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山昨夜有小雨,今日云开雾散,天高气清,显出无限疏旷。封云辗转反侧了半宿,天不亮就起来沐浴焚香,一切齐备之后,忽然发现时辰太早,只好取一卷书来,摆在眼前,最后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差不多时候了,他整一整衣冠,穿过竹径,和等在那里的方天南若无其事地打了声招呼。
两人约定这时辰见面,封云来得不早不晚,方天南一贯地闷声不语,只是头发上似乎还能看到沾着的露水,不知站了多久。封云伸手隔空轻轻一掸,说道:“没怎么睡?”
“入静。”方天南简洁答道。
封云心说你入什么静,静得了就怪了,不过也没去拆穿。他们沿路而下,两侧树木不见秋色,仍是一片苍郁。山林在清晨中半睡半醒,所过之处,唯有杳然。
仙山有灵只是凡人的附会,真正护佑着一处门派的乃是层层阵法,其中并无思绪可言,封云对此自然一清二楚。尽管如此,他此刻还是有些恍惚,仿佛瑶山也在目送着他前行。
到得一处溪涧旁,他停下脚步,将手中玉牌一叩,抬眼望去。只见崖壁之间,空处渐渐被云雾遮蔽,随后雾气涌动,宛如莲花绽开,现出背后一条原本无迹可寻的道路。
山路蜿蜒而上,两峰犹如一座宏伟门扉,映着如洗的青空。见到那一袭白衣的身影拾阶而上时,封云忍不住连着眨了几下眼睛,才将视线中那股朦胧驱散。
经历了这些别离岁月的好像只有他们,大师兄仍然是那般模样,风姿仪容,悉如昨日。
除了那身边佩剑已经是另一把,提醒着他,一切都已大为不同。还有旁边那个身影,实在是过于显著,完全没办法忽视……
封云暗中深吸一口气,端正神色,正要迎上前,忽然有人从他旁边飞一样地越了过去。
方天南刚才还平静得看不出心绪起伏,此时却纵身直奔到来人面前。尽管这已经不是重见的第一面,他还是难以自抑,然而又做不出那般扑上去诉说的儿女情态,只得猛地停住,垂下头,哽咽道:“大师兄。”
封云:“……”
瑶山门户深藏于重重山岚之中,论及形迹隐秘,阵法繁杂,在各派中亦是少有能及。谢真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山路,此时望向阵门开启,云光涌动,一路上的惆怅早已散去,唯觉天风将胸怀涤荡一清。
才看到封云在前方迎接,就见眼前一花,方天南就这么跑了下来。他既没封云稳当,又不像霍清源一样会撒娇,就这么好似做错了事一样杵在这里,怎么看都有些可怜。
谢真在他肩上一扶,问道:“在渊山吃了不少苦头?”
方天南抬起头,有点发愣,想摇头,又觉得这样不尽不实,于是僵在那里。谢真一打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还在想着凝波渡的失利?你只知有旁人附在那年轻人身上与你较量,不知道那究竟是何方神圣,实话讲,输了一招也不是你的问题。待我晚些再和你细说。”
一个师弟有一个师弟的带法,三言两句,他就把这个也收拾好了。看方天南终于不是一副要把自己闷死的表情了,他转头看了看携来的家眷,担负起介绍的职责:“你与长明想来也见过几回吧。”
方天南平静地朝长明一礼:“师……”
“停!”谢真眼前一黑,“什么乱来的称呼就不必了!”
“师弟客气了。”长明十分礼貌,“所以究竟是什么称呼?我倒挺想知道。”
谢真:“不,你不想。”
方天南:“……”
他识相地闭嘴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师兄身边。封云也终于迎下石阶,看着左一个突发惊人之语的师弟,右一个耀武扬威的凤凰,心塞无比。
但当看到大师兄略带感怀的目光向他看过来,他又觉得那些也都无所谓了。
一行人顺着云阶而上,近旁数峰郁郁青青,悬瀑飞挂,别有一番奇险景象。依谢真的意思,他们这次到来并没有惊动门中旁人,山中的清晨如往常安静,些许人声也不足以打破这幽深的寂寥。
谢真远远望见有一个个弟子汇聚到崖台上,看时辰,大概已经是晨课的后半。当年门中就他们几个,平时倒不需要多大的场地,谢真也带着师弟上去过几次那座崖台,都觉得它宽阔得过头,简直无边无际。
如今瑶山仍然称不上人丁兴旺,大多年轻一辈还没到历练的时候,但那些身影还是渐渐散布开来,将晨光映向了曾经空荡荡的崖台。
这又是新的一代人了,谢真想道。他们已经不必再去背负门派祖辈的责任与恩怨,天空海阔,尽可以去寻求不尽的道路。
当然,他们也不会全无烦恼,年年岁岁都有新的喜乐悲愁,但那些事情,就要由他们自己的剑去衡量了。
“教导弟子的感觉如何?”谢真看向封云。
封云叹道:“到这时候,才知道大师兄与师父的不容易。”
“看来他们不如你们当年省心。”谢真莞尔,“不过以后回想起来,还会是乐趣居多吧。”
不知这话是哪里触动了心弦,封云怔了怔,轻声道:“……是啊。”
长明一路上认真地观赏风景,谢真不时为他详作说明,其中不乏“与你讲过的这个……”、“你说你想看看的那个……”云云,听得方天南都忍不住抬头看了几次。此时他们行至一片松林之畔,清溪向石潭蜿蜒,长明停下道:“我看这地方不错。待会来这边找我吧。”
谢真点点头,面对封云疑惑的目光,示意他稍后解释。长明走进松林,余下三人又再向上,来到峰上一座白玉亭台。
这里已不知是哪代先辈留下,反正谢真端详一番,觉得不像是某位祖师的品味,也算好事,旋即心中失笑,把这念头抛了开去。
亭中已设好座位,松声如涛,徐徐漫过雾海。这里并不是纵览峰峦的最高处,但视野开阔,极目所及云岚涌动,令此地仿佛孤悬天地之间。
千年前,当瑶山还未开宗立派时,从这里望去想必也会见到同样景象。一瞬之际,群山如旧,却也有许多形迹留了下来。
久别重逢,自有许多话要说。谢真归来以后过得跌宕起伏,封云他们在瑶山也一样历经了种种波澜,再讲起来,彼此都不免把那些惊险轻描淡写地略过,只在不叫人担心的地方着墨,在这方面,也实在是谁也别说谁。
最复杂的还要属观澜祖师、天魔、渊山乃至门派过往的一系列始末,整件事情的全貌,如今终于得以重新回到了瑶山。听到这种掌门传承中的秘辛,方天南本想离席回避,却被封云留了下来。这里面大多事情他都是第一次知道,直听到神志恍惚,看着一时半会都回不过神。
封云先前就知道不少,比他强一点,不过他自觉能在这里还算镇定地听着,还要归功于面前的大师兄——亲历其中的大师兄尚且在平静地讲述,他纵有百般心绪,也都被按捺了下去。
谢真讲完之后,亭中久久陷入寂静。半晌,封云如梦初醒,抬头道:“这一切的真相……大师兄想让它从此封存,还是为人所知呢?”
他几乎是求恳地看着谢真,希望能听到他的指引。这种迷茫在以前的封云身上都不多见,更别说是担当掌门之后了。然而谢真没有如他所愿给出回答,而是说:“你既已知悉所有,那么自然取决于你。”
“我……要想一想。”
封云喃喃道,“无论是建派渊源,还是先辈们的牺牲,后人都应当去了解,只是要如何把这些传承下去而不引起纷争,还要从长计议……”
他陷入沉思,良久,忽然想起自己还坐在这里,连忙收摄心神。谢真调侃道:“你这样呆愣愣的模样可不多见,还好没叫旁人看到,否则岂非有损掌门威严。”
封云:“……”
他又是惭愧,又觉得能博大师兄一笑……虽然是取笑,丢点人也无所谓了。
谢真不再打趣他,说道:“兴衰成败,常非人力之所能移。若能正心诚意,修身立志,寻求自己的道途,当也足矣。从前我期盼你们如此,今后瑶山弟子,我也但愿他们如此。”
他望向山际苍空,日光照耀下,薄云渐渐淡去,仿佛翻过了一张书页。六百余年而今,又是新的世间了。
*
谢真穿过松林前来寻他的时候,长明正站在水边端详,似乎正拿不定主意。不等他走近,长明就问:“是放在山石里,还是水潭下面?”
“有什么差别?”谢真也跟着他一起端详。
长明:“看哪个更顺眼。”
“水里。”谢真道,“你也是会挑地方。”
“怎么,这里还有什么过往渊源?”长明抬头道。
谢真将手在空中一挥,作了个捉风的姿势:“不觉得这里风就没停过吗?不止这一会,哪怕高崖之上,也未必有像这里一样日夜不休的流风。”
“那说明选得没错。”长明倒是很满意,“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了。”
旁边的空地上,一组繁复无比的阵法已经成形,只是其中的一片片阵符、玉石都还虚搭在一起,等待着最终落定。
谢真又问了几句,绕着那片水潭走了半圈,心中已有计较。他将海山一引,剑光落下,一道细痕随即沿着水面笔直延展,如同坚冰从正中一分为二。
一霎的平静过后,便是流水被激起的滔天巨浪,水花飞溅而上,几如瀑布倒流,却连一滴水都无法越过剑势划定的边界。
这座水潭不算很深,此举未必比得上在琼城遗迹时一剑镇平整片湖水的难度,谢真做来也是举重若轻。长明轻轻拍手,那副阵法腾空飞去,玉色与银光辉映,衬着空中如雨的水珠,璀璨得令人目眩。
那精密华美的阵法在天光下停留片刻,就如一尾游鱼般灵巧地向下遁去,顺着分开的水面,直潜到潭底。泥沙乃至更深处的山岩都被无形之力翻开,让阵法稳稳落在计定位置。
一束束流光在阵中闪动,不过这些已经不能从上方看见。随着最后一片阵符归位,阵法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一层层掩蔽归于原处,潭底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最后半空中的水幕才倒流而回。
激荡的潭水犹如滚沸,谢真又将海山一按,抚得水面波澜不动。
刹那间,林间声响俱无,风也悄然,四下里一转极静,只听得到一缕水珠垂下,渐次落回池中。
谢真难得有些忐忑:“阵法落成了么?”
“完美无缺。”长明毫不迟疑道。
他们并肩立在水潭前,看着阵法的灵光逐渐映照在其中。这座阵法博采众长,也参照了白沙汀洞府古阵的经验,他们准备了许久,也在别处试过,就看今日的效用了。
长明翻手托出银铃虚影,千秋铃由虚转实,谢真轻轻碰了碰它的轮廓,银铃振了一下,忽地滚到他手掌里。
谢真哭笑不得,长明一把给它抓了回来:“别闹脾气了,干正事。”
从新宛回来后,这尊圣物时常不悦,原以为是布阵守御时耗费了太多力气,后来长明倒是看明白了,实则是未曾尽兴的缘故。但如今也没什么场合能让它痛快施展一下,只能随它去了。
眼下的事情,于银铃而言依然不值一提,要是它真能言语,恐怕只会埋怨怎么一点小事也要请我出山。然而这件事对谢真却意义非凡,以至于他分外小心翼翼,屏气凝神。
一缕淡淡的魂影从银铃中被引导而出,注入到水潭下的阵法中。灵光流动,阵法开始自行运转,此时暂且没有需要他们的地方,只能等待。
谢真凝望着水面,漫长的一刻过后,他看到潭水忽地一动,被剑光镇平的水上终于又生起了微澜。
是风将涟漪吹动,风也拂过了他们耳畔,一度寂静的松林似乎恢复了生机。流风在他们面前渐渐描绘出轮廓,终于汇聚成一道身影。
除了衣角发梢在风中还略显模糊外,那个少年像是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这里,眉目明朗,舒展的神情中带着洒然。
裴心眨了眨眼睛,再看看自己的两只手,伸出来挥了挥,捉了一下半空中的风。
“大师兄!”他先是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随即喃喃道:“是瑶山啊……”
谢真心绪翻涌,一时无法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左摸摸、右转转,对这个形态充满好奇。半晌,他突然冒出来一句:“这回不止是头发,其他地方也很细致了。”
“那还用说。”长明道,“也不看看是谁的手艺。”
裴心:“……??”
他看着面前这两个人相视而笑,表情逐渐从有点不懂,到仿佛懂了点什么,最后又变成了好像还是没懂。
不等他弄清楚这究竟是懂还是不懂,就见谢真向他伸出了手。他试着碰了碰,由风构成的手指起初没那么凝实,不过他很快就掌握了技巧,最终把手放在了大师兄的手心里。
谢真握着他手,说道:“回家了,小裴。”
林间松风阵阵,潮水般的树声一时喧嚣,一时低沉。风从这里经过,将会自山峡而上,越过峰顶,再掠过一座座楼阁的廊檐,吹得溪涧两旁枝叶摇曳。乘着一缕风,尽可以走遍瑶山的每个地方。
有这么多事情等着他去探索,但裴心眼下哪里也不想去。他坐在崖边,一直看着大师兄,就像从前那样。
谢真陪他说了许多话,讲别后的种种,告诉他世间变化,又把他应该知道的有关阵法和这个形态的事情仔仔细细地交待清楚。裴心安静地听着,不管听什么都显得欣然,到后面谢真都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单纯只是依赖着这久别重逢的时刻。
他心道后面讲的那些注意事项,不好好听可不行,于是说着说着突然杀个回马枪,开始考他前面记住了多少。
裴心:“……”
一端出考试,他眼神都清澈了,终于回想起了大师兄不那么温柔时候的严格手段。好在他也不是彻底走神,基本该记住的还是记住了,谢真梳理了一下,总算放过了他。
最后,谢真问他:“虽然眼下把你以这种方式带了回来,但是以后如何,还是得你来决定。你是怎么想的?”
“以后……还是以后再说。”
裴心道,“我那时的愿望就是回到瑶山,现在真像做梦一样。”
谢真拍了拍他肩膀。裴心望着起伏的林梢:“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再没什么遗憾地离开,不过如今我还是想看看瑶山,看看大家,就让我再贪恋一下故乡吧。”
他眼中有泪,但流风凝聚的泪痕也很轻易地被风吹去了。迎着谢真的目光,他偏着脑袋,说道:“好像有点困了……嗯,我记得的,是应该歇息一下,补足灵气的意思。”
谢真看了看日影的时辰:“刚开始是这样,慢慢习惯就会更从容了。”
裴心依依不舍,却不再挽留。谢真托起膝上的海山,说道:“我们也会常来看你的。等你歇息好,就去见见你师兄们吧,别再犹豫了。”
“啊,大师兄还是看得出来……”裴心有些黯然,“我那时候,也伤了大家的心吧?”
“他们后来也在找你,只是没能追查到你最后的下落,小霍还悄悄出力帮着芜江人给你建了不少亭子。”谢真道,“与他们说起的时候,他们也一样怕你伤心,所以……”
裴心抬起头,以为会听到什么安慰,结果谢真说:“所以难过的时候想哭就哭吧,让他们这回也不要躲在枕头里掉眼泪了。”
“哪会这样啊?”裴心还是很给师兄们面子的。
“对了,小霍这次又不在。”谢真叹了口气,“哭都轮不到他,回头你得吓他一跳。”
裴心:“……”
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笑起来,就像是又在为师兄弟拌嘴的小事而烦恼了。
*
林壑深幽,其间山径千回百折,忽而一转,便又置身高崖,俯视山渊。他们走在路上,长明说道:“以前听你讲瑶山,总好像到处都恬然安适,当真见了才知道,这里的种种险峻,不输于昭云天枢峰。”
谢真想了想道:“只怕是我看得太久,都习以为常了。”
无论是立派初时还是后来的历任,都没有意图把这里建成华美的仙家福地,好让人能待得悠闲舒服。身处其中,常能感到此间山势陡峭的本色,亦如剑锋般锐利。
这里已近峰顶,自此处望去,天地旷阔,云气后是渺茫的远山。谢真走上前去,对长明道:“从这里看到的景色,都在瑶山的边界之外了。没下山的时候,我常在这里想,世上究竟会有多少道路,多少故事。等见了世间,每次再回到这里,我又会想着那些去过的地方,究竟都在什么方向。”
他指着一处道:“你看,往那边就是芳海了。”
深泉林庭的所在与瑶山相隔岂止千里,从这里当然是不会看到丝毫的踪迹,视线之内,只有寂静的峰峦。但谢真说起来的时候十分笃定,就像是早就丈量过许多次一样,确信只要照这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不会有错。
长明顿了顿,故作无事道:“从前那时候,你还没去过王庭吧?”
谢真含笑看着他,意思也很明显了——那到底是因为谁在那里呢?
长明装不下去了,把他转过来,强调道:“那个太远了,还是现在的我更近一点。”
谢真捉着他手挡在眼前,感叹道:“哎,一羽障目啊。”
长明:“……”
两人自崖上下来,相携穿过山间,谢真带他去了先掌门曾经的居所,越过阵法的迷雾,那座小楼仍是往昔模样,连廊下悬着的一盏旧灯也丝毫未改。
谢真扫去院中落叶,又在楼前默默站了一会。他不是没有话想要对师父诉说,但斯人已去,即便宣之于口,也只能说给这片幽寂。
山风徐来,吹得半空的雾气如烟浮动。谢真走到廊下,望着窗扇道:“师父有时病体沉重,但只要还能支撑,就总会见我们的时候尽量振作精神。我常在这门外候见,等着师父唤我进去……”
长明被他牵着手,一时真有种分不清何时何地的错觉,好像他也正在灯下略带忐忑地等待,而谢真就将要领着他进去,向师门坦承心意。
谢真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回头一笑,倏地拂去了那阵岁月的朦胧。
拜别了旧居出来,穿林过桥,待到转过山路,一座清峭秀丽的楼阁跃然入目。长明停步仰望,虽然是初次见到,却觉得绝无可能将其认错。
他轻声道:“玄华剑阁……”
“被你这么一本正经地念出来,总觉得有点陌生。”谢真感叹道。
天风吹荡,日晖遍照檐上,剑阁矗立之处,山形一侧白云悠悠,映着瑶山沉静的碧空。谢真登上台阶,以剑鞘轻叩,率先走入了这暌违多年的地方。
造访剑阁的客人常在此地感到一种森然之意,日光照入时,即使在明亮开阔处,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凛冽,正与其声名相衬。
一柄又一柄刀剑陈列于这楼阁中,在阵法的保存下,都还维持着原本的形貌。虽然名为剑阁,收藏的却不止是剑,在这里观赏一圈,几乎就是纵览了当年仙妖两道的各式法器,有些常见,也有些颇为稀奇,各形各色,不一而足。
许多法器上,仍能看到当初被一剑斩断的痕迹,即使摆在阵法中时,大多都尽量复原了本来模样,当时的杀机依旧清晰地凝聚其中。
曾落败于谢真剑下的敌手数不胜数,他倒也没有什么夺取对方兵刃的喜好,只是面对生死之争时,他常会将毁于剑下的法器取走,以示恩怨了结。一次次下来,刀剑的遗骸就也不知不觉地累积,令阁中收藏日益充盈。
这座剑阁无异于法器的陵墓,也记录了他当年一步步打出的赫赫声名。曾有一次仙门同道的约战后,对方甚至不肯拿回自己的剑,反倒希望它能被带回剑阁,引以为荣。
谢真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心知一旦有了这个例子,以后麻烦更多,还是无情地把他拒绝了。
当年将这些法器作为收藏,多少是有些年少时锋芒过盛的缘故,实则除了该有的反思以外,他也并不怎么去追想这些已成过往的战绩。但无论如何,剑阁的声名也是瑶山的声名,那时他不会放下手中的剑,只会一直向前。
如今再踏入剑阁,在这几如隔世的岁月之后,又是另一番心情。
谢真走在这些昔日的纪念之间,若是长明对哪一个有些兴趣,他就说起当初的来历。遗憾的是,他讲起自己的经历,总是有点干巴巴的枯燥,远没有被世人转述时候那么精彩。这里也不乏一些他和长明共同经历过的战斗,每到这时候,他都觉得长明比他记得还清楚。
日色推移,他们一个个地看过去,一年年的记忆也终于翻尽了。谢真回头望去,阁中寂静如常,这半生的故事也绵延在这片寂静之中。
站在殿阁的中央,从方才开始就有些沉默的长明忽然低声叫他:“谢真。”
他才一回身,长明已经握住了他双肩,低头吻了下来。
这一吻不容他思索,带着狂暴的炽烈,谢真一时间甚至有些晕眩,只觉呼吸似乎都被夺去。他踉跄了一下,后背抵上了廊墙,长明也随之将他紧紧扣住,一手托在他脑后,让他无可退避,沉陷其中。
天光倾泻,谢真闭上眼睛,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情怯,在这座玄华剑阁中,满堂旧迹的见证下,他简直分不清身处其间的究竟是哪一个时刻的自己。
但他也清楚,正是他把长明带到了这些记忆里,让那道望着他的目光一直望进往昔深处,使那焚烧着他的火焰也烧进他所有的过去。
他不再去抵挡那逐渐融化的神思,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长明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