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萤火
在家里休整了两天,孟眠收拾好一颗向往自由的心,踏入职场,回到残酷的现实世界。
报到第一天,工作人员先领着他们参观了一下电视台,介绍了一下内部架构,这一批招了21个人,大家都对此感到非常新奇。
唯独孟眠是个例外,在这里实习半年,连哪条路去食堂最快她都一清二楚。
她是唯一通过实习转正的那个,也就是那个多出来的“1”。
接近晚上十点半,火锅店已经快到打烊的时间。
孟眠站在火锅店外面的屋檐,仰头,对着势头小了不少的雪幕呼了一口白雾。
神经病。
她真是神经病。
沈衍清骂得一点都不过分。之后的半天,孟眠都因为娄琪的这番话心不在焉。
因为家里的烂摊子回到滨阳后,选择进电视台当合同工就是图这份暂时的稳定,孟眠的做事准则一向是——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不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哪怕是被“告白预告”弄得晕乎乎,她也没有耽误工作进程,影响组里的效率。
晚上九点,她终于得以从工作单位这张“血盆巨口”里逃离,走出旋转门,孟眠被迎面的冷风吹得一哆嗦,浑身立着汗毛抽出围巾把自己裹上。
乘上公车,孟眠才得空重新思考中午的事儿。
她不觉得娄琪是八卦说漏嘴,再兴奋的事,有脑子的人也不会提前跟当事人摊牌,所以这倒是像……
孟眠歇了口气,合上眼任由身体随公车摆动。
应该是荣学长故意让娄琪来试探她态度的。
如娄琪所说,荣学长确实对她很好也很用心,虽然一直在追她,却始终保留男女之间该有的分寸感,完全没让她感到不适。
而她也没有打算单身过一辈子,工作恋爱成家,都是人生的“重要”环节。
她不会一直年轻漂亮,也不会一直精力充沛,讨人喜欢,客观分析荣明是目前最合适的选择。
就是因为她什么都明白。
孟眠睁开眼,视线透过结雾的玻璃望向外面街景,垂低的眼帘凝结挣扎的情愫。
所以她这次才没拒绝。
回去之后,孟眠毫无征兆地染上了重感冒,病得第二天上班都爬不起来。
像个铁人拼了这么多年的人,却倒在了无人在意的寒潮里。
纸板般薄薄的出租屋充斥着孟眠的咳嗽声,扰得隔壁的小情侣半夜哐哐敲墙警告。
她或许是有些低烧,但家里没备着退烧药,孟眠仗着自己身体素质好没叫滴滴快药,勉强先睡。
实际没睡多久,但浑浑噩噩做了好多梦。
她回到了好多年前的某个瞬间,忆起一双眼睛,一记目光。
梦里有人抱起了她,他抚摸她的脸,轻声呼唤她:“孟眠,看一眼我。”
熟悉得让孟眠有点想哭。
一会儿梦境又变了情景。
孟眠睁不开眼,注水般膨胀的耳膜捕捉他的嗓音,熟悉又胆颤。
那样散漫的威胁口吻,始终在她的生命里回荡不散。
她梦见自己被他掐着脸笑着问:“是那个叫荣明的,对吧?”
孟眠倏然被惊清,睁眼的瞬间忍不住捂住嘴,爆发又一阵剧烈咳嗽。
孟眠抱头弯腰,使劲跺了两下脚,哼唧哭丧好几声。
丢脸到尖叫。
到底是怎么有勇气说出那种抽了羊癫疯的话来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已经挽回不了了。
孟眠一脸失意,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纺织手套。
这家火锅店真的很良心,走的时候店家还送了小礼品,给她的恰好是手套,正是雪中送炭的东西。
说是老板今天特别为客人准备的。
戴上手套,她拿着东西一路回家就不至于冻手了。
孟眠回头看了一眼店里还剩下的一些客人和正在做收尾清扫的店员们,不禁回想刚刚的魔幻经历。
她闭眼懊恼,还记得当时对方的反应。
当时一嗓子喊出去,周围莫名安静了好多。
半晌,沈衍清眼下那层卧蚕微微鼓起,低头笑了两声。
低沉笑嗓很悦耳,但似乎也骂得很脏。
孟眠耳颊飞热。
公车部分功能失修损坏,幸好车上乘客没有受伤,司机等待维修队来拖车,所有乘客被迫疏散下车各找出路。
雪下得更大了。
风带着雪茬打在脸上刺着疼,孟眠脸蛋被冻得僵疼,踩着积雪缓慢地往前迈步。
当初毕业一个人跑到滨阳来独立生活,这两年里遇到多少困难都没觉得累没觉得苦。
但不知怎的此刻她在这大雪里,真的有些走不动了。
就在这时,一股香味从前方飘来,前面似乎是有火锅店。
孟眠抬头望向前面,饥饿感如三峡大坝泄洪那刻般地动山摇地扑来。
上午做了半天报告,因为被卡进度让领导数落半天,中午饭没来得及吃就跟着连听了一下午没营养的会,下了班立刻跑到这里捉奸。
她一天都没吃饭。
雪点子不断拍打着脸,闻着这股香味,孟眠就像看见了望梅止渴的源泉。
一股劲走到店门口,隔着玻璃里面满满两行人在等位。
可周围没有别的更好更便宜的餐饮店了,她只得推开火锅店的大门。
带着香味的热气袭来——她的镜片再次白了一大片。
人在不指定的场所偶然闻到某种味道时会开启对某个特定时间段,或者是对某个人的记忆。
这种现象叫做普鲁斯特效应。
在寒霜刺骨的雪天里忽然闻到了这股火锅的味道,让孟眠冷不丁想起一个人。
想起一个淡忘许久的人。
全身在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酥麻,僵硬。
她说不上来,怪怪的。
就这样雾着眼镜拿了等号条,她摸索一个边角位置坐下,闻着香味,更多挥散不掉的回忆在脑海里逐一浮现。
像潜伏在海面下的礁石,一退潮,那些画面全都冒了出来。
孟眠捂着饿得乱叫的肚子,靠在一边墙上蹙眉假寐。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今天又想起初恋来,真是饿昏了头。
对方怕不是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
或者是隐约记得有个胆敢甩了他的前任,憋着等哪天见到再算账。
孟眠盯着店里缭绕的火锅雾气,郁闷腹诽:这种时候就别再酸唧唧地想前任了吧。
没出息。
天气恶劣,小店里却人满为患。
等了快一个小时的号,孟眠饿得头晕目眩,这时候服务生叫到她前面一个号,结果对方是对情侣,不愿意分开坐。
顺延就叫了到她,服务生问:“女士是这样的,那边空出来一个夹中的位置,您看可以吗?”
孟眠饿得恨不得抱起牛来生啃,使劲点头。
服务生引导她往里面走,旋转火锅座位之间近得胳膊相蹭,香气缭绕。
一步步往店里面走,孟眠回顾了这一天的经历,上班的时候被组长数落,被另一个流程的小领导卡进度,好不容易下班了又发现男友出轨,坐个公车还能坏在半路。
为了借钱给男友“救急”,她现在每天吃饭都要数着钱将就着果腹。
结果对方却拿着她的血汗钱去快活。
孟眠鼻尖发酸,莫名委屈。
今天绝对是她二十四年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
已经不会有再糟糕的事发生了。
孟眠拉开椅子,刚要坐下。
一偏头,正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睛。
刹那,周遭空气都仿佛凝固住——
世界安静了。
沈衍清穿着修身的黑色高领毛衣,捏着杯口的手白皙又漂亮,微微侧着头,睨着她的眼神透着冷。
有时候话不能说得太早。
糟糕就糟糕在,偏偏这个时候碰到了大学被自己甩了的富三代前任。
12月25日,晚9点,滨阳市中心暴雪。
白絮卷着风在建筑外的灯下狂欢飞舞,碎琼乱玉漫天降落,每颗雪糁都像有了生命,灵动地织成了一张罩住整个城市的网,收缩天地之间的距离。
路边整齐的黄蓝共享单车积起一层厚厚的白,看上去松软又冰冷。
孟眠冲到酒店。
因为眼镜淋了一层雪水,导致视线扭曲又模糊,朋友站在门口的身影都仿佛扭来扭去的。
邵青青身上穿着工作制服,看见人来了跑到大雪里迎她,“小鸟!!”
“你可算来了!你说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雪……”
孟眠握住同学的手,抬眼时目光复杂,声线微抖:“又给你添麻烦了……确定是他吗?”
邵青青拉着她往酒店里走,“我只见过他照片呀我不确定,所以才着急忙慌给你打电话。”
当时她正要交接班,结果没想到在自己负责的楼层里看到了好友的男朋友带着一个女的进了房间……
邵青青脾气和软绵绵的孟眠完全相反,从大学到现在都是直来直去的爆-炸辣椒,看见孟眠男友杨格那张脸的瞬间恨不得上去手刃了那对狗男女,但最后还是冷静下来给她打了电话。
眼前的孟眠被大雪淋得湿漉漉的,本就无辜单纯的一张脸更显得可怜,鬓发贴在脸颊上,细密的眼睫抬动,眼珠流转着水光。
无论是谁看着这么一张脸,心都能化成一滩春水。
邵青青心里发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她擦擦脸:“别着急啊,我陪你上去!”
孟眠摇头,坚持说:“你别跟着我上去了,你还穿着工作服,回头让你领导同事看见你带着外人跑上去捉奸不好。”
“真是恶心。”邵青青想起一些事儿,说:“他前几天说交房租手头的钱周转不开,在你这儿借了五千多块钱,不会就是用来带人开房的吧!”
她工作的这家花园酒店属于中高端,十几层的房间一晚费用至少要四位数。
“你当时想都不想就给他了,也没留个心眼?”
好友说到这里孟眠才反应过来不对,她面对很多事的反应总是迟钝半步。
孟眠咬了咬嘴唇,点头:“如果是那样我饶不了他,我上去问个清楚。”
邵青青把坐电梯要刷的卡塞给她,嘱咐一句:“别吃亏别受伤,有事叫我上去。”
孟眠一个人扎进酒店。
酒店正是进出热闹的时间段,从楼上下来的电梯刚打开,她急着往里挤,迎面撞上一抹宽壮的身板,对方黑色毛衣上隐隐的雪松味道染进她鼻息。
孟眠满脑子乱乱的,顾不上抬头,小声道歉:“不好意思。”
那人的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几秒,随后出了电梯。
孟眠脑海里忽然闪出些直觉,再回头看向外面,电梯门已然关闭。
电梯一开门她奔向1207房间。
其实直到前一秒孟眠都还留有侥幸,想着会不会因为男友大众脸,朋友认错了。
直到亲眼看见她前阵子送对方的那条定制领带夹在紧闭的房门缝里,垂出来一小节在穿堂风中微微摆动。
透着男欢女爱的急切。
让站在门口的自己彻底成了笑话。
杨格前几天刚从一个小职员升了项目组长,她为了给他庆祝咬牙给对方定制了这条领带。
如今她却像被这条领带狠狠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丢人又愤怒。
孟眠气得浑身发抖,一用力把喜欢的美甲都抠掉一大块儿。
孟眠的胸口起伏剧烈。
她握拳就要捶打门板,可下一秒动作又生生停在半空,攥得发白的手背代表着错乱的纠结。
不是不舍得和男朋友撕破脸。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种也许会非常混乱,非常歇斯底里,甚至暴力的场合。
而且……
孟眠摘下全是水珠的眼镜,偏头从旁边反光的光面柱子瞥见自己的样子。
刘海湿塌塌贴在脑门上,衣服也湿了,整个人狼狈又匆忙。
她不想就以这个样子去揭发他,一点面子都没有。
孟眠抬手把那条领带从门缝里抽出来,随便团了几下塞到自己包里,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几步,而后突然停住。……靠。
见鬼了。
“你,你懂什么。”
“我现在是素食主义。”
这时候专门负责后台上单品的服务生端着托盘出来到她面前,“女士,这是您单点的脆骨高钙羊肉卷。”
沈衍清往椅背一靠,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孟眠:“……”
早不来晚不来。
短暂闹剧结束,孟眠憋着气闷头把一整盘都塞进热锅里,这时候身边的人擦了嘴捞起大衣起身。
意识到对方要离开,她稍稍有一瞬间的顿住。
在那分秒之间,孟眠还在想他走之前会和自己说什么,是寒暄一句“走了”之类的,还是什么“别让我再看见你”的厌恶威胁。
结果随着鬓角碎发一阵掀动,她举着筷子停在原地——他直接走了。
没撂下任何一个字。
就像是偶然遇到一个不太熟的人,随便施舍两句对话,不再给予任何还能交集的可能。
对方压根没把她放在眼里。
或许这才是比“被遗忘”更令人唏嘘的结果——对方已经无所谓她是谁了。
收起回想,孟眠忽然觉得夜里更冷了,缩脖子往围巾里钻了钻,拎着东西再次扎进小雪之中。
一步步远离这家偶然相逢的火锅店。
那又怎样?她当然也一样无所谓。
孟眠早上出门前看了眼日历,清楚地记得,这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大暑,夏意最浓的伏天。
这样的天气,在深夜里去荷塘里摘花,听起来好像是件多荒唐的事。
就为了她说的那句要花的玩笑话么?
车门还开着,外面的热浪被一阵带着凉意的晚风所替代,孟眠的心一瞬间变得非常柔软,像一片飘在云里的棉,被风也吹得动起来。
连带着语气都开始软下来:“我不管。”
孟眠把他的手拉过来,把剥到一半的莲蓬塞给他,“别以为找这个借口就能让我帮你剥莲子。”
沈衍清拿起莲蓬,“那我帮你剥好不好。”
孟眠点了点头:“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