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这世界上是不是存在着另外一个叫谷秋的人呢?
这是虞谷秋看完这封信的首要念头。
她念到这里, 然后无法再念下去。倘若自己是当下流行的人工智能,必然会闪烁着代码错乱的指示,无法再遵从林淑秀所给予的念信指令。
而幸运的是林淑秀早在之前的朗读中悄悄睡着了, 不会责怪她此时的惊慌。
她放下信,带着那句“那是她的名字”离开了。
它比脚下的影子还紧密地缠着她, 至少影子会在日落结束后消失, 这句话却不会,在月亮被云覆盖的夜晚,这句话的威力比白日更甚, 恶狠狠地勒着虞谷秋的神经,让她反复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是不是她误解了哪一个部分。
想要迫切地见到汤骏年, 想要当面问问他,你所说的那个曾好感的女生是谁?她的名字叫什么, 难道真的是叫虞谷秋吗?
她迅速地又回到二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夜,在满城中乱晃,为了找一个答案,浑身充满了按不住的渴望。
虞谷秋将昨天说服自己不再联络汤骏年的决心抛到脑后,从公交车上跳下来,往另一个站跑去。
她坐上了去往清身盲人会馆方向的车。
现在他们的关系……她不方便再直接冲到他家里去,没有正当理由很容易吃闭门羹, 但按摩馆可不能拦她,这个时间汤骏年极有可能是在店里上班, 到时候假借按摩的名义在店里和他搭上话应该不是难事。
虞谷秋盘算好一切, 事情却没有如她所愿地进行。
她到店内先点了单,进房间前又借口上厕所在走廊里晃荡来晃荡去,路过了几位正在休息或者要前往房间的技师, 都不是她的目标人物。
一个小时的按摩时间在煎熬中变得漫长,结束后虞谷秋又如法炮制,假装等车坐在大厅里守株待兔。
这次支撑了半个小时,前台又频频看向她,虞谷秋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傻等很蠢,完全可以套话啊!
她迎上前台的视线,很淡定地招呼:“嗨,十七号技师现在在按吗?我有个男性朋友等会儿也想过来按,他上次来按过,觉得十七号不错。”
前台恍然大悟,但露出遗憾的表情道:“那不巧了,十七号今天请了病假,看要不要我们换一个技师?技术也不差的。”
“病假?”虞谷秋急急忙忙追问,“生什么病了吗?”
前台感觉她的语气似乎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了:“是流感,我们有规定不能传染给客人的。”
“哦哦,这样。”虞谷秋晃晃手机,“那我和我朋友说一声。”
她低头假装发消息,快步走到店外,没有过多犹豫,转而坐上了开往紫荆花园的地铁。
不确定汤骏年有没有好好地吃过药吃过饭,因而当她站在他家门口时手上满是武装,拎着一提西瓜,一袋子药,一碗白粥和小菜,以及……两只鞋套。
这次她走路走得很小心,楼道的灯还是没好,打开手电筒一级一级的阶梯往上照,所幸没再发现危险因素。
虞谷秋勉强腾出一只手敲门,她敲得很有耐心,门里的人也终于有了反应,声音低哑地回应道:“请问是谁?”
“是我。”
门内安静了一瞬。
“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淡。
虞谷秋此刻却不把他冷淡当回事:“我今天去按摩,刚好听说你生病的事,就过来看看你。虽然东西已经送到你手上了,但我们还是朋友吧?”
“不是,只是点头之交。”他紧接着给她下了逐客令,“不严重,不过还是不请你进来了,有可能会传染你。”
“不用担心传染的问题,我戴了口罩。”
“……那也有可能。”
“那礼尚往来,就等你好了来探病我。”
她猜测汤骏年此时的表情一定很无奈,因为他沉默了。
见他不回答,虞谷秋径自道:“开一下门吧,我手上拎了好多东西,好沉。”
一秒,两秒,三秒……门终于还是朝虞谷秋敞开了。
汤骏年穿着黑色家居服,一看就是躺了一天,衣服睡得很皱,脸色也不自然地潮红,卷出一股身体的热潮扑向她。
虞谷秋微愣,下意识地将对待老人的那套方法搬了出来——上前一步,伸出手背探了探汤骏年的额头。
察觉到明显异常的高温,她也顾不得自己刚才的动作算不算越界,担心道:“有量过体温吗?吃过退烧药了吗?”
他慢了半拍,后退了一步回答:“嗯。”
“我就担心你可能会发烧,所以给你带了西瓜,以前我发烧的时候就会吃西瓜。”一回生二回熟,虞谷秋套上鞋套走进客厅,先把手边的其他东西放在了茶几上,“如果你没吃饭就先吃点再吃西瓜,我给你带了白粥。”
“……我吃过了。”
汤骏年听着她的脚步声,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看上去反倒他才是这间屋子的客人似的。
“哦,那就直接吃西瓜吧!”虞谷秋抱起西瓜,“厨房是左边那个玻璃门进去吗?我去切一下。或者你喜欢拿勺子吃?”
汤骏年捏了捏眉心,劝阻道:“不,不用……你先停下。”
虞谷秋抱着西瓜眨巴眼睛:“你不想吃吗?吃了西瓜真的会退烧快一点。”
他不为所动:“谢谢你带来的这些,我一会儿自己来。现在也挺晚了,你先回去。”
虞谷秋沉默了一下,笨拙地想出了死缠不放的说辞。
“我刚马不停蹄地过来,你就要我走……”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委屈一些,虽然感觉自己装失败了,倒像个无赖,“我也挺渴的,让我切点西瓜吃完再走吧?”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汤骏年微叹了口气,妥协一步:“厨房就是那个玻璃门进去。”
厨房被汤骏年打理得很干净,感觉做饭的频率不算高。餐具也毫无花样,清一色的白,都是单人份,虞谷秋从橱柜里抽出一个汤碗,将半个西瓜切块放进,插好签子,剩下半个也切成块冻进冰箱。
她捧着大碗回到客厅,汤骏年正在给飞飞换水。
虞谷秋灵机一动:“对了,飞飞能吃西瓜吗?”
汤骏年摇头:“它年纪大了,肠胃功能比较弱,不适合吃。”
虞谷秋遗憾地应声:“说起来它几岁了?”
他摸了摸飞飞的脑袋:“下个生日就十岁了。”
虞谷秋敏感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舍。
“你上次说飞飞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是到了十岁就要退休吗?”
“嗯,这是规定。”
“那它之后要怎么办?”
“需要把它送还去京崎的导盲犬培训基地。”他的手留恋地抚摸着它,“他们会严格筛选,帮它找一个退休的好的家庭,终于不用辛苦上班了,对不对飞飞?我们再忍耐一段时间。”
飞飞的耳朵动了动,侧了下脸,将自己贴进汤骏年的手心,这个姿势很像是在对他说,这不是忍耐。
汤骏年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缓慢地顺着它的毛流抚摸下去。
一直相依为命的两个生灵,因提前预知着分离而更紧地靠在一起。
虞谷秋眼睛一热,低下头塞了块西瓜,干涩的嗓子变得湿润起来。
等汤骏年起身,虞谷秋已经坐在沙发上开吃了。她坐下后才看清下面满满地排列着一堆影碟。
汤骏年为了不显得失礼,慢慢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安静地等她吃完。
她盘算着该怎么迂回地问起关于他“曾经好感的女孩”,但这并不是她擅长的……就算来的路上打过草稿,坐到汤骏年眼前后脑子就猛然放空了。
她看见茶几上放着林淑秀给的那个袋子,原封不动,他根本没拆开,脱口而出的问题就变成了:“林姨的东西你不打算打开吗?”
这个问题让气氛顿时变得糟糕。
汤骏年根本都不打算解释,就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虞谷秋暗自懊恼,屋子里又陷入沉默。
过了片刻,她终于在心里打好腹稿,紧张地一舔嘴唇准备开口,忽然瞄见汤骏年脸上疲倦的神色。
他看上去很不舒服。
虞谷秋又迟疑了,开始反思自己这个举动是不是非常混蛋。
趁着人生病,她假借探病来追寻一个答案——然而汤骏年现在或许连坐着都觉得吃力,只是碍于情面无法赶她离开。
想到这一点,虞谷秋顿时坐如针毡,不好意思再坐在这里慢悠悠地想尽办法试探。
她草草地吞下西瓜起身。
“不打扰你休息,我先走了。西瓜还有一半在冰箱第三格,你要是想吃的时候就去拿。”虞谷秋快步走到门边,“不用送啦!飞飞也拜拜!”
不等汤骏年再客套两句,她迅速拉开门离开了。
走到楼下时,虞谷秋才发现夜里飘起了雨。
不过雨势不算大,很安静的绵雨,难怪在汤骏年家里时两人都没发现下了雨。她出门没有带伞,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上楼借把伞还是直接淋雨回家。
算了,跑快一点到地铁站吧!
虞谷秋脱下外套往头上一兜,从单元楼里刚跑出几步,朦朦胧胧的雨声中,她好像听到楼上有人在喊“吴冬”。
起先她事不关己地继续往前跑,跑着跑着冷不丁意识到不对,一个急刹车往后转,抬起头,五楼卧室的窗户里正显出汤骏年的身影。
“怎么了——?”
“你带伞了吗——?”
短暂的踌躇,她实话实说:“没有——”
“等等,给你拿把伞!”
他仓促地喊完,身影便从窗口消失了。
意识到他大概是想下楼给她送伞,虞谷秋便不可能真的乖乖等在原地了。
她重新跑回单元楼,这几步路的时间身上已经披了一层潮湿,她停下来抖了抖雨珠,又迫不及待地三步并作两步朝楼上跑去。
她跑得很快,两人在三楼的拐角处相遇了。
汤骏年也走得很急,没有带飞飞也没有带盲杖,仅是摸着楼梯把手一路下来,看得虞谷秋心惊肉跳的,就怕他哪步踩空。
“汤骏年!”她着急地叫住他,“我上来了,你别走了!”
他步伐一顿,虞谷秋在这个空档跑到了他跟前,在他下一级阶梯站定。
汤骏年递出一直紧捏的雨伞。
“你先拿着吧。别淋雨回去了,容易感冒。”
明明是关心人的举动,听上去却不觉得关心,颇有种她如果因为这一晚感冒再来赖上自己的担心,所以才匆忙下了楼。
不过虞谷秋此时已经无暇思考这些,目光直愣愣地落在那把伞上。
那是一把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旧伞了,米色的伞面上隐约绣着一只拙劣的晴天娃娃。
娃娃歪扭地扬着笑脸,为了绣它的嘴角,十七岁的自己为此刺破了食指,拿着这把伞去义卖的时候裹着创口贴,在大太阳下坐了几个小时,麻木地看着操场上周围的摊位都人满为患,而她卖不出去一把伞。
伞人人都有,何必来买她的?其他同学拿出手的东西时髦许多,卡带,乐高,八音盒……这些都是她不曾拥有过的东西,因此只能打手作的主意,但可惜,她的手没有那么巧到足够编织够精美的绣品,最后想出不伦不类的方法,拿攒的零花钱买了十把一样的伞,每一顶都绣上晴天娃娃,并在标价签上写下一行小字,祝愿撑开的人都能有不下雨的人生。
她知道自己绣得不好看,所以讨巧地用这种漂亮噱头吸引人买。
但是这一招也没有见效。
一直到日薄西山,她抹着汗水起身,匆匆跑一趟厕所把憋一下午的尿意解决了。
就在这短短几分钟,回来准备收摊的虞谷秋目瞪口呆地看着被扫空的摊位,失声问隔壁:“我的伞被谁偷了吗?!”
隔壁的同学早已卖出所有的东西,此时正在乐呵地埋头算账,闻言探头看了眼她的摊位,指着摊位上压着的一个小盒子:“应该被谁买了吧,那是不是对方留下的钱?”
经他提醒,虞谷秋才注意到的确有一个不属于她的东西被留下了。
她打开来,里面是一百块钱,刚好是十把伞的总价。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便签,很仓促写下的,字迹有些潦草。
——「祝福和伞我都收走了,也祝摊主拥有不下雨的人生^^」
虞谷秋略感无措地把便签放入口袋,怕弄皱,又小心地放进盒子。
来时是沉甸甸的背包,回去时轻盈得像一只小鸟,夕阳下的她那一天感觉自己可以飞起来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句素未谋面的人留下的话是她的精神支柱。
她偶尔感到遗憾,一口气买下十把伞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如果能够当面见到就好了,这样就能跟对方亲口说一声谢谢。
或许对方很有钱,一口气买下所有不是什么难事,但在摊位前枯坐着的下午,她最终被选择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跨越了十一年,虞谷秋终于找到了答案。
原来是你啊……汤骏年。
那个下午,你一定看到了在角落里无人问津的我,才会踩着那几分钟的空档买走了我所有的伞吧。故意不见面,这样才不会让我觉得你是在施舍我。
不必要再费尽心思地打探了,眼前递过来的伞已经告诉了虞谷秋,是真的。
她在很多年前原来就被人选择过了。
汤骏年伸出去的伞迟迟没有被接过,他疑惑地又往前递了递:“怎么了?”
虞谷秋在黑暗中无声地抹掉眼泪。
“谢谢。”她咬住牙关补上十一年前的那句,“谢谢。”
他微怔:“没关系,一把伞而已……”
虞谷秋伸手接过伞,吸了吸鼻子笑道:“哎呀,这把伞怎么还有个晴天娃娃,绣得好烂。”
汤骏年沉下声音:“你要是嫌弃这把伞就还我。”
虞谷秋望着他看不见的眼睛:“对不起。”
你买回去了所有的伞,却没有帮你挡住人生的暴雨,是我绣得太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