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第 531 章 ……
太后病重的消息一路从京城的大街上传到皇宫里。
林清与李明霄正在书房里说话, 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沉默下来。
纵然有所预料,可当事情真发生时,仍旧让李明霄心情沉重。
他坐在榻上,手中端起的茶盏用力拍在炕几上, 轻呼了口气, 扭头看向林清, “阿清,你怎么看?”
“这倒是能想通之前的消息为何奇怪了。”林清说道:“许清商送来消息, 可暗卫始终没有将人找出来。如今再看, 太后是故意让许清商发现替身,送来假消息迷惑我等。”
“怪不得将整个大渊翻了一遍也不见她, 原来一直藏在皇陵里,把我们当傻子耍。”李明霄轻笑了一声,只是眸中凝重不见分毫消散,“她到底想做什么?”
“能费这般大的功夫从我手底下把人弄走, 所求之事陛下真的不知?”林清手臂搭在几上, 目光顺着窗户望向外面。
太阳已经西斜, 阳光也随之昏暗, 看不见什么绿意,只见各处值守的禁卫, 比之前更加森严。
可再多卫士也拦不住皇帝的孝心。
太后回京已是事实,若可以,她真想路上就让人重病归西。
许清商也是个蠢货, 几次三番制造机会, 却频频失手。
林清暗觉可惜,如今倒也不好再动手。
太后这张牌用好了,便能让她与李明霄的关系更加紧密。
可若用不好, 那便是杀母之仇,分道扬镳。
林清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正在思索着,就见吴德海过来通报,说是明月来了。
林清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手放在案几上,“看来萧萍还是逃过一劫。”
李明霄没说什么,对吴德海命道:“让她进来。”
吴德海应命离去,不多会就带着明月走进来。
明月脸色很不好看,对林清和皇帝行礼后,把在会同馆外的情况说了一遍,最后才道:“那皇陵内侍报信后,萧萍突然说她曾侍奉过太后,知道如何治太后的病。
接着那盛太子便出现了,打着给太后治病的旗号把人带了回去,还说属下拦着就是不让陛下尽孝。
后来大理寺的章大人也到了,暗九示意属下收手,回来禀报后再议。”
话说到这,林清双眉微蹙,转头看向李明霄,发现对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章杰余这老小子藏得倒是深。
明月接着说道:“章大人作保,将人暂时搁置在会同馆内,后上书陛下,再做决断。”
话说得好听,若皇帝此时再杀萧萍,还不得被人宣扬成不喜太后。
仁孝二字压在上边,李明霄明面上绝不能动。
林清道:“也不是全无办法,可以让潜伏在里边的暗卫动手,我在外配合,成功几率不小,再把事情甩在盛昭烬头上。”
左右盛昭烬在此事上绝不无辜。
李明霄却不同意,“盛昭烬必定有所防御,也不知他藏了多少高手,若真动手,暗卫怕是要用命来填,朕也不放心你。”
林清当然知道此行危险,可不知太后算计会从哪来,提前把萧萍弄死会大大降低风险。
更何况她得报仇,为萧沧澜报仇,为顾春报仇,也为她自己。
林清压下眸间的情绪,尽管她很想,但是不行,有古风朔和付云奕在,想要悄无声息弄死萧萍的概率不大。
一旦闹出动静,后边就不好收场了。
林清道:“章大人平时虽奸滑了些,但也不像是会被太后拿捏的人物,怕是里面还有事情。不妨将英国公他们都找来,大家商议个章程出来,后面若太后真不老实,也有应对的法子。”
“也好。”李明霄向吴德海报出一串名字,便与林清在此等待,又过了个把时辰,所有人一一赶到,直到深夜方才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倒是很平静,所有人都仿佛忘记这件事情,该做什么做什么。
但又似乎过于平静了,明明日光大好,已有鲜花初绽,身上的薄袄也换成普通长衫,可各家的宴请像是全部停下,大门闭紧,连往常旧友都不怎么联络了。
这份宁静又从权贵之家传到富户,又从富户扩散到百姓之家。
唯一如常的大抵就是朝会了,但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早朝位置如常,只是靠后的位置多了数道倩影,身着改良的青绿朝服,发髻严谨,面容严肃,或老或少,立于百官之间。
林清又站在她那老位置上,只来得及粗略瞥上几眼,对这变化还是颇为满意。
虽说如今仍旧势弱,但饭要一口口的吃,口子给扯开了,也不怕后面不明朗。
只是如今仍不能完全撒手,把这条路完全让权贵给笼络住了。
她正寻思着,就见旁边连杰脸上带笑,很是春风得意的样子,不由问道:“连大人今日这是有喜事?”
连杰呵呵一笑,“哪有什么喜事,只是我家二娘今日初次上朝,我不过是担忧她不识规矩,寻思着让诸位大人照看一二。”
林清记得那个小姑娘,连家嫡女,连问之的小妹,好像叫连姝宁。
“连大人也是,这等好事也不早说,我若是昨日知道,好歹也带些礼物过来,连大人站在哪里?”林清假装没听懂连杰炫女的意思,转身往后面看,奈何密密麻麻都是人,任凭她眼神好也没法透过人群看到后边。
连杰抚须而笑:“是户部那边的,也不过六品罢了,勉强有个位置,在后数第二排上。”
这话也就是客气客气,又不是初一十五,能上朝的六品官必是身居要职。
说白了还是炫女,不止炫给他们,也炫给后边几排只能听不能插嘴的。
林清无所谓,但王大人就不乐意了,他哈哈一笑,“这要是说起来,我那孙女倒是早来半月,也站那附近,等会让她多照着些你家姑娘,保准不会闹出笑话的。”
这话明摆着说你女儿才来啊,我孙女半月前就在了,呵呵。
连杰笑容顿住,饶是他平时沉稳,这会心里也出了一点火气,“是比不得王大人儿孙众多,不过听说前几日王承文王大人那里又出了些事情?”
王尚当即老脸一黑,王承文就是宗正寺的,春华殿的乐器也好,盛国那批瓜果也罢,都是在他手底下出的事,虽说最后找到了细作,但王家也着实出血不少才将王承文给保下了。
林清也出了些力气,顺便敲了王家竹杠,闻言便当起和事老,“两位家中晚辈皆身居要职,才学气度俱是上品,若说什么照不照顾的,我看大可不必。”
她稍稍顿了下,“今日过来,我瞧外面花开了不少,待过几日不妨办场花宴,将朝堂年轻有为之辈聚在一起熟识一二。”
熟人好办事嘛,官员之间有几个少得了应酬的。
连杰点了点头,“也好,不如就由我家与王家出面吧。”
梯子都递过来了,王尚也不好端着,便应了一声。
三人重新站好,又过了会怀王才匆匆赶来,衣衫略有不整,头冠也有点歪了,额头大汗淋漓,站在林清旁边的位置,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整理衣服。
林清能嗅到怀王身上传来的酒气和胭脂香,那胭脂香气颇为浓郁,是春雨楼最近流行的‘醉花阴’。
林清看怀王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要知道这位的岳父就站在另一边。
她扭头一看,果真见到英国公的脸上已经隐有怒火。
林清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好在内侍传声已至,皇帝到了。
百官朝拜,山呼万岁,接着便没什么大动静了,能奏的都是些不大重要的小事,不一会就结束了。
正天殿内明明官员不少,却静的落针可闻,还不如早朝开始前热闹。
直至尾声,兵部尚书钱崇钧垂头走到殿中央,向皇帝拜下,道:“臣谨奏,太后銮驾距京城不足十里,明日便可回京,只是臣再三询问,礼部至今未拿出个迎驾章程。”
礼部尚书苏景雍一直在装鹌鹑,如今被点到头上才不得不站出来。
那是他不想做吗,实在是上过两次折子都被皇帝按下,他要是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就白混这些年官场了。
但话却不能这么说,道:“非臣不安排,实在是太后凤体欠安,若仪式耽搁太久,恐于凤体不利,所以才不得已一切精简,只为快些迎太后回宫,安排太医救治方为重中之重。”
钱崇钧听这话扭头瞪向苏景雍,气的吹胡子瞪眼,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总不能不顾太后凤体,非得把仪式搞得极为重大吧。
而后便听皇帝开口:“苏卿家所言有理,一切需以母后身体为重。”
“臣遵旨。”苏景雍暗自松了口气,再拜后回到位置重新站好。
钱崇钧咬着后牙槽,也不得不跟着回去。
然而偏在这时,外面有内侍疾跑而入,与吴德海快速耳语几句,吴德海当即色变,又迅速来到皇帝旁边低声耳语。
他们的声音很小,但林清站的近,耳力也非寻常人可比,还是捕捉到大部分话语。
——太后已至城外。
第532章 第 532 章 ……
太后提前归来, 这种事无法瞒住,李明霄当即退朝,又亲点几位众臣与他一同前往宫门迎太后鸾驾。
林清自然也在其中,直到宫门前, 她算是明白太后为何会早一天到来了。
她没带仪仗, 一切从简, 就躺在一辆马车里,且只有一辆马车, 配着三两个骑快马的内侍。
的确够快, 但也极为寒酸,不过配着之前病重的消息, 又自有一番合理。
接驾的诸位面面相觑,谁也没敢说话,远远站开,也算是全了皇家脸面, 只留皇帝一人站在马车旁说话。
车门开着, 有一道厚帘, 太后在车里, 皇帝在车外,几句话, 却没多少人听见说了什么。
而后亲自将太后送回住处,只是当太后从车上被搀扶下来,方才发现此处的匾额竟被换了, 上书“长寿宫”三个字。
太后身着一袭素色衣裙, 颧骨因清瘦过于突起,乍一看多了几分刻薄。
她倚在如今伺候她的大宫女灵秀身上,原本苍白的脸色愣是气出一点血红, “哀家离开才多久,陛下这是连牌子都给哀家摘了!”
李明霄立在太后身旁,淡声道:“母后此言差矣,实因母后生病,朕方才换个更吉利的名字,祝福母后长命百岁。”
太后沉下脸,“陛下当真孝顺。”
“都是朕该做的。”李明霄不轻不重的回了一句,“如今见母后身体大好,想来这长寿宫的新名也是极好。”
太后哼了一声,由灵秀扶着走进长寿宫内。
早有皇帝吩咐,长寿宫内早已焕然一新,连太监宫女都换成新面孔。
太后冷眼瞥过,搭在灵秀臂间的右手紧紧握住,长长的指甲仿佛穿透布料,扎透灵秀手臂的嫩肉。
灵秀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却不敢露出半分痛苦,直到扶着太后坐在榻上方才隐秘的呼出一口气,袖子已染上星星点点的血迹。
太后见宫人搬来为皇帝搬来坐椅,轻笑一声,“陛下当真好手段。”
李明霄却没有回话,对下面的人命道:“来人,将那乱传话的内侍拖出去砍了。”
太后猛地一拍扶手,怒道:“哀家刚回来,陛下就要见血?”
李明霄仍旧眉眼淡淡,“那内侍竟谣传母后身体病危,只斩了他已是为母后积福了。”
太后是不是真有病,大家伙都心知肚明,只是借口撒出去,就得有个回收的法子。
太后不是想回来?
行啊,伺候的下人是新的,外面值守的侍卫加倍,让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
既然想住,那便住着吧。
太后冷眼打量着皇帝,像是在确认什么,许久方才收回视线,斜倚在榻上,仿佛此时才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虚弱,“才多久不见,陛下这性子变得哀家都快不认识了。”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遇见多了,若还不长记性,朕这皇位怕是已经换人来坐了。”李明霄迎上她的目光,“母后,您说呢?”
“这位置该是谁的自然就是谁的,陛下何须妄自菲薄,只是先人有云,亲贤臣,远小人。奸佞之臣只知阿谀奉承,贪权弄势,陛下也需擦亮眼睛,莫要拿这种人在朝堂搅风搅雨。”
太后说着,视线却意有所指落在林清的脸上,也不收回,瞳孔微微下垂,就那么看着,像是在看一件无足轻重的玩意。
连杰王尚等人也在,也难免随之瞥了眼林清,又迅速收回视线,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是那耳朵一双双的都立了起来,想看看林清怎么回话。
如今这宫里看似平静,却也只是看着,内里怎么回事,他们这些高官之人自然都十分清楚。
于是很多事都得重新评估。
但林清压根就没打算回话,太后又没指名道姓的,这点面子皇帝自然会替她挣回来,没必要亲自下场。
果然,皇帝便开口了,“朕的朝堂皆是栋梁之辈,此番与朕过来的更是其中翘楚,尤其昭国公最近更是破获一起重案,抓住几个隐藏极深的细作。”
说到这,他眸中多了些许笑意,“母后可知那个太庙令张望,谁能想到他竟也有不妥之处,被抓之后急于逃跑,一头栽进火里,把自己给烧死了。”
太后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陛下的翅膀硬了,哀家的话便也如那耳旁风一般。罢了,哀家既是回来治病的,还得让太医瞧瞧。”
她顿了下,“对了,盛太子那边给哀家递了信,不是有个人对哀家的病也有些办法么,一同带过来吧。”
“也好。”李明霄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并未反对。
早前他与林清便商量过,便先依着太后,看看这几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如今能站在这的皆是心腹,即便有什么事情也能立即控制事态。
他余光悄悄瞥向林清,便见她微不可寻的点了下头。
殿内安静下来,没人说话,却各有各的盘算。
林清对皇帝的表现还挺满意,皇帝重情,就怕捧着那点母子之情不撒手,以至坏了后面的安排。
太医院距离最近,来的也最快,一共来了两位,一位姓罗,另一位则是之前见过的纪太医。
都没什么名气,一看便知是被推出来挡祸的。
两位太医行过礼,罗太医后退半步,将主场递到纪太医那。
那么多人盯着,纪太医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太后诊脉,片刻后起身,寻思了一会,道:“太后乃是忧思过重,待开过药方,静养一段时间便是。”
所谓忧思过重说白了就是万能病,进退皆有说辞。
也可以说压根没病。
太后冷笑一声,“你这庸医,看不出就看不出,糊弄到哀家这里不是。”
纪太医当即脸上一白,连忙跪在地上,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请罪。
太后确实没病。
正在这时,萧萍到了。
盛昭烬没来,只让两名侍卫护送萧萍入宫,而后便离开了。
萧萍身着一身青色布裙,头发已经染黑,规矩的梳成发髻,后背挺直,与宫中女官的规矩分毫不差,直到太后身前跪下叩首。
“奴萧萍叩见太后!叩见陛下!”
李明霄端起一边案几上的茶碗,也不喝,只是捏着茶碗盖拨弄着飘起的水雾,仿若没看见跪在那的萧萍一般。
太后坐直身体,面上终于多了一抹堪称真心的笑意,“多少年没见你了,快快免礼。”
说着她稍稍抬起手。
萧萍连忙几步来到太后旁边挤开灵秀的位置搀扶着那只手,“奴婢身在宫外,日日为太后祈福,只盼太后身体康泰,今日再见太后凤眼,奴便是死也甘愿了。”
“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忠心哀家也清楚。”太后幽幽叹了口气,仿若回忆起以往岁月,又低咳几声,食指在额头轻轻点了点。
她接着说道:“年轻时便有旧疾,还是你为哀家调理的,之后再无发病,可最近不知是何原因,竟又开始头疼起来。”
萧萍板起脸,紧张又严肃的盯着太后的脸看了会,又像模像样的思索了一会,最后下了结论:“太后确实凤体有恙,但病症不在身,而是在心,若想痊愈,还需一些清心养神的方子。”
语罢她走到桌前,提笔写下一个方子,待稍稍晾干拿来给太后过目。
太后粗略看了眼,满意点头,“上次便是吃这方子才好的。”
她将方子递给两位太医,“你们也瞧瞧,开开眼。”
罗太医连忙接过,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字,赞道:“如此奇方,臣当真是头次见,妙!妙啊!”
纪太医仍跪在地上,又从罗太医手中接过方子,顿时愣了下,“茯神一两,远志六钱……这不是玉露养神茶?”
话音未落就见太后已冷下脸,连罗太医看他都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
李明霄却是笑了,“纪太医医术精湛,确实不错,既然母后这里已不需太医跟着,你与罗太医就退下吧。”
纪太医悄悄松了口气,立即谢恩离开。
太后冷哼一声,“办不好差该罚,办得好那便该赏。那两个太医连个方子都不会看,合该退位让贤,得罚。萧萍能看出哀家这病的根本,又能给出合适的方子,那便该赏。”
萧萍便是再能沉住气,这会也是脸色泛起潮红,立即跪在地上,等着太后后面的话。
“便赏……”
“母后不可。”李明霄却直接打断了太后的话,“萧萍杀子,证据确凿,若赏了她,又让他人如何自处。”
话音未落,萧萍已猛然抬头,一双眸子如饿狼般盯着皇帝,恨意犹如实质。
直到一直站在皇帝后面的吴德海大声呵斥:“大胆!谁许你这奴才直视龙颜的!”
萧萍恍然回神,重新将头压下。
太后终是冷下脸,“陛下这叫什么话,萧萍向来心善,如何会做那杀子的勾当,更何况她未曾成婚,又哪来的孩子?”
“萧萍离宫之后很是落魄,险些饿死,便收了一乞儿为义子,名萧沧澜。”林清缓步上前,停在萧萍旁边,接着说道:“此案由臣所破,证据确凿。
萧萍与货郎谭山合谋,将萧沧澜骗至房内,而后用宫中秘术,将萧沧澜骨骼敲碎,又不留一滴血迹,让其装入箩筐,直至运至西郊破庙,投入井中溺毙。
人证物证俱在,萧萍行皮包骨术的工具也已在附近一处废宅内找到,之前更是亲口承认罪行,已无疑点。”
“大胆!”太后脸色已经有些难看。
李明霄道:“母后息怒,气坏了身体就不好了,而且昭国公所言并无错处,杀人便是罪,更何况还是虐杀,若赏了她,便是不妥。”
林清与李明霄对视一眼,纷纷垂眸掩住笑意。
任太后演了一通戏,结果该怎么样还是该怎么样,若想借此抬举萧萍,太过于笑话了。
萧萍的罪名根本无法洗掉,如今再看,便跟看个笑话似的。
太后瞥向萧萍,没有说话。
萧萍却忽然明白过来,猛地一头磕下,“萧沧澜是奴所杀,但其中却有事情,并非如昭国公所言那般!”
太后嗯了一声,“那你说说怎么一回事?”
萧萍道:“萧沧澜乃是乞儿出身,奸懒馋滑,盗取奴仅剩家财,使奴险些饿死,之后但凡奴身上有些钱财都会被他索去。
那日他归来要钱,见奴与货郎说话,便诬陷奴的清白,还威胁若不给钱,便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谭货郎有家有业,奴亦是青青白白,一步踏错,方才不慎杀了他。”
林清都禁不住看向萧萍,这么大一盆脏水说泼就泼,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愧是太后宫里出去的。
太后却是立即将话接了过去,“竟有此事!”她看向一旁的皇帝,“此事事出有因……”
“太后此言差矣。”林清径直打断太后的话,也不在意太后怒火升腾的目光,“萧沧澜在昭国公府办差,每月发放月俸皆有记录,其中大半都会交于萧萍,不说旁的,单萧萍这乌黑发髻,每半月就得染上一次,何首乌可不便宜。”
可以说萧沧澜的月俸有大半都花在萧萍的衣服饰品和头发上。
这会可没后世那些技术,染发的药材可不便宜。
头发藏不住,萧萍顶着一头发黑四处走,那就更藏不下了,事实就摆在那,由不得她狡辩,刚刚那般话轻而易举便被推翻。
萧萍一张脸难堪至极,没有说谎被拆穿后的惶恐,反而是目的无法达成的恼怒。
“行了!”太后不耐烦道:“父母杀子,刑罚如何?”
林清道:“父母杀子归为不睦,徒一年。”
“那便这么罚吧,不过萧萍救治哀家有功,足矣抵免这一年刑期。”
林清摇了摇头,“不妥。”
太后看她的目光已经格外冰冷,“哪里不妥?”
林清道:“徒一年指得是父母因由杀害亲子,但萧萍与萧沧澜并无血缘关系,量刑需加一等。
而萧萍收养萧沧澜时,萧沧澜年岁已大,萧萍未尽抚养之责,反而是萧沧澜一直反哺,加之萧萍杀人手法极为恶劣,根据大渊律例,可归至普通凶案一类。”
她瞥向地上的萧萍,“按律当处以腰斩。”
此话一出,萧萍与太后齐齐瞪向林清。
萧萍震惊又愤怒,亦有恐惧掺杂其中,整张脸都仿若抽筋一般扭曲着。
太后亦是不敢置信的看着林清,是个人都看出她在保萧萍,一个奴婢罢了,怎么堂堂国公就不啃撒嘴呢?难不成看出什么了?
第533章 第 533 章 ……
事已至此, 李明霄为此事下了最后定论,“来人,将萧萍收监,择日问斩。”
有两名禁卫应声而入, 一左一右扣住萧萍的胳膊向殿外行去。
萧萍这下是真的慌了, 她拼命挣扎, 然而任凭她力气再大也无法与禁卫抗衡,被拖着往殿外走。
她用尽力气扭头盯着太后, 似是在问为什么不救她。
太后却没看她, 双目微垂,一张脸如有阴云环绕, 不曾看她一眼。
这态度仿佛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一切已成定局。
萧萍的脑子有一瞬间的呆滞。
她年轻时的确是在太后身边伺候,那时的太后还是皇后,她能脱颖而出凭的就是足够狠辣。
她能面不改色的将人的骨头一点点敲碎而不弄出一点血气。
贵人惩戒, 讲的便是一个雅字, 见了血便不吉利了。
她因此术极受太后喜爱, 直到太后想要一个孩子。
萧萍知道这是个机会, 便主动请求离宫怀上孩子,可孩子还未出生, 太后便有孕了。
一个机会没了,但另一个机会又出现了。
她主动服下催产药,再亲手将那个婴儿丢进粪桶溺死, 而后重新入宫, 理所应当的成为太子的乳母。
却终究错了一步,被赶出宫,蹉跎半生。
所有的苦难充斥着萧萍的脑子,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萧萍只觉浑身似乎都被点燃一般。
“我不服!我有事要报!事关陛下!”
萧萍嘶吼着,双眼因用力过猛而凸起,声音在殿内回荡,久久不散。
所有人霎时间看向她,连押着她的禁卫都下意识停了下来。
萧萍推开禁卫,踉跄着跑到太后面前,重重跪下,“奴当年甘愿离宫乃是故意为之,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太后面前说出实情!”
皇帝也放下手中拨弄的茶碗,太后脸色更加难看,再想喝止,已经来不及了。
萧萍的话一句接着就一句的蹦了出来,“奴为陛下乳母,自陛下出生便有奴婢抱着,奴曾确认过,陛下左掌位置有一颗小痣,可当陛下被抱去清洗,归来时,那左掌的小痣便不见了!”
此言一出,犹如惊雷贯耳。
所有人瞬间脸色大变,不论高官还是宫人通通跪在地上,额头死死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李明霄陡然看向太后,就这么瞪着她,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他本以为闹成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已很是难看,不想为了旁人,太后竟连这种脏水都能泼到他的头上!
李明霄气的浑身发颤,一双眼死死盯着太后,却不知到底该怎么表达他的愤怒和心寒。
直到手被另一只手托住。
不用去看,他便已清楚这是谁的手,就像终于找到归处,心也有了托底的地方,所有的情绪便找到了出口,重新被他掌控。
这时反倒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林清也懒得避讳,将李明霄的手轻轻放下,又将茶杯重新塞到他的手上,连眼神都懒得给萧萍一个,“陛下何必跟个奴才计较,萧萍连儿子都杀,她的话又如何能让人信服,怕是太后都被她蒙蔽了。”
太后额头青筋微跳,忍了又忍,才勉强让语气平稳下来,找补道:“这老奴应是求生心切,方才胡言乱语,确实需要罚上一罚。”
“奴有证据!”萧萍说道,大概是因为已经说了出来,这会反而平静下来。
“太后生产时有内侍省派来的稳婆和医女,她们必然见过婴儿左掌上那颗痣,若太后不信,尽可寻人来问,此乃其一。”
她扫了眼后面的几名高官。
大概是刚刚过于震惊,这会众人反倒不知该作何反应,仍旧垂着头,恨不能把一双耳朵彻底堵死。
但她知道所有人都在仔细听她的话,不会错过每一个字。
她心中底气更足,弯下的腰背也重新挺直。
萧萍接着说道:“其二,若要替换,自然也得有个婴儿,宫中守卫森严,不可能让人夹带婴儿入宫,所以那个被替换的婴儿从一开始就在宫里,太后身边曾有一位大宫女,名知雁。”
李明霄看向太后,“太后宫中可有这一名宫人?”
太后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带着几分疲惫,“知雁乃是同哀家一同入宫的,也在哀家身边侍奉多年,只可惜不识抬举,弄坏了东西,被一通乱棍打死,算算时间,也有二十几年了。”
她看向萧萍,话锋一转,“你是说是知雁与人私通,生下一个孩子?”
萧萍道:“是,与知雁私通的便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李德旺,奴曾亲眼见过二人在园子里幽会。”
“你是说知雁与李德旺对食,并且生下一个孩子?”太后气愤的一掌拍在扶手上,“他二人都在哀家身边,若说他们对食尚有可能,可诞下子嗣,绝无可能!”
“太后若不信,知雁一人必然无法产子,而且女子孕期漫长,不可能完全隐藏下来,与她同住之人必然知情,只要找来一问,便可知全情。再者说,只需找到李德旺……”萧萍悄悄的瞥了皇帝一眼,“滴血验亲,一试便知。”
太后蹙起眉,“李德旺十年前便病逝了。”
萧萍道:“找来骨头也是一样,民间有人寻亲,若亲人亡故,便将血液滴入骨中,若能被骨头吸入,与滴血认亲乃是一样的。”
太后犹疑着,目光不断瞥向李明霄那张脸,许久才像是下定决心,稍一摆手,便有人出去安排了。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李明霄看向林清,便见林清微不可寻的点了下头。
话说到这份上林清算是明白对方打的什么算盘了,幸好逼着萧萍此时将事情揭发出来,若换个更大的场合突然发难,那便是真大麻烦。
林清余光扫过太后的脸,就见太后眼尾下沉,明明眼中带怒,却故作平静。
想来萧萍突然发难,太后也很是恼火,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将戏唱下去。
林清略一思索便已经站了出来,“其实也不用那般麻烦,只要太后与陛下滴血验亲,不是就能说明问题了。”
“大胆!”太后厉声呵斥,“陛下当真是把你惯坏了,哀家与陛下尚未发话,谁许你开口的!”
李明霄骤然起身,冷着脸将林清拽到身后,道:“阿清自是替朕说话,太后若看不惯她便是看不惯朕,既看不惯朕想必这宫里待着也不舒坦。
既然待的不舒坦,朕不好气着太后,不妨移驾行宫,待将身体养好便回去为父皇守陵吧。
父皇前日还曾托梦于朕,言明对太后甚为思念。”
太后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认真的打量着皇帝的脸,如同咀嚼一般缓缓吐出一个个字,“陛下当真是出息了。”
“左右这会也是空等,不妨验上一验,朕也想知结果如何。”
太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也好。”
大宫女灵秀立即离开,不多会端了一个托盘回来,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还有两把小巧的匕首。
其实事情发展至此便已如闹剧一般,此处仍有宫人官员将近二十人,若李明霄此时收手,随便寻个由头将事情扣下,谁都说不出什么。
他是皇帝,他信林清。
李明霄拿起其中一把匕首,在指上轻轻一划,一滴鲜血滴入水中。
刚刚退下的两位太医又被找了回来,纪太医忙为他包扎伤口。
托盘又被端到太后面前,太后拿起另一把匕首,看都没看李明霄一眼,割破指尖,挤出一滴鲜血。
两滴血液在水里打着转,却是泾渭分明,谁也容不下谁。
太后沉默了,李明霄也呆愣的没有说话。
似乎这结果是早已定下的,又总有一些希冀藏在里面,直到此时才被摔得粉碎。
灵秀端着碗在诸位大臣面前走了一圈。
大将军王尚、左相连杰、英国公陆云举……
众人便是再不想看也得硬着头皮看上一眼,而后肝胆俱颤,纳头便拜。
这一会时间,整个长寿宫的正殿就只剩下脑袋叩在地板时发出的声音,一下连着一下。
“行了!听得哀家心慌,天又塌不下来,急什么!”太后说着,但看李明霄的目光却越来越冷,“灵秀,去看看人都到了吗?”
灵秀再次离去,又过了一刻钟才匆匆返回,“禀太后,人原本都在宫里,都到了。”
“宣吧。”
不多会,两名老妇便被带入殿中。
两人衣着光鲜,明显在宫里过得极好,一头白发也被梳的很是规矩,一入殿门立即跪下叩头行礼,直到太后一声免礼,方才起身站好。
太后随手指了其中一个,“哀家记得你。”
被指的老妇身材丰腴,面容柔和。
她跪在地上,“奴温清,正是当年为太后接生的医女。”
太后问道:“陛下当年出生,手掌可曾有痣?”
温清犹豫片刻,道:“二十几年前的事情,奴有些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陛下刚出生时身上带血,左掌上的确有一点黑渍,但清洗后便不见了,奴便以为只是沾染的血迹,并未太过在意。”
太后看向另一名老妇,“你是知薇?”
老妇很是削瘦,后背佝偻,面容也略显苍白,嘴唇却是一片青紫。
她跪在温清身边,“奴智薇,给太后请安。”
太后直直的盯着她,“哀家记得,当年便是你与知雁住在一起?”
“奴招!奴全招!”知薇再次叩头,“当年李公公看上知雁,时常私下与知雁幽会,不知何时,知雁便开始呕吐,奴催她去找太医看看。
但知雁却忽然跪下求奴帮她,说她……她有孕了。
她说李公公并非是宫中净身的,竟又……长出了一些。
奴也很是慌乱,但也惧怕被此事牵连,便只能硬着头皮帮她。”
知薇悄悄瞥了一眼皇帝,却什么都没看能看出来,“那时太后也在孕期,吃食方面都是奴与知雁负责,奴便偷偷藏下半份送予知雁,白日里在帮她将小腹勒住。
好在知雁瘦弱,又不显肚,总算蒙混到七八个月大。
那时太后恰好已经满月临盆。
知雁悄悄藏下一碗催产药回到房中服下,大抵是孩子不足月,竟比太后先小半个时辰将孩子生下。
当太后产下皇子,温医女将其抱给奴用温水清洗,可奴到了后屋,方才发现知雁竟用食盒将那个婴儿给装了过来,并将两个孩子对调。”
知薇浑身发颤,“知雁威胁奴,若敢说出去,奴也得死,奴当时害怕极了,不敢声张,只能看着知雁将皇子装入那食盒内带着离开……”
太后脸色发白,仿佛此时才肯相信这是真相,“哀家那可怜的孩儿被那个贱人藏在哪里?”
“奴后面去看过,被埋在冷宫西北角的一棵老榆树下。”
太后浑身一震,按着额头倒在榻上。
“太后晕过去了!”灵秀惊叫着将太后扶起,罗太医连忙上前探脉施救。
不多会,太后悠悠转醒,泪水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还不快去看看,看看哀家那可怜的孩儿是不是在那里……”
这次去的人快,回来的更快,捧着一个已经腐朽的木盒子,里面有一具小小的尸骨。
骨骼已经不全,但依稀能辨认出颅骨和两块腿骨的形状。
太后再次晕了过去,但这次醒的更快,捧着那木盒,泪水一滴滴落下,当她再看李明霄时,便如看待仇人一般。
这时,李德旺的骨头也被送到了。
大抵是刚被挖出来的原因,骨头上还能看见细微的土壤,就被一块布随意包着,被一内侍送到皇帝面前,“陛下,请吧。”
李明霄的目光落在那不算大却极为残破的木盒上,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碎裂的木渣混杂着骨头碎片,刺的他心口生疼,却又在片刻后化为一种如坠冰窟的麻木。
唯有手上端的那碗茶水还有一丝丝热气,让他仍有些许甚至,不至于被活活冻死,也不至于被怒海吞噬。
焉能不怒!
李明霄冷眼瞥过眼前的内侍,发现此人正是送太后回宫的其中一人,
“拿刀来。”他的声音比寻常低了几分,带着沙哑,却字字清晰。
林清从袖间取出一把贴身存放的匕首放在李明霄的手里。
这里的东西有些脏了。
太后看在眼里,嘴里咕哝了一下,又将那些斥责的话给咽了下去。
李明霄握住刀柄,能感受到上面还未消散的体温,也终是让他在这出闹剧里继续演了下去。
他再次割破手指,鲜血涌出,落在那截不知从哪摘下的骨头上。
“吸了!吸进去了!”萧萍忽的大叫。
更多的血液顺着骨骼滑落,也确实有一些肉眼可见的融入白骨。
这一幕讽刺又荒诞,有人高兴,有人躲闪,有人拼了命的磕头,生怕慢一点就死无全尸。
太后没在看着皇帝,目光转向几位大臣,“王大将军,你说此事该当如何?”
王尚却险些被口水呛死,他倒猜到太后为何让他说话,朝堂属他资历最老,三分之一的兵力握在王家手中,若真要谋逆,说动他比任何人都有优势。
但他不傻,眼下看似一切皆被太后掌控,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禁卫仍旧在皇帝的掌控里,天禄司也被林清捏在手里,而他们皆身在皇宫之中,若有一丝不对,那出去的或许便是一具尸体了。
看不清形势的妇人,又如何值得他王尚赌上王家性命!
王尚当即跪拜,“不过些许下人,几个伪证,便想污蔑皇家血脉,岂非可笑!王家忠心,日月可见,请陛下明察!”
太后的目光陡然凌厉,如针如芒,刺向王尚,“王大将军这般说,又置哀家那早亡的孩儿于何地!”
王尚不言,只是跪着皇帝。
李明霄亲自将王尚扶起,“王家忠心朕自然知晓。”
“谢陛下体恤!”王尚老泪纵横,退至一侧。
李明霄转身睨向太后,“太后还有何话说?”
太后被气的险些扭曲,“证据确凿,你就是个奸生子,平白占了哀家亲儿的位置,扰乱皇家血脉,哀家若要容你,日后还有何脸面去见先帝!”
李明霄踉跄半步,本以为已经跌到谷底,可如今再看,却不如那句奸生子来的更让人心痛和愤怒。
但……只是这样吗?
李明霄看向林清。
林清会意,缓步来到殿中,直言道:“眼下并无证据证明陛下血脉有异。”
太后哼了一声,目光如箭,“你是瞎了不成,他的血与哀家并不相融,反而融进那太监的骨头里,有萧萍、温清与知薇为证,连哀家那可怜孩子的尸骨都被找到,即便你昭国公名声过人,还能把死的说成白的不成!”
“臣倒没那本是,只是这些所谓的证据和证人,在臣看来,处处都是漏洞。”林清指向那木盒骨头,“论起木材,民间常以松、杨、榆为主,宫中也时常使用,但大多为寻常宫人。
知雁乃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她若用这样的木材制成的食盒进入太后寝宫之中,且不论她是如何隐盖婴儿哭声的,单这盒子就立即会引起宫人猜忌。”
王尚立即上前,将那装着尸体的木盒掰下一块,仔细观察其中纹理,点头确认:“这盒子却是榆木所制。”
萧萍急道:“许是知雁换过孩子,怕人看见特意换了寻常食盒掩饰!”
“也有这个可能。”林清颔首,从容承认,而后伸手指了指那盒子里几块尚算完整的骨头,“刚出生的婴儿生不出硬骨,若在地下埋了二十几年,便真只有一捧黄土。
可再盒中尸骨虽说不全,头骨及腿骨却清晰能够分辨,便代表这孩子死时已经长出硬骨,那至少也要五月往上了。”
林清眸光淡淡,平静的扫过太后和仍跪在地上的几位证人,“是找不到合适的,所以才找到这么一具勉强糊弄下吗?”
这话让太后的脸色极为难看,萧萍愣住,温清和知薇则心虚慌乱的垂下头,根本不敢去看林清的眼睛。
李明霄的满腔怒火再次平静下来,一双眼如扎根般停在林清的脸上,心里。
林清轻轻拍了拍衣裳,将刚刚起身时带起的一点褶皱抚平,“萧夫人怕不是又要说,那个知雁担心意外,特意把替换下的孩子养到五个多月才埋入地下吧?”
萧萍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这谎是扯不下去的,知雁和知薇两就是两个小姑娘,若真偷藏一个孩子,不用半月就得被人发现。
哭声、屎尿、奶腥味,在民间都未必能藏下去,更何况是在人多眼杂的皇宫大内。
就是李德旺真与知雁有些首尾,他也兜不住这么大的事情。
萧萍嘴硬道:“虽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但滴血认亲的结果还在,所有人都看着,昭国公还想狡辩不成?”
“这个啊,那我的确有话要说。”林清拍了拍手,立即有数名禁卫走入殿中,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摆着一个瓷碗,碗中盛着小半碗清水,还有一个,则是两块白骨。
走在队伍最后的则是太常寺少卿,王尚的儿子王承文。
王承文很是茫然,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被叫到这里,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有所察觉,一颗心也随之高高悬起,直到看见王尚才算安稳了些,连忙来到王尚身边跪下,给太后和皇帝请安。
林清指了指前面三个禁卫端的那碗清水,“还望王大将军和王大人帮个忙。”
王尚会意,立刻拿起匕首割破手指,在每个碗里滴入血滴,而后抓过王承文的手,同样割破指腹,将血滴分别滴在水中。
两滴血珠在水中凝滞,却如刚刚太后与陛下的那碗清水一样泾渭分明,未曾融合。
王尚都愣了,下意识打量起自己疼了几十年的老儿子。
王承文也傻眼了,呐呐开口:“爹,我真是你儿子啊……”
王尚瞪了傻儿子一眼,不由看向林清,“还望昭国公解惑。”
林清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难事,第一碗水里加了盐,第二碗放了石灰,第三碗加了几滴醋水。”
她看向众人,“王大将军与王大人是否为亲子,不用再来证明了吧?”
连杰也终于开了口,道:“自是不用,王家父子相貌如出一辙,一看便知。”
林清拿过匕首,慢慢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第四个碗中,而后看了看王尚。
王尚刚要上前,李明霄却已快了一步,将血液滴在水中。
两滴鲜血一入水便散开了,合成一团浅淡的粉色。
“融了!”王尚瞪大眼睛看着水里的变化,“这又是何故?”
连李明霄也诧异的看向林清,用目光询问。
“加了点白矾。”林清从纪太医手中接过棉布,却并不使用,任由血液继续流着,“都是些鬼蜮伎俩,骗人的。实际上血容不容,往水里面加点东西就能达成,即便不加东西,亲父子也有照样无法融合的,诸位不信大可去试。”
她走到最后一个托盘前,抬起手,让血液滴落在两块骨头上。
都是巴掌大小,一块洁白如雪,一块透着暗淡的灰色。
林清道:“骨头能否吸收血水,看的也不是亲缘关系,看的是这骨头死了多久。
血说白了也是有大量水分在里面的,新鲜的骨头不缺水,便不会将血水吸进去,但死的太久,骨头便没了那些水,自是会吸收外面的水进行补充。”
她说到这难免顿了下,实际上这解释也不怎么准确,可对上这些人,她若解释骨骼结构风化之类的,他们大概率也听不懂。
看那新鲜骨头上的血水流下,灰色骨骼上的血水已渗的干净,便也不用解释了。
她看着众人呆愣的看着两块骨头的变化,最后说道:“这是两块猪骨。”
此言一出,犹如雷击,不但众人不敢置信,就连太后等人也是脸色大变。
如此一来,所有的证据便真的站不住脚了。
尸骨不对,滴血认亲也有问题,最后剩下的也不过三个证人罢了。
可三个下人空口状告主人,尤其这主人还是当今天子,已经可以拉出去诛九族了。
“这不对!这不对!”萧萍忽然暴起,如疯子一般指着李明霄尖叫:“他的确不是太后的孩子!他不是!”
“大胆!竟敢质疑陛下!如此恶仆,该杀!”林清单手抽出禁卫腰间的腰刀,一刀斩出,刀光准确划过萧萍的胳膊。
下一刻鲜血飞溅,断臂滚落在地,转了几圈,停在太后脚下。
“啊!”
殿内响起尖叫,顿时乱做一片,萧萍的惨叫反而被掩盖住了。
林清再次挥刀。
手、臂、脚、小腿、膝盖……
鲜血和断肢散落一地,混乱的殿内重新陷入某种安静,所有人躲得远远的,看着眼前极为血腥的一幕。
连太后都躲开了,一张脸苍白如纸,看林清的目光犹如恶鬼一般。
林清却并不在意,萧沧澜是顾春的徒弟,便也是她的人。
她忘不掉萧沧澜看她时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忽略不掉那些好似刻入骨子里的崇敬,更忘不掉他是在如何痛苦绝望下存留证据,将真相送到她的手里。
她算不清萧沧澜碎了多少骨头,但萧萍能碎多少,便看她手中的刀有多快。
最后一刀,她砍下萧萍的脑袋。
然后用刀将满地的碎肢往一起堆了堆,发现实在堆不起便放弃了,扭头对边上傻眼的禁卫道:“待会找个盒子装上,送到天禄司衙门里交给周虎,碾成碎泥,拿去喂狗。”
那禁卫看了眼林清仍旧干净如初的衣服,又看了看这满殿的血腥,不禁咽了口唾沫,连向上封询问的念头都不敢升起,忙出去找盒子装东西了。
林清并不介意,将刀丢在一边,对李明霄道:“陛下,此间事了,不如回去再行商议吧。”
李明霄嗯了声,便踏着那些血腥走过,嘴角微微翘起,只觉一身轻松,连愤怒都仿佛成了无关紧要的东西。
有些东西经历一次,便会令人茅塞顿开,明白更多道理。
这些人重要吗?
并不那么重要,包括那高高在上被称之为母亲的人。
第534章 第 534 章 ……
萧萍的尸体被禁卫装进盒子捡走, 只留下满地血腥,作证的知薇和温清被吓的面色惨白,眼神慌乱。
太后的神情同样也不大好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宫人拎着水桶冲洗地面。
可那股浓稠的血腥气却已黏在这间屋子, 无法散去。
谁能想到林清竟然真敢提刀在皇帝和太后面前杀人呢, 还是用如此惨烈的手法。
“当真是立威立到哀家头上了。”太后语气幽长, “好一个皇帝,好一个昭国公啊!”
没有人敢回太后的话, 满地涮洗的宫人更加用力的搓洗血迹。
再远些便是不知翻了几倍的禁卫。
……
林清与李明霄来到书房, 挥退几位大臣,屏退宫人, 只留吴德海在跟前伺候。
李明霄走到书案前坐下,拿起笔沾了点墨汁,落在纸上时却又停滞下来,墨滴自笔尖滴落, 在纸上留下一滴墨痕。
吴德海上前伸手取纸被他挥开了。
李明霄放下笔, 将纸团了团握在手心, 却没扔出去。
似是又思索了会, 他才抬眸看向林清,“你说这次……我们赢了吗?”
林清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端起案上的茶水轻抿了一口,“往大了说确实赢下半子,萧萍这一步棋虽说漏洞百出, 破局容易, 但那要看放在哪。”
她放下茶碗,叠起腿,一手搭在几上, 看向李明霄的目光多了一抹凝重,“如今已是三月,下月就是夏至祭地,到时场上人可不少,若萧萍在那将这场戏唱出来,我们便会陷入被动。”
人多口杂,无法封锁,到时皇帝为奸生子的消息便会彻底传开,即便他们拿出证据证明此事是假的,也不会有多大作用。
到时若再有人推波助澜,便给了某些人起兵造反的理由。
自古以来要做什么事情首先得名正言顺。
要出兵,得师出有名。
要当皇帝,得先有皇家血脉。
要不然便是乱世,能者居之。
林清道:“咱们这一步也算阳谋,太后已经察觉,只是萧萍看不到那么远,又拿不准太后心思,方才着了道。
但想来盛昭烬那边应该有所察觉,所以未曾与她一同入宫。”
“这也算是好事,若盛昭烬搅合进来,今日说不准会是什么局面。”李明霄轻轻一叹,右手握紧,掌中的纸团发出难听的撕拉声。
他喉结滚动,“你说……”
林清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顿了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那些话虽不是真的,但……也不全是假的。
经我手下刑讯的犯人不少,哪些人说的是真话,哪些人又说了谎,看上几眼便能猜个大概。
萧萍三人说话时我仔细辨认过,言之凿凿,很有几分底气,即便话中有假,也定有真话藏于其中,并且不怕被我查到。”
声音落下,书房里便沉寂下来。
有些事以前看不明白,但经过今日的遭遇,有那么一个荒诞的猜测还是能站住脚的。
李明霄整个人犹如失了魂,他自然明白林清的意思。
哪有亲娘不疼儿子的,哪有亲娘这么往儿子身上泼脏水的,若非亲子,那便说得通了。
可若是如此,那他又是谁的孩子?
他真的是皇家血脉吗?
那他还能坐稳这把龙椅吗?
李明霄垂眸不语,心乱如麻,偏理智又不受控的罗列出一条条解决眼下困境的办法。
然后便更觉得乱了。
他要的不是解决,而是真相,那个曾经被称之为母亲的人到底是亲人……还是仇人……
“阿清……”李明霄的声音沙哑,终是从那椅子上站起来,缓缓来到林清面前,在她旁边挨着坐下。
林清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抓过他的手,一点点展开,将那团已经显碎的纸团取出来放在桌上,细细擦拭着掌心被压出的红痕,“此事若从那知薇二人下手,必定会被太后察觉,若真逼得她狗急跳墙,对我们而言还是不利的。
所以要查还得从知雁身上下手,待拿到一些证据,后面就不难了。”
“好,多久能有结果?”
林清说道:“这么大的算计落空太后未必干休,怕是还有后招等着,此事宜快不宜慢,三日之内我会将结果放在你的桌案上。”
李明霄反握住她的手,“也不必过于焦急,还是要注意休息,莫要太过劳累。”
“我心里有数。”林清压下眸中情绪,轻轻抱了抱他,而后站起身走出书房。
此事已有几十年,要查也不容易,需要些许人手才行。
林清来到天禄司衙门内,正要点些心腹出去,就见周虎和一人在院中说话。
林清颇为惊讶,“孟杰?”
孟杰应是刚到,一身衣衫风尘仆仆,肩上扛着包袱,满脸的胡茬。
他本是想先过来打个招呼,没料到会遇见林清,顿时一壮汉笑的牙不见眼,冲过来便要先叩头。
林清立即扶住他的胳膊,“一路风尘,不必多礼。”
孟杰憨笑着挠了挠脑袋,“头儿,幸不辱命!”
“进来说。”林清扫了一眼门口,吩咐下属准备热菜热汤,这才抬步走进书房,“都坐下说吧。”
周虎拎了两把椅子放在书案一侧,将孟杰按在其中一把,自己在另一把上坐下。
孟杰将包袱放在一边,道:“我们刚到盛国京城不久,祥瑞之事便传进来了,正如头儿您料想的一样,盛国皇帝担忧本国受其影响,便打算照葫芦画瓢,也弄个祥瑞出来。”
他嘿嘿一笑,“幸好有柳先生在,当年在朝中也有些门道,加上咱们安插在那边的人手,倒是得到许多以前不曾知晓的消息。
原来盛太子之所以这次会被派出来做使者,是因为暗中拉拢丞相,以重金美人贿赂,却被盛国暗探查到,禀报给了盛国皇帝。
这对父子因此起了嫌隙,盛国皇帝开始扶持次子静安王,并将静安王的母妃封为贵妃。”
林清听他说的几乎已经能想到后果,盛国皇帝那群儿子可是不少,太子之位不稳,就像一块吊着一群疯狗的肉骨头,可不单单是一个静安王能控得住场的。
“所以你们做了什么?”
说起这个,孟杰立即眉飞色舞起来,“还是柳先生出了大力气,您也知道那个祥瑞形成的关键是人脑子里得先有故事才行,于是柳先生联系了一些朋友,将皇帝那故事给改了名字,与原本那些故事一同传的沸沸扬扬。”
林清自然知道事情并非像孟杰传的那般简单,在盛国皇帝眼皮子底下搞鬼,一个不留神便是十死无生,能活着回来当真是他们运气。
孟杰道:“头儿,您猜猜我们让谁做了主角?”
“谁啊?”
“是那老皇帝的弟弟珩王。”孟杰一提起这个名字笑的更开心了,“这两人关系可不得劲,尤其那珩王恨不得天天睡在皇帝寝殿里。
待祥瑞出世,你们是没看见盛国那老皇帝脸有多黑。”
“后来啊,这衍王与他的好侄子们便闹开了,待我离开盛国时,有两人已被暗杀。”孟杰说到这,笑意多了抹意味深长。
林清笑了笑,“我恩师回来了?”
孟杰道:“柳先生还有些收尾要做,需得晚上几日,他让我给您捎句话,让您莫要担心他。”
“一路劳累,你先回去歇歇吧。”林清起身说道,而后转身看向周虎,“点几个弟兄,皆要信得过的,与我外出一趟。”
“诺。”周虎应着便要离开。
“别啊!”孟杰忙起身道:“头儿,我也去!”
林清劝道:“不急于一时。”
“急啊,这次在外面走了一圈,虽说有公务在,可不如在您手底下做事有劲,如今能有机会,便带上我一起呗。”孟杰越说越急,“我也就看着风霜重了些,实则都有休息,一点都不累。”
话说到这份上,林清也不好再拒绝,无奈的摇了摇头,“行了,跟着来吧,有你在我也放心些。”
她走了几步,忽的又顿住,扭头看向孟杰,心里突然多了一点想法。
如今盛国里面很是混乱,如果盛昭烬死在半路,那是否会更乱些,若在趁乱起兵……
林清没再想下去,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倒也不急于一时。
一刻钟后,周虎和孟杰又带了十来名天禄卫,跟着林清一同离开皇宫。
皇宫里经常会死人,病死也好,犯错被杖毙也罢,尸体最后都会从皇城运出,走西门,运出城外后,集中送至专门的墓地之中。
知雁自然也在其中。
墓地并不算远,也没建在山上,往西北方的山沟里转几道弯也就看见了。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虽有星月,却有一层薄云遮住,朦胧不清。
这处墓地虽说葬的都是从皇城里出来的,但环境并没多好,坟包里里外外,哪哪都是,有些甚至塌了半边,露出一角棺材。
此处与乱葬岗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都有个土堆,有副薄棺,不至于暴尸荒野。
一阵阴风吹过,也不知从哪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声响,又不知从哪传出几声鸟叫,平白让人心慌。
直到十数名天禄卫站在坟堆之间,各个手握刀柄,杀气腾腾,瞬间便将这股子阴森劲给冲散了。
周虎和孟杰分别带了几人开始向里搜索。
第535章 第 535 章 ……
宫人埋在哪其实是有记载的, 但时日太久,加之此地格局混乱,记录也不算准确。
周虎和孟杰拎着那册子左右寻找,也费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确定知雁坟的位置。
坟堆很小, 两边还有两个稍大的土堆, 边界相连, 又覆盖了一层落叶杂草,稍不注意便会被忽略了去。
孟杰将杂物扫开, 抠下一块坟土攥了几下, 又拔下几根干枯的杂草仔细观察草根,“这坟土起码十年内没被人动过。”
“那就挖吧。”周虎说着, 已与孟杰靠后,有两名天禄卫拎着锄头上前开始刨土。
林清站在稍远的位置,直到一刻钟后,坟土被掘到两侧, 露出坟坑。
那棺材早已腐败, 只余几块碎木, 和一具枯骨混杂一起, 有小半仍埋在土里,看不清晰。
又有数名天禄卫上前, 有两人跳入坟坑,将那些骨头一点点用手刨出,上面则有人接着, 在地面重新将骨骼拼好。
直到最后一根骨头拼接完成, 众人分散四周警惕,不再上前。
周虎和孟杰则蹲在骨头旁仔细看着,仅是一眼就看出骨头不对的地方, 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挪步过来的林清。
孟杰道:“头儿,册子上说知雁是仗刑而死,可这几杖打下去,哪有不伤骨头就把人打死的,可这骨头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林清也在人骨前蹲下,细细查看。
这具骸骨已大多风化,大多为灰褐色,骨骼纤细,尾骨后曲。
“确实是女性尸骨,耻骨略宽,也的确生育过,但这骨龄却不对。”
林清拿起头骨又仔细看了看,“二十多年前知雁死时也不过双十之年,可这骨骼看起来起码得四五十岁了。”
她放下头骨,又指了指肋骨,只见那自颈部往下的骨骼接生有细细密密的黑色斑点,“而且此人应是常年生病,药性带毒。”
周虎问道:“就不能是被毒死的?”
林清道:“若被毒死,毒性要烈,骨骼即便会有反应,范围也极为有限,但这副骨骼大半都生有黑斑,需得日积月累,方才能达到如此效果。
再观那牙齿磨损情况,配合年岁,结合之下倒很容易便能确定下来。”
周虎疑惑道:“难不成是我们找错了?”
林清起身环视四周,“再看看吧。”
于是众人又动了起来,可转了几圈,再无一处与册上记录吻合。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答案。
知雁的尸骨被人替换了,而且是在十年前便被换掉。
那这问题便不好办了,是谁换的?真正的知雁又被埋在哪里?
皇帝眼瞧着都快三十岁了,那么二十几年的事情又该从何处查起……
林清的目光最终又落在地面的女尸上。
四十多岁,身体孱弱,常年服药,生育过子嗣……
她稍稍摇了摇头,这些条件还是太普遍了,一网撒下去,怕是得捞起不少。
“把尸骨带回营所,将顾春找来,验骨。”
“诺!”众人应道,周虎立即前去寻人,孟杰则与剩下的弟兄们将骨骼打包带好,返回城南营所。
林清也跟着回到营所。
比起衙门那边,营所的尸房更加宽阔,工具也更为齐全,下面还特意设置一个冰窖。
此时尸房内也停了两具尸体,有仵作正在干活。
林清带来的这具尸骨则被送到单独的一个隔间。
不多时顾春也到了。
先是将骨骼仔细清理,而后整体观察,找出损伤,辨别气味……
比起林清,顾春的步骤更加专业细致,最后又与林清推测出的话语进行比对。
“大人所言不错,此尸骨确是中年妇人,且骨骼连接处颇有异常,应是患有痹症,治疗此类病症的药材多有弱毒,若不知轻重长久服用,便会产生这等变化。”
如今患有痹症之人也是不少,仍不好细查,林清问道:“还有什么?”
顾春道:“看不出,若还细查,便需烝骨。”
“那便烝吧。”
但烝骨这会可不行,得明天早上开始,二人干脆收拾一下,夜里就不回国公府了。
林清在此有固定住所,将顾春带到那里,将自己旁边的房间安排给他,又吩咐天禄卫送来食物热水。
想了会,对顾春说道:“这里没有丫鬟,都是糙汉,你还需要什么告诉我就行,我让人去安排。”
“只是一夜,也不需什么东西,把明日烝骨需要的材料准备好即可。”顾春说到这却是顿了下,垂下眸子,声音微哑,“谢谢大人为我弟子报仇。”
“都过去了。”林清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发觉顾春似乎长高了一点,心中不禁恍惚了一瞬,“不如以后我给你办个学馆吧,就教医术,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想来便来。”
顾春都怔住了,虽说药王谷也收弟子,可也没随意到这种地步,但他又本能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错处。
林清原本要走,这会却不想离开了,拉着他走到桌前坐下,“可以分个三六九等。
最低等的就从最简单的认识药材教起,寻常的风寒扭伤,自己就能开方子,也能摘些草药贴补家用。
再高一等的,能给左右邻里治些简单疾病。
再高一些,便如这城中医馆的大夫,精益救精。
你来做院长,我再寻几个人与你一起。”
顾春无法想象这会是怎样一个场景,病了便有药吃,走两步就有大夫,不必因为钱财看不起病……
他能感受到心脏扑通扑通直跳,热气涌上脸颊,烫到他脑袋都带了些晕眩。
“但药方需得拿捏,有些方子不好随意放开,还有些病症极为相似,用药却大有不同……”
林清笑笑,“那便要看你们怎么教了,我不懂,但有我在,量谁也不敢闹事。”
以前的她欠些火候,但以她现在的身家,便是王爷入了学馆,也得老老实实给百姓一起听课。
因为萧沧澜的死,顾春已经许久未曾笑过,可这会终于勾起唇角,抿出一抹不大明显的笑意。
“休息吧,明日还有的忙。”林清说着,离开这里。
一夜过去,天刚微亮,两人便起身忙碌,天禄卫已准备好地方和所需物品。
待林清与顾春过去就开始了。
其实大多也不用他们亲自动手,周虎和孟杰都在,还有昨日那些天禄卫,大体步骤其实也都清楚。
但凡有哪不对,顾春提醒一声也就是了。
先是泼洒酒醋,又盖帘点燃炭火,直到中午,尸骨被重新摆在地上,顾春撑起红伞停在骨骼旁细细观察,直到双腿处,“大人,看这里。”
林清循声看去,就见骸骨双腿的腿骨处皆有红痕。
顾春道:“此人生前双腿腿骨层裂开过,但并不重,骨头只裂开半数,应是被什么重物砸到过。”
林清吁出一口气,总算没白忙。
她转身对孟杰周虎道:“女性,死时应四十岁上下,生育过,患有痹症,常年服药,并且双腿曾因重物砸过导致骨骼断裂。”
“诺!”周虎与孟杰齐声应道,而后迅速上马,纷纷离去。
接下来便是等消息了。
林清与顾春回到住所又歇了会,但没等消息传来,倒是被另一人给截住了。
值守的天禄卫将秦涯给带了过来。
之前秦涯被叶非空连累,受伤不轻,林清便把他安置在外面养伤,这会一能下地便马不停蹄的来寻她。
林清看着人高马大的秦涯,略有些头疼,“你伤好离开就是,该哪去哪去,又没人拦你,寻我做甚?”
秦涯如今邋遢的与昨天的孟杰大差不差,却执拗的站在那,“国公说过会帮我找素夫人的。”
不过是找一个人,对秦涯而言很难,但对林清来说,便是张张嘴的事情。
实际上暗卫早已把消息送到她这,只是被暂时压下了,她怕秦涯知道后走火入魔,伤也不用养了。
林清颇为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秦涯连连点头,“欠下的恩情要还。”
林清忽的勾起嘴角,“那我的恩情,你打算如何还?”
秦涯呼吸都滞了下,满面惊疑。
林清道:“你吃我的用我的,差点给人当了替死鬼也是我把你捞出来的,这番恩情难不成比那位素夫人差?”
“你想如何?”
林清笑了笑,“你去勾越等着,为我杀个人,而后我们之间的帐便一笔勾销。”
“杀谁?”
“到时传讯与你。”
秦涯有些犹豫,咬了咬牙,“好,我应了。”
林清等的便是这句,朝外面值守的天禄卫招招手,让其去取。
半刻钟后,一封信被送到秦涯手中。
秦涯打开一看,顿时怒的恨不能吃人一般。
上面写的清清楚楚,素夫人遭难,被夫家休弃,被卖至京外一南姓农户家中做了虚弦,产下一女,没多久便病逝了。
没多久农户再次续弦,只剩那女儿还在,容貌极美,后来入了蔡国公府,成了妾室。
不论有意无意,正是陷害他的其中一位。
林清道:“叶非空的案子已经了了,张氏等人皆已移交刑部,也被砍了脑袋,唯独这南氏,我暂时还未动她,算是给你秦涯这个面子。”
“谢过大人。”秦涯的神情比刚刚好了不少,看林清时也比之前敬重,“既然素夫人已经不在,昨日种种,便当是我还了她的恩情。
但仇也是报的,她那畜生夫君,还有那南家,我都要去看看,若他们愧对素夫人,我自是要讨回公道。”
“自己掌握好,莫要过线。”林清端起茶碗,示意送客。
秦涯再次抱拳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顾春一直在旁边听着,此时不由问道:“大人打算让秦涯杀谁?”
林清看向他,吐出三个字,“盛昭烬。”
昨日孟杰回来她便有了这个想法,今日秦涯过来,倒是帮她将这法子给周全了。
盛昭烬不能死在大渊,但可以死在勾越。看看勾越这条好狗,会不会反咬主人一口。
顾春只点头应着,他相信林清敢做,就必然会成。
只是眼下还不到时候。
黄昏之前,终于有消息传了回来。
要找这么个人也简单,既生育过,那便不会是宫里的人,最起码也得是从宫里出去的。
常年服药,查城中药铺就行。
人是孟杰寻到的,原本是城南住着。
第536章 第 536 章 ……
林清没有带人, 独自一人骑马前往城南,就在一条老街停下。
林清看见前边有户人家外站着几名天禄卫,便知就在那里,翻身下马走了过去, “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禀道:“孟大人正在里面问着。”
林清嗯了声, 抬步走进院子。
这家应是有些钱财, 院子颇大,后面还有一进院子, 只是地皮位置差些。
院中天禄卫已将此处封锁, 孟杰就站在屋门前的位置,旁边站着一家老小, 个个战战兢兢。
孟杰已经问过一轮,见林清过来,忙迎了过去,道:“这家姓潘, 住在此处已有三十几年。
死去的妇人是这家长子的夫人, 姓郭, 年轻时曾落过水, 双腿确是那时在河里面断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后捡回一条命,却患上痹症,死时四十有二, 距今也有三十多年了……
这些年过去, 她夫君也已不在人世,如今这院里住的便是潘郭氏的儿子。”
林清思索着孟杰的话,这么一听倒也听不出什么不正常的。
既然不在潘家, 那便极有可能在郭家那边了。
她张口问道:“郭家如何?”
孟杰顿时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这您也猜到了。
郭家家贫,不得已将幼子卖入齐国公府为奴,后又入了永庆侯府,家里也借此翻身,很是发了笔财,其他就暂时没有消息了。”
林清恍然明白过来。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齐国公府了,早被先帝给抄个干净,但太后便出自齐国公府。
后来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才有了永庆侯府。
“去翻翻名册应能找到。”
孟杰道:“我亲自去取。”
“一起吧,节省时间。”林清快步走出,正要翻身上马,忽的顿住,远处有条巷子,有些声音随着风传入她耳中。
“你听说了吗,当今龙椅上坐的那位竟是个宫女和太监对食生下来的奸生子。”
“这话是能随便说的,你不要脑袋了!”
“小点声,别人又听不见。”
“也对,那你倒说说,太监是怎么生儿子的?”
“听说是贿赂了刀手,没切干净。”
“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过照你这么说,那皇帝岂不是……”
……
林清目光当即冷了下来,“去将那胡同里的人抓了,押回司狱审讯。”
“诺。”孟杰一马当先,数名天禄卫在后冲入巷中,几声惨叫后,两个男人从巷子里被拽了出来,满面惊慌,又被天禄卫押着渐渐远去。
林清蹬上马镫,跨上马背,脸色却已沉了下来,到底是没拦住,她得再快些了。
她勒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临时拿来用的枣红马发出一声嘶鸣,调转马头向前行去,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抵达刑部。
早有人通风报信,燕纯殊已在外候着,一见林清打马而来,立即上前相迎。
按官职林清在他之上,还需行礼迎接才行。
林清翻身下马,挥手制止住燕纯殊的话,直言道:“我要齐国公府和永庆侯府所有下人的名录。”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燕纯殊立即说道:“东西存于档房之中,这边请。”
他亲自引路,来到后衙存放卷宗的档房之中,挥退其中官吏,只留一个嘴严的老人与他将两份名录找出交于林清,而后便拱手告退,将此处暂时让出来。
档房不小,横竖放着数排书架,几乎摆满了各式文书册录。
唯有靠门的放着两三张桌案,是给此处档房的官吏用的。
林清走到其中一张桌案旁坐下,看了眼唯一跟她入内的孟杰,将永庆侯府的那本递给他。
她则拿起齐国公府的名录翻看起来。
姓郭,比潘郭氏要小,原是齐国公府的下人,极有可能后来又被收到永庆侯府,若距离太远便不大可能。
齐国公府出事后,此人应在京城附近,能到永庆侯府,必是有些门道,大小也得是管事,又或是哪位主子的亲随一类。
林清翻了几页,很快便锁定一人。
当年跟在齐国公世子身边的一个护卫,名叫郭顺。
她出声问道:“可有郭顺此人?”
孟杰也在查看名录,闻言又迅速翻了两页,“有……奇怪……”
他将名录交给林清。
林清一看,便明白孟杰为何说奇怪了,永庆侯府被抄,郭顺竟然没被发卖,反而被送到了善济院中。
善济院与善幼院差不多,只不过善幼院专收孤儿,有民办与官办两种,善济院则是官办的,主要收养一些孤老无依身体不全之人。
说是这么说,善济院的环境算是极为恶劣的,许多人宁愿外面乞讨也不愿进入善济院。
按照名录记载,郭顺如今也就五十多岁,没被发卖,家里也有钱,最终却被送到善济院。
这就不大对了。
“我们去善济院看看,再通知周虎,让他带人按名录去寻其他人,将这郭顺的事好好问问。”
孟杰应下,将两本名录装好。
林清匆匆离开,三日已过了一日,也来不及休息,再次骑马带着剩下的天禄卫往善济院去。
京内寸土寸金,自不会将善济院开在城里,便在郊外寻了块空地,距离义庄也近,方便处理尸体。
待林清赶到那里天都黑了。
因靠近义庄,此处颇为荒凉,能见杂草树木,以及门前一条不算宽的泥土路。
再往前走个百米就能看见义庄的门。
善济院靠里,不在大路上,林清甚少经过这里,所以知道此处破败,可真到了这里才知道破败成什么样子。
旧砖破瓦,院墙坍塌,两扇大门已经损坏,上面的匾额也少了半边,放眼一看,院里尽是荒草。
几座屋顶不全的屋子敞着门,门里漆黑一片,偶尔有片黑影闪过。
林清却能捕捉里面十数道呼吸。
她将马绳递给下属,抬步走进这好似闹鬼的地方,而后进入其中一间屋子。
一股屎尿混杂的臭气和食物腐败的恶臭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又掺杂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气。
角落处几个人挤在一起,发髻散乱,衣衫破败不全,看着林清直打哆嗦,像是被吓的。
“鬼!有鬼啊!”其中一人忽的惊叫出声,从窗户窜了出去,边跑边喊“闹鬼”。
有第一个带头,后面的一窝蜂似的从窗户跳了出去,四散逃跑。
只是没多远便被跟来的天禄卫悉数捉住,圈在一起。
林清视线扫过这些人的脸,在那第一个人的脸上多停顿片刻,又若无其事的挪开。
有天禄卫进入其他屋子,将里面的人悉数带出,押在一处。
共有十四人。
有老有少,俱是男子。
可是十四个人疯了十二个,一个半疯不傻,只剩一个还能交流。
这是个老者,下身裹着单裤,上半身却裹着厚袄,满是泥浆,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跪在地上,满是惶恐,“官老爷饶命!官老爷饶命啊!官……”
“不杀你。”林清打断他的话,“你来这多久了?”
“三……三年多点。”老者颤巍巍的回道。
“此处人你都认识?”
“大多认识,都是疯的傻的,被家里人送到这里,好歹能混上一口饭吃。”
林清的视线从几人脸上一一扫过,“你可知道谁是郭顺?”
“郭顺?”老者目光微闪,低声嘀咕了一会,茫然道:“没听过这名字,是否已经离开了?”
林清一眼便看出老者那抹演戏的假,伸手指向其中一人,“就他吧。”
有天禄卫立即进去将林清指的那人给提了出来,正是之前第一个跳窗逃的。
这人头发乱成一团,将脸都遮住了,但发色花白,看着也就比老者年轻一些,一身单衣,瑟瑟发抖。
老者有些急了,说话都不像一开始那么结巴,“他叫二娃,不叫什么顺不顺的。”
林清没有说话,但并不难认,郭顺在齐国公府做的是护卫,必是学过武的,那两条腿扎过马步和没扎过马步的可不一样。
只要将所有人都放在一起,谁是郭顺,但凡会分辨的,一目了然。
老者急了,求道:“官老爷,他就是个疯子,也不会说话,官老爷不如带草民去,兴许还能说上一二。”
林清看向他,问道:“你可知郭顺有个姐姐?”
此言一出,原本颤抖的郭顺忽的一顿,老者却是茫然摇头,“不……不知道。”
林清将二人表现尽收眼里,稍一摆手,天禄卫便动了起来,将其余人悉数带离,只留下郭顺一人。
不多时,有阵阵马蹄声响起,直到善济院门前停下,孟杰和周虎带着一队人匆匆赶来,后面还带着一位妇人。
周虎道:“此人也是齐国公府出去的,如今在一富户府上为奴,当年也与知雁相识,知道些知雁与郭顺的事情。”
妇人上前,规矩的跪下磕头,道:“知雁是国公府的家奴,幼时便与奴交好,后因相貌好,便在姑娘身边伺候。
有一年知雁受罚,大冬天的就跪在雪地里,回来后便病了,姑娘不给看大夫,只能生熬着,眼瞧着活不成了,是郭顺悄悄给带的药,方才捡了条命回来。
后来这两人便悄悄在府中见面。
奴与知雁交好,撞见过几次,也警告过,但知雁不听,后来她便与姑娘一同入宫了。”
林清其实猜测过郭顺与知雁的关系,两人年纪相仿,又同是齐国公府的下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能发生的关系也无外乎那几种。
若都没有,那十有八九便是找错方向,需退回尸骨处重查。
如今这点倒是被证实了,那么郭顺为何要冒险将知雁尸骨藏起?
第537章 第 537 章 ……
林清心里其实有些猜测, 但这种猜测不会出现在她这等争权夺利之人的身上。
于是对郭顺多少也有了几分尊重。
否则他们说话的地方便已在司狱的刑房里。
她让下属将作证的妇人带离这里,而后看向郭顺。
郭顺低着脑袋,捉着爬过自己胸口的虱子,好似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引起他的反应。
林清走到郭顺面前, 缓缓俯下身, 直视着那张满是脏物的脸, “你既舍得用亲姐尸体替换,必是知晓个中真情, 装疯对你而言的确是最好的保护, 但仅限于此事未被人搬到明面上。
郭顺,你的手段并不隐蔽, 之所以能活下来,只是在这之前无人在意罢了。
一旦我从这里离开,你必定会被人灭口,知雁的事也会因此石沉大海, 而后背负骂名, 死后也不得安宁。”
郭顺捉住虱子的手忽的停顿下来, 垂下的乱发遮住他的眼睛, 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林清接着说道:“此事最大的败笔便是你用了亲姐的尸骨,但也恰恰因此能看出你是个有良知的人。”
有良知到宁愿自家人填坑, 也不去祸害其他人,某种程度来讲,也算是个好人。
当然, 如果郭顺能将知雅的尸骨藏在亲姐的墓里, 那就更好了。
可惜她的人过去看过,那位郭氏的墓里是空的,知雁的尸骨不在那里。
郭顺的手渐渐垂下, 仍旧不语。
但林清能看出他态度的软化,她略一思索,“你常年待在这里不肯离开,看来知雁的尸骨就藏在附近。”
话音未落,郭顺猛然抬头瞪向她,即便看不清神情,也能感受到他表现出的慌乱和惧怕。
“看来我猜对了。”林清环视四周,思索着那尸骨能藏在哪里。
善济院的疯傻之人不少,若真埋在这,怕是有被挖出来的风险,这地方也算荒凉,再远些的话,很多地方都能埋藏尸骨。
可若说名正言顺能藏下尸骨的,那边的义庄可能性最大。
本就是存放尸体的,即便被人看见也不会太过在意……
“所以你把尸体藏在义庄里。”
林清这话有几分试探的味道,但郭顺却好似受到刺激,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防备的看着这里所有人。
林清环胸而笑,“看来我说对了。”
郭顺沉默许久,终是开了口,“你当真会还她清白?”
他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说过话,声音很是沙哑难听。
林清颔首,“会。”便是最后伪造证据,她也会把知雁洗白。
“你是林清?”郭顺环视四周天禄卫身上的红色官袍,最终落在林清脸上。
“是我。”
郭顺笑了,低低的,像是被火燎过一般,许久才缓缓停下,“这世上若还有人能还她清白,大抵也只有你了。”
林清没有打断他,只默默听着,连四周搜索的天禄卫也都安静下来。
郭顺道:“我是个奴才,与知雁一样,卖入国公府时年龄尚小,总是被人欺负,是知雁帮我,给我一条活路,后来更让世子看上我,当了他的护卫。”
他苦笑一声,“我本想着多立些功劳,日后好让世子将知雁嫁给我,可没想到,她却被府中嫡姑娘带入皇宫。
她让人传信给我,叫我别等了,可那么多年过来,我心里除了她再也容不下旁人。
我偏要等,等她被放出宫,然后娶她做婆娘!
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也等!”
郭顺的头更低了,“她明明都答应了,可没多久就托人送我一封断情信,说她被贵人看上,叫我别等了。
可没多久她就死了,是被活活打死的,葬在那座连碑都没有的小坟里。
我只是个下人,问不到原因为何,但我知道她一定是被冤枉的。
我没有别的办法,便只能将她的尸骨藏起,盼望日后能有青天降世,还她一个公道。
后来齐国公府败落,我便装疯守在这里,也能陪着她。”
林清思索着他的话,问道:“尸体在哪?”
“义庄后面,有棵老桃树,我就埋在桃树下。”
“我知道了。”林清转身便走,后面的人陆续跟上。
很快,整个善济院便再次安静下来,夜已深沉,黑如泼墨,没有一点光能照进这里。
空旷破败的院子里,郭顺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不断的喘着粗气。
陆陆续续有人回到了这里,从他的身边经过,钻回某个屋子里,传出一阵又一阵疯言疯语。
唯有郭顺坐在地上,似有泪水涌出,打湿了盖住双眼的头发,整个人微微发颤。
……
义庄距离此处很近,也不必骑马,约不到三百步的距离。
之前在善济院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这边,看守义庄的人早就起来了,拎着一个白灯笼站在外面,看见天禄卫过来愣是没敢挪地方。
有天禄卫将他拉到一边看守起来,剩下的人有一部分将此处完全封锁,一部分开始搜索义庄,避免有贼人私藏行刺。
最后一部分则找到那棵老桃树,开始确定范围,拎着锄头开始挖土。
林清与孟杰周虎二人站在稍远的位置。
孟杰道:“那个郭顺不大老实。”
林清笑笑,“那些话九分真,一分假。”
郭顺一开始并不想开口,但能在国公府混出名堂的,自然也有些脑子。
她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如果郭顺实话实说,她会考虑给他一道保命符。
但郭顺的话真中带假,那就自求多福吧。
周虎好奇问道:“郭顺说谎了?”
“他说藏知雁尸骨是为了日后伸冤。”林清说道:“知雁是受仗刑而死,且不论罪名如何,皇后打杀一名奴婢又哪来的冤枉一说。
主子说你犯错,便是错了,对的也是错的,除非是重大冤情,否则没有伸冤一说。”
或许这过于冷酷了,但在这个时代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所以郭顺的话明显掺了假,藏尸之事应是另有缘由。
正想着,数名天禄卫轮番上阵,将桃树四周挖出深坑,郭顺口中藏下的尸骨也终于露了出来。
这同样也是一具灰黑色的枯骨,被一卷已经腐烂的草席卷着,只有些许骨头露在外面。
周虎从义庄里翻出一块木板,将尸体从下边抬了上来,又留下两名下属继续在坑里搜索,而后来到尸骨旁边,将那草席小心掀开。
只见这骨骼已有些许骨头化为腐土,但整体看却比之前发现的那副更为年轻,骨骼也较为致密,脊骨有碎裂的痕迹。
林清道:“骸骨上有明显被杖刑后留下的痕迹,骨龄上也相差无几,这应该就是知雁了。”
她看向盆骨,伸出手在那衡量了下,目光微凝,双眉不禁蹙了起来。
孟杰看见她的状态不对,出声询问:“头儿,有什么不对?”
“知雁生育过。”
几个字,却犹如千斤重,压的林清一时喘息都有困难,似是有什么东西碎了一角,露出一片比墨还浓重的黑。
林清忽然有些不那么确定了,若真相不尽如人意,那么真到掀开的一天,又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然而下一瞬,她的视线忽然一顿,伸手将那肋骨下的腐土拨开,一块东西从那土中被拨了出来,落在一侧。
她将那东西握在掌心,轻轻一撮,便有一点黄色显了出来。
孟杰一直在旁边看着,此时颇为惊讶,“金子?”
一堆骨头里藏了块金子?
怎么藏进去的?
然而林清并未说话,只细细的将金块上的泥土搓下,露出原本的样子。
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金块只有拇指大小,成龙首衔尾状,每一笔雕刻皆栩栩如生。
“这……这……”周虎呐呐自语,又不知该说什么。
孟杰回过神,“知雁都死了二十几年了,也只能是先帝赐下吧。”
林清指向其中龙爪的位置,“金龙为五爪,这是四爪,四爪蛟龙。”
金锭上的龙爪极小,仔细一看,却为四爪,这是哪位王爷的东西才对。
她看向知雁的尸骨,犹如灵光一闪,忽的便把整件事联系起来,“知雁是被杖杀的,下葬需经□□,那里的人雁过拔毛,若知雁身上携带这么一块金子,不可能不拿走。”
即便是四爪蛟龙也无妨,不过死人的东西又有几个在意,到时找个黑作坊将东西重新熔铸,神不知鬼不觉。
林清盯着手中金块,眸光幽远,“唯一不被拿走的法子,也只能是放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比如塞进肚子。
但只是如此还不保险,若有人来毁尸照样保不住这东西。”
那么郭顺转移尸体的理由便成立了。
知雁既然能让人几次三番帮她传信,那么是否有可能在临死前也传信给郭顺,让他务必将自己的尸体带离那里。
可为什么?
知雁为何知道她一定会死?又为何能知道未来的某一日会有人来寻她的尸骨,发现这块金子?
孟杰问道:“头儿,接下来要做什么?”
也不怪他问出来,实在是如今只查了一堆骨头,虽说听到郭顺那些话心中有些猜测,可有些事牵扯太深,林清不发话,他们是连动都不敢乱动一下。
林清道:“你们将尸骨送回营所,让顾春着重验看,我回京里一趟。”
若铸这种金锭,便是皇帝也得在太府寺那边留底,过去翻翻存档,便能知晓这金锭出于何处。
林清翻身上马,只两步又勒住缰绳,对周虎道:“若那个郭顺还活着,就一并带回去,暂且押入司狱。”
“诺!”孟杰和周虎齐声应下——
作者有话说:好像快写完了,大纲剩最后两段了。
第538章 第 538 章 ……
林清赶到京城城门时已是深夜, 城门关着。
她正要摘腰牌,守城的士卒便已先一步认出,立即打开城门放行。
林清挥退跟在后边巴结的守城官,正要打马离开, 就见明月骑着快马从前面过来, 正巧走个对着。
她再次勒住缰绳, 等待明月过来。
明月停在近前,翻身下马, 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捧在手中, “有密信送入府中,我娘怕耽搁要事, 便让我跑一趟寻找大人。”
林清利落下马将那信接过,瞥了眼信封封泥完好,而后将信封撕开,将里面的信取出展平。
信上无名, 却有密语, 是暗九送来的。
此前暗九扮成林君柔利用安远侯, 若非古风朔出来阻拦, 萧萍已经被她坑死了。
但此事不算隐蔽,只要回去与真正的林君柔一对话, 便知真伪。
所以暗九应该已经离开会同馆才是。
但这封信却不是那么说的。
林君柔在盛昭烬手底下并不好过,盛昭烬似乎在床上有些特殊癖好,林君柔时常见伤。
有时是在床上, 有时是在床下。
暗九几次看见下人销毁被褥器具, 俱是鲜血淋漓,更有些精巧刑具藏在林君柔的闺房之中。
她怀疑林君柔大概藏了几分报复的想法,所以在事后被盛昭烬审问和折磨时, 愣是将所有事揽在自己头上。
于是她便决定赌一把,换了层皮重新潜伏。
三月十一那日,盛昭烬突然从林君柔的床上下来,与古风朔骑马外出。
她远远尾随,发现二人进了春雨楼,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
林清看到这却是脸色微变。
她并不在意林君柔与盛昭烬的关系,林君柔作下的孽不少,如今被盛昭烬拿捏,也只能说是一物降一物。
但凡林君柔舍得下富贵,盛昭烬也未必能有办法。
但后面所言便有了些意味。
犹记得三月十二的早朝上,怀王站她旁边,身上沾染的是春雨楼里姑娘们最爱用的醉花阴。
这说明三月十一的夜里,怀王也在春雨楼。
怎就那么巧,一个盛国太子,一个大渊王爷,偏在同一天去了同一个地方。
要说没点猫腻,鬼都不信。
而且看暗九所言,似是盛昭烬得了消息方才赶过去的。
但稍一想便也能猜到一些盛昭烬的想法。
聪明人办事总不能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尤其那篮子孔洞颇大,看着精明,办出的事却屡屡遭遇变故。
与之相比,怀王便是个好去处了。
是先帝血脉,有野心,有权势,深受皇帝喜爱,也知进退,若一旦出现皇权不稳,更有可能近水楼台。
至于怀王那边,林清觉得,他必然也是有心的,否则一旦见面便知不妥,怀王若真忠心陛下,应当回避才是。
林清冷嗤一声,“春日一到,天气渐暖,还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想露露头,看来我等手段还是过于缓和了。”
但转念一想,此局也不难破。
龙椅只有一把,即便真能把上面的拉下去,想来谁也不希望多个人坐上去,尤其自家的合作对象转手与对家走到了一起。
不论怀王如何想,他打在身上的保皇党的标签,一时半会是去不掉的。
林清冲明月招了招手,附耳低喃几句,而后重新上马朝太府寺去。
明月同样上马,掉头返回昭国公府,将林清的命令悉数转达给古六娘,又经由古六娘的手飞向皇宫大内。
……
此时的皇宫仍在一片沉寂,除去值守巡逻的禁卫,也只有少数宫人正在值夜。
长寿宫内忽然传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尖叫。
原本站在廊下昏昏欲睡的内侍和宫女骤然清醒,连忙进入寝殿之中。
灵秀匆匆赶来,旁边与她一同疾行的宫女不由问道:“这都醒了几次了,要不明儿个找些和师傅过来驱驱邪?”
“别瞎说。”灵秀警告的斜了她一眼,而后走进寝殿,取来靠垫放在床上,又小心扶着太后靠在垫上,半躺在床上,又端来热茶,试了试温度,方才送到太后手中。
太后却并不喝,端着茶杯的手仍在微微发颤,脸色微白,还带着梦中未曾散去的恐惧。
她将茶杯又递给灵秀,问道:“何时了?”
灵秀垂首回道:“寅初了。”
“哀家又梦见萧萍了,她在哀家面前四分五裂,落了一地……”太后说着,连声音都在发颤。
她杀过的人不少,害过的人更多,可没一个在她面前死的这样血腥,那身体碎的都快拼不起了。
说到这她又不禁生出恨意,“不过一个佞臣罢了,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当着哀家和陛下的面杀人!
偏偏陛下就纵着,宠着!”
灵秀道:“许是陛下年纪尚轻,太后又不在身边,方才让那些奸佞之臣得手,教坏了陛下。”
“你说的不错,哀家跟随先帝数十载,走过的路比他吃过的盐还多,之前倒觉得陛下年幼,放纵一二也是无妨。如今再看,当真是哀家错了。”
太后幽幽叹气,“若再放纵,大渊的江山怕是都要让他们祸害了。”
灵秀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太后的话并非是说给她们这些下人听的,而是说给这长寿宫里的各个细作听的。
想起之前的事情,太后仍旧恼火,萧萍的突然发难等同于将她架在火上,原本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祭祀一开,便能借机宣扬出去。
偏偏皇帝突然发难,萧萍也不是能抗住事的,稍一刺激,便将事情提前吐了出来。
太后也是没办法,如果她当场否认,便代表这些证据都是假的,那之后再拎出来便站不住脚了,之前所做的一切皆是白费功夫。
她也只能将计就计,想来盛太子那边自会替她找补,后面的计划也能继续跟进。
待一切尘埃落定,她的好儿子便能名正言顺的起兵了。
不过再一细想,也不算完全失败,而且这个不行,也可以启用另一个借口。
清君侧后陛下忽然病重传位,那也是行得通的。
太后脑子里琢磨着,也渐渐从噩梦里清醒过来。
便在这时,外面突然有宫女过来过来与灵秀耳语,灵秀点了点头,接着对太后轻声道:“内常侍王谨才那边派了个人过来,说是有要事禀报太后。”
太后忽的直起身子,皇帝抓得太狠,她在宫里的人手其实已经不多了,如今王谨才突然派人过来必是有要事相告。
“更衣!”
太后穿戴好衣服,整理好发髻,挥退诸多不知里外的宫人,只留灵秀一人。
她在榻上坐下,不多时就有个小太监被带了进来。
小太监低着头,一进门几步来到太后面前跪下叩头,“奴王顺儿,给太后叩头请安!”
太后道:“免礼,起来说话。”
“谢太后。”王顺儿起身,又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刚刚内侍省抓了个人,是宫闱局的,贿赂上封时常悄悄出宫,往春雨楼尝个鲜。
此次被抓,为了保命,他便吐出一个消息,说是十一那夜,他曾看见盛太子与怀王进了一间屋子,许久未曾离开。”
话音未落,太后已从榻上惊起,随后便是滔天怒意,气的她来回踱步。
“好一个盛昭烬!怪不得萧萍入宫他却不曾现身,原是看哀家孤儿寡母,可恣意欺负!”
灵秀劝道:“太后息怒,或许其中尚有变故。”
“能有什么变故。”太后冷笑一声,“便如民间那句糙话,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倒也不怕鸡飞蛋打。”
灵秀硬着头皮道:“可要宣盛太子入宫?”
“不,此事不宜宣扬,关键还是在怀王那里,只要绝了怀王的心思,其余便不重要了。”太后冷静下来,坐回榻上,“但既然盛国的心不成,也不能全然按着对方的步调走,得给瑄儿那边传信,立即起兵。”
“诺。”
“明儿让惠宁郡主来一趟,真以为凭借那点皇家血脉便能在盛国站稳脚跟,连个讯都传不好,是该敲打一番了。”
“诺。”
一道道命令吩咐下去,传出皇宫,又或是更远的地方。
与此同时,也有其他讯息被传向四面八方。
天空中的墨色褪去,换上一层被覆盖灰霾的蓝。
太府寺内,林清直接把值夜的官员拎了起来,赶到存放文档的库房中。
这会官员还没上值,值夜的是个主簿,姓吕,听到林清吩咐,又将那金块形状记住,来到皇族存档的区域,将几十年前的留档翻了一遍,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那蛟龙金锭的信息全部翻出来。
“是嘉裕元年,先帝命太府寺铸造的金锭,特赐予岷王府的,一共五十六枚,每枚重量为一两二钱。”吕主簿指向手中册录最下方的位置,“金锭是岷王亲自领走的,有他的签字和指印。”
林清在心里算了下时间,先帝登基之初便改年号为嘉裕,后又换过一次年号,最终驾崩在元康二十八年。
这一算,距今已有八十多年。
然而令她意外的并非是时间和来源,而是这蛟龙金锭竟是岷王的东西。
知雁是太后的大宫女,又为何私藏岷王的东西?
而且这种特制的金子,若非岷王赠送,知雁又如何能弄到手里,还特意留在尸骨之中?
第539章 第 539 章 ……
林清着实没想到此事兜兜转转, 竟会查到岷王头上。
不过要查岷王却并不容易,岷王谋逆,王府早已不复存在,当年负责抄家的便是她的师父诸葛绪。
岷王谋逆案所有的证据和所抄家财都已记录在册, 按理该存放在天禄司衙门的库房里。
林清忽然想起一件旧事, 当年她背诵卷宗时, 这种要案的卷宗必然是要看的,但诸葛绪却将此案收走, 并未让她翻阅。
当时师父说什么来着?
她想了会, 终是从记忆某个角落给翻了出来。
诸葛绪说此案不看也罢。
不过她向来不怎么听话,曾偷偷潜入那间放有卷宗的库房之中, 可岷王案的所有记录已经不在了。
林清当时便有了一些猜测。
天禄司是皇帝手中的兵刃,当皇帝需要彻查时,他们自然会将真相送到皇帝面前。
但当皇帝需要某个人离开的时候,他们也要准备各种方法让此人西游。
诸葛绪的态度已经说明一些问题, 但此事时日已久, 她又不认识什么岷王, 自是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想到这林清有些为难, 若是如此,她估计得往师父那跑一趟, 把岷王案的所有卷宗要回来。
不过要撬开师父的口,还得需要一些东西。
林清想到了另一个人。
之前查翠娥时,她根据线索找到纪太医那里, 当时纪太医对她很是紧张, 那书架上也有些门道。
只是此事看似与岷王有关,便被陛下给接了过去。
所以她得先往陛下那里跑一趟才行。
林清捋顺清楚,便从太府寺出来, 此处距离皇宫很近,出了门就能看见对面的宫墙。
算算时间,这会早朝应该结束了。
林清对此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凡事有进有退,有所得必有所失,她能在朝堂吃得开不止是权势和陛下的放纵,也因她并不过多插手内政。
即便翘了早朝,也有陛下为她找补。
但脸面还是要的,总不能大家伙下朝往外走,她一个告过病假的却大摇大摆的从宫门进去。
林清挑了条小路,一直到皇帝的书房前。
有太监在外看守,吴德海的干儿子吴有福也在,一见林清先是一愣,而后疾步来到林清面前,“国公爷,太后刚刚进去。”
林清昨夜让明月放出消息,倒没想到太后速度这么快,她故作不知,惊讶道:“太后来做什么?”
“不知,但今儿个一大早惠宁郡主便被太后宣入宫中,如今也在里面。”吴有福顿了下,垂首继续道:“怀王爷也在。”
“那想来是有要事了,我等会再来吧。”
距离三日也只剩下几个时辰,既然这边不方便,林清可以先去找纪太医。
偏在这时灵秀从里面出来,快步截住林清去路,“太后请昭国公入内。”
林清注意灵秀用了请,而非宣字,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怀好意的味道。
不过对她而言倒也挺好,正好瞧瞧昨夜那些话能有多大作用。
林清抬步进入书房之中。
李明霄的书房极大,最里面有休息用的睡塌,稍外些是休息吃茶的地方,一般大臣不会放进去,后来更是只有林清和皇帝二人常在此处。
再往外才是办公的书案和召见大臣的地方。
林清进来时,太后与皇帝分坐在坐塌两侧,明明只隔着一方小炕几,愣是坐出泾渭分明的架势。
怀王和林君柔则分站两侧,连个座位都没有。
灵秀传过话再次站回太后身侧,比林君柔更要靠前。
林清上前几步,正要行礼就被李明霄拉住袖子,“阿清是自己人,到了朕这何须多礼。”
林清顺势便免了礼节,又往前几步,吴德海麻利的搬过椅子放在皇帝旁边的位置,怀王又被挤开了些。
林清没说什么,在椅上坐下,余光瞥了眼怀王,就见他看着沉稳,可眼里的慌乱都快藏不住了。
她又状似无意的扫了眼对面的林君柔,也就数日未见,林君柔的身形更加纤瘦,脸颊也好似挂不住肉一般,能看出些许骨头的形状。
有血腥气从她身上飘出,又混杂在熏香里,并不明显。
林清忽然就明白林君柔为何隐藏暗九的存在了,一条命都去了半条,就凭林君柔那隐藏极深的睚眦心性,焉能不恨。
加上林君柔又是一个没有多少大局观的人,未必能体会到其中的弯弯绕绕。
那么便更有可能随心而为了。
林清忽的思维一顿,熏香之中还有一股味道,是红花。
她的目光多了两分意味深长,转而看向皇帝,“陛下今日不忙?”
李明霄顺势说道:“公务繁多,但母后来此说是有要事相商,便也只能先放放。”
“哦……”林清状似恍然的应了声,而后闭嘴。
太后端坐在旁,怎么接话敲打都想了一遍,结果还没开口人家反倒住了嘴,顿时有点噎得慌。
而且一对上林清的脸,那血腥至极的画面便不断在眼前乱晃,让她还未开口便弱了两分底气。
“陛下对昭国公当真是极好,好到连怀王都得往旁边挪上一挪,落在旁人眼里,还以为陛下连里外都看不清楚了。”
太后说罢便看着怀王,本以为怀王多少心有不满,却不想这人径直把脑袋垂的更低了。
“昭国公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忠君爱国,又事事以社稷为重,实乃国之栋梁,一言一行亦为百官典范,哪是臣这等纨绔能相比的。”怀王硬着头皮说道。
他心里苦,但有多苦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不是没想过替代林清的位置,虽说明面上没有交恶,但暗地里也不是没下过手,就没一次见过好的。
再不收手,他怕是连这层皮都留不下。
但这一通夸赞砸下来,林清没甚反应,皇帝却很是高兴,看怀王的目光都柔和不少。
李明霄道:“怀王所言极是,阿清为朕分忧,屡破奇案,所谏国策惠及民生,此等实绩,着实值得百官奉为榜样。”
怀王忙把这话接了下去,“有昭国公在,实乃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林清含笑听着,尽管这俩人夸赞的有点过头,但谁不爱听好话呢,尤其这说好话的两人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是王爷。
再看太后,那脸却已经黑了。
挑拨的结果没达成,反而被迫听了一耳朵的奉承话,糟心的要死。
好在今日目标本不在林清身上,不过顺便挑拨,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臣子与亲人毕竟不同,里外分明,嫡庶有别。”
太后意有所指,视线扫过三人,“哀家初回宫中本不打算多管闲事,可惠宁郡主求到哀家这里,哀家无论如何也要过来一趟。”
然而话音落下,却无人搭理她。
之前的事情已是彻底撕破脸皮,若非孝道二字在头上压着,李明霄压根就不会放太后离开长寿宫。
说到底也是被逼的,这才多久,整个京城怕是有大半都在传皇帝血脉不纯。
若此时再控制太后行动,只会让传言恶化。
但放归放,理不理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太后早有猜测,但心里那口恶气实在难以咽下,可此时情况如寄人篱下,她不忍也得忍。
她重新挂起笑,“惠宁心慕怀王已久,求到哀家这做个说客,愿入怀王府为侧妃。”
此言一出,李明霄与林清齐齐闭嘴,意味深长的瞥向怀王。
怀王却是瞳孔骤缩,脸上血色褪去,眼神躲闪,不敢去看皇帝的神情。
盛国与大渊是个什么情况,底下人或许搞不清楚,但到他这个层次却明白根本没甚和平可言,动武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这种情况谁会真对这位盛国郡主起什么心思,活腻歪了?
更何况林君柔是个什么情况他还能不知道么。
真把林君柔带回王府,怕是整个怀王府休想再有安宁日子。
而且太后此言绝非如此简单,这是将他与盛昭烬私下见过的事搬到了台面上。
若是往常倒也有法子能遮掩过去,可现在这种时候……
怀王瞬间满头冷汗,两腿一软跪在地上,“臣心中只有王妃一人,只能辜负郡主心意。”
“你好歹也是哀家看着长大,如今府中无一儿半女,过于冷清了,哀家看着这心里也颇为心痛。”太后叹了口气,“你堂堂王爷,总不能守着王妃度日。既然不愿接纳惠宁郡主,那哀家便为你挑些良家女子送过去,也好开枝散叶。”
拒绝一个林君柔,又迎来一堆妾室,暂不知会夹杂多少耳目,但英国公府大抵上会恨不能扒了怀王的皮。
到时怀王与英国公起了嫌隙,怀王又是皇帝的亲弟弟,当年也是皇帝赐的婚,那么英国公对皇帝的忠心难免会受影响。
林清看的明白,李明霄也同样明白,太后此举便是让他与这些心腹大臣互生嫌隙。
不过几句话,就是摆在面上的阳谋,若能成功,损人利己。
李明霄也颇为庆幸,幸好昨夜林清已提前送来消息,否则今时今日他真的会起疑心,后续命令传达上也会有所偏颇,到时真就着了太后的道。
“皇家向来有三年期限一说,如今怀王妃入府不过一年,太后又何必焦急,不如再等上两年,到时怀王妃若还无子,不必太后开口,朕自会为他物色侧妃人选。”
太后原本并不介意,虽说最后一步没能将人安插进去,但前面的话已经说了出来,她不信皇帝不上当。
可如今这话一说,便如一个巴掌狠狠抽在她的脸上。
太后亦是三年无子,险些被先帝最宠爱的万贵妃给拽下后位,直到李明霄的出生,一切才算出现变化。
太后面目阴沉,看李明霄像是在看仇人一般,缓缓站起身,“罢了,便当哀家多管闲事吧。”
语罢便带着林君柔和灵秀走出书房,后边跟着一堆宫女太监,朝长寿宫去了。
李明霄却已经不在意了,他看向怀王,“你也退下吧。”
怀王擦了把额头冷汗,忙退出书房。
有宫人入内将桌上的茶点收拾干净,又端来新的,而后才慢慢退出书房。
门重新被关上,书房里便只剩下林清和李明霄二人。
李明霄问道:“阿清是何看法?”
林清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若能给你我添堵,也不过多走一遭罢了。”
李明霄沉默片刻,“你可知民间已起流言?”
“知道,查案是碰见了,顺手抓了两个。”
“你觉得是谁做的?”
“盛昭烬。”林清说道,在这之前太后其实已被控制住,长寿宫都是皇帝的人,太后无法联系别人。
只有盛昭烬才有机会。
李明霄沉默片刻,才小心问道:“查的如何了?”
林清没有说结果,反而问道:“陛下查纪太医都查到什么了?”
“并未发现异常,纪太医咬死只是思念恩师,方才藏下脉案,你说的那几本朕亲自翻过,并无异常。”
林清不觉得自己会看错,“那些脉案在哪里?”
李明霄道:“已经还给纪太医了,就在他那间班房内,特意限制他不许带离那里。”
“我去看看……”林清起身便走,却又在门前停下,“你觉得岷王是怎样一个人?”
第540章 第 540 章 ……
“岷王叔吗……”李明霄恍惚了一瞬, “岷王叔是个好人,朕有记忆时便已住在东宫,往常只有宫人往来,有太傅会来宫中教导, 父皇亦会定期抽查, 教朕储君之道。
母后……”
李明霄顿住, 发现经过之前种种,这次再提起, 竟不会像以往那般失落和痛苦, “太后于朕亦无温情可言,除去节日, 也唯有问安时才能说上几句。”
林清沉默听着,她记得李明霄以前讲过,太后对他大多严厉,如今来看, 那所谓的几句话也不过是施恩或打压吧。
日长月久, 才好把皇帝控在手心。
李明霄叹道:“这皇宫太大, 也太冷了。唯有遇见岷王叔不同, 依稀记得那时岷王叔隔三差五便让人往东宫送些东西,都是民间稚童的玩物。
每每受罚或被斥责, 也总能遇见他,得几句安慰,又或是得到点被他藏在袖中的零嘴。
犹记得有次朕病了, 深更半夜的, 他竟偷偷溜进东宫,险些被侍卫误杀,陪朕至天明方才离去。”
说到这他不禁再次长叹, “可惜岷王谋逆案闹得太大了,朕那时也只是太子,在正天殿外跪了三日,终是没能将人救下来。”
林清倒是明白,先帝弑杀,又甚为独断,哪怕李明霄是太子,也影响不到他的决断。
先帝要岷王死,那谁也救不了岷王,便如万家覆灭一般。
她有心想安慰两句,可想到如今手中的线索,又觉得怎么说都有些不合时宜。
林清转身推开门,此时时间尚早,但太阳已然高升,风中带暖,不算冷。
犹记得府中草木已见繁盛,一天一个样,可陛下这里却总是光秃秃的,若想见些绿意还得往后边走。
林清走出书房,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对一边的吴有福招了招手,“去园子里搬几盆树来,就放窗户边吧。”
吴有福愣了下,立即应道:“奴这就去办。”
林清嗯了声,不再过多停留,此处距离太医院并不近,还需穿过宫道,一路行来又用了一阵时间才看见太医院的院子。
上次过来这边还是春华殿夜宴闹出的乱子,太医院里一片繁忙,如今这会倒是安静的仿若闹鬼似的,偌大一个院子,人没见几个,小猫倒有那么三两只。
她正寻思进去寻人,便有一人从里面出来,方脸,粗眉,穿着禁卫值守时的布甲,腰间佩刀,到她面前抱拳一礼,道:“卑职赵武,见过昭国公。”
林清疑惑的打量着他,问道:“你是在太医院值守的?”
赵武解释道:“陛下亲派卑职兄弟二人看管值房,以免物品被人损坏。”
林清没想到皇帝竟派人专门看守,本以为还得与纪太医磨些嘴皮子,如今倒是方便她了。
不过皇帝口谕,她还得回去求道旨意。
赵武忙道:“陛下口谕时便已言明,国公可自行出入。”
他让出路来,“国公请。”
林清应了声,边走边问:“既是兄弟二人,为何只有你一个?”
“平时卑职与兄长轮替,今日正好轮到卑职当值。”赵武说着已走到之前纪太医那间值房。
房门紧闭,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锁。
赵武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小心的插入锁孔,稍一拧动,锁芯发出咔嚓一声响动。
与此同时,有人似乎听见响声,从远处冲了出来,离近一看,正是纪太医。
纪太医满是怒容,本以为只有赵武一人,乍一看见赵武身后的林清,身体猛然僵住,脑子里下意识闪过林清在长寿宫杀人的画面。
他向来认为自己并不怕死,可这会却小腿攥筋,身上的力气也被卸掉一半,汗水在额头凝聚,擦过一遍,又迅速凝出新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纪太医一直认为他不怕死,说到底也不过头点地,一眨眼的功夫,又能疼多久。
可如今他方才清楚,他的确不怕死,但他害怕死前身体被人一截截敲下来,等断气后连个全尸都凑不齐。
甚至对方不需要对此付出什么责任,更不会受到惩罚,不过碾死一个太医罢了,塞个罪名还不是手拿把掐的事情,便连九族是否牵扯也得看对方心情如何。
于是原本表现出的怒火立即少了五分底气,纪太医梗着脖子说道:“我有许多物品还在里面,好歹也要让我拿出来。”
赵武没了之前的殷勤,不咸不淡的回道:“陛下特意将楼上的值房拨给纪太医,那更宽敞,一应用具亦是配套齐全,卑职还是那句话,纪太医想进去取走什么,便拿陛下的旨意来,卑职绝不阻拦。”
纪太医吃了个软钉子,原本苍白的脸也隐约浮现出一点血气。
他要是能见到皇帝何必又在这与赵武啰嗦。
更何况上次在长寿宫的遭遇让他更受排挤,如今在太医院的日子比之前还要难熬,别说皇帝太后,便是宫人敢来寻他的都少之又少,生怕被牵连送命。
赵武不再理他,将门打开后恭敬的让到一边,后背恰好挡住纪太医的目光,“国公请。”
林清嗯了声,视线扫过纪太医,抬步走入值房。
一切皆如之前所见,屋子不大,里面是休息的床铺,外面临窗,前方摆着办差用的桌案,一侧是休息的桌椅,另一侧则是书架。
皇帝的动作很快,房间内并无什么明显变化,可当林清走到书架前,方才发现上面的书册变换了位置。
书架共有四层,最上一层的书籍脉案灰尘更重,显然许久未曾碰过,第三层要稍干净一些。
之前她看过那几位王爷的脉案则被放在第二层的角落处。
如今那一处仍旧是几位王爷的脉案,可在用纸张磨损上却不对劲。
林清抽出一本翻开几页,果然上面的墨迹也变了,便如岷王那脉案一样,都是近年写成。
而且看字迹几乎一气呵成,应是誊抄无疑。
她将脉案放回书架,又拿出其他几本翻看,结果相同。
看来纪太医抄写的并非只有岷王脉案,可那日她过来,为何只留一本在外?
是没来得及替换全部?还是其他什么?
不过皇帝动作那么快,想来纪太医应该带不走那几本脉案,必还藏在此处。
“昭国公,我这值房确实没什么东西。”纪太医忍不住还是跑到门前,又被赵武挡在门外,只能透过一点缝隙往里看,声音里也带着急躁。
林清并未搭理他,目光环视四周。
值房内的一切都是固定的,纪太医只有使用权,做不得什么暗格,若真想藏匿也不会太过隐蔽。
若换做是她,倒不如与杂物放在一起,混淆视线。
脉案自然是要与更多的脉案放在一起,才不会被人注意。
林清扫过书架最下方的箱子,稍稍抬眸,看向书架上面两层,视线骤然一顿,而后伸出指腹在第四层的隔板上轻轻擦过。
她垂眸看着指腹处沾染的灰迹,轻轻撵了撵,又稍稍一嗅,竟有一丝草木腐败的气息混杂其中。
书架上的灰尘若混上墨香她倒能理解,可仿若园土一般带着腐气,那就明显有问题了。
林清瞥向门外,就见纪太医果然更加焦急,甚至隐隐透出恐惧。
“昭国公,我这书架许久未曾收拾,乱的很。”
“依我看乱些倒是刚好。”林清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而后瞥向赵武,“将纪太医带到值房休息吧,总站在这成何体统。”
“诺。”赵武应道,一把抓住纪太医的衣襟,就跟拎只鸡崽似的,很快便离开了。
林清再次看向最上方的一排书册脉案,眸光如隼,一点点掠过那些堆叠的书册,直到中间靠右的位置方才顿住。
只见其中一本封皮折叠,有一点展露在外,洒下的灰尘未能在那折痕留下痕迹,反而是底部的灰迹比其他处稍微重了一点。
找到了!
林清伸手将那册子取出,乍一接触,便发现册内书页已被撕下,内里夹杂着另一本册子。
将外皮拿下,里面赫然是她曾见过的吴王脉案。
东西是找到了,那里面又藏了什么秘密?
如今她倒是有点不那么清楚了,毕竟纪太医抄录的可不止岷王一份脉案。
林清将其翻开,一页页仔细读了一遍。
老吴王薨前身体也算康健,上面记录的大多是每月一次平安脉,偶尔夹杂着一些风寒失眠一类,看不出什么异常。
但若真无异常,又何必让纪太医如此麻烦的遮掩。
林清又将另外几本脉案翻出。
岱王,靖王,楚王……
没有岷王。
林清微微蹙眉,还是不对。
她看向手中脉案,忽的目光一凝,靠近轻嗅,一股浆糊久置的酸腐味冲入鼻间。
大渊书籍大多采用线装,有些珍贵书籍更会使用胶脂在册页上进行粘连,再行穿孔封装。
但脉案却是太医院药童子或太医自行制作,为方便拿取,只会用线粗略封装,哪怕因故损坏,也会重新抄录,再由院正作保留档,绝不会使用浆糊。
册中不过纸张而已,用了胶黏,便只能是在纸里藏了东西,若在册页之中,她初次翻看便已经发现了。
不在册页,那便是封皮了。
首页也不可能,那便只剩一种可能。
林清将书册翻到尾页,指腹一点点捻过页边,果然有一点细微的粗糙感。
“果然在这。”
林清将几本册子的尾页取下,取出袖中匕首,小心翼翼的将页上附纸割开取下。
附纸之下又有一层纸张,紧紧黏在蓝色的尾页上,纸张颜色已经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许是保存不当,墨迹已有晕散的痕迹,字也有些不那么清楚了,但还能阅读。
那是一整份脉案中的一张,却不是岷王的,而是赵王。
是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