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授勋仪式, 在这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渐渐落下帷幕。
盛宴最高潮的环节,随着陆厌离走下舞台, 宣告结束。
灯光重新柔和了下来, 激昂的背景音乐被换成舒缓悠长的轻音乐。江寻与其他侍者们重新忙碌了起来, 端着满溢的酒杯穿梭在宾客之间。
联盟最顶端的几位大人物,开始陆续提前离场,将场合留给更年轻的孩子们。
各方势力的高层们, 也在此时纷纷走向自己看好的新秀, 巧妙攀谈了起来。
整个宴会的气氛轻松了下来,进入了自由社交阶段。
留下来的宾客们,在众位大佬离场后,明显活跃了许多,端着酒杯,纷纷起身迎向那些备受瞩目的受勋者。
特别是获得了场内最多掌声的陆厌离, 身边里三圈外三圈, 围满了前来祝贺、攀谈的人群。
陆厌离尽量有礼地回应着, 他本答应了威尔逊军团长为军团招募新血,不想在此时因为自己的态度坏了军团长的大事。
可是, 即使如今他的天赋能力能够控制住了,长久的习惯下, 他也实在不喜欢,也应付不来这样嘈杂的环境, 呆在人群中的每一秒,都让他只想逃离。
可身边簇拥的人群,却丝毫不知道陆厌离此时的难受,反而在见到他始终回应着旁人的对话之后, 更加热情了起来,莺声燕语团团围绕,想方设法地与他套着近乎。
陆厌离的回答越来越简短,眼神中已经透出几分难忍与无措。终于,他寻到了一个间隙,略有些强硬地退开一步,微微侧过身,对着站在身后的威尔逊将军低语一句,想要暂时离开人群,出去透口气。
然而,刚得了威尔逊的应允,还没走出两步,一个身影便挡在了他的面前,面色沉沉的看向他。
陆厌离一眼瞧见面前之人黑沉的面色,便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而后,又反应了过来,微微抬起眼睛,叫道:“父亲。”
陆明远看向面前的陆厌离,刚才的授勋仪式,让他再次看到了自己这个三子更大的价值,不得不说,在那个刹那间,他的确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了。
可这种后悔,不是因为与他起了冲突,逼迫他去相亲。而是后悔选择的这个相亲对象,分量还是太低了,从她父亲那里获得的回报也太少了。
一个新晋的紫荆徽章获得者,他的话语权足以影响政局,如今的陆厌离,已不能仅仅作为一把尖刀来衡量价值了。
不过,虽然他承认自己选择的这个相亲对象出了错,可陆厌离对待自己的态度,仍让他愤怒不已。
没想到,一个没有被他放在眼里的不知名向导,竟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让他一再地忤逆自己,甚至已经开始失控了。陆厌离这样的态度,是他无法忍受的。
此刻,面对着这个不再听话的儿子,他的脸色很难好起来。可对方如今再次增长的价值,也让他不愿放手。
陆明远眯着眼上下打量了陆厌离一番,再开口时,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容置疑,可话中的内容,已经是他认为非常缓和的了:“陆厌离,跟我过来,给你介绍几位世交的长辈,还有汉特家的千金,你们年轻人应该多认识认识。”
陆厌离抿了抿唇,对于陆明远自认为的缓和信号,丝毫不心动,反而在心中生出一股烦躁来。他绿色的眼眸骤然深沉,其中涌动着浓烈的情绪,第一次在这样公开的场合中,拒绝陆父:“不,我不想去。”
陆明远已经半转过身去,他从不觉得自己这个从儿时就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三子,会当众再次忤逆自己。
骤然听到他的拒绝,他几乎不敢相信地怔了怔,随即在下一秒,眉头瞬间拧紧。
他再次回转过身来,看向陆厌离的目光中,已经充斥着怒火,声音因愤怒压得极低,一字一句充满了警告:“陆厌离,你敢这么对我说话?!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是吗?可你从不是我的长官,你的命令,我没有必要遵守。”陆厌离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毫不退让地针锋相对。
陆明远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忤逆彻底激怒,尤其是想到之前在各种媒体上看到的那则荒唐的寻人启事,火气更是完全压不住。
他重重踏步,逼近陆厌离,怒视着他,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你的翅膀真是硬了!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就为了那么个不见人影的向导,你就这么和我对着干,还在公开媒体上发那种丢人现眼的东西?你把我们陆家的脸面都丢干净了!”他愤怒地诘问着,说到这里,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恶意地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嘲笑,“他是救了你,陪了你一段时间,仅仅是这样你就真的以为他有多么重视你了?如果他真的在意,早就出现在你面前了!到现在还不见人影,甚至连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要么是死了,要么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他还活着!”陆厌离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中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执拗,却还藏着一丝不明显的恐慌,激烈的情绪甚至让他周身的精神力场都剧烈波动了一下,让周围几个感知敏锐的哨兵向导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面色发白。
“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说到这里,陆厌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引得许多人纷纷向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你真的是疯了!”陆明远在众人奇怪的目光下,脸色更加难看下来,低吼出声,“我命令你,马上跟我走,然后……”
“不可能!”还不等陆明远说完话,陆厌离便粗暴地打断了他,看向他的眼神冰冷坚决,“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插手,我会自己想办法找到他的!”
说完,他竟然真的不再理会已然气得脸色铁青的陆明远,对着站在身后一直插不上话的威尔逊打了个招呼,就要提前离场。
此时,在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不远处的立柱阴影下,一个人影转过了身,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这人不动声色地跨步离开了走廊,汇入大厅的人流中,谁也没看出来,他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
自从上一次猜测到陆厌离身怀“秘密”之后,伊莱便始终注意着他的动向,这一次的星辉盛宴,他也完全是冲着对方而来的。
他本以为,这种事关再次晋级的“秘密”,一定需要花费很大的工夫才能调查出来,没想到,只是听到了陆家父子的一段争执,便得到了最要的线索。
“治好了陆厌离的向导”,“在公开媒体上发布的寻人启事”,这几个关键词,马上便让他联想到了对方的突然康复与晋级。
原来如此,陆厌离一直在找的,不是他以为的什么奇异物品,而是一个人,一个能够治愈完全堕化的S级哨兵,甚至辅助他再次晋升的神奇向导!
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个瞬间贯通了起来。答案比他所能想到的更加离奇,却也更令他惊喜!
伊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了起来,不同于有限的资源,一个顶级的向导,他的能力能够发挥的时间,足有上百年!他可以将一名濒临崩溃的S级哨兵,造就成近乎SS级的存在,那如果对象是他呢?
而且,向导的能力,可并非只能给一个人使用的,他的能力能作用在S级的哨兵身上,那更低等级的哨兵呢?复数个哨兵呢?
如果他的能力真的如此特殊,如此神奇,那么,只要能得到他,好好利用起来,十年之内,恐怕都能生造出一个新的联盟三大家族!他的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想到刚刚陆家父子两人的冲突,伊莱不禁嗤笑了一声。那个陆明远,从来六亲不认,不放过任何能抓住的机会与利益,这一次,居然还没有他的儿子脑子清楚。
放着一个价值无法估量的神奇向导不要,居然只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和一个不入流的家族联姻,换取一些不值一提的东西。怪不得他心狠手辣至此,筹谋三十多年,家族实力仍然攀不上三大家族的尾巴,真是……鼠目寸光!
不过他没发现更好,这个向导,必须是他伊莱·凡纳的人!
就在伊莱心思电转,已经开始筹谋如何将那个神秘的向导找出来的时候,另一边,一直密切地关注着陆厌离动向的江寻也急了起来。
他从宴会开始就一直隐忍至此,就是为了在宴会后半场,人流变少的时候,能够找到机会接近陆厌离。可此时的陆厌离,竟然因为与陆父的争吵,就要提前离场。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意外,瞬间打乱了他的计划,令他心下大乱。
情急之下,江寻根本顾不上其他,手中还端着摆满了酒杯的银托盘,便快步向着陆厌离的方向靠近了过去,想要赶在他离开之前,至少让他注意到自己。
然而,心神大乱之下,高挑的身材,让他完全忽略了脚下的环境。就在他就要疾步穿过人群之时,腿边突然窜出一个障碍物,在他迈步之际倏然横在他的脚下!
只听“哐啷!”一声清脆声响,江寻整个人向前绊了一个踉跄,手上的托盘脱手飞了出去,一整盘半满的酒水,被全部砸碎在了地面上,发出一连串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飞溅的酒水更是泼洒到了周围数个衣冠楚楚的宾客身上,引来一阵惊呼。整个宴会厅的和谐气氛,被这场意外骤然打破!
突如其来的巨响,让这周围的一小片区域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站在一片狼藉之中,穿着服务生制服的江寻。
江寻惊讶抬头,正看到一人快速从他面前抽回了腿,看向他的脸上,闪过一抹得逞的恶意笑容。
是他同期的服务生中的一员,一个长相姣好的“关系户”,之前分配工作的时候,江寻记得,他被分配到了传菜部。
那人趁着混乱从江寻身边擦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刻毒低语:“呸!在主管面前装得你有多么努力!这不也是想往大人物身上贴?!我们没好果子吃,你也别想得逞!”
说完,掠过他身边就混入了周围看过来的人群里,转过身来嘲弄地看向满身狼藉的江寻,眼中闪烁着恶毒的笑意。
短暂的寂静之后,几声尖叫骤然响起,人群中瞬间炸开了锅。
“啊!我的衣服!”
“我的裙子很贵的,才第一次穿啊!”
“真是倒霉,这怎么服务的?”
“经理在哪里?这是怎么回事?!”
指责声如潮水般向着江寻淹没了过来,他站在原地,脚下是晶莹的碎片和一地已然混杂在一起的酒液,裤腿上湿了一片,一滴一滴酒液顺着脚踝流淌下来,在脚下华贵的地毯上晕染开一片浊色,空气中,甜腻的酒精味挥发开来,令离得近的宾客们都嫌恶地再次后退了一步。
几人的尖叫,惹得更多的目光看了过来,不远处,几个熟悉的身影此时也被此处的风波吸引了视线,扭过了头来。
一眼看到狼狈立在人群中,一身服务生制服的江寻,站在最前面的桑扶,眼睛立马亮了起来,他快走几步,拨开人群,脸上带着夸张的惊讶与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走到了江寻面前。
刚刚与圣所几人汇合的弗兰克,此时同样看到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意味不明地笑着睨了身边脸色冷峻的洛伦茨一眼,同样走了过去。
洛伦茨的眼中闪过一抹难堪,沉默片刻,看到身边圣所的同伴都走了过去,这才跟在人后,也围了上去。
“呦?快看这是谁呀?”桑扶表情夸张地提着裤腿掂着脚,嫌弃地绕着江寻转了一圈,清清楚楚地看清了他一身的狼狈,这才笑出了声,“这不是我们圣所优秀的夏因同学吗?怎么?积分赛没拿到邀请函,为了混进来,居然跑来端盘子了?真是……能屈能伸啊!”
他毫不遮掩的话,立即引起了周围人的一阵议论。
“什么?圣所的学员?”
“积分赛比不过人家,为了进来都去端盘子了?啧!”
“你们看,和圣所这次的优胜者们都认识呢!看来是真的。”
弗兰克此时也慢悠悠地踱步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手中端着的酒,眼神上下扫了扫江寻,语气中是虚假的惋惜:“夏因,你这是何必呢?当初要是脊梁骨软一些,想来这个宴会,那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如今何至于此?哎,可惜了。”
“你的眼光是真的不怎么样,你看看,当初你自己选的洛伦茨,”弗兰克嘲弄地笑着,抬起下巴点了点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如今不也只能对你冷眼旁观?”
他侧后方稍远的地方,洛伦茨沉默地站着,看了江寻一眼,便扭过了头去。
刚才那个混入人群中的服务生,原本看到有衣着光鲜的宾客认识江寻,心里还咯噔了一下,生怕自己看走了眼,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此刻看到这些人对江寻的态度,顿时放下了心来,连躲都不躲了,就那么光明正大地站在人群前面看起了热闹。
桑扶的目光扫到周围几个正因礼服被污染,脸色难看的宾客,故意提高了音量:“你看看你,这么不小心,把这么多贵客的衣服都弄脏了,庄重的宴会都被你搞砸了,你要怎么赔啊?”
这话再次点燃了这些宾客的怒火,纷纷炸开了锅。
这时,负责宴会厅的刘主管终于脸色铁青地赶了过来,一眼看到现场的状况,心中就是一咯噔。
此时,他也顾不上去深究事故是怎么发生的,第一时间便转向了愤怒不已的宾客们,深深地躬下了身:
“非常抱歉,各位尊贵的客人!惊扰到了各位,都是我们酒店的失误!大家放心,今天不论损失有多少,所有衣物的清洗及赔偿费用,全部都由我们酒店承担,一定让各位满意,只希望能够得到贵客的原谅!”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将江寻拉了出来,口中却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下去!看你做的好事!回头再处罚你!”
几个不太在意这件事亦或不想多生事端的客人,见刘主管的态度诚恳,便顺势冷哼了几声,算是勉强接受了。
但其中几个明显精心打扮过,花费了极大的心力才拿到邀请函来到这里,指望着在这场宴会上有所收获的年轻人,却不依不饶地继续发着火。刘主管的有意维护,更是让他们将这股火气,完全倾泻在了江寻这个罪魁祸首身上。
“你以为赔点钱就行了吗?我们缺那点儿钱吗?”
“就是!我们损失的时间精力怎么办?”
“好好的心情全被破坏了!”
“为什么这么重要的宴会上,你们安排的服务人员这么业余?你们酒店到底有没有重视主办方?”
桑扶更是在一边添油加醋,话语中充满了担心:“是啊,这位刘主管,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们招的这是什么人?这位可不是普通人,他可是我们圣所高级研修班的优秀人才呢!你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底细吧?”
看到刘主管听到这番话,惊讶地看向了江寻,桑扶又继续道:“为了混进这场宴会里,他甚至跑去做服务生,啧!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你们知道吗?万一在这场宴会里出了什么大事,你们能担待吗?!”
这番话,不仅激起了那几位宾客的怒火,更是让刘主管都不由自主地将猜忌的目光投向了江寻。
“他不会是什么危险人物吧?”
“应该不会吧?看他的样子,就是来‘钓鱼’的吧?”
“这酒店招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藏污纳垢!”
刘主管一见众人的情绪又被激了起来,急得一边安抚宾客,一边连连看向江寻,此时,他也对这个一直表现地低调认真的服务生产生了怀疑。
“抱歉,主管。”江寻看到刘主管对自己的维护,虽然心中歉疚,但并没有选择继续欺骗下去,“我的确是来找人的,但是,我并没有……”
“哼,你果然有目的!”桑扶冷哼一声,打断了江寻的话,“这位主管,这种人你还要继续留下他吗?还不快叫安保把他带下去好好查查!他在圣所里就一直很孤僻,根本就没有交好的人,他能来找谁?我看他就是……”
就在连这位刘主管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打算请护卫先带江寻下去的时候,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清晰地压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骤然响起:
“他是来找我的。”
这道饱含着强烈情绪的声音入耳的一刹,江寻猛然抬头,看向前方。
现场的所有人,也一下子被这道声音镇住,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靠近出口的地方,刚才还打算愤然离场的陆厌离,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远远地看了过来。
他还是刚刚接受授勋时的模样,军装笔挺,一身利落,紫荆徽章在胸前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可此时,那直直凝望过来,死死钉在江寻身上的眸子,却让他此刻剧烈起伏的情绪无所遁形。
众人看看面前这个一身狼狈的服务生,再看看前方那位一向待人冷淡,难以接近的联盟明珠,面上是难以置信的惊诧,丝毫无法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
一时之间,这片区域如被突然按下了静音键,完全安静了下来。
人群不由自主地向着两侧退了出去,在两人之间留出了一条通道。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下,陆少将一步一顿,却极其坚定地向着那个被众人围在中央,显得孤零零的服务生走了过来。
他的脸上一片空白,似是还没有对这猝不及防的相遇反应过来。
可一双翠眸,已然翻涌起惊涛骇浪,眼尾都微微泛红起来。
他再一次张了张口,嘴唇都似乎有些颤抖,嗫嚅几下,才发出了声音。
“你是来找我的,对吗,江寻?”——
作者有话说:当当当当~~~~两只终于重逢了,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
第162章
陆厌离这句话一出口, 顿时惊住了在场所有人。众人的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他与那个狼狈的服务生之间来回游移,宴会厅入口旁这一块儿区域,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连宴会中心传来的背景音乐都仿佛低了下去。一些原本没有注意到此处的宾客, 都被这里不同寻常的动静吸引了目光,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谈笑, 好奇地望了过来。
眼见围观的人群更多, 桑扶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目光中带着侥幸,语气小心翼翼:“陆……陆少将?您这是?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难以置信地打量着江寻,试图从这个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毫无背景的死对头身上看出什么破绽,“他不叫江寻, 这是和我们一起在研修班里上课的同学,名叫夏因……”
他边说边朝着跟在身后的几个一起从积分赛中脱颖而出的胜利者递了一个眼色, 希望他们能够在此时出声,对面前的这位尊贵的陆少将说明他的误会。
可其他从圣所前来的学员们, 早就看出了桑扶与面前这个服务生的恩怨, 他们与桑扶都没有什么交情,哪里会在此时为他站台?都谨慎地沉默以对,无人出声。
其他宾客们也几乎屏住了呼吸, 凝神看着陆厌离, 他们中有许多人来此的最大目的,都是陆厌离这位重新踏入上层社交圈的顶级哨兵,从没有人想过,他这样一个地位尊崇的世家子,会与一个微不足道的底层服务生扯上关系。
另外一些对陆厌离并无所求的宾客, 此时见到面前的场景,纷纷露出了惊讶的眼神,立刻掩住嘴巴,与身边的朋友低声议论了起来。同时,还不忘将探究的目光扫向那位看不出来任何特殊的服务生。
听到桑扶话语中“夏因”这个名字,陆厌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江寻身上移开,落在了桑扶身上。
来自这位刚刚荣获了最高荣誉的顶级哨兵的注视,令桑扶头皮一麻,整个人瞬间精神了起来。这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眼前的人,是连他一直以来追逐着的弗兰克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这个认知,让他下意识地摆出了自己最美好的姿态,面上笑容清甜,声音都软了下来:“不信您可以问问其他的同学,他是今年与我们一起入学高级研修班的,已经相处很久了,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说着,他马上回过了头,向身后的弗兰克等人投去了求助的目光,似是在寻求支持。
可事情的发展如此诡异,弗兰克哪会轻易入局,只是皱了皱眉头,却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谨慎地观察着陆厌离的反应。
陆厌离并没有如桑扶所愿地找人追问,碧绿的眼眸微微波动了一下,又重新看向了江寻。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过江寻熟悉又陌生的眉眼,试图从他看向自己的视线中找出一丝熟悉的情绪。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哪里都找不到江寻,原来他故意隐藏了自己的行踪,甚至连名字都改掉了,这个发现让他的心猛地一沉。
陆厌离抿了抿唇,心中克制不住地想起了父亲方才的话语:“他到现在还没来找你,根本就是不想见你。”
这样的想法,在这一段漫长的分离中,也曾无数次浮现在他的心头,可都在对江寻安危的担忧中被他埋入了心底。如今看到对方好好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又得知他早就来到了中央星,却一直没去见他,这种惊惶终于再次从心底破土而出。
是因为自己一直的欺瞒吗?
他是不是,已经后悔了,不想再和自己扯上关系了?
陆厌离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又一个可能,每一个都让他的心更加沉重了一分。
他为这样的猜测踌躇不定,他无法放弃江寻,可也不敢违逆他的心意让他更加讨厌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愣在了那里。
桑扶看到陆厌离的犹豫,心中立刻一松,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起来,他调整了一下站姿,展露出自己最好看的那半张侧脸,正要开口借着这个机会,与面前这个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搭话,却被一个果断的声音打断。
“对,我是来找你的。”
江寻抬起了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清晰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可此时在这片安静的区域中却格外明显,瞬间被周围围观着的所有人收入耳中。窃窃私语的人群睁大了眼睛,彼此对视的目光中闪过听到某种隐秘消息的兴奋,全部安静了下来,关注地看向场中几人。
江寻看向面前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男人。虽然这段时间中,在各种视频、图片中看到过他,也已经确定了,这个人就是曾经与他生死与共,已经被他接纳的家人,但那张稍显苍白的面孔,还是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面前这个一身荣光的男人,与他的小树从外貌上毫无相似之处,他只能从那双眼睛里隐约看出某种熟悉的味道。
可看着他眼中的惊惶,江寻还是马上回应了他的问话,不舍得让他继续难过下去。
第一时间捕捉到了他的话语,陆厌离心中猛地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刷过冰冷的四肢百骸,他忍不住踏前半步,想要更加靠近江寻,却被脚下清脆的玻璃碎响惊醒。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
低头看了看脚下这一地的狼藉,又顺着地毯上被泼洒开来的酒液,向上看到江寻已然被浸湿了的裤腿,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过头去,看向站在一旁的刘主管。
“不好意思,这位主管,请代我向所有的客人们道歉,先带各位去处理一下。所有宾客的损失,都由我双倍赔偿。”
刘主管闻言,如蒙大赦,瞬间明白了陆厌离的意思,看着面前这幕微妙的场景,哪敢多问,忙点头应下:“是!多谢陆少将!我这就处理。”
他一边应声,一边向着周围越聚越多的宾客们看去:“各位尊贵的客人,请随我来,我们马上为您们处理!”同时用眼神示意着旁边其他的服务生们,迅速将围观的人群带离。
那些原本还在不依不饶着,要找江寻麻烦的年轻客人们,见到两人明显相识的态度,即使不甘,也不敢再次多言,只能用嫉妒的眼神,狠狠瞪了那个从没入过他们眼的服务生一眼,便悻悻地被工作人员纷纷带离。
而其他凑上来看热闹的宾客们,听到陆厌离的话语,也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可惜地再次看了看江寻的容貌,将这个即将被记入许多家族情报中心的重要人物记在了心里。便也纷纷随着工作人员们散了开去。
此时,那个故意绊倒江寻的服务生见势不妙,正想偷偷溜走,却被眼尖的刘主管一把抓住,狠狠剜了一眼。
“你,跟我过来!”那人顿时面如死灰,再想求饶已经来不及,被刘主管强拽着手腕,直接拖了下去。
转眼之间,刚刚还一片喧嚣的场景中,便只剩下了几个人。宴会厅中的其他区域仍然热闹非凡,可这一角却异常地安静了下来。
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洛伦茨,此刻听到江寻的回话,终于忍不住动了。
他上前一步,闪闪发光的银色发丝,此刻看着却有些黯淡了下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江寻,声音中带着浓烈的不甘心:“夏因,你一直拒绝我,也不与任何人建立固定关系……是因为他?”
他的目光执拗地看向江寻,第一次在人前露出了剧烈的情绪波动。
江寻还没对这句问话做出反应,陆厌离先有了动作。
一瞬间,如刀的眼神猛地射向洛伦茨,他整个人也不假思索地侧身一步,直接挡在了江寻身前,完全隔断了洛伦茨看向江寻的视线。周身骤然散发出一种古怪的甜腻气息,这甜腻中却又蕴含着极度致命的压迫感。
强大的精神力场立刻沸腾了起来,狠狠压向洛伦茨。又在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突然顿住。陆厌离犹豫了一下,微侧过眼眸,用余光看向江寻的神情。
江寻有些惊愕地看着陆厌离这突然的反应,看着他挡在自己身前,略显清瘦却又令人无比安心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在那颗无人星上,因为另一只野猫而拱起脊背,同样挡在自己身前张牙舞爪的小猫。
这一瞬间,心中那点因为这个陌生的人形姿态,而产生的隔阂感,无声无息地消散了些许。
他定了定神,从陆厌离背后探出目光来,看向面前力场完全被碾压下去,面色发白的洛伦茨,语气平静:“洛伦茨,无论是不是,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做出了你的选择,不是吗?”
稍显平淡的话语,却如冰冷的利刃精准地扎入了洛伦茨的心。想起这短短几天中发生的一切。自己的倒戈,对夏因的打压,对更高阶的S级向导的追逐,对夏因苦难的无视。
此刻,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那笼罩在自己头顶的致命力场更加沉重,
所有的辩解与不甘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的脸色白了又白,嘴唇张翕,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江寻那平淡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比任何指责都更加让他难受。
桑扶猛地后退了一步,看着陆厌离那不可辩驳的维护与在意,展现在眼前的一切,让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
强烈的耻辱与妒恨将他的胸腔完全充斥,熏得他眼眶通红。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之中。
为什么!明明自己付出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事,好不容易才让他众叛亲离,沦落到了这般田地,他却能一次又一次,永远压自己一头,得到更好的靠山?!
这一次,甚至达到了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高度?
他为什么每次都横亘在自己面前,让自己辛苦获得的一切,看起来像一场笑话?!
恨怒令桑扶几乎燃尽了理智,四肢都开始剧烈颤抖了起来,可对于碾压般的恐怖力量出于求生本能的惧怕,却又死死压抑住了他的行为,不敢有任何异动。
弗兰克同样被面前这兔起鹘落的一幕震惊,面露惊疑地呆立在了原地,可他此时却比在场的另外两人清醒得多。
没有谁能比他这个从小浸淫在权力场中的世家继承人,更明白如今这位陆少将在联盟中的份量。不要说毫无背景的洛伦茨与桑扶,即便是自己、自己的家族、自己的父亲,在对方面前,也几乎没有说得上话的余地。
心中快速权衡利弊,眼见面前的桑扶表情狰狞了起来,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与陆厌离、江寻两人针锋相对,而是第一时间捂住了桑扶的嘴,强硬地把他扯了回来。
只是与一个B级向导在圣所里的一点点不愉快的摩擦而已,他绝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去交恶一个刚刚获得了强大影响力的联盟新星。
“抱歉,陆少将,我的搭档之前在研修班中与您的朋友产生了一些误会,我会回去好好教训他的,希望您不要介意,我们这就走。”语速极快地对着陆厌离说完这番话,弗兰克拉着一旁仍然在挣扎的桑扶转身就走,丝毫没有理会站在一旁的洛伦茨。
被弗兰克拖走前,桑扶最后不甘心地瞪了江寻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怨毒。可江寻只是瞟了他们两人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重新看向站在他面前的陆厌离。
这种无视就是桑扶最恨他的地方,这样的轻视,比任何的反击都更加让桑扶难受。
而洛伦茨,也在江寻那一句回答后,彻底失去了对抗的力量,最后看了看那个被完全隔绝在自己视线之外的人影,略显踉跄地转身追上了弗兰克两人的脚步。
此时的他,背影微微佝偻了下来,再也不见平日里的矜贵自信。
气氛随着周遭人群的散去逐渐安静下来。仍有或好奇,或惊异,或嫉妒的目光不时落在站在中央的两人身上。但此时,却已经无人在意。
几位侍者开始动作轻缓地清理起地上的玻璃碎片,又在快速完成任务之后,不声不响地退了下去。
喧嚣与混乱散去,仍然热闹的晚宴中,突兀地空出了一块儿略显空旷的区域。
陆厌离挺拔的背影依旧挡在江寻身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为他挡住从内场投射过来的各色视线。
刚才初见时那股汹涌而混乱的复杂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另一些更加细微而磨人的情绪悄然从心底浮现。
此时,感受着那道落在自己背脊上的目光,陆厌离竟然一时之间不敢回头。生怕这一回头,这场美梦就要再次苏醒过来。他能感觉到江寻的视线在他背上流连,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他不敢揣测的情绪。
在这场跋涉星海,苦苦寻觅的旅途中,他曾无数次希望江寻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也曾在混乱的梦境中再次与他重逢。
那些梦境,有时美好,有时可怕。在美好的梦境中,江寻会笑着迎向他,像在久远记忆中的寂静星上一般将他抱入怀中;在可怕的梦境中,江寻会用冷漠疏离的眼神看着他,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此刻,当他真切地站在曾经梦想中的场景里,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有无尽的思念想要倾诉,有满腹的委屈想要得到安慰,却连回头好好看向对方也不敢。
巨大的不安如同无情冰冷的藤蔓,死死裹缚住他的心脏。
江寻在圣所上学,他已经来到中央星很久了,那为什么一直没有来找他?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直到他在公开媒体上发声才认出他吗?可他当初离开的时候,明明告诉过江寻自己的名字的……
即使他刚才承认了今天是来找自己的,陆厌离也不敢相信。他的寻找中,有几分是出于他们的情谊,又有几分,是出于……责任,亦或者别的什么?他会不会是来找自己说清楚,让他不要再无谓地寻找,打扰他的生活?
那也是当然的吧,自己对于他来说,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对于他来说,他们两人从来不曾真正相处过,不曾说过话,更不曾见过面。任谁突然发现,自己居然一直被一个陌生人在暗中觊觎,都不会高兴的吧?
陆厌离的面色更加苍白了几分,背后的目光越发另他不敢面对,深深低垂下头颅。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可这却是他最深的恐惧。
他清晰的记得,当年在他们初遇的寂静星上,江寻就一直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居,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
如果不是当时自己救了他,又陷入了生死危机之中,恐怕他都不会把自己捡回去。那之后,他对自己也始终是当做一只喜爱的宠物一般饲养。
而自己,却从头到尾都在欺骗他,隐瞒了自己哨兵的身份,一直以一只无害的宠物的姿态,缠在他身边,贪恋着他的温暖和关怀。
任哪个人被一个这样居心叵测的陌生人一直欺骗,都不会产生好的想法的吧?他会不会已经找到新的朋友家人,有了新的生活……不要自己这只始终在欺骗着他的宠物了?
这个念头,每每被他想起,便会让他痛苦到几乎无法呼吸。他的指尖微微发凉,不为人知地颤抖了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转身的勇气都在迅速流逝而去。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此刻的沉寂:“这里人太多了,我先去换身衣服。”
陆厌离猛地回过神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点头,又想起自己是背对着他的,再次张口应声:“……好。”
一说话,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因为紧张而显得干涩嘶哑,又赶忙紧闭住了嘴巴。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陆厌离的余光看到那个牵动了自己全部心神的身影,从自己身后掠过,走向一旁侧厅中的休息室。
还没想个清楚,脚步已经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对方是要去僻静的地方换衣服,自己这么跟着,实在太失礼。可又害怕再次失去他的踪迹,不敢远离。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宴会厅许多人奇异的视线里,渐渐远离。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厅中才骤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议论声。
陆厌离沉默地跟在江寻身后半步的距离,目光复杂地落在前方那个背影上。
江寻身上那件服务生的制服,此刻已经被泼洒出来的酒液完全浸透,行动间,一些布料紧贴在他的身上,显露出包裹其下的肌肉轮廓来。在陆厌离的眼中,这丝毫不显狼狈,混着浓烈的酒香,反而衬托出一分触动人心的诱惑来。
他的目光小心地从江寻的发梢一分一分下移,于是记忆中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心中缓缓甦醒了过来。
他的头发,曾经在自己的指尖缠绕摩挲;他的颈子,曾经被他偷偷拢在臂弯;他宽阔的后背,曾经当过自己奔跑的领地;他的手指,曾经深深陷入他的皮毛。
无数个日夜的思念与担忧,在此刻终于有了落点,他的心脏鼓噪又酸涩,贪恋又不安,他想问的问题那么多,想吐露的心声那么长,此刻却只能嘴唇张翕,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了宴会旁稍显安静的侧厅,走向旁侧提前安排好的一排休息室。
奢华与热闹随着脚步被一分一分抛在了身后,周围的环境逐渐安静下来,耳边传来的,只有一声又一声鞋跟敲击在石质地板上的清脆回响。
终于,江寻在一扇普普通通的门前停了下来,凭着属于工作人员的权限刷开了这间空置的休息室,推门而入。
始终跟在他身后的陆厌离,听到开门的声响,终于回过了神来。犹豫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
以前走到哪里都缠着江寻,是因为他有一身小猫的外皮遮掩。可如今,他已经恢复了人形,两人又是初次相见,再那样亲密,明显太过失礼了,恐怕也会引得江寻反感。
然而,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害怕再次失去江寻的忐忑,停在门口时,异变陡生!
一只温热的大手猛然从他面前即将关上的门缝中伸了出来,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袭来,猛地将他拉住往里一扯。
陆厌离此时正心思郁结毫无防备,被这猝不及防袭来的大手一瞬拉扯,蓦地失去了平衡,踉踉跄跄栽进了门内。
随即,大门在身后紧紧地闭合了起来,发出“滴——”一声上锁的声音。陆厌离晕头晕脑地被那股大力再次一甩,后背一凉,便撞在了刚刚合拢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室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他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清面前的景象,便感觉一个散发着酒香与腾腾热气的身体急速迫近了过来。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光线再次一暗,一条有力的臂膀“啪”一下按在了他的脸侧,将他牢牢困在了门板与胸膛之间。
陆厌离几乎可以称得上仓皇地抬眼看去,下一刻,便直直撞入了一双凝视着他的黑眸之中。
心跳瞬间失控,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请叫我断章大师[墨镜]
第163章
久久, 室内两人一动不动,一片寂静。
耳边,隐约能听到门外飘进来的优雅朦胧的音乐声, 陆厌离甚至能听到一门之隔的侧厅里, 宾客们的低语谈笑声。
可这些声音却渐渐被他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完全盖了过去。
江寻一只手越过他的耳侧,撑在背后的门板上, 头也微微低了下来, 将他困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里,靠得极近。
陆厌离觉得这房间有点热,不然江寻身上沾染的酒液,怎么会这么快便挥发了开来,充溢了他的鼻腔,熏得他头晕目眩。
他紧紧贴在门板上, 一动也不敢动。
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视线无法从面前那人一双沉静的黑眸中逃离出去, 像是被美杜莎石化住的猎物,无法自持, 只能任凭对方掌控一切。
房间里没有窗户, 也没有开灯,暗沉沉的一片,只有从门缝中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灯光, 吝啬地洒进来, 撑起一小片莹莹光亮。
那薄薄一层微光,虚虚地拢在江寻的半边身体上,为他流畅的侧脸轮廓镶上一道柔和的银边。
他身上只穿了一身服务生的制式衬衫马甲,在别人身上只能算得上是工作服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恰到好处地被撑了起来。
此时他抬起了一侧的手臂, 那层被酒液浸湿又受力绷紧的衬衫布料,就紧贴在了皮肤上,透过那道从门缝中偷偷溜进来的亮光,隐约露出些底下的肉色来,让不小心瞥到的陆厌离急忙转移了视线。
他的眼神一动,对面的人也动了起来,虽然目光仍锁定在他身上,却微微抬起了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种紧绷的气氛,也留出了一点空间,让陆厌离小口小口地喘息了起来。
刚才还能与对方直勾勾地对视着,可一旦视线错开,陆厌离便再也不好意思重新迎上去了。他微微侧过了头,眼神有些无措地向着侧下方垂了下去。
说要找个地方换衣服,本来就有一大半是江寻临时找的借口,他只是这会儿情绪波动有些剧烈,想要找个私密些的地方,先和小树正式确认一下身份。
一贯的自制力让他在外人面前还能保持着自然的风度,可只剩他们两人时,动作便难免急切粗鲁,失了些分寸。
这会儿,见面前的人尴尬地移开了视线,他也慢慢冷静了下来,抬起头,稍稍拉开了一些两人之间的距离。
“陆厌离?”这三个字一出口,引得面前的人抬了一下头,看了他一眼。可那张对于江寻来说还很陌生的脸上,表情很细微,让他一时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小树?”江寻再次叫了一声,这一次,面前的人终于有了明显的反应,他的眼睫颤抖了一下,虽然没有抬起眼,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虽然之前已经从各种线索里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但在没听到他本人承认之前,江寻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不敢百分百地认定,对待对方也始终抱持着一种礼貌与距离。
此刻终于从对方口中得到了确定的答案,顿时让他整个人一下放松了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再看向对方时,目光中的审视已经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了好奇与亲近的打量。
对方的模样他在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通过视频与图片资料看过了很多次。可在如此近的距离仔细观察时,又是另一种感觉。
他的五官整体都偏纤长细薄,眉目疏淡,挺鼻薄唇,可面部的骨相生得极好,从额头到鼻尖,从鼻尖到唇珠,起伏有致,轮廓利落清晰。
此时他微微侧过了头去,更加显出他优越的面部折叠度与流畅的下颌线。
与猫形态时更接近黑灰色的毛发不同,他的头发颜色偏浅,有点接近银灰色,衬着他瘦削白皙的面孔,寡淡的表情,矜贵有度的行止,便搭配出了一种极为疏离的气质。
不笑时,就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倒是很符合他的身份。
可这会儿,他虽然外表仍然是江寻刚才所见到的,站在联盟最高的舞台上接受领导人授勋的庄重模样,甚至那枚代表了哨兵最高荣誉的紫荆花徽章都还挂在胸前闪闪发光。可整个人的神态气质却已经完全不同。
明明自己只有刚刚进门时用了点力,把他按在了房门上,后面就再没有触碰过他。
可他这会儿却整个人绷得笔直,紧紧贴在门板上,一动不动,手臂与双腿都好像在暗暗用力向内缩着,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又好像是过于窘迫,恨不得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来,连抵在门后的指尖都用力得发白。
侧过去的面孔在黑暗里看不太分明,被漏进来的光线抚摸过的耳尖却微微透明,从肉里透出抹绯红来。
江寻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有些过近了。
不得不说,面前人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按理来说,他们当初在一起时,是对方一直在伪装成宠物,自己可一直都是现在这个样子。
如今重逢,就算有不习惯,也应该是他不习惯对方的人形姿态,对方应该早就对自己非常熟悉了才对。
怎么现在反而是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之前他在公开媒体上看到对方发出去的那则寻人启事,还以为他对那段经历多么坦然呢,原来直到这会儿才觉得尴尬了吗?
可江寻此刻没打算轻易放过他,被这个家伙骗了这么久,他可不会轻易饶过他。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话音刚落,江寻就看见面前的人唰一下变了脸色,头垂下得更低了,眼睫嘴唇一起颤抖了起来,过了好几秒,才慢慢抬起了头来,看向江寻的目光中,充满了愧疚与惊惶,声音低哑,带着颤抖:“我……对不起,一直瞒着你。我,我当时……”
他想解释,却语不成调,似乎也明白任何理由在这样从头到尾的欺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后,只得停下了断断续续的辩解。看向江寻的眼眸深处,浮起一抹带着恐慌的恳求:“我知道是我不对,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但是,不要抛下我,我可以继续做你的猫的……真的,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再也不变回人形了……只要,只要你别不要我……”
江寻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这说的是什么话?!
刚开始知道自己被欺骗的时候,他当然生气。但是他曾经对对方承诺过永远,只要他们彼此付出的情感是真实无虚的,那么他便不会主动背弃承诺。
虽然如今宠物变成了哨兵,让他有些陌生和不适应,但他觉得这些问题最后总能解决,只要对方不反悔,那他们今后总是会在一起的。
他说不清现在两人之间究竟是何种感情,但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相处,细细品味,他觉得这都不是问题。
做错了事就好好道歉,知道哪里错了就好好改正。
他要的是对方知错能改,以后不准故意欺骗他。
难道他还能逼对方一个好好的人去当宠物?他是什么变态吗?
江寻没好气地后退一步,从贴身口袋里,取出那条被他特意修好的项圈,摔在了陆厌离面前:“想当猫?不是丢了项圈吗?给你!戴上它,爬过来给我看看。”
眼神触到那条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项圈,陆厌离瞳孔猛地收缩,呼吸都要停滞了下来。心头一酸,缓缓蹲下身去把它捡了起来。
手指抚过那块镌刻着他们两人姓名的铭牌,与那颗无声的铃铛,陆厌离的眼神怀念,旧时的记忆在这一刻蜂拥而来。
“你……你还留着它?”陆厌离一边珍惜地抚摸着项圈,一边抬头看向江寻,眼神中满是酸涩与期待。
江寻冷哼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如何一直将它贴身带着的。看着陆厌离此刻的眼神,刚才那股火气也降了下来。
他本来就不是爱折腾自己人的人,刚才说的也只是气话。陆厌离这段时间为了找他所付出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其实早就原谅了他。只是对方犯了错,他必须摆出态度来,不能让他觉得犯错可以被轻易原谅,下次再犯。
稍稍冷静了下来,江寻便再次后退一步,顺势坐在了身后的沙发上,招了招手,示意陆厌离过来,打算好好和他聊一聊这一段分别的时日里,彼此的经历。
却没想到,陆厌离抚摸了一会儿项圈后,便“咔哒”一声把它解了开来,拨开自己的衣领便毫无芥蒂地戴了上去。
下一刻,他踏前一步,整个人跪倒了下来,匍匐在了江寻脚边。高高扬起脖子,让江寻看清已然被好好戴上的项圈。望向他的目光中泛起依恋与由衷的喜悦。随即,又侧过头去,试探性地一仰头,轻轻叼住了江寻的指尖。
紧接着,身周庞大的精神力场猛得向内收束,剧烈波动起来,江寻只觉眼前一花,一条熟悉的毛茸茸长尾便从陆厌离腰后钻了出来,缠上了他的脚踝。
还没等江寻从面前这震惊的场面中回过神来,下一秒,波动再剧,灰黑色的点点灰烬往前延伸过去,陆厌离周身的轮廓一虚,眼看着,下一秒就要完全变成猫形拟化状态。
“停!”江寻惊得眼眸一瞬睁大,急吼出声,猛得一缩手,从陆厌离口中抽出了已然被含到糯湿的手指。
精神波动刹那间停顿了下来,陆厌离有些迷茫地看向江寻,身后已经拟化出来的尾巴紧紧缠在江寻的脚踝上——
作者有话说:
太久没写感情线了,咳咳~~有点卡文。先放一段,晚上还有一更。
注:这几段包含很多个人XP,不适的宝宝们可以自行跳过![可怜]
第164章
“你!”江寻久违地生出了些慌乱的感觉, “你这是干什么?!”
“你……你不是说,戴上项圈就可以继续做你的猫了吗?”陆厌离的面色惨白下来,执拗地跪在他身前, 眼圈泛起了红, “我可以的,你别……别不要我……”
“不是, 我只是在说气话。”江寻使力, 想要把面前的人托起来,可当一个顶级哨兵执意不肯起身时,他哪里对抗得过对方的力量,“你先起来。”
听到江寻的话语,陆厌离心中反而更加惊慌,跪伏着向前挪动了一小步, 双手小心扒上江寻的膝盖,就像当初他还是小树时常做的那样。眼眶通红, 声音颤抖破碎:“我真的可以的!或者你还想要怎么惩罚我,我都可以接受, 你别……别再抛下我……”
“你……”江寻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陆厌离, 他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目中,会如此重要, 连他随口说出的一句不着边际的气话, 也会被他奉为圭臬。
这个人明明可以站在世界的顶端,此刻却为了留在自己身边,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求恳着去做一只任人赏玩的宠物。
这样沉重的感情,这种非他不可的执着, 是江寻从没见到过,更不敢想象有一天会属于自己的情感。
在今天之前,若是有人告诉他世上存在着这样的感情,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可此刻,面对着眼前这个因为他的一句话便惊慌失措的人,他甚至感到了一丝愧疚。他不知道怎么样的对待,才能配得上这样一份深重的情感。
没有人能不为这样的真挚情感而动容。
此刻,之前所有的怀疑与被欺骗的怨愤,都烟消云散。那种面对着陌生面孔的隔阂感,也被他暂时放到了一边。
江寻叹了口气,张开双臂搂住身前的人,安抚地摩挲在他的脊背上,一下一下抚平他的不安。
“我没有不要你,我答应过你的,记得吗?只要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就一直陪着你,只疼你一个。”江寻将陆厌离一手按在怀里,在他耳边不断地低声诱哄着,“你看,我从来都没有理会过其他的哨兵,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呢,不是吗?我不生你的气了,你先站起来好不好?我还想和你好好说说话呢,你变成猫了,我们还怎么聊呢?”
耐心的安抚,终于令陆厌离稍稍平静了下来,可他还是把脑袋埋在江寻的膝盖上,不肯起身。
江寻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样抱着我,我也没法换衣服呀,再过一会儿,酒液都要干在我身上了。”
话说到这里,陆厌离才想起了两人一开始过来休息室的目的,脸一红,终于松开手,好好站了起来。
休息室里,原本就备着一些应急的衣物,防止宾客们遇到意外。江寻此刻也没有客气,找了一身尺码差不多的,便准备换上。
以前他们在一起生活时,别说只是换衣服,洗澡都不知道一起洗了多少次,江寻也不觉得自己此刻对陆厌离有什么避讳的。随手脱下了马甲,便开始解衬衫的扣子。
陆厌离刚刚在江寻的安抚下,平静了下来的情绪,一看到这幅景象,又剧烈波动了起来。
眼见着江寻动作利落地一下解开了衣扣,慌忙转过了身去,可眼睛看不见,耳朵却更加灵敏了起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像是有生命一样拼命往他的耳朵里钻,他几乎可以靠声音在脑海中还原出那副画面。
没几秒钟,便听到了什么轻薄的东西落地的声音,他的脑海里几乎马上便浮现出了江寻赤|裸着上身的模样。
可只是这些还远远没完,紧接着,一连串金属搭扣磕碰的声音便响了起来。陆厌离感觉自己的耳朵几乎烫得要烧起来,死死咬着牙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可他的这番动静丝毫没逃过江寻的眼睛,眼看着陆厌离的脑袋越埋越低,耳朵也越来越红,江寻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这一笑,却让对方更加紧张了,江寻几乎能幻视到他身上炸开的毛发。
眼前的男人,与自己心中那个熟悉的影子越发重合在了一起,令江寻的心情更好了,也不忍继续欺负自家猫猫,手上的动作快了起来,三两下换好衣服,便走上前去,拉着陆厌离一起坐了下来。
情绪稍缓下来,江寻这才和陆厌离断断续续地交流起了过去的经历。
“……原来是这样,那艘登陆舰意外坠落了。”听到江寻的讲述,陆厌离后怕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江寻,好像担心他身上还带着伤似的,说着说着,又露出了懊悔与愧疚的表情,“对不起,都怪我……”
“当然怪你了。”江寻没好气地在偷偷缠上他手腕的尾巴上拍打了一下,“当初逞英雄自己留下对付那帮人,把我一个人送了出去,还什么信息都没给我留下,我既不知道你的身份,也没见过你的样貌,找了这么久才靠着一些蛛丝马迹找到了你。”
陆厌离的尾巴耷拉了下去:“那些人都是冲着我来的……那时候,我没把握把他们全解决掉,要不是从你那里得到了精神力补充,我也没办法撑过去……而且,我当时不是恢复人形了吗?也告诉你我的身份了呀?”
“告诉过我?”江寻思索了片刻,完全没有印象,“什么时候?”
“就是最后送你走的时候……我本来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下去,不想告诉你的,可是又……”陆厌离有些不好意思向当事人描述出当时自己复杂的心情,“反正,就是舱门快关闭的时候,我专门和你说了我的身份的,你不记得了吗?”
江寻仔细回忆了一下,哭笑不得:“我想起来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刚刚把精神力全输送给了你,状态很差劲,视觉和听觉都损失得差不多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也听不清,一上船就晕过去了。”
“居然是这样……”此刻,听到江寻讲了来龙去脉,陆厌离这才明白自己搞出了多大的乌龙,还差点就让两人再也不复相见。
“说到这个……”江寻眉头一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后来还给你传送过一次精神力,你记得吗?”
“那真的是你?!”陆厌离马上想起了这回事,“当时你已经在中央星上了吧?我还以为你来过我身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是怎么做到的?还有……”他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后腰,那里如今又是一片平滑,丝毫看不出任何异常。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刻印技能。”江寻答道,探寻地看向陆厌离,“你应该知道刻印吧?”
“刻印……?”听到这个十分陌生,又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的单词,陆厌离思索了片刻,突然睁大了眼睛,“怎么会是刻印?我们什么时候……”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看向江寻的目光越来越心虚。
“想起来了?”江寻抱臂看向他,“所以说,应该不是意外咯?当初你是有意引导我的精神力进入了你的核心里,对你绑定的,是吗?为什么这么做?还不告诉我?”
陆厌离耳根泛红,有些难为情地别开了脸,声音更低了:“那时候……太混乱了,我以为自己活不下去了……就想在死之前,真的……成为你的。”哪怕只是精神上的,哪怕只有那一瞬间。
陆厌离说着话,人还正襟危坐着,那条毛茸茸的灰色大尾巴却从身后偷偷探了出来,顺着江寻的大腿爬了上去,带着几分试探和小心翼翼的讨好,轻轻缠上他的手腕。
江寻低头看了一眼,一把抓住那个蓬松的尾尖,惩罚性地捏了捏:“那你不告诉我,难道你不知道被绑定以后,就不能再接受别人的精神力了吗?万一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要怎么办?”
“那就当我从来没有恢复过,”只是听到这种假设,就让陆厌离的心中酸涩难忍,“如果你不要我了,那我就回寂静星去,就当我从来没有恢复过。”
“别说傻话!”江寻的声音严肃了起来,眼睛一眯,又想到了一件事,“所以,你明知道精神要是再次崩溃了,没有人能给你疏导,后来那一次,还不要命地战斗?”
“你怎么知道……”陆厌离身体一僵,眼神开始游移,心虚地不敢看江寻:“……当时,我刚刚在大十字星枢纽看到了你,可又不得不去执行军部的任务,所以,想要快点完成,好回去找你……也没有不要命,当时我身后带了很多部下的,还有治疗舱……”
“胡闹!”江寻此时真的生气了起来,“你那是一般的伤势吗?治疗舱是万能的吗?你自己受了伤,自己感觉不到痛吗?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我一不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
陆厌离被他一吼,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嘴角微微抿起,撇过了头去,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可是,你都不在了,我还为什么要照顾自己呢?反正也没有人在意。”
江寻看着他这幅样子,回忆起当时感受到的彻骨疼痛,心疼不已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重重叹了口气。抬手不轻不重地抓住他的尾巴,扯了一把,带着点惩罚的意味:“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陆厌离眼圈一红,移过了眼来,直直迎向他的视线:“我保证不了,你要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才行。”
“你……”江寻看着这个绕了一圈,又把话题绕回来的人,几乎被气笑,“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没找到你,才一直没有来。”
得到了江寻的再三保证,陆厌离这才稍稍放松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二更来啦~好家伙,谈恋爱好难写[托腮]
第165章
就在这时, 江寻的终端轻微震动了一下,他瞥了一眼屏幕,又看了看时间, 恍然惊觉他们已经在休息室里呆了很久了。
“宴会要结束了, 我得出去准备一下了。”看了看坐在身边还一直往他这边凑的陆厌离,江寻找回了一些平静, 轻轻拂开缠在自己手腕上的长尾, “你也先回去吧,刚刚接受了授勋,应该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吧?”
一见江寻这幅似乎要和他划清距离的样子,陆厌离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袖,眼神中涌上了不安,仿佛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再次消失:“我没有事的, 你别走……我,我可以等你……”
“不要这样。”江寻放缓了语气, 却态度强硬地拉下了他的手,“如今我们都有各自的身份和责任, 除了彼此, 也要好好对其他人负责,经营好自己的工作与生活,不是吗?你放心, 你现在也知道我就在圣所了, 我不会跑的。”
说着话,江寻就站起了身来,也将一直不舍地看着他的陆厌离拉了起来。
“好了,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再不出去又要有奇怪的流言传出来了。”江寻帮陆厌离抚平刚刚动作间皱起的衣角, 轻轻点了点仍然依依不舍地缠着他的尾巴,“尾巴收回去。”
见陆厌离撇了撇嘴角,还是听话地缩回了尾巴,奖励般捏了捏他的手指。而后,在他背上推了推,示意他先出去。
陆厌离慢腾腾地往门口挪步,短短几步路竟被他走出了天荒地老的架势,还一步三回头,眉宇间的患得患失几乎要将他淹没。
看着他这幅样子,江寻的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就在陆厌离的手握上门把,犹犹豫豫又半天不动时,江寻终于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没人给你疏导治疗,你那时受的伤……都好了吗?”
陆厌离精神一抖擞,迅速回过头看向江寻,面露希冀,条件反射般立刻回答:“已经好了!”
话音刚落,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马上改口,连声音似乎都虚弱了几分,“没……其实还没好全……没人疏导,我只能等它慢慢平复下去,但是污染一直还在……”
江寻看着他这生硬蹩脚的演技,无奈地轻笑一声,最终还是心疼占了上风,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过一张便签纸,快速写下一个地址,上前塞进了陆厌离手里。
“这是我住的地方,明天晚上,来我这里吧,我给你看看。”
陆厌离看了一眼手中的纸条,一眼扫过马上将上面的字迹记在了心里,又小心翼翼叠好,紧紧攥在了手里,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连连点头应道:“好!”
得了承诺,他终于放下了一些心中的担忧,有些不舍又有些期待地离开了休息室。
房门在眼前轻轻关上,江寻站在安静昏暗的房间里,摩挲了一下方才还被陆厌离的尾巴缠着的手腕,这才有了些实感。
找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多工夫,他们终于重新相逢了。
想到人形的陆厌离,江寻还是觉得陌生,可与此同时,又有许多奇妙又新奇的感觉。
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对人类天然地没有多少信任感,若不是他们之间奇妙的缘分,他不可能会与哪个人产生这么深厚的羁绊,更不会和谁这般亲近。
之前虽然他一直在寻找小树,但这其中更多的,是一种亲情和责任感。基本确定陆厌离就是他的小树时,他虽然会对对方产生一些特别的感情,但他还是觉得,他们就算重逢了,也会从朋友做起,慢慢熟悉,再看彼此的意愿,决定今后的未来发展。
他没想到,这样的打算,从两人见面开始就被完全打破,说实话,他从没想过他们两人会在第一次真正见面时,就变得这么……亲密。
也许是陆厌离的行为和态度,太像曾经的小树了,让自己产生了移情,江寻冷静地分析道。
捻了捻手指,后知后觉地有些脸热。江寻有点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如此熟稔,会对他发脾气说气话,会放任对方与自己表达亲近,还邀请对方去自己的家里。
之前相处的时候没觉得不正常,这会儿再回想起来,却感觉有点别扭……这进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江寻忍不住想,还有最后留下的地址……不会让对方误会什么吧?
正思绪纷乱地胡思乱想,终端上再次传来了震动声。
看到群里显示出的主管发布下来的通知,江寻深吸一口气,不再多想。
虽然这份工作是为了见到陆厌离才接下的,但既然做了,就要有始有终。
江寻重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打开房门,一脚重新迈入了宴会之中。
时钟慢慢滑向了九点,随着现场乐队划下最后一个音符,这场盛大的星辉盛宴终于走到了尾声。
喧嚣与奢华,随着飘散在空气中的香气渐渐褪去,江寻与一众服务生们有礼地将最后一位客人送上返程的悬浮车,这才回到宴会厅中,开始收拾这一片杯盘狼藉。
“好了,大家再加把劲,今天的宴会很成功,上面对我们的工作非常认可,收拾完就可以回家了,明天经理给所有人都包个大红包!”刘主管与其他几位主管开完了总结会,一脸喜气地回来,为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宣布道。正要转身去处理一些遗留事务,却一眼看到了埋首于人群中认真干活的江寻,脸上露出明显的诧异,“哎?你不是……”
今天见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和宴会中的大人物扯上了关系,他还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这也是个冲着那些上层人物而来,想要走捷径的年轻人,没想到他当时都已经跟别人走了,这会儿居然还会回来继续工作,还丝毫不露声色。
刘主管看着面前这个屡屡出乎他意料的年轻人,面上闪过一抹赞赏。
在场的工作人员很多,又都是正当壮年的年轻人,很快便将所有的区域都打扫干净,桌椅全部归回了原位。
江寻这才长呼出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工具,敲响了这位负责主管的办公室房门。
“刘主管,我是来向您请辞的。”江寻看向面前这位带了他两天,之前在宴会中也在维护他的主管,语气真诚,“这段时间,多谢您的关照了。如今宴会结束,我也该走了。”
刘主管似乎对他的这番话丝毫没有意外,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惋惜道:“你这孩子是个好的,做事稳当,脑子又聪明,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总会出头的,不过,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他笑了笑,又续道:“不过也是好事,能得陆少将看重,你将来肯定有更好的前途,恐怕也不用我去操心。那我就祝你以后一切顺利吧。”
“多谢您。”江寻微微躬身,对这位十分负责的主管真诚道谢。
转身欲走时,身后又传来主管的声音:“对了,那个故意陷害你的小子,已经被开除赶出去了。酒店也会就此事向他的推荐人提出正式的警告。以后对这类人的推荐,我们也会更加谨慎。这一次是我们御下不严,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
江寻没想到这件事居然会得到酒店的重视,有些意外,对面前这位主管更加真诚地点了点头,再次道谢:“哪里的话,多谢您,让您费心了。”
走出这座位于星枢群岛中心的议会宴会厅时,夜已深沉了下来。江寻回身望去,几个小时前的灯火通明与金碧辉煌,已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了所有痕迹。
不过,他舒心地笑了起来,他此刻的心情却比那时畅快得多,一朝得偿所愿,便连这冰冷的夜风也觉得温柔了起来。
江寻此时已经归还了那身服务生制服,换回了自己来时穿的那身朴素的深色便服,从明天开始,他将会重新回到自己的轨道上,继续在圣所的生活。
搭上最后一班通往哨兵岛的夜间飞艇,又转乘了两次公共悬浮巴士,江寻终于赶在夜明星稀之前,回到了他位于外城的公寓楼下。
这片公寓区中住的大多是在哨兵岛上工作学习的单身年轻人,在这个时间点上,大多已经睡去,只有零星的几扇窗口还亮着灯光。
江寻此时也终于感到了些许疲惫,拖着步伐走向了自己所在单元区。
然而,就在他越走越近,离门口仅几步之遥时,出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暗沉的夜色下,单元楼入口旁的阴影里,树影摇曳之中,此刻,正有一个身影静静地倚墙而立。
听到脚步声,那人立刻站直了身体,从阴影中一步走出,在江寻面前现出了身形。
清冷的月光,与街道旁路灯暖色的光线,一左一右,勾勒出那人苍白面庞和略显清瘦的身形,他的一头浅色灰发,被月光的映照染成银灰色,反射出点点莹莹亮光,不刺眼却十足醒目。
可这些颜色,都比不上当他看到江寻时,从眼眸中迸发出来的亮光耀眼,以至于只是一眼,便紧紧抓住了江寻的视线。
是陆厌离。
他居然没有回家,而是……一直等在这里。
秋夜的温度已经有些低了,他穿的却还是在室内宴会厅里的那一身庄重有余,实用性却不足的军部礼服。
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也不给他发个信说一声,这会儿脸颊耳尖都已经被秋风吹得红了起来。
见到江寻,也只用那双盛满了期待与几分心虚的眸子望着他,不知道说话。
江寻看着他这幅样子,一时间竟嘴唇蠕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想骂他傻,骂他不听话,刚离开就又折腾自己,可脸色刚刚严肃了些,对方就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情绪,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却既不知道讨饶,又不肯挪动脚步离开。
一时之间,无奈,心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软,轮番涌上江寻的心头,竟也舍不得在这时候再去开口责备他。
最终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拉过他一只手试了试温度,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无奈纵容:“……怎么等在这里?不是让你明天再来吗?”
陆厌离瘪了瘪嘴,没有回答,微微低下头,把另一只冰凉凉的手也挤进了江寻掌心。
江寻拿他没办法,只得上前一步,用终端中储存的单元门禁刷开了门,手上稍一使力,把他拉了过来:“先进来吧。”
看到江寻的动作,陆厌离明显高兴了起来,唇边挂上了一个浅浅的笑容,连坐电梯时,都挤挤挨挨地蹭在他身边。
江寻看了他一眼,此时也没有多说,一路拉着他到了六楼,踏入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单人公寓。
这还是他当初入学高级研修班时租住的临时公寓,租金便宜,环境安全,但相应的,里面的面积就不太大,陈设也十分简单。
房间里被江寻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除了堆在书桌与墙角书架上的各类书籍与数据板,房间里看不到太多的个人物品。一个人的时候还好,这会儿被他们两个身高腿长的高个子一起挤进来,便显得有些拥挤了。
“啪嗒”一声,江寻打开了灯,暖色的灯光,为室内添了一丝温馨。他轻轻推了推陆厌离,示意他在小客厅中唯一的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放下行李,洗了洗手,走进厨房里,从冰箱里拿出一罐鲜奶倒了一杯,又放入了加热器。
很快,加热器响起“叮”的一声,江寻试了试杯壁温度,端起那杯热牛奶走了出来,塞进了陆厌离冰凉的手里,又打开了房间中的暖风,这才温声说道:“你先喝点这个暖一暖,等我一下,我去冲个澡,之前身上沾了不少酒和其他味道,不太舒服。”
陆厌离骤然被塞入一杯温热的牛奶,突然变化的环境,与面前的人,都令他安心无比。被江寻抓住手掌时,只觉有细微的电流从两人肌肤相贴处一路碾过他的神经末梢,直直往上,将这股战栗传入他的心底。
这会儿才觉自己是不是有些太粘人了,却又不想改。微微低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
房间不大,隔音也一般,不一会儿,便有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淅淅沥沥的水声从旁边的浴室里传了出来。
陆厌离捧着牛奶杯,耳根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哨兵卓绝的听力,让他将隔壁所有令人心神不宁的声音都收入了耳中,记忆中的某些画面,又开始不受控制地闯入他的脑海……
恍惚了片刻,才惊醒了过来,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掉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脸颊却更热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努力忽略掉耳边的声响,将目光转向四周,近乎贪婪地打量起这个小小的空间。
房间不大,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坪的样子,但是,分割得很是合理,从小厨房到浴室,从客厅到卧室,各种必备的家电一应俱全。陆厌离也没有住过这边的公寓,分不清哪些是公寓自带,又有哪些是江寻添置的。
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江寻一贯的作风,干净、简洁,物品的摆放都规整有致,透着一种井井有条的秩序感。与他当年在寂静星上的房间,给人的感觉一样。
就是这里没有专门的书房,一张单人书桌摆放在卧室墙边,上面竖着一排厚重的典籍,桌面上,还有一本摊开来的笔记。他可以想象得到无数个黑夜里,江寻在这里认真学习的侧影。
沙发前的小几上,摆着房间里唯一的一盆绿植,他认不出来是什么品种,但能看得出它的长势极好,为单调的房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小客厅与卧室中间,没有承重墙,只以一道镂空隔档分隔开来,他不敢在屋子里随意走动,只得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脖子,向卧室里面望去。其实里面没有什么,就是一架正常地铺着素淡床单的单人床,可只是想到这是江寻每晚安寝的地方,便能让他从心底里生出些隐秘的欢喜。
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上,不断转移着视线左看右看,细细从房间中每一样小东西上观察过去,每发现一个小细节,便像偷到了什么秘密一般快乐不已。
坐在这充满了江寻气息的空间里,便觉过去一年时光中,缠绕着他的那些蚀骨的孤独与空虚,被统统驱散了开来,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安宁与快乐。
他全身放松地窝进沙发里,脸上情不自禁地漾起浅浅笑意,眼睛亮晶晶地四处打量着,伴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水声,只觉每一秒都如此充实,充满了期待。
当江寻擦着半干的头发,带着一身的清爽水汽从浴室中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陆厌离双手捧着那杯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牛奶,像个第一次被允许进入朋友的秘密基地的小孩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来回扭着头四处打量,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满足。
那神情,恍惚间便与他记忆中,那只刚刚被他捡回来的可怜小猫重叠在了一起。
江寻的脚步止不住的一顿,擦拭头发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眼底不由自主地掠过一抹温柔笑意。
脚步的轻响,令沙发上仍在四处偷偷打量的陆厌离猛地回过了神,眼神与江寻一触,看到他面上的笑意,立刻轻咳一声,正襟危坐了起来,迅速收敛起了脸上那些外露的情绪,重新变成了那个稳重矜持的联盟之星。只有侧脸旁微红的耳根,泄露出了他的不自在。
江寻将他这番欲盖弥彰的拙劣遮掩尽收眼底,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有戳破,走到沙发另一侧坐了下来,看向旁边脊背挺直的陆厌离。
“不是和你约好了明天见面吗?”江寻的声音低沉,回到自己的地盘里,让他感觉松弛了许多,“怎么这么晚跑过来?在门口等了多久了?怎么不告诉我?”
陆厌离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牛奶杯,一只手指有些无措地摩挲着杯口的花纹,低下了头,不太敢看向江寻,下垂的目光游移起来:“军部那边有威尔逊将军在,刚才回去和他碰了个头,处理了一些紧急的事务,就没我什么事了……我现在还在休假期间,后面几天……都没有安排。”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一些,带着一点不好意思与心虚:“今天和父亲吵架了,家族那边……最近也不想回去,就……就忍不住想过来看看,没等多久。”
江寻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又看了看终端上显示的时间,再看向陆厌离一副正经的样子,却不断瞟过来的眼神,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心思。
可是,他为难地看了看自己这间小小的公寓,单人床,只有一床的被褥,客厅的沙发也远不够让一个成年男性舒服躺下。他们两个大男人又哪里能睡得下。
陆厌离敏锐地捕捉到了江寻眼中的为难,立刻抬起头来,急急说道:“我不会占地方的,我……我可以和以前一样……”他有些面红,却没有退缩,眼神中带着明显的期待,“变成猫形拟态,不会打扰到你休息的。”
说完,便一眨不眨地看向江寻,细眉微拧,目光期盼,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像是在等待着他的审判。
江寻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也不由想念起了那只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猫猫。拒绝的话语在嘴边转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他有些无奈,又因为对方这番过于直白的主动与依赖而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轻咳一声,扭过头去,也不应声,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
“算了,既然你今天已经来了。”他的语气尽量平静下来,压下面上悄然上升的温度,“那今晚就别浪费时间了,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精神状况怎么样了?上次的那些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说着,他向着陆厌离伸出了手,是他一贯的诊疗姿势。
陆厌离闻言,迅速看了江寻一眼,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偷偷抿起,露出一丝笑意,脸上也热热的。
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牛奶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整个人向着江寻的方向挪近一步,迅速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了江寻的掌心。
白皙修长的手指,被小麦色的宽大手掌牢牢包裹住,陆厌离垂眸,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掌,心跳便失了衡。蜷缩在江寻掌心里的指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微微抖了抖,擦过江寻的手心。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几乎同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低下了头去。
空气中,一股温馨而暧昧的气氛悄然弥漫——
作者有话说:心机猫猫,登堂入室[三花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