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不系之舟(二)
殿内, 百官在歌舞之中半醉半醒,尚未察觉危险正在悄然降临。
万众瞩目下,崇合帝命钟则抬进一张几案和一坛杜康酒, 提议众官做诗赐酒后, 有不少官员争先恐后地涌出,费尽毕生所学, 落笔于薄薄一纸之上, 只为在崇合帝前谋个好印象。
等那坛杜康酒赐得差不多的时候,一名工部官员越众而出,有点踉跄地朝崇合帝与同僚拱手做礼,走到了写诗的几案前。
有人揶揄:“宋郎中,醉成这般,可还能清醒做诗?”
宋郎中豪迈大笑, 道:“诗不离酒,酒不离诗, 醉了正好!”
说罢,提笔便落,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行云流水,自带一股潇洒。
“请陛下鉴阅!”
本来钟则要去拿了诗呈给崇合帝,但宋郎中将直接将自己诗词提溜起来, 展示给不远处的崇合帝。
“好诗!”
不待崇合帝说话, 有人已经率先赞不绝口,“此诗然能从小小一盏琉璃灯,延伸到皓月,天地,四海, 浑然天成,气势恢宏又不显空高,实乃心怀天下,务实之才!”
时亭喝着手里的庐山云雾,也瞄了眼宋郎中的诗。
他虽不精诗词歌赋,但也能看出,这诗绝非俗品,今日必定一骑绝尘,轻松艳压其他人。
但他更知道,这诗并非是宋郎中所作,因为不远处座位上的时志鸿,已经不屑地翻了好几次白眼,疯狂示意他。
“怎么时少卿不做诗?”
乌衡凑了过来,笑笑道,“据说时少卿可是当年的状元郎,文采绝世无双。”
时亭呡了口茶,道:“二殿下知道的还挺多。”
乌衡:“一点点,比起对时将军的了解,其他都是九牛一毛。”
时亭闻言顿住喝茶的动作,不禁想起山洞中的种种,冷声道:“今日场合,还请二殿下自重。”
乌衡自然猜到时亭想起了什么,当即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回身坐正。
时志鸿见乌衡靠近自家表哥,不停对他瞪眼警告,乌衡测过脸去装瞎。
崇合帝看了三遍宋郎中的诗,对宋郎中一招手,道:“确实是好诗,值得三杯杜康酒,过来,朕要赏!”
“谢陛下赏!”
宋郎中高呼一声,到崇合帝面前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酒。
时亭看着宋郎中宽大袍袖上,手臂处不经意间鼓起的一点,警惕地抬手抚上惊鹤刀。
崇合帝将酒杯递给宋郎中的瞬间,宋郎中突然伸手,死死抓住崇合帝的手腕,另一只手从袍袖里抽出匕首刺向崇合帝,目眦尽裂,没有半点醉态!
与此同时,旁边靠近主座的两名乐师腾身而起,一人用琴砸向崇合帝,一人冲向最近的时亭,阻止他救驾。
群臣尚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所有人的目光要么盯着崇合帝,要么看向时亭。
“救驾!”
随着钟则尖细的嗓子大喊一声,惊鹤刀被主人抛出,斩断了宋郎中拿匕首的右手,鲜血刹那扑溅在明光的龙袍之上,格外刺眼。
场面刹那混乱起来,时亭一脚踹开阻拦自己的乐师,往崇合帝身边赶。
突然,一名太监从乌衡身后冲上来,举着果盘直冲他脑袋。
而乌衡正盯着崇合帝这边,似乎一无所知!
当然,乌衡并非真的一无所知,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身后的太监有问题。
但他更想知道,那个坐在九龙宝座上的人,最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在赌,他想看看母亲致死都让他和兄长不要记恨的舅父,到底记不记得他这个亲外甥。
同时,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就像他说的那样,一个从小没有见过面的亲人,就算拥有血缘关系,也不过是牵强地将两个陌生人凑一起,无论爱恨,都显得浅显和苍白。
所以无论崇合帝做什么选择,他都不会有任何触动。
只可惜,他还是亲眼目睹了时亭冲向崇合帝,在一片生死之际放弃了自己,顿时整颗心如坠冰窖
——那怕他知道,在崇合帝与西戎质子之间,时亭不可能选他,但积攒在内心深处的不甘和贪欲,还是一下子呼啸而出。
当太监举果盘砸向他头部时,他首先想的是,如果自己死在这里,如果时亭之后发现自己就是阿柳,他是先痛恨自己的欺骗,还是先后悔和伤心?
电光石火间,乌衡突然无声地笑了下,在衣袖中捏住金钱镖。
如果最后一刻无人出手,他将一击毙命身后太监。
这种绝境逢生的事,他早已习惯。
至于得不到的东西……
乌衡隔着慌乱的人群,死死盯着那道青色身影,危险地眯了下眸子。
但在果盘砸中乌衡头部的前一刻,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接射穿太监脖颈,当即血溅三尺,引得惊呼一片。
太监失去行动力,作为凶器的果盘瞬间脱手。
乌衡抬头看向主座,崇合帝不知何时手握弓箭,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这个外甥。
按理说,崇合帝还可以等等再出手,借机试探乌衡。
但崇合帝没这么做。
乌衡知道自己赌赢了,自己果然是这位帝王的软肋,这对他的大计简直如虎添翼。
但他对此并无太大喜悦,而是用余光紧紧锁定时亭的背影。
那怕他回头看一眼自己,也是好的。
时亭刚将宋郎中和两名乐师制服,一头墨发披散着,眉眼遮得若隐若现,审视着在场所有人,美丽而锋芒毕现。
唯独没有看向乌衡。
乌衡心里苦笑一声,暂时将那一顿没名没分的火气压回去,继续演起自己的戏码,当即惊呼一声,抱头跌落在座位上,装作一副吓坏的模样,猛烈地咳嗽起来。
突然,乌衡忍不住勾了下嘴角
——他在行刺太监的身上,除了看到崇合帝射出的那一箭,还有时亭发间的玉簪。
原来,时亭的头发不是因为打斗散开的,而是他拔出了束发的玉簪。
只不过,那玉簪快如残影,又几乎整个刺入太监脖颈,让人很难注意到。
“陛下!陛下龙体可安否?”
等刺客伏诛,满殿官员似乎终于回过神,开始一窝蜂地涌向崇合帝,哭天喊地地问候。
崇合帝放下手中弓箭,慢慢走回主座坐下,在一片嘈杂中靠坐休息。
时亭注意到,刚才崇合帝拉弓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清楚地记得,上一次崇合帝拉弓,还是在老师下葬那天,连射九十九支鸣镝送行。
“诸位大人请回自己位置。”
时亭清冽的声音响起,硬是让殿内安静下来。
众官员面面相觑,各怀鬼胎,纷纷朝大殿门口看去,发现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羽林军关上。
春和殿俨然成了一座牢笼,人人自危。
落针可闻的死寂中,乌衡终于等到时亭抬眼看向他,当即对时亭可怜地眨了下眼睛,就差把“我害怕,陪陪我”写脸上。
时亭快步走过来,扶住乌衡。
乌衡喜上眉梢:“就知道时将军舍不得让我一个人待着。”
时亭淡淡道:“是陛下让我照顾二殿下的。”
乌衡轻叹:“时将军可以不说实话的。”说罢,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故意扯了扯时亭的衣袖,低声说了句悄悄话,亲昵非常。
众人:……
都这种时候了,还不忘纠缠时将军,倒也是种本事。
时亭听完乌衡的悄悄话,直言:“刚才无论是谁现在殿下那个位置,我都会救,何况殿下之前在白羽箭下帮过我。”
言外之意,不要靠这个套近乎。
还有,我们两清了。
“但偏偏站在那里的是我,救我又是时将军,不是吗?”
乌衡仗着时亭不会当众发作,低头俯到时亭耳畔,笑道,“这种缘分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用你们大楚的话说,妥妥的金玉良缘。”
时将军懒得纠正乌衡的胡言乱语,往旁边移步,并举起惊鹤刀阻止他靠近。
乌衡也不在意,撩了衣袍在旁边坐下,一动不动看着时亭,大有一种“有本事就将我眼睛挖了”的架势。
时将军当然对挖眼睛没兴趣,侧过头眼不见为净。
崇合帝看着两人一来一去,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但笑不语。
另一边,皇城门口灯火通明,照亮长道上的三十余名灾民,以及被围住的一辆马车。
灾民皆是面黄肌瘦,衣裳破烂,和周围繁华富丽的帝都,和眼前的宝马雕车,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们眼中浓烈的仇恨,却好似滚滚而来的湍流,汇在一起成了滔天巨浪,令人望而生畏,心底发怵。
“请宣王殿下给黄州百姓一个交代!”
站在灾民身前的,是一名浓眉阔脸的年轻人,身上衣袍比灾民还要破,乍一看和街头乞丐并无分别。
但他双手高捧万民血书,举止从容,言辞铿锵,一双眼睛明亮而锐利,俨然一派读书人的风骨。
“十年前,朝廷便令黄州知州段牧在两年内于箐江修筑五座河堤,但时至今日才修筑两座,致使去年和今年洪灾发生时,黄州九个县,共计两万百姓遭灾,死伤无数。”
“不仅如此,段牧在洪灾发生后,为掩盖河堤工程怠慢的事实,污蔑三花县百姓造反炸堤,并通过严刑拷打结案,将三千无辜百姓斩杀,替自己顶了罪。”
“这还远远没有结束,段牧之后为霸占赈灾款,要么以瘟疫为由屠杀流民,栽赃山匪,要么抓丁开矿,将人活活累死,致使九县百姓不得宁日。其中,尤以三花县最为惨烈,十室九空,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小儿,他们只能挨饿,只能等死!”
“段牧所为,罄竹难书,而替段牧多年做保的,正是宣王殿下你!”
说到最后,年轻人的声音已经哽咽,周围的灾民更是群情激愤,不由自主地逼近马车,恨不能将马车里的人挫骨扬灰。
宫墙上,户部尚书时玉山看着下面情形,心情有些复杂:“这些灾民能到这里,摆明了是陛下的主意。”
“钟总管提前让我们这两个老东西等在这,不也是陛下的意思?”
吏部尚书方以德走过来,开门见山道,“帝都三大世家,丁氏已灭,只剩你我两家,陛下让我们看到这一幕,不就是要我们一个态度吗?要么用黄州的事拉宣王下马,要么保他直到登基。”
时玉山:“那你什么打算?”
方以德苦笑一声,道:“说是让你我选,其实时将军的选择才是关键,不是吗?”
时玉山闻言皱眉:“他早就已经做出选择了。”
方以德:“可不是吗,时将军只想做臣,从没有旁的心思。但时大人,你真的乐意辅佐宣王吗?他不是陛下,也不是时将军,他或许是一个善于权谋的合格帝王,但绝不会是一个贤明的君主。”
时玉山不忍再看那些被各方利用的灾民,唏嘘道:“不乐意又能怎样?宣王再行事欠妥,也比剩下的那些个皇室血脉强。”
“黄州的事,可不是简单的欠妥。”方以德冷哼一声,“要是时将军愿意,方家倒也不必给一个德不配位的人铺路。”
时玉山闻言皱眉,提醒道:“方大人好歹是当朝重臣,还请慎言,眼下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请宣王殿下走下马车,给我等一个说法!”
宫墙之下,为首的年轻人带头闯向马车,高声问责,“黄州知州段牧,目无法度,鱼肉九县,宣王苏元鸣,纵容贪官,维护污吏,两人狼狈为奸,逼得百姓走投无路,易子而食,此罪天理难容!”
此人一呼百应,有灾民愤然提议: “他能有什么说法?他们是一伙的!我看不如今天冒死相拼,给乡亲们报仇!”
刹那,灾民的怒骂声与呜咽声此起彼伏,潮水般淹没了马车。
马车内,苏浅气愤不已,好几次想要出去争辩,都被苏元鸣拦下。
“哥!他们这是不分青红皂白!”
苏浅的手焦急地握着剑柄,“段牧自己做的孽,就该他自己去还,他倒好,知道自己这次没救了,就反咬你一口,我看八成是丁道华那个老东西用什么和他做了交换!”
苏元鸣长叹了口气,道:“朝中皆知,段牧是宣王府的人,无论他做了什么,无论我是否知道,我都难辞其咎。”
“道理是道理,但也要看你南巡的苦劳吧?现在人连皇宫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拦在这里!”
苏浅替自己哥哥委屈得不行,“还有时大哥和时志鸿,也不说来接一接!”
苏元鸣摇摇头,神色黯淡下来,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皇宫里应该是出事了,不然他们不可能一点信都没有。”
苏浅顿时紧张起来:“那我带头冲出去好了!我们一起去宫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也好帮志鸿他们!”
“浅儿。”苏元鸣伸手紧紧握住苏浅的手,“多事之秋,我们越急越莽撞,反而什么事都处理不好。而且宫里有念昙在,我们应该放心。”
外面又掀起一波质问和谩骂,苏浅叹气道:“哥,你都和太子没区别了,怎么也没人来帮着解围?”
“这是陛下的意思,没人会提前插手的。”苏元鸣道,“还有,不要说我是太子,陛下并未承诺过我这个。”
苏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我根本不在乎哥当不当太子,当不当皇上,但你为朝廷这些年的付出,当十个太子都够了。他们就看到段牧是你的人,却看不到你救灾时,亲自照顾百姓,差点得瘟疫死在江南!”
苏元鸣闻言反而笑了下,捏捏苏浅的手,道:“我以前就说过,有我在,妹妹不会再受委屈,念昙和归鸿也不会受委屈,只要我们四人好好的,多辛苦都不算辛苦。”
“哥……”
苏浅止不住地冒眼泪,连忙用手去擦,但越擦反而越忍不住。
“如果不高兴,就哭吧。”苏元鸣温声劝慰,拿出帕子递给苏浅。
这时,外面侍卫扣响了车壁,急声禀报:“王爷,我们就要拦不住了!”
“知道了。”
苏元鸣听着外面咒骂,轻叹一气,将发冠取下,又脱了簪子和锦袍,只着素白中衣,俨然是请罪状。
“哥……”苏浅拉住他衣袖,不让他出去。
苏元鸣缓缓将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微笑道:“没事,哥哥一定安然无恙。”
说罢,推开前门走出马车,脚刚落地,便被一块石头砸中额头,当场见了血,顺着鼻骨淌下。
“哥!”苏浅听到动静想跟出来,但苏元鸣已经反手将车门落锁。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便是苏元鸣。”
一片激愤中,苏元鸣从容上前,拱手朝灾民深深一拜,“关于黄州的灾情和冤情,在下不仅不会逃避,而且会全力相助。”
与此同时,包围重重的春和殿外,青鸾卫及时赶到,浴血杀进皇宫,和一队风尘仆仆的江南客正好碰面——
作者有话说:[猫爪][猫爪]
第57章 不系之舟(三)
崇合三十二年的深秋, 天边晚霞映天,却远没有皇宫满地的鲜血灼目。
就在一个时辰前,北辰得到消息, 今日值守承乾殿的羽林军封锁宫门, 意图不轨,且已切断外界联系。
北辰于是当机立断, 手持时亭留下的金腰牌调动青鸾卫, 直接杀进皇宫救驾。
青鸾卫是大楚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何况如今又被时亭几近磨砺,有着足以摧枯拉朽的实力,整个救驾过程不过半个时辰。
之后,承乾殿外便是血流成河,造反的一队羽林军皆被枭首。
一刻钟后, 北辰在偏殿找到了此次刺杀的幕后之人,蒋纯。
此外, 还有一支从江南赶来的队伍,领头人是本该在家侍奉生病母亲的顾青阳。
这是两个万万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百官忐忑地垂首在承乾殿内, 死寂一片, 余光皆紧紧盯着至尊宝座上的崇合帝。
——今日宫变发生得过于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更不知道如何抉择和站队。
想想看, 时玉山和方以德不在, 这可是摧毁丁氏在京势力后,眼下朝中剩下的唯二世家大族,几乎掌握了所有话语权,他们不在,谁敢站队?
乌衡坐在崇合帝右下方, 对于百官便秘一样的表情实在没有任何兴趣,而是趁着众人不注意,拖腮默默看着时亭,跟赏花观月似的,越看越舒心。
时亭察觉到了乌衡的目光,只觉今日之事和他脱不了干系,但眼下不是和他掰扯的时候,便只视若不见,转而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一遍百官。
百官在时亭犀利的眼神下,本就忐忑的心直接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活阎王突然拔刀砍过来!
毕竟丁党以前一手遮天,谁没多少巴结过?这要真清算,大半个殿的官员脑袋都留不住。
“陛下。”
时亭冷眼睥了眼百官,看向殿外押解的蒋纯,以及风尘仆仆的顾青阳,请示崇合帝,“今日之事有些蹊跷,臣代青鸾卫奏请,立刻在偏殿审问蒋纯。”
“准了。”
崇合帝想都没有多想便应下,“蒋纯的事你去审,朕和时少卿留这听听顾青阳的来意。”
时志鸿上前领命谢恩。
出乎意料的是,下一刻崇合帝将目光落在了乌衡身上,道:“你也同去吧。”
让一个西戎的质子参与宫变的审讯?
百官惊讶地看向乌衡,乌衡自己也疑惑地望向崇合帝。
时志鸿小碎步挪到时亭身边,低声问:“陛下这什么意思,带他一个外人去审这么重要的案子?”
时亭看了眼乌衡,又看了眼崇合帝,若有所思。
“陛下,我不懂审案子的。”乌衡一副怕事的模样,连连摆手,激动地咳嗽起来,“还是让时将军咳……咳去审吧,我去只会添乱。”
崇合帝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道:“你不懂案子,才需要去学一下,涨涨见识,日后才好辅佐你的王兄。”
时亭听出,这不是崇合帝的真正用意,恍然明白过来,崇合帝也对这位好外甥产生了怀疑,暗示自己趁机试探。
“陛下有心了。”乌衡也瞬间明白了崇合帝的意图,但他心底毫无波澜,转而可怜兮兮看向时亭,语气委屈,“时将军,我方才吓得有些腿麻,站不起来了,能扶扶我吗?”
百官见状一阵牙酸。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厮还在这里勾搭时将军?好一个色胆包天的纨绔!
崇合帝不置可否,默默看着时亭,等待他的反应。
时亭面上一如既往地平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侧身站在百官面前,宛如一尊超脱凡俗的观音像。
片刻后,这尊观音堪堪走向乌衡,垂首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还真朝他伸出手来。
乌衡顺势将手搭上,借力站了起来,半个身子靠在时亭身上,满意道:“多谢时将军了。”
时亭不说话,对崇合帝颔首示意告退,然后扶着乌衡朝偏殿走,身后的青鸾卫默契地去押蒋纯入偏殿。
片刻后,偏殿大门关闭,大片天光被驱赶出去,整个偏殿好似一座囚牢。
时亭居高临下,看着面前形容狼狈,神色却悠闲的蒋纯,由衷道:“我没想到是你。”
蒋纯在宫变的反抗中被折断了一条腿,闻言抬眼望向时亭,挺直脊背,费劲而坚定地往前走了两步,反问:“怎么不能是我?我是丁党的人,想刺杀大楚的皇帝不是很正常吗?”
“你还有别的选择,你和徐世隆其实都有。”时亭感慨道,“你们同在崇合二十九年入朝为官,他是当年的武状元,你是当年的武状元,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曾真心实意为百姓请过命,曾在边境上流过血,陛下不会忘记,如果你们将功赎罪,悬崖勒马,什么时候都不算太晚。”
蒋纯低头看了眼手脚的镣铐,倏地苦笑起来,道:“是吗?或许,陛下和你会给我们另外的选择,但宣王殿下会吗?”
说着,蒋纯直视时亭的眼睛,一字一顿反问:“宣王殿下睚眦必报,一旦入主承乾殿,会放过我们这些丁党旧人吗?”
会吗?
时亭没有立即回答。
就在一个时辰前,之前被秘密派往江南的青鸾卫带回黄州的消息,时亭已经掌握了黄州洪灾的详情,尤其是受灾最严重的三花县真实情况。
乌衡看着面上波澜不惊的时亭,攥紧了手中的金钱镖。
他真的很想知道,当时那个还算纯良的小宣王,如今在帝都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变得不择手段,时亭还愿意因为以前的情谊接纳他吗?还会想当初一样真诚相待吗?
当然,乌衡真正关心的并不是时亭是否愿意接纳苏元鸣,而是时亭是否愿意接纳自己。
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苏元鸣”?
“所以你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时亭不接蒋纯的话,而是目光犀利地与他直视,一针见血道,“说白了,你还是放不下你的高官厚禄,还想靠丁氏搏一搏,如果我猜得不错,丁承义能逃出帝都和你有关吧,你想让他回到西大营,想他和你里应外合,给这大楚江山换个姓。”
蒋纯先是皱了下眉,随即笑了:“不愧是时将军,猜的一点不错,不过可惜,青鸾卫到得太快了,我的刺杀计划落空了。”
时亭直言:“丁党的主要官员都被清理,唯独让你安然无恙,我不可能一点监视和控制都没有的。”
蒋纯道:“不过时将军千算万算,还是没算到,我真有法子让丁承义出城,甚至策反今日值日的羽林军发动宫变,这么看,蒋某也算能和时将军过上两招的人了。”
“我从没小看过你,不过。”时亭上前蹲下,难得露出点笑意,道,“蒋大人大概不知道,丁承义能出城,也是我计划的一环。”
蒋纯闻言惊恐地看着时亭。
他知道,时亭从不打诳语,竟然能这么说,那就真这么做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蒋纯难以置信地追问。
时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头看向乌衡,意味深长道:“当然是在阿蒙勒将军出城的时候发现的。”
乌衡闻言不禁挑了下眉,恍然明白过来点什么
——丁承义能成功出城,他在暗中没少出力,但他确实没料到,时亭早就察觉到,并选择将计就计。
“二殿下是否应该跟我解释一下,阿蒙勒将军为什么要带大楚的罪臣出城呢?”
时亭好整以暇地看着乌衡,将一封青鸾卫的密函递给乌衡,上面记录着事发时的具体情况。此外,密函下方还挂着一方拇指大小的私印,主人正是阿蒙勒。
面对铁证,乌衡一点都不慌乱,而是悠闲地装起傻来:“听时将军的意思,本来就打算放丁承义离开,阿蒙勒将军不过是阴差阳错帮了个忙,好事啊。”
好一出厚颜无耻的颠倒黑白!
蒋纯要不是亲眼所见,几乎不能想象这位出了名的草包质子竟能如此狡黠,当然,他的厚脸皮更令人无语。
时亭则早已习惯了乌衡的无赖,闻言没有太多波澜。
他知道,乌衡没有反驳,那就是默认。
两人隔空对视,一笑一静,却早已心照不宣。
面具被一点点揭下的时候,他们才开始真正认识对方。
承乾殿正殿,时志鸿看着跪在阶下的顾青阳,一时间感慨万千。
顾青阳浑身血污,遍体鳞伤,跪都只能半蜷缩着,说话都明显吃力。
但他的声音却急促而高扬。
“陛下!草民奉旨与符州官员送粮至黄州,因大雨和起雾迷路,却正好撞破官兵与山匪勾结,欺压百姓,黄州知州段牧为了掩盖罪证,竟要将我在内的十五名商贾,以及九名符州官员灭口,并企图用流民暴/乱定论!”
“幸好,宣王殿下及时相救,又亲自护送那批赈灾粮,之后,宣王殿下更是在局势复杂的黄州各种周旋,想方设法援助赈灾,并暗中搜集段牧的罪证。”
“不料回京后,段牧突然反咬一口,怂恿不知真相的灾民上京告状,颠倒黑白,泼尽脏水,还半路截杀我等知晓内情,赴京喊冤的人,导致最终赶到帝都的只有草民。此等欺上瞒下,罔顾法度之举,其罪当诛,请陛下明察!”
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顾青阳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
百官面面相觑,皆朝宫门方向张望。
时志鸿知道他们在望什么,不过是在看苏元鸣有没有过来。
顾青阳今日此举表明了顾家态度,他们已经是宣王党。
一切果然如时亭所料,顾家失去了崇合帝的完全信任后,迫切想要重塑荣光,搭上新的大船。而这条新大船,他们无疑选择了宣王。
片刻后,至尊宝座上的崇合帝发出一声叹息,示意顾青阳将陈情书呈上前。
时志鸿接过,匆匆看罢一遍,便专递给了崇合帝,崇合帝也没怎么看,搁到了一边。
他们都明白,其实陈情书不是重点,顾青阳也不是重点,重点是顾青阳能成功抵达帝都,带着这份陈情书呈给了陛下,在黄州一事上给了宣王一个台阶。这说明,一路上的青鸾卫都没有为难顾青阳,也就是执掌青鸾卫的时亭没有为难顾青阳。
换句话说,时至今日,时亭依然坚持扶宣王继位。
“蒋大人倒是死得决绝。”
偏殿内,乌衡看着撞柱自尽的蒋纯,趁机凑近时亭,一副害怕得不行的模样。
时亭后退两步,拉开和乌衡的距离,看着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琥珀色眼睛,直言:“眼下只有你我,二殿下不用再装了。”——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58章 不系之舟(四)
以前时亭这么问的时候, 乌衡一定会选择装傻,这是他最擅长的伪装,就算骗不过时亭, 也能暂时搪塞过去。
但多年如履薄冰的经验告诉他, 这一次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时将军似乎话里有话?”
乌衡看着时亭,含笑开口。
时亭注意到, 乌衡身上的忐忑已然烟消云散, 眼神里多了镇静和从容。
也对,忐忑是装的,镇静和从容是真的,看来眼下乌衡是不打算再装下去了。
时亭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道:“我早说过,我一定会揪出二殿下的狐狸尾巴。”
乌衡也不反驳, 而是好奇追问:“那时将军可否告诉我,是什么时候揪出的呢?”
时亭不急着回答, 而是拍了拍掌,门外青鸾卫呈入一沓密函。
“给二殿下看吧。”时亭吩咐, “从白云楼死尸案开始, 到抱春楼地下室,到聚仙茶楼的刺杀,再到洛水曲坊的雪罂, 都留下了西戎的痕迹, 二殿下不会不认识的。”
青鸾卫递给乌衡,快速退出。
偏殿大门在乌衡身后关上,带走一室天光,阴影落在他的下半张脸上,时亭只能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从第一次见面起, 时亭便无法再忽视这双眼睛,不仅因为其拥有独一份的美丽,还因为其主人格外狡黠,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捉摸不透。
好比此刻,那怕铁证如山近在眼前,这双眼睛也毫无波澜,甚至露出一丝笑意。
时亭提醒:“都是青鸾卫搜查到的证据,不可能有假。”
“那是自然,而且就算是假的,时将军说是真的,那便就是真的。”
乌衡脸上没有一点被揭穿的慌乱,甚至主动走近压迫感十足的主审,闻了闻那股浅淡却令他魂牵梦绕的茶香。
他不禁想起那日山洞独处,自己发疯将人按在身下时,潮气和热气那般浓厚,而他只贪恋这股淡淡的茶香。
大概,是因为时亭和茶很像吧,淡而薄苦,却又隽永悠长,让人难以忘记。
两人只有咫尺之距,时亭能感觉到乌衡温热的鼻息,顿时浑身不自在,退后两步拉开距离。
乌衡笑笑,见好就收,眼神直直望着时亭,但人没有更近一步。
“二殿下觉得是真是假并不重要,真相就在眼前。”
时亭重新对视乌衡,指了指他手上的密函,道,“白云楼有小厮交代,你入京当天有西戎样貌的人包下雅间,没多久那个雅间便出了两条人命,成了两条重要线索,直指北狄在帝都的暗桩,还有洛水曲坊的雪罂交易,前者撼动了北狄在帝都的势力,后者更是直接在扳倒丁氏一事上发挥了巨大作用。”
“但同时,这两股势力在式微后,又被西戎的力量暗中保护,不让大楚进一步铲草除根,从而形成三方继续明争暗斗,彼此消耗的稳定局面。”
说着,时亭不禁对乌衡笑了下,道:“真是好一出制衡之术,一般人还真筹划不了。”
乌衡脸不红心不跳道:“时将军竟然查到这了,我也不隐瞒,这些都是王兄交代给阿蒙勒将军的任务,我不过是事后知情。”
“二殿下果然还是想抵赖,不过,”时亭摇了摇头,从袖袋里拿出一枚玉印递给乌衡,“这是青鸾卫从姚双贵女儿家搜到的东西,二殿下不会不认识吧?”
那枚玉印像是被摔过,只剩一半,又多磨损,十分破旧,但依然能清晰看到上面雕刻的鹰隼。
鹰隼正是西戎的图腾,而且只要拿起细看,便能发现图腾中藏有“乌衡信引”的字样。
乌衡看到此物直觉恶心至极,但也只短暂地露出了一丝嫌弃的神情。
但在时亭犀利的目光中,那怕只是短暂地表露真实情绪,也能轻易捕捉。
时亭将乌衡的情绪收入眼底,了然道:“二殿下还是接下吧,这是你父王为你打造的私印,专门用来联系远在大楚内的细作。换句话说,死在白云楼的姚双贵和邓乐儿其实都是西戎的人,只不过他们后面背叛了西戎,投靠了北狄,我说的对吗?”
乌衡没有接那方私印,笑意少了几分,问:“时将军还查到什么了?”
时亭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道:“如密函上所写,青鸾卫深入西戎,在王廷发现一位老先生,他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并长住于王宫,据说是某位王子的老师之一。而大王子并不会奇门遁甲之术,所以显然老先生的学生不是他。”
“好巧不巧,之前抱春楼的地下室,二殿下却能通过奇门遁甲之术在复杂的地道里穿梭自如,所以我猜,二殿下才是那位老先生的学生吧?”
话音方落,乌衡举手鼓起了掌,道:“时将军对我乌衡还真是看得起,我要是会这些,那会来大楚当质子?”
“你当然需要来大楚当质子。”时亭直言,“西戎王廷之内,你早已协助大王子掌权,内忧已除,下一步当然是要把手伸向大楚。而最好的办法,就是亲自到这片谋划多年的地方来,搅搅浑水,掀一场腥风血雨。”
时亭的话无疑句句一针见血,乌衡也没想着再辩解,便默认了。
如此,密函上其他内容便也不用再多问了。
显然,棋还没下完,棋盘便提前露出,这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
但因对手是时亭,乌衡第一感受并非愤怒,而是欣喜若狂。
他为他们惊人的默契而高兴,而且这样的时亭更迷人。
那么,在证据确凿面前,时亭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乌衡有所猜测,但并不能确定,毕竟时亭城府太深,心思太重,他早就领教过了。
时亭看着若有所思的乌衡,抬手握上惊鹤刀。
揭开这人的面具,破坏他的大计,无论如何应该都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了吧。
但下一刻,乌衡突然猝不及防地抱住时亭。
时亭先是一愣,随即想要推开乌衡,但乌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将他死死抱住,跟锁链似的。
乌衡凑到时亭耳畔,强行温存了下,问:“有王兄的消息吗,他如今过得如何?”
时亭冷声道:“你先松开。”
“不松。”乌衡态度坚决,抱得更紧。
“犯什么病!”时亭忍无可忍,直接抬手拔刀,但因整个人被乌衡抱着,刀刚拔出来一截便被乌衡推回鞘中。
挣扎间,时亭一脚狠狠踹向乌衡下盘,乌衡无奈地笑着躲过,时亭的脚来不及收,将后面凳子踢飞,啪地砸在殿门上。
“公子!需要属下进去吗?”门外立马传来北辰的声音。
“不必。”时亭当然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和乌衡这幅拉拉扯扯的样子,何况他刚才的挣扎并未使出全力。
他是在试探乌衡的身手。显然,和之前洛水曲坊看到的一样,这人根本不像表面那般柔弱不堪,甚至劲力不小,甚至很可能练过武。
就在时亭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打算和乌衡过几招时,乌衡突然将下巴搁到他肩膀上,卸掉了大半力气。
这样的力道,只要时亭稍微动作便能挣脱。
时亭疑惑地看向乌衡。
这人又要耍什么花样?
“时将军允许我抱会儿吧。”乌衡长叹一气,“今日正好是我母后的忌日。”
时亭正打算将人过肩摔,闻言顿住动作,想到那位远走他乡和亲的公主。
如果当初不是为国为民,能够留在帝都,崇合帝必定会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幸福最快乐的妹妹,崇合帝自己也不会如今身边没一个亲人。
“乌木珠不配做我的父王,是他亲手杀了母后。”乌衡冷哼一声,继而又用温柔的语气和时亭商量,“所以,时将军以后不要说他是我的父王,我听了很会难受,好不好?”
时亭听出了乌衡话语里的固执,明白他是真的很在意自己怎么称呼西戎王。
他本就对西戎王没什么好印象,便点头应了。
乌衡满意地轻轻笑了下,忍不住去蹭时亭的头发,但被时亭快速躲开。
“好好说话。”时亭本想顺便将乌衡整个人也推开,但考虑到今天日子特殊,暂且忍住了。
乌衡轻叹一声,重新将下巴搁到时亭肩上,温存了会儿,才道:“时将军知道我为什么百毒不侵吗?”
时亭直觉那不会是一个令人轻松的话题,但乌衡既然主动提了,他又一直想知道,便追问:“为什么?”
乌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在西戎有种古老的蛊术,能让人拥有百毒不侵的身体。”
但这种蛊术成功的几率很低,且过程十分残忍,只能用灭绝人性来形容
——首先,得在至亲之人体内种下特殊的蛊虫。
这种蛊虫不会立马要人命,但却是以人血为给养,不断蚕食宿主的生命,直到死亡,期间宿主会生不如死,极其痛苦。
但同时,蛊虫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很多致人死亡的剧毒都无法杀掉它们,因为它们自己会解毒。蛊术正是利用这点,通过不断地给宿主定量定时地喂毒药,从而让其体内的蛊虫不断适应各种毒药,最后百毒不侵,就算成熟。
时亭听罢,简直闻所未闻,不禁追问:“等蛊虫成熟,下一步是什么?”
乌衡眼神失焦,陷入遥远的回忆,深深皱眉道:“找到蛊虫位置,用银针刺死,让它的□□和宿主的血融为一体。”
时亭问:“然后宿主便拥有了百毒不侵的本事?”
“不是。”乌衡苦笑一声,“宿主不会拥有百毒不侵的本事,但她诞下的孩子会。”
时亭顿时寒彻心扉,脊背都是凉的。
也就是说,当年永乐公主为了让腹中的乌衡拥有百毒不侵的能力,竟对自己种下这种蛊虫。但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一个本就辛苦脆弱的孕妇选择这么折磨自己?
乌衡将怀里的人抱紧,凑近低语:“时将军,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但乌木珠却能杀害妻夺权,都说虎毒不食子,但母后怀我之时,乌木珠却要下毒杀害怀孕的妻子,以及年幼的长子。如果是时将军,面对这一切该怎么做呢?”
时亭看着空中浮沉的尘埃,一时间百感交集,沉默许久,才道:“公主殿下的牺牲是为国为民,大楚永远记得她,时某亦然。而且,我认为她永远不会后悔当年和亲的决定,唯一放不下的是你和大王子,你们兄弟二人只要好好活着,她的在天之灵会欣慰的。”
乌衡问:“那时将军觉得,怎样的活法才算好好活着?”
时亭的脑海顿时浮现出二伯父和葛叔的脸,还有牺牲在北境兵变中将士们的脸,便由衷道:“重要的人都在身边,便算最好的活法。”
“但这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不是吗?有乌木珠那样的生父,就算能活下来,也会一辈子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乌衡说着,颓然地将头垂下,抵在时亭胸口。时亭下意识要推开他,但看着那双充满悲伤的眼睛,还是忍住了。
时亭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乌衡。
一直以来,他总是伪装的,狡诈的,那怕偶尔露出真实的一面,也是转瞬即逝。不会像此刻这般,将他的逆鳞全部展露出来,任他看到血淋淋的过往。
“不要讨厌我。”
乌衡的声音变得低沉,像是一场落在时亭耳畔的闷雨,“我也不想这样伪装自己,可是在西戎王廷里,学不会伪装就无法活下去。为了活,我甚至称乌木珠为父亲,甚至装作不知道他杀了母后,和他上演父慈子孝的可笑戏码,只有这样,我才能保护王兄,保护自己。”
时亭不得不承认,他一直对永乐公主心生敬佩。如今从乌衡嘴里知道永乐公主生不如死的痛苦,他作为大楚人,无法不心生惭愧。
对于乌衡,他实在无法判断,乌衡突然对自己坦白这段过往到底是为了什么?
凭借直觉,这只狐狸应该是要获得自己的怜悯,从而实现自己的目的,或是为了染指中原,或是为了点别的什么。
总之,目的并不单纯。
但时亭看着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最终还是伸手拍了拍乌衡的肩膀,安慰道:“节哀。”
至于其他的话,他不会给予回应,因为他们之间不适合说太多。
乌衡死死盯着时亭的脸,可惜在这张冷峻绝美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破绽。他顿时怒火中烧,却只能咬牙道:“时将军还真是惜字如金。”
时亭自然是察觉到了乌衡的愤怒,目光并不回避,直言:“二殿下,我很尊重永乐公主,也很同情你的遭遇,你如果需要我陪你喝酒解忧,我可以做到。至于其他的,恕我无能为力了,因为这并不能改变你是西戎质子,我是大楚将领的事实,我们彼此需要距离。”
说着,时亭抬手去推乌衡,力道没有再留余地,快而决绝。
乌衡被突然挣开,下意识抓住时亭的手臂,态度十分固执,道:“不是说好可以陪喝酒吗?”
“等承乾殿的事被解决,时某自当奉陪。”
说罢,时亭猛地从乌衡手中拽出自己手臂,将密函收拾好,转身朝外拂袖而去,只丢下一句,“二殿下身为西戎质子,暗自干涉大楚朝政,证据确凿,等待追审!”
殿门被推开,青鸾卫进来将乌衡严防死守。
乌衡并不在意,只侧身注视那抹走出殿外的身影,但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没有停顿或回头。最后,他只能仰头看着殿顶繁复的藻井,苦笑一声。
他不怕所行之事暴露,因为他已经从中得到了足够的好处,而且就算一败再败,他有信心涅槃重生。毕竟他的一生中最不缺少的就是绝境。
但今日一遭,他算是彻底明白,只要自己身上流着西戎的血,时亭不会多看自己一眼,那怕那份爱意已经浓烈到近乎疯狂的地步。
他开始不确定了,要是时亭知晓他就是阿柳,真的会因此宽恕他,舍不得他,为他破例吗?
另一边,时亭带着那些密函到达承乾殿正面,顿住脚步,抬头看了眼朱漆大门,攥紧了手中的密函。
斯人已逝,永乐公主使用蛊术一事还是不要同崇合帝说了。
那乌衡干涉大楚内政的事呢?
崇合帝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但却没有一次将此事摆到明面上,要是自己当众文武百官将这些密函呈上去,无疑是要逼他处置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但事关国事,一拖再拖很可能要坏事。
可是,他无法抑制地又想到了那天长街上,人潮涌动,热闹喧天,乌衡带着小山痛快玩了许久,浓浓烟火气让他久违地感觉到一份真实,一份让他觉得他的确还活在人间的真实。
还有洛水曲坊被追杀时,他二话不说掩护自己,甚至以命相托。
今日殿上相救,真的将人情还清了吗?
怕是早就还不清了吧。
时亭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早已心乱如麻。
为什么不是一个单纯与他逗个你死我活的对手呢?就像他和谢柯一样。
没等时亭再想更多,殿门从里面被打开,钟则缓缓走出,客气做礼道:“陛下说,时将军何时如此婆婆妈妈了,立即进来回话。”
“臣遵命。”时亭理理衣袍,想了想,还是先把那些密函藏进了自己的衣袖——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59章 不系之舟(五)
有关蒋纯逼宫一事, 真相并不复杂。
蒋纯先是从犄角旮旯的西陲边境找了个血统和崇合帝一脉的小王爷,那小王爷才七岁大,又没见过什么世面, 他说东, 那孩子就不敢往西,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傀儡。
紧接着, 蒋纯抓住了北衙军一名将军暗里害人性命的把柄, 从而威胁对方加入自己,并在今日成功值守承乾殿,帮他刺杀崇合帝和逼宫。
如果此事成了,蒋纯立马用准备好的假诏扶那个小王爷登基,从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等假以时日,寻找机会给丁家“沉冤昭雪”, 然后再逼小王爷禅位给丁承义,便算偷天换日, 大功告成。
不得不说,蒋纯的计策虽然不复杂, 但能成功走到刺杀和逼宫这一步, 也得着实费一番功夫,尤其是将包括崇合帝和时方世家在内的很多局中人都蒙骗了过去。
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何况他的对手是时亭。
此外, 丁氏大势已去,又作恶多端,根本没几个人愿意追随。蒋纯能找到的盟友则要么利欲熏心,要么是被威胁,合作根本长久不了, 更不可能坚固。
所以,蒋纯被一旦被抓捕,那怕还没到最后一刻,这些人便立即反戈,纷纷跑到三司谢罪。
面对伏罪的这群乌合之众,崇合帝冷冷扫了眼,让时亭全权负责。
时亭知道,这是让他快点动身抓人,趁机多抄抄家,从那些贪官污吏手里多缴点银子充国库的意思。
但同时,也传达了另一个意思
——现在崇合帝并不想处理乌衡的事。
这一点时亭早有所料,倒也没有多意外。
只是奉命离开承乾殿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眼已近暮年的帝王,和龙椅旁正值年轻的质子,他的内心满是不安。
乌衡倒是大大方方任他看,还朝他灿然一笑。
三日后,在时亭提议下,崇合帝以保护乌衡的安危为理由,派北衙军护卫昭国园,实为围禁和监视。
但时亭清楚地知道,乌衡这样狼子野心的人,这样的牢笼困住他只是暂时的。
之后大半个月的时间里,时亭和时志鸿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在抓人,就是在审讯,凡是沾了丁党的人和事,那怕是只狗都得查查。
苏元鸣也没歇着,崇合帝经历刺杀和宫变后没再上过朝,监国大任由他一肩扛着,往往忙得昼夜不分,有时候遇到急需处理的事宜,甚至睡在御书房,看得大臣们都十分汗颜,不敢懈怠公务一点。
月底,黄州传来消息,之前因洪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全部得到了妥善安置,时亭为之悬起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
北辰不解:“公子,黄州的事多少和宣王纵容属下有关,他就算这次出了很多银钱和人力帮忙,那也弥补不了全部过错,你怎么还坚持扶他上位呢?这次回京我就发现,他跟以前在北境可太不一样了。”
时亭放下手中信函,无奈叹了口气,道:“我自是知道的,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朝局之上,先前很多事他要一个人扛,又要护这护那,自会有诸般无奈,我愿意再信他一次。而且就算不论私情,眼下纵观苏姓血脉,也只有他有能力坐稳皇位了,化作其他人,要么是宗亲的傀儡,要么一窍不通难堪大任,着实没法辅佐。”
北辰嘀咕:“那要是陛下有一位能文能武,德行清正的继承人,也就没这么多要操心的了。”
说着,北辰不经意看向时亭,却突然发现自家公子不就符合这些条件吗?
北辰被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吓一跳,赶紧拍了下自己头。
这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时亭正坐在崇合帝旁,苦心孤诣地劝这位固执的老人喝口药。
“苦啊。”崇合帝抬手推开药碗。
时亭看着崇合帝血色惨淡的脸,坚持:“太医说,每日三顿,一顿都不能少。”
崇合帝笑笑:“那以前老神医还让你一辈子别再上战场呢,你做到了吗?”
时亭没话反驳,但端药的动作僵持,一点让步都不给。
崇合帝无奈地望了会儿时亭,最终还是接过了药碗,喃喃道:“朕这可不是给你面子,是给你老师面子。”
“陛下!不好了陛下!”
这时,大总管钟则火急火燎从外面跑进来,裹进外面风雪,寒气逼得崇合帝猛烈地咳嗽起来。
钟则反应过来,立马下跪磕头:“奴才冲撞了主子!奴才该死!”
时亭示意内侍一眼,殿门迅速被合上。
崇合帝缓了缓,摆手道:“无妨,你向来不是个鲁莽的性子,想必是出了什么大事,说吧。”
钟则:“回陛下,是昭国园那边出事了。”
时亭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问:“出了什么事?”
钟则忙道:“今天一早,昭国园里人说二王子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我们便立马去太医院请太医。谁知,太医看完病后,阿蒙勒将军带人闯了出来,非说太医开的方子有问题,说大楚要谋害西戎质子,他们要面圣,要回西戎。”
崇合帝急得坐立起来,追问:“那乌衡呢?他现在如何?”
钟则道:“二王子就跟在阿蒙将军后面,看样子是病又犯了,脸色惨白如纸,咳嗽不止,还吐了好几口血。”
崇合帝看向窗缝外的漫天风雪,半晌,叹气道:“朕何时要杀他了?唉,舅甥做到这份上,这是在惩罚朕啊。”
时亭上前两步,主动道:“陛下,还是我去一趟昭国园吧。”
崇合帝点头:“先好好安抚他的情绪,然后告诉他,只要他好好活着,什么事都好商量。”
时亭将崇合帝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退出寝殿。
就在时亭退出去的下一刻,崇合帝还是将药碗搁下了。
钟则想要劝,但被崇合帝拦下,笑笑道:“朕这身子骨早就不行了,喝这玩意儿不仅没用,还折磨自己,没必要。”
钟则还想劝,崇合帝不耐烦道:“行了,去把那张画像给朕拿过来,看到他比喝什么药都管用。”
昭国园前,阿蒙勒在又一次踹飞两名北衙军后,退到乌衡身边,低声问:“二殿下,我们明明有暗道出去见陛下,干嘛非要硬闯?何况您今日……”
“废话少说。”乌衡冷哼一声,“而且我不是为了见楚帝,一个将我母后送到异国他乡,二十多年不见面的舅父,我对他能有什么感情?”
阿蒙勒反应过来:“殿下是要见引时将军过来?”
乌衡仰头看去,目光落在长街尽头的风雪,苦笑道:“跑出去见他,他必定不会见我,但要是我伤害他的属下,他还是回来看一眼的。”
阿蒙勒看了眼自己面色阴沉的主子,欲言又止。
少时,马蹄声从风雪那头传来,乌衡目眦尽裂地望着长街尽头。
紧接着,一身青衣的时亭纵马穿过风雪,身影由模糊渐渐清晰。
乌衡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当年时亭接自己去镇远军的场景。
那日的雪比今日还大,狂风将枯枝尽数吹断,外面冷得穿多少层都白搭,他却固执地坐在小院门口,愣愣地等待着什么。
他知道,那个时候北境的千家万户都在准备新年,镇远军亦是如此,时亭很难想起他这个毫无干系的人。
可是,疼爱他的母后在开春已经离他而去,他又才被所谓的生父用毒毁了容,扔到这片大楚的地界自生自灭,他实在太需要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了,那怕这个希望是敌人给的。
“大家都回家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合适。”
就在他失望透顶,打算转身回小院时,时亭出现了。
时亭朝他伸手,笑道:“不如跟我回家吧,以后每个年我们一起过。”
年少的他简直难以置信,之后走近时亭的每一步都在试探,但时亭永远用真诚和包容回应他。
自此在他内心深处,随着年岁疯狂滋长的,除了蓬勃的野心,还有对这人的觊觎。
“二殿下。”
时亭翻身下马,冷冽的声音将乌衡从回忆中拉回。
乌衡看着和记忆中的温柔截然不同的冷淡,还是忍不住笑了下,望眼欲穿道:“时将军,我们已经二十三天没有见过面了。”
时亭错开乌衡炽热的目光,示意北衙军收手,阿蒙勒也与属下收刀。
末了,时亭朝乌衡行了下礼,道:“二殿下,陛下已经得知这里情况,特让我来查明真相,必定给你交代。而且,我想太医之事多半是误会,倒是二殿下如今病着,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乌衡看着时亭公事公办的态度,暗自轻叹一气,无赖地朝他手一抬,道:“那时将军便扶我进去吧。”
时亭示意属下去扶,但阿蒙勒拦下了。
阿蒙勒:“时将军,太医的事情还没查清,在下并不放心旁人来扶我家殿下。”
时亭知道乌衡是铁了心要他扶了,那怕一身病骨挨着风雪也要坚持。
他心里虽然不理解,但怕乌衡真出个好歹没法给崇合帝交代,便顺了他的心意,上前将人扶住。
“多谢时将军了。”乌衡将大半个身子靠在时亭身上,鼻间嗅着那股淡淡的茶香,好笑道,“这次生病还真不是装的,时将军尽可放心。”
时亭自然是看出来了,但并不回应任何话。
乌衡侧头看了眼眉目冷淡的时亭,顿时生出咫尺天涯之感,心里好似有刀子在不停搅动,疼痛至极。
与此同时,他内心那股压抑的怒火与不甘再次燃烧起来,甚至有燎原之势。
终于,在经过假山时,他忍受到极限,直接伸手去碰时亭的脸。
他只想要将眼前这个人强行揽入怀中,再也不放开,就算对方不愿意。
时亭察觉到乌衡的意图,皱着眉躲开。乌衡自是不肯,红着眼去抓时亭。
因雪天路滑,纠缠中乌衡没站稳,加上正在发烧,浑身乏力,直接摔了出去。
好在旁边有栏杆,他可以抓住,以防止摔下山坡。
但乌衡放弃了抓住栏杆,直接滚下山坡,余光紧盯时亭。
时亭已经顾不上这祖宗要究竟要干什么了,赶紧俯身跟着滑下山坡,在半道上将人拉住。
“时将军,我还以为你不会管我了。”乌衡仰头看着时亭,眼底露出点真心实意的笑来,紧接着紧紧握住时亭的手腕,“可惜,你抓住了我,就得和我一起下去了。”
话音方落,时亭本打算抓住旁边树干的计划落空,直接被乌衡一个猝不及防拽下去。
随即,两人都失去平衡,一起顺着山坡滚下去。
“二殿下!”
“时将军!”
上面的两边人马亲眼目睹两人消失在山坡,急得团团转,赶紧往下面赶。
乌衡和时亭落下坡底时,他的头脑已经烧得有些昏了,但还是凭借本能将时亭护在怀中。
好在山坡底部是一片灌木,枝条还算浓密,此番又被雪覆盖,成了天然的垫子。
这么近距离贴在一起,时亭自是察觉了乌衡滚烫的体温,恼怒质问:“乌衡!你到底在做什么?就算你要摔死,要病死,也别死在这里!”
“时将军,原谅我好不好?”乌衡像是看不到时亭的怒火,反而伸手替他将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由衷道,“人好多,我只是想单独和你待会儿。”
“你!”时亭简直不知道说这人什么好,震惊之余只能感叹句,“疯子。”
“我就是疯子啊。”乌衡对时亭灿然一笑,紧接着整理头发的手突然方向一转,勾住时亭的脖子。
时亭还没来得及反应,乌衡已经仰起身子凑近,吻在他冰冷的嘴角。
这感觉还算熟悉,时亭恼羞成怒,直接将人推开。
乌衡滚到一边,在雪地留下一片凹痕,猛地咳嗽起来,却不忘高兴地回头对时亭道:“时将军,多日不见,相思过重,还望担待。”
时亭用袖子擦了下嘴角,看着乌衡这幅无赖至极的模样,终于忍无可忍,翻身跨坐到乌衡身上,一手攥紧他衣襟,另一只手握紧拳头对准了他。
乌衡依然笑脸相对,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这飞雪中格外清澈明亮,美得不像实物。
“时将军,动手吧。”乌衡的声音充满了蛊惑,“不要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会受不了的。”
时亭冷声道:“不要随意猜测我的想法,还有,今日我朕打你一顿,陛下可不会追究。”
乌衡笑笑,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不喜欢我,甚至是讨厌我,但因有崇合帝的旨意,不能动我,不能抓我,换个人早就受不了了。”
时亭微微蹙眉,直言:“二殿下,你时常去陪小山,又救过我的命,我并不讨厌你。”
乌衡内心的恼怒总算被平息了几分。
其实,他更想趁机追问,既然不讨厌,那是不是也有喜欢?n那怕那么一点点。
但他不敢赌。
“那我们算朋友吗?”乌衡折中地问。
“不算。”时亭直视乌衡的双眼,毫不犹豫道,“我们永远不可能是朋友。”
乌衡的嘴唇翕张几下,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静静看着时亭。
周围是簌簌的落雪声,好似时间被无限拉长,可以慢悠悠地共度完一生。
时亭的拳头最后还是没有落下,起身将乌衡也拉了起来,乌衡想要帮他拍身上的雪,被拒绝了。
少时,双方人马终于发现他们,匆匆往这边赶来。
“我只问一个问题。”时亭看着天际灰蒙蒙的雪天,道,“你为什么会病成这样?”
这位质子殿下无赖,阴险,善于伪装,装了长达近一年的病,怎么到头来真病上了?
“因为怕死。”乌衡苦笑,“毕竟我有个好父亲,此刻他怕是早就和西大营勾搭上了,随时打算携手瓦解大楚,根本不会顾及帝都里我这个便宜儿子的死活。”
虽然乌衡的语气轻松,但这次时亭却实打实感觉到了乌衡潜在的恐惧。
或许,人在病重的时候,终归是无暇顾及太多的,总会漏点破绽。
“时将军,我要是死了,我的王兄也就保不住了。”乌衡看着就要碰头的属下,说了最后一句真心话,“乌木珠是忌惮我,才将权力交给王兄,以维持现在西戎王室的平静,一旦我死了,他比谁都想杀他的儿子夺权。当然,若不是西戎需要一个西戎王稳住局势,我也早就杀了他这个便宜父亲了。”
虽然早已料到这些,但亲耳听到乌衡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时亭还是颇为感慨。
虎毒不食子,这西戎王廷的父子三处成这样你死我活的敌人,也算是罕见。
“回去吧。”
时亭让两路人马跟在后面,扶着乌衡往山坡上走。
这一次,他没再去审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回到山坡上,乌衡累得喘气,却还有力气揶揄时亭:“时将军,你头上落了好多雪,像老头。”
时亭看了眼他头顶,无语道:“二殿下头上也不少,更像老头,还是病恹恹的老头。”
乌衡得逞大笑:“我和时将军都是白发老头,那算不算白头偕老?”
时亭:“……”就不该和这人多嘴!就不该可怜这人!
紧接着,时亭将乌衡一把推给乌衡,径自先去看太医的情况。
太医一看到时亭就大喊冤枉,时亭也就当了回青天大老爷,没一会儿就把他的冤案昭雪了
——主要是主谋乌衡自己玩够了,被时亭一包莲子糖收买。
之后,时亭懒得再停留,直接回宫里复命了。
翌日下午,时亭好不容易得了空,第一想法就是去看阿柳。
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他时不时总想起阿柳,尤其是每次饿肚子的时候,格外想念那一碗鸡丝面。
得到消息的西戎暗探好不容易才绕到昭国园,乌衡知道的时候已经只剩一刻钟了。好在昨夜他的烧已经退下去了。
迅速换好玄衣和青铜面后,乌衡从暗道出了昭国园,然后独自穿越重重看守,火速往城西狂赶,最后刚好赶在时亭敲门的时候翻进了小院。
不过等他开院门,却看到时亭身后还有个令人讨厌的宣王。
“似乎不欢迎我啊。”苏元鸣那怕看不到乌衡的脸,也能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厌恶,但他打小就习惯了,并不在意。
时亭上前跟乌衡解释:“念初刚还在附近处理点事,就一道过来坐坐。”
乌衡瞥了眼苏元鸣,心里哼了声。
那可真是好巧呢。
眼看两人又要掐起来,时亭赶紧笑笑解围:“阿柳,上次你不会是说有上好的碧螺春要给我尝尝吗?我可等了好久呢。”
乌衡点了下头,拽起时亭的袖子往里带,让他坐下,然后转身去拿茶烧水。
被冷落的苏元鸣不屑地看了眼乌衡的背影,自行到时亭旁边坐下。
时亭道:“念昙,你不要和阿柳一般计较,他就是个孩子。”
苏元鸣无奈地叹了口气,笑道:“念昙啊,你就惯着他吧,他现在都二十二了,还孩子呢?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
时亭闻言望向厨房里烧水的身影,再次恍然察觉到时间的力量。
如今的阿柳高大,魁然,顶天立地,的确不再是少年了。
等碧螺春泡好,照例没有苏元鸣的份,乌衡更是坚决不允许时亭给他分。
时亭无奈,好在苏元鸣本来也只是想趁机和他聊聊附近房屋被积雪压塌的事,说根本不想喝什么碧螺春红螺春。
还好苏元鸣和阿柳两人没法吵起来,时亭想,要不然能把房顶都掀了。
傍晚时候,时亭本想吃一碗阿柳做的鸡丝面,可惜宫中来召,他只能和苏元鸣往回赶。
出门之前,乌衡拉住时亭,在他掌心写道:“讨厌你的表字,以后别让宣叫了。”
时亭疑惑:“为何?我觉得念昙挺好的。”
乌衡摇摇头,写道:“昙花一现,寓意不好。”
时亭却笑道:“昙花一现固然可惜,但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遇到美好的人与事已经不易,若还能拥有一瞬间,更是不枉此生。老师正是想让我明白这个道理,才提前为我取了这个表字。”
就像他的一生,到过柔软的江南水乡,广袤无垠的北境;遇到过待他如至亲的二伯父,恩重如山的老师,可以交付后背的镇远军兄弟,朴素热情的扁舟镇百姓。
纵然最后他什么都没能留下,纵然诸多遗憾和悔恨,但总有很多珍贵的东西能放在心底,念念不忘,支撑他走到现在。
乌衡明白曲丞相在时亭心里的地位,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将两个鲜花饼塞给时亭,写道:“给你和鸿的,不许给宣。”
时亭无奈笑笑,但看乌衡十分认真的样子,也认真答应下来。
接下来一个月,帝都的雪就没怎么停,很多街坊的房屋和树木都被积雪压垮,满朝文武一边叫苦,还得一边说瑞雪兆丰年的马匹。
时亭和苏元鸣商量一番后,从国库里挤牙缝拿出银子,以解决无辜百姓房屋被压塌的问题。
“念昙,朕最近总是梦到你的老师。”崇合帝躺在靠椅上,望着鹅毛大雪笑道,“也只有他,不怕朕,不欺瞒朕,毫无顾忌地指出朕的错误,不像这群尖嘴猴腮的丑货,就会胡言乱语和拍马屁。”
崇合帝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还带着笑,但时亭还是察觉到了那份不可说的难过。
有君臣相惜,更有别的感情。
时亭也很想老师,耳畔仿佛又听到了老师曾经的交心话:
“如你所想,为师和陛下不仅仅是君臣,而是死了都要封进一个棺材的关系,也许你很难接受,也很难理解,但你是我的学生,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
时间太久,时亭已经忘了当年怎么回答的了,但他知道,无论是以前,现在,将来,他始终尊重老师,尊重陛下,以及他们之间那份矢志不渝的感情。
就像老师说的,死生有命,这是亘古不变的现实,但总有别的东西,美好到不真实,那怕短暂拥有,也不枉在世上走上一遭。
“陛下。”
时亭从记忆中回神,认真回答崇合帝,“臣想,老师此生最不后悔的,就是遇见陛下,和携手陛下开创了一个盛世。”
“可是朕也因此让他忙碌了一生。”崇合帝温柔摩挲着手中的画像,“要是还有来生,朕只想和他做普通人,永远不用分离。”
时亭其实并不相信来世一说,但还是道:“会的,老师会很愿意的。”
崇合帝满意地笑了笑,道:“你是他最疼爱的学生,你说的朕信。”
这时,钟则从外面进来提醒:“陛下,今日该休息了。”
其实时候还早,但崇合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果不好好吃药,不好好休息,第二天便会头疼脑胀,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时亭也劝:“陛下,明天臣还进宫,还陪陛下聊天。”
崇合帝摆摆手,道:“朕已经活得够久了,没想做老不死。”
说罢,招手让时亭靠近,然后说了几句耳语。
时亭由疑惑到惊讶,崇合帝却是认真地对他点了点头。
“念昙。”
崇合帝用一种对小辈独有的担忧看着时亭,“朕年轻的时候或许还算雷厉风行的合格帝王,但朕老了,做事也开始畏首畏尾,妇人之仁了,所以最后还是留给你一个烂摊子,这点朕对不起你老师的嘱咐。刚才所说就当是朕对你的补偿,朕希望你无论以后想走哪条路,都有选择的权力。”
时亭内心的震撼无法言喻,他万万没想到,当初那个荒唐的提议竟然被崇合帝当真,并真的践行了。
他总认为,他是大楚的一把剑,不需要有人陪伴,不需要多余的感情,但无论是老师,还是陛下,这两个毫无血缘的前辈竟然一直在试图在给他塑造血肉,想让他拥有正常人的一切,而不是统治江山的工具。
时亭喉头哽咽,拱手高高抬起,俯身长跪,朝崇合帝郑重行了大礼。
“好了,回去吧。”崇合帝抱着画像起身,“朕要去梦里见你老师了,晚了他又得唠叨朕了。”
当晚,麒麟殿来讣,崇合帝于睡梦中驾崩,嘴角含笑。
床榻前,遗诏摆放整齐,另有一副曲丞相的画像,一盆永乐公主生前最爱的金色小花——
作者有话说:[猫爪]
第60章 不系之舟(六)
楚史记, 崇合三十三年,昭帝薨,遗诏立宣王苏元鸣为嗣帝, 羽林军大将军时亭为摄政王, 予掌天下兵符,以匡扶国祚。
短短几句, 后世却不难窥见其中的波涛汹涌:
这样一个亲手创造过盛世的铁血帝王, 在临终的遗诏里除了交代皇位人选,竟然还专门设置了摄政王,并将兵权悉数交给此人,用意着实令人费解。
毕竟,新帝并非孩童,没有少不更事, 也非平庸,无法处理国事。
因此, 无论是大楚的文武百官,还是远在天边的北狄和西戎, 都紧紧盯住这位新帝和摄政王, 想看看他们到底会如何相处,局势又会如何变化。
新帝上朝的第一日,天降大雪, 寒风刺骨, 一众文武百官却已早早等在宫门外,等待早朝。
他们或不时地拢紧朝服,或抱着汤婆子打哆嗦,但所有人的目光都一致地落在一个人身上
——摄政王时亭。
而时亭本人着先帝所赐蟒袍,在漫天飞雪间长身玉立, 静而不语。
人们一如既往地无法从他淡漠的眼中窥探出什么,但却忍不住想要抓住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毕竟这个人和大楚王朝的命运紧密相连,更和他们往后的荣华富贵相关。
"表哥,你这身蟒袍真是神采奕奕啊,大家眼睛可都盯着你呢。"时志鸿从后方走过来,拍了拍时亭肩膀。
时亭瞥了眼各自心怀鬼胎的文武百官,低声道:“一群最怕我死,又最想我死的人而已。”
时志鸿笑道:“那可不,怕你死了,大楚的江山守不住,他们没法过清闲日子;却又怕你活太久,肃清朝政,挡了他们的财路。”
时亭正要再说点什么,一辆熟悉的宝盖马车过来了。
时志鸿疑惑:“那不是二王子吗,他怎么也来了?”
时亭转头看向高冠广袖从马车里下来的乌衡,道:“新帝登基,他作为西戎质子前来朝拜,倒也无可厚非。”
已经对乌衡认知更进一层的时少卿哼笑一声:“我看他是来看热闹,顺便摸清朝局的吧。”
“时将军,时少卿!”乌衡下了马车,跟没看到边上其他官员似的,穿过人群直奔时亭。
时亭和时志鸿同他见礼,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乌衡倒是一贯地自来熟,目光上下欣赏一番时亭,眼里带着毫无掩饰的愉悦和喜欢,由衷道:“时将军着这身蟒袍,着实好看,叫人真是一点也挪不开眼。”
时亭淡淡道:“一件衣裳而已。”
乌衡闻言噗嗤一笑,抬步靠近时亭,时志鸿皱眉要拦,时亭眼神示意他退回去。
“时将军。”乌衡俯身凑到时亭耳畔,温热的鼻息轻轻扫在时亭脖颈间,低声道,“其实我觉得这身蟒袍还不够配你,要是今日换上麒麟殿的那身新袍,必定更衬你。”
时亭先是对这般近的距离不适,侧移拉开距离,闻言后更是脸色一沉,冷眼看向乌衡。
麒麟殿今日的新衣只有一件,正是苏元鸣所着的那身龙袍!
“二殿下慎言。”时亭冷声提醒。
乌衡看时亭这幅明显动怒的表情,心里吃味儿得很,不情不愿地举起双手笑道:“好了,就算我说的是实话,但如果时将军不爱听的话,我以后不给你说就是了,别生气嘛。”
时亭道:“这种话二殿下不仅以后别给我说,任何人都不说才对,祸从口出,相信你比我更懂这个道理。”
“好啊,一定一定。”乌衡连连点头,一副时亭说什么都会乖乖照做的模样。
时志鸿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他发这誓和放屁没什么区别?”
自然是没区别的。时亭腹诽了句。
一声钟响,沉重的宫门从里面被推开,数名内侍持灯来迎百官。
时亭抬头向里望去,承乾殿一如既往地庄严辉煌,又因新帝首次朝会,礼部早早将宫殿进行布置,独属于皇家的威严和尊荣扑面压过来。
在朦胧灯火的映照下,文武百官穿雪而行,一同迎接新帝和未知的命运。
新帝尚年轻,但在潜邸时便已多次监国,朝事捻起来可以说是得心应手,第一次朝会便恩威并施让一众宗亲和世家闭了嘴,又顺势提出了改革的想法。
之后,新帝封寿宣郡主封寿宣公主,将时志鸿擢升为大理寺卿,并未二人当众赐婚,也算了解了一桩多年的夙愿。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值得一提,那便是新帝对于争议旋涡里的摄政王,竟然没有给下马威,而是亲赐一柄宝剑,名升平。
“念昙,此剑取升平二字,寓意四海升平,万世太平。”新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唤出摄政王的表字,用一种满怀信任的目光望着他,道,“我要做很多事,你务必要陪在身边,此剑予你,上可斩昏君,下可杀逆臣。”
此举迅速引得群臣愕然,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
时亭紧紧端着手中的升平剑,却没有去看新帝,只恭敬道:“为国为民,臣自当万死不辞。”
新帝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用笑容掩盖,伸手扶起跪拜接剑的时亭。
乌衡就站在不远处,目光死死盯在两人相接的手上,有种恨不得将苏元鸣手现场剁掉的恨意。
他倒是差点忘了,苏元鸣可是时亭年少就结识,又在北境兵变中救过他一命的人,就算后来经历种种,人早就变了,但那份情谊到底是旁人比不上的。
这时,一名老臣察言观色,适时拍起马屁来:“臣观陛下和摄政王君臣相得,和当初的齐桓公与管仲简直如出一辙,怕是又要在青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了。”
其他臣子当即附和:
“是啊,陛下和摄政王乃是年少好友,一起在北境抗击过北狄,乃是生死之交,如今先帝将江山交到陛下手里,又有摄政王辅佐,想必大楚不日就要迎来下一个盛世,臣等翘首以盼啊。”
“说句冒犯的话,臣观陛下和摄政王与其说是君臣,倒不如说是兄弟,要不然怎么能都如此龙章凤姿,又文武兼备?”
“要臣说,有陛下和摄政王在,朝政便足矣,我等直接告老还乡享清福便好了!”
……
见苏元鸣没有阻止的意思,群臣马屁一番接一番,将之前噤若寒蝉的气氛打破,也算让众人喘了口气。
时亭对于这些漂亮的奉承话,向来是左耳进右耳出。
时志鸿虽是赞同这些马屁,但对于这群见风使舵的人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然后就被自家老爹警告了一眼。
方以德笑笑,靠过来低声道:“时尚书何必拘束令郎?眼前这戏确实精彩。”
时玉山看了眼苏元鸣,又深深看了眼时亭,没说话。
乌衡瞥见苏元鸣嘴角的笑意,心里怒火更甚,当即悄然将手伸进衣袖,捏出袖袋的一颗木珠。
下一刻,带头大拍马屁的老臣膝弯便被什么东西打到,一个趔趄摔了出去,直接在新帝面前摔了个狗啃泥,十分不雅。
鉴于这位老马屁精得罪人太多,身后立即传来不少大臣幸灾乐祸的嘲笑。
时亭不用多想便猜到是谁做的,回头看向乌衡,乌衡对他灿然一笑,活像一个顽皮还不知悔改的孩童。
幼稚,时亭在心里默默道了句,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挺讨厌这位老马屁精的。
过了会儿,乌衡抬手摆弄一番,然后示意时亭朝殿西侧看。
时亭疑惑地朝西看去,发现乌衡竟是在做手影游戏,在群臣脑袋上比了个狗头,然后手指模拟狗嘴动起来,两大口将群臣的脑袋影子全吃了。
时亭:“……”
有时候真的很难想象,这种幼稚的人也会有城府深重的一面,自己理他也是闲的。
苏元鸣瞥了眼嬉笑看戏的群臣,微微蹙眉,钟则立即会意,高呼:“肃静!”
群臣立即闭嘴,躬身侧耳待命,又成了一群闻风忐忑的鹌鹑。
之后的朝会便围绕改革进行讨论,宗亲世家自然没想到这位新帝一旦开口,就一定要开始做,而且还开始地这般快,直接打他们一个猝手不及,何况改革主要集中在田地和选拔制度,和他们的荣华富贵息息相关。
于是,他们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对于苏元鸣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细细琢磨。
时亭和时方两家却几乎不加入商榷,因为早在朝会前,他们已然和苏元鸣在暖阁进行了秘密商讨,并制定了后续大概的改革方向。
眼下苏元鸣与其说是和剩下的朝臣讨论,不如说是在通知他们,在试探他们的态度。
一个半时辰后,朝会终于结束,百官面色各异地出了宫门,唯有时亭和时志鸿被特意留在宫里一同用膳。
阿蒙勒在外等待已久,见乌衡出来,连忙迎上去。
乌衡没有立即问发生了什么,率先一脚踏上马车,阿蒙勒会意,也跟着进了马车,负责监视的大楚羽林军想靠近也没法了,只得在外围护送。
待马车驶动,车轱辘声响起,乌衡才开口:“是西面出事了?”
阿蒙勒低声回道:“二殿下料事如神,丁承义到了西大营后,果然成功策反他们,眼下正在暗地里招兵买马,随时打算反了。”
乌衡笑笑:“西大营想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没有丁承义,他们也会迟早会反。以前丁道华总以为自己是这群狼的狼王,实际上,一只离开狼群的狼怎么可能会被狼群尊为王?”
阿蒙勒琢磨了下,恍然大悟:“所以,时将军纵容丁承义逃走的真正原因是让他搅和西大营吧。”
乌衡点头:“不错,西大营大多是丁家门生,如今的主帅林海儒要想牢牢掌握住西大营,就不得不礼待丁承义。如此,西大营内部必然形成两股势力,彼此制衡。”
阿蒙勒:“就是不知道时将军打算何时对西大营动手。”
乌衡挑了下眉:“他做事最有耐心了,估计是想钓大鱼呢。”
阿蒙勒想了想,问:“二殿下是说谢柯?”
乌衡点头。
阿蒙勒由衷感慨:“时将军好谋算,颇有当年曲丞相行事之风。”
乌衡意味深长地笑了下,道:“曲丞相交给时将军的可是帝王之术,自然不是旁人所能及的。”
阿蒙勒若有所思,突然想起什么,道:“前几天我从宫里探得消息,先帝去世前秘密留给时将军一枚特制的兵符,十年之内可调动天下兵马。我在想,以时将军和这位新帝的关系,他应该已经把那枚兵符直接给新帝吧。”
乌衡摩挲着手里的金钱镖,却是摇了下头,道:“不,那枚兵符他没给苏元鸣。”
阿蒙勒疑惑:“怎么会?”
乌衡静默片刻,才道:“一份年少的情分在他心里的分量到底有多重,我也没有答案。但在国事上他向来没私心,先帝特意留给他的东西,他肯定不会轻易交出去。”
阿蒙勒抬头,竟在自家殿下眼里看到了一丝迷茫。
他直觉,自家殿下嘴里的年少情分不仅仅是时将军和新帝苏元鸣之间。
“先插手西大营那边吧,按原计划行事,有时将军在,帝都我们暂时插不了手。至于那所谓的君臣相和的佳话,”
乌衡收好金钱镖,哼笑一声,不屑道,“苏元鸣想得美,我自有办法破除。”
在帝都第一朵桃花绽放的时候,有关田地的改革被敲定下来,由之前的两税法变为方田均税法,以解决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现状。
这无疑触犯到世家宗亲的利益,但侥是再恨得牙痒痒,一旦碰到时亭手中的惊鹤刀,也只能乖乖退回去。毕竟命和钱只能选一样,但凡脑子没被驴踢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夏初,方田均税法最先在守在的黄州施行,效果显著。
五月中旬,苏元鸣下旨全国施行方田均税法,诸多有勇有谋的悍吏被提拔,又有时亭保驾护航,改革成功被推行下去。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与此同时,作为改革功臣之一的段璞却因一道奏疏触怒新帝,继而被关进大牢。
本来这种七品官吏的死活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关键是此人特殊。
段璞乃是上苑党捧在掌心的天之骄子,又是上苑党内尝试投诚苏元鸣的代表,他被抓的那一刻就注定在上苑党内引起恐慌
——果然,新帝仍旧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他们就算一心为国为民,就算做再多努力,也敌不过帝王一念的恨意!
段璞被抓的下午,时亭便得到了消息,快马进宫面圣。
“念昙知道得好快。”
苏元鸣看着火急火燎从户部赶来的时亭,抬手将他肩上的一片叶子拂去,笑问,“是为段璞而来吧?”
时亭俯身下跪,由衷劝道:“段大人如果触怒陛下,还望陛下宽宏,眼下抓他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毕竟改革离不开上苑党人的全力支持,他们要是反水抵触,前面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朕早说过,你我之间除了上朝,不必下跪。”苏元鸣叹了口气,将时亭扶起,示意一道去御花园逛逛。
时亭知道苏元鸣有话对自己说,耐着性子跟上。
平心而论,他和段璞多次接触,知道此人是个沉稳的性格,而且颇有留名青史的野心,根本不可能傻到用一道奏疏去触犯苏元鸣,进而断了自己的仕途。
所以,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导致苏元鸣不顾一切也要处置段璞。
几乎是瞬间,时亭脑海中浮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美丽而清澈,无辜到极致,实则狡诈到常人难以想象。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吗?
时亭摩挲了下腰间的惊鹤刀——
作者有话说:[猫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