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合一)
陈家每年固定在三月中祭祖, 繁文缛节无数,一整套下来少说也得十几天。
这段时间里,凡是陈家子孙, 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拘束。若是放在从前, 陈汀还能靠装病逃过一劫。
偏今年选了他们这一脉主持祭典, 他连躲都没处躲。自早上一睁眼,几个哥哥的目光就在他身上放着, 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陈家传承数代, 不知道散出去多少旁支,关系更是错综复杂。也亏得是陈府足够大,才能招待得下这么多亲族。
若非要说这每年一次的祭祖还有什么新鲜东西的话,那就只能是陈府新刷的墙面。
自那日陈父去了一趟陈汀的西院,见识到石灰砂浆的妙处后, 便同意了陈汀要将整个陈府的墙壁的都翻新一遍的提议, 并把这件事全权交给了陈汀处理。
半个月之后, 整个陈府大宅焕然一新。洁白平整的墙面, 光是看着就觉得十分舒心。
几乎所有路过陈家大宅的人,都会被这抹扎眼的白给吸引, 驻足观望一阵。远道而来的陈家族人也不例外。
陈父对于亲朋的夸赞和艳羡倒是表现得很冷静,每每都会和人说——
“不算什么新鲜东西,不过是我家六郎瞎鼓捣,让人给家里弄出来的罢了。”
但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谦虚的话, 众人就是从陈父那里听出了一点炫耀的滋味。
原本关注这陈父这一脉的陈家人就不少,再加上这段时间陈家确实没少出风头, 私底下谈论的话也就渐渐多了起来。
从前许多人对陈汀都有几分瞧不上,偶尔还会说些酸话, 像“虽然陈父将陈家经营得不错,但在子孙的教养上啊,还是差点火候,你看那陈六郎,就不是个有出息的小辈”之类。
这大概是一种很奇怪的心态。好像只要证明陈父在教育子女上的失败,他们就可以否定掉对方的成功;否认掉“陈父作为陈家的不起眼的一脉,却能牢牢压他们一头”的事实;就可以让他们心底那些隐秘的嫉妒和自卑,有一个顺理成章的宣泄之处。
但现在,他们连这点可悲的自欺欺人也失去了——
原来他们一直看不上眼的陈六郎,说他不学无术,纵情声色,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云云。现在却也做出了一番成绩。
那什么许家食肆的名声远在百里之外的他们都有耳闻。食肆与陈家许多生意上的往来,都是由陈六郎一手负责。而就摆在众人眼前的石灰砂浆,砌的墙看起来也是一等一的坚固美观,估计过不了多久同样会风靡开来。
想到这里,众人面上都带了一点深意。若说从前的许家食肆还不够惹眼,毕竟再多人吹捧也不过是几口吃的,影响力实在有限。
但这石灰砂浆可不一样。不论是从实用程度还是别的方面来看,只要运转得当,未来简直是不可限量。
若是他们也能跟着分一杯羹……
这些人能想明白的东西陈父心里自然清楚,不然他也不会在专门在家族祭典上提起这件事。
之后的几天里,众人对陈父的态度不免就变得复杂几分。
有想要从他这里探听消息,好先人一步占领市场的;有好奇背后与陈父合作的那个人的;还有单纯眼馋嫉妒的;简直什么人都有。
陈府中愈加微妙的气氛陈汀当然也能感受到。他平日里只是没心没肺了点,但又不傻。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就想通了其中的弯弯绕绕,明白陈家这些变化几乎都是因自己而起。
“阿书,你注意到没有,今天我三伯父的脸色,啧啧,真难看啊。”
若说从前谁最看不上他,那一定非他这个堂伯父莫属。从前这老头就没少当着众人的面数落指责他。
今天他在前厅和几个堂兄堂姐说话,本来话说得好好的,他那三堂伯非顶着一张尖酸刻薄的老脸过来挑他几句刺,说他是沉迷奇技淫巧,将来不堪大用云云。
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主动过来和陈汀搭讪示好。
那人虽然看着年轻,在陈家的辈分却比陈父还高一点,正打算翻新自家的府宅。看见陈府这样气派的装潢,他自然是心动的厉害,便想问问这砂浆要如何配比,工匠从哪里寻云云。
陈父这几天正忙着祭祀的诸多事宜,他不好打扰,听说这东西是陈汀让人鼓捣出来的,便过来打听打听。
这样的场景最近在陈府很是常见。比起素来威严的陈父,人们自然是更倾向于向那成天笑嘻嘻傻乐,没什么心眼的陈汀打交道。
他那三堂伯的脸色变了又变,从满脸褶子的死老头,便成了满脸褶子黑脸死老头,衣袖一挥气冲冲地走了。
“真是……好久没看到那老头吃瘪了。”陈家西院里响起了陈汀幸灾乐祸的声音。
明天他们要上山祈福,难得今天能歇一天,陈汀毫不犹豫钻回了自己的小院里,再不肯露面。这几天,因为石灰砂浆的事情,他几乎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
不论在哪都有人上前与和搭话。若说最开始他还有点沉迷于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但没过多久便觉出了其中苦痛,只恨自己不能拥有隐身的法术。
“还是七郎聪明。”
花厅里,陈汀一边低头自欺欺人,假装别人看不到自己,一边思考起了陈淮,也就是他七弟的处世哲学。
小时候的陈七郎也是族中长辈重点关照的对象。八岁便能成诗,那是何等的天赋聪慧?
但不知从何时起,陈七郎身上的关注就越来越来少,偶尔有人想起,也只是叹一句可惜便作罢。
从前陈汀不懂,明明他七弟天下第一聪明,为何要故意藏拙,平白被人同情嘲弄。要是他有那样的学识,非得让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不可。
但他现在算是明白过来,什么称赞吹捧都是虚的,能安安静静呆在自己屋里,不被人打搅地烤一下午火才是世上头等大事。
看他七弟,祭祖这么些天,主动和他搭话的人一只手就数得出来。
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子啊!陈汀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现在只能硬着头皮面对那些烦人的交际应酬。
正如众人意料的那样,石灰砂浆一面世就受到了人们的热切追捧。城中富庶人家聚居的地方,白灰墙、青石瓦的府宅越来越多。进城的土路上,隔三差五就能看到农夫挑着担子兜售和泥用的砂石。
石灰砂浆大受欢迎,最先受益的要数那些当初在许家做工的年轻人。
那些人家府上又不缺钱财,谁不想做领头的那一批。要知道现在的江安府,坚固洁白的墙面不仅让人看着舒心,更是成了一种潮流。
首先那石灰需要从北方运吧?能有这份闲钱说明他们家底丰厚;再其次能掌握砂浆的配比,还需要有门路、有人脉。
因着这几个要素,在那些世家大族眼里,最先拥有白墙已经成了某种象征,一个证明他们家族兴旺鼎盛的标志。
需求远大于供给,这就导致蓬柳村拥有技术的年轻人们立马成为了香饽饽,那些富户大家几乎是在抢着雇他们做工。
第一次遇上这种场面的众人显然有些无措,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找上了谢虞琛。
谢虞琛最初是不打算管这事儿的。他一直抱着的态度都是“我把技术教授给你,那这门手艺就是你的。后续能走到哪一步也都是看你自己,和他本人一点关系没有。”
但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一身补丁短打,双手粗糙皲裂,不停揉搓着,因为冬天生了冻疮,天气回暖后就开始发痒。
身上满是不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操劳留下的痕迹,但面上都是兴奋的神色,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被突如其来的机会砸中的茫然。
这是有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东西,谢虞琛心想。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些心软,最后还是没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叫来许大郎把他们带到前厅,在册上记下众人的姓名和能做工的时日。
有谢虞琛和许家食肆做后盾,替他们招揽工程,划分安排工作,这些年轻人便不会像刚才那样茫然无措,或因为没有经验生生错过一个大好机遇。
做这件事对他本人自己好处寥寥,但谢虞琛还是做了,缘由不明。至于其它像砂石生产,水泥运输的生意,也本着“不把钱赚尽”的原则没有管过。
天气日渐回暖,谢虞琛又把冬天收回去的躺椅给搬了出来。太阳温暖和煦,躺在院里依旧和去年秋天一样舒服。
外面因为石灰砂浆而掀起的热潮似乎一点都没传到他这儿,整个院子展现出一种“任外面纷扰喧嚣,我自安静悠闲”的雅致,非常清新脱俗。
上午谢虞琛去前院看了一眼酱油的发酵情况。
一个月前,发酵好的大豆已经被清洗净表面的霉菌,和盐水一起倒进大缸,盖上纱布开始晾晒。
晒酱选的是许家采光最好的地方,整整齐齐摆了三口大缸。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路过这里的时候,谢虞琛总会想到以前电视里那句耳熟能详的广告词。
“就在这儿晒,晒足一百八十……”
搞得他每次看到太阳底下的酱缸,就忍不住想笑。旁边干活的厨娘帮工们看得一头雾水,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惹人笑话的事。
后来到了淋酱的日子,谢虞琛找了一个三十公分长的竹篓直直插在酱缸中间。篓子上面的孔洞刚好是可以过滤掉豆子的尺寸。
酱汁源源不断地渗进竹篓,又被人用瓢舀出去,均匀淋在豆子上。
如此反复几十天后,酱缸里的豆子慢慢开始融化破碎成颗粒状,酱汁也逐渐从原本的土黄色便成了更深更浓的红褐色,散发出酱油独特的香气。
光是闻着这个味道,谢虞琛就知道这几缸酱油没酿失败。只等再接着晒上一个多月,让酱油的风味更加浓郁后,就可以过滤装坛。
过滤剩下的豆渣经过调味还能做成豆酱,用来炖菜或是做炸酱,味道都很不错。
等待酱油酿好的日子里,许家食肆的堂食也准备周全,第一批食客毫不意外,全是陈汀带来的。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汀作为一个被谢虞琛亲自盖章认证的“吃货”,他的那些朋友自然少不了几个对美食的热爱的人。
各式菜色一经上市,反响就很是热烈。那些年轻郎君但凡尝过一次许家食肆的菜色后,无一不是念念不忘地想吃第二遍,没过几天就拉着亲朋好友,再次光临了许家食肆。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许家食肆的名头很快便打了出去。
食肆的几间客堂里坐满了食客。他们其中有的是慕名而来的生面孔,有的则是来了好几次的熟客,专门带着亲眷过来吃饭的。
除了食客们自发的推广以外,谢虞琛本人更是深谙营销之道。什么新客九折优惠,老客送一盒小吃之类的套路被他用得驾轻就熟,把顾客们拿捏得死死的。
不仅如此,谢虞琛还在大厅的墙上挂了几个空白木牌。食肆每月逢九就会上新一道新菜品,菜名就写在这空牌子上。
上新的通知一经公布,立马就在食客群体中引起了小范围的轰动。
首先便是因为食肆上新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纵观整个江安府的大小酒楼食肆,还从未听说有每月上新三道菜的地方。
食客们昂首期盼着新菜色的到来,每到逢九的日子,食肆的客堂总是人满为患,早早就挂上了“客满”的牌子。
连着推新了七八道新菜,眼看着大厅墙上的木牌就要挂不下了。这时,便有人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若是按照食肆现在上新的速度,等到菜式越来越多,后厨忙不过来怎么办?
况且每道菜需要的食材也大不相同。这样一家小小的乡村食肆,怎么可能一次备下那么多种食材?
这样一来,上新的菜式越多,旧的菜式岂不是就越有撤牌下架的风险。
众人一听,心道这个猜测有道理啊!从前他们只想着能吃到新菜品,却忘了长期以往食肆根本承受不起那么大的经营成本,到时候下架他们最喜欢的菜色怎么办?
常在食肆吃饭的顾客赶忙驾轻就熟地绕去后院,找来食肆的管事,向他们询问起这件事。
得到的回答是:“下架一部分的旧菜式是肯定的,不然食肆很可能会亏本。至于下架哪些菜式,就要看郎君们的喜好了。”
大概就是根据顾客点某道菜的频率排名,每月被点单最少几个的菜品,下个月便会酌情考虑下架,换成其它菜式。
这话传到食客们耳朵里后,人们立马加大了来许家食肆吃饭的频率,每次吃饭一定要点自己最爱吃的那几道菜。
一来是为了给自己喜欢的菜色提高点单量,二来也是怕这道菜下架之后便吃不着了,赶紧趁现在先吃个过瘾。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整个食肆的客流量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缩减,最后在某个既定的范围内稳定下来,反而有越涨越高的趋势。任谁见了不得说一句“谢郎好手段!”
许家食肆爆火几个月,整个后厨众人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本来已经晋升成管理层的许大郎,都开始挽起袖子,重新干起了颠勺的工作。
饶是如此,许家食肆的人手依旧不够用,最后许大郎不得不从村里招了许多手脚麻利的妇人娘子打下手。
光是做些洗菜烧水之类的杂活,每天就有十文钱的收入。这样的好事谁见了不心动?
这就使得每次食肆招工的时候,后门的门槛都快被村人们踩烂了,要不是有人拦着,大家伙估计能为一个做工的名额大打出手。
原本食肆最大的那间正房是用来售卖糕饼豆干一类方便运输的吃食。但现在为了应对日渐增长的客流量,谢虞琛也不得不让人把这间房给腾了出来,改成客堂。
至于原本摆在这里的柜台和吃食,只能屈尊被搬去了前院南侧的耳房里,颇有一种“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凄楚。
……
前往蓬柳村的路上,各式马车行过,扬起阵阵尘土。
这些马车里坐着的大多都是去许家食肆吃饭的顾客。有的是三五关系熟稔的好友,相约一起打打牙祭;有的则是拖家带口,一家老小都是许家食肆的忠实粉丝。
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在路上,车里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阿娘,你说许家食肆今天上新的菜品里,会有和糖布丁一样好吃的点心吗?”坐在妇人怀里的一个小姑娘,穿着青色的夹袄,抬起头脆生生地问道。
糖布丁是许家食肆上个月上新的菜品,小姑娘吃过一次后就爱上了那软乎乎甜津津的口感。
事实上糖布丁这样的甜点也确实招小朋友喜欢。许多带着小孩来的食客都会给孩子们点一份。
但坐在马车里的这个小姑娘年纪还小,她阿母担心糖布丁这种甜食不便克化,每次便只允许她吃小半碗。
自上次吃糖布丁,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七天,小姑娘早就馋了糖布丁的味道,自昨天便央着家中长辈再带自己来一次许家食肆。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可响啦!
今天是初十,阿母说许家食肆每逢初九便会上新一种新菜式。她们赶在今天来,自己兄长又最好新鲜,一定会让父母点一份新菜式尝尝。
虽然她阿娘只允许她吃半碗糖布丁,但若是新出的菜式是像糖布丁一样的甜食,她就又能吃一点,这样四舍五入,她就吃了一整个的糖布丁啦!
想到这儿,小姑娘兴奋地在阿娘怀里晃了晃身子,望着马车外不停后退的景色,小声念叨:“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蓬柳村啊,小宁和哥哥都要等不及啦!”
一旁坐着的小男孩闻言轻哼一声,辩道:“我才没有等不及呢!只有你。”
作为一个过了八岁生辰的小朋友,赵乐桓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再坐在阿娘阿爹的怀里撒娇,更不能像妹妹一样,急着想去许家食肆吃饭。
他是男子汉,才不像妹妹一样嘴馋。乐桓小朋友骄傲地扬起脑袋。
“你胡说,刚才我分明听见你也咽口水了!”妇人怀里的小姑娘鼓起腮帮子,大声戳穿了自己哥哥。才不是只有她嘴馋呢!
“我没有,是妹妹听错了。”
“你明明就有。”
“没有!”
“就有!”
……
两个小朋友在马车里吵吵闹闹的,一旁的妇人和夫君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无奈的笑意。
直到马车在许家食肆门前停下,两个人都没有吵出胜负。他们的父亲张开双臂,把两个小朋友一左一右揽到自己怀里,温声道:
“许家食肆已经到了,你们两个人现在握手言和,阿爹就给你们每人都点一份糖布丁,怎么样?”
“好!那我还要点一个这回上新的菜。”有了糖布丁的诱惑,两个小朋友很快便停止争吵,手拉手一起走进了许家食肆。
但让小姑娘失望的是,这次上新的菜并不是和糖布丁一样美味的甜点,而是一道叫炸酱面的主食。和索饼相比,他们家还是跟喜欢点一锅粥饭或是几张烙饼做主食,因为粥饼更适合配着各式炒菜吃。
而索饼就不一样了,据食肆的小厮说,这叫作炸酱面的吃食是将索饼煮熟后,在上面浇一层肉酱,配上葱丝、胡瓜丝一起拌着吃。
两个小朋友对酱味浓郁,咸香四溢的炸酱面兴趣都不大,他们更喜欢甜香十足的糕点和酸辣爽口小菜。只有他们阿父听完小厮的讲解后,兴致勃勃地给自己点了一碗。
炸酱面的酱自然是用酿酱油剩下的大豆酱做成的。肉则是选的鸡肉,吃起来口感比肥瘦相间的猪五花是差了点。
但因为这段时间谢虞琛实在是太忙了,还没来得及把养猪的计划推行下去。还好,咸香浓郁的豆酱足以弥补这一点小缺憾。
半个月前,在院子里晒了几个月的酱油终于酿好。过滤掉豆渣,在煮酱的时候,谢虞琛还专门从村人家中买了两斤从山里采来后晒干的野山菇,放进酱油中一起煮沸。
和草菇一起煮过的酱油,比市面上的普通酱油更多一道鲜味。做饭的时候放一点进去,除了让炒出来的菜颜色更加诱人以外,味道也更加丰富。
谢虞琛把酿好的酱油拿去厨房,庖厨们当即便做了一道酱油炒饭。
若是从前买来的酱油,厨师们必须小小心翼翼地使用才行。因为那种酱油的味道实在是太咸,但凡加多了一点,就要面对整锅菜都咸得不能动筷子的结果。
但谢郎新拿来的草菇酱油却不同,不仅没有咸得下不了嘴,而且还多了一分鲜甜的滋味。
厨师们只试用了一回,便彻底爱上了这个新酱油,原本那些又咸又浓稠的酱油立马被众人“打入冷宫”,丢到角落里落灰去了。
眼看着新酱油大受欢迎,谢虞琛当即便让许大郎往家添了几个酱缸回来,准备加大产量,继续酿酱油。
这次酿好的酱油足够厨房用个一年半载的,毕竟酱油这种东西放不坏,只要保存得当,甚至还会越放越香。
谢虞琛加大产量,一来是为了食肆日后用,二来则是打算把酱油和豆酱当成商品卖掉。
炸酱面做得很快,即使今天来食肆的食客中,十有八九都点了这道主食打算尝尝鲜,但也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一碗碗色泽诱人的炸酱面便从后厨端了出来。
前厅很快响起众人吸溜面条的声音,刚刚进店的那一家四口也不例外。
男主人很快就掌握了拌面条的手法,右手紧握筷子,手腕一提一翻,胡瓜葱丝就均匀地落在了面条之间,被炸酱包裹起来。
热腾腾的面条酱香十足,再配上清爽的胡瓜丝,一口吃下去,唇齿留香。
一碗炸酱面很快就见了底,男人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却惊讶地发觉自己已经吃了个七八分饱,任由桌上的菜色有多诱人,他也再吃不下了。
看着妻子儿女呼噜呼噜吃得正香,男人遗憾地啧了一声,摸了摸肚子,感叹道:“这炸酱面虽然好吃,但未免太过顶饱,一碗面下肚都没胃口吃其它菜,划不来,划不来。”
一旁的妻子听了,也忍不住打趣道:“谁让你吃那么快?我都没来得及说话,一个没留神你碗就空了。”
男人讪笑一声,小声辩解道:“这不是那炸酱面太好吃了嘛。”
一旁端着托盘上菜的小厮听到夫妻二人的对话,笑着插话道:“郎君若是喜欢炸酱面的味道,又担心太占肚子,可以买一合豆酱回去自己在家做。”
“我们公子说了,这炸酱面好吃的关键就是上面酱的滋味,其余的倒是不甚重要。”
“那这酱做起来可麻烦?”男人有些心动。
“一点都不麻烦,可简单啦,我跟郎君讲一遍做法,保准您能在家吃到一模一样的味道。”小厮将托盘夹到胳膊下面,跟男人把炸酱的做法详细说了一遍。
一旁的食客都竖着耳朵听完了炸酱的做法,心里的想法也大差不差:那小厮说得果然没错,好像这炸酱面确实不难做。
众人心里都盘算着,等他们一回家,就试着炒一回炸酱试试。若是真和今天吃过的味道相像,日后也不必为了一碗索饼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许家食肆的炸酱面销量平平,但百姓家中却流行起了这种吃法。
就连官道上最不起眼的茶水铺子,外面招揽顾客的布幡上都写了一句类似“本店提供炸酱面”这样的句子。
在城中做了一天工的人们回家的路上,也总会结伴到食肆里,每人点一碗咸香四溢冒着热气的炸酱面。
唏哩呼噜地吃完,碗底剩下的那一层酱汁也不能浪费,问店家要一瓢煮过索饼的面汤泡着一并喝掉,一天的疲乏好像都被驱散了。
……
这几个月许家食肆的生意有多红火,众人是看在眼里的,陈汀更是感同身受。最开始他去许家食肆吃饭,不论什么时候到,总能坐到最宽敞的那间包房里。
但到后来,如果不是谢虞琛专门在不对外开放的后院给他留了一个房间,陈六郎和他的好友怕是只能在食肆外面支张木头桌子吃饭,非常没有“谢郎挚友”的排场。
饶是对许家食肆的生意有过一番了解,月初拿到账本和分红的陈汀还是惊住了。
没有记错的话,他只拿许家食肆的一成利吧?
怎么比他们家两个食铺的总利润加起来还多?
食肆刚开业时,店里的食客有一大半都是陈汀带来的,可以说是帮食肆挣了一个极好的开端;再加上陈家在食材采购上也帮了他们不少忙,谢虞琛便很大方地把食肆的利润分给了陈汀一成。
确定自家的那两间铺子经营良好,近期没有亏损的苗头后,问题就只能出在许家食肆身上了。
许家食肆的利润实在是太扎眼。一个开在乡野的食肆,每月的利润光是其中一成,就抵得上陈家两间铺子加起来的总利润。还是开在定徐县最好的地段,生意也算不错的铺子。
这得是什么逆天的水平?陈汀不敢想象。
别说是陈汀,就连向来见多识广的陈父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许家食肆的生意……是真不错。”再多的话陈父也说不出来,但他面上的表情足够说明很多。
若说最开始,陈父还是抱着一种可有可无的心态,放任陈六郎与许家食肆来往,但现在他已经彻底把许家放在了心上。
许家食肆背后真正的主人不姓许,这件事陈父是清楚的。但对于谢虞琛本人,陈父了解得也并不多,只知道他姓谢,样貌清俊,气质不凡,再多的就探查不出来了。
那人好像是直接从哪里冒出来似的,没人知道他从何而来,在蓬柳村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扎根又是为了什么。
陈父自然不会相信陈汀那套“躲避仇家”的说法。那样惹眼的样貌,若真是有什么仇家,不可能不用心遮掩。
当然,陈父也不可能想到,谢虞琛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这样离奇到话本都不会写的剧情。
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位谢郎要么就是来自那些个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那种世家大族向来不乏经世之才,但也少不得生出几个祸害。难免就会有人为了利益,使些见不得人的腌臜手段。
这样的人陈父自己族中就有几个,想必那些大家族里更是不少。
而按照自家六郎的描述,那位谢郎应当是个清雅洒脱的人物,说不定就是因为看不上那些卑劣龌龊之举,不屑与其为伍才离开家族,跑来蓬柳村避世隐居。
陈父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有理,对谢虞琛的态度就更加重视。这其中除了有对谢虞琛背后家族的敬畏之外,多少还有些对他遭遇的不平。
陈父多次嘱咐自家六郎,告诉他对待许家要谨慎周全。就是不知道陈汀本人听进去没有。
远在蓬柳村的谢虞琛尚且不知陈父已经给他幻想出了一个显赫尊贵又惹人怜惜的身世。
但不管他是被仇家追杀的小可怜,还是避世绝俗的贵公子,养猪的计划是必须施行下去的,而且还要在夏收到来前就完成。
猪崽是谢虞琛从别村买回来的,因为这年头养猪的人实在不多,买猪崽的时候还费了他不少力气。
半大的小猪已经断奶,因为谢虞琛怕路途颠簸给小猪的身体造成什么不好的损伤,还专门让接小猪的人雇了一辆牛车,下面垫上柔软的稻草,小心翼翼地给拉了回来。
这待遇怕是比许多普通人出行的待遇都要好。但饶是如此,运回来的小猪也瘦了一圈,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许家没有给猪崽居住的猪舍,便花十文钱租下村人空着的一间草棚,把小猪暂养在那里。
除此以外,谢虞琛还让人用去油坊榨豆油剩的豆粕拌了麦麸和猪草,煮成粥饭一样的猪食,凉冷了喂给小猪。
被雇来照看小猪的村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赶路坐的是牛车,吃饭吃的是人煮好的食物,就连喝的水都是烧开了之后又晾冷的。
要不是听说这些小猪长大之后就要杀了吃肉,他都想做只猪栏里的小猪了。
但看着那些原本因为长途运输消瘦不少的猪崽子没过两天就变得圆滚滚的,那些背地里看笑话,或是觉得谢虞琛是在多此一举的人又不得不闭嘴。
那些猪崽恢复健康后便被分别送到了村里几户人家建好的猪圈里。
这些人都是和谢虞琛签订过协定的。建猪圈的费用和养猪的饲料都从谢虞琛这里出,但对方必须按照他的要求饲养小猪。
等到小猪长到了可以出栏的时候,谢虞琛便会按照约定分给那些人家猪肉。若是不想要猪肉的,也可以换成现银或是粮食。
这几乎是一项无本的生意,除了要承担一项“把猪养死后需照价赔偿”的风险。但比起丰厚的利润,这项风险也变得十分微不足道起来。
村里人家谁还没养过牲畜?更何况谢虞琛协定上列出来的养猪方法又那么详细。
什么五天打扫一次猪圈,早晚检查小猪的进食情况之类的,就是天上的仙猪来了,他们都能给养得圆圆胖胖的。
这样的念头一生出来,村人们对于一件新鲜事物的畏惧便消减了大半。更何况自去年秋天许家食肆开起来之后,村人们跟着许家做的生意没有一个不是赚得盆满钵满,没道理到了他们这里,养几只猪就恰巧会遇上失败。
给自己打了几剂强心针的村人们很快便与许大郎签下了协议,带着自家认养的猪崽子回去了。
许家要与人合作养猪的消息很快便传到村人耳中,许多人更是跑到认养了猪的人家那里,想看看那猪崽子是怎样的一个养法。
这些人里,一部分是空不出人手来侍弄猪崽,所以没和许家签订协议的。另一部分人则是有意向与许家合作,但是还不太能下定决心,所以计划观望一阵。
谢虞琛倒也没让人藏着掖着那养猪的法子,他不靠养猪发财,单纯是需要猪肉做菜而已。
若是有更多的村人养猪,对他而言反而更方便,许家食肆需要猪肉的时候直接找村人购买就行。
不过这估计得是这一茬猪长大以后的事了。毕竟人们得看到实实在在的利益,才可能下定决心养猪。
但不管怎样,许家要养猪的事情已经在蓬柳村传开。“许家的猪过得都比人好”也成了这几天村人常说的话。
现在的许家食肆,收入来源主要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正红火的堂食生意;另一部分便是来自那些贩卖给货郎的,方便运输的熟食。
本来后一部分是有些冷清下来的,谢虞琛甚至还想过要不干脆取消这一部分,省下人力和物力投入到堂食中去。
最后还是考虑到有许多以贩卖食肆吃食为生的货郎,贸然取缔怕是会影响了这些人的生计,谢虞琛才打消这一念头。
结果等到炸酱面一出,许多食客离开食肆的时候都捎带买了些豆酱,回去一尝,果然和店里做的一样美味,后来更是开发出许多新吃法。
豆酱便这样火了起来,连带着原本有些冷清的熟食生意也重新翻红了一把。
谢虞琛便把这一部分彻底定位成了类似小杂货店一样的存在。不管琢磨出什么新鲜东西,都往那间小屋子里一搁。
有些吃饱喝足的食客便会顺便进去逛逛,若是看上什么东西,就买回来带到家里去。
偶尔也能掀起一阵浪潮,比如那个做饭很好用的锅铲和笊篱。
除了食肆和已经成为杂货铺的耳房,谢虞琛近期并不打算琢磨什么新的东西。主要是现有的生意已经接近许家这间小院能承担的最大限度。
而且虽然谢虞琛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非常游刃有余、成竹在胸,但实际上……啧,这其实是他第一次接触和养猪有关的事情。
谢虞琛悬着心,时不时便要问问农户们猪崽的情况,实在是没有精力再操心别的事情。
很快,便到了他养猪计划里第一个要迈过的大槛——劁猪。
第26章
“谢郎, 咱们真要给那小猪……去势吗?”
小院里,谢虞琛正拿起一块捡来的石头霍霍磨刀,许大郎看得胆战心惊, 连说话的语气都带了几分气音。
“自然是要的。”谢虞琛头也不抬,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去势后的公猪长得更快, 之后若是宰杀,肉也不会有太重的腥臊味。”
“可这, 唉, 算了。”
那天谢虞琛到各户人家的猪圈前遛了一圈,回来后就语气幽幽地告诉众人,说到了给猪做阉割的时候。从那时起,许大郎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理智上他是相信谢郎的,但情感上……
许大郎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把猪的蛋蛋阉割掉, 听起来多丧心病狂的一件事啊!偏偏他们谢郎还说这是对猪好, 能让他们放下烦恼, 安心干饭。
不行, 这事儿不能深想。
许大郎搓了搓有些发凉的后脖颈,接过谢虞琛递来的刀子, 拎着回了前院。
劁猪当然不可能是谢虞琛本人动手。他又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万一一刀下去,蛋蛋没噶掉,小猪被伤着可就弄巧成拙了。
最后还是许大郎从别村请了一个经验丰富的屠户,过来替谢虞琛把猪劁掉。
屠户杀了大半辈子的牲畜, 但给猪去势也是头一回。
一大早坐着食肆采买的牛车过来,许大郎先拉着屠户坐到食肆的客堂里, 点了一桌招牌菜作为招待。等到酒足饭饱之后,才把阉猪的工具拿出来, 带着他往猪户的家里走去。
村人们老早就听说许家要给猪去势的消息。看见许大郎和一个五大三粗的屠户从食肆里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着筐子的帮工,他们便知这是要开始劁猪了。
众人心里怀着四分好奇,四分怀疑,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看许大郎也不拦着,便跟在他后面,去见识一下所谓的劁猪。
许大郎请来的那屠户虽然心里也没底,但到底是每日宰杀牲畜出身,经验丰富。比起那些更血腥的场面,给猪割两个蛋蛋这样的事简直不要太小儿科。
最开始下不去手主要还是心理方面的因素,亲手骟了两只猪崽之后,剩下的就变得得心应手起来。不过半个时辰,村人猪圈里的猪就都失去了蛋蛋。
放最后一只猪嚎叫着跑回猪圈,一旁的帮工还不忘在伤口上涂了一层草木灰止血杀菌。
屠户满不在乎地抹了一把溅在手臂上的一点血迹,从皮口袋里掏出一块看不清颜色的布巾,把刀擦拭干净放回筐子里。
他唯一的想法竟然是这刀用着挺顺手,也不知道许家是怎么锻打出来的。
和一脸镇定的屠户相比,村人们的内心显然就没有那么强大。围观的人群中,男子的表情大多是更复杂一点的。年轻些的小伙子更是不忍直视一般,把头扭到了别处。
几个妇人则是沉默地叹了一口气。
残忍呐。
送走屠户,许大郎又按谢虞琛的吩咐叮嘱养猪的村人,让他们这几天多关注一下小猪的情况,若是遇到小猪吃不下饭、没有精神之类,一定要来告诉他。
所幸,小猪的情况比谢虞琛预料得还要好,他备下的那些应急措施也没有派上用处。
骟过的小猪都没出现什么异常的状况,吃了睡,睡了吃,偶尔和一个猪圈的同伴互相拱两下身子。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还真应了谢虞琛在劁猪前说的那句话。
“蛋蛋噶掉,没有烦恼。”
……
骟过的小猪就像是吹气球一样,很快便贴上了肥膘,照着这个生长速度,顶多再过五六个月,就能出栏宰掉吃肉了。谢虞琛美滋滋地想。
现杀的新鲜猪肉可以做成红烧肉、糖醋里脊、鱼香肉丝、小炒肉……
但二百来斤重的猪一下子肯定吃不掉,剩下的肉就熏成腊肉,或者做成咸肉。等到天气冷了就拿来煮砂锅。
谢虞琛越想越遗憾,觉得自己没有早点实施这个养猪的计划。好在现在也不迟,再等几个月村人家中的小猪就能出栏了。
谢虞琛心里挂念着吃猪肉,与人交谈时难免就会提起几句,关于猪肉哪个部分做成什么菜好吃一类的话。
他说得随意,但绘声绘色的描述,光是在一旁听着都让人口水疯狂分泌。众人只恨那猪圈里的猪不能长得快些、再快些。
一时间连“蓬柳村的猪何时长成”这样的话题,都成了城中酒肆茶楼人人闲谈时必须提起的东西。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其实那些小猪生长速度并不慢。
与许家签订协议的那些人中,有一户乔姓人家,早些年没搬到蓬柳村时,就靠给人养猪放牛为生,自然见过寻常牲畜的生长速度。
也正因为如此,在看到家中的五头猪只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体型就长到寻常猪八个月的大时,就更是震惊。
“你说那给猪去势的法子就这么灵光?竟能让猪长那么快?”
一日,打扫过猪圈后,乔老大正准备上山割猪草,半路遇上同样养猪的村人,两人结伴而行,一边走路一边闲聊道。
“那可说不准。”同行的人摇头,本想随口敷衍打发几句,扭头却看见乔老大还在低着头琢磨这事儿。
他用肩膀撞了撞乔老大的后背,笑道:“其实你也不用一直想着这事儿,我看那阉猪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缘由。你想想,谢郎不让我们给猪喂生食生水,隔三差五还要添点豆粕进去,猪圈也得勤快着打扫。我觉着这些才是最要紧的。”
“你说的有道理。”
同伴这番话倒是点醒了乔老大。按照谢虞琛的规矩,这么仔细地喂养着,那猪不长肉才有古怪呢!
想明白这一点,乔老大也不钻牛角尖了,认真割起猪草来。
比起乔老大执着于探寻猪长膘的原理,村人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等到那猪出栏了,你是打算在家把猪杀好,肉拿给许家,还是直接把猪交过去换钱?”
这两种方式的差别就在于:一个是要肉,一个是要钱。前者麻烦一点,既要放血杀猪,自家应得的那份肉若是吃不掉,还得拿去市场上卖。但赚得自然更多。后者倒是省事,可赚的钱也少。
这几天他就一直在纠结这件事,好不容易碰上同样养猪的乔老大,他们家又是个有经验的,赶紧便要问问对方的想法。
“那还用说,当然是选自己在家杀猪啊!”乔老大想都不想,话便脱口而出。
“说说呗,你是咋想的!”同伴一边说话,一边把背篓放在一个平坦的地方,拿起镰刀开始割草。
“人家许家食肆多金贵的一个地方,每天飘着饭香,来来往往的都是城里的郎君,谢郎也住在那里,你让人在那院里杀猪啊?”乔老大瞥了同伴一眼。
“也是哦。”男人“嘶”了一声,完全想象不到许家食肆那种地方响起杀猪时牲畜声嘶力竭的嚎叫声,地上血糊淋刺的样子。
更何况谢郎一看就是那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若是场面太过血腥,把谢郎吓到了可不行。男人心想。
“况且前些日子我就跟许大郎打探过口风,许大郎说分成的时候只算猪肉,至于那些内脏下水之类的,就当额外赠予我们的了。而且那杀猪放出来的猪血也不必丢掉,许大郎说是能做成什么血肠还是血豆腐来着。”乔老大不疾不徐地说道。
“果真如此?”男人面上带了点激动的神色,先不说那血豆腐、血肠一类的吃食是什么味道,光是那些内脏下水,就值得他忙活这么一趟。
乔老大点了点头,“我还能哄你不成?这些全是许大郎原话。”
“那就行。”男人憨憨一笑,“那我也就在家杀好猪,再把肉给许大郎拿过去。”
临走时,男人还不忘叮嘱乔老大,让他杀猪时千万叫上自己一起,这样若是去集市上卖肉,也能两家人一起搭个伴,相互有个照应。
……
谢虞琛大概就是个不能歇下来的性子。
这不前脚养猪的事情才安稳下来,谢虞琛总算不用整天提心吊胆的,担忧小猪会不会因为阉割不当而生病。后脚他就开始觉得日子有些无聊。
但食肆生意平稳,这个月要上新的菜色也选定下来,连粉刷墙面的匠人都在前天一同去了湾水县。这儿实在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事情。
而作为一个黑户,谢虞琛在蓬柳村附近走动一下还行,更远的地方他就不能去了。进城更是需要路引,也就是身份凭证一类的东西。
这几天谢虞琛只能闲靠在躺椅上,看天上云卷云散,树影摇曳,飞鸟起落。
但原谅他只是一介俗人。什么霞光、落日,雨声淅沥、晚风哀叹的……,这样的景色让他看几个时还行,但更多的雅趣情致,他实在是品鉴不出。
就这样无所事事了几日,谢虞琛终于把注意力打到了许大郎身上。
大约未时的时候,许大郎往小院里端了一盘切好的寒瓜进来。
寒瓜也就是西瓜,在这个年代还没有被大规模推广种植,要想吃只能问那些北地来的行商买。不仅价钱贵得很,一年能吃到几回也是个很看运气的事情。
买一个半大不小的寒瓜就花了将近半贯钱,饶是食肆这些天赚了不少钱,许大郎在付钱的时候还是有些肉疼。
但没办法,谁叫他们公子就是喜欢这些新鲜东西呢?
许大郎端着盘子,左脚刚迈进院子,就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存在感非常强,让他想忽略都难。
“公子有什么事吗?”许大郎放下西瓜,咽了咽口水,很小心地问。
遥记他们公子上一次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陈家的那位郎君就被坑了十两银子,而且还喜滋滋地觉得自己赚大了。
“没事。”谢虞琛勾唇一笑,牙齿洁白整齐,笑容和煦温柔。
嗯,看起来更像那回坑骗陈家郎君时的模样了。许大郎心想。
“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还从未娶妻是吧?”谢虞琛咬了一口西瓜,丰盈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他一边吃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对,是这样。”许大郎沉默着点头。
“但是小人……”
“你先别着急。”谢虞琛抬手,熟练地将许大郎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悉数堵回去。
不知道谢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大郎紧张得直抻衣服。
谢虞琛余光瞥见这样的画面,没忍住露出了笑。半晌才轻咳一声继续说道:“之前我听王家二郎说,今年三伏一过,你虚岁就整二十三了?”
“是。”
谢虞琛意味深长:“那年纪是不小了哈……”
联想到刚刚的问题,许大郎要是现在还猜不到谢虞琛要说什么,那他就是真傻了。
但这事儿他本人还真不好说什么。
向来娶妻嫁女这种事情,都是长辈在张罗物色。但许大郎自己爹娘早已过世,勉强有点血缘关系的亲戚也差不多都没了来往。如果非要掰扯起来,谢郎的身份好像……
还真是最适合替他做决定的人。
见许大郎不搭话,谢虞琛自顾自又说道:“你看人家到了这个年纪,哪个不是娶亲生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远的不说,就看那王家二郎,我上回遇见他带着自家小娃给食肆送菜,那小姑娘胖乎乎的一个,食肆里的帮工们可喜欢她了。”
他坐直身子,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来。
“再看看你,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从前是家里贫寒,不愿耽误了人姑娘家,但现在食肆的生意这么好,怎么还不考虑娶妻的事情呢?”
谢虞琛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更打动人的是他说话时那副真切的神态,很难不让对面的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在替对方考虑。
许大郎心想:“自己刚刚不应该用那样的想法揣度谢郎的。”
他一抬头,就看见谢虞琛正歪着脑袋看向自己,似是关心,又似是在等待自己的回应。
许大郎更愧疚了。
谢郎真心为他着想,他却在心里无端揣测谢郎。
真过分啊。
……
“若是谢郎不嫌麻烦,就还请谢郎帮小人张罗此事。”
“当然不麻烦。”谢虞琛连手上的西瓜都顾不上吃,拍着胸脯就向他保证:“你且放心把这件事交给我,我保证,肯定给你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目送许大郎离开小院,刚才那副深切的表情也从谢虞琛脸上消失不见。
从前他在网上瞎逛时,经常看到一些网友的吐槽,大概内容是网友本人还不太想结婚成家,但家里人却急着催婚之类的。为此还衍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段子。
因为自己职业的特殊性,谢虞琛几乎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有时候甚至会想主动体验一把被家里催婚感觉。也不知道他父母会说什么。
只可惜……
算了,不提也罢。
没想到一朝穿越到这个地方,竟然让他有幸体验了一把催别人结婚的滋味。
不得不说,是真不错啊!
怪不得那些父母热衷于催自己子女结婚,可能也不是有多急着要把孩子从家里撵出去,就是单纯喜欢这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感觉。
不过许大郎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他现在一头扎在食肆的生意里,也没人能帮衬他一把。谢虞琛躺回躺椅上,开始认真琢磨起这件事。
第一次拥有类似“长辈”一类身份的谢虞琛难免有些兴奋。当天下午,他便叫来了在食肆帮忙的王家大嫂,向他询问起附近十里八乡靠谱的媒人来。
王大嫂有三个儿子,大郎和二郎都已成家,三郎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谢虞琛相信,王大嫂在这方面一定很有经验。
第27章
“谢郎可说了是要给谁说亲吗?”往小院走的路上, 王家大嫂向小厮打探道。
“没说,我也不知道。”小厮摇头。
谢虞琛让人来传话的时候,王家大嫂正和食肆的厨娘一起炼葱油。
她是半个月前才来许家做工的, 最开始只是做些蒸豆子、烧火一类的杂活。后来是许大郎看她手脚麻利, 做事也细心, 才把她调去厨房,跟在厨师身边学习掌勺的手艺。
在厨房做工比打杂每月能多拿十文钱, 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工作, 王大嫂也不例外。
进厨房做工以后,王大嫂做事更加认真,厨艺也进步得很快。到现在已经能做些熬酱、蒸花卷一类不太复杂的厨师工作了。
但是给人说亲这种事……
她还是第一次做。
“不对,不是让她牵线,是谢郎自己要给人说一门亲事。”
听到小厮过来传话, 王家大嫂虽然疑惑, 但也没有多问, 洗干净手后便跟着小厮来了后院。
不管谢郎是要给谁说媒, 那都是对方的福气。她还想让谢郎给他们家三郎也说一门亲事呢,你看人家谢郎愿意吗?
谢虞琛:“……”
其实他挺愿意的。
谢虞琛尚不知王大嫂心中想法, 余光瞥见小厮带着她进了院子,立马坐直身子,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仪态端整地望向来人。
“听说谢郎要给人议亲,不知是看上了哪家的娘子?”王家大嫂拢了拢头发, 有些紧张地问道。
“嫂子误会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谢虞琛笑了笑, 让小厮从屋里端壶茶水,给王家大嫂倒上。
水里泡着的是谢虞琛前些日子新制的花果茶。果香清冽, 融在朦胧氤氲的水汽里,让人闻着就忍不住想提气深吸一口。
在晃晃悠悠的果茶香气里,谢虞琛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我在蓬柳村的时日也不长,哪能关注到谁家有合适的小娘子这种事。这次叫嫂子过来,也是想问问嫂子有没有相熟的媒人,能替我相看相看。”
虽然许大郎等一揽乡人对他的态度都很尊敬,但毕竟谢虞琛的年纪摆在那里,又没有婚配。亲自去打听姑娘家的消息到底不太合适,也容易损害自己和人家姑娘的名誉。
倒不如寻一个经验丰富的媒人替自己在中间传话,确定了人家之后自己再出面,商议婚期之类的事情。
王家大嫂转念一想,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的门道,不由在心底感叹了一句谢虞琛的思虑周全。
他们普通人家的儿孙像谢郎这么大的时候,虽然已经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但遇事还是得家里长辈下决定,待人接物更别说能有谢郎一半的水平。
不过估计是谢郎从前不曾接触过他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还以为都像世家大族一样,有那些三媒六聘的繁杂礼仪。
王大嫂笑着摇了摇头,开口解释道:“咱们寻常村人结亲,都是爹娘在临近的村子里物色人家,相看好之后再托一位有名望的长辈提亲,专门雇媒婆说亲的还是少数。”
所以虽然她张罗过两个儿子的亲事,但也并没有相熟的媒婆可以介绍给谢虞琛。
“还有那些家里有姑娘的,一般也不会想让女儿远嫁。”
听完王大嫂的话,谢虞琛沉吟良久,才缓缓点了点头。那这事儿可不好办了啊……他心道。
“不过我倒是听说大漳村有一个姓吴的阿婆,这些年说成了不少亲事,日子也都过得和美。”王大嫂斟酌着开口。
媒婆在婚姻嫁娶里一直都很重要,更别说是这个消息闭塞年代。若是遇上那品性差劲的媒婆,结亲的两家人半世不得安宁都是时有发生的事。
而这也是谢虞琛专门找来在他眼里经验丰富的王大嫂咨询的原因。
但既然王大嫂也没有靠谱的媒婆介绍给他认识,他还是再研究一下为好。谢虞琛心想。
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做这种工作,还是出一点差错就会影响对方后半生的大事,实在马虎不得。
从哪才能找一个靠谱的媒人呢?
见谢虞琛托着脑袋发愁,王大嫂也跟着思考起对策,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还没问过谢郎是在替谁张罗婚事。
她拍了拍脑袋,赶忙问道。
“啊?我没和嫂子说吗?”谢虞琛也愣了,眯着眼仔细回想一遍,不得不承认自己好像确实忘了提这个事。
“是我疏忽了。”他抱歉地笑笑,将自己要替许大郎张罗亲事的事情和盘托出。
“许大郎是有福气,能得谢郎这般上心。”王大嫂真情实感地称赞了一句,不过如果娶妻的人是许大郎,那这事儿还真不困难。
现在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许家食肆生意红火,日进斗金。许大郎本人自然也成了婚恋市场上的香饽饽。想和许家结亲的人家怕不是能从蓬柳村这头排到那头去。
王大嫂出言安慰了几句,让谢郎不必太担心这事,附近村子里多得是想和许大郎结亲的人家。
听到这话,谢虞琛有些疑惑地抬头,“但许大郎双亲都已过世,家里也没什么亲近的亲戚……”
这样的条件别人也不介意吗?
而且他说得还委婉了点,事实上是整个许家就只剩许大郎一个人了。
哦不对,还有他这个身份不明的黑户。
但王大嫂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倏地笑了起来。她心道:谢郎是真的不了解婚嫁之事啊。
不论是他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还是那些高门大户里面,男子娶妻,新妇都是要侍奉公婆的。若是翁婆的性子和善还好,若是遇上那些刁蛮不讲理的,那日子就难过了。
就拿她本人举例,她婆婆对她已经算是十分厚道了,她每天也得给婆婆洗衣做饭、打扫屋子。
虽然这样说不好,但像许大郎这种,头上没有长辈压着,一进门就能当家,简直是多少娘子梦寐以求的事,即使家境差些也没关系。
更别提许大郎现在还有蒸蒸日上的食肆生意,离贫寒二字更是扯不上半文钱关系。
委婉地将其中门道讲清楚,谢虞琛这才如恍然大悟一般“喔”了一声。
他竟然没想到这一点。
尝试把自己代入这个情境体会了一下,谢虞琛不得不承认王大嫂刚才的话是对的。
许大郎的家庭情况并不是什么结亲阻碍,反倒是个加分项。
是他狭隘了啊!
谢虞琛丝毫不知自己的思路已经偏到了八百里远,认真地拜托王大嫂,让她私底下多替她留意着,若是遇上什么适合的人家,别忘了来告诉自己。
王家大嫂办事的效率非常高,当然可能也有许大郎本身条件不错的原因在。总之不过两三天过去,来许家说亲的人就蜂拥而至,差点把他的门槛踏破。
这些人中有为了自家姑娘来的,也有是想上许家这艘船的,反正目的大同小异,都是为了能和许大郎结亲。
至于许大郎本人,他倒是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么受欢迎的时候,又脸皮薄禁不住人调侃,第二天便借去城里进货的由头,逃也似的离开了蓬柳村。
许家这几日的热闹都被众人看在眼里,私底下也有不少人猜测,到底是谁家的娘子能嫁进许家。
处于风浪中央的谢虞琛本人倒是很淡定,不论是谁来说亲,都热情地把人请进食肆来,好吃好喝地招待着。
可一旦问到正题,谢虞琛就开始扯东扯西,反正就不肯正面回答。偏偏许家的礼数又十分周全,让对方即使是想挑刺也找不到借口。
应付掉最后一个来说亲的媒人后,谢虞琛放下茶碗,身子往后一靠,疲惫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几天来说亲的人实在太多,他那副温和的面容都快摆僵了。
倒不是他太过挑剔,眼高于顶看不上对方。实在是……唉。
虽然对这个时代的人男女结亲都早的现实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来人口中那些个娘子的年纪时,谢虞琛还是会有种心下一梗的感觉。
十六七岁的就算了,怎么人小娘子才十三四岁,他们家里就要急着给定亲了啊!
要是放到现代,全给他们抓起来!
一个都不留!
谢虞琛恶狠狠地想。
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不愿错过许大郎这样条件的夫婿,所以只要年纪说得过去,人们都想替自家姑娘争取一下。
年纪小一点怎么啦?定了亲之后过两年再成婚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最后,谢虞琛只好以“许大郎年纪不小,想找个在年岁上合适一点的姑娘”这样的理由,委婉回绝了对方。
许大郎本人对于这个说法也是赞成的。
他想得和谢虞琛不同,许家没有长辈,等娶妻之后对方必定是要掌家的,但现在许家事物繁杂,若是对方年纪太小,怕是担不起这项重任。
但年岁较长的娘子就没那么好找了。这年头普通人家的姑娘几乎都是十几岁成亲。年纪再大些还没说亲的,一般都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总之适合的人家很少。
最后还是王家大嫂给他介绍了一个合适的。
那姑娘姓余,是王大嫂兄长村里的,人品性子都是村里人认证过的没毛病。
本来上门求娶的人家也不少,但耽搁到了今天都没嫁人,是因为前几年他爷娘去外地跑生意出了意外,家中只留下一个半大的弟弟和这姑娘。
许多人都把她这个弟弟看做是拖油瓶,求娶的脚步也就停在了原地。
再加上余姑娘本人也害怕嫁人之后小弟没人照看,便婉拒了求亲的人家。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地把日子过到了今天。
“也是一个命苦的姑娘。”王家大嫂叹气道。
谢虞琛倒没有因为这个弟弟产生什么顾虑。别的不说,以许家的家业,养大一个小孩还是不成问题的。
况且据王大嫂的描述,那小子的品性也不错。小小年纪便能跟着村里的大人上山采菌子、抓蛇贴补家用。
能下决心推掉求娶的人家,说明那姑娘性子不乏果断,是个能做决定的人。
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也没把弟弟抛下,说明姑娘的人品也不错。
而一个姑娘家能把家撑起来,养大一个孩子,能力也是有的。
谢虞琛越琢磨越觉得这姑娘难得。
王大嫂见谢虞琛面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就这道这事儿大抵是成了。
她忙站起身,试探着问道:“若是谢郎觉得这亲事结得,不如就让我去回了我兄长?”
“人家姑娘愿意吧?”谢虞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王大嫂失笑,点头道:“谢郎放心,余娘子自然是愿意的,不然我也不会过来跟谢郎提这事儿。”
“哦……,那就好。”
谢虞琛长长地哦了一声,还是有些不放心,叫住准备起身离开的王大嫂,又嘱咐了半天。
“你去回话的时候,千万别忘记告诉那姑娘,就说许家不介意她弟弟这事儿。若是她愿意,嫁来许家之后就把弟弟也接过来,不管是送去读书还是学门手艺都没问题。”
“好,我知道了。”王大嫂倒是没想到,做事向来毫不犹豫的谢郎还有这样一面。便再一次跟谢虞琛保证了一遍,让谢虞琛放心,这事儿绝不会出纰漏。
好不容易走到食肆的前院,王大嫂身后又追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叫住她,让她去回消息的时候,务必从食肆带一些姑娘小孩爱吃的甜点菜品。
搞得王家大嫂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的,一时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许家这样周全的相待自然是被余娘子看在了眼里。
原本她甚至都做好了一生不嫁,守着这个只剩下两个人的家过一辈子的打算。
因此当初王家大嫂托人来打探她的口风时,她还有些不敢相信。
许家食肆的名声她自然也听说过。去年冬天的时候,她还和弟弟试着做过几天卖酸菜的活计。无奈她姐弟二人,一个女子一个小孩,力气比不得旁人大,这项生意自然也是做得艰难。
直到王家大嫂第二次踏进她们家门,不仅带来了许多许家食肆的吃食,还原封不动地将谢虞琛当日嘱咐过的话都重复了一遍,她这几天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来。
许家的这番操作完全在余姑娘的预料之外。
原以为许家会和她结亲就是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没想到许家的态度还那样郑重。
不仅替她规划好了她弟弟的将来,就连来回话的时候都没有空着手,而是精挑细选地带了好些食肆的菜品。礼节十分周全。
到她手里的时候,那些小姑娘爱吃的菜甚至有一大半还是热着的。
也不知道这一路是怎么紧赶慢赶地过来,才没让菜凉掉的,她心想。
看着桌上包装整齐的糕点,余姑娘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像是有万般思绪涌起,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副模样,王大嫂也没有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好姑娘,苦日子都过去了。许大郎性子敦厚,谢郎也是个和煦极了的人。娘子只管放心,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才是。”
“嫂子,我知道的。”余姑娘深深吐了一口气,扯出个明媚的笑容来。
王大嫂说的对,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因着双方都满意,这门亲事很快便定了下来,选了一个两月后的黄道吉日作为成亲的日子。
余家这边只剩余娘子姐弟二人,谢虞琛便和余娘子商量着,等她出嫁的时候让王大嫂和她兄长一家过去,也省得家中一个长辈都没有,大喜的日子却冷冷清清的。
对此余娘子自然是乐意之至。
她在成亲这方面完全没经验,这段时间王大嫂没少过来帮忙,对她像是对自己闺女一样上心,让王大嫂作为长辈送亲,也算圆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第28章
这几日的食肆, 不管前院后院,是个人都在忙碌。不过不是为了食肆的生意,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许大郎的婚礼。
当然谢虞琛例外。
作为一手促成这门亲事的人, 谢虞琛已经完美结束了自己的任务, 功成身退。
最多是遇上“成亲当天的食肆应该如何装饰”这样让人难以抉择, 且需要一定的审美才能解决的问题,帮工们才会跑去别院, 虚心向谢虞琛请教。
食客们对于这几天食肆过于忙碌, 以至于在招待上稍有不周,比如上菜的速度比平常慢了几分钟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无一例外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包容。
毕竟成亲是件大喜事呀!
成亲当日食肆歇业,但所有人都能来食肆讨一些喜糖和喜饼蹭蹭喜气。若是方便的话,他们也想过来凑这个热闹。
陈汀也在许大郎邀请的宾客名单里。
但别人都是在结亲当日奉上贺礼, 他却不一样, 早早地让木匠打了一套漆着桐油的家具。
他留宿食肆的那几天就发现, 后院里大部分的家具都是一副饱经世事的沧桑模样。陈汀心想许大郎和谢郎两个人不讲究就算了, 总不能让新妇跟着他们一起住那半旧的破屋子。
这样庞然大物一般的礼品当然不能等到成亲当天才往许家拉。因此陈汀便趁着今天许大郎进城,让他雇了两辆牛车一并拉回蓬柳村。
牛车刚走进村子, 许大郎就听见了一阵吵吵闹闹的叫嚷声。他让车夫放慢车速,仔细一听,那声音好像是从前面刘家的方向传过来。
对于刘家人,许大郎已经很久没有注意过了。从前他们刘姓一家突然迁来蓬柳村,不由分说地就霸占了蓬柳村的住宿生意。
整个村子大半村人的生计都被他夺去, 却是敢怒不敢言。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人家也都又觅到了新的出路。
再加之刘家后来并未再生事端, 即使是许家食肆日渐兴盛,也没有来找他们的麻烦, 许大郎就渐渐放下了对刘家人的关注。
没想到时隔一年,刘家人身上的不安分因子似乎又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许大郎本来是想过去打探打探情况,但无奈身后还跟着两辆牛车,不好耽搁。便让车夫调转方向,绕路回去。
回到家,跟谢郎说了这件事。谢虞琛倒是没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态度来,就像许大郎第一次跟他提起刘家时那样——
冷静淡漠,不以为意。
身上的伪装仍在,但有些事到底是不同了。谢虞琛最后还是嘱咐许大郎,让他私底下打听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
“过会儿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妇人过来,她们几家都住得离刘家不远,应该正好能听到。我待会儿去问问她们。”许大郎想了想道。
谢虞琛点头,同意了他的提议。
刚刚发生在刘家的纷争并不复杂,许大郎很快便打听清楚其中缘由,回了谢虞琛。
“你是说他们家从南边走水路运了一批粮食,但路上遇见水匪,粮食都被劫去了?”谢虞琛皱着眉道。
这个年头的治安确实不像后世那么好,常有杀人越货的事情发生。特别是走水路的风险更大。流水说不准会经过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发生类似劫货的事再容易不过。
但不知为何,谢虞琛总觉得有几分古怪。
“你继续说。”他想了想道。
“然后刘家就让负责押送货物的人照价赔偿。原本粮食在路上就要损耗一些的,但刘家嘴里的‘照价’却是比市面上的粮价还高三成。”
这是趁火打劫啊。谢虞琛一边听许大郎义愤填膺地叙述,一边默不作声地评价道。
那些运货的船帮,不过是最底层一群靠力气吃饭的人,一时间怎么可能拿出数额如此巨大的货款?
“船帮的人自然拿不出这么多银钱,为首的那人便和刘家商量着能否宽限几日,允他回乡凑钱。”
许大郎回想起刚刚帮工向他描述的场景,深深叹了一口气,“刘家人不同意,然后两拨人就起了冲突。”
弄丢了货物自然应当赔偿。但刘家人没道理不同意宽限几日啊。谢虞琛心里嘀咕。
刘家这一整套动作是典型地趁火打劫,敲竹杠的目的不难道是为钱吗?怎么对方要去筹钱,他反倒不同意了。
刘家既然肯把那么大一批粮交给船帮的人运输,手里不可能没有制衡对方的东西,所以也不是因为害怕对方借筹钱名义跑路。
这样一来,刘家的行为就显得十分可疑。
谢虞琛心中犹疑不定。刘家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他皱着眉思考。
除非赔偿本身就是一道幌子,他原本就没想让对方还上钱,而是想以此为要挟,逼迫对方为自己做事。
说不定船帮众人也是意识到这一点,两者最后才会爆发这样大的争执。
不得不说,只凭仅有的一点线索和对刘家的了解,谢虞琛就能将事情的真相推出大半,在推理方面确实是有些天赋的。
但无凭无据,万一刘家人就是单纯在发神经也说不定。谢虞琛啧了一声。
见对方久久不语,许大郎试探着开口:“谢郎可是打算……”出手相帮?
“暂时什么都别做,让我再考虑一下。”谢虞琛抬手打断了许大郎的问话。
一旦出手相帮,基本就等同于要和刘家正面对上。若是刘家此举真有别的目的,恐怕还会被卷进更深的风波里……
他自己独身一人,倒是并不在意。但许家上下管事庖厨数十人,不能跟着受累。
谢虞琛一时还做不了决定。
“行,那我先去前院做事,谢郎有什么吩咐的话再来叫我。”许大郎也不多问,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院里只剩下谢虞琛一人。许久,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眼底犹豫不再。
到底还是人命重要啊。
再怎么说自己还有一个压箱底的大招,既然有解决的办法,他就没法劝说自己见死不救。
仔细一琢磨应对之法,谢虞琛突然笑了,心道:也不知许大郎是怎么把自己这幅样子和传闻中那位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给画上等号的。
谢虞琛出钱,摆平了白日里的那场声势浩大的争端。但令他惊讶的是,刘家似乎并没有对此表现出一点不忿。
傍晚的时候,刘家宅子里走出一个两鬓微白,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心平气和地接过船帮人的赔偿,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不发一言地转身走回了院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谢虞琛低声念叨一句,抬头一看,站在他面前有七八个人,各个都是五大三粗、肌肉虬结的身材。
这几个人站在屋里,感觉房间都小了一圈。
“这是怎么回事?”谢虞琛转身看向许大郎,用眼神询问他。
如果眼神能有杀伤力,许大郎现在绝不可能好好站着。
就在五分钟前,谢虞琛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准备睡觉。外面却响起许大郎压低了声音的询问,说是有人想见他一面。
然后就出现了刚才那个场景。
“呃,就……就他们说想当面和谢郎道声谢。”谢虞琛落在他身上的怨念如有实质,许大郎缩了缩脖子,小声解释道。
“……”
那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让他们过来?
罕见的,许大郎竟然看懂了谢虞琛这个眼神里的意思。
“贸然打扰,实属我兄弟几人失礼,还望公子原谅则个。”为首的那人突然开口,打断了屋内谢许二人无声的对峙。
面前的人黑脸络腮胡,一副背了十几口命案的凶悍模样,也可能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缘故,不狠一点镇不住场子。
这么张下一秒就要去杀人越货的脸,偏偏却要难为自己放软了声音说那些场面话,颇有一种小红帽里狼外婆的既视感。
……十分诡异。
诡异到让谢虞琛本来准备好的话都忘了说。送到嘴边的茶杯放回原位,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们几人今天专门过来一趟,应该不止是为了道谢吧?”
话还没说完,那壮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利落清脆的声音让一旁的许大郎都忍不住牙龈一酸,发出了嘶的一声。
“这是做什么?”
谢虞琛努力维持着自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稳人设,桌子下面的手却偷偷摆动了两下,示意许大郎赶紧把人给扶起来。
但面前的壮汉非常固执,坚持说完自己提前准备好的话后,才顺着许大郎的牵引站起身。
很老套的台词,大概就是对谢虞琛救命之恩万分感激,无以为报,日后如有差遣万死不辞,当牛做马回报云云。
“有什么话好好说,不必这样……跪来跪去的。”谢虞琛轻柔眉心。
壮汉说话的速度很慢,大抵是想在恩人面前营造一种谦恭有礼的品格,可肚子里的墨水实在是不多,以至于每说一句话就要停顿一会儿,思考下一句话该如何遣词造句。
在男人断断续续的描述中,谢虞琛终于弄清楚了刘家这番举动的原因。
正如他猜测的那样,刘家人的目的确实不是讹那一笔货款,而是要让他们再替自己运一趟货。
目的地在千里之外的绥桐,至于货物本身,更是遮遮掩掩的,不肯说清楚。
众人心知是个圈套,无奈他们一行人确实赔不起那批货。男人说回乡筹款,也不过是想拖延几日,看能否另寻一条出路。
没想到那刘家竟是连这点机会都不肯给,当即叫来一批护院便把他们给围了起来。
壮汉解释完便立在了原地,眉眼低垂,等待着谢虞琛表态。
“你们整个船帮应该不止这点人吧?剩下的人呢?”谢虞琛突然开口,审视的目光在面前几人身上扫过。
“公子慧眼如炬……”男人本想顺着说几句称赞的话,余光却看到谢虞琛的眯着眼看向自己。
他飞速改口道:“回公子,确实不止我兄弟几人。剩下的人我没让他们进村,都在村南二十里外的桑江上守着船呢。”
“还算聪明。”
谢虞琛点头的幅度微不可察,但还是被男人注意到,当即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暂时还用不着你们做什么,你们几人最好趁着现在无人注意赶紧出村。”谢虞琛看向对方,眼神里带着几抹不容拒绝的意味。
听到这话,面前的几人都张口欲言,却被谢虞琛一句话给堵了回去:“几日后我会让人去寻你们,到时候你们就按我吩咐的去做。”
“在下明白。那我就先回去等公子吩咐。”男人不再多言,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后便果断带人离开。
……
入夜后的乡村悠然静谧,偶有牲畜的声音响起,像是往平静的湖面上投进一颗石子,很快又恢复了安宁。
但今夜注定难眠,不管是对谢虞琛,还是对另一些人来说。
刘家府宅,屋内油灯未灭,火苗摇曳飘忽,映得一旁的人面色更加晦暗难辨。许久,才有一道阴沉沉的声音响起。
“今天白日那件事,你们是怎么决定的?”
他口中说的那件事,自然是指谢虞琛出手替那运货的船帮解围,坏了他的计划。
从前许家食肆风头正盛的时候,他就看不顺眼那群人。本想暗地里使些绊子,却被主家的人给拦下。虽然最后没能下手,但许家食肆却一直被他记恨在了心上。
他现在都记得当时主家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许家背后有陈家撑着,你们有什么,就要跟他对上着干?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食肆给你们那小破客舍拉了多少客人,且偷着乐吧,还想对付人家。”
“你以为你们在蓬柳村能横行霸道是因为什么?还不是有主家给你们撑着。没了主家你能做成什么事?”
……
一言一语犹如利刺一般扎进他心中,疼得他夜夜难以安眠。
那名为“嫉妒”和“屈辱”的疮口,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愈合,反而越来越有溃烂扩张的趋势。
这时候找上门来的那人,便犹如在沙漠中行走数日的人,突然获得了一碗水一样。
没人会在意这碗水里是否混杂着能杀人的剧毒。
只要把那批货运到绥桐……
只要运到绥桐……
他便能搭上那艘大船。
之后别说是主家的那些人,所有人都要跪在自己脚下。
但现在,这项计划却被那个人插手毁掉了。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
刘开松开了紧握的双拳,手心血红的指甲印痕清晰可见。他咬着牙道:“那个叫谢什么的人,不能就这么放过他。”
旁边的人被他扭曲的面容震慑,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小声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刘家在整个江安府也排得上名号,陈家不会因为那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就和我们为敌。”
谁都知道食肆背后是定徐县那一脉的陈家人在支持。他虽然愤怒,却还不至于真失心疯到打算和整个陈家对上。他的目的只有那姓谢的一人。
在陈开眼里,那姓谢的人即使有些本事,也不过是些哗众取宠的手段而已,登不上大雅之堂。
只是那人向来神秘,几乎极少离开许家食肆。如何动手他还要再考虑一下。
既能达到震慑的作用,让那许家食肆少管这些闲事,又不会真正惹恼了背后的人。刘开会选择冲谢虞琛下刀,一点都不出人意料。
欺软怕硬罢了。
听到外面的声响,谢虞琛撩起帘子看了一眼,不置可否地啧了一声。
刘家打算做什么他不用动脑子都知道。不然也不会让船帮的人在原地待命。
但他还是低估了对方不要命的程度,看样子好像竟然是真打算把他性命留在这儿。
真够疯的,谢虞琛心道。
“公子,咱们真的不要做些什么吗?”船舱里,男人犹豫半晌,还是哑着声音开口道。
他便是当日向谢虞琛跪拜道谢的那人,也是船帮众人的领头,姓赵,单名一个怀。
比起那天夜里,赵怀今天说话时的声音明显带了几分畏惧。
“怎么,可是怕了?”谢虞琛抬头瞥了他一眼。
男人赶忙摇头。自那日收下谢虞琛送来的银钱时,他们就决心与刘家对抗。今天的局面不过是意料之中。
真正令他感到畏惧的,是面前的谢虞琛。
准确的说,是面前银发垂落,面容半遮的谢虞琛。
这几天,他们整个船帮十几号人都在渡口附近修整,等待着谢虞琛的差遣。
没想到几天之后的夜晚,众人等来的那人却并不是那日浅笑着和他们说话的模样。
那天的谢公子虽然表面一副不得不应付他们的样子,但对他们的态度仍然能让人感受到如惠风和畅般的温暖安宁。
可面前这人——
银发玄袍,侧身倚着船舷边的横木,如水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却显得愈加冷峻。
他抬眼望过来的时候,眼神并不凌厉,甚至算得上是温和,却无端让人生出一种惊惧惶悚,恨不能立即逃离之感。
就好像是……内里换了一个人一般。
赵怀忍不住地想。
第29章
赵怀不敢再看, 挪动步子走到舷窗跟前,默不作声地向岸边看去。
货船的船舱就那么大点的空间,赵怀却愣是躲到了最远的那一角。和谢虞琛坐着的地方呈现出一条完美的对角线。
谢虞琛轻轻勾了勾垂落在眼前的银发, 露出一抹不属于他眼下这个“身份”的笑。
幸亏吴导的这部剧拉到的投资充裕, 服化道都是顶尖, 他这个男一号,从服装到发冠更是处处精致。若是没了这身扮相, 今天这场戏还真不好演。
收回思绪, 谢虞琛抬手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弯腰从狭小的船舱里走出时,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努力假装自己的不存在的赵怀,“走吧,那些麻烦们也应该快到了。”
赵怀悄悄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湿,点头跟上了谢虞琛的步子。
也不知道谢郎为什么如此笃定那刘家人会在今天过来, 赵怀心想。
但内心的恐惧让他压下了这点微弱的好奇心。整整一个晚上, 赵怀都没敢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不过是借食肆帮工之口, 稍微透露了一点消息, 那些人就像草原上的鬣狗一样,闻着味儿过来了。”
谢虞琛声音突然在夜色中响起, 惊得赵怀差点一个不稳摔下船。
公子怎么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
赵怀强压下心中惊惧,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余光却一直忍不住地往谢虞琛背影上瞥。
刚刚突然开口把赵怀吓一大跳的谢虞琛,则是在对方看不到的角度轻轻揉了揉鼻子。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谢虞琛努力让自己忽视掉身后惊疑不定的眼神, 目不斜视地走到船头。
他现在颇有一种小孩子恶作剧成功后的窃喜。若是这时候和被吓得不敢说话的赵怀对视,他怕他会保持不住现在神秘冷厉的气场, 然后笑出声。
另一边,正带着人摸黑往渡口的方向赶的刘开几人, 尚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在对方的意料之中,只等他们自投罗网。
夜晚的桑江一片寂静,只有固定在江岸的缆绳漂浮在水面上,顺着哗哗流淌的江水荡悠。偶尔打在木桩上,发出一声骇人的巨响。
几艘半旧的大船静静地停泊在江边,模样是刘开再熟悉不过的——
在半个月前,还是他故意设计,让人伪装成拦路劫财的水匪,把船上属于刘家粮铺的货物强抢一空,然后栽赃给押货的船帮。
如果不是那个人,他的计划本应该畅通无阻的施行:利用那群船夫把货运到绥桐,再成功搭上京都那位贵人的线。
从此以后,再没人敢不把他放在眼里。
都怪那个叫谢承的人!
离为首的那辆货船越来越近,刘开的心也跟着跳动得愈加激烈。
等到今天之后,那个害他的计划功亏一篑的人就会在这个世界消失!
既然要多管闲事,那就应该承担相应的后果。
刘开心里一阵畅快,忍不住催促在前面走着的杂役:“还不快点,磨蹭什么呢!”
杂役连忙加快了脚步,月色映照下,其中几人的怀里闪过一抹刺眼的寒光。
是短刀的刀尖。
与一脸畅快的刘开不同,杂役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有的悲戚,有的麻木。
他们今天要做的事,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
但他们哪有拒绝的余地?
若说从前,刘开作为主子只是不好伺候了点,偶尔会拿他们这些下人出气,但尚在正常的范围内。
但自那日,一个神神秘秘的人出现在刘家之后,他们主子就如同疯魔了一般,性子也变得愈加暴怒和阴晴不定。就连跟着他时间最久的老管事,寻常都会刻意避退着点,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他们这些最下等的杂役护院的日子就更加难熬。
更遑论有些人一家老小的卖身契都在刘开的手里捏着。
即使是刘开让他们现在就排着队投河,他们咬咬牙也得往下跳,不然他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前些年桑江刚改过回道,这里的渡口差不多已经荒废。踏进这块破败的土地,众人不知为何突然心里一紧。
……!
突然停下的脚步惹怒了后面的刘开,他皱着眉低声怒喝道:“你们楞在原地干什么?都傻了吗?还不赶紧按照计划行事!”
离他最近的那名护院迟疑地后退几步,转身看向刘开,却是怎么都不肯再往走。
“主子,您看前面……”他打着颤音开口。
月光被一片突然路过的阴云遮挡,夜色变得浓重起来。
在无边黑暗中,有个人的身影却变得愈加清晰。
那人踏着夜色走来,身形挺拔,衣袂飘飘,像是九重天上缥缈的仙。
不对,不是像!
入目的银白让刘开陡然清醒,在这片土地上,银发玄袍只能让他想起一个人——那位传闻中嗜杀成性,一手遮天的人。
找上他的人自称是什么来着……
从沛川……
对!是沛川。因为他口音也对得上,自己才会轻易相信了对方。
沛川离京都不过半日车程,那人也说他此行是为在京都的一位贵人做事……
京都的贵人啊……
可是谁能贵的过那位呢?当朝天子也不行吧?
初夏的季节,即使是深夜时分的江风也不会太冷。但刘开还是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原本奔腾躁动的血液,也都随着迎面而来的晚风一寸一寸的冷掉了。
夜凉如水,来人的声音却比夜色还冷。
“你的胆子够大的。”
是指构陷船帮,逼迫他们为自己运货?还是指答应那人的合作?亦或是自己带着人追过来,想要置人于死地?
刘开不敢继续想下去,只觉得周身发寒,几乎维持不住站立的姿势。
他带来的那些杂役更是近乎晕厥,感觉整个人都浸在了寒冬腊月的冰窟里,不能动弹。
就连有两个戴着黑色斗笠的人上前,把他们主子一左一右架起来带走,他们都没有任何反应。
架走刘开的自然是船帮的人。
为了避免被认出,谢虞琛还专门从船帮众人中挑了几个身形不怎么起眼的,吩咐他们每人都戴了一顶能遮住面容的黑色斗笠。
已经软成了一滩烂泥的刘开被人带到了木桥上。与谢虞琛擦肩而过的时候,谢虞琛微微抬手,示意船夫按照自己吩咐去做。
“噗通”一声,水面溅起高高的浪花。
原本在渡口上停泊的货船缓缓开动,朝着绥桐的方向启程。
当然,他们此行并不是真要去绥桐。不过是做做样子给岸边的那些人看罢了。
固定好船帆的两个个船夫钻进船舱,摘下头顶的斗笠,对着谢虞琛点点头。
“都处理好了?”谢虞琛倚坐在舷窗旁的软榻上,往外瞥了一眼。
“回公子,那刘开已经被扔进江里了。”船夫回道,语气微冷。
“你们确定他能自己游到岸上吧?”谢虞琛看着远处的江水,不太自信地问道。
虽然是他让人把刘开扔进了水里,但并没真想治他于死地。
毕竟偶尔借着人家的名头处理点麻烦还行,若是刘开真死在这儿,未免太引人注意,他也不太好收场。
他暂时还不太想被那位传闻中的大巫注意到。
谢虞琛在心底摇了摇头。他倒是没料到,这位大巫的威慑竟然如此巨大。那刘开不过是看到自己的发色,连正脸都没看清,就吓得两股战战,连反抗一下都不敢。他准备好的那些招数都还没来得及使。
“公子放心,小人注意过了,扔刘开下去的位置离江岸很近,足够他游上岸的。”赵怀拍着胸脯保证。
“那就好。”谢虞琛放下心来,转头看向窗外,问起了另一件事:“你说的那个地方大概几日后能到?”
“不停歇的话,三日足够。”赵怀忙答。
谢虞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赵怀见他面上露出一抹疲惫之色,不再多言,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第30章
刘开确实没死, 但也只剩了半条命回去。
这几日的刘府,整个上下都被一阵愁云惨雾笼罩。
后院隐隐飘起一股苦涩的药味,守在门外的老管家低声问了一句:“药在煎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 他便不再多言, 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屋里躺着的正是那日从桑江里捡回一条命的刘开。事实上, 赵怀还是低估了突然出现的“大巫”对于刘开的威慑。
被扔进水里的刘开别说游回岸上,连怎么浮水都忘记了。最后还是岸边的杂役最先回过神, 跳下水把他捞上来, 刘开才堪堪捡回半条命。
趁着夜色浓重赶回家,整个刘府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烧水的烧水,请大夫的请大夫,鸡飞狗跳似的忙乱了一整晚。
特别是进城的城门已关,事情又发生得突然, 管事也只能从村子里找来一个给乡人看病的江湖郎中。
若在从前, 这样的人刘开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现在却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寄希望于这江湖郎中当真有几把刷子。
“应当是惊惧过度,体内心气逆乱, 才导致出现了晕厥之症。”
郎中也不问仆役他们家郎君从哪能受到如此剧烈的惊吓,以至于出现了晕厥的症状,只是写下一张药方,留了包驱寒退热的草药后,就拿着诊金告辞离开了。
但府上众人还是放心不下, 等到天亮后又从城里的医馆请来一位大夫。在得到了和昨日那郎中相差无二的诊断后,众人才终于安心下来。
“你且和我说说, 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正房的外间,一个头发鬓白的老太太叫来管事, 满面怒色地质问道。
她好好的一个儿子出去,怎么只过了一个晚上,回来就成了现在这副卧床不醒的模样。
管事不敢说实话,只能沉默着叹了口气,面露为难地解释道:“公子不让我们和您说。”
虽然管事遮遮掩掩地不肯说实话,但老妇看他一脸惧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怕是她那儿子又惹上什么不得了的麻烦了罢。”老妇心道。
外面的动静虽小,但还是传到了刘开的耳朵里。
这几天他能朦朦胧胧地听到屋里的一些声音,但是醒不过来,好像整个人还在那夜的江水里泡着一样。
没想到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谢承,竟然和京都那位人惧鬼煞的大巫有关,他这回无疑是踢到了铁板。
更可怕的是,那位之所以会出现在破败的桑江渡口,恐怕并不止是为了那个谢郎,还有他做的那件事败露的原因在。
他完蛋了——
刘开心里无比清晰地想。
……
“公子可是在思念蓬柳村?”甲板上,赵怀的声音在江风中响起。
“并未。”谢虞琛淡淡地回了一句。他一个从异世而来的现代人,本就是孑然一身,哪来的家乡可以思念。
他不可能一直待蓬柳村,这是谢虞琛早就清楚的事情。
即使没有刘开的事发生,他久不出门也会引起旁人怀疑。前些日子他还以身体不适拒绝过陈汀请他到陈府做客的邀约。
所以蓬柳村他总是会离开的,现在也不过是把这个计划提前了几个月而已。
只是眼看着差半个月就到了许大郎成亲的日子,谢虞琛还专门托人去城里定了一套布料上等的喜被寝具作为给许大郎的贺礼,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送出去。
还有就差两个月就能出栏的小猪。那些猪肉制成的菜肴他也吃不到了。
还是有些可惜的,谢虞琛心想。
不过他已经把自己知道的菜谱都告诉了许大郎;陈家那里也留了一份书信交代。
还有与村人合作养的那些猪,除了猪肉以外,其它部位的用处也都做了解释。
……想来是没什么纰漏了。
即使自己不在,许大郎也能把食肆的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谢虞琛出神地想。
“外面日头大,公子还是不要在外面久站为好。”赵怀从船舱里取了把油纸伞出来,不动声色地撑在了谢虞琛头顶。
“我知道的。”谢虞琛从赵怀手里接过纸伞,随口问道:“是不是明天就能到宝津渡?”
赵怀琢磨了一下,点头道:“差不多可以。”
驶离蓬柳村的第二天,谢虞琛就卸下了那一身扮相,恢复了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模样。
没了银发玄袍的威慑,船上众人自然也不再躲着他。就连当天惊惧交加的赵怀,这几天也敢开始和谢虞琛搭话,主动讲几个从前押货时遇上的趣事逗闷说笑。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就好像那天夜里发生的所有事,都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一样。
梦醒之后,他们的日子还是会如这江上的流水一般,奔腾向前,永不停歇。
……
宝津渡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最开始的宝津渡,不过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芜之地。自十几年前,有了南来北往的商船汇集于此,才逐渐形成了一个类似小村庄一样的集聚地。
在这片地方上,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光说书的茶棚就有三家。谢虞琛这样一个行迹明显有古怪的人混在其中,竟也不显得奇特。
“成十郎,今天还要讲那鲛人公主的故事吗?”渡口的一间茶楼里,有男人热切的声音响起。
“鲛人的故事昨天不就讲完了吗?”被众人围绕着的那名年轻人不疾不徐地答道。
说话的这人,正是七日前来到宝津渡的谢虞琛。
他来到宝津渡的第二天,便寻了一间茶楼,带着给自己新起的化名,做起了说书人的活计。
跟在他身侧的赵怀不理解谢郎为什么要给自己起个叫“成十全”这样古怪的名字,更不理解为什么明明应该低调行事的谢郎却大大方方地坐进了茶楼,还讲起了许多他们闻所未闻的话本故事。
“成十全嘛,自然是‘成十全之美事’的意思咯。”谢虞琛这样解释道。
至于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当然是取自世界经典文学名著、著名童话作品集——《安徒生童话》了。
“故事就结束了?”
“那鲛人公主最后真的化成了泡沫,消失在大海里了吗?”问话的那人一副难以相信的表情。
“是的。”谢虞琛一脸沉痛地点头。
他小时候在看到这个结局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不敢置信。现在,他终于可以让所有人都体会到自己当时那种又震惊又悲伤的复杂心情。
没错,他昨天讲的故事就是经过本土化改编的经典童话篇目《海的女儿》,里面的小美人鱼也被他改成了仙界的鲛人公主。
“那鲛人小公主可真可怜啊,放弃了声音和神力,好不容易有了双腿,她救下的那个什么王子却没认出她来,还娶了别的人。”
说话的那人连连叹气,显然是还没从小美人鱼化为泡沫的悲伤里走出来。
毕竟在中国人的传统里,不管是传奇志怪,还是民间神话,大多都是以一个团圆美满的结局收尾。即使是悲剧,苦难的主角最后也会等到沉冤昭雪,大仇得报的一天。
像小美人鱼最终化作泡沫,消失在大海里这样彻头彻尾的悲剧故事,向来是很罕见的。也难怪会给众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
就像今天来茶馆的人,起码比昨天增加了一倍有余。
见众人都在唏嘘小美人鱼的结局,坐在最中间的谢虞琛默不作声地拿出一块纸糊的板子立在旁边。
“十郎这是要做什么?”众人还以为是什么新奇的讲故事的方法,连忙凑过去问道。
谢虞琛一边从赵怀递过来的口袋里拿出几支模样奇怪的笔,一边笑着摇了摇头,“今天就不讲故事了。”
“那讲什么?”
谢虞琛闭口不答,在板子上依次写下简体的汉字一到十后,才向众人解释道:“今天来教你们一种算数的方法。”
“算数的方法?”众人一时间都有些惊奇。
要说在座的这些人里,起码有大半都是在码头上跑活的苦力。要不就是跟着船帮南来北往运货人。
他们常年和各种货物打交道,不懂些计算的方法肯定是不行的。
因此在听到谢虞琛说的话后,来听故事的人们不仅没有离开,反而凑得更加紧。
不管脑子是不是已经有一套算数的本领,多学点东西总是没错的,万一那成十郎的方法真的好用呢?
从一到十的简体汉字并不难。几个时辰过去,众人便掌握了这种写法。
虽然字迹歪歪扭扭,比起谢虞琛写在板子上宛如铁画银钩般的字迹差了十万八千里之远,但日常算数是足够用了。
中午的时候,众人还专门派茶楼的小厮去外面买了一沓草纸回来,在纸上练习。
谢虞琛选择的是简体的汉字,而非阿拉伯数字的一二三,自然是有自己的谋划。
茶楼里的这些人大多文化程度不高,偶尔识得几个大字,也是经年累月在各地奔波运货的过程中掌握的。
因此虽然阿拉伯数字更加简洁方便,但对于一点学习基础都没有的船夫货郎来说,难度还是有点太高,反而不容易理解。
掌握了简体一到十的写法,谢虞琛就开始教他们如何利用竖式计算加减。
譬如“叁佰贰拾伍”这样的数字,不写作“叁佰贰拾伍”,反而写作“三二五”。
这些对众人来说算是一种完全陌生的体验。因此他们一边好奇这样的写法,一边学得懵懵懂懂。几个时辰下来更是痛苦不堪,连连揉搓着自己的头顶。
“怎么听成十郎讲着那么简单,自己一上手就什么不会了呢?”这是茶楼里大部分人的想法。
但随着慢慢地练习,他们也逐渐品出几分其中的奥妙来——
不论是多大的数字,只要用上那竖式计算法,通通变得简单起来。轻而易举就是算出原来要扒拉半天算盘珠子都不一定算明白的数字。
众人心中大受震撼,对那什么竖式计算法就更为重视,一直缠着谢虞琛给他们讲解。直到天色入暮,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送走众人,谢虞琛别的事没做,先端起茶碗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
不停歇地说了将近四五个时辰,他的嗓子早就干了。无奈众人学习的态度太热烈,到了最后一个时辰,谢虞琛竟是连一个喝水的空隙都没找出,硬生生讲到了众人散场。
不仅是原本来听故事的众人,就连站在谢虞琛身边端茶倒水的赵怀,在他示范了一遍如何用竖式做加减后,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围了过来。足以说明谢虞琛这堂课的吸引力。
“谢郎明天还要继续讲这些计算方法吗?”赵怀一脸期待。
谢虞琛放下茶杯,努力搜罗了一遍自己脑子里的数学知识,看其中有没有适合他们学习的内容,然后缓缓点了点头,“要讲的,应该还有不少东西可以学。”
听到这话,赵怀面上的喜色再也遮掩不住,连忙乐呵呵地点了点头,把架在桌上的板子收起来,转身就要给谢虞琛买晚饭去。
这几天他们一行人一直住在这间茶楼里。
原本的茶楼当然是不提供住宿服务的,只不过因为掌柜和赵怀是曾经同乡的旧识,才给他们行了个方便,让他们住进了茶楼后面的小院里。
而谢虞琛来到茶楼的第二天,就开始给在茶楼喝茶歇脚的顾客们讲起了各式童话故事。无形中为茶楼招揽了不知道多少顾客。
掌柜看着这几天每日的进账,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对赵怀等人的态度也就更加热情。
但日常吃食上,还是需要赵怀每日从外面买了饭食回来。
今天谢郎给众人讲了这么长时间的课,想必也是又累又饿。赵怀刚琢磨着思考“渡口附近哪间食肆的菜式最丰盛美味”的问题,谢虞琛的声音就突然响起。
“今天就不用你出去买了,我同你一道过去吃,顺便体会一下这渡口的风土人情。”
自那天来了宝津渡之后,他就一直待在这间茶楼里,还从未出去逛过,正好今天闲来无事,出去走走也好。
“行。”赵怀愣了一下才应道。
虽然不知道这又乱又闹的渡口有什么值得谢郎观赏的景色,但赵怀还是一边将谢虞琛往渡口上最大的那间食肆引,一边认真地介绍着自己在此地的见闻。
说实话,宝津渡最好的食肆也没有多好。
毕竟整个渡口就不是什么金贵的地方,里面的饭食自然也精致不到哪里去,比定徐县里最普通的饭馆还差了不少,和谢虞琛从前在许家食肆时吃的饭菜更是没法比。
不过谢虞琛自己也并不在意就是。
他那个影帝的位子又不是白来的。从前为了揣摩不同人的言行举止,借此提高演技的时候,谢虞琛就深入体会过各种生活。
像这样每天在码头上,靠着一身力气谋生的生活他也体验过不少。如今来到渡口,更是信手拈来地就将自己伪装成船夫的模样。
就拿今天来说,即使他教给众人的计算方法如此新颖,讲的故事也是众人闻所未闻得新鲜。但茶楼上的众人并未对他的身份产生半点怀疑,只当他是从天南海北的地方闯荡得来的一手本领,不藏私地教给了他们。
……
酒足饭饱过后,又在河岸上溜达了两圈,谢虞琛才不慌不忙地回了住处。
刚迈步走进房间,谢虞琛就猛地觉察出几分不对劲。
吱呀一声,门被人不轻不重地合上。
漆黑一片的屋内突然亮起一盏烛火,就着忽明忽暗的灯火,谢虞琛这才看清楚屋里的景象。
正对门的那把圈椅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人,似是听到门口的声音,他轻轻抬眼,流云般的衣摆拂过椅子扶手,隐隐能看到织金的暗纹。
谢虞琛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他好像遇见正主了。
传闻大巫无所不知,看来应该是耳目犬牙遍布各地的缘故。谢虞琛想起今天在岸边闲逛时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白袍男人,心底一片了然。
不过既然没有一上来就把自己控制住,应该还是有几分商量的余地在。他悄悄松了一口气,迈步坐在了来人旁边的位置上。
“你……”刚刚躲在门后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他们身边,似是有话想说,但却被对方一个眼神阻止了。
谢虞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心里想着的却是他那天在刘开面前演的那场戏。
……还是差了点火候。
果然常年身居高位,转瞬之间就能决定千万人性命的人,周身气势是很难被人模仿了去的。
谢虞琛不自觉地“啧”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思路好像跑偏了十万八千里。
他扭头看向来人,试探着开口道:“你们在这儿等多久了?可要喝茶?”
谢虞琛自进门后的所作所为,就没有一件在在场众人的意料之中。
本以为他进门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会慌不择路的转身逃走,门口守着的人甚至都做好了追人的准备,没想到谢虞琛却面不改色地走了进来,甚至还坐到了他们大人身侧。
若说不知者无畏,可那人偏偏又准确地说出了他们大人的身份,而且还主动询问他们要不要喝茶?
隐在谢虞琛身后的男人露出了一抹复杂的神色,看向谢虞琛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尚且温热的尸体。
谢虞琛自然也注意到了身后这道“不太和善”的目光。他轻咳一声,心道这也不能怪他啊。
自拿到人生第三座影帝的奖杯后,他身边就几乎再没出现过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他的人,而他自己为人处世又是出了名的周全。
习惯了那种说话前先露出三分尊重的对待,即使是谢虞琛也很难在第一时间就表现出普通人见到上位者时的那种神态,这才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不过适当表现出自己的淡定也是有好处的。虽然不知道会不会死得更快,但对方看向他的眼神中确实多了几分探究。
“不必了。”
一道极冷的声音在屋内响起,谢虞琛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回应他刚刚“要不要喝茶”的询问。
“你似乎并不意外?”那人看了他一眼,眼神晦暗难明。
“其实还是很意外的。”谢虞琛实话实说。
听到这话,对方倒是没什么特殊的表情,轻嗤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你也不太怕我。”这次,男人没有用上疑问的语气。
“为什么要怕?”谢虞琛轻声询问。
虽然一路上听了无数关于这位南诏大巫的传闻,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所谓“一夜屠城百人,护城河水都被染成深红”的景象,再加之谢虞琛坚信——
除非对方是个以杀人为乐的疯子,要么他绝对明白,自己活着的价值远比死了更大。
所以虽然对他的出现有些意外,但要说害怕恐惧一类的心情,谢虞琛心里确实没有多少。
“你不怕我杀了你?”
那人像是笑了一声,搭在佩剑上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动作中的威胁意味很明显。
谢虞琛却像是半点没察觉出来似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搭在剑柄上的那双手好看极了,关节平滑,修长有力。更重要的是,肤色也白得耀眼。
配上那花纹繁杂的墨色剑鞘,莫名让人有种……喉头一紧的感觉。
收回目光,谢虞琛定了定神,正色道:“大巫若是想杀我,应该早就动手了,没必要多费这么些口舌。”
“既如此,不如大巫直接点,告诉我您此行的目的,或是……想让我做什么。”
“我没有这方面的习惯。”对方却像是故意逗弄他似的,冷峻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许久,才一挑眉道:“不如你先说说能为我做什么?”
谢虞琛倒也没因为对方故意露出的轻佻之色而恼怒,自顾自地分析道:“大巫既然能找到这儿,想必是知道了蓬柳村刘家的事。虽然不知道那人让刘开运什么东西到绥桐,但我猜绥桐应当并不安稳,甚至有可能危及都京,所以大巫才急着要探查此事。”
“既然是这样,我不过一介布衣,又能在其中发挥什么作用呢?”
谢虞琛也跟着买了一个关子,不疾不徐地看了对面一眼。
“想来想去,大抵也只有伪装成您的模样,替您打个掩护了,您觉得呢?”
这番话说完后,谢虞琛才感觉对方真真正正的把自己放在了眼里。
“你说的很对。”男人站起身,握着佩剑的那只手轻轻抬起,搭在了谢虞琛的右肩上,“既然如此,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余下的话对方没有继续说,而是带着人转身离开。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那人身上熏香的味道。谢虞琛站起身,一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慢慢喝着,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为自己堪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