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吃过晚饭后, 许大郎夫妻两个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食肆准备明天的菜品,而是端了碗炒豆子回到屋里,商量起了谢虞琛今晚说的话。
余娘子和许大郎夫妻两个一人一把炒熟的豆子, 嚼的嘎嘣作响, 但都不说话, 像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至于一旁的余小郎,他倒是想说几句, 但这个时候显然没有没有他说话的机会。
最后还是许大郎把手里抓着的豆子放回碗中, 叹一口气,开口打破了屋里沉默的气氛:“谢郎是为咱们家小郎好,才跟咱们掏心掏肺地说这些。”
谢虞琛方才在饭桌上说的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在帮许大郎夫妻两个分析利弊。余娘子当然清楚这一点, 知道谢虞琛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余小郎好。
如果不是真心为余小郎的将来打算, 谁会冒着得罪人的风险说那些。而且不管怎么看, 谢虞琛都不像是那种爱多管闲事的人。
她把手搭在大腿上, 轻轻点了点头:“谢郎是为了咱好,我当然知道。我就是知道谢郎说的都是真话, 这心里才难受啊。”
自她姊弟二人的爷娘过世后,她俩相依为命,咬着牙熬的那种苦日子没少过。
后来嫁给许大郎,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和睦,对于余小郎这个她带过来的小弟, 许大郎也从没表现出一点嫌弃。甚至比寻常人家对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宽和。
对于现在的日子,余娘子已经很满意了。她现在只想着跟许大郎一起把食肆的生意经营起来。至于更高远的事情, 余娘子是从来没有幻想过的。
一家人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已经是许多人不敢奢望的事。能有现在的生活, 余娘子是打心眼里的满意。
对于余小郎,她也从来没有让他做官入仕、光耀门楣之类的打算。或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曾幻想过几回。但这些离他们普通人都太远了,人还是要脚踏实地的才行。
抛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余娘子之前只想让小郎学一门能够糊口的手艺。等他长大之后,自己再给他说个好人家。她也就算是对得起自己过世的爷娘了。
是谢虞琛的到来,才让余娘子有了一些想望。谢郎说余小郎天资聪颖,知识学得很快;谢郎还说余小郎的领悟能力也很不错……
谁能不想让自家孩子能有出息呢?
“能跟在谢郎身边学习,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许大郎拍了怕余娘子的肩膀,宽慰道。
他知道,余娘子是舍不得余小郎小小年纪就要离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但若是因为舍不得,就生生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将来怕是少不了要后悔的。
过了好一阵,余娘子才抬起头,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湿润,点头道:“你说的对,能跟在谢郎身边学习,是咱们的福气。”
心中摇摆不定的天平终于朝某个方向滑去。余娘子朝默默拎了个板凳坐在角落里的余小郎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四目相对,余娘子问道:“小郎你想清楚了吗?愿不愿意跟在谢郎身边?”
余小郎低头,手指有些不安地搅着,许久才点了点头,声音微不可察:“我愿意的。”
余娘子和徐大林对视一眼,终于做了这个决定:“只要你愿意就行。那阿姊就去给你收拾行李了。”
她原本打算起身出门,但走出两步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来,轻轻把余小郎揽进了自己怀里。
……
既然要跟谢虞琛一起离开,又是那么长的一段路程,出发前的准备是肯定少不了的。
这几天许大郎和余娘子两人基本把食肆的事情都放在了脑后,一心一意地为余小郎置办起路上要用的东西来。从铺盖再到衣裳,零零碎碎准备了一大堆,生怕他带得不够周全。
谢虞琛那边自然也没有闲着。第二日刚吃过早饭,他便带着田福替自己雇来的工匠到了作坊。
首先要做的就是跟他们签订合同。至于培训什么的,就交给作坊里的其他人先带着。只是制作香皂的话,其实并不复杂。
不过是将各种原料按照比例混合搅拌,最后倒入模具中冷却凝固这几个固定的流程。只要掌握了几种原材料的配比,基本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非要再说一点的话,那就是需要对皂液的温度熟悉一点。这个年代没有温度计,什么温度适合装模都是凭借工匠的经验和手感。
但这些也都是只要多练就能掌握的技术,对工匠来说并没有多少难度。唯一需要谢虞琛发愁的,大概就只有工匠来了作坊之后,原有的住处变得有些紧张。
原本谢虞琛计划的是,在今年春天大家伙忙完地里的事情后,就雇几个人把现有的作坊扩建一下。
作坊现在占的院子原本是租的一户人家闲置的院落。后来香皂生意稳定之后,谢虞琛在修建新厂房和买下这座院落之间纠结了几天,最后还是为了省事选了后者。
凡是蓬柳村人,基本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受过谢虞琛的恩惠,这间院子的主人也不例外。既然是承了人家的情,那自然要回报。
这间院子的主人听说谢虞琛打算买下他的院落后,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下来。
二人请了里正做见证人,签订了合约,一式两份。谢虞琛便以一个很实在的价格把这间院子给买了下来。
拿下这间院子之后,谢虞琛就把扩建给提上了日程。本来就不大的地方,硬是塞进去三架蒸馏器皿、一排加热皂液的灶台。还要空出一间房堆放收来的花瓣,一间房储存需要继续皂化的香皂半成品和香水。
最后仅剩下三间偏房,做了工匠们的“宿舍”。
原本就已经满满当当的,现在又多了二十来个工匠。别说是住处,就连做工的地方,怕都是腾不出几块了。
看着连在里面转身都很困难的作坊,谢虞琛捏了捏鼻梁,许久才一脸牙疼地把常三叫回来。
就在前几分钟,谢虞琛才吩咐了常三,让他带着新来的匠人熟悉熟悉地方,跟在老工匠身边学习香皂的制法。
“谢郎您叫我可是有什么事?”常三小跑两步,在谢虞琛身前站定。
“先把那些人叫回来吧。”谢虞琛无奈扶额:“这几天就先不用让他们练手了。”
果然,听到这话的常三一脸问号地“啊?”了一声,虽然没有开口,但谢虞琛已经能感受到他的疑惑了。
“没别的原因……主要是咱们作坊,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了。”
“原来是这样。”常三尴尬地笑了笑。
但显然,在场有一个人比他还尴尬。吩咐了几句后,谢虞琛便火速离开了作坊。
出了作坊的大门,没走几步路,就迎面遇上了几个追着玩闹的小孩。
几个小萝卜头见到谢虞琛,连忙停下了脚步,面上带着笑,站在原地挨个向他问好。
蓬柳村里的小孩基本都听过谢虞琛的名字,即使他们家里没人在许家干活,但也都跟着大人来食肆打过酱油、买过吃食。
不过村里的孩子都不怎么怕他,每次见到谢虞琛时,基本都是笑嘻嘻的。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还会主动凑上来跟他搭讪。
小孩虽不像大人那样懂得人情世故,但在某些方面,他们是很敏感的。大人是什么样的言行,小孩子们也会模仿学了去。
村里的百姓对谢虞琛的态度都是感激中带着几分尊敬。这种态度会渗透到他们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中。身边的小孩跟在大人身边耳濡目染,久而久之对谢虞琛也会抱有相类似的态度。
谢虞琛看这些小孩也都有意思得很,每次遇上他们时,都会停下来笑眯眯地跟他们说几句话。若是离得食肆不远,他还会请他们吃一些甜点。
这些“糖衣炮弹”很快便俘获了村里孩子们的喜爱。如果让村里的小孩评选出一个他们最喜欢的人,谢虞琛一定会毫不意外地获选。
谢虞琛刚一招手,几个小孩便呼啦啦地跑过来,把他严严实实地围了一圈,七嘴八舌地“谢郎,谢郎”叫着。
谢虞琛拍了拍其中一个个头最高的小孩,然后开口道:“我有一件事需要你们帮忙,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啊?”
听几个孩子齐声声地答了一句“愿意”,谢虞琛笑了一下道:“你们帮我去王大嫂家,给他们家二郎传个消息,就说是我找他有点事情,让他若是有空,就来食肆一趟。”
他话刚一落音,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记住了吗”,面前的几个小孩哗啦啦便跑了个没影。只留下谢虞琛一人站在原地,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向食肆走去。
“听说谢郎找我。”王家二郎一听是谢虞琛找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便跑来了。
“快进来说,外面还冷得很呢。”谢虞琛一撩门帘,赶紧把王二郎招呼进来。
两人坐在榻上,手里各捧着一碗热茶。
“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建立的施工队?”谢虞琛开口问道。
去年春天的时候,石灰砂浆在江安府小火了一把,许多人家都买了石灰和细沙翻新院子。因为这个法子是从他这儿传出去的。因此人们在雇佣工匠时,都更偏好雇他们蓬柳村出来的男郎。
当初扩建许家食肆的那些人,后来便在谢虞琛的指导下成立了一个类似施工队的群体,跑去各地给人家刷墙打灰,也赚了不少银钱。
这个施工队的领头,便是王家兄弟二人。这门生意火了好几个月,连带着王家兄弟也在外面有了些名声。
后来请他们翻新院子的人越来越少,毕竟能承担得起石灰昂贵的运输费的人家还是少数。他们一行人便又结伴回了蓬柳村。
现在谢虞琛提起施工队的事情,王二郎赶忙点头道:“我当然是记得的。”
见王二郎神情严肃,谢虞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打算这几天把香皂作坊给扩建一下,想着你们在这方面应该更熟练些,便把你叫过来,问问你们有没有空做这个营生。”
毕竟他们是合作过的,对彼此也更熟悉,所以谢虞琛这回还是想优先雇佣他们。如果王二郎等人没空,他再去找其他人。
谢虞琛有活能先想着他们,王二郎自然是很高兴的,连忙应声道:“我们兄弟二人肯定有空。其他人我回去之后便替谢郎问问。”
“那便有劳了。”谢虞琛点了点头。
主要是作坊扩建的事比较着急,施工队的人又都是参与过许家食肆修建的,对他的要求,还有各种图纸都比较熟悉。
如果施工队没有空,他再去其他地方招一批人,难免要浪费几天时间。好在施工队的小伙子们一听是谢虞琛这边要用人,当即便带着工具赶过来了。
第二天,作坊众人把里面的东西腾出来之后,便开始了紧锣密鼓地赶工。
这段时间,田福带来的帮工都被谢虞琛安排到了村人们打扫出来租用给行商的屋舍中,吃住都从他自己账上扣。而白天呢,就在作坊里做些搬东西的杂活。
像他这样雇了工人之后自己先花出一笔钱的,也是不常见。
也得亏是这段时间大家都忙着农事,来往于蓬柳村的商贩也少了些,村里才能空出不少屋舍来。若是碰上村里最热闹的时候,还真不一定有那么多的地方给这些工匠。
作坊这边忙着扩建,谢虞琛也没闲着。这几天他光是拿着账本一笔一笔地算账,就算得头昏脑涨的。更别提旁边还杵着一个常三要教。
他这回离开蓬柳村将近一年的时间,香皂作坊肯定要安排个靠谱可信的人接手。许大郎现在光是忙食肆的事情,就已经是精疲力尽,根本不可能再兼顾作坊的经营。
而且以许大郎老实巴交的性格,也并不适合和那些商贩们打交道。谢虞琛物色了半个来月,最后从作坊的一众工匠中选了常三出来。
常三这个人吧,能力肯定是有的。一场时疫下来,能成功逃到其他地方的都是少数中的少数。更不用说这一路上还要经历无数坎坷。
根据谢虞琛这段时间的观察,常三在各个方面也都比较符合自己的要求。更关键的是,他的妻儿也都在身边,之后也有很大概率会在蓬柳村安家。
唯一一点不合适的地方,大概就是常三这人的数学水平一般,寻常算个几十文以内的帐还行,但遇上账本上的这种大额的数字,就有些傻眼了。
不过也能理解,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家大多都没有机会接触书本和知识。数学在这个年代也不容易上手。
所以除了那些商贩货郎以外,大部分普通的人的数学水平,还真抵不上后世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
不过还好谢虞琛有当初住在宝津渡的时候,教茶楼里的众人算数的经验,现在遇上常三也不算无从下手。
第72章
这回把账本翻出来, 除了教导常三以外,还是为了把账目结清一下。
作坊现在蒸馏香水用的干花,都是月前谢虞琛大肆收购回来的那批。按照现在的生产速度, 起码还够两个月的。
当时谢虞琛手头没什么钱, 所以收购这批干花的钱是许大郎出的。再加上知道将来干花的会涨价, 尽可能多地收购。最后几乎把许大郎攒下的全部身家都花了进去。
这笔账他一直没和许大郎算。现在他要离开蓬柳村,建立香水作坊又是一笔很大的开销。也是时候把这笔钱和许大郎算清楚了。
只不过谢虞琛刚透露出一点要和许大郎核算账本的事情, 对方就满脸的不情愿。
谢虞琛的意思是, 买花的钱就当是他问许大郎借的。现在干花的价格上升,还钱按照现在市面上的花价给。或者把这笔钱当做是许大郎在香皂作坊的投资,现在按照分红结算。
但许大郎说什么都不同意,“食肆赚来的这些钱里本来就有一半该给谢郎。在香皂作坊上我又没出什么力,怎么还能多拿钱呢?”
两人对峙不下, 谁都说服不了谁, 最后只好各退一步:
谢虞琛问许大郎借的钱, 其中一半算作许大郎自己的, 另外一半则作为谢虞琛在许家食肆的分红,不需要偿还。
而谢虞琛要还给许大郎的那部分, 则按照现在市面上干花的价格计算。花价上升了一成,谢虞琛就要比原来多给许大郎一成的钱。
两人终于在这一方面达成了共识。把和许大郎的账算清楚后,谢虞琛又算了一下目前自己能随意支配的现钱。
其中的大头来自当初他从那几个商贩手里,连蒙带骗得来的投资。除了一小部分花在了香皂原料的购买上,还有这几天扩建作坊也花了一些以外, 剩下的大部分都还在。
剩下的还有这段时间肥皂作坊的盈利。因为香皂的利润非常可观,所以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益。最后就是从许大郎这里得来的分红了。
虽然加在一起的数额已经是让寻常人咋舌的地步, 但对于要从无到有建设一座香水作坊来说,还仍旧是远远不够的。
“还是要拉投资啊。”谢虞琛合上账本, 心里默默地想。要从谁先开始下刀呢?
不如就田福吧!正好他就住在食肆,而且又是熟人,比较“好骗”。虽然他已经从田福这儿诓到一笔免费的原料了,但哪个万恶的资本家会嫌弃自己口袋里的钱多呢?
谢虞琛说干就干,当天下午,就从厨房端了一盘刚烤好的桃酥,哼着乱七八糟小调敲开了田福的房门。
“谢郎找某可是为了作坊一事?”
不愧是曾经白手起家的商贾,还没等谢虞琛开口,田福就将他的来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在谢虞琛邀请他投资香水一事上,田福倒是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这样的人是最懂抓住机会的重要性的。但饶是田福,也没想谢虞琛会脱口而出这么大一笔数字。
如果不是熟悉对方的为人,田福都快怀疑谢虞琛是不是狮子大开口戏弄自己。犹豫了片刻,田福一脸迟疑地开口:“……这三千两白银,可要抵田某的大半身家了。”
这可是三千两的白银,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啊。放在这个时代算是很大的一笔钱了。
那些普通一点的人家,一家七八口人,一年的花销也不过是两三两银子。谢虞琛一张口就是几千人一年的开支,也难怪田福会露出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
“这三千两白银是谢某估算出来的一整个作坊的建设成本,怎可能让你一人承担?况且谢某虽然不算富裕,但也是有一点积蓄的。”
其实并没有,他手里所有的钱加起来也没有一百两。这次修建香水作坊,完全就是空手套白狼罢了。
但显然,田福并不知道谢虞琛此事心中所想。听到他的解释,坐立不安的男人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谢虞琛笑了笑,又道:“虽然投资什么的都是但凭郎君自愿,盈利少则少分,多则多分。但谢某也是要提醒田郎,但凡是投资,就都是有不小的风险的。”
若是香水作坊赚到钱了,自然是皆大欢喜。但若是没有赚到钱呢?
田福逐渐皱起了眉头,一时间难以做下决定。不过谢虞琛也不急,从盘子里捏了一块桃酥,在一旁慢吞吞地掰着吃,好像完全忘记旁边还有一个纠结不已的田福似的。
田福本人愿意和谢虞琛合作,自然是看好这门生意的前景的。但正如他谢虞琛说的那样,只要是投资,就必然有一定的风险。
至于愿不愿意承担亏本的风险,就看每个人自己的决定了。
可这世上哪有绝对安全的事情。自己年轻的时候带着商队南来北往的贩货就没有风险了吗?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尚且敢拼一把,没道理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变得畏畏缩缩,不敢往前迈步子。
田福左手重重地在扶手上一拍,抬头看向谢虞琛,眼神也逐渐坚定,“田某愿意拿出一千两来投资香水作坊。”
嚯!一千两!比他自己在来时估计的还要多。他原想着能从田福这儿拿到五百两就算不错了。没想到对方竟然比自己想的还要胆大。
可能是谢虞琛心里的惊讶太过明显,连田福都发现了不对劲,忍不住问道:“怎么了?可是谢郎觉得一千两这个数字还不够……”
谢虞琛赶紧摆手,表示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这可是一千两啊,怎么可能不够呢?
“那就好。”田福也舒了一口气。这一千两已经是他能拿出来最多的了,再往上,他手里也未必有那么多。
“吕家那里,不知谢郎打算怎么处理?”田福适时将自己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以吕家人的性子,知道作坊是谢虞琛的之后,少不了会使绊子、找他们的麻烦。
虽然那天谢虞琛说过自己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到底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没能完全解决田福的忧虑。
“田福可听过淮陵沈氏?”谢虞琛很直接地问道。出资一千两后的田福在谢虞琛心中的地位已经很高了。身为自己的可靠又大方的合作伙伴,谢虞琛是很愿意让田福安心点的。
“当然听说过。”田福下意识点了点头,但很快眼底又生出一抹浓重的疑惑。他们不是在说吕家的事吗?怎么和大名鼎鼎的沈家扯上关系的。
见田福一脸的茫然,谢虞琛又问道:“那你觉得吕家和淮陵沈氏比呢?”
这回,田福的回答显然比上一次要谨慎得多,“那自然是没法比的。”
“那不就是了。”
抬头对上谢虞琛促狭地眨了眨眼,田福心了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但这什么可能呢?
那可是“一门数廷臣,父子皆宰相”的沈家啊!怎么可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看见田福面色变了又变,谢虞琛把脸瞥到一边,努力让自己笑得不要太明显。
另一边,田福面色复杂地打量着面前的人,就差把“你真的和沈家有关系”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何止是有关系啊,要真见到沈家的家主,他说不定还要叫一声“义父”呢。
谢虞琛轻咳一声,也不好说的太直接,只能含糊道:“我确实与沈家……有几分交情。反正吕家的事,田郎不用担心就是了。”
那他可太不担心了。吕家再怎么猖狂,也顶多是能在当地蹦跶几下,真碰上沈家那种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哪还有他嘚瑟的空?
田福一颗心完全放回了肚子里,他现在最庆幸的就是刚才自己咬了咬牙拿出了一千两银子。不然指不定得有多后悔呢。
也怪他,到了蓬柳村之后就径直奔着谢虞琛过来,没在村里打听打听消息。
但凡知道谢虞琛之前身边都是有金甲军跟着,田福现在也不会震惊得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在屋里绕着圈地打转,边走还边低声感叹。
被田福这么一提醒,谢虞琛回到自己屋里之后,便准备提笔给沈家写信,拜托他们帮自己解决吕家的麻烦。
毕竟是第一次联络自己的“义父”,光是开头,谢虞琛便逐字逐句的斟酌了半个时辰。就在他愁得甚至开始想咬笔头的时候,终于想起乌菏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他们也是天天闲着,你多给他们找点事情做。”
懒洋洋的神态,要多漫不经心就有多漫不经心的语气。谢虞琛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拿开镇纸,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扔到旁边,重新取了一张纸,落笔一气呵成地写完了整封信笺。
整封信下来,场面话当然还是在开头说了几句的,但再往下,就都是罗列出来的,想请沈家帮自己做的事了。
表面上似乎是客客气气的,但话里话外,却没给对方留半点商讨的余地。
只是沈家家主收到谢虞琛的信件后,却没有露出半点恼怒的神情。立马便叫来了自己的次子沈元化,让他跑一趟榆林,把谢虞琛信的做的几件事赶快办妥。
对于谢虞琛的存在,沈家上下都是很清楚的。得了父亲的指派,沈元化马不停蹄地便带着人往榆林赶。
到了榆林的当天,他便带着礼去拜访了几位熟识。办事的速度可谓是很雷厉风行了。
至于吕家,沈元化甚至都没有去理会对方。对于这种人家,真下场对付他们才是自降身份。
第73章
很显然, 谢虞琛也是这么认为,让沈家去对付那种货色完全是大材小用。因此在信里,他也只说了让对方替自己疏通联络一下关系。
若是知道谢虞琛背后有沈家力挺之后, 吕家还敢来找他的麻烦, 那他们找死的心也是有够强烈的。
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啊。十余日后, 谢虞琛一行人终于踏上了榆林州的土地。
临行前,许大郎等人在食肆为谢虞琛举行了一个小型的饯行仪式。田福、王家兄弟等很多熟悉的人都来了, 场面也很是热闹。
“到了外面, 就要把自己当成个大人了。要听谢郎的话,不能耍小孩子性子……”
余娘子原本觉得,到了这一天,她会有许多话要叮嘱余小郎。但真到了开口的时候,那些话却又都堵在心里, 仿佛一团杂乱无章找不到开头的毛线团, 一事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讲起。
直到马车辘辘驶离蓬柳村, 余娘子准备好的话也没说完。看着马车越行越远, 逐渐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后,余娘子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舍不得和这个曾经相依为命的小弟分开, 但更清楚余小郎跟在谢虞琛身边绝对比留在村子的前途更光明,心里百感交集,久久不能平复。
“那些有出息的人,哪个不是在外面闯荡出来的。咱们小郎小小年纪就能跟在谢郎身边,去榆林、去京城, 那样远的的地方,将来肯定能有大出息。”许大郎揽住余娘子的肩膀, 出声安慰道。
出发前的几天,谢虞琛给余小郎起了一个更正式的名字, 叫余思。
在起名字这件事上,不仅是余小郎,连他阿姊和姊夫都是高兴得很,一遍一遍地念叨着这个新名字。
像他们这样的人,通常一辈子都不会有个正经名字,都是按照姓氏加排行的方法随便叫着。只有那些比他们更往上一层的人家,才会专门给孩子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因此,在许大郎和余娘子眼里,“余思”这个名字,似乎就象征着某种希望和新的开始。
“是啊,咱们小郎肯定会有出息的。”余娘子擦了擦眼泪,也这样说道。就像现在,他们小郎都有了一个新名字不是吗?
太阳渐渐升起,越过高山悬挂于空中。走在街上的人们逐渐感受到了周身传来的暖意。
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生活也都会像着好的方向发展下去。
想当初爷娘突然离世,那种天就要塌下来的感觉还历历在目。她一个人撑着整个家,一睁眼就要为了活下去发愁,还被人劝说着要把小弟卖掉……
想当初那样的日子都熬了过来,现在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余娘子心想。
……
看着不论是住处,还是厂房选址,都已经安排妥当的情景,饶是谢虞琛,也忍不住感叹了几句。
怪不得那些世家权贵拼了命的也要保住自己家族的荣耀和地位,这诱惑确实是难有人能抵挡啊。
单建作坊前这些七零八碎的事情,普通人在这上面耗几个月都搞不定都是常有的事情。但有了家族在背后支持,这些事情就变得容易很多。
从沈家家主派次子沈元化抵达榆林,到现在不过十余日的时间,这些事情就都替谢虞琛给办妥了。
当然沈元化的办事效率高也占了一部分因素,但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在于,他身后是声名显赫的沈家。
许多事情甚至不用沈元化亲自开口,自有那些想与他交好的人,揣摩着沈元化的心意,主动就去做了。
当然,普通人是没有这个待遇的。田福回忆了一下自己最开始做生意时受的辛苦,再对比谢虞琛现在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待遇,那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在沈元化专门为谢虞琛准备的宅子里,他终于见到了这位出身沈家的世族郎君。
不得不说,从小接受良好教育培养出来的人,一言一行给人的感觉确实不是普通人能比。这位沈家郎君只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就是一副身姿笔挺、文雅秀美的翩翩公子模样。
只见他落落大方地拱手像面前的人行礼,语气从容镇定:“我乃淮陵沈氏的沈元化,家中排行第二,谢郎唤我修文即可。时间仓促,只来得及为谢郎准备这些,还望谢郎不要嫌弃。”
关系比较亲近的人才会以表字相称,沈元化这么说,也是想拉近和谢虞琛之间的关系。对方既已表现出友好的姿态,谢虞琛自然不会去拂人家的面子。
他也热情地回了个礼,笑道:“修文兄真是太客气了,这已经很周全了。我还要多谢修文兄给我置办了府宅,不然我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怕是要露宿街头。”
略带玩笑的话语很快便拉近了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在府中专门用来待客的厅堂落座,谢虞琛亲自绕到屏风后面,给沈元化沏了一壶茶出来。
谢虞琛一直不喜欢身边时时刻刻有人跟着。所以搬到这座宅子之后,他也没有往府上招人。整个府上除了厨房有的两个厨师之外,就只剩下几个负责打扫卫生的杂役。
过去拍戏的时候,谢虞琛身边也只有一个助理,平日里替他跑跑腿什么的。比起那些身边恨不得围上一个足球队的人,他活像一个早就过了气的糊咖。
就连他的经纪人方姐都说,连那些个不入流的小明星,都比他像个影帝。不过他也从不在意就是了。
斟满一盏茶递给沈元化,谢虞琛这才注意到,即使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放在沈元化身上,都变得不一样起来。
那种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从容儒雅、斯文大方的气度,如果是普通人待在这样的人身边,免不了要因为自己比不上对方而感到羞愧。
但谢虞琛不一样,在举止端方的沈元化面前,他仍旧是那副看起来有些懒散的神情,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撑着扶手的左臂上,慢吞吞地询问起这间宅子的情况。
他在榆林待不了多久,若这宅子是租借来的,之后还要退租什么的,还是先问清楚的好。
“谢郎不必担心府宅的事情,这处院落我已经将他买了下来,谢郎放心住着就是。”
说起这间三进的院落的时候,沈元化神情温和且自然,仿佛谈论的不是坐落在城里最好的地段,内里布置得清新淡雅,处处都显出它价值不菲的院子,而是什么不值几文钱的小玩意似的。
哦,这万恶的有钱人。作为浑身上下的身家只有不到两千两白银,九成是来自田福投资的真.穷人,谢虞琛发自内心地产生了一种名为“嫉妒”的心情。
但他又转念一想:既然对方这么有钱,想必给他投资一点也不算什么大事……
想通了这一点后的谢虞琛,心里对于沈家这种有钱的人嫉妒就突然消散了。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元化。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很和善的目光,被他打量的沈元化却蓦然有种背后一凉的感觉。
最后,谢虞琛成功拿到一笔比自己全部身家还多的投资,心满意足地送走了心情复杂的沈元化,哼着歌回到了书房。毕竟作坊的图纸还没有画完呢。
之前因为资金问题尚未解决,他一直没能把注意力都在放在作坊规划上,但现在,谢虞琛可以放心地画图纸了。
淮陵沈氏——他踏实可靠的朋友。
除了画图纸以外,谢虞琛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做,那就是给人在京城的乌菏寄信。
一来是因为建厂需要用到水泥。在去年冬天的时候,乌菏就和他说过要在全国推行水泥,开设水泥厂的事情。
但因为刚开始生产,许多地方的采石场都还没有对民众开放,大部分都供给了水渠、堤坝之类的修筑。即使是允许百姓购买,也要经过层层申请、审批。总之就是非常麻烦,而且还不一定成功。
但作为最开始发明水泥的人,虽然它现在已经归为官营,谢虞琛在这方面还是具有某些特权的。比如写信给乌菏,让他给自己走个特殊通道,批下些水泥来。
而第二件事,就和东山州有关了。提取杜仲胶并不是一件特别容易的事情,比如提炼的地方要靠近水源,发酵还需要一个发酵池什么的。
这些事情本来应该在开始提取杜仲胶前就准备好,但因为他现在要忙香水作坊的事情,无暇顾及,只能把需这些事情都罗列在信里,让乌菏通知那边提前做好准备工作。
一封信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放下笔,谢虞琛一边放松手指,一边站起身走到窗户前,推开了半扇窗子。
沈元化的眼光确实不错,当然也有可能是钱花得比较到位,这座宅子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无可挑剔。
书房外正对着的是一片花园,这几天可以看到院子里冒出来的新芽。榆林的天气要比江安府暖和得多。刚到二月,人们便都换上了单衣,外面也都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
一个冬天过去,原本应该修剪枝干的。但谢虞琛觉得那些肆意横生出来的花枝草木也有趣得很,不必非用剪刀把它们咔吱咔吱都剪了去。所以就让杂役把它们都给留了下来。
虽然看起来没有那种精巧的雅趣,但却流露出一种洒脱自在的生机,让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当初在蓬柳村时对乌菏产生的那种莫名的悸动,早已随着这几个月的忙碌消磨掉大半。
站在窗前,谢虞琛几乎已经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但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眼前的风景是应该有一个人和自己一同分享的。
榆林花多,人们的审美也大多偏爱那种温婉雅致的风格。像是高矮不一的花木、有些凌乱的灌木、旁逸斜出的花枝,在这里是很难找到能和他一起欣赏的人的。
之前的谢虞琛并不觉得不能和人分享自己觉得美好的事物是一件多大不了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他却突然觉得,如果没有可以分享的人,那这些出现在他生活里的、十分特别且有趣的事物该多孤独啊。
可花园里新生的枝丫并不觉得自己孤独,因为它们身边有同样探出脑袋的小花骨朵,还有叽叽喳喳的鸟雀朋友。真正觉得孤独的不是窗外花,是立在窗户前的人。
于是,站在窗户前的那人又转身回到了书桌前,拿起已经晾得半干的信笺仔细打量了片刻。
确实,长达数页的信里,若是只有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嘱咐的各项事宜,就会显得非常的无趣枯燥,和外面明媚的春景一点都不搭。
思考了片刻,谢虞琛从外面的花园里折了一段非常漂亮的花枝,然后随信一起寄了出去。
适逢好景良辰,折枝遥寄一枝春。
第74章
作坊刚开始经营, 谢虞琛没打算开设太多的业务,目前就只有香水加工这一项。但光是香水加工,前前后后就又有拣花、清洗花瓣、蒸馏、提纯等好几道的工序。
再加上香水的主要受众群体是那些富贵人家的郎君娘子。为了把香水的格调拉高, 装香水的瓶子谢虞琛也打算用一些专门定制的瓷瓶。
就像他之前送给乌菏的那几瓶就很好。素白的瓷瓶配上清雅的花样, 有的用极细的线勾勒, 有的则是浓淡适宜的水墨晕染,看起来颇有一番韵味。
流水线式标准化的香水提纯, 再加上烧制瓷瓶, 整个作坊的规模算在这个时代算是很大的。一旦经营不善,怕是整个家业都要搭进去。
在外人看来,也就是谢虞琛手里不缺钱,身后还有淮陵沈氏撑着,才敢担这么大的风险。要换了寻常人, 哪怕借他几个胆子, 也不敢在一开始就把产业铺得如此大。
先是有沈氏嫡系一脉的沈元化替他忙前跑后, 之后又大手笔地张罗了那么大一间作坊, 最近这几天又开始招工,待遇什么的在整个榆林州都是顶好的那种。
唯一一点让人们摸不着头脑的, 大概就是招工的告示上明确地写了:在他这儿做工的人必须吃住都在作坊里,未经允许不能擅自离开。
“一年不能离开作坊?”有一人撇嘴“嘁”了一声,嘟囔道:“这与签了卖身契有何异处?求我去我都不去。”
人群中的其他人可听不得他这般阴阳怪气,立马便回怼道:“哪个卖身契这么好,一月给你将近半贯的工钱?”
“看你那体格, 你就是想去,怕是人家也不要你嘞。”
众人会回怼也是有原因的。谢虞琛在招人上虽然要求比较苛刻, 但在待遇上可是一点都不含糊。
将近半贯钱是什么概念?这几年国家安定,灾害也少, 因此粮价普遍不高。一斗粟米十来斤重,在市面也就只值个六七文钱的。
良田一亩地一年的收成约莫一百来斤,也就是十斗,折算成银钱的话就是六七十文。
作坊给出的工钱是一月将近五百文,这可是差不多十来亩地一年的收成。这年头一家人拢共也就几十亩地,还不一定都是良田。也就是说,他们一人在作坊干五六个月,就顶全家人在田间地头哼哧哼哧辛苦一年的收入。
更何况他们榆林州的土地并不肥沃,收成还没有这么好。这个待遇即使是家中有土地的人家都忍不住地心动,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就靠出卖劳动力为生的人。
在谢虞琛这里干一年的收入,可能是他们寻常累死累活好几年都攒不下的。因此这告示一贴出后没几日,立马便有人把他们家的儿郎送到了作坊报名。
至于为什么是送儿子而不是自己上阵?那还不是因为告示上对招工的年龄也做了限制。优先那些还未成家的年轻小伙子。
众人一想,这规定也有道理。若是已经成家,在作坊一待就是一整年的时间,家里的妻儿老小要由谁来照顾?总不能一大家子都让媳妇一个人承担了吧。
但众人理解归理解,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几分可惜。最后悔的,当然还要属那家里有年纪适合的儿子,但爷娘却早早给他结了亲事的人家。
要是再晚一点,哪怕是只晚几个月呢,他们就不会生生错过这个机会。这样好的工作,之后怕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呀。
惋惜归惋惜,但日子还是要接着过的。这几天因为这个突然从榆林城冒出来的作坊,它背后的掌柜,也就是谢虞琛这个人,也成了人们争相打听联络的对象。
谢虞琛自来了榆林之后,一直都是一个比较低调的状态。平日里不是在自己屋里看书,就是在书房绘制作坊内部的构造图。除了宴请过沈元化几回以外,就基本没和人有过来往。
至于那些商贩们初来某地要拜山头的习惯,也就是和当地有头脸的人物认识认识这种事情,谢虞琛也全然像是忘记一般,一个都没去拜访。
但谁让人家身后有沈家罩着呢?即使不拉关系,不主动交好,又有谁敢给他下绊子?
不过谢虞琛这么大的手笔,又有沈家护着,哪怕是日后没有生意上的往来,先结识一下,认个朋友也是没有坏处的。
因此,即使是谢虞琛不主动去拜访对方,也多得是有人想和他结识。
但场面上的事情大部分都是田福和一个从沈家的铺子里匀过来的管事在负责。谢虞琛整个人就像是从作坊的生意中隐形了一般。即使是人们想与他结交,也寻不到一个门路。
人们搭不上谢虞琛这个关系,自然就把心思放到了田福身上。
身为老板的谢虞琛可以由着性子不和他们来往,但田福身后又没有沈家罩着,自然没有这个任性的权力。
这几天,光是过来找他打听谢虞琛身份的人,田福就接待了不下四五波。有的甚至还是当初自己高攀不上的人物,现在也都主动放下身段,和他称兄道弟地殷勤交好起来。
但不光是那些人好奇谢虞琛的来头,田福自己对他这个合作伙伴也是个一知半解的状态。他自己还好奇谢虞琛的身份呢,又怎么给来跟他打听消息的那些人答疑解惑。
最开始,田福以为他这个合作伙伴不过是个有点头脑和聪明的普通人。虽然有那些什么许家食肆之类的名头,但仍和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没什么差别。只不过多了许多奇思妙想,能发明出这许多新鲜玩意而已。
当时谢虞琛主动邀请他合作香水的原料供应时,田福也是抱着一种类似“别人都没发现这山野乡村还有这么一个人物,只有我田福眼尖发现了”的心态,开始与谢虞琛结交。
因此之后在得知他与淮陵沈家有交情的时候,田福才会那么震惊。但很显然,更让他惊讶得还在后头。
原以为谢虞琛即使能和沈家扯上关系,那也应该是不平等的,需要他奉承迎合,才能得来沈家的一点点帮助。
但直到来到榆林,见到沈元化对谢虞琛的态度,田福才明白,是自己太理所当然了。
如果需要通过讨好的手段,谢虞琛才能维系和沈家的关系,沈家又怎么可能因为谢虞琛的一封信件,就派了沈元化过来。
那可是沈家这一任家主正正经经的嫡子,将来有可能继承整个沈家的人。但对上谢虞琛时却没有表现出哪怕一点高高在上的姿态。
或许有人会说,那是因为沈家家风便是如此,对人宽厚,温和有礼。但这段时间沈元化在榆林办的那些事情总不会骗人吧?
连谢虞琛的住处都提前安排妥当,这样周全细心的行事,难道也能用什么家风严谨来解释吗?那怎么不见沈家也给他田福安排一下呢。
除了和沈家的关系,还有那些消息灵通的,更是听说那位“从天而降”的谢姓郎君,前几天派人去了城外章溪县的采石场,据说是要运水泥回来修建作坊。
要知道他们这一带的石灰矿并不多,只有距离榆林百里之外的章溪县才开采出一些石灰石。紧着官府用尚且不够,哪还有多的匀出来给他们这些普通百姓。
即使是榆林势力最大的殷氏,据说都在找关系,想托人批一点水泥给自家装点门面,但最后也没有成功。
即使是殷家都搞不定的东西,谢虞琛却要拿它用来修建作坊?这和暴殄天物,拿最名贵的云锦当抹布有什么区别?
因此,在刚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家都怀疑是不是弄错了。若是那谢姓郎君的的势力如此之大,他们不应该没有听说过这人的名号才是。
但很显然,真相往往有时候就是这么荒谬。没过几日,便有人看到那在作坊里砌墙的工匠,一车一车地往院子里拉水泥。
在作坊做工的人可能不清楚水泥意味着什么。他们只知道雇佣他们的主家是个顶厉害的人物,就连殷家都要敬他三分。
和那些惊讶慌乱的人们不同,主家势大,他们这些被雇来的人干活才会更踏实。况且作坊给他们的工钱极高,管事待人也是很和善的。他们在作坊待了有一个来月,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克扣饭食这一类的事情。
这样好的主家,别说是在榆林,就是放眼整个南诏都是极罕见的那种。他们巴不得谢虞琛的势力能再强悍一点,不要被别人欺负了去,这样他们才能在作坊多做几年工
水泥事件之后,来找上田福的人越来越多了。如果说最开始还只是想让自己替他们牵线搭桥,好和谢虞琛搭上关系。
但现在,大部分关心的重点则都偏向了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才能既得到沈家的照看,又让采石场为他敞开大门。
这几天几乎每天都有拜帖送到田福的住处,不是想请他在某某酒楼饮酒吃饭,就是在家中设了什么宴会邀请他参加。
田福连躲都没处躲,只好每天天一亮就跑去作坊,天黑了才往家赶,一遇到想宴请他的,就赶紧摆手,说这几天作坊繁忙,事务缠身,实在抽不出时间来云云。
大部分人都还比较客气,也不想得罪人,被田福婉言谢绝之后就再不提起此事。但也免不了有那种比较嚣张跋扈的。
田福现在有了谢虞琛做依仗,倒也不怕这些人,但是他心里冤枉啊。
明明自己和他们一样,也什么都不知道啊!谢虞琛让他派人去拉水泥的时候,自己比他们还要惊讶。
大家怎么就都默认自己对谢虞琛这个人了如指掌了?
当然,田福也不是没大着胆子,旁敲侧击地问过谢虞琛水泥的事情。但对方只是淡淡地回了他一句:
只要再多等一些时日,水泥就会便成人人都能用得起的东西。到时候即使是最普通的人家,也能花几文钱买一担水泥,回去修破损的屋顶,或是把泥泞的院子铺平。
眼看着香水作坊已经初具雏形,那些被选上的工匠也都完成了培训,基本掌握了像香水的浓度、配比这一类的问题。这时候谢虞琛却突然发现,在他雇佣的工匠中竟然有一个熟面孔。
“你是曹武?”谢虞琛面露惊讶。
不仅是谢虞琛,就连这个名叫曹武的汉子也一脸地不可置信。“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先生!”他大惊道。
曹武便是当初在宝津渡的茶楼里,最早跟着谢虞琛学习算数的那批人。他还有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弟弟叫做曹文,两人都在宝津渡做搬运货物一类的苦力活。
第75章
田福刚进院门就看见他年轻英俊、身份神秘的合作伙伴正在回廊里站着, 和旁边一身粗布麻衣的男人聊得热闹。那男人说到起劲之时,还在空气中挥动了几下胳膊,跟喝酒喝大了似的。
“所以你也是刚来这儿的?”田福听到谢虞琛开口问那男人。
“是嘞, 刚来就碰上先生的作坊招人。”对面的男人憨憨一笑, 又细细和谢虞琛说了他这近半年来的经历:“去年刚入冬的的时候, 我阿耶就生了场大病,熬了大半个月, 最后还是没熬过去。”
“我和阿文葬了我爹, 又合计着,左右在渡口也不过是做些苦力活,还不如跟着船队在外面闯荡几年。再加上先生教的算术法,我还能给人们记记账,对对货什么的, 总比在那边强, 就跟着船队来了这儿。”
曹武在提起父亲病逝时, 面上并没有多少悲戚之色, 语气也十分平静,好像说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这倒不是因为他冷血还是怎么样,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几十的年代,哪怕只是一场暴雨,都有可能造成一个地方人口的减少。
“某某家的爷娘病死了。”
“某某家刚生下来的小孩夭折了。”
……
诸如此类的话几乎隔三差五就能在某个不起眼的村口或街头听到。
即使是曹武自己,也说不定会在某一天,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葬身于湍急的暗流中。
天灾、人祸、突如其来的变故、上位者的政策……
要活下去太过艰难, 所以死亡才变得司空见惯起来。
“那你在现在呢?在作坊做什么活?”谢虞琛问道。
谢虞琛对曹武和他弟弟两个人都还有印象。当初在宝津渡时,兄弟二人都是靠卖力气吃饭的人。两人脑袋算不上聪明, 但在课上却是数一数二得认真。谢虞琛当时教了几十个人,最后也属这两人学到的东西最多。
听曹武话里的意思, 兄弟二人现在做的应该已经不是最末流的苦力活了。
果不其然,曹武听后答道:“我现在跟着刘管事做事,因为会算数,刘管事就让我顺便核对下每日石灰的用量,工钱也比旁人多三文。阿文……”
曹武顿了一下,话中带了一些不确定:“阿文……我也有几日没见着阿文了。他现在在库房那边做事,和我不在一起。那里的管事管得严,事情也多。上碰见他的时候,我俩没说几句话他就又忙去了,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
谢虞琛想了想,这几天仓库那边应该是田福进的鲜花和一些其它材料到了,这段时间比较忙。再加上自打他来了榆林之后,一举一动就极为惹眼。明里暗里的,不少人都在盯着他,因此仓库那边的管理自然也格外谨慎些。
“作坊建起来之后呢?还想继续在这边做事吗?”谢虞琛笑着问了一句。
“自然是想的!”曹武毫不犹豫地点头,又犹豫道:“只是作坊的工匠选拔严苛,小人也不知道能不能选上……”
“你若是愿意留下,自然有你能做的活计。”谢虞琛道。
他这句话算是把曹武的安排给定了下来,曹武连忙就要道谢,被谢虞琛给拦下了。他余光瞥见墙边不知道什么什么进来的田福,一招手把对方叫了过来。
田福原本是因为有一批货到了作坊这边,来找谢虞琛核实数目的。没想到他还没开口,就被谢虞琛交代了一个安排曹武的事情做。
田福点了点头,又冲面前的男人露出个笑,心里却忍不住盘算着面前人的身份。
不过他琢磨了好几个来回,都觉得这人不管是长相还是言行,都是作坊里最普通的模样,实在是看不出一点特殊之处,最后只得在心里感慨一句“此人运气真是不错”。
“你不是要和我核对账目吗?进来说吧。”谢虞琛看了田福一眼,指了指身后的花厅,迈步走了进去。
曹武早在刚才就看到了一旁的田福。听到谢虞琛这么说,立马很识趣地作了个揖告辞离开了。也没有多问谢虞琛所谓的“活计”到底是让他做什么,什么时候安排。
那可是谢郎啊!自己平日里能接触到的最厉害的人物也不过是管着十几个人的刘管事。但即使是刘管事都没资格见谢郎一面。他一个平头百姓,竟然还做过几日谢郎的学生。
“以此人的身份,能得谢公子安排,绝对算得上是一脚踏上青云梯了。”田福看着男人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道。
虽然心里暗自腹诽,但面上还维持着原样。不管谢郎日后给男人安排个什么差事,左右对他都没有影响,他又何必主动去给自己找事。
田福老神在在地晃着脑袋,背着手跟在谢虞琛身后几步的距离,不疾不徐地走进了花厅。
“是不是有些好奇,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对曹武另眼相待?”谢虞琛突然回头,冷不丁对田福问道。
田福先是顿了一下,才笑着开口道:“说实话,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谢郎这么安排了,那必然有……”
……谢郎的道理。
“你与我不必说那些场面上的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便是。”谢虞琛这回没有回头,而是伸出手朝后面随意地晃了两下,示意道。
“那小人可就问了。”田福快走几步跟上谢虞琛,“谢郎打算怎么安排曹武呢?”
谢虞琛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我以为你会问我曹武有什么特殊之处,才让我另眼相待。”
田福也不答话,只是呵呵一笑。
谢虞琛收回目光,没有戳穿田福的那点心思,一脚踏进花厅的同时回答了他刚才的问题,“我打算在作坊里设个学堂,曹武之前跟我学过一点算术,人也认真。之后就让他在那谋个差事。”
当然,曹武的算术也称不上精通,但教作坊里大字不识一个的工匠们还是够的。
在作坊?开学堂?教算术?
田福半是疑惑半是震惊,一个没留神,差点左脚拌右脚平地摔个大马趴。回过神来后,他赶紧扶住门框站稳,但心底地疑惑不受控制住从嘴里蹦了出来。
“谢郎要为何要把学堂开在作坊里?”
“又要教谁呢?”
谢虞琛在榻上坐定,不疾不徐地解释:“开在作坊里的学堂,自然是要作坊里的工匠来读了。”
谢虞琛投向田福的目光非常平静,但不知为何,田福还是觉得这眼神里透露着谢虞琛的未尽之言:
不然呢?让你去里面念书吗?
多少动动你那脑子。
“可是……可是……”
田福“可是”了半天,都没“可是”出半句话来,谢虞琛只好帮他补完:“怎么?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让工匠去读书?”
“啊……,对。”田福显然是想维持住自己刚才的游刃有余,但犹豫半晌,还是好奇心站了上风,最后默默点了点头。
“读书有什么不好吗?”谢虞琛反问。
读书……读书自然没有不好的地方了,不然人们为什么都要送自己家小孩去书院。那些显赫一点的世家还要在家中设族学,聘请当世的名家大儒做先生。
但这和现在谢虞琛口中的学堂显然不是同一个东西。
除了他面前的人,恐怕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会有“让那些社会最底层的匠人、苦力去念书”想法的人了。
田福的心情一时有点难以形容,犹豫了半天才委婉地劝道:“那些在作坊里做事的人……家境大抵都比较贫寒,怕是拿不出念书需要的束脩。”
别说是束脩,怕是连最基本的笔墨纸张都买不起一份。田福心道。
“我不打算收束脩,也不强制人们去,谁想来念书,进来听课就可以。”谢虞琛道。
田福满脸的诧异掩饰都掩饰不住。不过谢虞琛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提起了核对账本的事。
在心里,谢虞琛清楚他这个想法在现在的人看来是很难理解的,但他并不想多费口舌地去解释什么。
实话实说,在今天之前,他其实也只是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至于具体怎么实施,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
是今天遇到曹武,听他讲起他离开宝津渡之后的各种经历后,这个想法才在最终在谢虞琛的脑海中成型。
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基本没怎么闲下来过,但在每日的忙碌中,谢虞琛有时也会想一些生活之外的事情。
比如他穿来这个时代的原因。
到底是偶然?还是既定?
从前他做演员,拍戏除了是他的职业以外,也是他一直喜欢的事情。但来了这个时代后,他能做些什么、要做些什么,是谢虞琛一直在想的事情。
这些念头并不强烈,但时不时就会从心底里冒出来,小小地刺他一下。直到今天见到曹武,听他讲起自己的经历,谢虞琛才真正地意识到——
“原来自己当初在不经意间做的那些小事,落到一个具体的人身上,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影响。”
他的力量大到可以改变很多人的一生。
这样的事实除了让谢虞琛感到意外之外,还让他生出几分恐慌,但同时,也更坚定了他想做些什么的念头。
既然曹武是因为他当初在宝津渡教过的数学才有了后来离开渡口的改变,那不如就从学堂开始。
如果是专门为在作坊里做工的人开设的学堂,教的东西肯定不可能和寻常书院、蒙学一样。而应该是一些更实用的东西。
算数对他们来说肯定是有用的,但除了算数之外,还能教什么东西,还需要他再仔细斟酌一下。
第76章
既然确定要办学堂, 谢虞琛就不能继续闲着了。虽然具体的事宜可以交代给田福让下面的人操办,但毕竟给作坊的工匠们上课这种事是前所未有的第一遭,即使老练如田福一般的人, 在办这事时也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最后还是谢虞琛自己在书房踱了几天的步子, 构思出了一个具体的章程。
除了那日就定下来的算术以外, 谢虞琛还计划着教人们识点字。至于先生,则是田福从城里聘来的, 在酒楼里做了十几年的账房先生。
账房这几年年纪大了, 算账没了年轻时候的利落,掌柜言语间也有些嫌弃的意思,他原本是决心告老还乡的,结果却被田福请到了这里。
老账房读过的书也不算多,但教作坊里的人们还是绰绰有余的。被田福请过来后, 谢虞琛专门抽出时间来见了他一面, 考察过他的水平后, 便将他留了下来。
算数和识字这两门课是最基础的, 但余下的还要教些什么,就让谢虞琛犯了难。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 学堂应该教人们一些科学文化知识,像后世的基础教育那样。但谢虞琛思考了几日,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来是因为他开设的这个学堂只是面对作坊里工匠的一个百十人的小学堂,没办法做到普及。
若是想要效仿后世推广基础教育,这么大的事业不是他谢虞琛一个人可以完成的, 不论是经济上的支持还是百姓观念的转变,都要有官府的出面才行。
不过他开设在作坊里的这个小学堂若是成功, 倒是可以作为一个范例。等到将来的某一天,时机成熟的时候, 便可按着这个方法在全国上下推广。
而除此之外,让谢虞琛否定了这个想法的原因还有一个。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在作坊里做工的那些人们连肚子都够呛能喂饱,让他们懂何谓“物理学”、明白天上亮着的星星不是预示命运和凶吉祸福,而是宇宙中的天体,不是象征着未来,而是来自于过去……
这对于他们来说太难也太遥远了。
谢虞琛想:也许比起弄懂“为什么人类能看到星星”这样遥远而宏大的问题,普通人可能更愿意去学习“用什么方法修补家里的漏水的屋顶”才能让屋顶又坚固又省钱。
那些后世的基础知识当然是有用的,但还不是现在。对于这些底层的百姓来说,这些知识就像大儒口中“之乎者也”的道理一样,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了。
“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到“既富矣,又何加焉”的时候,便有“教之”了。
所以最后谢虞琛还是没有选择后世的基础知识,而是从自己的记忆里和现有的书籍中挑选出一些更为“实际”的东西整合起来,和算术、识字一起组成了学堂即将开设的三门课程。
这三门课每天一门轮流着来,然后每月逢“五”休息。工匠们愿意上课的自愿报名,不收取束脩。
至于授课的时间,因为学堂现在主要面向的是作坊的工匠,因此上课的时间就安排在作坊放工之后的这半个时辰里。
这个时代的人们主要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规律进行生活和工作。倒不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又多悠闲,主要还是因为这个时代缺乏照明的工具,基本上只能靠太阳光照明。
太阳一落山,除非那些家里富裕一些的,一般会点盏油灯。虽然和后世的电灯根本没法比,但基本的照明还是能满足的。
但这只是家境比较殷实的人家,普通人家嘛,花不起这个钱,就只好休息了。而谢虞琛的香水作坊里又是蒸馏又是调配的,都是要么危险要么细致的活计,因此散班的时间更是比其它地方还要早。
谢虞琛便打算让学堂利用这段时间开班授课。除此之外,他还想如果等过几年,作坊里的工匠们成了家有了孩子的话,还可以专门给这些工匠的孩子开一个班,上课的时间也不必拘泥于晚上作坊放工之后。
***
那日田福听谢虞琛说要在作坊开设学堂这个件事后,虽然惊讶,但因为这件事听起来太过离奇,他反而没多放在心上。
毕竟如果到街上随便拉一个人问,大概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不会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剩下那一个估计会白一眼问话的人,然后嘴里念叨着“这人莫不是发癔症吧”快步走开。
因此直到谢虞琛拿了一张内容详细的计划给田福,让他按照纸上的内容去落实这个学堂时,田福才会怔愣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原来当初谢郎说要建个学堂不是随口一句戏言啊。”
而且从这个文书的细致程度来看,谢虞琛的计划恐怕也不止是一间提高工匠素养的基础学堂这么简单。
田福一边拿着谢虞琛给的文书准备一条条落实下去,一边暗自咂舌。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感觉,大概是原本谁也没当真的东西在自己亲眼实现。因此除了惊讶以外,还有些没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动。
千百年来,哪个作坊的掌柜会让自己手底下的工匠们免费读书啊?不催着工匠们多干点活、不克扣他们应得的工钱就已经算得上是“仁德”了。
田福当初还担心,万一那些作坊里的工匠里有哪个学了作坊里的技术,然后被别家人挖去或者是自己带着技术单干了,他们要怎么办。
前些日子他光是想怎么不让技术泄露出去都琢磨了好一阵。但最后也没想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
现在好了,这个学堂的事情一旦公布出去,还有谁会想着从作坊里辞工不干呢?
至于其他家来他们这儿挖人,别说工匠们自己愿不愿意走,就算是他们想去,也要掂量一下他走了之后自己和家人在乡人邻里之间的名声。
这个年代在同一个地方的人基本都互相认识,即使自己不认识,家里的什么亲戚也有可能就是同村。大家茶余饭后聚在一起,随便聊几句,哪个村哪户人背信弃义的的名声可就传开了。
到时候谁还愿意和这家人来往?
若是名声坏了,在这个年代基本上是寸步难行的。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平日里谁还没有格需要邻里乡人帮忙的的时候?有时候某户人家修建房舍,都是一整个村里的青壮们去帮忙的。
因此这个年代的人们都很看重自己的名誉,背信弃义这种事是极少的。
特别是谢虞琛平日里既没有半点亏待他们,最开始大方地让人教他们蒸馏香水的技术,如今又开设学堂让他们学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作坊里有人做出被人收买,出卖谢虞琛的事情,那真是要被乡人们戳断脊梁骨的。
田福甚至开始怀疑谢虞琛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点才开设学堂让工匠们念书的。不过学堂的一切花销都是直接从谢虞琛自己的私账上走,别人就算是心里腹诽,也没立场对他指指点点,闷头把事办好就行。
讲堂是直接从作坊空着的屋舍里选的现成的,里面的设施也一应从简。但饶是如此,这么一个学堂开办下来,前前后后的花销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更不用说开始上课后还有学生用的笔墨、照明的油灯等等开支。
不过谢虞琛也不缺钱就是了。他一来没有什么买田置业的需求,二来也没有一大家子人需要他养活。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手头宽裕得很,这点钱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
作坊的香水生意现在正是最红火热闹的时候,虽然离回本还有那么些距离,但香水又不是一锤子的买卖,这门生意若是做好了,利润是源源不断的。
作坊里第一批生产的香水早被人抢购一空,饶是作坊现在的产量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不小的数字了,但生产出来的香水依旧是处于一种供不应求的状态。
前段时间田福还跟他说,有几个相熟的商队联系自己,问他能不能给他们留一批货。他们想要往北边那些草原上贩。
那边的人们一向很喜欢中原商队卖的布匹、香囊、瓷器这些精细东西。同他们做生意,虽然路上要费些辛苦,还要提防马帮劫匪,但一趟下来赚得的银钱也是实打实的丰厚。
草原上的那些民族虽然生活条件比起他们差了不少,但都是些气候方面的原因,那些贵族手里可一点都不缺钱。至于这个新流行起来的什么香水香皂,不用想都知道,运到草原上一定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不过香皂还好,这个香水可不是那么容易买的。即使是附近州县的商贩都是一瓶难求的状态。也就是他们和田福有些交情,给的价钱也高,才能在一众排队的商贾中提前那么半月取到货。
现在这个香水作坊就是一棵茂盛的摇钱树、会下金蛋的母鸡。整个榆林,从世家贵族到豪商大贾,无不在关注着谢虞琛和他的作坊的一举一动。
比如田福今天从这儿聘来几个制香调香的,明天又不知从哪找来一个老账房,据说是要在作坊里开办个什么学堂。
“什么学堂?黄口小儿邀名射利罢了。”说话的那人一身华服,一张冷脸紧绷着。
“叔父说得对,不过是群低贱的工匠罢了。而且我听说那什么学堂里面教的都是什么工匠之术,真是上不了台面。”旁边的人揣度着座上人的心思,连声附和道。
“本以为那谢虞琛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如今看来……”男人没有说完,从鼻腔出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将心中的不屑暴露无遗。
第77章
不管外面的人有诸多议论, 学堂还是一天天地筹备起来了。
最开始学堂的事情传到工匠耳朵里的时候,基本没人把它当一回事。大家的想法出奇的一致,都觉得这是个毫无根据的谣言。
直到管事出来证实了此事, 大家才在一片难以置信的议论中意识到——
学堂的事确实不是捕风捉影, 对方是真的给了他们一个念书识字的机会。
在学堂建成后的这段时间里, 这些人找管事的确认了数次。直到把管事都问烦了,撵鸭子似的把一遍遍过来问的工匠们赶出了自己的屋子。
“去去去, 都赶紧干活去!学堂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建成了, 谁还能哄你们不成?”
“一个个的,都不去做事,天天往我这儿跑。小心到时候不让你们报名!”管事叉腰站在台阶上,瞪着眼睛骂人。
匠人们被管事骂骂咧咧地赶了出去也不恼,欢天喜地的回了各自做工的地方, 又把这个好消息传给了翘首等待的同伴。
因着休息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大家不好太明目张胆地议论, 只得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和喜悦, 等到晌午吃中饭的时候,才又聚在了一起, 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
在吃食上,谢虞琛是从来都没有苛待过手底下人的。每隔十天半个月,哪怕不是大鱼大肉,也会让大家沾点荤腥。
这在其他地方是想都不要想的。但在谢虞琛这儿,除了每隔一段时间的荤腥之外, 工匠们还能吃上几道他们从未见过的食物。
什么猪油渣饼、炸酱面一类的,据说都是从江安府那边传过来的新菜式, 好吃得很嘞。
除了在作坊做工的工匠,就连来作坊送货取货的客商, 闻到饭菜的味道都忍不住食指大动,厚着脸皮跟管事商量,看能不能让他们也在这儿蹭顿便饭吃。
别看作坊的匠人们吃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但在榆林这片地方,还属于有钱也吃不着的。
虽然榆林的许多酒楼客舍现在也开始学那什么许家食谱,但到底不比谢虞琛这里,就连做菜用的酱油和下饭的酱菜,都是从许家食肆专门运到谢虞琛这儿来的。
最开始出于保密的需要,招来的工匠要求他们吃住都在作坊里,因此工匠们的一日三餐都由作坊提供。
而这三餐里又属晌中午的这顿饭最为丰盛。在平常,大家都是很珍惜这顿午饭的。如果像今天这样,轮上了吃油渣饼的日子,人们就更是积极了,基本上一听到开饭的吆喝,就都小跑着过去,全想排在前面选一个又大,裹的油渣又多的饼子。
哪像今天似的,连最受欢迎的油渣饼都不急着去领了,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翻来覆去说着的,都是跟学堂有关的事。
“学堂真是给咱们建的?”几个年轻的工匠围着上午去找管事的人们,着急地问道。
“千真万确,我今天问管事的时候管事亲口说的,肯定没问题。”
听到男人肯定的回答,众人不仅没散开,问出的问题反而更多了。
“那你有没有问管事,这学堂是咱们都能去吗?”
“我听人家说那些先生收学生前,都要先考察学生的本事,笨的不聪明的娃娃都不收哩。”
“对对对,人家还要给先生束脩的。不知道咱们这个学堂的束脩我出不出得起。”
田福还没走进院子,就听见人们七嘴八舌谈论的声音。
虽然寻常众人也会在一起闲聊。但一般都是吃完饭还有空暇的时候,跟相熟的人说上几句话,不会像今天这样,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声音。
“这是在做什么呢?”田福心里嘀咕一句,疑惑地迈进了院子。
“田管事来啦。”
田福隔三差五地就会代谢虞琛到作坊巡视一圈,工匠中跟他打过照面的人有不少,见他走近,都赶紧出声问好。
田福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开口问道:“你们围在这儿是议论什么呢?说得热火朝天的。”
“回田管事,大家都在议论学堂的事嘞。”其中一人回答道。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田福又问。
学堂是谢虞琛亲自交代给田福的,不论出于什么缘由,他都不想让学堂出了纰漏。
各式各样的问询声在田福耳边接二连三地响起,田福抬手制止了几回,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田福,等着他开口。
“学堂是谢郎自己出资为咱们作坊的工匠设立的,凡是作坊的工匠,不分老少,只要自己愿意,都能到学堂来……”
正午的太阳最是刺眼,被十来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并不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但这些注视没有半点恶意,从他们眼神中,能看到的只有期待、渴求、紧张。
田福的视线在众人的面上扫过,声音不受控地洪亮起来:“至于大家伙问的束脩,各种笔墨的费用,也全不用担心,都由谢郎替大家出了。”
“过几日作坊会专门张贴一张告示回答大家伙的问题,顺便向大家介绍一下学堂的具体情况,会教授什么知识。到时候大家若是愿意来念书,就可去找管事报名。”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田福知道他们没一会儿是安静不下来的,索性懒得制止,叮嘱了一句让众人不要耽误下午干活后,便由着他们去了。
等到学堂正式开始授课后,谢虞琛还专门过去听了几堂课。
作坊自开办时就是田福在面上忙活,谢虞琛亲自出面的次数只有寥寥几次。因此,作坊里的工匠大多都不曾和谢虞琛打过照面。
也就是谢虞琛在学堂视察的这几日,许多人才第一次知道了他们的掌柜是什么模样。
不得不说,他们这位掌柜的样貌真是一等一的俊雅,只是看起来气质冷了些,话也不多。偶尔问询他们几个问题,也没什么架子,声音清清亮亮的,很是好听。
他在的这几日做的事情也同他们这些工匠相同,听课、写字,并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区别。
但饶是如此,人们一眼望去时,还是立马便能分辨对方和自己这些普通人的区别。像是在野雉群中的白鹤,总是不同的。众人打心眼里尊敬和感激他,却不怎么敢和他亲近。
谢虞琛知道自己在这儿众人都有些拘束,不管是台上的先生,还是台下的匠人心里都提着一口气,一堂课下来累得够呛。他便也没有在学堂多待,确认学堂各方面都运转正常后就不再往这边来了。
这段时间,基本整个榆林城都在明里暗里地盯着香水作坊里的这个小学堂。
学堂本身的规模并不大,拢共也才占了几间屋舍,之所以现在有这么多人关注,一来是因为谢虞琛本身自带热度,背靠沈家,身份神秘,又有香水作坊这么个活的摇钱树摆在人们眼前。二来则是因为学堂面向的人群。
这年头愿意来作坊做工的,基本都是社会的最底层。家中有田地的人家虽然也会外出做活补贴家用,但那都是趁着农闲的时节,出来做些零散的活计。
只有家中连田地都没有,或是田地不够一家生计的这些人,才会出来做工或是给人做脚夫。香水作坊里的工匠大多也就是这群人。
在平日里,他们这类人无疑是被大家瞧不上的,但现如今他们却拥有了许多连普通人都接触不到的奢侈品——知识。
那些高他们一等的人,自然是不愿意让这些自己看不上的人拥有和他们同样的读书识字的权利,因此连带着对于谢虞琛和他的香水作坊也多了几分不满。
只是不满归不满,他们又狠不下心来一起去抵制那精致的小瓶里装着的香液,最后只好一边攀比自己得了香气最新潮的香水,一边忿忿地称谢虞琛“沽名钓誉的小人做派”。
相比起矛盾不已的士族群体,普通人对于学堂的态度自然简单了很多,大多是称赞和羡慕的。
谁敢想那些平日里最不入流的一群人竟然能坐在学堂中听先生讲书了呢?
这几日,凡是香水作坊的工匠,就连说话时的声音都比往常响亮了几分,属实教人眼红得厉害。
***
不同人对此事截然不同的态度基本在谢虞琛预测的范围之内。就连前几日乌菏在给他的信中也同样提及了此事。
办学堂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对于那些垄断着受教育权的世家贵族来说,确确实实地算得上是一种挑衅。
只是相较于那些“圣人之学”,作坊学堂上的那些东西在他们眼中多少是有点不入流,什么砌墙和泥,他们是看不上眼的。因此最后也仅是有些不满,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
谢虞琛便是钻了这个空当,才让学堂安安稳稳地在榆林办了起来。
乌菏在心中虽不至于为了这点麻烦忧心他能否应对的来,但总是不太放心的。因此等到学堂正式授课后,谢虞琛还便专门写了一封信,将这件事告知乌菏。
在开办学堂这件事上,二人的交流算是十分频繁。
对于学堂面向的人群,乌菏倒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表示不屑。只是他最开始也不免疑惑,询问谢虞琛为何要选择那些算术和工匠之术作为讲学的内容。
在谢虞琛看来,知识显然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况且对于普通人而言,这些“不入流”的知识反而是最有用的。
后来,二人便由学堂又引申出诸多的话题来,譬如若是将学堂在其他地方推广,应该如何去做;又或者是将工匠之术大面积普及,对百姓来说到底是优是劣。
第78章
在与乌菏的书信探讨的这些问题里, 有的问题谢虞琛可以利用后人的经验,完整地回答对方。但有的问题,即使拥有几千年后现代人的眼界, 他也很难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这个时候, 谢虞琛便会在信中与乌菏一起讨论。
两种来自不同时代的思想在讨论中碰撞出了新的火花。即使最后仍旧没有讨论出一个圆满的结果, 但对彼此来说仍是大有裨益。
“公子,有您的信。”田福推开房门, 一边从皮口袋中掏出两封信件, 一边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地上大大小小的一堆障碍物,将信递给了谢虞琛。
因着这间屋子最开始是作书房用的,所以不管是采光还是地理位置都是宅子里最好最大的一间。只是谢虞琛搬进来后,没过多久就被各种杂物给堆了个乱七八糟。
偏偏这些东西又都是些看起来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负责洒扫的杂役们也不敢随便乱动, 渐渐地便成了田福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
田福走进屋子时, 谢虞琛正在一堆木条木块里盘腿坐着, 旁边还有几张画了一半的图纸。
见到来人, 谢虞琛立马扔下手里的几节木条,单手撑地站了起来。抖干净衣袖上的木屑后, 便从田福手里接过信件,坐在一边的软榻上浏览起来。
田福这两个月来替谢虞琛取了好几回信件,虽然不清楚这些信件是京中的那位大人物寄过来的,但看对方的神情,就知道谢虞琛对这些信件定是极为在乎的。
有一回自己把信拿过来的时候谢虞琛正在中饭, 接过他手里的信后竟然连饭都顾不上继续吃,直接走到里屋净手, 将信件拆开看了起来。
“也不知道信中是什么要紧内容,竟然能让谢郎如此在意。”田福心道。
谢虞琛拆开新信件。纸上是乌菏一贯字迹, 露锋起笔,转折的地方干脆利落,锋利的笔触像是要把纸划破似的。
书法用笔贵在刚柔相济,太过刚硬反而落了下风。因此严格来说,乌菏的这笔字算不上最上乘的。但字如其人,谢虞琛还真很少见到有人的字能写得如他这般这般刚劲锐利的。
不过相比起他锋利遒劲的字体,信中的内容显然就要琐细零碎得多了。
在信中,乌菏先是对谢虞琛之前反驳他时用的一句——“知识没有高低贵贱、上等下等之分”表示了认可。随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基本都是有关谢虞琛之前提到的“通过考试选拔人才”的设想。
作为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者,乌菏比一般的政治家都要敏锐,也强硬得多。他不会容忍官吏的选拔权被门阀世族所操控把持。同时,他又敏感地意识到了现行制度的局限,以及选拔权完全被世族垄断后对国家带来的巨大风险和危害。
因此,谢虞琛在信中提起“通过考试选拔人才”的方法时,对方才会如此重视。因为他能意识到这句话背后蕴含着的、不可估量的价值。
乌菏所处的环境注定了,相比于亲眼目睹过中华历史几千年来兴衰变革的现代人,他拥有这个时代的人所固有的局限性。
可若是让他生于后世,他能做出的成就又岂是一个普通的现代人可比的呢?
谢虞琛浏览着信中的内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真是难得”。
田福原本正站在一旁,背着手研究桌上谢虞琛正做了一半的模型到底是何物,闻言直起身子,疑惑地看向对方。
什么难得?是说那几封信吗?
书信在这个年代确实珍贵。
虽然有完备的邮驿,可以让书信一站接一站地传递到目的地。但这样的驿站都是为皇家和官府服务的,普通人若是想要寄一份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田福前些年南来北往地经商时,商队里的人经常会替同乡人捎信,顺带收取十几文钱的费用。
很明显,谢虞琛说的“难得”并不是指这个。
但谢虞琛并没有替田福解答他心中的疑惑,笑了笑后便继续低头看信了。
信的另一头是一个能理解他的观念,认可他的选择的人。
在这个只有他自己一人的、蒙昧无知的陌生时代,难道还不够难得吗?
信里的许多内容他需要认真地思索过后才能给出答复,见田福对桌上的东西感兴趣,谢虞琛便把信笺折好重新塞回了信封中,起身走到长桌旁。
“这只是个半成品,还没有完全拼接好。”
桌上是他前些天做的筒车模型。
他当初给学堂挑选授课内容时,正好在一本杂书中看到了一段关于翻车,也就是龙骨水车的描述,想起了自己曾在后世见过的简易水车。
后世的水车和筒车的原理大差不差。而相较于翻车,筒车的体积更小,更省力,也无须用人力或畜力驱动。算得上是灌溉器械的一大革新和进步。
只不过谢虞琛也只是近距离观察过几回水车,大致明白它的运作原理。而“见过”到“造出”之间的差距远比人们想象中的还要大。
谢虞琛从七八日前就开始琢磨筒车的图纸,但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把完整的实物做出来。
原本的筒车应该在轮上安有数个竹筒,通过水流冲击下部的水轮,带动水车转动。
竹筒在水轮下方时汲水,转到水车最高点后,便会顺势将筒里的水倾倒出去。这样就能将水从低处引到高处。
但不知是竹筒的位置还是尺寸出了问题,谢虞琛做出来的这个模型在实际转动的时候,竹筒里的水总是无法完全倾倒出去,汲取的水量自然就少得可怜。
听见谢虞琛盯着桌上的水车啧了一声,田福插嘴问道:“那这东西……又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和翻车一样,都是用来汲水的,只不过有些地方出了差错,还没有完全弄好。”谢虞琛拨了拨水车上装着的竹筒,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闻言,田福半是钦佩半是惊讶地看向桌上的筒车模型。
一般来说,搞这些东西的不都是经验十足的工匠吗?谢郎一个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怎么看都和那些匠造之术扯不上关系。但田福转念又一想,香水制作的技法不也是对方搞出来的吗?
“没想到谢郎竟然还懂这个。”田福赞叹道。
“这不是还没弄明白吗?”谢虞琛瞥了一眼旁边零零散散的零件和图纸。
“谢郎千万别这么说。”田福忙摆手道:“以谢郎的才干怎么可能弄不明白这个。”
谢虞琛没应声,只轻轻摇了摇头。田福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随意寒暄几句后便主动告辞离开了这里。
***
筒车一事谢虞琛暂时打算先放一放。“闭门造车”了这么些时日还是没有突破,可见自己确实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中,倒不如先把注意力放在其它事上。
谢虞琛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有现在的成果,完全是因为自己来自前年后的时代,有无数前人积攒的经验帮助。
只是他一个人的力量到底不够。在生产技术领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能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因此,谢虞琛才迫切地希望发展教育,培养更多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才。教育是改变世界的基石,只有大量的人才出现,这个世界才有发展和革新的希望。
谢虞琛把桌上的零部件和图纸简单地收拢了一下,与筒车的模型一起放进了一旁的箱子中,然后便坐下来准备研究一下如何回复乌菏寄来的那封信。
这些时日,他收到的信件远远不止来自乌菏的这些。还有一部分是来自蓬柳村以及几个商队管事的信件。
前者是许大郎请人代笔的,多是问余小郎和自己好,顺便讲讲一下江安府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者的来源就比较广泛了。最远的甚至有从北方靠近草原的地方寄来的。里面大多都是在讲他们商队一行南来北往的见闻,或是当地的风土人情。
身为现代人,谢虞琛自然深知信息的重要性。只是这个时代的交通不便,消息也近乎闭塞。他只好用这个方法搜集资料,获取有用的信息。
当然,商队们告诉他这些消息也不是无偿的,作为回报,谢虞琛让出了部分香水生意的利润。只是相比起他得到的这些信息的价值,那一点利润并不值一提。
在信中,除了之前提到的内容以外,乌菏还提起现在快到暑季,京中的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城中有许多酒楼仿照许家食肆的菜式,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推出许多适合夏日消暑的新菜品来,颇受食客欢迎。
前些日子,宫中的厨师也做了一些分给众人。只是相比于其他人,乌菏对这几样吃食都不太热衷。
反倒是小皇帝,对这几样甜点冷饮很是喜欢。乌菏为此还专门叮嘱了皇帝身边贴身侍奉的宫人,要他们多看着皇帝,不能让他多食。
谢虞琛之前在罗西府的时候,就发现这位巫神大人大抵是不怎么爱吃甜的。后来跟着他连吃了好几日的桂花赤豆圆子,估摸也没有多愉快。
至于那些新菜式,大多是根据他留下的那本菜谱中的几个饭后甜点创新而来,都离不了麦芽糖。若是外面的酒楼还好,宫中的厨师在烹饪时,绝对是不敢吝啬往里面添加蜜糖的。
显然,这对于乌菏来说并不是个友好的决策。谢虞琛甚至能想象到乌菏当时的神情——
犹豫地舀起一勺品尝。
尝到满嘴的甜味后,心情极为不爽。
但以他的性格,又不可能直白地表露出来,最后只好忍着满腔的不痛快把那一勺甜兮兮的东西给强行咽下去。
谢虞琛忍不住笑了一下,但短暂的幸灾乐祸之后,又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适合炎炎夏日的菜谱。
写完之后,他握着笔的手停顿了一会儿,目光转而又投向窗外郁郁葱葱的林木。犹豫片刻后,谢虞琛还是又续着前面的话,继续往后写了些不相干的内容。
他原本的意思是提醒乌菏几句,让他注意应对夏天带来的高温和干旱。只是“防止走水、庄稼灌溉、预防百姓中暑”一类的措施一说就是一大串。最后谢虞琛只好又取了一张信笺,另起一段专门说起这部分的内容。
权贵人家自是不缺避暑的手段,不仅要在室内置冰,还要雕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饰以金环彩带。只是这样炎热的天气,庄稼和百姓都难免要受点罪。
第79章
田福出门后, 心里又琢磨起另一件事来。
谢郎现在住着的地方是他初来榆林时沈家置办的宅子。宅子虽大,但谢郎当初住进去后,就以不喜喧闹为由, 打发走了大半在宅子里伺候的人。
这些人多半后来都去了作坊做事。但相应的, 宅子里的人手便有些不足了。
那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 哪个不是乌泱泱十几个人簇拥着,往来进退都有人伺候着, 那才是世家郎君的气派呢。再看今天他进谢郎书房见到的那副场景, 知道的人说那是书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进了哪家工匠的作坊里去了。
田福心里琢磨着,等哪天有了机会,他一定要跟谢郎提一嘴这事,哪怕不像那些身边有十几个小厮伺候的人家, 但也不能再像现在这么寒碜不是?
“你说宅子里的人手?”谢虞琛一脸疑惑, “现在的人手足够用, 干嘛再招人呢?”
“哪里够用了?”田福瞥了一眼谢虞琛身后的三层书架。那可是上等的黄杨木打的, 价值不菲,现在被用来堆放各种各样的杂物。他要是这黄杨木书架, 估计早就委屈死了。
谢虞琛也意识到自己书房现在的模样确实很没有说服力。但这书架上面的东西看起来凌乱,却并不是什么杂物废品。什么轴承、齿轮的,都是后世现代机械设备中的重要零部件,哪一个都是无价之宝。
在世俗看来的奇技淫巧,却是人类进步和文明的重要基石。
但显然, 这个时代的人并不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
别说是田福这个外行,就算是皇宫里最顶级的工匠, 也只会觉得是些精巧却无用的玩意儿,并不会引起多少人的重视。
谢虞琛知道仅凭自己三言两语很难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况且在实物做出来前, 仅有干巴巴的解释很难让人信服,便默认了田福“寒碜”的说法。
“左右我过些时日就不在榆林了,不必再麻烦什么。”谢虞琛随口道。
“不在榆林了?谢郎打算去哪……”田福下意识地开口询问,又想起谢虞琛好像原本就不是他们榆林地方的人。
发现自己问得这个问题没过脑子,田福赶紧噤了声。
“现在作坊的生意一切安稳,又有你操持着,我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处了,不是吗?”谢虞琛戏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郎……”田福“哎”了一声,刚准备解释,就被谢虞琛笑着打断了。
“我原本就计划着安顿好作坊后要走的,这几月酷暑炎热,等到天气再凉快一些,就要启程了。”
“谢郎是打算到淮陵吗?”田福琢磨着谢郎既然能跟淮陵沈家搭上关系,说不定此行就是要去往淮陵。
“并不是。”谢虞琛摇摇头道:“我这一行的目的地是东山州。”
“东山州这个地方你应该是知道的。”
“东山州?”田福惊讶道。东山州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可是出了名的穷地方。也就是去年搞出一个水泥来,卖到其他地方能换个好价钱,当地百姓的日子才稍微能过得去了些。
虽然榆林也不是什么富贵地方,但与东山州一比……
田福敢拍着胸脯保证,说他们这儿绝对比榆林好百八十倍。
寻常人即使是生在那种地方,怕也是要想着如何迁出去,哪有人主动往那儿跑的?
田福原本想着,淮陵风调雨顺,经济发达,放眼整个南诏都是一等一的繁华地方。谢郎这样有才干的人,去那种地方闯荡一番也是合情合理。但往东山州去,可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谢郎可是有亲眷在东山州?”田福猜测道。除了这个原因,他再想不出其它谢虞琛要去那种穷苦地方的理由。
谢虞琛摇头否认,“不是这些原因。”
“那谢郎为何要去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田福忍不住问道。
“原因嘛……”谢虞琛顿了顿,忍不住买了个关子:“我现在不告诉你,等过一些时日,你说不定就能从别人口中得知了。”
田福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但谢虞琛摆明了一副不打算为他答疑解惑的模样,他只好琢磨着对方话里的意思,一脸困惑地离开了宅子。
***
田福走后,谢虞琛提笔写了一封给许大郎夫妻二人的书信。信中大致交代了一下余小郎的近况,顺便告诉他们自己过些时日打算去东山州,计划带着余小郎一起去。
虽然许大郎和余娘子二人对谢虞琛的态度已经到了一种近乎言听计从的信任,把余小郎完全托付给了自己。但毕竟二人是余小郎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东山州山远水遥,路途遥远,这种事还是征求一下对方意见为好。
去年的这个时候,谢虞琛为了安置灾民,也有发展当地经济的念头,于是带人在东山州开辟了一块两千余棵杜仲苗的林地。
前段时间,东山州的刺史关泰初递了折子给乌菏,说是去年栽种下的杜仲树长得很是不错,存活率也比较喜人,基本几十株里只有一两株枯死的。
乌菏又把这件事转告给了谢虞琛。毕竟当初筹划杜仲林一事的人表面上是乌菏,但壳子里却是谢虞琛。
现在杜仲树到了可以取胶的时候,自然还要谢虞琛亲自出手。除了谢虞琛,他们其他人可是连杜仲胶是什么东西都没听说过。
不过相比去年谢虞琛又是假发又是易容,费尽千辛万苦扮成乌菏的模样,在酷暑炎夏差点热出一身痱子。这次去东山州的行程就要舒服多了。
别的不说,起码那顶又闷又热的假发可以继续在箱屉里安安静静地待着。
不知道这回乌菏要怎么安排自己的身份?
谢虞琛忍不住想道。之前他在信中随口问过乌菏一回,对方当时只说交给他来安排,但没有具体说要怎么做。
不过谢虞琛猜测,对方应该是会给自己安排一个能全权处置这件事的身份,然后给自己指派些人手。待遇再好一点的话,可能会让州府那边也听自己的调动。
至于乌菏本人?
谢虞琛曾经也是演过什么皇帝、摄政王这种角色的,知道乌菏这样身份的人的政务有多繁忙,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而且乌菏若真是传闻中那种杀人如麻,暴虐恣肆的性格也就罢了。看谁不顺眼直接抄家流放一条龙,那样一来工作量反而能缩减大半。
但就他和对方相处了这么些时日的情景来看,乌菏这个人真实的性格显然和传闻中差异颇大。在处理政务上,也并不是那种昏庸残暴,肆意妄为的人。
因此就杜仲林这么一点小事,应该是不值得对方自己亲自处理的。
想到这儿,谢虞琛摇了摇头,手中握着的笔停滞在半空,在纸上泅出一块不大不小的墨渍。
他凝视着纸上的墨渍愣神了片刻,才将笔搁在笔山上,从旁边又抽出一张裁剪好的信笺铺平。
原本写了一半的内容又要重新誊抄新的纸上,谢虞琛长叹一口气,忍不住想起了后世各种便携的交通工具和通讯工具。
其实自莫名其妙穿越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后,他一直保持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虽然有时候难免会觉得有些孤寂,但谢虞琛一直安慰自己:“说不定在原来那个世界,自己已经抢救无效离开人世了呢?”
这样一来,穿越到这儿还算上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怎么说都是自己赚了的。
相比起前世的自己,他现在的生活水准是下降了不少。但他本就不是一个耽于享乐的人。当初选择做演员,也是为了能够体验不同的人生。
严格来说,自穿越以来,谢虞琛并没有过过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苦日子”。这里虽然没有空调电脑、飞机汽车,也没有花样繁多的游戏娱乐,但他现在的生活,已经比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的人过得要好了。
而他自穿越后,无论是带领蓬柳村的百姓发家致富;还是在东山州治理水患,开办采石场;抑或是现在为作坊的工匠们设立学堂……这些事是真真切切地让谢虞琛感受到了自我价值的实现。
日子过得充实而满足。因此,他平日里其实很少会生出诸如“怀念从前拥有各种现代设施的生活”的念头。但今天在某一瞬间,他却突然想:“若是现在自己在后世就好了”。
如果在后世,他寄往京中的信就不会等小半个月才能收到回信。
在想要邀请一个人,问对方是否对一种名叫“杜仲胶”的东西感兴趣,想不想亲自看一眼,看它如何从一片树叶里,经过复杂的工艺提取出来的时候,也不用犹豫不决,有这么多顾虑。
“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如去研究一下杜仲胶到底该怎么提取。”谢虞琛叹了口气,将写好的信笺叠了起来装到信封中,交给了外面候着的杂役。
“过两日应该会有一队商队从江安府过来,你记得将这封信交给商队的管事,托他带给蓬柳村的许大郎。”
谢虞琛将信递给对方,又补充了一句:“那管事你是记得的。”
“小人知道,商队的刘管事,上次便是小人替郎君送的信。”仆役利落地应答道。
谢虞琛点了点头,看着仆役将信揣到怀里,小跑着去送了信。
江安府同榆林这边是没有什么商队上的来往的。
蓬柳村原本就有谢虞琛留下来的香皂和香水的作坊,虽然比不上这边的作坊规模大,但基本也能满足人们的需求。生意自然也很是不错。江安府的商贩若是想要贩香皂香水这类东西,大可不必舍近求远来榆林这边。
谢虞琛所说的商队却是固定往来于江安府和蓬柳村之间。运的东西也并非香水香皂一类的紧俏货,而是许家食肆生产的酱油、酱菜,这些运一次只能堪堪回本的东西。
除非是管事脑子不清醒,不然是不会让他手底下的人揽这项买卖的。之所以会有商队贩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到榆林,完全是许大郎自己的主意。
当初谢虞琛启程来到榆林的时候,就没有要在这里久住的打算,连住处都是沈家人主动帮忙张罗的。在吃食上自然更是随意就行。
虽然许家食肆的许多菜式也传到了这边,但许家食肆的食物为什么受人欢迎,除了因为做法新鲜以外,还有一部分是在调料上做了改进的原因。
像食肆做菜用的酱油,炸酱面用的大酱,都是食肆自己做的。而这些东西做起来麻烦,周期也长,谢虞琛便没有在榆林也弄一份来改善自己的生活。
第80章
知道了这件事后, 许大郎说什么都要专门把食肆的调味品给谢虞琛运过来。
谢虞琛劝了他两回,不仅没让许大郎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让他愈发殷切。
最开始只是计划送各种酱料和不易腐坏的食物过来, 在谢虞琛信中提了一句让他不必送, 左右也没什么会做食肆菜式的人后, 许大郎便计划连调料带厨师一并给他送过来。
最后谢虞琛生怕自己再拒绝,许家食肆就要在榆林开分店了, 便只好由着许大郎忙活。
许家食肆现在生意的规模铺得不小。不仅有食客来店里消费的收入, 最近还开发出一个“传授厨艺”的新业务。
与传统学徒制“三年学徒,两年效力”的规矩不同,许家食肆搞得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培训机构。有意愿到食肆进修或是学习厨艺的人,只要向许家食肆交一笔学费,便可以在食肆学习。
双方自愿平等, 没有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规矩。
培训班一出来, 便有不少人主动前来报名, 十几个名额没过半日便被报满了。
这种培训模式人们也是第一回见, 城中的那些酒楼食铺虽然有心想到这培训班学习一两个月,但难免心里没底, 想要再观望一阵,因此第一届学生基本都是蓬柳村自家的年轻郎君。
这些人会毫不犹豫地报名,一来是因为许大郎的口碑有保证。许家食肆开业后这两年,从没有什么负面消息传出。食客也都是来了一次后就想来第二次。这些大家伙都是看在眼里的。
许大郎夫妻二人也都是很和善的性子。有了赚钱的法子从来不会瞒着乡亲们,因此村人们也比较信任许大郎。况且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许大郎若是真敢欺骗村人, 自己也讨不了什么好。
而这第二个原因嘛,自然是因为这两年大家跟着许大郎, 又是养猪又是腌菜的,也赚了不少银钱。家里青壮多的,去那些用水泥翻新屋舍富贵人家做工,也能有一笔收入。
手头宽裕了,自让愿意花些钱财去学一门手艺。
况且他们村又紧挨着官道,除了来来往往的商贩,这几年来他们村做生意的商队也有不少。
有了这门手艺,农闲的时候在路边摆个小摊,为那些商贩提供些物美价廉的可口饭食,不比去城里做工的强?
而许大郎也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对来学习厨艺的人们从不藏私,尽心尽力地教他们如何做好一道菜。
靠着前几批学生的口碑,很快便吸引来了从各地专门赶来学习厨艺的学生。
谢虞琛留下新菜式的数量到底有限,食肆不可能一直靠新菜来吸引顾客。再加上不少酒楼都研制出了味道相似的菜品,除了那些吃惯了许家食肆的老顾客,很少有人会愿意为了一顿饭专门跑来蓬柳村。
现在许家食肆在市场上的竞争力远不比刚开业的时候。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许大郎又推出了所谓的厨师培训课程。
不管是煎炸炖煮、红案白案,还是许家食肆至今没有酒楼研究明白的招牌菜式,只要你报名了相关课程,都能在许大郎这儿学到对应的技术。
这套操作下来,食肆的收入反而比原来还增添了不少。以许大郎现在的收入,匀出一点钱来专门雇人定期往榆林给谢虞琛送些新鲜吃食,并没有多难。
而且有了这定期往来于榆林和江安府的一队人马后,许多事情也便利了不少。
譬如这个厨师培训课程,放眼整个南诏都是第一次见。虽然谢虞琛已经给了许大郎一套完整详尽的方案。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是难免会遇上在计划之外的事情,许大郎免不了要传消息给谢虞琛,让他决断。
偏这年代寄信又是个极为麻烦的事,不管是托熟识的人捎信,还是花钱请贩货的商贾代为传达,都有不小的风险。而且也并不是正好就能遇上顺路的。
现在有了自己雇的商队,别的不说,起码通信来往就比以前方便不少。若是能顺路贩点别的东西,赚得的钱也能勉强回本。运气好时,还能稍微赚几枚铜板。
余娘子思念小弟时,也能寄一封信到榆林,问问余小郎的近况。
说到写信,这段时间余小郎跟在谢虞琛身边,别的不说,字可是没少认。现在他已经基本能看懂余娘子托人代笔写给自己的书信了。
至于回信,在先生的帮助指点下,也能勉勉强强凑出百十个字,看起来也是像模像样的。
作为余小郎正儿八经拜过师的先生,谢虞琛在余小郎的教育上也是费了不小的辛苦。
除了最基础的读书识字,谢虞琛还专门空出一部分的时间来,带余小郎去实际体验生活,多看多听外面的世界,与各种各样的人和事打交道,长长见识。
过去余小郎一直生活在那个村子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去村里三里外的山上砍柴或是摘些榛果板栗补贴家用。
如果说因为阿姊嫁给许大郎,自己跟着到了许家算是余小郎的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那么他跟着谢郎离开江安府来到榆林,应该就算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真正学到了一些有用的本事。
收到谢虞琛的信时,余娘子其实是有些犹豫的。一方面,他知道小弟能跟在谢郎身边,绝对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机遇。但另一方面,余小郎到底是她唯一的亲人,年纪又小。
这还是姐弟二人第一次分开这么长的时间,余娘子实在有些思念小弟。
但余娘子心里也清楚,若真是因为自己这一点不舍之情,让余小郎回到蓬柳村,才真是害了他,把他大好的前程给耽误了。
试想一下,若是回了蓬柳村,他能接触到的就只有村里的家长里短,和地里的几亩作物。
自己和许大郎已经算是村里日子过得最好的了,但眼界也只够看到前院的生意和后院的酱缸。但跟在谢郎身边,即使不奢想谢郎的提携,能学到的东西又何止那些待人接物、察言观色的本领。
那些在外面长得见识、学到的为人处世的道理,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直到最后,余娘子也没有跟任何人提一句让余小郎回来的话,只是挑着灯熬了几个大夜,才赶制出了几件衣裳和鞋子。
衣服的针脚又细又密,布料也是最上乘的,大小两套尺寸,托人捎到了榆林。
***
这回前往东山州,谢虞琛计划还是走水路。
马匹的速度不慢,却在舒适性上差了不少。而马车虽然不用在马背上颠簸,但这年头的基础设施跟不上,官道其实也没有多平坦。若是遇上大山阻隔,走陆路说不定多要绕一倍的路。
相比起而陆路,水路行船则可以日夜兼程地前行,也不用考虑人和马匹晚上的休息问题。唯一的缺点大概是谢虞琛自己不争气,有晕船的毛病。所以要在路上辛苦一些。
临行前的几天,谢虞琛把作坊的事都安顿了一番,顺便趁着这个机会,把原本的合同也拎出来重新修改完善了。
在作坊,除了作坊的几个大管事以外,工作量最多的大概就是田福。
最开始他建这个香水作坊的时候,因为手头的银钱不够,所以选择了与人合伙。作坊经营需要的银钱,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出自自己的腰包,另外三分之二则分别来自田福和沈家。
不过相比起田福这种斟酌利弊、思虑良久才决定入股的普通生意人,沈家会投资这点规模大小的生意,则更多是为了送谢虞琛一个人情。
至于后来香水在贵族阶级内部大受欢迎,成了最紧俏的物品。谢虞琛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命人送到沈家手里的分红,数额也大到连饱经世故的沈家家主都忍不住咋舌。这就完全不在沈家预料的范围之内了。
相较于投了一大笔钱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沈家,谢虞琛的第二大投资人田福,在作坊的经营上就深入得多。
他不仅包揽了前期所有的原料收购,后续作坊的每一道进展,建厂、招揽工匠、与商贩签订单、乃至作坊中学堂的筹备,都少不了田福的身影。
换句话来说,田福在谢虞琛这项生意的参与的程度之深,已经不像是个合伙人,更像是他谢家的大管家似的。
虽然作坊也有田福三分之一的投资,但他这段时间的操持谢虞琛也是看在眼里的。许多事他做了也没有收益,但只要是他能上心的事,田福基本都不遗余力地去做了。
谢虞琛便想着趁这个机会,把合同跟田福在原有的基础上再补充一番,一来是不能让人家白干这么多天,二来也清晰一下职责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