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
贺循回到了临江。
以前家里热闹的时候太热闹,除去贺家父母,贺邈也常住家中,还有贺菲一家四口,再加上贺循整日在家,月嫂保姆厨师司机都不少,每天各种大事忙不过来。
但清净的时候又太清净,自从贺循去了潞白,贺菲夫妻俩带着孩子出国,只有贺邈每周回家陪父母住几日,家里突然就空荡荡。
这次宋慧书过六十岁生日,孩子们都会回来,做父母的自然是高兴至极。
贺菲比贺循晚两日到家,司机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拎进家里,两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从车里跑下来,偌大的家里突然就充盈着欢声笑语。
“姐。”
人过来之前,贺循先闻见贺菲的香水味,很高级的女人香,贺菲永远只用这一款香水。
贺菲伸手拥抱贺循,笑盈盈道:“你居然回来得比我早。”
“回来多住几日,正好陪陪爸妈。”贺循温声说话,突然被贺菲的手指捏捏脸和胳膊,贺菲打量自家小弟,笑道,“还行啊,没瘦,精气神也不错,自己也有好好吃饭。”
贺循无奈:“当然。”
话音刚落,奕欢奕乐跟外公外婆腻乎完,转身扑向贺循:“小舅舅!”
贺循搂住了一左一右的两个孩子。
感情自然不一样——从贺循陪着贺菲产检开始,到奕欢奕乐出生,再到贺循失明后两个孩子的陪伴,贺循对谁都可以冷淡不理,唯独对奕欢奕乐和颜悦色。
贺循不用盲杖和 Lucky,自然有奕欢奕乐领着他去沙发坐,贺菲搂着爸妈,跟在后头进了家门。
谭珧在海外公司任职,这次没有跟贺菲和儿女一道回来,贺菲打算回国待十天半个月就走,时间紧凑,还安排了不少朋友聚会。
贺循这次回家,正好遇上父亲贺永谦做心脏检查,也给他安排了眼睛检查,贺循也有别的事情——卖掉创业公司的那笔钱,加之父母心疼转给他,是笔极为可观的数字,后来贺循把这些钱进了股市和期货市场,也有公司投资和入股,这阵子贺循在临江,曹小姐安排了不少人和事需要他亲自处理。
儿女忽成行,孩子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父母也老了。
贺家父母是传统式家长,毕生精力都在浇灌事业和家庭,对三个孩子期待值极高,但事难十全——贺循的眼睛已经变成了全家人的心病。贺菲媚直,但性格享乐不求上进,好端端放弃了前途光明的高校工作,这两年只顾带着孩子满世界疯玩。贺邈虽然接手了家里公司,行事风格也成熟稳重,这些年一直无心结婚生子,父母每每唠叨此事,结果他想要的人又是冯清露……
说不得。强求不得。
贺邈下班到家,一身西装革履,精明干练,自然有成熟男士的非凡气度,但贺菲从来爱损他,自己下厨,只喊刚踏进家门的贺邈来帮忙,兄妹俩差得近,不比贺循是小弟弟,从小就爱吵架拌嘴。
宋慧书六十岁生日是大日子,即便不大张旗鼓宣扬,登门祝贺的人也不会少,贺邈索性定了酒宴,想请亲朋好友热闹一番。
兄妹三人商量——
对外的都是应酬,一家人也要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一起吃生日蛋糕。
贺邈很直接:“我想带着清露来。”
贺菲更直接:“过两天冯叔叔肯定要来祝寿。自家人吃饭,你带清露来是什么意思?八字都还没一撇。”
贺循眉宇平静,语气温和:“我也想见见清露。”
贺菲生气喝道:“你俩别添乱。”
这件事,贺循不介意,贺邈不介意,清露年龄小脸皮薄,自己也介意,其余人更介意。
毕竟之前清露是贺循的女朋友,也是贺家父母心中早早看中的儿媳人选,但从小儿媳变成大儿媳……这事就很难说下去。
贺邈比贺循大七岁,冯清露比贺循小两岁,贺邈和冯清露差了整整九岁。
贺家和冯家是生意上认识的朋友,冯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叫冯清露,从小捧在手心,一直留在父母身边长大。
清露在临江念大学,那年正是大二,恰逢贺循大学毕业回国,两家妈妈有次参加一场公益活动,也带着孩子过来凑热闹,清露甜甜地喊了声贺循:两人就这么认识。
两人年岁相仿,自然有话题可聊,也有不少共同的兴趣爱好,互相留了联系方式,交了朋友。
后来关系越走越近。
贺循年轻清俊,冯清露娇俏可爱,两人的家世、背景、年龄、性格都合适,宋慧书很喜欢活泼开朗的清露,冯家也看好出类拔萃的贺循,双方家长有意撮合,两人理所当然地牵手恋爱。
那时候贺循意气风发,左手是公司创业,右手是甜蜜恋情,一切都顺风顺水,突然“啪”的大礼炮,腾空的不是烟花,而是炸弹。
贺循的失明来得毫无征兆,但又有迹可循。
那年冬天,贺循带清露去国外滑雪,清露被他带着在雪场里玩了一整天,累得要命又冻得够呛,第二天清露就不愿意再去,打算自己去小镇逛逛,贺循喜欢运动,独自去了难度最高的雪道,转弯时速度过快冲出了雪道。
脑袋撞击的那下,贺循两眼一黑,当即昏迷在地,被人发现后当即送去了医院急诊,他在救护车上清醒过来,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庆幸没有受伤,只是肌肉有些酸痛,另外他昏迷醒来后眼睛有过短暂的胀痛和失明,医生简单检查了一番,说是雪盲症,让他好好休息,视力很快就会恢复。
从这时候开始,贺循的眼睛就慢慢出了问题。
度假回国后的贺循立马陷入了繁重的工作,那时候公司打算推出一款偏视觉类的产品,贺循每天高强度的工作,电脑屏幕和工作内容全都是冲击力极强的视觉色彩和设计选品,团队每天加班加到深夜,到最后每个人都是眼花缭乱双目流泪,而贺循眼睛异感更甚,视力下降甚至开始模糊扭曲,预约的检查也一日往一日推,每天靠着保健品和药水缓解眼睛的不适。
贺循身体一直很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是过度疲倦又缺乏运动,好不容易挤出的休息时间,他约了公司的合作商,定了次半工作性质半私人交际的高山徒步。
山里气候怡人,景色也很美,只是后来气温骤降,刮起了大风和冰雹,在山顶的帐篷里,贺循眼睛一直刺痛流泪,连抬一下眼皮都有忍受不住的痛感,被脚下的山石绊倒后,他已经看不见眼前任何一点东西,最后被人搀扶着下山,送进了医院急诊。
这是贺循能看清世界的最后一天。
一开始做的检查,贺循描绘的眼睛异样,在全部检查结果出来前,家里人都觉得是暂时失明或者脑部引发的问题、甚至怀疑过肿瘤压迫和其他,但最后结果是他的视神经不可逆损伤,之前就逐渐出现的症状,而山顶气压的变化和那下摔跤结束了一切光明。
没有视野,没有光感,是纯粹的黑暗。
冯清露是很好很好的女孩。
作为女友,清露第一时间赶到了贺循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他,检查结果出来后贺家人都痛苦难受,只有她硬撑着笑脸鼓励安慰大家,冯家有个大伯是医学泰斗,清露通过大伯的关系找遍了所有知名眼科专家和医疗中心,不管国内国外,陪着贺循辗转于各种治疗方案,熬过无数痛苦的检查和治疗,在所有的希望破灭后,她也决心要一直留在贺循身边,当他的眼睛,永远陪着他。
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贺循二十四岁,清露只有二十二岁。
只是贺循从最初的打击中回神后,就再也没有对她显露一丝温柔。
他以前风趣幽默、温柔浪漫、细心体贴,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友。可失明后他再也没有对她笑过,从不回应她的话语,漠视她的存在,拒绝她的提议,推开她的拥抱,不耐烦她的暗自神伤,甚至暴躁地驱赶她离开。
医生说爱人的心会变得脆弱,但没说会变得冷酷。
不管清露怎么安抚他照顾他,他总是一张拒人千里又冷冰冰的面孔。清露知道他痛苦万分,对于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而言失明的打击更甚于身体的病痛,不同的治疗方法中每一次手术针灸激素药品带来的痛都在成倍增加,他的身体急遽消瘦而苍白无力,情绪也在暴躁愤怒冷漠失望绝望中沉浮。
而她目睹他的脆弱和不堪,却像泥沼深陷般越来越爱他。
清露从小被呵护长大,是个无忧无虑又爱玩爱闹的女孩,贺循的每次治疗和诊断都是失败,希望从渺茫到了零,冯家当然难过惋惜,但年轻才俊那么多,贺循的人生已经到了头,难道真的要活泼天真的女儿一辈子陪着瞎子生活?
父母的反对和贺循的冷言冷语都没有阻碍清露的决定,她每天风雨无阻地去见贺循,陪伴他、照顾他。
不管清露怎么劝慰和宣誓自己的心声,他总是漠视和驱赶她的真心,对她恶语相向,毫无生趣地讽刺她的温柔付出,总是一遍遍用冷漠的话语刺伤她:“你不要这样,你走吧。”
“我不会感激你所做的一切。”
“冯清露,不要献祭自己,不要沉迷在自己的奉献里。”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不想再见到你。”
“求求你……”
不是故意气清露,他是真的不爱了。
不仅仅是“别困住她”的想法,贺循的爱意就像海啸来临之前,急速退潮,空空如也。
当所有的精力和情绪都被困在“怎么活下去”和“怎么面对以后的人生”,他再也分不出半点空余情绪给另外一个人,情人的私语和亲密,那些热情和浪漫,突然一下子就陌生得恍如前世,消失得无影无踪。
爱情是锦上添花,不是雪中送炭。
也许人都是自私的,先要利己才能利他,当一个人在生命里挣扎,爱情压根不值一提,困境里的感情不叫爱,那是弱者的依赖。
贺循变得陌生冷酷,而身边的冯清露也变成了他无法摆脱的心理负担。
清露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就不爱了,明明之前的他们情投意合,甜蜜得让所有人羡慕,而经历过磨难的爱情才会坚定,就像淬火的黄金闪耀发光。
贺循足不出户,每天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黑暗里,拒绝聊天外出和以往的一切娱乐爱好,清露喜欢的那些浪漫约会和开心热闹再也不会有了,还要面对男友一遍遍的言语刺伤和更加冷漠的态度。
她背着贺循偷偷抹泪,被贺邈看见。
贺邈比贺循更早认识冯清露,但两人年龄差距太大,他是个成年男人的时候,她还是个单纯无知小少女,并没有多少接触。
贺邈会默不作声递出纸巾、给她一块舒缓心情的奶油蛋糕,开车送她回家,给她讲笑话开导她。他会去找贺循谈话让贺循接纳她对她好一些,会在贺循面前舒缓两人的冰冷气氛和她的难过情绪。
清露精心为贺循准备的礼物被他随手扔掉,是贺邈将摔坏的礼物捡回来,大费周章地恢复原样。
清露费劲心思弄到某个足球明星的见面会名额,想带给贺循惊喜,却被贺循冷言冷语地推开,是贺邈把外套披在她肩膀,捂住她眼眶里打转的眼泪。
清露的生日派对,贺循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来,是贺邈以贺循的名义送来了她喜欢的礼物。
那天晚上清露在酒吧喝醉了,给贺循打电话又被他一直挂断,最后是贺邈赶来酒吧接她,清露抱着贺邈呜呜大哭,贺邈低头亲吻她的眼泪,她用力地抱紧他。
第二天清晨,清露是在贺邈的怀抱里醒来。
身边的男人有温热坚硬的胸膛和强有力的心跳,而昨夜的疯狂历历在目,醉酒的清露没有认错人,那个瞬间她只是想要不顾一切的放纵来摆脱痛苦,想要一个紧紧的拥抱来温暖自己。
一边是贺循,一边是贺邈,站在中间的冯清露,无比痛苦。
她的善良和内疚让她放不下贺循,而感情和身体已经偏向了贺邈。
清露倍受折磨,她依然会陪在贺循身边,但也忍不住在贺循的冷漠后接受贺邈的温柔怀抱。
最先发觉的人是贺菲,贺循在房间和奕欢奕乐练习走路,而楼梯角落,贺邈搂着清露吻得难舍难分。
贺菲冲上前给了贺邈一拳。
贺邈眼角被贺菲揍得乌青,事情瞒不住,贺邈也不想再瞒,索性公开了他和清露的事情,把一切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全家人都震惊失声,只有贺循有如释重负的解脱。
所有事情都因他而起,他既然已经不爱清露,就注定了这辈子都要对清露心怀亏欠,但清露能移情于贺邈又让他松了口气,却也不能保证清露和贺邈在一起就是正确。
他只是不介意,毫不介意清露和大哥在一起。
可只有贺循这么想。
贺家父母很喜欢清露,这个善良心软的女孩值得更好的人生,宋慧书甚至劝过清露,贺家会一直把她当亲人看待,但曾经选定的小儿媳突然变成的意中人,家里还盼着贺邈早点结婚生子,这一下子就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
冯家的态度又一样。
贺邈和清露岁数相差不少,虽说现代社会年龄不是大问题,但贺邈有过一段婚史,虽然没有孩子,但怎么看都是清露受委屈,以后肯定也会有很言风语,更何况又不是没有别的合适人选。再说了,有贺循的对照在前,外貌脾气秉性都比大哥更为出色,贺邈的对比就显得不那么满意。
事情闹到这份上,冯家父母也是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处理。
抛开家庭不提,贺邈和清露的感情中间还夹着失明的贺循,清露羞愧难当,不知如何面对所有人,逃避似的割断和贺邈的关系,甚至打算出国留学远离一切,只是最后被贺邈强硬地留了下来。
贺循觉得自己离开会更合适。
给自己一个安静的地方,给所有人一点喘息的空间——他回到了潞白市。
贺循跟清露告别:“不用内疚,也不用逃避,因为是我先放弃你,是我亏欠你。所以你要找到更好的人和更好的爱情,这样我心里也能好过一点。
清露泪眼婆娑地说对不起。
贺循又跟贺邈说:“我已经给过她痛苦,你不能再伤害清露。”
贺邈点头说好。
贺循离开的这一年,几乎不过问家里的事情,因为贺邈的执着,他和清露又渐渐纠缠到一起,稳定的感情也需要时间和环境发酵,但贺邈想要订婚也一直受阻,双方父母的态度并不明朗,冯家借口清露年龄太小并没有接受贺邈,贺家因为贺循的原因也并不热络主动,大家都秉持模棱两可又随缘的态度。
贺菲是最反对的人。
左边是扛起家业的大哥,右边是悲惨受挫的小弟,这世界的好女孩很多,好男人也不是找不到,没必要把家庭环境搞得太复杂,也别把大好日子都事重重,爱情很复杂,但凡谁的感情里有一丝丝瑕疵和怀疑,最后伤害的都是自家人。
贺家的家庭生日宴就安排在家里,有茶有酒有美食还有生日蛋糕,家里人多就是热闹,单单奕欢奕乐就能挑动全家气氛。
清露还是来了。
她原本不想来,但贺邈直接开车到她公司楼下,只等着接她回家。
“总要面对的不是吗?”贺邈对清露和家里人都这么说。
贺邈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上一段婚姻只维持了两年,早在十年前就已经结束,有些感情就像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他想和清露共同生活,想每天在家看见她的笑脸,想跟她生儿育女,而订婚的事情想要推进,除了他自己努力,也要父母出面去和冯家谈。
前两次贺循回家,清露都故意避开,这次贺邈不肯她再躲。
清露这一两年见贺父贺母的次数不多,双方都是有意保持距离,虽然不常见面,贺家还是极喜欢这个女孩,宋慧书性格更温和外露,见面也要牵着手的摸摸她的脸蛋,清露其实不怕见贺父贺母,只是见贺循有些无措。
贺循坐在沙发,手里捏着个玩具,垂着眼睛和奕欢奕乐说话。
很久没见,他着装清雅随性,坐姿闲散,五官深邃清俊,气质和神情都开朗舒展,看起来似乎过着某种舒心雅趣的生活。
清露抿抿唇,喊了声:“贺循……”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清露。”
他抬起眼睛,那双漆黑沉默的眼眸依旧冷静漂亮,并没有寻找她的方向,神色温润亲和,并不会让人无端紧张,弯起的薄唇还有温和笑意,“厨房都做齐了,就等着你回家开饭。”
“抱歉,我来晚了……”
“最近是不是工作太忙?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贺循去摸茶几上的茶壶,笑道,“要不要喝点水果茶?二姐亲手煮的,就此一壶,要求我们全喝光。”
他语气轻快,甚至有一丝调笑,“可惜有点难喝,快来帮我分担一杯。”
清露说好,又怕他乱碰打翻玻璃壶,快步过去:“我来吧。”
两人在沙发上坐着,很轻松地说几句话,清露的心情也莫名平静下来——他好像真的过得不错,性格开朗了不少,有了笑容,还会开玩笑。
只要贺循想,就不会让清露觉得不舒服,也不会让场面冷落。
一家人坐在餐厅吃饭聊天,贺循和奕欢奕乐坐在一起,清露坐在贺邈身旁。大家都以为这场家宴会冷场,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居然出奇的和睦欢乐,当然有奕欢奕乐的童言稚语,贺循也主动说起他在潞白的新生活。
失明后的这几年,他没有哪天像今天这样说这么多话。
好像回到了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贺循。
他语调愉快幽默,说起小时候外公外婆照顾他的往事,花园里的鲜花和书房外公的藏书,Lucky的萌态可爱,上岩寺和主持大师。
餐桌上有道腌笃鲜,贺循说:“前阵子下过一次暴雨,花园有棵树的鸟窝和雏鸟被风雨刮下来,Lucky急得哼哼,我让园丁过来处理,最后园丁爬梯子才把雏鸟和鸟窝放回树梢,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园丁还特意送了一把小竹笋,是前一天晚上暴雨催发的尖芽,只有指尖粗细,炒菜和炖汤都非常鲜美,比这碗汤好喝。”
“……花园里的花可以泡花茶,不过那颗橘子树结的果依旧很酸,连鸟都不肯吃……”
“Lucky也有很好的玩伴,是外公学校的一个小男孩,经常放学后来找Lucky玩,两个小家伙在花园里乱跑乱跳,玩得身上都是泥,白塔小学现在也变了很多,但那棵银杏树还在……”
“……”
全家人听他滔滔不绝,贺永谦用力拍了拍儿子肩膀,欣慰道:“你能这样,我们也放心了。”
宋慧书眼眶含泪,潞白的家是她父母也是她的家,最后变成儿子的家,贺循说的那些日常琐事她都能想象,他真的有在好好生活,宋慧书搂了搂贺循的脑袋:“你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和所有人都希望你能过得开心。”
贺菲很自豪自己有先见之明,当年贺循要回潞白她是强烈支持:“我就说吧,小弟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不用担心她。”
贺邈瞟着清露微微愣神,笑问贺循:“在潞白有没有交到新朋友?或者遇见不错的女孩?”
“没有工作压力和生活烦恼,日子清闲,我好像跟谁都能聊两句。”贺循微笑不减,顿了顿,提眉的动作似乎在思索,沉吟道,“女孩……遇见个挺有趣的年轻姑娘,人没个正形,什么玩笑都爱开,最喜欢逗着Lucky玩,都快把Lucky给拐跑了。她喜欢下雨,一下雨就走进雨里当自己是江湖侠客,喝了酒还跑来家里关窗户,真以为自己是飞檐走壁的女侠。”
贺菲抢先问:“谁啊?”
贺循微笑,保留神秘感似的不肯多讲:“一个刚刚认识的朋友,以后有机会再说。”
这位“刚刚认识”并语气轻微暧昧的“朋友”前几天经历过一次暴力解雇,此时和何胜在外面吃宵夜,气闷得一连喝了几瓶啤酒,越想越生气,就差了那么几天,功败垂成,不仅赔了工资还受气被辱,她恨得咬牙切齿地把易拉罐踩在脚下,权当踩的是前雇主的脸。
家宴结束,所有人都觉得很好很好,好到足以让人欣慰回味。
清露走的时候跟贺循告别,轻轻呼了口气:“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我真的很高兴……”
“不管经历过什么,那已经成为了过去,人都要往前看。”贺循微笑,轻轻撩了下眼帘,“开心最重要。”
贺邈送清露回家,贺永谦和宋慧书回房休息,贺菲陪着两个孩子睡觉,贺循回了自己房间。
他沉在温热的浴缸,揉了揉眉心。
很累。
很久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
席间那些话听起来生动有趣,贺循自己说起来也自然流畅,面对清露,他回想起自己的自私,现在又觉得自己的虚伪——他盗用了一个讨厌女人的情绪和描述,甚至故意用她来制造某种让人产生联想的话题。
她如果知道的话,应该也会拧起下巴,用那种撕破了伪装的冷笑和轻蔑痛快的语气产生一连串的排比问句讽刺他。
贺循很笃定。
在他攥住她的手腕要甩开她,她吃痛吸气并且撞过来回击他,再到她冷酷急促地离开,在离开白塔坊的那段路上,她心里在一边咒骂他一边难过。
她的难过很鲜明,而她骂语并不无道理。
贺循不愿想这些,可刚才吃饭时说出的那些话忍住了很多情绪,平静下来又觉得自己何必如此。
一个保姆而已,解雇只需要一句话而已,以前也换过好几个保姆,为什么当时会有那么冷怒的情绪和刻薄的处理方式?
她说的没错,对于瞎子而言,洗衣做饭的保姆年龄是二十八岁或三十八岁其实根本没有区别,他只需要她付出的劳动力,不需要她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个体。
贺循心想——
因为我提供给她工作,我并不满意甚至在忍受她的缺点,却还是愿意一步步退让、容忍迁就她,最后却发现她就是仗着我的弱点和容忍,肆无忌惮地欺骗和蒙蔽我。
她可以直接坦白,我会原谅。
但她却选择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欺骗一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