……这是当然。最多三天,他就会死。”
苏格兰戴好兜帽,走到你面前。
不是以幽灵的身份……而是真人。
是活生生的苏格兰。
所以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你简直无法对此作出任何反应。
但是苏格兰动了——他对你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
「我们走吧。」
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熟稔,自上而下劈过你的身体,他在众目睽睽下拉起你的手,离开了地下酒吧。
“是热的……”
“什么?”彻底离开有被监视可能的地域之后,他轻轻放开了你的手。
“诸伏先生……你的手是热的。”
他竖起食指在嘴唇前嘘了一声。
“现在的话要叫苏格兰哦?”
“苏格兰……先生……”
你整个人都木木的,嗫嚅着说出那个代号。
他伸出手轻拍你的发顶,带着熟悉的安心感,简直能拥有能让人立刻放松的魔力。
“已经没事了,你做到了哦?”
“是……吗?我……做到了吗……”
似乎是察觉到你的不安,他停下脚步,俯下身定定地看着你。
你的眼神非常茫然……就像他第一次在落雪的天台看见的那样,因为脸型瘦削的缘故显得眼睛更大了,却毫无年轻女性的光彩。
“你……”苏格兰低声道,犹豫了一下。
总觉得非常在意……但似乎不是合适的时机。
就在这时,你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侧脸。
诸伏景光僵住了。
你安静地感受了一会指尖的温度,无限珍惜地放下手,露出了非常幸福的笑容。
“太好了……能遇见……真的太好了。”
或者说,能见到活着的你,实在是太好了。
你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不得了的话语,但正是那种完全不自知的姿态才让人更加恼火……诸伏景光眯了眯眼,抓住你正想要放下的手。
……?
“害怕我会消失的话就一直握着吧?”
你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变得奇怪起来,“诶……!”
他却不再给你拒绝的机会,不容分说地裹住你的手,稳步向前走去。
总之,姑且在安全屋里进行了到目前为止,复活计划的回顾与展望。
原本只存在于诸伏景光和你的想象之中的过往身份,在此刻却真实地投射在了你们身上。
苏格兰威士忌,和默默无闻的外围成员。你因为失去了作为庇护的君度酒,对方还疑似叛徒,在今夜被琴酒要求出任务杀死某个国会议员。
和处理宫野明美那时的手段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苏格兰全权接管了的话……大概会和倒霉的议员同归于尽。
“我也觉得很奇妙,睁开眼的一瞬间,脑海里就充满了过去不曾有过的记忆。”他回忆道,“与其说是从未来回到过去,更像是……”
他似乎在寻找着那个能够描述的关键词,先是皱着眉,然后慢慢道。
“就像是过去的自己预见了某个未来。”
你忍不住询问:“诸伏,啊不,苏格兰先生也有做梦的感觉吗……?”
那些记忆清晰得不像是梦。
零握住电话,强烈地动摇起来,与此同时,诸伏景光敏锐地察觉到,在整场对话中都非常坚持的你身形晃了晃。
他下意识地想要接住即将倒下的你,却忘记了自己只是游荡于世界夹缝的幽灵。
明明已经赶到了你的身边,双手却无力地穿过你的身体。
——强烈的眩晕感。
他的梦境的颜色是长野雪山的纯白,童年玩伴的笑声混合着爸爸妈妈温柔的呼喊,哥哥总是坐在扶手椅上读书。景光,你的梦想是什么?当然是要成为正义的伙伴啊。有谁理所当然地回答,充满稚气的声线分外骄傲。哥哥拍了拍他的头,我去夏令营的时候麻烦这位正义的小英雄看家了。没问题,今天我会和小操会早早回家的。然后——
人生的跑马灯一幕幕地轮回。
离乡,升学,毕业,卧底,直到最后……浑浑噩噩地游荡在生与死之间,在那个落雪的天台,遇见了带着孤身一人的女性。
疏离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住民,似乎总是有满腹心事难以言说。
一直默默地向世界的一角投去目光。
但是,正是因为你……
诸伏景光闭上眼,复又睁开。
“是啊,”他缓慢地说,“做了一个很漫长的好梦。”
你暗忖着他的脸色,猜想了他的梦境。
面带怀念的样子……会是故乡还是警察学校呢?
“无论如何……从梦里挣脱后的第一个想法是,想要谢谢你。”
你被他突如其来郑重吓了一跳,语无伦次:“苏格兰先生——”
“你也意识到了,我们的情况并不是简单地回到过去吧?”
露台的窗子不知被谁打开,晚风温柔地倾泻,拂过身体的触感很温暖,你才发觉这时已经不是冬天了。
公寓外的树影摇摆得很婆娑,带走了微弱的夏末气息,强烈的秋意卷着葳蕤的树叶一片片地飘落在人行道前。
这是一个被强行分支开来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你熟悉的世界的时空。
“在原本的过去,我无可挽回地作为幽灵游荡时遇到了你。那时,是因为你的……眼泪,你的不甘,和那些真实的痛苦……”
诸伏景光淡蓝色的眼珠认真地注视着你,你看见了小小的一片海。
“是你的一直以来的坚持,让我拥有了回到现实的机会。”
“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
我会……昂首挺胸地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直到能出现在阳光下的那天。
无论有多远。
“你愿意和我一起,等待那天的到来吗?”
“我……”
难以言说的情绪堵塞你的喉咙,舌头像打了结,牙齿上下磕碰到一起。
“不用急着回答也可以。”他露出无奈的笑容,帮你把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
“总觉得还没有实感……”
他的细语仿佛也被风带走了,你却强烈地捕捉到了这句话。
“要拥抱一下吗……?”你不由自主地说。
诸伏景光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那笑容很浅,你却觉得分外可爱。
“为什么要拥抱?”他明知故问。
你略微不自在,挪开了视线,“明明是苏格兰先生说的,害怕就要握着手啊……”
你的声音越来越小,做贼心虚一般扭头。
过于温和的柑橘味撞进了你的鼻腔,虽然并不浓烈却足以把你整个人包裹。
诸伏景光轻轻地拥住你。
你安静地待在原地,想了想,回抱住他的后背。
“嗯……”他用鼻腔哼出一声喟叹,“我也觉得……真的太好了……”
“……什么?”
他用力将你抱紧了一点,你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擦过你的脖颈。
“苏格兰先生……太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