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新王加冕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王后缓慢地适应了她在巴黎的新生活。
人们对她充满好奇,听到的传闻说法不一。
那些去过阿基坦的贵族说,这个南方的女公爵很有脾气,率性不驯,根本不像宫廷里的淑女。
一个要保留权力的女人,竟然在婚事前和丈夫讨价还价,实在是胆大妄为。
主教们本对她略有微词,但因为圣母玛利亚的显灵,又出奇一致地选择了沉默,不肯评价与她有关的任何事。
王后隐于幕后,在西岱宫里祈祷、读书、与巴黎的学者通信往来,仅仅在国王的加冕礼时露面过。
她拥有月华般的淡金长发,明蓝眼眸犹如宝石,看起来恭顺又谦卑。
人们正惊叹于她的容貌仪态,很快便听见王后因为旅途劳顿偶感风寒,需要至少几周的静养,不会露面于宫廷前。
好在来自阿基坦的礼物正在陆续绽放。
枯燥死板的北方太需要一些乐子了,随行阿基坦的诗人们刚来巴黎不久,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街头巷尾的酒馆。
他们有讲不完的故事,从横笛到手风琴都演奏得娴熟美妙,还不断创作着堪称辉煌的史诗圣歌。
阿基坦三个字俨然成了时髦的代名词。
第二份礼物更是令巴黎焕然一新。
王后潜心信教,离开家乡时还带走了一大批修女,为巴黎献上了风味更加奇妙的啤酒。
巴黎虽然土壤肥沃,但光照和温度都远不如南方,本地产的葡萄酒勉强供作餐酒,很难取悦人们的舌头。
在王后赞助的新修道院搭建期间,南方的修女们散落于巴黎各处的教堂、修道院之中,用她们神秘的草药配方帮助信徒们一起酿酒。
那种饮料实在是清新可口,比起浑浊不堪的河水,酸涩发苦的苹果酒,简直是便宜又慷慨的上等货色。
尝到好滋味后,人们把这类啤酒抢购一空,陆续还有奸商谎称自己预定了一大批来自阿基坦的好酒,收下银币就拍屁股溜走。
偶尔也有一两个老贵族不满地嘟哝着。
什么玩意,草药配方的新啤酒?
饱受赞美的王后正在寝房里看书。
她以养病为由,许久没有再让路易探访,独自清净。
西岱宫原本就分别设有国王和王后的单独寝宫,虽然位置相邻,但路易去了几次,都被女官挡在门外,满怀歉意地劝他离开。
国王有些烦躁易怒,在朝会时赶走了好几个弄臣。
直到日落时分,埃莉诺才合上书页,示意侍女行事。
要刚好卡在国王用餐的时候,送一壶婚宴上他们共同饮用的蜂蜜酒。
让娜出去了很久才回来,手中多了一封信笺。
“陛下望着酒好一会儿,才喝下了一大杯,随即问您是否痊愈了些。”
“按照您的吩咐,我说您的风寒终于快要痊愈,脸上也有了笑容。”
她接过纸笺,看到其中简短的诗句。
『我心如困于高塔之囚』
『唯有你的目光可以作为钥匙』
上一世的她恐怕永远都不会相信,那个偏执生疏的男人,竟然会压抑着思念,写出这样直白的诗倾诉爱意。
他已经隐忍到接近极限了。
埃莉诺看了许久,低声道:“为我更衣,现在去书房。”
晚餐时间仍旧枯寂而漫长。
路易食不知味,简单用餐后离开,照例回书房批阅公文。
他打开门时,一眼看见阔别许久的妻子,后者怀抱着书卷,目光腼腆又欣喜。
少年国王短暂地看了她一眼,反手关上门,快步上前。
路易完全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本能般抚上她缎子般的长发,倾身吻了过去。
半个月的分离对于新婚夫妻来说已经是漫长的折磨。
他是少年登基的国王,又刚接受过贵族们的宣誓效忠,正值意气风发的辉煌时刻。
这个吻比往日还要更加滚烫,如同早已被权力深度烘烤。
埃莉诺被亲得略一踉跄,腰间即刻被沉稳环住。
她哑声道:“我都没有来得及说,我好想你……”
丈夫仅回应以更加深入的吻,任由书卷坠落在地,砰的轻响。
他渴望她,爱慕她,一连十余天都无法相见,心脏都仿佛放在炉火上煎烤。
他们额头相抵,掌心也弥漫着汗意,气息纠缠。
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
两个月前还严苛古板的僧侣国王,在寝宫以外的地方紧拥着他的妻子。
她被亲得低笑,抱着丈夫的脖颈小声撒娇。
“医生希望我多出去走走,路,明天可以陪我一起吗。”
“对了……玛格丽特夫人邀请我们下周去参加狩猎。”
路易逐一答应,只想听她要求更多。
所有人都在议论她,阿基坦的埃莉诺。
她为巴黎带来了美酒、诗歌、欢笑,像来自春天的女神。
他几乎想带她去任何地方,让所有人看到,她是他的妻子。
那些人最好嫉妒到发狂。
不出意料的,国王睡在了王后的寝宫里,一连数日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有工匠被召去了西岱宫,吩咐在两个房间之间打造通道。
国王的寝宫仅用于召见密臣,批阅章程,而王后的寝宫才是爱与安眠的温床。
他不再耗费一整个上午聆听圣歌、祈祷自悔,而是陪王后一起漫游巴黎,浏览这座城市的风光。
出巡的第一日,叙热便挡在了马车前,神色凝重。
“您不该这样。”
五十六岁的老者须发全白,目光里带着威慑。
他如同要镇压这两匹高头大马一样,独自拦在国王的车驾前,邀请陛下去教堂祝祷。
“世人的光阴应奉予圣主,数十年如一日地虔诚行事!”
路易看着他的养父,已不再开口。
旁侧的侍从立刻道:“国王现在要去巡视巴黎各处,让开!”
叙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路易从前是最乖顺听话的好孩子,对他的教导从来都只有聆听践行,怎么会……
老修道院长还在呆愣着,反而是王后下车行礼,同他轻声解释。
“请您不要误会,前几日下过暴雨,有很多子民的房舍都坍塌了,国王想去亲自布施他的仁慈。”
“如果院长愿意的话,与我们一起去吧。”
叙热再一次看向了埃莉诺,目光怔忪。
早在阿基坦的时候,他对她的不悦已经有些明显了。
作为恪守教规的清教徒,他十分不赞成王后的行事风格,以及她对国王的恶劣影响。
她反而对他尊重客气,还主动提出邀请。
埃莉诺已笑着吩咐侍从开道。
“请吧。”
国王比平日更加沉默,表露着少年人特有的抗拒。
此趟旅途将从西岱岛开启,再驶向塞纳河左右两岸,为年轻的新王后展示巴黎的全貌。
卡佩皇室居住在这座城市的心脏位置,被塞纳河水环绕的小岛上。
岛屿面积并不算大,西侧是古老的王宫城堡,东侧则是接近倾圮的圣埃蒂安基督大教堂。
埃莉诺安静的看着。
她的晚年早已见证了这座城市全然不同的面貌。
但在此刻,灰败破旧的巴黎还笼罩在罗马的阴影下。
左岸的古罗马浴场已经摇摇欲坠,至于那些尖塔般高立的典雅建筑,还没有半点踪迹。
他们刚从繁荣的波尔多和普瓦捷归来,再目睹这里的破旧街道、泥泞道路时,都会有种来到乡下一般的不真实感。
马车停在满是修补痕迹的古老教堂前。
叙热虽然心绪沉闷,仍是尽职地为王后介绍起这座圣殿六百余年来的荣光。
“这里原本伫立着罗马人的异教神庙,好在天主的光照耀于此,由国王下令,建立了第一座教堂……”
他是个识趣的人,逐渐已有了远离朝政的心思。
作为路易六世的好友,叙热不仅担任宫廷要职,成为两朝的国事顾问,也潜心修行,引导着年轻国王走上良善的道路。
路易年龄渐长,对他的抗拒逐渐明显,老头看得比谁都清楚。
他暗想着,倒不如请辞离开,去远郊专心修葺圣但尼教堂。
他醉心于玫瑰花窗的斑斓颜色,尖拱高塔的协调典雅,会竭尽全力修造出更神圣的殿堂。
得体的辞令还在酝酿着,老者听到王后再次开口,笑着说:“这里该盖一座新教堂。”
他转过头,看到埃莉诺凝视着颓败的老房舍。
老头完全忘了自己该呼吸这件事。
她难道打算——
后者漫不经心地说:“老教堂固然朴素稳重,但新的教堂应呈现天堂与圣母的瑰丽,不是吗?”
“我想,新教堂应兼具华美与空灵,用些尖拱、钟塔、祭坛之类的设计,最好配合玫瑰花窗——用剔透又明亮的彩色玻璃,让这座宏伟建筑的内部都洒满灿烂圣幻的辉光。”
叙热在此刻才发觉,她当真是天启般的聪慧人物。
他对玻璃花窗的狂热之心在此刻被全然激发,甚至随着王后的描述,已经看到了那个如圣母般纯洁华美的崭新建筑,已经快要热泪盈眶。
“的确是这样,的确,”他有点结巴地说,“如果能有座新教堂的话,您和陛下也更方便去晨祷弥撒,聆听主的教诲。”
路易凝神听着,允诺道:“朕会从国库里分拨出足够的金币,用来资助这座巴黎圣母院的诞生。”
“阿基坦当然也会慷慨贡献,”埃莉诺笑着对叙热说,“至于对这座教堂的设计绘制,可以麻烦由您来主持定夺吗?”
老头摇晃了一下,被不真实的眩晕笼罩。
他从前看她,几乎只看得见世俗享乐的恶欲。
太过奢侈华丽的衣袍,还有直率露骨的言行,每一处都令人扼腕。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王后的确是来自圣母的使者,还派遣他来亲自完成新的神迹!
一切都将被最极致的艺术呈现,如同圣母的恩惠与慈悲!
少女并未觉察老教士竭力克制的狂喜,向她的丈夫温声请求。
“听修女们说,城郊的圣但尼教堂也年久失修,刚好今天一起提出来,也一并由我来出资重建吧。”
老头颤抖到快要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