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打草惊蛇,乔昫最终命十三将手札还了回去。
少主不为外物所扰,过后并不放心上,但手札里那一句句风花雪月的话却印在十三脑中挥之不去。
他继续道:“此女箱箧里除去几件衣裳外,还有几个破旧的人偶,极其幼稚,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疑物件。昨夜属下本想试一试她,若她出手便铁证如山了,即便她当作无事发生,过后再悄悄搬家也很可疑,哪知她竟然花容失色地去求助少主。”
还不忘趁机吃少主豆腐。
这姑娘可真胆大。
然而在江阁主和素衣阁众暗探的描述里,绣娘绝非好''色之徒,行事更不会这样毫无章法。
十三不敢轻易断定,只好说:“属下会争取早些探出她的狐狸尾巴。”
乔昫:“兵分两路,你在外跟踪她,我日常多加留意她。”
少主寻常不爱管事,此次派他来敦促素衣阁的人捉拿绣娘,本是给他历练的机会,如今却不得不干涉。
十三内疚,更卖力地查探,翌日午后,就捎回了信:
晨起,嚣张邻居去了当铺,欲典卖一镯子,只因价贱不曾脱手。
乔昫烧了信,推开陈旧的木窗,嚣张的邻居正在院子里晒衣裳,还刻意将肚兜晒在外头。
她抬起手甩衣上绳,袖摆下滑,露出一截纤细皓腕,腕上戴着个小巧玲珑且样式寻常的银手镯。
乔昫目光停留了须臾。
阿七警惕地挡住公子视线:“公子,此女看不得啊!她自称出身戏班子,给自己赎了身,可她哪来的钱?定是引诱了哪家公子!今日她还掏出个镯子要拿去典当,被我看到了心虚得很!说是别人送的,我看又是从哪个无辜书生那骗来的,真像话本里专吸书生阳气的狐妖!”
乔昫:“少看些话本。”
阿七拼死进谏:“咱家一穷二白,公子就剩这身子和那几贯钱了!您一定要守住身子啊!”
“……”
咚、咚。
窗被人叩了两下,乔昫推开窗,看到邻居委屈的眼眸。
司遥满面嗔怨,欲言又止,欲止又言:“一直以来,旁人都因我生得断定我是水性杨花的人,可我长这么大,男子的手都没碰过——也不对,昨夜我碰过你,你也看过我身子。”说到这她羞赧地顿了顿。
乔昫:“……”
阿七:“!!!”
公子终是连最宝贵的贞洁都没守住,这个家要完蛋了……
在乔昫疏远、书僮暴怒之前,司遥迅速往下说,根本不给人生气的时间:“我赎身的钱和那镯子的确来路不明,可那也不是哪个野男人给的,而是来自一个女人!”
阿七:“你连女人都玩弄!”
司遥:“……”
她难得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刻,这在乔昫看来颇新奇,他温和指正阿七:“不得胡言。”
再顺势同司遥道:“司姑娘定然是遇到了一位贵人。”
司遥点头,又讳莫如深地摇头:“也不算贵人,那女人邪门着呢。”
乔昫把阿七支去杀鸡。
随后才继续接上她的话:“那想必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他口吻像是在倾听,而非好奇探听,司遥一时分不清他是不是在套话,若是,那他很高明呢,没有特地追问,而是故意说好坏再让她反驳。
她摇头如拨浪鼓:“才不是!你听我说,那日我在沐浴,她突然闯了进来,盯着我身子看,却不似公子昨夜看到我身子时那般意外,更像是特地进来看我的身子。”
“……”
她又在伺机调情。
乔昫皱眉,抬手欲关窗。
司遥又用话将他拉回:“她反复打量我身子,指着我后腰说,这里再多几道疤便可天衣无缝。”
乔昫抬眸:“何出此言?”
他打量司遥时,司遥也在打量他,书生清澈的眼里只有对故事中女子诡异行径的讶异,听到她提起后腰这类隐私部位时还下意识移开眼。这样温良单纯的人,怎会与上头派来追查她的人有关?
但无论书生是否可疑,那些人都定会通过她的邻居来查。
司遥需要书生来当她的信鸽,继续道:“她没解释,只说她能给我赎身,否则就杀了我。在赎身跟被杀之间,我肯定选赎身呀,赎了身说不定还能自由几日,被杀了就一天也没了。我跟她走了,谁知半道上,她竟按住我,用刀在我后腰划了几道伤口,公子不信可以看——”
她作势要掀起上衫衣摆。
砰!
乔昫猛地关窗。
他鲜少会如此无礼。
窗后,乔昫闭眼深深吸气,再睁眼时,眼中掠过阴冷之色。
司遥无奈望着窗纸后清俊的身影,太不禁逗了。但撩拨太过只会适得其反,她见好就收:“抱歉,是我说得太入戏,未顾及男女之别,玷污了公子的耳朵。”
窗后静默了一瞬。
书生重新开了窗,薄唇紧抿,别过脸不看她:“无妨。但人心险恶,人言可畏,司姑娘理当自重自爱。”
瞧着只是碍于涵养不得不原谅。司遥第一次看到他生气,原来他连生气也这么彬彬有礼。
她无比温柔哄道:“好嘛,多谢公子提醒。不用担心,那怪女人应该不会再来找我,更不会殃及你。”
没等乔昫问,她自行往下说:“带我来临安之后,她还给我喂了个不知名的药!说对不会武功的人没害处,让我不必担心毒发。还给了我些银子,说只要我乖乖待在临安,以后绝不会再来找我。”
她体内有一种毒,是素衣阁给暗探服的毒,只是他们的人定会试图通过她体内的毒确认她身份。
好在之前,她为了防止阿玲背叛,给阿玲服过同样的毒。她身上的毒也早在一个月前就让神医解了大半,剩下的毒量即便是查,也只会查出是近两三月所中。
时间掐得很是严密。
唯一的隐患是镯子,老阁主既然在她镯子上动了手脚,她摘下也晚了,只能先圆谎。
“前日她突然出现,给了个银镯子要补偿。她给的钱也不少了,为何还要特地再给我一个镯子呢,可能是凑巧经过吧……今日我去问了当铺,要二十两呢!”司遥撩起衣袖露出镯子,如玉皓腕在书生跟前晃过白光。
非礼勿视,乔昫没看镯子,蹙眉偏过头:“姑娘自重。”
在他不悦之前,嚣张的邻居已告了辞,提着裙摆溜回西厢。
乔昫望着她窈窕的影子沉思。
若是真的,那她的确很倒霉。若是编的,那这“绣娘”也着实大胆,竟认为旁人会因为只言片语打消对她的怀疑,这显然不符合一个暗探的作风,或许她还有后手。
乔昫本只是想看戏,不算怀疑,也绝不会相信,但他私心倒更倾向于不信,若她真是绣娘——
她还会唱些什么戏呢?
这份好奇让他暂且原谅了她适才言语中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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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厢房,司遥在她的「西厢记」里写下感人一句。
「小娘子梨花带雨,声声泣血,道出辛酸过往,本以为书生会嫌她伶人出身,却不料他温柔吻去司姑娘腰后的疤,怜惜道:苦了卿卿,往后一切有我。二人互诉衷情,正所谓——诗编不出来,下回再补。」
午后她换了一间当铺询问,这次镯子依旧如她所愿当不出好价钱,司遥气咻咻地往回走。
拐入一巷子,几个地痞拦住了她:“好漂亮的小娘子。”几人眼里要流出口水:“镯子真好看,可惜是个银的,姑娘跟我哥几个玩玩,哥给你买个金的怎么样?”
往日这区区几个地痞都不够她杀的,但今日不寻常。司遥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怯怯后退:“你们想要钱的话,这镯子给你们,我是良家女子,我不会答应那种事的……”
小娘子慌里慌张地摘下镯子,但根本就摘不下,急得声音发颤:“可恶,怎么摘不下来!”
她退到墙根,可怜地求饶:“几位大哥,我身上带病,放过我吧。”
那几人才不会心软,伸着脏污的手朝她的衣襟抓来!
“啊!!”
偏僻巷中迸出惊呼,却不是司遥发出的,而是为首的壮汉,他捂着额头,额上扎了枚小小银针,“你这娘们!竟用暗器伤我!”
不远处跟踪的十三目光中亦闪过如银针的锐芒。
绣娘竟真的是她!
十三果断摸向身后匕首,听闻绣娘武功很高,不得掉以轻心,得趁下方正混乱靠近。
被刺中壮汉要摘下银针,手竟发麻无力,他气急败坏地揪住司遥衣襟将她拎了起来:“臭娘们!你在上头放了什么毒!解药给我!”
他个高力大,司遥被他拎得双脚离地,浑身发抖:“我、我也不知道啊,镯子是别人给的……”
壮汉手一甩,司遥像片纸鸢被他重重地甩在墙上。
王八蛋……要不是周围有人盯着她,她早就把他给大卸八块!腿骨做成擀面杖!血用来画画!
司遥眸中泪光盈盈,充满无措:“大哥,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求求几个爷放过我吧……”
十三暗中窥见,竟不确定是她在做戏还是当真无能为力。
他停下来打算先观察一会。
壮汉气急败坏,狠狠朝她踹去!小娘子被一脚踹至边上,知道求饶无用,死马当活马医,手足无措地去按腕上的手镯,试图还击。可她倒腾来倒腾去,却不能再次触动机关放出银针,急得直哭骂:“笨镯子!给我动一动啊!动啊你!”
眼前又挥来一记拳头,司遥惶恐地睁大眼:“不要——”
扑通。
壮汉高大的身子倒在地上。
另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惶恐地张望:“谁!”
自房上跃下利落黑影,停在司遥面前,地痞应声倒地。
十三最终是忍不住出了手。
手起刀落间,他找好了借口,即便她是叛徒“绣娘”,但若素衣阁四大暗探为了隐藏身份受地痞欺辱,也是素衣阁和少主的耻辱!
他转身看她。
小娘子还瘫坐在墙根,素来灵动的人此刻呆若木鸡,起初为劫后余生松了口气,旋即对着地上三具尸体惊恐捂住嘴:“杀,杀杀人了!”
她扶墙站起,却吓得挪不动腿,十三把住她胳膊扶起她,手穿过两层衣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是怕到骨子里才有的反应。
他心生摇摆,但未消除戒心,如常问她:“姑娘没事吧?”
司遥惧怕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杀人了……”
“路人。”十三一本正经,“这三个地痞流氓一看就时常为非作歹,死不足惜。放心,只要我们跑得够快,官府的人就不会查到。”
“对、对!别让官府发现……”司遥好似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十三对着她的背影深思,目光盯住她袖摆下发颤的手,越发狐疑——探子大多擅长做戏,尤其绣娘这样的探子,但再会做戏恐怕也难以装得如此逼真,指尖都在抖。
况且一个习武之人怎会把后背留给可能会暗算自己的人?
十三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司遥拖着虚弱步子走在他前头,柔弱得一步三晃,余光看着后方剑客的在青砖路上拉长的影子。
她翘起唇角,泪意盈盈的眼眸中浮着恶意的笑。
小东西,总算上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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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客亲自把司遥送回家。
司遥不安揪着袖摆,竭力挤出一个笑:“谢少侠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不这样——”
她抬起手腕,露出那镯子:“这镯子太邪乎,我控不住,也摘不下来,少侠能否帮我摘下?镯子就当是给您的谢礼了,我问过当铺,说值二十两,早知道就当了,怪我想多要五两……不该贪心的。”
她说话也相当啰嗦,不像一个思维敏捷的暗探,更像街头谈天的阿婆,想到哪里就说到哪。
这镯子有机关,可能只有绣娘自己会解。十三伸手握住司遥露出的腕子打算探一探她。
吱呀。
身后东厢陈旧的木门突然从里头打了开,司遥循声回头。
乔昫捧着本书,穿一袭干净的青衫,似清晨时分林间的青竹,正一丝不苟地掩好木门。
做好这一切才转过身。
他微讶,似乎才发觉他们二人在此,斯文地问候。
“司姑娘,好巧。”
不巧,她就住在这里呀。
司遥眉梢轻动,她故作心虚,把腕子从剑客手里剑客倏地收回,又心虚地垂下睫。
“乔昫,你怎么在家?”
十三听着她的话,莫名有些地方不大对劲怪。
再看司姑娘,目光乱飘,手揪着裙摆。活似被夫君捉住、有胆偷吃却没胆承认的浪□□子!
而他竟也生出偷吃偷到少主的头上,还被逮个正着的错觉。
场面一度诡异。
乔昫平和的视线掠过司遥凌乱的衣裙,竟想起她所写话本中的某句:「双双滚在地上,颠鸾倒凤。」
“……”
杂书误人,不该看的。
但他的确希望这二人有些什么,如此她就不会缠着他了。
司遥窥见他眸中淡淡讥诮,以及解脱之色。他非但不醋,竟还觉得解脱?!她不高兴了。
书生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如常与她颔首问候。
再捧着书淡然擦肩而过。
司遥冷不丁扑到他怀里,环住他的腰身诉苦:“呜呜,乔昫……我方才被坏人给欺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