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乔昫突然握住司遥手腕。


    “喂,你弄痛我了……”


    对面那女人说的词从她口中说出。刻意夸张的语气让乔昫猛地清醒,松开她:“司姑娘,自重。”


    又来了,明明他先抓住她的腕子,却让她自重!


    “你浑身紧绷,是不是不舒服呢,喂,你怎么了?”司遥乖乖收手,却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乔昫起身远离她和她身上似鬼魅的香气,淡道:“不过是听姑娘说他们在杀人,心生惶恐。”


    还学她装起糊涂,司遥歪了歪头,笑了一声:“是我太紧张因而弄错了,你听,方才两人喊得可畅快了,看来不是在做坏事,是云雨巫山。”


    乔昫早已习惯她荒唐的言行,鄙夷之余却想起她曾问过他的话。


    ——乔公子,要怎么样才能跟心悦的书生共赴巫山呢?


    曾经乔昫并非听不懂,只是不想理会,也不在意。


    如今却心生烦躁。


    -


    隔壁两人忙完后就歇下,凌晨时分壮汉踹开门,一个妇人端着两碗饭跟着他身后,双颊红润,气色极佳。


    司遥盯着那红润的脸,话本上说狐妖和女鬼喜找书生采阳补阴,莫非是有道理的?她好奇地看了眼书生。


    乔昫似乎读懂她在想什么,平和的眼眸明晃晃露着戒备与愠怒。


    但那骨子里的斯文书生气实在深刻,让他的戒备也失了力度,不似在说“你在找死么”,更像在说:“你若敢过来在下就敢自尽!”


    司遥朝他投去无辜又疑惑的神色,仿佛不懂他为何而生气。


    乔昫不理会她,只想速速结束这一出荒唐戏,他径直问壮汉:“阁下是程姑娘雇来做戏的?”


    山匪目光闪了闪,粗声粗气道:“是程家雇了我大哥绑走这女的,什么做戏?做什么戏,我不知道!”


    乔昫不疾不徐道:“你双眼虽被辣粉所迷,但洗洗便可缓解,你却过了一个时辰才寻来。抓到我们之后,只是把我们关到此处,且不派一人看守,着实可疑。此外,方才进门后,你率先看向榻上还有我与她的衣物,看来昨夜的云雨之欢是刻意让在下听到。至于目的,想必不需在下多言。”


    司遥也留意了他的目光,确认了山匪的立场,没想到书生竟也看出来了,她颇为满意,不愧是她瞧上的公子,长得好看,兼之聪慧细心。


    山匪还想狡辩,乔昫温声说:“你放了我们,在下会跟程家言明,配合你拿到佣金。否则,在下会说壮士不按约定行事,你将一分钱也拿不到。”


    山匪想了想,粗声道:“成,要是程家不给银子,我就去找你要!若你拿不出,可别怪我了!”


    他爽快地放了他们。


    这出儿戏就这样结束了,半日后,他们回到小院。


    司遥闷闷不乐。


    书呆子,该聪明时不聪明,不该聪明时瞎聪明,真是可惜。


    阿七看着衣衫凌乱、狼狈的二人,诧道:“你们去野地里厮混了!”


    司遥羞赧低头:“阿七,别乱说,我与乔公子清清白白,是我被山匪劫走了,乔公子去救我。”


    她越是解释,阿七打量二人的目光越是暧昧。公子还是被隔壁妖女玷污了,阿七心里喜忧掺半,他看向乔昫想听一个解释,然而乔昫已连解释都累了,转身回到东厢关上了门。


    罢了,怎么都比富人当上门女婿好!阿七很快接受了。


    -


    程家经书铺子里。


    程鸢心虚垂头,双手互绞:“兄长,您都知道了?”


    乔昫没有生气,永远是那耐心温澈的模样,温声道:“司姑娘不知你是我的妹妹,故而信了你的说辞。但是阿鸢,你安排这出又是为何?”


    程鸢如实交待:“上次我随父亲入宫面见太后,太后曾问起兄长婚事,大有让兄长与镇南侯府联姻的意图。”


    爹虽不干涉儿女婚事,但那身为太后的姑母插手就麻烦了。


    “娘亲希望我们兄妹能与心仪之人成婚,和美一生,我便想着若是兄长尽快有了妻室,姑母便奈何不了了,总不能要兄长休妻吧。”程鸢问乔昫,“兄长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


    兄长性情和煦,规行矩步,每次连走路都是先迈右腿。按照戏里的路数,他定会喜欢司姑娘那样张扬明艳的。过日子嘛,总是得互补嘛。


    乔昫认真想了想,郑重道:“温柔贤淑,宜室宜家。”


    这想必是真心话。


    但跟司姑娘一个字都不沾边。


    程鸢仍是有疑惑:“可兄长那日,为何不推开她呢?”


    乔昫手里茶盏中的水微漾。


    他垂目看了眼:“当时只不过担心怀中书册掉落,别瞎猜。”


    他把程鸢支了回去:“你此行私自跟未婚夫出游,父亲十分担心,若无事,尽快回上京吧。”


    程鸢不敢忤逆他。


    程掌柜把程鸢请了走,并传回消息:“十三称已查清,正快马加鞭从越州赶回,三日后便可到临安。”


    乔昫放下残余的半截香,提起桌上那盏陈旧灯笼,提笔蘸墨,为灯上褪色的红梅添了一笔。


    程掌柜道:“这盏灯笼都用了几年也旧了,公子何不换上一盏?”


    公子极喜欢那盏灯笼,从前他每次一问公子都说不会换,但这一次乔昫松了口:“再等三日吧。”


    再等三日,若邻居是绣娘,他会毫不犹豫杀了她。


    但,若她不是呢?


    乔昫对着那半截香陷入思量,舒展的眉烦躁微蹙。


    三日后再去想吧。


    -


    三日后的清晨,十三还没来,阿七先回来了:“公子!对街那剑客回临安了!跟司姑娘打了招呼,她笑得那叫一个热情,临了还依依不舍呢!”


    乔昫在窗前研墨,侧颜被日光映出清俊柔和的轮廓。


    公子人淡如菊,外头的野草为了偷家是不择手段的,那些手段就算告诉公子,公子也决不会做的。


    阿七敬佩亦担忧:“您长点心吧,别让人偷了家!”


    乔昫无奈:“阿七,我与她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曾发生。”


    阿七哦了声。


    骗鬼呢?不说山里回来那日,两人之间暧昧的气氛,单说昨日,公子经过天井,邻居肚兜恰被风刮落。


    当时公子烦躁蹙眉,神色平静,却冷声命令他:烧了。


    夜里公子还饮了好几杯凉茶。


    打发走阿七,乔昫终于见到十三,少年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裳,意气风发,俊朗英武,乔昫却不合时宜想到了阿七口中的“野草”二字。


    乔昫眉头舒展,含着温煦笑意称赞十三:“不错。”


    “少主过奖。”十三赧然挠了挠头,一口大白牙嵌在小麦色的一张脸上白得晃眼,似麦田里飞舞的白蛾。


    乔昫淡淡敛下眸:“查清了?”


    十三藏好他的大白牙,神情变得凝肃:“属下带着画像去了越州的戏班子,戏班班主和周遭居民都曾表示一年前是她在越州卖艺,与她要好的伶人也证实她身上有颗小痣。”


    而一年前绣娘在素衣阁风头无两,叛变也才是五个月前的事。


    十三道:“人风光之时是最放松之时,假使司姑娘真是绣娘,她得多聪明、多戒备才能想到提前在越州安排替身,以备不时之需!”


    “如此看来,似乎司姑娘的话都是真的。”乔昫琢磨着十三交待的一切,捕捉到一个微妙的词句,“既已查过,为何还要说‘假使’呢?”


    十三憨厚地笑笑:“这不是谨遵少主的教诲么——若无实打实的把握,哪怕毫无可能也需谨慎断言。”


    他道出了那一点可能遗漏的地方:“司姑娘只在越州待了一年,更早前在泉州卖艺,属下又去了泉州,那戏班子只有三五个人,唯一认识司姑娘的老头儿双眼已花白,没法证明画中人是司姑娘,但所述印象皆吻合。”


    但细节圆得上。


    乔昫没再多说,只提起窗边的灯笼,颇遗憾地叹了声,他放下灯笼,“你觉得她可像绣娘?”


    十三已不再怀疑,只道:“属下看不出,一切听凭少主的意见。”


    少主说像,那就是像,少主说不像,那就是不像。


    乔昫轻笑一声。


    他含笑着看十三:“看来十三你不希望她是,那她便不是好了。”


    十三:“我……”


    好吧,他私心的确不希望那个貌美又热情的小娘子是叛徒。


    只是以往少主都会查到底,连还是奶娃娃时期都不遗漏,这次未下令追查属实是令人意外。


    -


    咚、咚。


    深夜书生才抄完书,正收拾准备歇息,隔壁邻居突来敲门。


    睡在地铺上的阿七忙爬起来要去开门,乔昫抬起手制止他。阿七迟疑地看了眼公子在月色照映下清冷的侧颜,不明白为何不让他开门。


    咚咚!敲门声逐渐暴躁。


    “乔昫!开门!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偷本姑娘肚兜,怎没本事开门啊?!”


    阿七白了脸,凑上前小声道:“公子,我们暴露了?”


    乔昫睁开眼,眼底映着清冷月华,和煦的眸子也噙着幽淡凉意,连带着问阿七的语气亦然:“我们?”


    阿七耷拉脑袋:“不是我们……是我,今日她问我可曾见过她晒在左侧晾衣绳上的肚兜,我太心虚,赶忙说‘没有啊,肚兜不是晒在右边的晾衣绳么?’,这不就说漏嘴了。”


    “……”


    不愧为他的心腹,心腹大患。


    乔昫去开了门:“在下的确不曾偷窃,在下只是烧了。”


    司遥诧异,还以为是因阿七觉得她的肚兜污了他家公子的眼,愤而扔掉。不曾料到居然是书生,且他还直接承认了,语气如此坦然,她气焰熄灭,诧异中有几分呆滞:“为何?”


    乔昫没有解释原因,取出一两银子,坦然地递给司遥:“抱歉,这是补偿,望姑娘收下。”


    原本故意把肚兜晒在天井里也是为了找书生的事,挑了夜深人静,气氛最暧昧时来敲门。


    司遥怎会轻易让他补偿呢?


    “不必啦。”


    她笑吟吟地将银子推了回去,手趁机触上书生温润的指尖。


    他倏地收回。


    司遥假意没察觉:“破肚兜值不了几个子儿,我是一时寻不到合适的穿,这才急躁了。定是日前风大,将那片肚兜刮到了灶房里,公子光风霁月,怎会故意烧掉呢,我不会较真。只是,”


    她轻叹:“怪我,虽是贫苦的命,可肌肤却骄矜,每每换上新的贴身衣物,身上那两处磨得难受。那肚兜是我花了一个多月才驯服的……”


    眼看她又要借闲谈漫天胡扯,乔昫正欲关门送客。


    还是没挡住她的虎狼之言。


    他当即便明白她说的被肚兜磨得难受的地方是哪两处。


    砰!门被他用力关上了。


    乔昫垂着颈,手撑在门板上,文弱身影隐有喷薄遒劲。


    阿七看他不对劲,慌忙上前:“公子、公子?您可是不舒服?”


    乔昫垂着头,扣在门板上的手青筋蚺起,半晌哑声道。


    “无碍……”


    -


    夜色撩人。


    身体里异样的喧嚣平复,乔昫心平气和地开了门,门外空无一人,女鬼已经走了,他徐徐了一口气。


    随即又轻叹了声。


    “叹什么气啊,既然舍不得我走,方才为何关门!”


    女鬼去而复返,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硬是挤进屋里,握住他指尖:“喂,你的手怎么这样烫啊。”


    乔昫冷淡收回手,但却被她攥得更紧,他生出恼意。


    “放开!”


    女鬼攥着他的手,委屈又幽怨:“我回去试了新肚兜,都穿不习惯……你看,我都没衣服可穿了。”


    乔昫不自觉抬眸望过去。


    她凌乱的襟口微敞,露出似山峦绵延的雪景,雪上有一点碍眼墨色,让这一张人皮白玉微瑕。


    女鬼殷红的唇角略带得意地弯了:“在看我的痣啊,喜欢么?”


    乔昫冷冷移开目光,欲再次关门送客:“司姑娘请自重。”


    “我不自重,除非你把烧了的肚兜还给我,或者——”


    她把住乔昫握在门上的手,把他拉过去,她身上暗香倏然扑来。


    乔昫如被毒虫蛰咬,禁不住低声闷哼,他略微失神,司遥趁机续上她未说完的虎狼之言——


    “或者,你替我捂着。”


    她飞速握住他的手覆上,陌生柔软的触感袭来,从顶着他手心的那点突兀漾开,似一根银针扎入乔昫的掌心,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脑中顿时煞白,激荡漫开。


    ……


    “公子?”


    乔昫猛然睁眼,入目所见是阿七稚嫩的脸庞,小书僮秉着烛台立在榻边,脸上盈满关切:“公子方才梦呓了?呀,额头也好烫!我去请郎中……”


    “不必。”


    乔昫蓦地扯回小书僮,清润声音喑哑得仿佛被灼过。


    他屈起长腿,手支在膝头。


    在阿七看来这样的姿''势好古怪,仿佛在掩饰什么。


    “可公子你似乎不舒服……”


    “真没事,你且睡吧,再多问的话这个月就没鸡腿吃了。


    “灯也吹了。”


    阿七放下灯,老实绕到竹木屏风后睡去,很快香甜鼾声再起。


    屏后床榻上。


    乔昫维持着僵硬的坐姿,仰面望着青纱帐顶,眸光涣散,灯烛映照出眼底茫然,及残存着的沉迷。


    许久之后,他迟滞地动了,右手僵硬地掀开薄被。


    身下狼藉一片。


    乔昫气息微乱,猛地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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