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第 491 章 ……
第491章
柳三娘胸有成竹。
姿容也好, 灰尘也罢,都不足矣真正的指向她。
更何况她与叶非空也研究过林清以往的行事风格,对此人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
此人重疑,狡诈成性。
这也恰巧是最合适的突破口, 只要把真相摊开了摆在林清的面前, 七分真实, 三分虚假,反倒会让林清无法判断真伪。
虚虚实实, 身处迷雾, 方才能敌人看不真切,而后借机找到出路。
柳三娘相信叶非空的判断, 稳下心神,重新跪的笔直,从容不迫。
此时,搜查食铺的天禄卫也一一回来, 带头的天禄卫来到林清面前, 垂首禀报:“食肆一切正常, 并未发现可疑之处, 搜遍柳三娘的屋子,并未找到钥匙, 但发现一张租契。”
林清接过那张纸看了眼,这是张私契,写的是将后院以每月五两白银租给方家, 租赁下方盖着印记, 一方是方四德的名字,另一边则是刘青的私印。
林清看见那印上的字,顿时一阵古怪。
什么事都扯着刘青, 生怕跟她套不上关系是吧?
但这玩意儿又不能说它不合理,毕竟京城这地方寸土寸金,有的是几家合伙租一套院子,又或是房主将房屋拆分出租。
所以人家租个后院,柳三娘也只是有此处的使用权,又如何知晓人家在院子里干什么。
看起来离谱,却又意外的合理。
但并非这张租赁就没有问题,相反,问题很大。
就比如这落款,一般都会先写名字、铺名、位置、日期等,而后盖上印,防止篡改。
可这纸上却以印替名。
以叶非空的武功,盗印轻而易举,但要让对方心甘情愿的写上名字,就需要一些谋划了。
谋划需要时间,可他们两方如今最缺少的便是时间。
而且以这墨迹新旧程度推算,也就是近几日的事情。
林清心思微动,与旁边的珠晖耳语几句,让他离去。
而后她继续看向柳三娘,扬了扬手中的租契,“见过蠢的,就没见过这么蠢的,我就好奇你们究竟有多自信,就这么把证据往我手里送?”
柳三娘不卑不亢,“这东西民妇也只是替人收着,主子说要守口如瓶,民妇便不提半字,又有哪里不对?”
“刘青是皇商,但凡刘家做契的印都必须在府衙留底备存,只要你们偷其中一个盖上,我也就不说什么。
你说你们都潜入刘府了,偷哪方印不好,偷这个?”
“这印有什么问题?”周虎也觉得有点奇怪,好奇的看了看那租令上的红色泥印,“这字写的好看……等等,我好像在哪见过?”
林清道:“这是我恩师的字迹,除夕时刘家送了不少礼品,这印是回礼之一。”
刘家的生意如今都靠昭国公府顶着,逢年过节自是要送重礼,林清也得象征性的回些礼物,还得送样东西,让刘青觉得意义非凡,印章就很有意义。
字是她找柳先生要的,雕刻走的是神霄宫那些能工巧匠的路子,完事和其他回礼一同送至刘家。
这种印就不是拿来用的,而是用来供奉的,证明昭国公府和刘家的合作关系。
刘青脑子锈了也不会用它乱盖,还盖在一张私契上。他就不怕林清一个恼怒杀他全族吗?
周虎也一瞬间就想透了,顿时目瞪口呆,看柳三娘的眼睛都有点直。
这算什么事,用他家大人送出去的印盖在一张伪证的租契上,转头又送到他家大人面前?
林清大抵也能想到,深更半夜,叶非空摸进刘家,在一堆私印里找到这个跟供宝贝似的印章。
能当宝贝那必然是格外重要,由它盖印的契纸身价也得成倍增长,彻底让刘家跟这事扯上关系。
就算最后事发,刘青逃脱不开,林清便缺了一个来钱的路子,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让她堵心。
林清嘴角微微抽了几下,揉揉眉心,再看柳三娘时,发现对方的眼睛也有点直。
任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跟疏漏,就像是跟人家讲了个笑话,结果回头发现,人家看她跟笑话似的。
这种计划之外的崩溃,让人就跟吞了苍蝇一样,尤其如今这种生死一线的时机,后背寒毛直竖,连头发丝都好似有了反应。
柳三娘有点绷不住了。
林清多少也有点无奈,她将契纸交给周虎,就听见旁边珠晖禀报:“大人,弟兄去刘家看过,刘青数日前已经离京,听他家人说是东边商路出了问题,需要他亲自处理。
如今哪怕快马加鞭去叫人,一来一回,也得两三日时间。”
林清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春雨楼的老鸨也到了。”珠晖接着说道。
不多时,两名天禄卫带着一名花枝招展的妇人走过来。
老鸨自是认识林清的,偷偷来春雨楼偷腥的达官显贵多的是,可但凡林清上门,那就准没好事。
如今再次看见林清这张脸,她顿时就跟吃了三斤黄连似的,苦的五官皱成一团,白粉扑簌簌的往下落,跪在地上急道:“国公爷冤枉啊!奴一直好好做生意,绝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儿,若真做错什么,您也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奴吧!”
“闭嘴!”珠晖都听不下去了,大声呵斥,而后指着柳三娘问:“此人你可认识?”
“这是……”老鸨仔细端详着柳三娘,忽的一拍脑袋,“这不是三娘嘛,怎不跟刘老爷吃香喝辣,跪在这干什么?”
语罢又是一愣,看看柳三娘,又看看林清,心里闪过一个猜测,顿时打了个激灵,垂下脑袋不敢说话。
老鸨的话却让众人又是一愣,柳三娘跟着老鸨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被老鸨认错,这又是怎么回事?
林清倒不觉意外,黄大娘是船娘,本身职业与柳三娘就对口,行事风格上多有相似,普通人不经训练,未必能看得出来。
而且黄大娘有心扮成柳三娘,自然也会在妆容上下功夫。
易容之法。
暗九便是精通此法,可以任意改变相貌,哪怕骨相也能随之改变。
黄大娘看来对易容也有些研究,但并不算精,与柳三娘也只能达到七八分相似,所以老鸨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柳三娘。
柳三娘却是微微一笑,“大人听见了,民妇的确是柳三娘。”
林清也笑了,双目直视柳三娘,“可柳三娘不会对方四德藏起的东西感兴趣,不会为了担忧留下痕迹每日将家具重新擦拭。”
她从周虎手中拿过那个木盒,在柳三娘的眼前打开,露出里面那些密信,“你要找的是这个?”
柳三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先前心头升起的得意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
林清闲适的摆弄着盒子里的东西,“我还是那句话,北方的灰尘不是你能明白的,即便你仔细清扫,不过个把时辰,那尘土便能重新覆盖。
时间仓促,你算不准时辰,打扫看似仔细,却也因此留下证据。”
柳三娘想不通,她想不通已经这么仔细清理,到底还能留下什么,她甚至觉得林清是在诈她,可仍旧下意识询问:“什么?”
“坐塌下有一道泥印。”
柳三娘忽的一愣,脑海里闪过什么,却快的让她捉不到痕迹。
林清垂眸,看向柳三娘的手腕,那双手腕很是纤细,一对绿镯挂在腕上,衬的那皮肤更加白嫩。
“想来你也发现那坐塌有些奇怪,伸手查探,却忘了一这双镯子。”
玉镯需要养护,否则便会失水,民间最普遍的法子便是涂上一层动物油脂。
这店铺不缺猪油,刚好用来养镯子。
女子多爱美,黄大娘这般姑娘,更是将这一条印在了骨子里,她会下意识注意养护皮肤,也会下意识养护那些首饰。
但油脂触碰坐塌下的尘土,便如和泥一般,形成了一道泥印。
一道有着猪油香气和女子养护肌肤涂抹的膏脂混合在一起的香气。
之前的柳三娘或许已经不在了,现在的柳三娘已经成了黄大娘,而黄大娘从一开始便已经暴露了。
林清看出黄大娘和叶非空背后的含义,不过是想利用她的性子,让她反而无法轻易的下决定。
但凡一步走歪,最后输的便只能是她。
可他们似乎忘了。
她是天禄司指挥使,又不是刑部衙门,跟她将规矩玩阴谋,得看看她手里的剑同不同意。
之所以将道理,不是规矩礼法逼迫,而是她愿意讲道理,仅此而已。
柳三娘忽的瞪大双目,瞳孔骤缩,整个人仿佛陷入某种惊涛之中,惶惶无渡。
信仰崩塌。
叶非空便是她的神,她相信叶非空的判断和计划,也觉得一切非常合理,结果到头来方才发现,原来她真的是个笑话。
真相比她幻想的更加轻易,就像风吹过砂砾,形状早已定下,无法更改。
林清却懒得管黄大娘如何的失魂落魄,“所以你们为何将这些东西放在方四德的手中?”
明明这些密令极为重要,叶非空为何不仔细藏好,却交到方四德手中,又安排黄大娘暗中将寻找?
第492章 第 492 章 ……
第492章
事已至此, 倒也没什么好说的。
周虎瞥了眼钱良,钱良微不可寻的点了下头,而后带着一队弟兄将柳三娘押走。
珠晖好歹也是天禄司的老人,一看便已明了, 快步来到林清身旁, 问道:“那些家具要怎么处理?”
面上说的是家具, 实则在问林清蔡国公府需要不要一同料理。
林清负手而立,沉思片刻, 道:“先全部送入营所, 由专人看管,蔡国公府那先放放吧。”
如今祥瑞之事正在推进, 又恰逢使团入京,朝中局势不疑有变。
她话音稍顿,抬手示意珠晖附耳过来,低语几句, 待珠晖点头应下, 便让他先行离开。
周虎这时也走了过来, “头儿, 这边的人手已经整合,留下两队继续搜查, 其余的随时可以离开。”
“嗯。”林清应了声,抬步离开这里。
……
另一边,天色刚泛起鱼肚白, 街道上也有了稀稀疏疏的行人, 钱良只带着一小队的人,押着伪装成柳三娘的黄大娘。
刚转过街角,就遇见另一队天禄卫。
打头的名叫陈勇, 跟他一样管着一队人手,在天禄司内也算熟络。
钱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陈勇便先一步跑过来,抬手在他的肩膀上了拍了拍,笑道:“钱良,你小子这回可真是走了运!”
钱良呵呵一笑,“什么走不走运的,咱们不都是给天禄卫办差。”
“话可不能这么说。”陈勇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满是羡慕,“你这回可是在指挥使面前露了脸,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兄弟我。”
钱良心里高兴,面上却沉下脸,“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天禄司升官凭的是功绩,我能有如今的位置,不也是跟大人去了趟北境拼出来的。”
“北境那趟我可听说了,确实凶险……”陈勇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眼神有意无意地往钱良身后瞥了眼,话锋一转,“对了,你们这是又抓到细作了?”
“大人明察秋毫,黄大娘落网。”钱良说着,瞥了瞥陈勇后方押着的犯人,“怎么只有一个?”
“你刚没看见?”陈勇讶异道:“那个方四德让周头儿那边带走了,自然只剩沈靖川一个,说起来这人也奇怪,就跟哑巴了似的,一句话都不说。”
钱良顺着陈勇的目光看去,只见沈靖川双手被铁链捆着,头微微低着,眼观鼻,鼻观心,任由旁边的天禄卫推着一步步往前挪。
钱良与陈勇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放缓速度,原本分开的两队人渐渐凑到了一起,人数相当,被押解的黄大娘距离沈靖川越来越近。
便在这时,异变突起。
沈靖川猛然抬头,原本平静空洞的目光瞬间满是煞气,肩膀撞向一旁的天禄卫。
一边的天禄卫好似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一般,躲闪不及,左肩好似骨骼错位一般的剧痛,双手下意识一松。
沈靖川脚步一顿,立即停下,双手一把握住那名天禄卫腰间的刀柄,借力一抽,刷的一声,银芒出鞘。
此时其他天禄卫也已经反应过来,纷纷抽刀,向沈靖川劈来。
沈靖川不躲不避,一刀劈向押解黄大娘的天禄卫。
那股子凶劲逼得押解的两名天禄卫不得不暂时避开。
于此同时,身后的刀锋已至,其中一刀直接穿透沈靖川的小腹。
沈靖川闷哼一声,刀锋再次变换,回身乱砍,逼得众人纷纷后退,而后聚力一刀,劈在黄大娘捆住双手的锁链上。
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起,火花飞溅,铁链上愣是被劈出一道裂口。
这就足够了!
沈靖川胡乱挥砍,刀刃带着风声扫过,逼得天禄卫纷纷后退,黄大娘趁机挣脱出一只手,飞快地伸进袖间摸出一截巴掌大的短笛,放到嘴边猛地一吹。
短笛看着不大,却有雪白的雾气从中飘出,辛辣刺鼻,源源不断,眨眼间便已让周围朦胧,也熏得天禄卫眼泪鼻涕不断。
待白雾散去,已没了沈靖川和黄大娘的身影,只留下一地涕泪横流,弯腰咳嗽的天禄卫。
钱良与陈勇远远的看着这一幕。
钱良眉头微微皱起,语气带着几分担忧,“咱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厚道?”
“说什么呢!”陈勇低咳一声,“好手都在王副使那边,这次咱们这边大半都是新人,咱们这是教导年轻后辈。
演戏就得真实,不管敌人放的是什么腌臜玩意儿,上面一句话,咱们就算是命不要了,也得扛着。”
钱良看看陈勇,又看看仍在涕泪横流的一众年轻后辈,默默点了点头。
陈勇呵呵笑着,拉着前往往人群里走,“行了,咱们的任务也完了,赶紧整队,别真把人给弄丢了。”
街道空旷,烟雾散得也快,不过片刻,大家伙便已缓过劲来。
陈勇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打开之后,两只蜜蜂从中飞出,半空中悠闲的转了两圈,接着像是嗅到什么气味,朝东方飞去。
天禄卫迅速整队,跟着蜜蜂往前追去。
沈靖川拉着黄大娘跑的飞快,尽管身上有伤,但内力还在,借力不行,跑快点却不是难题。
直到与那些天禄卫甩开一段距离,方才用刀剑卡进锁链薄弱之处,几声响动之后,便将其撬开。
黄大娘蹙眉问道:“天禄司的锁这么好撬?”
“这并非天禄司的制式,想来时间紧急,是从衙门里拿的。”沈靖川一边说着,一边拽着黄大娘继续往前跑去,晃出一条胡同,外面已经停了一辆马车。
他接着说道:“之前带秦涯离开,我便担忧有意外发生,提前寻了马车在此候着,如今正好用上。”
黄大娘没说什么,径自钻入马车。
车厢破旧,带着一点酸臭,与街边租赁的马车几乎一样。
沈靖川道:“我先送你出城。”
黄大娘却是摇了摇头,“林清不可能放我们离开,只怕这会四城门皆有人守着,我们一旦露面,便会立即被捕。”
沈靖川蹙起眉,“那现在去哪?”
黄大娘失神片刻,冷声道:“去找叶非空。”
沈靖川应了声,他没那么聪明,黄大娘说了,他听着就是,随手找了件衣裳披上,掩盖血迹,又拿过斗笠戴在头上,熟练的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
马车向东而行,速度并不算快,汇入街道上的车马之间。
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城东。
这会正是官员上值时间,不少官员或徒步或乘车往衙门走,多了辆马车并不突兀。
沈靖川驾车来到城东一间宅院后门,抬手叩响木门。
“咚”,“咚咚——”
很快,后门便从里面打开,看门的小厮岁数不大,扫了眼二人,并未言语,直接放二人进来,重新将门锁好之后,在前面引路。
小厮专走小路,却也能看出宅院颇大,建筑华美,错落有致。
直至后边一间院子,小厮停在门口,垂首不言。
院门开着,黄大娘先一步进入,沈靖川紧随其后。
没走多远,便能看见正房,房门开着,有一断臂之人站在门前正盯着他们,阴鸷的像是淬了毒。
他是叶非空,也是墨横,耳目送来消息,他知道事情败落方才来此,不曾想前脚刚到,后脚就见这二人也进了这里。
“主子……”沈靖川被看的头皮发麻,强挺着唤了一声。
“叶大人。”黄大娘却不惧,莲步轻移,来到叶非空面前,“林清不上当,我们暴露了。”
叶非空没有说话,仍旧直直的盯着他们,许久,直到黄大娘也惧怕的垂下头,方才缓缓开口,声音满是寒意,“谁让你们来这的?”
黄大娘稍稍蹙眉,“如今京中皆在林清掌控,我们无处可去,唯有张府……”
“那你们怎么不去死!”叶非空打断她的话。
黄大娘和沈靖川没想到叶非空竟说出这种花,皆是一愣,震惊的看着叶非空。
“你们知道你们做了多大的蠢事?蠢货!两个蠢货!”叶非空剧烈的喘息着,好一会才缓缓平静下来,“原本林清不一定能猜到我藏在哪,但你们一来,她便知道了。”
“怎……怎么会呢?”沈靖川呆愣愣的说着,他一路小心,又熟知他们这行的手段,自认为并没有被天禄卫跟踪。
下意识扭头看向黄大娘,突然发现黄大娘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如纸。
沈靖川心里一突,终于察觉到一抹不对。
以天禄卫神鬼通天的能耐,他这一路……似乎平静过头了……
沈靖川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张了张嘴,却没能挤出一个字来。
他们似乎闯大祸了……
下一刻,仿佛印证他的猜想,张夫人急匆匆走来,满面焦急,声音急促,“出事了!天禄卫突然出现,已将张府团团围住!”
张氏已是中年,身着一袭素色衣裙,不施粉黛,却有绰约之美。
她是城知府张彦的夫人,家族亦是盛国留在宁城的细作,之前对京城同僚并不熟悉,还是叶非空寻到她,方才知道京中发生何等变故,最后也只能按照叶非空的命令行事。
不曾想如今竟被天禄卫找上门来。
张氏急道:“我让下人拿来衣服,你们换好混进去,待找到机会速速离开!”
“来不及了。”叶非空微微闭目,“事已至此,该来的贼,自然已经到了。”
此言一出,沈靖川、黄大娘和张氏本能看向院门,却不知何时,空旷的门前已经出现一个人。
是林清。
三人齐齐色变,双目瞪大。
第493章 第 493 章 ……
第493章
林清环胸而立, 眸底噙着浅淡笑意,不像是过来抓人的,反而像是过来串门的。
这些人最后能落脚处不少,但要说能藏住人, 倒也不算多。
但得利最大, 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放眼全城也唯有两处。
一个是皇宫,毕竟那个能将叶非空带入宫中的眼线还未找到, 若要藏入宫中想来也是有机会的。
但入宫容易, 出宫变数却极大。
禁卫并非摆设,天禄卫也在宫中有所部署, 只要那个眼线一动,这些人必会落网。
剩下的一个便是张府。
张氏入京时间不长,又一直深居浅出,但凡林清有半分差漏, 未能从沈方茂口中探出张氏的名字, 又或是前后顺序颠倒, 晚上半刻, 孰胜孰负,亦不好说。
林清的视线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 径直略过如毒蛇般盯着她的叶非空,转而看向张氏,稍一颔首, 道:“本想过几日待张夫人外出进香时再好好谈谈, 如今倒是不得不提前登门,空手而来,总归不大好。”
张氏脸色难看, 咬着牙道:“倒是我小瞧你了。”
“不如张夫人藏的好。”林清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右手握住剑柄,右耳微动,轻而易举捕捉到右侧墙上数道微弱的呼吸。
那边是个小小的园景,靠墙的地方栽着两棵老树,此时虽未抽芽,枝条却层层叠叠,很是隐蔽。
几道人影藏于其中,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林清微微勾唇,抬起右脚跨出一步,脚掌落地之时,长剑骤然出鞘,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白色残影,如云如雾,转瞬便消散了。
剑气荡起微风,飘然而至,下一息,数道血线喷射,染红了枝条。
接着几具尸体轰然坠下,横七竖八的掉了一地。
温热的血液顺着伤口流下,逐渐在地面汇聚成一个个小小的血洼,浓郁的腥气弥漫开来,仿佛连空气都变的粘稠湿重。
林清闲适而行,取出一方雪色绢帕,将剑刃上的血迹一点点擦去,嘴角挂着和善的笑意,“好歹也是官员府邸,竟有杀手潜伏,本官出手清理,也算是全了礼数。”
张氏脸色愈发难看,浓重的血腥味直往鼻腔里钻,熏得她喉咙阵阵发紧。
那些都是夫君给她护身的死士,数量极少,结果林清一剑就给她弄死大半!
张氏一颗心都在滴血,可恐惧也在心底发芽,骤然长成参天大树。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培养死士这种事只要不搬到明面上,自然无人去管,可一旦说破,便是大罪。
她的夫君是一方封疆大吏,只要稳得住,朝廷一时半会也不敢真把她怎么样,否则地方一乱,足够京中喝一壶的。
“蠢货。”叶非空眼尾扫过张氏时,说出的话如淬着冰似的冷,“林清既然敢站在这里,必定已让人往宁城送去消息,怕是张家被围的消息还未送去,张彦便已被天禄司暗卫拿下。”
张氏美眸骤然瞪大,踉跄几步,后背撞在廊柱上,整个人如失魂一般,最后那些底气被彻底碾碎。
可没人在意她。
不过一个即将落魄的张家罢了。
叶非空的目光紧紧落在林清脸上,“神交已久,今日一见,着实恨不能杀之后快。”
“哪里,比不得叶大侠弯弯绕绕,手段狠绝,连手下人都没个好下场。”林清松开手,那染血的绢帕缓缓飘落在地上,轻轻一笑,语气满是讥讽,“这死的死伤的伤,抓的抓散的散,最后剩下两三只硕鼠……”
她的视线在黄大娘与沈靖川脸上转了一圈,意味深长道:“也算物尽其用。”
叶非空冷哼一声,“不必废话,棋差半招,愿赌服输,我叶非空的命便在这里,只怕你取不走。”
他自腰后取出一只铁手套,直接套在右侧断掉的手臂上,连接处严丝合缝。
铁手被打磨的很是光滑,三指握拳,唯有食指与中指伸直,成剑指状,却又稍加更改,两根铁指成尖刺状。
这样一看,倒比人手更加凌厉。
林清挑了挑眉,怪不得叶非空甘愿斩断右手伪装,原来竟是这样。
而后,叶非空从怀中取出一个雪色瓷瓶,倒出一粒指甲大的药丸一口吞下。
林清蓦地一怔,她之所以一开始没能认出伪装成墨横的叶非空,不仅仅是因为那只断手,更因为他的体质。
柔弱久病,脆弱至极,经脉之中更无一丝内力,比普通人还要孱弱几分。
可此刻,一切都不同了。
叶非空的衣衫突然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游走,却又在片刻后沉寂,紧接着,内力陡然攀升,眨眼间便与她不相上下!
林清曾见过类似的情况,是蛊。
一种哪怕全身经脉碎裂,也能重新接续,并让实力翻倍增长的蛊虫!
她本以为这些蛊虫随着上雎小国的灭亡消失了,不曾想竟出现在这里!
“所以……上雎残部,如今皆在盛国。”她喃喃着,眼中的杀气不断凝聚,有如实质。
不需要什么答案,叶非空如今的表现便已说明一切。
下一刻,叶非空骤然袭来。
声音仿佛都慢了片刻,唯有那拳套形成一道银色流芒,一息未落,便已到眼前。
这样的速度便是沈靖川和黄大娘都暂时忘了惧意,惊得微微瞪大眼睛。
以前的叶非空固然武功卓绝,但最多也只比秦涯高上分毫,后为了隐蔽自身又自断右臂,按理实力必然下降。
可如今一看,这一身内力不退反进,竟已有了顶级的气势!
惊讶过后,两人稍稍松了口气。
以如今叶非空的武功,林清绝不是他的对手,他们能活着离开的机会又多了几分。
然而下一瞬,林清动了。
她握住剑柄,向上一提,便听叮的一声,剑刃正好抵在两根铁指之间。
凝聚的内力激荡碰撞,如箭如盾,针锋相对。
轰的一声炸响,真气四散,卷起烈风,又再次碰撞。
龙虎相争,互不相让。
又是一连串的爆鸣接踵而至,混乱的将地面几乎尸体撕成碎片,又朝远处的张氏等人席卷而去。
高手过招,旁人便只是池鱼。
现实仿若一个巨大的巴掌,狠狠扇在沈靖川和黄大娘的脸上。
他们知道林清武功高强,但竟高到这种地步!
沈靖川脸色煞白,一只手揽住黄大娘,另一只抓住满脸茫然的张氏,猛地向后窜入房中,堪堪避过第一波混乱的气浪,却未能避过第二波。
顿时后背犹如被巨石狠砸了一下,他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被掀飞出去,直到撞在墙壁,摔落在地,又呕出好几口黑血。
黄大娘与张氏同样难受,哪怕有沈靖川垫着,五脏六腑仿佛都如移位一般,竟齐齐吐了出来!
不论三人如何狼狈,外面的激战仍旧继续。
初始也只是试探,林清也好,叶非空也罢,皆未使出全力,一招不成,立即变招。
他们的招式比雨更急,比风更快,空气都仿佛随之震动,身影晃动,却只能听见一阵阵细微的嗡鸣。
银芒划过,白光随至,往复翻转,直奔要害。
没有过多的花哨,只有你死我亡,比谁更狠,比谁更快。
叶非空虚晃一招,突然一脚蹬在树干高高跃起,左手随之打出一掌。
掌风凌厉,林清追击的脚步一顿,纵身腾跃,一剑横斩。
两道劲芒相撞,又是轰的一声,老树枝条大半断裂,碎枝飞溅,满地残木,犹如狂风过境。
混乱的气浪形成推力,将在半空无处借力的林清推向后方。
叶非空却先一步飞上高墙,已然借力转身,银色利刃直逼林清面部而来。
千钧一发,容不得思考,一切便成了本能。
生?还是死?
林清却平静的像是被分成两个人,一个仍在此处,另一个却飞到半空,纵观全局。
眨眼之间,便有决断。
她足尖点过一截正好飞过的碎枝,身体如箭,猛地迎上那刺出的利刃,不闪不避,任由那两截铁指刺入她的左肩,右手向后挽了剑花。
转瞬之间,剑已换手,她伸出右手,稳稳抓住那那截铁腕,唇角微勾,噙起一抹戏谑的微笑。
叶非空一开始着实没想到林清会这么冲上来送死,直到右臂拳套被对方抓住,忽的明白对方意图,顿时心脏猛地一抽,拼命想要后退。
可两人均在半空,虽有残枝乱飞,却不足以让他借力脱离林清的掌控。
高手过招,输赢只在一瞬,叶非空有这一瞬的慌乱,便已经足够了。
林清左手握剑,已然刺出。
下一息,一截断臂从半空坠下,落入碎木之上。
叶非空发出一声惨叫,整个右臂连右肩被齐齐斩下,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直至落在房前,滚了几圈方才停下。
林清缓缓落地,拔出拳套随手丢在一旁,不禁有些可惜。
最后一刻,叶非空还是躲开了,虽说右臂被齐肩斩断,但总归这条命却留下了。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张府的大门被撞开了,天禄卫蜂拥而入,很快便将府中所有人悉数控制。
绯红的官袍出赤红的潮水一般,以极快的速度将整个张府迅速淹没,直至此间院落。
第494章 第 494 章 ……
第494章
天禄卫一拥而入, 拔出兵器,冲进房中。
周虎也跟了进来,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林清左肩的伤口处,当即心下一紧, 忙从怀中掏出个瓷瓶递过去, “头儿, 要不您先回去找小顾大夫包扎一下,这边我来盯着?”
“无妨。”林清在伤口周遭穴位快速点过, 而后接过药瓶, 拔开木塞,往伤口处随意撒了些药粉。
她身着深色布衫, 血液已经晕染开了一块,看不出颜色,却颇为黏腻,又被敷上一层黄色的药粉, 看上去多少有点邋遢。
“头儿……要不我让人把小顾大夫找来?”周虎看的眉心跳了跳, 哪怕他们这些糙汉受了这么重的伤都得哼上几下, 他们家大人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简直跟受伤的不是自己一样。
林清横了他一眼,“多什么话, 把嘴给我闭严了,回头我去太医院随便捞个太医收拾一下就成,别让顾春那边知道。”
周虎弱弱的应了声, 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一扭头,就见原本冲进去的天禄卫纷纷持刀后退。
紧接着黄大娘与沈靖川从里面慢慢走出。
两人手握利刃,身前各挟持着一个半大男孩。
兵刃架在他们的脖子上, 大抵是第一次遇见这般阵仗,两个孩子脸上不见血色,满是恐惧,却又在看见林清时,不禁升起了一丝希望。
林清认识他们,正是善幼院时与她说过话的承运和承岳。
林清沉下脸色,周虎亦是满脸怒气,骂道:“衙门里那些龟孙,多丢了两个人竟也敢压着不报!”
任谁也没想到叶非空逃跑时还多带了两个人,估摸着那些衙役也是害怕被砍了脑袋,自以为两个半大小子也不重要,便将消息暂时压下。
黄大娘后方则是身受重伤的叶非空和张氏。
叶非空冷漠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底多了一抹算计,“林大人最好让你的人再退远些,否则我这两名下属若是受到惊吓,拿不稳匕首,小心出了人命。”
他左手拿着一块棉布抵在右侧,鲜血已将棉布染红,双目杀意浓烈,恨不能将林清除之后快!
他强忍下杀意,呵呵一笑,却又因牵扯到右肩伤事,笑容扭曲变形,“对了,想来你天禄司也不在意这两条人命。”
“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摘星指叶非空,竟也玩起了人质威胁的勾当。”林清微微笑了笑,“倒也如你所说,我天禄卫手上沾染的人命可不少,又岂会差两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此话一出,承运和承岳的最后一丝希望褪去,满是绝望。
黄大娘冷哼一声,满是不屑和鄙夷,“林清,你好歹也是大渊国公,当真不把百姓的命放在眼里!”
林清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睨着她,像是在看一具尸体。
下一刻,一枚袖箭从远处楼阁射出,快若闪电,瞬息便至,不偏不倚,径直钉在黄大娘的眉心处,力道之大,只余一点箭尾在外。
一滴浓稠的血水流下,黄大娘美眸睁大,满是茫然,而后倒在地上,气绝身亡。
这一变故让其余人皆是一愣,被黄大娘挟持的承岳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拾起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一弯腰用尽全身的力气插进沈靖川的小腿!
沈靖川早已受伤,反应也不如一开始那般灵敏,也因此给了承岳机会,直到腿部剧痛方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哀嚎,连手上的兵刃也随之一松。
承岳直接扯住承运的胳膊,猛地向下一拽,已经傻眼的承运直接被拽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沈靖川本能的想要抓住二人,忽的后心一痛,他的身体骤然飞出,落向天禄卫的人群之中。
半空之中,沈靖川侧过头,看见正在收脚的叶非空,满心绝望和怨恨,比刚刚的承运二人还要浓烈,却只能眼睁睁等待着落地之时,死亡降临。
叶非空并不在意,黄大娘也好,沈靖川也罢,不过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罢了。
事已至此,棋子无用,自是要换他活命的机会。
时间紧迫,他确实漏算了天禄卫的暗兵,直到黄大娘身死他方才反应过来。
但这也足够了。
变故一出,也是他的机会。
他一脚踢飞沈靖川,但仅仅这样也不过稍稍阻挡天禄卫的脚步罢了。
还有林清……
几乎是一息间他便看见准备蹲下的承岳,当即再次飞出一脚,正好踹在承岳后背,接着转身飞上屋顶,几个纵跃便消失了。
承岳反应不及,只觉后背一痛,整个人猛地被高高抛起,飞向墙边。
那里满地碎木,其中一截手臂粗的木枝正好被几块碎木夹住。
那木头顶部被斜劈开,不算尖锐,但以他的速度坠下,却足以捅穿他的肚子。
偏偏刚刚还在附近的天禄卫已经移开,一部分正冲向沈靖川,另一部分则冲向张氏和叶非空。
此时即便再返回也来不及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快到所有人脑子里也只闪过一点念想,连承岳也觉得他要死了,仅此而已。
林清将一切纳入眼中,此时此刻,唯有她能的功力足以救人,但救下承岳,便会出现几息的时间差,足够叶非空这等高手逃离这里。
天禄卫留不下叶非空,对方也不过抛给她一个二选一的问题。
救人?还是杀人?
林清并未多想,足尖借力,整个人快如一道轻风,瞬间便已飘到那断木之前,伸手拽住承岳的胳膊,忽的动作一顿。
左肩的伤口稍稍又裂开半分,刚刚止住的血液再次涌出,尖锐的痛感顺着肩颈窜上大脑。
林清蹙了蹙眉,再次发力,将承岳从那断木数寸的高处生生拽开,平稳落地,随后将已经傻了的承岳丢给赶来的周虎,再次借力跃起,朝叶非空离开的方向追去。
周虎心里急得要死,林清那伤可不算轻!
他一转眼,正好看见匆匆赶来的王武,随手把人丢了过去,转身就往门外冲。
王武早就到了,只是一直在远处布置神箭手盯着这边的动向,刚刚那支袖箭便是他下令射的。
他看着仍没回魂的承岳,试着将人扶正,结果刚一松手,承岳就软倒在地上,身体跟没了骨头似的。
承岳双眼发直,刚刚飞在半空的时候还没觉得什么,这会却浑身提不上一丝力气,心脏如打鼓一般,所有的恐惧和害怕齐齐涌上,又被活下来的庆幸充斥着。
直到承运连滚带爬的来到他的身边抱住他,才像是终于有了反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王武没管这两个死里逃生的孩子,扭头环视四周。
张氏已是弃子,被天禄卫羁押,正麻木的戴上镣铐。
沈靖川亦没好到哪里,一条命去了七分,也就还有一口气吊着,被天禄卫用担架直接抬走。
王武正想前行,忽的被人抓住衣角,扭头一看,竟是承运。
承运咽了口唾沫,努力的抬起头,却并不如之前那么害怕,求助道:“小元……小元还在里面!”
王武皱起眉,转头喝道:“里头还有个孩子,先把孩子找出来!”
天禄卫迅速动了起来,不多时,一个瘦小的男童被一名天禄卫从房间里抱了出来。
“小元!”承运将小男孩也搂进怀里,眼眶发红,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小元瘦瘦小小的,身上穿着张府小厮的衣裳,即便被承运抱着,却无一点反应,眼神空洞,嘴角挂着早已发黑的血迹。
承运只以为小元是被吓到了,王武却察觉到一丝不好,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一阵难闻的恶臭散发出来,嘴里空空如也。
王武再冷硬的心这会也有些难受,“他舌头被割了。”
承运如遭重击,承岳也反应过来,抱着男孩哭的撕心裂肺。
王武不忍再看,安排两个天禄卫照看他们,转头走向别处。
“副使,找到一些东西!”远处下属突然跑来喊了声。
王武立即与他一同前行,直到张府库房。
这边正有一队天禄卫在清点张府财物,数个箱笼开着,其中一个装着布匹的箱子打开着,里面有几匹玄色的丝绸。
王武脚步一顿,疾步走到近前,手掌抚过那匹料子。
无论颜色、纹理,都与英国公府找到的那件龙袍分毫不差!
怪不得叶非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龙袍带入京城!
怪不得直到事发都无人察觉!
原来都是张氏夹带的私货!
当真是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他咬着后牙,“搜!给我仔细的搜!就是只耗子也给老子挖出来!”
第495章 第 495 章 ……
第495章
张府之内, 天禄卫如利刃一般,一寸寸将张府的暗格密室悉数碾碎。
能有张氏这般的夫人,张大人自然也并非什么清官,贪来的钱财一一被搜出, 将前院堆得满满当当。
另一边, 周虎带着一队精锐跑过两条街道, 方才追上落在一条偏街上的林清。
这会天已大亮,偏街人虽不多, 却也不少, 林清身上带血,腰间佩剑, 愣是吓得一众百姓不敢过路,远远躲着。
林清却顾不得这些,左手搭在剑柄上,眉心微皱, 脸色略有苍白。
便如她一开始想的那般, 不过一个错眼, 这会已经找不到叶非空的踪迹。
尤其这会天已大亮, 百姓出行,便连血迹也被人群牲畜覆盖, 无法细查。
她瞥向周虎,问道:“引路蜂可有动静?”
周虎叹了口气,道:“刚刚放了几只, 但东南西北四处乱飞, 跟无头苍蝇似的。”
林清安抚道:“叶非空既然想逃,自然也会提前布置对付引路蜂的法子,不必在意。”
周虎是真的难受, “如今箭在弦上,就差这最后一下,难道咱们真拿那人没法子?”
“四个城门皆有高手镇守,叶非空不敢靠近,他便是再想躲藏,也不过京城这块地方,瓮中捉鳖罢了。”林清说到这微微一顿,忽的问道:“盛国使团到哪里了?”
周虎也是懵了一下,他从昨夜就跟着林清办差,并没注意到城外情况,顿时有些自责。
若是孟杰在,势必已经注意到这点,他却直接抛到九霄云外,压根忘了问!
“是属下失职……”
突然一声爆鸣在半空响起,截断了他后边的话。
两人寻声望去,就见半空中一圈白色烟雾缓缓散去。
这一声仿佛只是开始,又有数个光点升上半空,爆开,砰的一声,一点色彩向四周溅射,浅淡的像是融入那一片蔚蓝之中,唯有那一圈雪白的烟雾格外惹眼。
“焰火?”周虎认了出来,不禁疑惑,“谁家闲的大白天放焰火?”
林清却是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使团入京了!”
“这……这怎么可能?!”周虎惊得张大嘴巴,使团入京有一堆的规矩,更有礼部官员迎接才是。
以林清的官位,不可能得不到消息!
偏在这时,远处一辆马车疾速驶来,车窗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探出一个脑袋,正是吴有福。
吴有福看见林清,就跟看见救星似的,生怕人再跑了,忙叫:“国公爷留步!留步!”
林清和周虎纷纷驻足,扭头看向马车,直到马车在身旁停下。
车还未停稳,吴有福便直接跳了下来,踉跄几下,一瘸一拐的跑到林清面前,激动的直喘粗气,“国公爷,可算找到您了!”
“宫中出事了?”林清双眉微蹙,吴有福如今跟他义父轮流伺候陛下,如今竟跑来寻她,必是出事了。
吴有福急道:“原本礼部上疏盛国使团两日后入京。可今日天还未亮,使团已至城门之外,礼部侍郎前往安顿,意欲将人暂时暗置在驿站内,却被盛国太子拒绝,他们要求立即入京!”
林清沉默片刻,“理由呢?”
吴有福咽了口唾沫,“突遇山匪,静婉长公主受到惊吓,病重不起,要立即入京求医。
消息送到时正巧赶上早朝,官员上书,要显我大渊仁善……”
不用吴有福说下去,林清也能猜到,盛昭烬消息不早不晚,早朝上官员不知内情,大渊又以仁孝治国,自然纷纷请求皇帝让使团提前入京求医。
李明霄虽是皇帝,却也不好当众讲出内情,等同于被自己人架在火上,不得不同意。
林清有些疑惑,其他人想不明白也就罢了,怎么王大将军和连左相竟也毫无反应?
以他们的嗅觉,不可能嗅不出猫腻。
周虎却是脸上一黑,“天子脚下,哪里来的山匪?当我们天禄司是死的!”
“哎呦我的周大人,先别管山匪不山匪的!”吴有福急的捏起兰花指直拍大腿,“天禄卫行动也没个地方,咱家这一早上从衙门跑到城西,又从城西跑到城东张家,这会使团怕是已经入城了!”
语罢他立即靠近林清,附耳低声说道:“陛下密旨,国公爷可便宜行事,一切后果陛下给您担着。”
林清颔首,“我知道了,剩下的交给我便是,吴公公快些回去吧。”
吴有福连连点头,使团提前入京,宫中一大摊子事儿等着他忙活,话已送到,后面他留下也是白搭,反而成了累赘。
吴有福转头便要蹬上马车,却又脚步一顿,转过头瞄了眼林清的左肩,心头沉了沉。
但天禄卫行事,他也不敢多问,待回去还得想想怎么跟陛下那边交代……
吴有福蹬上马车,匆匆离开。
周虎也是急了,忙问:“头儿,现在怎么办?”
“叶非空身受重伤,凭他自己逃不出京城,若是混入使团,盛昭烬必会保他一命。”林清冷嗤一声,“别忘了,他是盛国安插的细作。”
她转身往焰火密集之地行去,“他必定会出现在使团之中,那是他活命的唯一机会。”
周虎明白过来,立即跟上林清脚步,后方天禄卫自然形成两排,迅速跟上。
使团入城有特定的流程,会从北城门进入,入会同馆修整,等待皇帝召见。
此时,城北已经格外热闹。
禁卫已经赶到,将街道行人驱至两侧,每隔丈许便有一名禁卫值守,直至会同馆的方向。
使团入城,走在最前面的是大渊禁军,足有百人,接着才是盛国侍卫,不过二三十人,之后才是仪仗,旗阵,车队……
场面看似热闹,但京中百姓也是见过其他国家使团的,则多少都有点奇怪。
人群里,一青年推了推旁边的老者,小声道:“我记着去年一小国派使团过来,好像也就这么点人啊?盛国好歹也是大国,怎这么寒酸?”
老头吹着胡子瞪向青年,“我咋知道,你怎么不去前边问问官老爷!”
青年缩了缩脖子,扭头继续看热闹。
两边看热闹的百姓不少,他国使团入京的场面也是时常见到,如今盛国这般奇怪,也是议论纷纷。
盛昭烬作为盛国太子,又是使团之首,却并未坐车,而是骑着一匹玄色大马,走在仪仗后方。
他并非听不见百姓议论,却双眼微阖,充耳不闻。
不过些许小事,又何必在意。
直到叶非空出现在人群之中。
叶非空披着顺手牵来的深色布衣,勉强遮住右肩伤势,一张脸因失血过多显得苍白。
好在有蛊虫撑着并未倒下,但以他如今的身体,失血实在太多,已经能察觉到蛊虫正在失控。
两人视线相对,而后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使团中一侍卫悄然离队,与叶非空一同隐入人群。
片刻之后,叶非空归来,身上已然换上盛国侍卫的甲胄,穿过禁卫,堂而皇之的走入使团的队伍中。
后方的马车很多,有供女眷乘坐的,也有运送礼物的,还有一辆则是空的。
叶非空唇角勾起一丝笑意,他如今已入使团,是非黑白还不是太子一张嘴的事情。
若大渊强行捉拿他,盛国便有开战的借口,顺理成章,便是朔国那墙头草也说不出什么。
他安全了!他赢了!
叶非空强压着激动,方才没让笑容太过明显,抬步走向那辆空马车。
林清远远看着,却并未上前,转身步入一旁的酒楼,登上二楼包厢,透过窗户注视着下方的街道。
几乎是瞬息之间,盛昭烬便注意到了她。
他勒马向前,稍稍侧头,目光牢牢锁定林清的方向,下颌微抬,上眼皮轻轻下压,目光如攀附利刃的毒蛇,獠牙隐现,却并不靠近,像在戏耍猎物一般。
——庄定离手,输赢已定。
林清眸光微冷。
——未必。
她看向远处已经走到马车前的叶非空,对身后的周虎吩咐道:“拿弓来。”
片刻后,一副弓箭便放在她的手中。
林清拉弓搭箭,两眼一线,如鹰隼般瞄准叶非空。
盛昭烬神情一变,惊怒交加。
——林清,尔敢!
林清视若无睹,将弓弦拉至最满,骤然松手。
箭矢如闪电般射出,瞬间便至。
叶非空已经踏上马车,正伸手打开车门,原本放松的心神忽的一紧,后背汗毛倒竖,有心闪避,可身体仿佛已经到达极限,连蛊虫的反应都变得迟钝!
接着后心一凉,一阵剧痛袭来。
他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稍稍垂头,看见心口突出的一截带血的箭尖。
叶非空升起一阵绝望和不甘!
明明只差一点!
就差这么一点!
他却眼睁睁看着身体从车上滚落,一阵阵的抽搐着,血液从眼耳口鼻中不断涌出,直至耗尽最后一口气。
原本正在看热闹的百姓安静了一瞬,而后立即陷入恐慌。
“死人了!”
“有刺客,快跑啊!”
人群混乱,四处奔逃,禁卫勉力维持,高声喝止,艰难的恢复秩序。
盛昭烬亦被数名盛国侍卫围起,搀扶远去。
他拼尽全力般扭头注视着林清,一双眸子里是被挑衅后的愤怒和化不开的杀意。
林清微微勾唇,扬起一抹浅笑。
如今才是输赢暂定。
第496章 第 496 章 ……
第496章
街道上已乱作一团, 盛昭烬的马丢了,身边仅剩数名盛国侍卫,艰难的护送他朝人少的地方行去。
盛昭烬却猛地脚步顿住,他忽然意识到之前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这里是大渊的京城, 林清生性重疑, 势必不敢冒着两国开战的危险动手。
但若林清动手, 他也要料准后续的行动。
叶非空的尸体就是关键!
盛昭烬转头看向一边的侍卫,急道:“去尸体那里!要快!”
侍卫不明所以, 却不敢耽搁, 立即改变路线,带着盛昭烬往那车那里赶。
前后也不过数息时间。
可当他们费力的穿过人群, 抵达那辆马车时,地上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两只被割开脖子的公鸡。
公鸡还未断气,无力的扑腾着翅膀, 鸡血洒了一地, 将仅有的那点血迹覆盖。
盛昭烬的脸色骤然沉下, 再次扭头瞪向远处的酒楼, 可那窗口已空了。
林清离开了。
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最后的结果竟是这般讽刺!
但那又如何!
盛昭烬怒火中烧, 嘴角却缓缓勾起一点弧度。
便是输了一局又如何,最终的胜利方为赢家。
“殿……殿下?”侍卫看在眼里,浑身发寒, 连语气都有点微微发颤。
“无妨。”盛昭烬轻轻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 “整理好队伍,先去会同馆,为长公主……求医。”
侍卫纷纷低头, 应下命令。
不多时,京巡卫过来支援,混乱很快就被制止,一切再次恢复秩序。
也有衙门里的官员过来调查尸体的事情,却在听见某些消息后又纷纷偃旗息鼓,不再多问。
唯有盛国使团像是被蒙上一层阴云,直至入会同馆内。
……
另一边,林清离开酒楼,便想前往太医院料理一下伤口。
伤在左肩,先是救人,又强行拉弓射箭,伤口生生被崩开了几分。
她好歹也是血肉之躯,刚刚杀人时不觉得什么,这会放松下来,左肩顿时疼到麻木。
然而她还没上马,就被顾春和瑾瑜给截住了。
瑾瑜双眸微眯,担忧之下,又好像藏着无数把刀子,嗖嗖嗖的往她心上戳。
戳的林清笑都笑都不出来了,只能尴尬的瞥向一边的顾春,然后更僵硬了。
顾春紧抿着唇,那脸白的跟她有一拼,担忧和怒火并存。
也不知这两位在这等了多久……
林清瞥了一眼身后的周虎。
周虎急得直抓脑袋,“不是我,真不是我……”
瑾瑜轻哼一声,“我料理完渝州那边的事刚刚回来,听说你在宫中,便去宫中寻你,正好遇见吴公公回来,得知你受了点……轻伤。”
他瞄了眼林清左肩的伤口,“之后便找到顾春过来瞧瞧。”
好嘛,破案了。
林清忙道:“我正想回去找顾春来着,你们来的正好,我这伤是被叶非空那兵刃刺的,也不知有没有毒。”
此言一出,瑾瑜果然停止了飞刀子,脸上的担忧压都压不住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春的速度更快,先是看了眼林清伤口的血液,而后迅速搭脉,片刻后才稍稍松了口气,又从怀里取出一包药粉递给林清,“先把这个吃了,立即回府,我给你处理伤口。”
其实还有一堆事情没有处理,但这一会林清也不好再提,抬步上了顾春二人的马车。
剩下的事也只能周虎暂时接手。
林清回到国公府,立即被推入房间,顾春紧随其后,接着猛地转过身,将身后的瑾瑜拦住,“大人伤势严重,我必须仔细对待,不便有人打扰。”
瑾瑜颇为疑惑,他也没少见顾春为人治病,这般态度却不多见,但他并不怀疑顾春的医书,立即点头,“我在外面守着。”
顾春点了点头,待东西备齐,直接将门关死。
林清已经坐在床上,见状一笑,“瑾瑜的脑子很精明的,不过是吃亏在教书育人,甚少与外界接触,不明人心险恶。
但经过这段时间历练,进步匪浅,你这么说反倒让他起疑。”
“要不然呢,让他进来,暴露大人吗?”顾春清洗双手,拿起剪刀,将林清左肩的衣料小心剪开,直至暴露整个伤口。
林清笑了笑,尽量放松身体,逗弄道:“呦,脸不红心不跳,下次出门,保不准我就不用遮掩了。”
顾春的指腹轻轻按压伤口稍远的位置,一点点检查骨骼伤情,“如今大人是患病,我为医者,又岂能有那些龌龊心思。”
“哦……”林清了然点头,忽的眨了眨眼,“那你手抖什么?”
顾春的动作顿住,垂下头,掩盖住眼里的自责,熟练的清创止血,缝合包扎……
林清尴尬的摸了摸鼻尖,“都是小事,那兵刃过来时我连位置都调好了,皮肉伤罢了,不必在意。”
“大人,伤无小事!”顾春猛然抬头,神情严肃,“我曾见过因为指尖一道伤痕而丧命之人,也见过自以为无事,最终却因伤重不治!”
林清并不觉得自己是笨口拙腮之人,可此时却说不出话,张了张嘴,却只能沉默下来。
室内寂静下来,唯有顾春动作时发出一点声响。
大半个时辰之后,房门方才重新被顾春打开。
院子里多了不少人,除了瑾瑜,秋娘和明月也在,裴绍光也赶了过来,脸上全是担忧。
他们走进房中,看见林清坐在床榻旁,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皆白的里衣,顾春将剪碎染血的布料小心清理,整间屋子除了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再无其他。
秋娘立即帮着顾春收拾东西,瑾瑜来到林清床前,急问:“伤势如何?可还难受?需要什么药材,我去问问。”
“没事,药材府中多的是,不缺。”林清笑着安抚。
“使团入京,一切还需小心,一会我去亲自熬药,不过人手。”顾春一边规整东西,一边说着,“大人接下来还需休养,一月之内不可能动武。”
顾春看林清的目光多少有点不信任,实在是林清前科不少,前脚答应好好的,后脚有什么事情抬脚就走,该动手照样动手,大夫的话那叫一个过耳忘。
林清低咳一声,“虽说叶非空黄大娘等人已经死了,但还有不少事情没有料理清楚,我便是不出手也得盯着,省得再出变故。”
说到这,她神情略有凝重,“盛昭烬比叶非空要难对付。”
明月走到床旁站定,疑惑的眨了下眼,“为什么这么说?”
“陛下未曾下旨宣大人入宫。”瑾瑜轻轻一叹,“陛下未下旨,便代表盛昭烬没将事情闹大,咽了咱们昭国公府这口恶气。”
明月道:“许是被大人伤了脸面,心生惧意,不敢对我昭国公府出手。”
瑾瑜缓缓摇了摇头,“咬人的狗不叫。”
明月这下是明白了,却更难受,低声嘟囔:“就烦你们这些阴谋阳谋的,一个个心眼比天上的星星都多。”
林清笑笑,随即板正脸色,“有盛昭烬给后面盯着,凡是怕有意外,还是将此事尽早料理干净。”
她看向瑾瑜,“方四德与沈靖川的刑审便由你与周虎盯着吧,尤其方四德此人很是狡诈,我怀疑从他那发现的东西极有可能是从叶非空那骗去的,需得好好审讯。”
林清稍稍顿了下,轻轻喘了口气,伤口被撕扯着,很是不适,“我留着乔秋远本是为了诈出叶非空,如今叶非空已死,你可将他一同提讯,与方四德的证词互辨真伪,必有收获。”
瑾瑜凝重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林清看向顾春,“那三个孩子还需要诊治一下,尤其小元,伤势需要特别注意些,叶非空费力将他藏起,也必定有些因由,你与明月同去吧。
还有叶非空的尸体,也需尽快验尸。”
顾春点了点头。
明月听到自己能有任务,意识迅速应下。
林清最后看向裴绍光,“帮我留意下宫中的动静。”
裴绍光轻轻颔首。
秋娘叹了口气,搀扶着林清躺下,“事情都交代完了,你也要好好歇息歇息,又几日未曾睡过了?”
“也没多久……”林清含糊的应了句,还是躺在床上。
众人退去,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个故事……
第497章 第 497 章 ……
第497章
林清睡了一会, 一切暂时安排下去,她又是伤者,休息的心安理得。
直到天黑的时候,她再次被秋娘唤醒。
一排的丫鬟被管家古六娘带进来, 将房间内的灯火一一点亮, 又端来食物茶品, 将桌子摆的满满腾腾。
秋娘后方还跟着一个少年郎,身着蓝色棉衣, 肤色略黑, 脸颊有肉,一双眼很是灵动。
林清看了他一会, 疑惑道:“萧沧澜?”
“是小人,国公爷还记得小人!”萧沧澜眼睛一亮,嘴角下意识往上翘,可瞥见林清苍白的脸色, 翘起的嘴角猛地僵住, 一张脸都扭曲起来。
林清看着好笑, 她当然记得, 萧沧澜的义母萧萍乃是皇帝乳母,虽因犯错被赶出宫。
有名分在, 又有内情未曾查清,后来又牵扯前朝大案,便一直留在昭国公府, 只是这会已经搬到后巷, 与国公府的管事下人住在一处。
她温声问道:“你不是跟着顾春学习医术吗,过来有事寻我?”
萧沧澜道:“师父那熬了药,但有国公爷的命令还未完成, 小人便自告奋勇,与秋管事一同过来送药。”
说到这,他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师父说了,不能让药碗离开视线。”
有顾春吩咐,又与国公有关,他自是拿出十分心思,不曾离开药碗一步。
林清从秋娘手中接过药碗,正要饮下,又被萧沧澜给拦了下。
萧沧澜认真劝道:“师父说了,这药烈,快饮伤胃,要一口一口慢慢的喝。”
林清端着碗的手都僵了一下,她觉得顾春好像还在生气。
她看了看认真盯着她的萧沧澜,慢慢喝了一口乌黑的药汁。
苦臭的味道在口腔爆开,顺着喉咙延伸到胃里,接着化为炙热火热的辣,顺着经脉游遍全身。
林清缓缓松了口气,挺好,能接受。
一碗药下肚,她肩上的伤痛至少去了七分,只剩下绵绵的麻意。
林清将药碗递给秋娘,心头升起一股暖意,而后便见古六娘捧着一个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放的全是帖子。
“大人在街上行走,不少人都看见大人受伤,加上之前送来的帖子,如今已有这么多了,大多不重要的已经拒了,剩下这些都是不好直接拒的,还需大人过眼。”
“待我看过再说。”林清拍了拍一边的床沿,让古六娘将东西放下,接着说道:“时间也不早了,你们都回去歇了吧。”
秋娘会意,笑着应下,“养伤确实得安静些,我们便先离开,让六娘多陪你一会,再留两个丫鬟伺候着,门外守夜也不能免了,让丫鬟小厮们轮着吧。”
林清点了点头,“行吧。”
秋娘拉着萧沧澜行礼退下,一排的丫鬟跟随二人鱼贯而出。
不多时,房间里便安静下来。
林清随手拿起一张帖子看了眼,是请求来府中探病的。
想想也是,京城这地方一块砖头下去都能砸到几个官吏,其中不少认识她这张脸的,即便够不上昭国公府的大门,可谁上面还没个能走关系的,总有一个身份够得上。
就比如她手头的这本,是商家的。
商知衡官至中书令兼右相,品级不低,看着好看,但中书省刚被皇帝分了权,右相纯粹就是个虚弦。
论谁在朝中最难受,这商知衡算是其中一个。
林清嗤笑一声,闲适的又翻了翻帖子,却懒得细看,随手丢回那托盘,“我记着上次见面,这商大人骨头还硬的很,跟块石头似的,如今倒是知道来我这求帮手了。”
古六娘道:“商大人的嫡女颇有才名,送来的礼单里也塞了一本他女儿亲笔书写的策论,与一青玉描金屏放在一起,我让秋娘看过,说是前朝大家的画作。”
“青玉屏留下,把那策论给陛下送去。”林清抬手揉了揉眉心,“光听着我就觉得头疼。”
古六娘默了默,开口说道:“大人最近忙着抓人,大概还不知渝州祥瑞之事已传遍街头巷尾。
咱们国公府也已按照您的意思放出消息,说陛下得先祖开示,意欲重开女官,并已放出一批官位在您手中。
最近往咱们府中送文章的也不只商大人一家。”
“那正好,一会一起包好,跟明儿个的奏疏一同送上去。”林清慢悠悠从床上下来,刚一站稳,古六娘便搀扶着她的胳膊,生怕她摔倒似的。
林清没说什么,缓步来到桌前坐下,“至于剩下帖子,安排个时间安排他们挨个上门吧。”
第一批女官的官位私下里其实已经定下,各个世家大族里得给几个名额,朝中大员得给几个,民间有名号的给几个,剩下的再由民间举荐几个,分一分也就差不多了。
得先把这些人扯到一条船上,才能方便下一步动作。
左右例她给开了,路大致也给铺了,但总不能什么都指望她。
这时门外有暗卫忽至,古六娘出去片刻,回来低声禀报:“陛下已经出宫,应该快到了。”
“挺好,策论不用明儿个送了,等会全部包好送到我这,直接让他带走就行了。”林清捏起汤羹舀起一勺清粥入口,温热正好,就是素了些,“再拿套碗筷过来。”
皇帝给她擦屁股也不容易,估么到现在都没吃饭,这餐食倒是正好。
古六娘应命退去,碗筷刚摆上,李明霄便到了。
他披着一袭玄色裘衣,脚步匆匆,额前几缕碎发落下,英俊之下又多了些许随性。
数名侍卫被留在外面,只有吴有福一人跟着进了房间,正要伸手帮李明霄脱掉裘衣,却被对方给躲开了,只得小心的跟在后面。
李明霄三两步冲到林清面前,一双眼仔细的检查着她的上身,恨不能扒下那身里衣好好检查一番,伸出手,却又在触及她的手臂时顿住,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她的伤口。
他收回手,带了几分不知所措,最后只能干巴巴的站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的问道:“怎样了?缺药材吗?朕让吴有福立即去取。”
“无妨,一些小伤罢了,更何况还有顾春在,我能有什么事情。”林清笑着安抚了句,而后扭头瞥向一边的丫鬟,吩咐道:“为陛下更衣。”
李明霄这才没动,任由吴有福和古六娘帮他脱下裘衣,露出里面的明黄长衫。
林清微微挑了挑眉,“怎么没换身衣裳?”
李明霄也是急的,从吴有福那听见林清受伤,他便已经来过了,还带了半个太医院来。
可那时顾春已经为她处理完伤口,人也已经睡下了。
他只能压制住心情,暂且返回宫中。
林清在街上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后面的事情不少,最起码面上该清查的清查,该安抚的安抚。
加上重开女官的事情已经传开,如今朝堂上格外热闹,一部分既得利益者自是支持,一部分仍旧观望,还有一部分老古董不断上疏反对。
林清忙着抓细作,总不能再让朝堂上的事情烦她。
李明霄清楚,林清不喜欢这些……
话到嘴边,又被他给咽了回去,“天都黑了,想必也没人注意,再说也没有哪个刺客不长眼,跑到昭国公府行刺。”
林清笑笑,心情着实好了不少,抬手指了指那副碗筷,“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李明霄点了点头,明明一天没吃什么,却好似感觉不到饿,满心满眼都是林清,舀起一勺清粥就得看上两眼,方才入口。
林清有些无奈,她是受伤,又不是武功被废掉了。这么被人盯着得亏是知道坐对面的是谁但凡换个地方,她怕是得衡量一下是不是遇见刺客杀手了。
她放下汤匙,轻叹一声,“陛下,再看下去,粥就凉了,我坐这又不会跑,什么时候都能看。”
李明霄闻言干脆也不装了,放下碗筷,就这么注视着她,没什么情深似海,却烈的像火,柔的像风,“就是真跑了,朕也能追回来,就你这么一个念想,哪能让你溜了,便是绑,也得让你与朕在一条船上。”
林清略一挑眉,“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霸道呢,死都拉着我一起?”
李明霄却是不服,“是你霸道还是朕霸道?”
林清觉得她挺好说话的,也没干过什么强取豪夺的事吧?
但转念一想,她要是不强悍霸道怎么压得住手底下那群人,一个个人高马大,撞得跟熊似的。
她要是没点气势,还不得被那群熊一围,就跟掉进陷阱的鸡崽子似的,连个影都看不见。
换成李明霄就不会,朝堂上就没几个岁数小的……
林清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干脆挪到他身边坐下,摆了摆手让下人将桌子收拾干净,而后问道:“祥瑞之事如何了?”
“还能如何。”李明霄小心的搀扶起林清的手重新回到床边,挥退伺候的丫鬟,为她褪下鞋子,搀着她半躺在床上,这才在床沿坐下,“朝会上找事的便让他们出去查清了再议,别天天竟把谣言当实情打扰朝会。
罚了几个不听话的,后面也就老实了。
再多找些听话的找到御书房,把问题抛给他们议论就行了。”
真正有用的政策从来都不是拿到朝会上说的,等能拿到明面上时,基本都已经定好了。
从来都不是商议,而是通知。
第498章 第 498 章 ……
第498章
林清的卧房极大, 光烛火就需要六七十处方才能将房间照亮,比宫中某些宫殿还要气派。
古六娘已经带着丫鬟站到了远处,吴有福规矩的站在她旁边,垂眉低首。
这会床铺旁只剩下林清与李明霄二人。
林清枕着软枕, 听着李明霄絮叨着这几日的事情, 稍一侧眼, 便能瞧见他眼下的青黑。
别看李明霄说的简单,真做起来其实一点也不简单。
那帮大臣人老成精, 花花肠子比谁都多, 面上瞧着义正言辞,暗地里还不知算计什么阴损勾当, 光嘴仗就有的打。
李明霄虽是皇帝,却不代表凡事都能随心所欲。
他要维持朝堂平衡不被打破,又要将新政推行下去,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按理林清也该分担一部分, 可因为叶非空的事耽搁了, 于是李明霄便将她那一部分谋划也一并揽了过去。
她抬手拍了拍身旁空着的枕头, “歇一会吧。”
李明霄微微一笑, 眼中添了几分温情,却摇了摇头, “出来的时候已经人去宣礼部官员入宫了。”
“天塌不下来,凡事都有旧例可循,这点事都做不好, 养他们干什么吃的。”林清将内侧的被子往他那边拽了拽, “不急,歇一会吧。”
“也只有你会与朕说这样的话。”李明霄声音低低的,像是喉咙里被塞了一团棉花。
皇宫有多清冷他是最清楚的。
父亲只是教导他如何成为一个帝君, 母亲在意的只有她的养子,宫人们只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看着关心,可细细一品,又缺了味道。
后来真当了皇帝,面对那些喊着万岁,黑压压一片的脑袋,知道他们关心的是大渊,是百姓,是怎么把利益揣进自己腰包。
左右不会是他这个皇帝。
说句不好听的,即便某一日他驾崩了,他们也不过是象征的掉几滴眼泪,转而继续干着之前的事情。
待到百年之后,他们记得也不过是他的谥号,就像一个刻在他身上的符号,而非姓名。
唯有林清不一样……
李明霄没有言语,在那枕旁躺下,阖上双眼,一颗心像是找到归处,舒适的像是浸在温水里。
远处的吴有福看着主子睡下,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连忙轻步上前,与古六娘一同放下帐幔,熄灭大片的烛火,留下少数光亮,而后与其他人一同退出房间,守在门外。
吴有福很是庆幸,“咱家就知道,只有国公爷才能劝动陛下!”
古六娘也是怔了一下,“陛下不曾入睡吧?”
“也不是没睡,但每日不到个把时辰就起了。”吴有福叹了口气,“咱们也劝着,可陛下不听,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也不敢多言。”
古六娘颇为惊讶,却也知道不能再问,连忙为为吴有福安排房间休息,又多派了几名丫鬟在外面候着,直到安排妥帖才在院内歇下,始终没敢离开。
一夜天明,当天空变成灰暗的白,吴有福轻手轻脚进入房间,唤醒李明霄。
待会便要上朝了,李明霄不能不去。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响起,偶尔夹杂着几句低语。
林清听见了,却没动弹,继续闭目养神,张口说道:“给你准备了不少文章,都放六娘那了,等会一起拿走。”
李明霄穿衣的动作顿了下,随即就见门外的古六娘走进来,后面跟着俩侍卫,两人抬着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
李明霄好奇的走过去将那箱子打开,入目的便是满满腾腾的都是纸张,堆到满箱突起,顶上的几张因为他的动作划到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粗略一看,顿时眼角抽搐几下,就是殿试之时,他过眼的文章也没有这么多!
李明霄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林清侧卧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让吴有福找人将箱子送到马车上。
待人一走房内又静下来,林清又眯了会,直至太阳高悬方才慢慢起身,换上一身闲服,从床上挪到书房。
一群人看着,再远的地方也去不得,只能从这屋挪到那屋。
好在天气回暖,入春也不远了。
林清熟练拨动书架上的机关,啪嗒一声,书架弹开一半,露出里面足有半丈宽度的暗格,几个大箱子被随意的丢在里面,每一个都敞开着,里面堆着从坊间搜集来的话本。
各式各样,应有尽有。
最近事务繁忙,林清已经许久没打开这里,这会乍一看见,顿时心痒难耐。
她视线一扫,便停在最新的一个箱子上,伸手取出几本随意的翻了翻。
每一本皆是文字犀利,画作惊艳,比例归真!
都是好货啊!
再一看书者名讳——松窗客。
林清读过的话本没一万也有八千,这名字倒是头次见。
她双眼发亮,正要再细细品味一下,忽的外面传来禀报,说是顾春到了。
林清的笑容僵了下,迅速将暗格合上,重新坐回桌案前。
不多时,顾春便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药,轻轻放在林清的桌前,叮嘱道:“大人伤势未愈,切记不可劳累。”
“只是过来看看书罢了。”林清看着顾春脸上散不去的疲惫,慢慢啜了口乌黑的药汁,比起昨日,滋味倒是有些变化。
顾春不疑有他,开始说起昨夜的发现,“叶非空即便不被大人杀死,也绝活不过半年,他身上的蛊无法成虫,也无法被完全控制。
初用时会功力倍增,但后继无力,无法支撑太久,就像是提前透支气力,想来这也是叶非空被大人射杀却无力躲避的原因。”
林清恍然,若以叶非空一开始与她对战的武功强度,即便受伤,也不足以连那一箭都躲不过去。
当时她也只是本能察觉到叶非空脚步虚浮,方才射出那一箭,若能一箭毙命最好,即便不能,也是给周遭的暗卫信号,势必将叶非空的命留下。
她问道:“我记得这蛊是有解药的,虽不能解蛊,却能缓解症状,他没吃解药?”
顾春摇了摇头,“将尸体带走的暗卫已经找过,没有发现解药。”
他又看着再次陷入思索的林清,轻声提醒:“大人,这药里我加了从我师父那拿来的秘药,需得趁热服下。”
林清回神,干脆一口将药喝尽,放下空碗,假装没看见顾春怔愣的神情,朝他招招手让他在身边坐下,“还没恭喜你收个好徒儿。”
“沧澜心性纯善,在我那忙前忙后,又一直喊我师父。”顾春脸颊泛红,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还未出师,未得师父允许,不能随意收徒。所以只让他挂了外门弟子的牌子,日后行走在外,也算有个身份。”
“有个徒弟跟着你也不错。”林清笑了笑,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萧沧澜固然不错,可他的义母萧萍却不是好相与的。
出身可怜,行事干练,礼仪周全,可那双眼里仿佛藏着什么。
可惜萧萍的事与太后有关,太后又在皇陵那边,不好细查。
不过有昭国公府的名头在,想来萧萍也不敢做什么。
顾春没察觉林清的心思,认真的点头同意,随即叹了口气,“小元那边我也去看过,伤势已经稳住,并无大碍,只是……”
他是医者,不是术士,无法让已经被割下的东西重新长出来。
顾春见惯生死,仍心有不忍,“明月在善幼院照看着,对了。”
他话题一顿,又道:“明月倒是发现一点异常,小元似乎很怕面具。”
林清眉心微拧,“面具?”
“明月买了不少吃食玩物发给那些孩子,里面就有几个动物面具,小元看见后很是激动,似乎……”顾春稍稍回忆了一下,“似乎很害怕,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将那几个面具收起,他才渐渐平息。”
林清心思一动,若说面具,她这便有一个,正是那张傩面。
傩面是叶非空用来嫁祸秦涯的,小元不会写字,又被割掉舌头,若看见傩面后情绪出现异常,必定会引起天禄司的怀疑,也能成为指认秦涯的证人之一。
很合理。
但林清觉得,叶非空设计这么多弯弯绕绕,若真挑这么个证人,禁卫赵泽不合适吗?校尉沈靖川不合适吗?
即便这俩人不行,他都能策反两个,再多策反几个也不是难事,为何却用这样一个孩子?
总感觉过于合情合理了。
林清无奈的摇了摇头,“人都死了,烂摊子还这么多。”
顾春道:“这几日我与明月会再盯着那边。”
“不必着急,左右这细作也扒干净了,或许还有些鱼虾,但不妨事,凡事以身体为重。”林清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总要我少熬夜,你怎么自己还熬上了。”
顾春只觉一张脸再次涌上热意,“蛊虫已经死了,时间越久变数越多,方才急了些,我这就回去休息!”
“嗯嗯嗯。”林清连连点头,笑眯眯的回道:“我信你,不过此事的确不能急,想来过会瑾瑜也该回了,保不准就能弄明白这面具之谜。”
“若是这样就好了,我们多出些力,大人便能多休息一会,哪怕看看书也好。”顾春说着,下意识瞥向桌面那唯一的一本书,书名看起来有些怪。
“洪川集录……松窗客……这是什么书,名字没听过,能被大人珍藏,定是哪位名家大作吧?”
林清认真的点头同意,“还未细看,但感觉确实不错,市面上一书难求,我这还是动用了一些关系,才从衙门里弄回来的。”
“衙门?”顾春更懵了,出门的时候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书不去书肆,不去古董铺子,反而要去衙门里找?
林清挥退书房里伺候的下人,稍稍缓了口气,正要拿起书就见顾春去而复返,不停地喘着粗气,将一本裹着某本医书封皮的厚书放在她的书桌上,而后脸颊再次充血,又一溜烟的跑走了。
林清心思微动,放下手中的书,转而拿起顾春送来的那本,翻开一页,果然封皮里夹着封皮,写着《春恩录》。
她忽的便笑了,心情舒畅,正想再翻开一页,外面传来通报声。
这回不是府内的,外面的访客到了。
那么厚的一堆帖子,有探病的,有送礼的,还有过来打探消息的。
即便再不耐烦,也得硬着头皮见。
林清看着手里的书,脸都快黑了。
第499章 第 499 章 ……
第499章
接下来几日, 客人几乎踏平了国公府的门槛,各式价值不菲的礼物和文章也一样样送入府中。
林清过了一手,留下几样看着顺眼的,其余的便原封不动, 与那些文章一同送入宫门, 当着所有大臣的面, 明目张胆的送到皇帝私库。
原本民间已起流言,说昭国公仗着陛下宠爱, 收受贿赂, 买官卖官……
结果谣言还没传起,就被林清这一手操作给弄哑了火, 连带着后面一系列的阴谋算计也偃旗息鼓。
另一边,顾春带着萧沧澜再次前往善幼院。
顾春背着药箱,萧沧澜则扛着两个大包袱,一个装着药材, 另一个装满了各式吃食。
善幼院门前有两名天禄卫值守, 内里又有十数名天禄卫正在干活。
善幼院建筑破旧, 桌瘸瓦破, 不少地方都需要修整,明月干脆去营所里带了些愿意过来帮忙的弟兄。
如今院里许多地方已是焕然一新。
此时明月正站在前院空地上, 手持木棍,神色严肃,十数个孩子在她前方站成一排, 歪歪扭扭的扎着马步, 年岁有大有小。
打头的正是承岳。
也不知蹲了多久,他双腿微颤,稍不注意屁股便下沉几分, 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明月手中的木棍瞬间抽在他屁股上,疼的他立马又挺起身体,憋着一口气拼命死撑。
顾春将药箱放下,温声劝道:“习武并非一日之功,还需劳逸结合,否则恐伤及根骨。”
“我不累!”承岳高声喊道,两条腿却开始不争气的打摆子。
明月横了他一眼,又瞧了瞧旁边一个个快到极限的孩子,干脆的将木棍丢到一边,“今日就到这吧。”
此言一出,几个孩子纷纷瘫倒在地,横七竖八躺了一地,承岳亦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焦急的问:“那我啥时候能学真功夫?”
“基础都打不牢,还想学功夫。”明月板起脸,“等你熬过这个月再说。”
承岳却是不服,小声嘟囔:“你也没比我大两岁,凭什么你行我就不行。”
明月瞪了他一眼,不见怒气,反而目光中多了一分得意。
承岳也是半大的小子,虽不知真实生辰,但看上去确实与她年岁相当。
明月很开心,毕竟她年纪小,整个天禄司能与她年纪相仿的也就只有林清一个。
但跟林清比起来……
算了,没法比。
但眼下终于能轮到她教授弟子了,这份高兴简直比糖还甜。
只是呈现在脸上,就像是给原本冷清的容貌又添上几分寒气,连正在分发食物的萧沧澜都怕得直缩脑袋。
明月假装没看见,冲顾春略一颔首,“报上去了?”
“都说了。”顾春轻轻一叹,“大人让我把那傩面带来了,可要如何试呢?”
明月也沉默下来,小元只有年纪尚幼,天生体弱,先被家人抛弃,又遭如此横祸,只怕他们稍有不慎,就会把那条本就绷紧的弦彻底弄断。
承岳却在这时站起来,伸手摊平,“给我吧,我去。”
明月与顾春齐齐看向他。
承岳另一只手擦掉额头的汗水,“我们长这么大什么事没经历过,早就习惯了,这就是一点小事,我相信小元不是真的害怕,他只是在用他的法子告诉我们一些事情。”
顾春只是医者,在这一方拿不了主意,于是转头看向明月,而后便见明月点了点头。
他将傩面从药箱中取出交给承岳。
承岳还是头次见这种面具,颇为新奇,拿在手里左看右看,直到走进后院一间屋子。
承运正陪小元说话,见到承岳进来便停下扭头看向他。
承岳背着手,将面具藏在身后,先把之前事情说了一遍。
承运无奈,握起拳头在承岳脑袋上轻垂了几下,“瞧你这脑子,即便你说得有道理,但小元如今这情况,只怕有所表示我们也看不明白,若错过什么线索该如何是好。”
承岳也才反应过来,慌道:“那怎么办?”
“若是林大人在,必能明白小元的意思。”承运神情满是敬重,又忆起承岳被救下时的情景,心中更是激动。
承岳也是如此,满目憧憬,“等我当了天禄卫,必然日日都能看见恩人!”
“大人忙得很,哪有功夫搭理你。”承运想起外面那些身材壮硕的天禄卫,再看承岳,实在没法相信,但也不好打击承岳的信心,“去把明月大人和顾大夫叫来。”
承岳应了声,转头就往外跑,没两步又停了下来,就见顾春和明月已经站在门外。
明月低咳一声,出声解释:“小顾大夫在这,待会若有什么意外,也好立即救治。”
承岳连连点头,就觉得明月说什么都对。
他重新回到承岳身边,顿了顿,将面具拿了出来,小心的送到小元面前。
大概是因为已经回到熟悉的环境,小元的精神比之前好了一些,原本空洞的目光也有了一丝神采。
他看着出现在眼前的傩面,被那恶鬼獠牙的样子吓得缩了缩身体,而后便多了一点好奇,缓缓抬起胳膊,伸出一根手指在那面具的眼睛上摸了摸,又悄悄抬头观察几人。
他见没人训斥,胆子也更大了些,多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具上又快速的摸了一下。
不像害怕,反而觉得好像有点喜欢?
顾春沉默片刻,道:“看来大人猜对了。”
即便是他这个大夫也能看出来,小元惧怕的不是傩面。
明月脸色难看,如此倒也不难推测。
小元不怕恶鬼傩面,却对民间随处可见的玩物感到恐惧,怕是让小元害怕的并非面具,而是一个带着面具的人。
一个带着面具来到这里,无意中被小元看见,最终引发一场悲剧的人!
顾春也想到了这些,沉思片刻,疑惑道:“不会是叶非空吗?”
明月摇了摇头,“若那人是叶非空,小元已经死了。”
既然小元不是为了嫁祸秦涯安排的棋子,那便是有其他理由,若只是意外撞见叶非空的真实身份,死人才更安全。
顾春抿了抿唇,道:“我留下照顾他们,你回去将事情告知大人。”
“好。”明月应道。
承岳听见这话也跑了过来,双眼微微发亮,“我也想去!”
“承岳!”承运气的扯住他的胳膊,“大人事务繁忙,哪有功夫见你!”
承岳撇了撇嘴,求助的看着明月,“明月师父,求求你!”
明月:“……”
她的脸更冷了,“跟上。”
承岳满是激动,推开承岳立马规矩的跟在明月后面,直至走出善幼院的大门,被明月拎上一匹高头大马。
承岳没骑过马,激动的兴奋大叫,直到昭国公府的门口都没停下。
明月忍着将人一脚踹下去的冲动,直到把人带进大门,来到正堂前,看见同样候在那的瑾瑜。
明月上下打量他一眼,稍稍蹙眉,“怎么不去换身衣服,一身血腥气。”
“换了,但在刑室待了几日,一时也散不去。”瑾瑜说着,瞥了眼后面正新奇观察四周的承岳,“怎么把他带来了?”
承岳听见说话,立马收回视线规矩站好,又寻思片刻,直接跪下磕头,“拜见大人!”
不认识,但礼多人不怪。
瑾瑜愣住了。
明月的额角却突突直跳,一把抓住承岳后衣领将人给提了起来,对瑾瑜问道:“大人在忙?”
“有几位大人到访。”瑾瑜回过神,淡淡的解释了一句。
明月闻言没再言语,拽着承岳走到一边安静等候。
又过了一刻,正堂的门方才被打开,四五名官员鱼贯而出,满面堆笑,被古六娘相送离开。
待人禀报后,明月与瑾瑜一同进入正堂。
房内设有地龙,比以往烧的要更热些,丫鬟们正在收拾吃剩的茶杯和点心盘子,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曾多看一眼。
林清坐在主位上,随手摆弄着桌边的一个盒子。
看得出盒子是被精心挑选过,盒上雕刻繁复华丽,花鸟虫鱼不一而足。
光这盒子便值个千八百两。
但见惯了,大概也就那么回事。林清随意的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对墨色玉珏,匠人手工精湛,形状漂亮,珏身雕着各式祥兽。
林清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随手放在一边,又把盒子盖上推给古六娘,“将这个与其他东西一同送到宫里。”
古六娘应下,拿着东西离开了。
房间里的人大多都退了出去,瑾瑜和明月上前拱手行礼,而后立在一旁,承岳刚刚还能说上几句,这会紧张的已经不知把手放在哪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先叩头拜礼,大声喊道:“谢大人救命之恩!”
嗓门之大,差点将屋顶都给掀了。
林清微微一笑,“你既是大渊百姓,我焉有不救之理,不必多礼。”
承岳只觉她的声音格外温柔,突然就不紧张了,麻溜的站起身来,嘿嘿的傻笑几声,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
林清换了个姿势,手搭在桌面,道:“都坐着说吧。”
明月拽着承岳按在一把椅子上,而后在旁边坐下,瑾瑜则在对面坐下,丫鬟们再次送上茶饮,又将一碟碟的点心一一摆好。
几人一边享用茶点一边闲聊着,直到又换了一轮新茶,明月方才将善幼院的情况说了一下,而后瞥向承岳。
承岳明白过来,忙道:“小元与那个恶鬼傩面并无关系。”
他将小元的反应细细说了一遍。
林清安静听着,心里也在快速思索着,而后转头看向瑾瑜,“你那边有何发现?”
瑾瑜还没开口,承岳猛地站起身,“小人出去候着!”
他总觉得接下来的话不是他该听的。
林清安抚道:“不必,你坐下吧。”
叶非空藏在善幼院内,时常与这些孩子接触,保不准承岳会想起什么。
左右也不是什么机密,听着也无妨。
承岳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在椅子上。
“方四德招了。”瑾瑜放下茶盏,宽大的袍袖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垂落,“但有些奇怪。”
第500章 第 500 章 ……
第500章
瑾瑜的视线扫过几人, 道:“方四德是个聪明人,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却惜命如金,对付他也不难, 我在刑房里备了茶, 请他边喝边看, 第二天刚把他拴上刑架,他便全招了。”
承岳好奇的抓耳挠腮, 忍不住出声询问:“他看了什么会这么听话?”
瑾瑜笑了笑, 他曾为人师,也有过弟子, 只是如今身份不合适再联系了,如今看见承岳这般样子,竟有些怀念之前在国子监教书的日子,“刑房里的东西不少, 都是刑讯之用。”
承岳更好奇了, 还想再问, 听见旁边明月发出一声警告的低咳, 下意识闭上嘴巴。
林清看在眼里,也觉得颇为有趣, 最起码这地方多了点活力,不至于正儿八经的跟上朝一样。
她倒也能明白瑾瑜未尽之意,方四德固然怕死, 但能让他上刑架就怕成那样, 估摸着是周虎亲自操刀,把这几日审讯的犯人折腾的够呛。
“方四德都招了什么?”
“他说除了小元那件衣服是他偷的,剩下的皆是叶非空自愿放在他那的。”瑾瑜板正脸色, “方四德言明叶非空是通过陆季找上他的,开出的条件极为丰厚,他便同意了,没几日,叶非空便将那些东西交给他,让他藏在那批蔡国公府家具之中。”
但叶非空没想到那批金丝楠木的家具内设有暗格,还如此地隐蔽,以至于黄大娘没能将东西找出来。
裴瑾接着说道:“方四德言明,他掌控赌坊,并且利用赌坊设有一条暗线,可将货物送出京城,蔡国公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宝贝有一半都是他送出去的。
叶非空一开始找到他,便是想用他这条暗线,将一批东西送出京城。”
明月听得直皱眉,“这听着确实奇怪,沈靖川没说话?”
裴瑾也很无奈,“还在昏迷,叶非空那一脚是奔着人命去的,还是小顾大夫出手才留下一条命。”
他看向林清,“大人怎么看?”
林清换了个姿势,翘着腿,搭在桌上的手指有节奏的轻敲着桌面,却并不像他们那样双眉紧蹙,反而有了些许想法,意有所指的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明月若有所思,问道:“大人指的是钰王吗?”
盛国的钰王自南境跟随林清归来,一直住在会同馆内。
虽说大部分人都已遣回盛国,但堂堂王爷,身边还是跟着几个随身伺候的心腹。
都是盛国人,若钰王暗地里与叶非空接触,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清却摇了摇头,暗九一直潜伏在会同馆内,若钰王有动作,绝对逃不过暗九的眼睛。
而且叶非空走的是暗探路子,钰王不可能知道叶非空的身份,除非叶非空主动找上他。
那么问题又与最初始的事情相逆,且不提暗九潜伏的事情,若叶非空上门,主动权便握在他的手中,完全没必要将那些证据交给方四德。
而且,她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事情。
若蔡国公府事发,这批家具势必会落入朝廷手中,那么这些所谓的证物也极有可能会被发现。
那之后呢……
林清闭目凝思,有千百种结果在她的脑海里成型,又被一一抹去。
正堂内一片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等待着。
许久,林清缓缓睁开眼,“没有家鬼,又如何引来外贼,你们怕是忘了那个帮助叶非空潜入皇宫的鬼。”
林清的话犹如一道飓风,搅的他们脑子里屏障尽碎,明月与瑾瑜豁然开朗。
唯有承岳两眼发直,傻乎乎的看着他们。
听不明白!
完全听不明白!
但恩人就是厉害!
承岳看着她,整个人都跟着火一般,热到发烫。
林清都被看的眉头直跳,少年人的崇拜实在太过炽烈纯粹,尤其这人就跟缺心眼似的,让她都有点受不住了,只能垂首押了口茶。
接着便听见瑾瑜接着她的话分析下去。
“叶非空的背后是盛昭烬,尽管那些密信出自林君柔之手,但若盛昭烬不点头,我不信林君柔能拿到密令。”瑾瑜垂眸,食指抵着下巴,整个人仿佛都陷入某种状态之中,说话的速度也快了几分。
他接着说道:“叶非空察觉到命令有异,故意留下作为证据,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想完成任务……又或者这任务只是其中之一,他还有其他任务需要料理,而这样任务会让他与某个人进行接触。
此人便是大人口中的内鬼,内鬼之后必有势力支持,还是能随意出入皇宫且不被天禄卫发觉的鬼!”
瑾瑜瞳孔骤缩,身体微微颤了颤,“京内有势力与盛国勾连……有人通敌!”
明月亦是瞪大双目,不曾想事情最后竟到了这步境地!
“不止。”林清轻轻笑了笑,“你们可曾想过,叶非空为何找上这几人?”
“赵泽是禁卫,沈靖川是京巡卫,方四德掌控着一条能够进出皇城的运货线路。”明月沉声说着,“禁卫出入皇宫,京巡卫可控皇城,加上那个方四德和还没找到的内鬼……
他们怕不是想将宫里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出京城吧?”
瑾瑜思索着她的话,“可能性很大,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陆季,他只是英国公府二房的管家,又有什么用?”
“朝中势力大多都被整顿,但派系仍在,就比如分为保皇党和外党,除此之外,又有勋贵与清流之分,其余党派人数不多,可暂不做细究。”
林清说着,禁不住叹了口气,能将朝廷平衡到这种程度,已经是非常艰难了,她难,皇帝也难。
“英国公府是保皇党的中流砥柱,在勋贵中亦有极重的权柄,若他出事,朝中平衡便会打破。
就如外党一般。”
所谓外党,便是外戚和朝中一些贵族和官员的集合体,以太后和永庆侯为首,只不过永庆侯被杀,太后又去守了皇陵,如今朝中外党要么辞官,要么外放,已被排挤出京中中心,再无权柄。
“这样……一切便明了了。”瑾瑜却是双眉越皱越紧,“可到底会是谁呢?”
线索太少,无法判断。
林清微微一叹,“若对方不动,便如一池死水,如今能抓住的突破口便没有几个。”
瑾瑜道:“那小元怕是会有危险。”
这又是一个难题。
林清沉默片刻,“先让他入府静养吧。”
承岳别的没明白,但最后却是懂了,有人要杀小元,恩人在想办法救人,正如之前救下他那样。
他一颗心像是塞满了棉花,眼眶微热,不知不觉间已有泪水凝聚。
承岳一把擦掉眼泪,梗起脖子,学着承运的样子使劲转动脑子,恩人对他这么好,他必须得想起什么!
可又有什么是有用的?
他每天的日子不是干活就是想着怎样不饿肚子,还要与承运护着几个未长成的弟弟妹妹,实在想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想起一件事!”承运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见三人齐齐朝他看来,方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不禁脸上一红。
他忙重新坐回椅子上,端正姿势,道:“就在小元出事的那天黄昏,承运去给小元送药,我喝过药肚子饿,就悄悄跑到后院找吃的。”
承岳停顿了下,怕他们听不懂,又仔细解释:“那个厨娘把好东西都弄走了,善长身体弱,我们也只以为他没有办法,真饿极了就从后院往外走。
那有个狗洞,钻出去有几户人家,偶尔会给我们留点剩饭。
那天生了病,我也更饿了,便从那狗洞出去看能不能讨口剩饭,结果刚从狗洞出来,就瞥见一道影子从我眼前飞过去了。”
这话让几人为之一愣,瑾瑜追问:“什么影子?”
“没看清,抬头就不见了,回去我还跟承运说过,承运说我眼花,可能是飞鸟什么的。”承岳窘迫的挠了挠耳朵,“我也当自己是眼花了,便将这事撂下了,没再提过。
但现在听你们一说,我便觉得当时有点奇怪,那个影子……”
承岳仔细回想了下,“影子里有一道金光,晃了我眼睛一下,就跟被针扎了似的。”
“金光?”瑾瑜蹙起眉,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明月道:“会不会是什么能发光的东西?”
瑾瑜却觉得不对,“本就不愿被人发现,弄道光放身上带着,生怕其他人不会发现吗?”
明月想不通,“那还能是什么,总不能是镜子吧?”
“行了,明日过去瞧瞧,或许会有收获,你们先把小元接回来,以防万一。”林清说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瑾瑜等人也纷纷起身。
偏在这时,古六娘疾步走进来,脸色郑重,“主子,盛国太子到了!”
此言一出,林清也是神情微滞,眉心皱起,“他来干什么?”
古六娘道:“礼部尚书苏景雍苏大人和太常寺少卿王承文王大人同往。”
苏景雍原本只是侍郎,后来补了颜回的缺。
王承文是王尚王大将军的二儿子。
林清神情立马就松快下来,她知道盛昭烬登门的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