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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慕容澹的手一松, 竹简掉在地上,线散了,他不自觉眨了眨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一番。


    才声音沙哑的问, “谁?你再说一遍。”


    窗外的雨依旧下的绵密, 像是酥油, 不疾不徐地敲打的房檐地砖, 发出极小的声响。


    咚咚咚。


    又十分缠绵欢快。


    传在慕容澹耳朵里, 这样的声音都无异于平地惊雷阵阵, 一声接着一声, 鼓噪的他浑身血管筋肉都要炸裂。


    姚生哭着, 呼吸都急促起来, 深吸一口气, 大声道,“虞姑娘, 虞姑娘死了!殿下!”


    他是殿下的死士,以慕容澹的悲喜为悲喜, 以慕容澹的喜恶为喜恶, 一定程度上,他能精准感知慕容澹的情绪。


    如果他对虞年年的怜惜有三分,那慕容澹逃避且不敢宣之于口的情愫,以及虞年年的对慕容澹的掏心掏肺,便将这份怜惜和单纯的喜欢,演变成了八九分。


    慕容澹不管虞年年,他却下意识打探着消息,关注着。因为他知道有一天,殿下总会问起来的。


    慕容澹愣了愣,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什么?”


    姚生不厌其烦,望着他,“殿下,虞姑娘,虞姑娘没了……”


    慕容澹弯腰,要去捡那卷散落的竹简,却怎么捡 ,都捡不起来。好像他的眼睛瞎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胸口处有东西翻涌,却被什么堵着,上不来也下不去。


    姚生跪下,将竹简捡起来,捧给慕容澹。


    “哦。”慕容澹眼眶红的几乎能滴血,自觉语气平淡,在姚生听来,却依旧语不成声,“怎么死的?”


    提起这个,姚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连呼吸都带着颤抖的音腔。


    “三十的前几天,去了乱葬岗,背了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回来,听说那时人就不行了,好不容易吊口气回来,不知发什么疯,徒手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将那尸体葬了。


    她身上尚带着鞭伤,寒冬腊月里折腾一遭,没撑几日,人便没了。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了……”


    说着说着,咬着下唇,恨不得咬掉嘴上一块儿肉下来。


    “有人说,您被打死扔去乱葬岗了,所以她才去的,听说又拿全部积蓄换了副验……”


    “哪天没的?”慕容澹想把竹简用绳子穿起来,却发现手抖得厉害,骨节分明的手爆出青筋,如一条条小虫蜿蜒附着。


    麻绳握不住,穿也穿不进去,竹简稀里哗啦又掉了一地。


    “三十那天夜里。照看她的人出去吃了碗水引,一回来人都凉了……”


    慕容澹眨眨眼睛,僵硬点头,一副恍然,只是灵魂像被什么抽走了一样,“大年三十啊,好像是她生辰,你不说孤都忘了,她该十五岁了。”


    他顿了顿,转而自嘲,“也是,孤记这个做什么?”


    指了指地上散着的竹简,“你捡起来。”


    姚生又将散着的竹简,一条一条捡起来,放在慕容澹怀里,他身体却一抖,那些竹简又噼里啪啦掉了下去。


    今日这些东西大概是看不完了。


    “殿下,您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姚生红着眼睛,语气颤抖道,又弯腰将竹简捡起,奉在头上。


    殿下怎么会不难过呢?


    慕容澹骂叱骂,牙齿碰撞,打着颤,“孤怎么会哭?蠢货!”


    他嘴角蜿蜒出一道血色,姚生呆呆地看他,手中的竹简滑落,“殿……殿下……”


    慕容澹顺着他的视线,手指颤抖的刮了一下嘴角,上面沾着粘稠的鲜血,他嘴唇抖了抖,“没事,咬着舌头了。”


    一张脸不知哭还是笑,充满了复杂矛盾,又将唇角的血渍尽数擦掉,“挺好,她死了挺好的,省了麻烦。”


    “殿下!”姚生目眦欲裂。


    只见慕容澹扶着胸口,眼眶通红,呕出大口大口鲜血,溅在地上,还有散落的竹简上。


    鲜红的一大滩,像是要将心肺里的血液都呕干净,又像是将心里的懊悔一通发泄。


    春风杂着细雨一吹,满屋甜腥。


    “殿下,殿下!”姚生焦急的唤他,欲要请医师来,慕容澹按下他的胳膊,“无碍,小毛病。”


    “许是近日天气回暖,躁得慌。”慕容澹伸手,颤颤巍巍摸了一把嘴角的血,雪白尖削的下巴都染上了红色,“孤想吃冰,冰窖里应该还有,你晚上取来。”


    “你出去吧,让孤歇一会儿。”


    姚生一步三回头,生怕慕容澹出什么事,却见他安详地躺在榻上,双手叠在腹部,便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又脱了脚下的木屐,怕惹出声响,扰了他歇息。


    慕容澹仰躺在榻上,四周都萦绕着血腥气。


    他没法思考,却也知道自己的心脏像被利刃一刀一刀切割一样,疼的剜心蚀骨。


    张了张嘴,换个呼吸的法子,却觉得肺都疼了,恨不得死个痛快才好。


    他控制自己不去想,却又忍不住想起。


    第一次,虞年年给他插了花,高兴地给他看,他抬手打碎了。


    第二次,虞年年的两扇门都被他敲碎了。


    第三次,虞年年没吃饭,给他两个梨,他一个都没给她留……


    第四次,他将虞年年舍不得吃,煮好的肉喂了狗;还有饴糖,丢了打鸟。


    还有无数次,他对她恶言相向……


    现在虞年年死了,世上没有虞年年了。再也没有自己挨饿也要给他吃饱饭的虞年年了,也没有愿意用性命相护的虞年年了……


    “燕燕,你看,我保护你了。”虞年年放下架在自己颈上的刀,哭着笑着。


    “新年安康。”她对自己说的,这是最后一句话。


    他的的确确安康着,她连个新年都没熬过。


    虞年年是间接为他而死的,他害死了虞年年。为了给他新岁礼物,为了保护一个莫须有的存在,不是,是为了保护一个畜生。


    慕容澹蜷缩在床上,呼吸困难,宛如一条溺水的鱼,手指抓着床单,攥出了血,另一只手捂着胸口,发狠捶着,好像这样肉、体疼了,就能缓解心上的疼痛。


    “哈……她死了不是更好吗?”他自言自语道,许是刚呕出血的缘故,声音极为沙哑,这样劝说自己。


    她死了便没有人能影响自己的情绪了,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喜欢过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时间会抹平一切。


    他生来尊贵,凌驾万人之上,人命于他如蝼蚁,只要他想,有千千万的人,为他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虞年年这样的人,晋阳多了去了,哪个世家都要养上几十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儿,他在乎虞年年点儿什么?


    漂亮吗?是漂亮,可他见过美貌的人不计其数。


    “唔……”他一偏身子,又呕大片鲜血,溅在他墨色的衣袍上,湿濡一片。血红的双眼,不知是心里难过还是身体难过,眼泪滑落下来,滴在血上,稀释了红色。


    房里的血腥味更重了,他想睡一觉,没有什么问题,醒来是不能解决的。


    姚生请来太医署的医丞,守在外面。


    太医丞听见里面的声音,又闻见了血腥飘散,忍不住皱眉,问,“怎么了殿下这是?”


    风一吹,姚生眼睛干涩的疼,连湿濡的空气都没法缓解,他沉默一会儿,忽然摇头,“殿下以为是在渡劫,实际上情劫难渡,他实在惩罚为难自己。”


    太医丞摇头叹气,“总呕血伤根本,老臣怕殿下败了身子。”他缓了缓,又说出一番似是感叹的话,“若说情劫,哪有渡得过去的呢?一切不过该顺应本心,即便心中否定,口里回绝,身体却骗不了人。”


    他剩下一句话没说出口,实乃大不敬言语。


    殿下如何位高权重,如何武艺高强,如何冷静自持,不过还是个少年,年少慕艾,炽热真诚。


    慕容澹一闭上眼睛,便是方才在梦里的那一幕,虞年年问他,“要不要一起洗衣服?”


    漂亮的柳叶眼清明如水,脸颊还有梨涡,小虎牙也可爱。


    可是这样漂亮的人,现在没了,变成一具枯骨,不知躺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没人抱她回家。


    睡不着也睡不安稳,像是在地狱里煎熬。


    外面的天色早就黑了,雨却不见听,甚至伴着雷声,轰隆隆砸下来,照得四方一瞬光明。


    姚生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带着人默默进来点灯,手里捧着一碗碎冰,用樱桃枝和蔗霜和了,红润动人。


    仙鹤踏云的鎏金烛台一人高,纷纷安置在墙角,一簇一簇明亮的火花纷纷驱散一角灰暗。


    慕容澹额头上全是冷汗,陡然惊奇,外面正劈下一道雷,让不少人惊呼,多少年不曾见春日有这样大的雷雨了。


    “外面还在下雨?”他嗓子还是哑的,甚至比方才哑的还厉害,像是用铜片刮过。


    姚生过去跪下,“下着呢,要下大了。”将手里的冰递过去,“殿下,加了许多糖。”


    慕容澹一听糖,心又疼的厉害,哇的一声吐出口血,和那些干涸的混在一起。


    他撑着身体,从榻上翻身下去,跌跌撞撞跑到柜子前取出一个拳头大的金丝楠木匣子,上面刻着合欢花,花瓣染成红色,她喜欢的红色。


    吐了太多血,心伤至极,身体是软的,站不稳,跌在地上。


    里面放着碎玉,拼起来该是水滴形状的,晶莹透亮,是虞年年送给他的新年礼物,被他捏碎了扔在地上的那块。


    落在地上的时候,他说声音真好听。


    慕容澹手颤抖着,将玉捡出来,一块一块拼在一起,可是拿起又掉下,拿起又掉下,始终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浑身都哆嗦起来,红着眼眶,能滴血似的,眼泪一滴一滴飞快落下,唇瓣轻颤,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怎么,怎么……怎么会这样?”


    他抱着玉在怀里,弓着腰,头磕在冰凉的地上,不知问自己还是问旁人,“怎么会拼不回来?它为什么会碎?为什么?”


    碎发粘在苍白靡丽的脸颊上,衣衫拖出血痕,在地砖上蜿蜒成红蛇。


    许久,慕容澹身体才抖的不那样厉害了,双手用力握着那块碎玉,生怕攥不住,又掉在地上。


    俯下身子轻轻亲吻,像对待最炽烈的爱人,唇上的血沾在翠绿的玉上,说不出的妖异动人。


    随后,他将玉揣在怀里,烫的那块一小块贴着玉的皮肤发热,飞快跑出去,冒着暴雨。


    夜风卷起他的墨色的衣摆,和散落的长发。


    姚生和一众仆从在后面打着伞追他,轰轰隆隆的一片人,叫喊竟将雷声都盖过去了,“殿下!殿下!您要去哪儿?好歹将伞带上!”


    慕容澹外衣敞着,露出一片精致的锁骨,浑身让雨水打湿了,衣裳滴落着血色的雨水——那是他呕出的血。


    从檐下站着的一个仆役手中抢了灯笼,便跨上一匹马,勒紧马缰,径直冲出府去了,朝着城外奔去。


    灯笼是油纸糊的,用特殊工艺,不进水,所以雨水浇不灭。


    慕容澹敞开松散外衫,将灯笼纳进去,怕它被风吹的熄灭了,哪怕胸膛那块皮肤要被烧焦了。


    守城门的士兵拄着枪,眼睁睁瞧着一匹马奔驰而过,他们忙上前去拦,城墙上的守城将一抹脸上的雨水,冲下头大喊,“放凉州王殿下过去!”


    后头又跟着十几匹马,飞驰着穿过城门,马蹄踏出泥花。


    也无一人敢拦,只面面相觑。


    人在后阳坡前停下,灯还没有灭。


    慕容澹将灯举起,照亮了一片小小的黑暗混沌。听说死去的人,只要熟人提一盏灯,她的魂魄就会跟着灯找过来。


    但是……


    年年,你会不会怨我,所以不愿意来找我?


    雨砸在他的脸上,睫毛上挂着水珠,混着咸涩的液体一起滚落,浑身都湿透了,也冷透了。


    夜风吹不起他湿重的头发和衣摆。


    姚生冲过来,将手中尚且干燥的披风搭在慕容澹身上,举着伞,豆大的雨砸在伞上,乒乒乓乓,不知落在身上该多疼,冲他喊,“殿下……”


    “嘘,不要说话。”慕容澹手指在唇上一比,“你不要吓到她。”


    其实最吓到她的人,是自己吧。


    慕容澹知道,他却不想承认,将伞掀翻在地,“你挡着光了。”


    姚生见慕容澹不肯打伞,自己更是不敢打,身后随着来的侍卫也默默将伞收起。


    “她怕生人,怕黑,怕打雷,也怕老鼠,现在下雨了,这里蛇虫鼠蚁都很多,还那么黑,她一定很害怕,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躲着。”慕容澹沙哑的嗓音哽咽了哽咽,又压低声音,“你小一点声,不要吓到她。”


    “我要听听她在哪个角落里哭,然后去接她。”


    慕容澹说完,又顿了顿,忽然握紧了手中的灯笼杆,“可是她哭的时候都不出声啊……”


    不知道她死后,抱着膝蹲在角落里哭的时候,脸会不会憋的紫了。


    她那么怕老鼠,尸体被老鼠啃噬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想给你做的红裙子还没做,梅花要等冬天才能看,但是可以天天给你煮肉吃,还有肉沫水引,好甜好甜的梨子,很多的饴糖,想要的都给你。


    我也给你……


    如果你不要,我就蹲在一旁等着,等你什么时候要我,我再出现。


    “殿下……”姚生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忍不住咬住自己的拳头,“您这是何苦。”


    “不知道。”慕容澹用异常轻柔的嗓音去喊虞年年的名字,可惜还是像个破锣一样难听。


    “姚生,孤其实是个傻子。人在的时候,孤对她太差了,以为只要不承认,有些事情就能当做没发生过。”


    “现在,要寄希望于鬼神之说来寻她……”


    慕容澹从一个角落,开始找人,三个月了,死的人不计其数,虞年年即便死了,也不知道埋在哪个人堆儿里,说不定早腐烂的成了一具白骨。


    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姚生招手,让跟随来的人一起寻找。


    慕容澹摆手,“你们离远一些,不要吓到她,她胆子小。”


    几个人顶着雨,对视一眼,便默默退下了。


    慕容澹一边提灯找人,一边碎碎念,破锣一样的嗓子忍不住发痒,咳了几声,“我错了,早前说,便是她死在面前,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如今人死在看不见的地方,我已经这样难过了……”


    其实细想想,承认或许喜欢有什么关系呢?他足够强势,不需要一个出身高贵的妻子为他点缀,也无人敢置喙他的言行,若有说闲话的,直接杀掉便是。


    为什么要觉得,虞年年对他产生影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只有没有能力,害怕失去的人,才会担心羁绊的存在,忧虑羁绊带来的后果,因为那些人保护不了爱的人,所以害怕失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害怕?


    慕容澹揉揉眼睛,火辣辣的疼。


    姚生陪着他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山里穿梭,翻了一具又一具尸体,可都不是虞年年。


    尸臭萦绕在呼吸间,喉鼻唇舌都跟着发苦,胃间翻涌。


    “年年,我真的错了,你看看我好不好?不要在这里待着了,我带你去漂亮的地方,谁都不敢骂你,谁都不敢欺负你。”慕容澹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湿漉漉的脸。


    那块玉也凉了,贴在胸膛处,再也升不起一点儿温度。


    第二日下午的时候,天才稍稍放晴。


    后阳坡早被凉州王府的亲卫包住了,一圈都系上了铁丝,一个苍蝇也放不进去。


    老伯老眼昏花,推着一车尸体靠近了才发现围了一群人,他打着商量,“小哥儿,您这不让送人进去了,那尸体往哪儿放?”


    “晋阳这么大,总有个埋尸的地方,您老请别处去吧。”侍卫抬手让他离开,算是极为客气的了。


    老伯讷讷不敢言语,夹着尾巴推着车又走了,怕再纠缠几句惹了厌烦。王权至上,这些人杀人都不眨眼的,他个推尸体的老头子算什么?


    死了都没人在意。


    狩阳帝自慕容澹回来后便日日惶惶不安,生怕哪天睡着睡着,刀就架在脖子上了,他这个侄子比他皇兄身体健朗,精力与狠心也都更胜一筹。


    “今日慕容澹去哪儿了?”他在凉州王府外安插了探子,时时监控。


    “听闻昨日半夜去了后阳坡乱葬岗,将哪儿都围起来了,也不知有什么好东西,让他这样着急。”


    太子趁着慕容澹不在眼前,嘴上抖起来威风。


    狩阳帝眉一跳,看向太子,透出几分不满意,“你如何知道的?”


    他还没有得到最快的消息,怎么太子能知道呢?


    太子冷汗一冒,深知不小心犯了自己父亲的忌讳,怎敢比他先得知外面的一举一动?忙低头恭谨,“儿臣在外殿遇见了探子,随口问了两句,见父皇日夜忧心,有意为父皇分忧。”


    狩阳帝冷哼一声,教人去将探子处理掉,换新的监视凉州王府,“都该知道,这大梁,谁才是君主!朕还在,用不着你这个太子代为分忧,你老老实实准备婚事。”


    他思维不断发散,心想太子才得到一个岳丈,就敢越俎代庖,操心起国事,明日不该反了天,看上他的龙椅?又思虑起,是不是该给虞太尉些警告。


    殿外有人大臣求见,太子赶忙告退,政务上的事儿,狩阳帝不肯让他插手接触分毫,他已经惹得父皇不高兴,再不识趣,明日被幽禁都说不定。


    走前只隐隐听见狩阳帝摔了杯盏,暴怒大吼,“沈之昂呢!他怎么还没带着人回来!”


    想必是去终南山接高人回来并不顺利。


    高人都是有脾气的,哪能轻易出山?以往狩阳帝有的是时间跟他耗着,如今慕容澹回来了,他急需一位通神之人。


    萱女住在宫里,她虽然有钱,但想要探听太尉府里的消息还是过于困难,近日夜里总是梦到虞年年,要么是在井边提水,要么是在廊下洗衣裳煮粥。


    一醒来心突突地跳。


    宫里旁的没有,但因为当今陛下格外迷信怪力乱神只说,所以养了不少巫师术士,她不信这玩意,却架不住心慌,想求个安稳。


    巫师带着异兽面具,身披黑袍手里握着龟甲进来了,神神叨叨开口问,“夫人要求什么?”


    萱女捏捏眉心,因睡不好,格外疲惫,脸色也苍白,“求个人,求她安稳。”


    “生辰八字可知?”


    “辛卯年腊月三十日子时。”她想了想,开口。


    巫师将龟壳放入火中炙烤,口中念念有词,带着几个侍人围着鼎绕圈乱舞,从袖口洒出一把不明颗粒。


    萱女皱眉撇嘴,她就知道这些玩意神神叨叨不能信。


    巫师忽然惊呼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小心翼翼将带有纹路的龟壳捧起,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才含着泪摇头叹息,“难难难,命途多舛,玉殒香消!”


    萱女一听,陡然从座位上弹起,眼眶泛红,“你说什么?”


    “夫人,您要算的人,红颜薄命,已经没了,早就没了~”巫师垂着头道。


    “放肆!你胡说!”萱女满目不敢置信,“拉下去,给我砍了他!庸人!她怎么会死!你瞎说!”


    几个侍卫涌上来,将他拖下来。


    “再去叫一个来!”萱女目眦欲裂,怒道。


    所有人都知道她得宠,脾气又不好,不敢怠慢,忙又带了个巫师来,所卜卦象,依旧同上一个如出一辙。


    “拉出去,砍了!本宫就不信这偌大的皇宫里,没有一个能算准的!”


    萱女慌张在宫殿里踱步,“去!将皇宫里所有的巫师都带来!快去!”


    为了确保他们不是为了保命,阳奉阴违,便又将他们单独隔开了,互相不知道彼此的消息,也不清楚外面的消息。


    一连十个巫师,所卜结果如出一辙。


    萱女便一连砍了十个人,殿外血流成河,就连侍奉的宫娥宦官都于心不忍,她却丝毫没有触动,抬手,“叫下一个上来!”


    跌坐在席上,她不自觉落下眼泪,怎么可能就死了呢?虞年年命硬,又活得乐观,怎么可能会死呢?


    一定是这些坏人在欺骗她!都当她好欺负呢!


    “爱妃,你这是怎么了?”她一哭,狩阳帝心都跟着碎了,忙安慰,“爱妃是天上仙子下凡,怎么能哭呢?快擦擦眼泪,朕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萱女如今没心思跟他调笑,便将人推开,“陛下自己玩罢,臣妾不送了。”


    “这……”狩阳帝为难,又想哄她,却见她是真的伤心生气了,便也不敢纠缠,只好离开,临走时还道,“爱妃若是生气,便将这些庸碌巫师都杀了!给爱妃出气!”


    狩阳帝上次来李夫人这儿还是三个月前,深宫寂寞,旁的御嫔都不愿意同她来往,她便更寂寞了,只能关起门来自己寻点儿乐子。


    “娘娘,臣伺候的可还舒服?”精壮的男子,一身侍卫打扮,手在她脊背上按捏,不过片刻便转移到了腰间、臀部、胸前,这三处不断流连。


    “嗯~不错,啊~你手艺越发精进了。”李夫人伏在床上,不断娇吟着,脸泛潮红,识趣的宫人们都退下了,将空间留给两个人。


    “都说年少夫妻感情深,半路夫妻靠不住。陛下哪有我贴心懂娘娘?”男子口中调笑,他便是李夫人的前夫,市井里的杀猪匠。李夫人一朝得宠,他也跟着鸡犬升天,进了宫做侍卫。


    以往李夫人尚且得宠,他不敢放肆,如今李夫人失宠,两人便干柴烈火勾搭到一起去了。


    “的确,陛下哪有你贴心懂我。”两个人按着按着,衣衫便褪尽了,白盈盈的身体交织在一起。


    正至情浓时,大门忽然被破开,但见狩阳帝大步的跨进来。


    两个人急急忙忙的分开,用衣服被子掩盖住身体,李夫人不住的颤抖,一边在榻上磕头,一边口中喊着,“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爱妃真是好情趣,这种事情怎么不叫上朕?”狩阳帝不怒反笑,目中闪动着疯狂的光,看着自己爱妃与别的男人苟且,一点儿恼意都没有,倒是十分有兴趣。


    他抬手叫人,兴奋拊掌大呼,“带个画师来,这等场面,记录下来必定香艳!”


    说着便宽衣解带,抬手招呼,“朕与你们同乐!同乐!”


    李夫人吓得够呛,哆哆嗦嗦的,她前夫却壮着胆子,将人又摁倒了。


    画师提着东西进来,一眼便瞧见这淫乱的场景,他习以为常地展开画布,往常只给陛下画过两个人的,今日如此刺激,大白天的就三个人。


    不多时候,他便将轮廓画好,只需后来润色便好。


    半晌后,狩阳帝餍足地提了衣裳,过去看画师手中的画,满意点头,“不错,不错!”便言笑晏晏招人来,“来人,将这两个奸夫淫妇拖出去,施以鼠刑!”


    原本以为此事就这么过去的李夫人和前夫,脸色冷不丁白了,床上淌出焦黄的液体,不知两个人里哪个被吓尿了。


    李夫人也顾不得用衣裳被褥蔽体,跪着下床挪到狩阳帝身前,涕泪横流,揪着他的衣摆,“陛下,陛下,臣妾知道错了,陛下!”


    “朕同你们一起不代表朕会容忍一顶绿帽子挂在头上。拉下去!”狩阳帝将她脸上的泪水温柔抹尽了,笑着与她道,“去吧,爱妃。”


    “陛下!陛下!”两个人叫嚷着,祈求获得一线生机。


    鼠刑听起来轻描淡写,但受刑者痛不欲生,堪比千刀万剐。要先将人安置在铁床上,四肢绑起,腹上扣着一个铁桶,里面装上几只牙不尖爪不利的老鼠,在桶外用火不断加热,逼迫老鼠撕开人的腹部取凉。


    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却要遭受钝刀剖腹的痛苦,任由那老鼠活生生啃噬血肉。受刑之人凄厉惨叫,能感受到内脏撕扯,还能听见老鼠在自己肚子里吱吱乱叫,毛茸茸的的身体和粗长的尾巴蹭在五脏六腑,心理身体上双重折磨。


    历经几日几夜,才能解脱。


    李夫人慌乱之中,大声叫道,“陛下,陛下臣妾有了身孕,已经三个月了,您不能不要您的皇子,陛下。”


    她抚上自己的小腹,这是最后一丝生机。陛下子嗣不丰,只有太子一个孩子。


    狩阳帝一怔,转身回头,微微敛低了头,上下打量她,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是吗?爱妃!朕又有孩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是,是是!”李夫人嘴角扯出僵硬的笑,比哭还难看,“臣妾真的有身孕了。”


    “朕老来得子,必定要给这个孩子最好的!爱妃你看冀州如何?朕将冀州作为孩子的封地!”狩阳帝将人扶起,脸上挂着欣喜。


    李夫人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这一胎,命和荣华富贵都保住了。


    不料狩阳帝眉头一皱,像是为难,“只是这孩子,朕还不知是男孩女孩,该封公主还是王子?着实令朕为难。”


    “陛下,等孩子生下来就知道了。”李夫人身体虚软,笑道。


    皇帝皱眉摇头,“不行!朕马上就得知道!”他招手,“将她肚子刨开,朕要瞧瞧,里面到底是朕的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他像拍瓜一样拍了拍李夫人雪白的小腹,眼睛里闪动着慈父一样的光。


    李夫人害怕极了,要挣开他的手,“陛下,陛下,若是刨开,孩子就死了!陛下!”


    “朕会给这个孩子最好的,但是你必须死,朕不能容忍有个淫乱的女人生下朕的孩子。”


    太医举着手里血淋淋,一团像小耗子一样的红肉,“陛下,不够月份,根本瞧不出男女。”


    地上李夫人躺着哀嚎,肚子里的肠子流了一地。


    狩阳帝看了眼那小红耗子,“朕既然缺个女儿,这便封为和顺公主,风光葬了吧,听说陈侍郎家才生了个儿子,与公主相配,便结为冥婚,地下省的没个人相伴。”


    一句话,便断了个刚出生婴孩的生死。


    李夫人肚子已经破了,鼠刑对她不适用,便换作车裂,依旧死的凄凄惨惨,没有全尸。


    是在宫中人流动最多的广场上施行的,惨叫凄厉,不少人都眼睁睁看着李夫人被分尸成了六块,人都死了,四肢还在蠕动。


    狩阳帝这一次杀鸡儆猴,震慑住了不少人。


    不管是芳心欲动的妃子,还是小宫娥,都战战兢兢,离宫里侍卫太监都一丈远,生怕被瞧见了,落到李夫人这样的下场。


    宫里侍卫也不敢跟女子说话了,怕再落个鼠刑惨死的下场。


    一时间宫内人人自危。


    狩阳帝要立一个未出生,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婴儿做公主,还要赐给她封号封地,风风光光办葬礼,不仅如此,更是闷死了陈侍郎的小儿子做陪葬,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唐极了!


    御史大夫劝谏,被狩阳帝一剑刺穿胸膛,侍卫见怪不怪抬出去。


    所有人对视一眼,将袖子端起,高呼,“吾皇万岁!”


    这事儿便这样过去了,狩阳帝愉悦地扔了剑,“众爱卿平身。”


    慕容家祖训,没有什么是杀个人不能解决的,一个不行就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再不行就全杀光。


    等到没人发出反对的声音,那便是所有人都赞同了。


    大梁历代皇室子孙都将这条家训贯彻的彻彻底底,从无一人违逆。


    虞敏敏自宫中元日宴回来后,郁郁寡欢,去同虞太尉理论,却被呼了一巴掌,警告,“你上次鞭打虞年年的事,我还没罚你!滚回去紧闭!”


    府里上下都知道要有新夫人了,姬妾仆从之流对姜夫人和虞敏敏也变得不大恭敬,怒火攻心之下,虞敏敏缠绵病了半个多月,病才刚好,就听说从老家接回来个妹妹。


    是先夫人生的女儿,因早产,八字轻,体格弱,便送去老家养着,十五岁才接回来。


    一个虞令月就让她更堵得慌,父亲还要娶继室,现在又多出来一个先夫人嫡女!一个个都要往她头上压,病才刚好,又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


    “先夫人统共就两个孩子!一个是虞令月,另一个憋死在腹中了!这又哪儿冒出来个山猫野兽的下作东西!”虞敏敏愤恨捶着床。


    姜夫人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张嘴,我恨不得剜了去!你父亲说是就是!”


    虞敏敏抱着被子泪水涟涟,看着自己母亲离去的背影心有不甘,她娘怎么就这么无用!先夫人都死了多少年了,她母亲至今都没当上续弦,如今父亲要娶继室,她竟然一点儿嫉恨都没有,也不想着争一争!


    新接回来的小女儿,住在虞令月隔壁。


    虞令月在准备半年后出嫁的嫁妆嫁衣,日日都能听见一墙之隔的琵琶声,断断续续,清清冷冷,像是有什么伤心事儿。有时候半夜还会弹,跟鬼一样。


    隔壁院子是锁着的,除非送饭,谁也不让进,也不让里头的人出来。


    里头住着的主子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日日都有医者进出,还有汤药苦香飘荡。


    虞令月院子里的人委实受不了这药味儿,便在墙边起了一堵蔷薇架。


    婢子举起伞给虞令月遮阳,听见隔壁的琵琶又响起来了,忍不住抱怨,“家主这哪是养女儿?分明是囚禁犯人,小女君回来这么多天了,谁都没见过面儿,您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姊,竟也不给见。”


    虞令月将伞自己接过来,弹弹袖子,淡淡道,“你再多嘴便打死扔出去。至于隔壁的妹妹,都是命,她选不了也没处选,跟我一样……”


    她抬眼看了阴沉的天,“我住在大笼子里,她住在小笼子里,非要说得话,我比她稍好些。”


    身材纤弱的少女散着发,坐在廊下,手里拨弄着琵琶,指甲嶙峋,像是受过伤还没好全,“有荠菜吗?”她问,忽然咳了几声。


    赶紧涌上来几个人,披风纸伞纷纷搭挂上,“有的有的,您身子弱,不要坐在廊下吹风了,回去歇着吧。”


    “我想吃腌荠菜,春天的荠菜最鲜嫩。”她点头,又笑了笑,唇角挤出一对梨涡。


    作者有话要说:  我年年必须要开始过得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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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虞太尉要娶妻, 还要嫁女儿,嫁娶的两家都不是能草草应付的,聘礼和嫁妆都要备的厚厚的。


    太尉府又只剩下个表面光鲜的空壳子,维系起来就格外困难。姜夫人为了节省开支, 从府里的吃穿用度上下手, 每日三餐减成了两餐。


    婢子好不容易才从厨房领了份儿荠菜回来, 天都黑了, 腌荠菜恐怕吃不上了, 问过檐下坐着女孩儿的意思, 便做成荠菜烙饼了。


    拢共五张巴掌大的小饼, 热腾腾的, 表皮酥脆金黄, 散发着小麦和荠菜的清香。


    咕噜咕噜, 肚子叫唤声此起彼伏,几个婢子忙跪倒在地请罪, “仆等不是故意的,还请女郎饶恕。”


    没人说话, 只听窸窸窣窣一阵, 面前多了几张小饼,“喏,你们拿去吃。”


    几个人将头压得更低了,身体发抖,“不敢,不敢!”


    虞年年没说话,将饼放在她们手上便转身回了屋,她身体孱弱纤细,已经初春的天了, 还穿着厚夹袄,好像走两步就要昏倒过去。


    婢子们将烙饼拢进袖子里,抹了把眼睛。


    小女君虽然身体不好,也不爱说话,但心肠却是极好,从不打骂她们,还会将自己的食物分给她们。


    就是家主好像并不疼她,一直将她锁在屋子里,也不过来看她。


    也是,家主好像哪个女儿都不疼。


    终南山在凉州地界,沈之昂算是从慕容澹手里要人,光是进凉州,就已经大费周章,等他带着人爬上终南山,都过去两个月了。


    他用手指甲想想,在晋阳的狩阳帝也该等的火冒三丈,恨不得将他剁了。


    沈之昂耸耸肩,谁在乎呢?


    山路崎岖,并不好走,尤其越爬到高处,温度就越低,地上还有残冰积雪。


    才走到半山腰,见着一间茅草屋大刺刺躺在那儿,木门大开,有个青年男子正在除草。


    “小哥。”沈之昂过去,“你知道终南山住着位神人吗?精通卜算,能与上天对话。”


    年轻男子头戴毡帽,忙着蹲在地上除草,四周的架子上摆着草药,看模样是位乡野大夫。


    在沈之昂印象里,那些神人之类的,怎么也该八九十岁,牙齿掉光了,胡子一抓一大把,压根儿就没想过眼前这人是他想要寻的人。


    “不知道。”男子头也不抬,语气有些不耐烦,将不小心落在胸前的发扬到背后去。


    春雨绵绵,今年倒是邪乎了,草生的这么多。


    他身量倒是高,修长的像是一杆竹子,声音也好听。沈之昂将目光移到他的手上——嗯,这样修长如玉的手,用来除草真是可惜了。


    沈之昂从袖口掏出一锭黄金,压低手臂,在他眼前晃了晃,“那真是可惜了。”


    男子身子一顿,才抬头,将头顶的毡帽摘下。


    露出一张白玉一样的俊俏脸蛋,五官精致,一双弯弯的柳叶眼眯起,眼下一点泪痣,像只狡猾的狐狸。


    沈之昂倒是没想到,荒山野岭里,还有这样俊秀的人,该是位公子哥儿,却是个山野大夫。


    “哦。”男子摇了摇手里的草,“神人这么不值钱呢?”


    这就是知道人在哪儿,但是要加钱的意思咯?


    沈大郎君最不缺的就是钱,又要人取了一匣子黄金,“小哥,现在能告诉我们神人的住处了吧。”


    虞寄白掂了掂手里的金子,露出满意神色,愈发像个小狐狸了。


    这山上住着的,可就他一人儿,他们寻的神人,估计是自己了。


    他的确在终南山一带给人算命卜卦有点儿名声,但听他们一口晋阳口音,他最讨厌晋阳的人了。


    但他手一扬,朝着山顶指去,“看见山顶没有?”


    众人纷纷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看去,只见一片云雾缭绕,雾霭重重。


    “你们要的神人,就住在那儿。”


    沈之昂也不是个傻子,“山上瘴气重重,怎么适合住人。”


    虞寄白眼睛一眯,神神叨叨的,“这你就不懂了,不普通的人自然要住在不普通之处,高人都是遗世独立的。”


    “你们三跪九叩,顺着青石路往上走,到了山顶,闭着眼睛,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若是神人肯见你们,他便会现身,心一定要诚。”


    “你耍我们呢?”有人不信,瞬间暴怒,抽出刀就要照着虞寄白脸上劈过去。


    虞寄白不紧不慢抬手,轻而易举将刀刃用两指夹住,“啧,年轻人一点耐性都没有。”


    “砰!”一声,刀刃应声断成两节。


    他解下腰间系着的酒葫芦,往身旁的门框上一歪,灌了半壶酒,才淡淡开口,“寻人办事,就要有寻人办事的样子。请我一匹夫尚且黄金相赠,何况隐居高人?”


    地上断裂的刀刃断口整齐,再是没眼色的人,也知道此人不简单,不是个软柿子,便都噤了声,将目光转向领头的沈之昂。


    沈之昂一笑,“先生说的是。”便撩起袍子,率先跪在地上,朝着山顶叩头。


    如今连称呼都改了,这些晋阳人真是善变。虞寄白一笑,眼睛弯成月牙,手指将酒葫芦转得飞起。


    虞寄白将匣子夹在腋下,若是日日能来几个像这样傻子,他早就做足声势,去晋阳接人了,还能买套宅子。


    “大人,陛下让咱们来找高人,这样这能找到吗?”


    虞寄白耳目明慧,听得清楚,转身进屋的身子一顿,拦住他们,“等等。”


    ……


    虞太尉缺钱,极度的缺钱,尤其嫁娶之事在即。他鹰一样的眼睛在整个晋阳扫了一圈,已经做好将女儿们卖到哪儿的准备了,只要谁给的彩礼高,无论什么样儿,他都愿意嫁过去。


    虞敏敏病着,还有姜夫人撑腰做后盾,人又蠢,一时半会儿虞太尉还打不上她的主意,至于别的女儿,大多都悄悄送走,不知道成了哪家的妾室,换了不少钱财。


    府里女郎少了,徐娘子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她又换了家去授课,临走前将自己的五弦琵琶留下,给了虞令月,“女君帮我转交给一个人。”


    虞令月回去的时候,隔壁院子喜气洋洋的,叽叽喳喳叫着活像一群麻雀。


    “家主终于要见女郎了,您这样漂亮乖巧,他一定喜欢。”


    “我们女君,一定是世上最可爱善良的人,哪有人会不喜欢?”


    “就是就是!”


    虞令月抱着琵琶一笑,这几个人嘴倒是甜。


    虞年年被簇拥在中间,穿着厚厚的衣裳,沉默着一言不发。


    她当日倒在院子前,实在是没处去了,抱着燕燕的尸体,临昏倒前想着,能死在出生地方,也算落叶归根。


    结果老天偏偏不让她死,又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虞太尉给她换了个更金贵的身份,提供了更好的条件,她知道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所有得到都是用代价换取的。


    她得到更多好处,就意味着她能卖出更高的价钱了。


    “坐。”虞太尉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这个孩子。


    真的漂亮,即便病弱瘦削,也比他所有的孩子漂亮。只可惜这最美丽的礼物,受到了伤害,变得残缺了。


    虞年年没给他一点笑脸,坐在下首,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勾勾看着他,看得虞太尉心里发毛。


    “你应该知道我让你来是做什么的。”


    “家主是看上了哪个有钱的人家?”虞年年心都死了,半点儿顾忌也没有,直言不讳。


    她才发现,一旦什么都不怕了,也就畅快了。她的希望碎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分钱,这大抵该是最绝望的时候,也是最勇敢的时候,大不了薄命一条。


    怼的虞太尉一噎,心里别提多不好受了。


    府里的儿女都怕他,连跟他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自然也没人敢跟他这么直言不讳的说:你是在卖女儿。


    冷不丁这么被人点出来,老脸一红,拍桌,“你别以为我给你提了身份,你就真是什么府中小姐了!”


    “我清楚,所以现在我在认真的问家主,您为我选好哪户人家了?”虞年年一字一顿,也是认认真真回答。


    虞太尉心里气得不轻,但虞年年还真没什么把柄能够拿捏,她没有母亲,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敢寒冬腊月去乱葬岗背回来一个人,她连命都不要。


    甚至在几个月前,虞年年还是那个躲在角落里,不敢看他的小老鼠,现如今竟敢顶撞他了!


    他其余的女儿,能送的地方都送遍了,只有一处——凉州王府。


    虞敏敏那样的姿色,又没有什么脑子,不说勾得住慕容澹,就连个普通权贵家,都不想要这样的妾室。


    虞年年虽然现在……但姿色摆着,就是不说话,一副冷美人模样,也能将人迷得七荤八素。


    好钢用在刀刃上,虞令月和虞年年,都是他最好的钢。


    一个用在太子身上,一个用在凉州王身上。即便哪边儿赢了,都不亏。


    “一个货物罢了,你需要知道什么?”他这幅嘴脸,好像虞年年占了多大便宜。


    虞年年手指狠狠攥紧,咬了咬下唇,“货物是钱货两清的。”


    作者有话要说:  年年变成年怼怼了,因为她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在乎了,等到俩人再次见面的时候。


    狗蛋儿,“年年,给你发发~”


    年年,“走开,谁稀罕你的花一样!”


    哥哥和之前的年年一样,小财迷。


    【还有一章,早上六点更】感谢在2020-07-23 16:34:41~2020-07-23 23:55: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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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既然是货物, 那我离了你的手,便与你没什么关系了。”虞年年一字一句咬的极为重,看着虞太尉,那个她血缘上的父亲, “用我这个货物换了钱, 还想要霸着货, 天下的好事, 都归您占了。”


    她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想了许多事情, 其中一件就是, 她为什么想也不敢想光明。


    因为身处地狱太久, 所有人过得日子都是一样的晦暗无光, 所以连奢望天光都变成了一种错误。


    但是, 即便在未来一眼望得到头的时候,还在苟延残喘活着, 以期生命迎来新的转机。


    但是这个转机,只能依赖于别人, 像萱女去拦陛下的马, 她把燕燕当做希望。因为这个世道,真是太难了……


    虞太尉心里梗塞,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你以为你能威胁到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杀了!”


    虞年年神色恬淡,拢了拢衣袖,像是满不在乎,“那我现在自杀,你什么都得不到。”


    她满不在乎的态度,彻底刺激了虞太尉, 他伤又不能伤了虞年年,坏了皮囊,卖不出好价钱,只能言语威逼利诱。


    他原本是想过要虞年年嫁给慕容澹做正妃的,但嫁女儿是要钱的,他这辈子大出血嫁一个虞令月就够了,别指望他给虞年年嫁妆。


    慕容澹占据凉州,根本不缺钱,为爱妾一掷千金,算不得什么。


    至于为什么他要给虞年年身份拔的这么高,算是一时失策,但也不是好处全无,至少让慕容澹拒绝不得,多几分重视:你瞧瞧,我都这么有诚意的将自己的嫡女送给你做妾了,你总不好意思拒绝不是?


    至于狩阳帝那边怎么想,他也早解释清楚了:这女孩身份低微,是他悉心调教,专门送去慕容澹身边做探子的,到时候里应外合,不怕制不住他!


    叔侄两个斗的跟那红眼鸡似的,也不可能为这事儿专门谈谈。他不赔本,万无一失的买卖,两边都讨好,还能从中间捞一大笔钱财。


    总归虞年年是他府里出去的,不管她怎么不承认,外人看来,都是和他绑在一起的。若是得宠,第一个惠泽的就是他。


    虞太尉眉色稍缓,“那就按你说得办,过几日,收拾收拾东西,让人送你过去,你若是得宠,日子能好过许多。”


    最后一句话,当然不是好心为虞年年着想,更多还是提醒她,好好争宠,得宠了就能过好日子了。


    虞年年没问自己要被送去哪儿,她去哪儿都一样。


    ……


    后阳坡被围了三天三夜,慕容澹在死人堆里找了三天三夜,灯换了一盏又一盏。人没找到,自己先倒下了。


    太医丞掰着他的下巴灌了药进去,“身强体壮,没什么太大毛病,到底还是年轻。急火攻心喝两副汤药就好了。”


    艳丽的容貌褪了血色,就像是霜打蔷薇。


    管家提着衣摆,矮胖的身子滴溜溜过来了,擦把额头上的油汗,问,“各家送来了许多的女子,要如何安置?”


    往常他们送些珍宝,不用询问,收下只会一声就是,这活生生的人……


    姚生对他怒目而视,“你不会自己看着办?”


    管家一拍脑门,“厨房和浣衣房还缺人呢……”


    “那就安排去洗衣服做饭。”姚生又瞪他一眼,“现下没瞧着忙呢?”


    没道理虞年年那样漂亮人好的姑娘受苦,这些人就想着一步登天,什么不用做就能安享富贵!


    这些女子都是各家送来的,打着记号呢,不敢轻易使坏,不然遭殃的就是她们本家。但也就做些粗活还使得,像近身侍奉的,就不敢让她们插手了,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个反叛的?


    虞年年被人引着,安排在一个干净的小房间里,放下怀里的琵琶,轻轻抚了抚。


    虞令月将徐娘子留下的琵琶转交给了她。


    今日到了才发现,虞太尉是将她送来凉州王府了——燕燕喜欢的人家里。


    初初听闻凉州王没死的时候,她是高兴的,燕燕为这个男人食不下咽,他没死,真是个好消息。高兴过后又难过起来,燕燕却没法听见这个好消息了。


    她倒是挺想见见,能让燕燕心心念念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三头六臂?


    门口忽然冒出两只脑袋,笑吟吟地看着她,两个人生的一模一样,“你叫什么?是哪家送来的?”


    不等虞年年说话,其中一个人,捧着衣裳进来,“这是府里给咱们发的衣裳,干活时候穿的,你来得晚,我替你取了。”


    另一个转了一圈接话,灰青交织的裙摆张扬的像是朵花儿,“不愧是王府,就连仆役衣裳的料子都这么软!”


    两个人长得漂亮,结合方才那番话,便知道她们两个是和她处境一样的姑娘。


    一个叫白粥,一个叫白米,都是好养活的名儿。


    凉州王有些奇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收用,都放在杂役房里做粗使,这两个姑娘也奇怪,被送来做妾室却变成奴婢,反而挺高兴。


    两个人像是看懂了虞年年心中所想,白粥噘噘嘴,“当妾室多不好,争来斗去,指不定哪天就死了,当个奴婢还挺自在,有口饭吃,有安稳日子过,比在家时候好千万倍!”


    “你也别想着当什么宠妾了。”白米卡住自己的脖子,伸出舌头,“听说凉州王吓死个人,最近还找来一堆方士巫师,搞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么稀奇古怪的人,还是远远离着好。”


    虞年年沉郁的脸上,忽然绽出笑来。


    这两个姑娘也跟着笑起来,声音像银铃一样清脆,“就是嘛,你这样好看的人,就该多笑笑,我们也能饱眼福。”


    “晚上没有事做,叫上隔壁姐姐一起跳舞讲故事。”白粥眼睛一转,看到她带来的琵琶,“你还会弹琵琶,那太好了!”


    虞年年手搭在琵琶上,问,“隔壁的姐姐也不想做妾室吗?”怎么听起来,大家都不待见这个位置似的。


    “有安稳日子过,谁愿意做那玩意?跟卖笑的似的。”白米笑嘻嘻的,“前天刚来的时候,得知被扔去厨房了,我还担心水深火热呢,结果这日子简直不要太好了!


    主子少,事儿也少,没事儿还能偷吃,闲下来找个地方睡午觉,不怕有人掐耳朵,这就足够了。关键每个月还有钱!”


    姐妹两个提起来,眼睛就放光,像是对未来充满了期望,“我们以前以为,最好的下场就是老了,被赶出去,然后乞讨过日子。”


    虞年年没想到她们两个对未来的期望那样低,但又理解,谁都不是容颜不老的。比起容貌出众,风光一时,最后凄惨收场,不如相貌普通,做个农妇或者仆人。


    白米还要叽叽喳喳说些什么,白粥拉着她往外走,“人家才刚来,你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


    白米才挥挥手,“晚上记得来我们这儿玩!”她顿了顿,“对了,你还没说你的名字!”


    “虞年年……”她唇角卷起一些笑意,“我叫虞年年。”


    “好!那年年我晚上从厨房给你偷米糕吃,大厨做的米糕可好吃了。嘿嘿嘿~”白米和白粥走了,简陋的房间里瞬时安静下来。


    虞年年将细软打开,开始收拾衣物,忍不住回想起姐妹两个方才愉快轻灵的声音,也忍不住笑起来。


    她的新生活,好像还不错……


    和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以为该是水深火热,明争暗斗,结果是晚上唱歌跳舞吃米糕。


    要是燕燕在就好了。


    这样欢快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张冷冰冰又昳丽的脸,说着最无情的话,做着最令人感动的事情。


    人一死,所有的错误好像都在脑海里自动抹除了,念着的,全是她的好。


    夜微微沉下来的时候,虞年年带上琵琶,如约去了隔壁。


    院子里点了火,白米抱着一个小包裹,身后几个漂亮姑娘追着她要扯她包裹。


    一见虞年年进来,都忍不住屏息,互相怼怼手肘,“这姑娘真漂亮。”


    “笑起来一定好看。”


    都没有什么恶意。


    虞年年在太尉府住了多年,恶意还是善意,她能第一时间分辨出个七七八八。


    白米见她一来,赶紧跑过去,往她嘴里塞了块儿糕,“快吃,还热呢,可好吃了。”


    又期待的看着她,“是不是特别好吃?”


    虞年年点头,“好吃,甜的。”眼睛亮晶晶,笑出一对梨涡。


    “吃了我的糕,就来弹琵琶!”白米拉着她往人堆儿里一坐,“快点,我们都准备好了!”


    慕容澹才悠悠转醒,眼眶红丝密布,薄唇干涩,沙哑的嗓子一出声就疼的厉害。


    “孤听闻,有神魂逆转之术,可行?”他问床前的巫师。


    巫师摇头,“要能力强大者方行,小人如今只有召灵的能力。”


    慕容澹忙问,“什么法子召灵?”


    “需至诚之人的一碗鲜血。”


    “取碗来!”慕容澹直起身子,毫不犹豫在腕上割了一道,鲜血丝丝落入碗中。


    作者有话要说:  虞年年:我现在过得还挺开心~就是有时候老想死了的燕燕。我还打算开块儿菜地种菜搞基建。(比比划划)


    狗蛋儿:我现在老难受了,天天放血,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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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所谓神魂逆转之术, 就是夺舍。选中一名八字合适之人,将他体内的三魂七魄尽数赶离,招来另一人的魂魄住进去,经过长时间的温养, 直到灵魂与躯体融为一体, 行动自如。


    召灵也叫招魂, 法术强大者, 运用阵法和外物辅助, 在众多灵魂中吸引合适的那个。


    与灵魂生死相关的, 皆是残忍阴毒之术。


    相传被剥离灵魂的人, 会成为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且剥离过程犹如刀山火海油锅釜山。


    所以一直被前朝列为禁术, 不得研究不得使用, 一但发现,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在本朝不做过多干涉, 甚至狩阳帝在宫中养了许许多多巫师专门研究这种秘法,以求长生不老, 所以近些年大行其道。


    但被禁了太多年, 其中书籍残缺,口头留下来的内容并不足以支撑,甚至连可信度都值得怀疑,所以如今能行灵魂禁术的人寥寥无几。


    慕容澹干脆利落的放了一碗自己的血,“我只要召灵。”


    他是个坏人,虞年年却是个好人,她不会想要别人的身体。


    巫师用笔在逐渐上写下一串字符,圈圈点点,像是一个个爬行的小蚂蚁。


    又用剩下的血, 在竹简四周挥洒,一根红线落在竹简上,闭眼化了一个繁复的手势,口中念念有词。


    慕容澹抿了抿唇看着巫师。


    他往常是不信这些东西的,鬼神之说更视作笑谈。狩阳帝在宫里养的那些巫师,只觉得荒唐耻笑,谁若是敢在他面前说这些,必定拉出去砍了。


    现如今,他却也只能信,甚至期盼这世上有轮回鬼神之说,因为这是最后的希望。


    巫师身体一颤,忽然倒地,七窍流血而亡,死前嘴里还念叨着,“没有,怎么什么都没有?”


    慕容澹静默了一会儿,将手腕上的伤口缠的更严实些,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淡淡道,“不争气的东西。”


    “下一个。”


    他只能将责任归咎于这些人不靠谱,因为没法想象,也不敢想象,年年是不愿意见他,所以才不出现。


    听说有个人召灵时候死了,别的巫师推推搡搡都不敢进去了。


    外面鸟雀叽喳,晴空万里,慕容澹却忽然觉得冷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件冬日的袄子,黑色粗布,料子厚实,针脚走线却一点都不精致。


    他将这件衣裳爱惜的穿在身上,卧倒于榻上,拿出碎玉,握在掌心,贴着墙浅浅睡去。


    衣服上沾惹着清新的皂角香气,还有贮藏在冬日不曾解封的阳光暖燥,又干爽,且清寒,和虞年年床上的被褥如出一辙,都是令人安心的气息。


    如此慰藉,大概像是回到虞年年还没死,他也没扔下她走的时候,醒来她会问,“要不要喝粥?”又有点儿羞窘,扯扯他的袖子,“只能喝粥了。”


    这般一想,慕容澹唇角忍不住勾起笑,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下来,顾不得擦去,匆匆将脸埋进衣服里。


    或许梦里还能见她一面。


    姚生心里不舒服。


    想着虞年年死了,他不舒服,看着殿下如此自虐,也不舒服。


    三天三夜,到底没能找到一具确切的尸体,说这就是虞年年。


    殿下便将所有可能是虞年年的尸骨,都带了回来,请府中女子帮忙洗漱装点后,皆厚葬了。殿下哪具都不敢细看,他也不敢让殿下细看。


    虞姑娘是个好人,他托人买了一沓厚厚的纸钱,准备夜里在湖边烧了,寄给她,希望她在下面过得好一些。


    大梁造纸的并不多,这样粗糙的纸只有祭拜时候才烧,且一张要好几枚铜币,等闲人家祭拜的时候烧不起。虞姑娘是个好人,也是殿下喜欢的人,他破费一些,并不觉得心疼。


    殿下往日从不信鬼神,他跟着也不信,可事到如今,他们却都希望真的有鬼神了。


    凉州王府就慕容澹一个正经主子,再多了就是他请来的那些巫师。一个吃不下没胃口,一群战战兢兢食不下咽。


    虞年年被分在厨房跟几个娘子学做点心,别提多清闲。


    那几个娘子都是慕容澹自凉州接来的,她们从来生活的环境就是热情粗犷、自由奔放,并未染上晋阳的风气,喜怒直宣之于口,连嫉妒和唾弃都摊开的明明白白。


    个个怜爱她瘦弱漂亮,毕竟漂亮小姑娘谁不爱?总是变着法儿的给她寻摸些好吃的。


    虞年年每次吃一块,在土里埋三块用来祭奠燕燕和母亲哥哥,剩下的还能带回去给旁的姐姐们。


    她是这些被送来的女孩儿里最小的。


    夜里闲着没事儿,就围着篝火,给她们弹琵琶听。有时候会有路过巡夜的侍卫,对着她们招手,脸颊红红的。白米昨日还收到了一个年轻侍卫送的林檎。


    红彤彤的像她羞红的脸蛋。


    “听人说凉州民风彪悍粗野,每个人都十分不堪,我却觉得他们比晋阳人都好多了。”白米抱着果子,坐在火堆旁,眼睛里都是光。


    “若是凉州王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他能不能让我嫁个府里的侍卫。”她扭扭捏捏继续,“我看他也没打算收我们做妾室,奴婢嫁个人不犯事吧。”


    虞年年低头,手指拨动在琵琶弦上,流淌出轻快的乐声,嘴角的笑一直扬着,甜甜的梨涡里盛的也不是苦涩,要是日子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所有人都在揶揄白米,白米恼羞成怒,抓着虞年年起身,“年年前几天不是说想要些菜籽花籽吗?咱们现在就去要,不跟你们一处玩儿了,你们就会欺负人。”


    花匠住的地方有些远,要穿过王府的湖泊,白米站在桥上,一摸腰上的口袋,小侍卫给的林檎掉了,“年年你站在这儿别动,我去找找,马上就回来。”


    虞年年乖乖站在原地,怕她回来找不见自己。


    站了一会儿,身体有些难以支撑,便蹲下,不久见白米抱着果子回来,她便远远冲白米招手。


    “阿米,湖对岸有人在做什么呢?怎么浓烟滚滚的?”虞年年携着白米走下了桥,她却忍不住回头去看。


    岸边浓烟尚未消,滚滚如云,带着火星。


    白米撇撇嘴,“听说凉州王最近找来了许多巫师,整日里一个个神神叨叨,谁知道是哪个巫师在湖边做法?”她啧了一声,“要我看啊,就是皇室血脉有毛病,一个两个脑子都有病!要不然……”


    虞年年赶紧抬手捂住她的嘴,“嘘!”左右环顾一番,“小心说话,这里可是凉州王府,万一被人家听见了,恐怕要把你拖去打死的。”


    她曾经也问过燕燕相似的问题,但那个地方是她的家,说说无妨,也没人会追究,如今都到了别人家的地盘了,怎么能肆无忌惮。


    虞年年在太尉府临走的时候,算是毫无牵挂,甚至生无可恋,但如今的日子实在太好了,她舍不得这样安逸的时光受到破坏。


    她也不希望白米因为一句不走心的话丢了性命。


    白米四下看了一眼,也惊出一身冷汗,“平常大家都这么议论,我都习惯了,竟然忘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好在有你提醒。”她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以后可不能乱说了。”


    私下里议论当今圣上、太子、每一个大臣,都是她们百无聊赖时候常做的事儿。


    讨论最多的还是凉州王,因为离得远,更多一层神秘面纱,加上传闻里英勇善战,俊美非凡,便心生向往,这一来了发现,不过也是个痴迷修仙巫术的浑噩人……


    虞年年虽然没说,心中也略微失望,没想到燕燕喜欢的人竟是如此昏庸,无论生的再好看,她也觉得不值得喜欢。


    燕燕的眼光实在太差了,明天在土里埋点心的时候,一定要好好跟他说说。


    他可不能因为这个生气,那以后就不给他送点心了。


    ……骗人的,就算他生气了也要继续给他吃点心。


    姚生点了纸钱,厚厚一沓,烟雾升腾,滚滚烟尘带着火光飘进湖里,偶尔逆风一吹,呛得人嗓子眼儿发毛,泪水直流。


    他相信每年祭拜的时候,有许多人不是因为真心感念祖先才哭,而是被这纸呛哭的。


    至于这纸为什么做的这样呛人,一来造纸工艺工艺并不成熟,造出来的纸只能当做冥币,根本没法写字画画,二来大概是怕有些不肖子孙对着祖先的牌位哭不出来,用这纸呛一呛,省的干嚎没有眼泪尴尬。


    他蹲下折了根树枝,拨弄烧着的纸钱。


    烟雾滚滚的不远处,忽然多了道人影,穿着灰色裙子,皮肤雪白,纤细柔弱,行动举止间都像极了虞年年,他错愕极了,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她的脸。


    那人许是站的累了,又蹲在桥上,远远朝着他挥手,一副愉快模样。


    一阵风吹来,面前的纸钱烟灰纷飞,人忽然不见了。


    姚生吓出一身冷汗,忙将纸钱烟灰踩灭。


    一个壮汉,身体都在发抖。


    他忙跑回去,慕容澹还在床榻上卧着,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嘴唇苍白,额头上布满冷汗,大概是有做了噩梦。


    姚生迫不及待要将这件事情告诉慕容澹了,声音发抖,轻轻喊了他一声,“殿……殿下。”


    慕容澹锐利的凤眼猛地睁开,里面尽是茫然,“什么?”


    他现在心情差得很,他没梦见虞年年,却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手里持着一丝长发,长发上沾着粘稠的液体,在烛火下闪着光,惊慌失措地看向他。


    慕容澹看向跪着地上的姚生,神色冷然,将用体温焐热的玉揣进怀里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如果没有正经事,他就宰了姚生。


    “殿下,殿下,属下刚刚在湖边,似是见着虞姑娘了。”姚生红了眼眶,忍不住拽着衣角,“殿下,兴许,是有用的。”


    慕容澹扯住他的衣襟,将人提起来,白皙的颈上青筋狰狞爆出,猩红的双眼与他对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若是假的,你完了!


    他向来冷漠狠戾的眼睛里如今装满了脆弱和不安,还有显而易见的期待和疯狂。


    像是即将渴死晒死的人,忽逢头顶乌云蔽日,雷声阵阵,期待着暴雨来临。


    为什么,为什么姚生能看见年年,他却看不见?是年年真的怨恨他了吗?所以不愿意见他。


    慕容澹不敢细想,他如今只想再见她一面,告诉她自己有多后悔,以往的自己,是多畜生不如,对她辜负良多。


    他就想见见她,告诉她别怕。


    “在什么地方,带孤过去!”慕容澹顾不得换衣裳,径直穿着那件黑色的冬衣袄子。


    “在湖里的桥上,虞姑娘穿着灰色的裙子,朝着属下招了招手,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一定是虞姑娘没错了。”姚生手忙脚乱,话也说的磕磕绊绊,带着人往湖心的桥上奔去。


    桥边不远处的岸上还散落着他方才烧纸的残灰冷烬,夜风一吹,纷纷扬扬朝着天上狂舞,像是起灵时候的惶惶冷寂。


    “人呢?”慕容澹抓着他的衣领,摇晃着拼命询问,“人呢?你倒是说人呢?!”


    姚生摇头,“属下不知,属下真真切切见到虞姑娘了,她就站在桥上,比以往还要消瘦。”


    慕容澹一听那,“比以往还要消瘦。”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狩阳帝得知慕容澹频频召见太医丞入府,忍不住心中窃喜,老狼的尾巴又翘起来了。


    随手招了个年轻内侍,“去给朕向凉州王传个话。”


    慕容澹坐在湖边,等到了白天,太阳都出来了也没见虞年年,眼睛里血丝密布。


    传话的小内侍跪在他一丈远的地方,战战兢兢,“陛下传话,凉州王殿下身体不适,朕深感痛心,还望好生将养,早日恢复,今后再为国效力。”


    慕容澹阖了阖眸,烦躁捏了捏眉心,他才几天不见叔叔,叔叔就以为他要死了?阴阳怪气的嘲讽谁呢?


    “孤身体好的很,有劳叔叔费心。听闻户部尚书即将致仕,既然叔叔想让孤早日为国效力,那户部尚书的位置,倒勉强可以暂领。”


    为国效力,你倒是真腾出来个地方给他啊,别光嘴上说说。


    小内侍又战战兢兢回去将话一字不差的禀报给了狩阳帝。


    户部总领全国经济,是朝廷的钱袋子,这样重要的地方,自然要安插心腹,慕容澹稍稍把眼睛往六部一瞥,狩阳帝心里就打鼓,生怕他瞧上哪儿了。


    实话实说,为了巩固统治,一直有近亲佐政的习惯,历代皇帝的兄弟儿子,都在朝中担任过要旨,例如镇国大将军、六部尚书、太师太傅等。


    但狩阳帝指头缝里连点儿油水都不肯漏给自己亲儿子,跟别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侄子。


    慕容澹那双狼一样阴沉的眼睛,始终在暗处盯着他,只要慕容澹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能得安寝。


    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身下坐着的皇位并不那么高枕无忧,还有个侄子,他的父亲是自己的哥哥,更是父皇名正言顺立过的太子。


    “好极了!”他口中如此说着,手里却狠狠砸了东西,从廊柱系着的剑鞘中拔出佩剑,抹了传话的小内侍的脖子,鲜血溅了满脸。


    他阴恻恻舔了一口手指上的腥甜血液,“来人,愚蠢的奴才连话都传不明白,朕已经将他杀了,送去凉州王府。”


    下首立着的众臣端着袖子,不言不语,早就习惯他时不时发疯。


    狩阳帝一改方才暴虐,笑吟吟落座,“工部,方才说的斗兽场,你看应该建在哪儿?朕还想为萱夫人盖一座摘星楼。”


    工部呼吸一滞,建斗兽场都得把石头榨出汁来,这边挤一挤,那边挪一挪,好不容易凑点儿钱出来,这还要盖摘星楼?


    但他深知自己直言不讳,恐是走不出这个门,只能迂回委婉,“陛下,臣深以为,工程在精不在多,将斗兽场建完再建摘星阁才是良策,若是双双齐进,恐怕有所偏颇疏漏,反倒不美。”


    狩阳帝手在案上拍了拍,略微思索,“爱卿所言有理,朕心心念念斗兽场许久,前日才赶制出画稿,朕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建成的样子了。


    但近日萱夫人郁郁寡欢,时常落泪,朕又想建一座摘星楼哄她欢喜。


    罢了,斗兽场工期延后,先建摘星楼罢。”


    萱女因为虞年年郁郁寡欢食不下咽,恨不得把“忧伤”两个字直接刻在脸上。


    狩阳帝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好,从来没有过的好,看着她难受,心都跟要碎了一样,恨不得把人捧在掌心里,含在口里安慰。


    急得嘴角都起了疮。


    “爱妃,你听。”他拿了一匹缎子,靠近倚在榻上眼眶红肿的萱女,大手一扯,缎子应声而碎,“刺啦”一声,“爱妃,这声音极为悦耳,喜欢吗?”


    萱女撇撇嘴,不理这个疯子,转头过去,将帕子盖在脸上。


    狩阳帝受挫了,心想她莫不是不喜欢这声音,便从怀里拿出自己佩戴多年的玉佩,没有丝毫犹豫,狠狠照着坚硬的汉白玉地砖上一摔,清脆之声满耳。


    人人都说玉碎之声美妙,尤其是越昂贵的玉,碎在地上的声音就愈发动听,甚至能让人忘却忧愁烦恼。


    “这样的声音呢?”狩阳帝又殷切问。


    萱女掀起帕子的一角,看了一眼地上的玉,噗嗤一声笑了,带着点儿鼻音,娇笑,“好听极了。”


    狩阳帝像是找到了一个哄她的好方法,教人将宫里最好的玉全都搬来,一个一个摔给她听。


    虞年年昨日从花匠那儿要了些种子,打算在房子面前的空地上栽种。


    本来还想种点儿菜,但厨房不缺,周围姐姐们又劝她别了。


    好好一个漂亮姑娘,手里攥一把大葱站在地头上不大好看,还是养个花田吧,回头摘花,多漂亮。


    虞年年不禁劝,只能放弃种菜的想法。


    花匠怕她没经验,先给了些简单好养活的花的种子——油菜花。


    好歹能吃又能看,既满足了虞年年种菜的愿望,还能开出漂亮的花朵,金灿灿的一片,多两全其美。


    门前的那块儿地只有一条青石砖小路铺到门口,两边泥土还算松散肥沃,若是个常干农活的妇人,犁起来十分轻松。


    但虞年年身体差的很,走一步都要喘三口气,自然做的不轻松。


    她也不着急,一日犁松一小块儿,撒上几粒种子,然后浇水悉心照料,没几日便冒出青嫩的芽来。


    平常出门或者回来都要蹲下看看它们,用手指轻轻戳戳,觉得十分神奇。


    小芽儿一点点长高,平常要下雨,她担心风吹雨淋不利于它们成长,就用木棍,简易的给它们支了一个小棚子。


    照看好了这一点小东西,又将目光瞄向了空荡荡荒芜的院子,还有那堵光秃秃暗沉的墙,想过几日,在墙角种一丛蔷薇,粉白的花沿着藤蔓爬上墙头,进到白米和白粥的住处。


    生机勃勃的一定好看。


    还可以在院子里养一条小狗,给它慢慢做一个木头房子。


    白米白粥她们过来串门,也要逗逗院子里种的那几颗油菜花小苗,白米舔舔嘴,“等它们长大了,一定很好吃,够炒一盘菜了。”


    “你还要养鸡吗?回头拿去厨房炖鸡汤喝,冬天的老母鸡肥美,喝一碗汤暖暖的最舒服了。”


    虞年年的确还想在院子角落里圈个篱笆,养一群小鸡,但还没有小鸡仔儿,白米就开始打它们肉的主意,虞年年忍不住打了退堂鼓,“我要养了,你不许打它们的主意!”


    白米舔舔嘴,“好吧,勉为其难算了。”


    听说虞年年想要种蔷薇,出去采办的妇人买了一包回来给她,“听说这个品种可好养活,你种,回头我去你那儿采几朵别在头发上。”


    她胖墩墩的身体扭动着,脸上还有些娇羞。


    虞年年原本还不好意思白拿人的东西,但架不住妇人热情,只要求以后蔷薇开花了,能送她一些就行,虞年年才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蛋儿:日常搞封建迷信。


    年年:嚯!这地方种地可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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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0 章


    “家主!家主!”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 腿脚酸软,牙齿打颤,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家主, 老家送来给女郎添妆的的嫁妆, 被劫走了!”


    虞太尉如遭雷劈, 跌坐在地, 唇一下子紫了, “你说什么?”


    “嫁妆!老家给女郎的嫁妆, 没了!”管家大喘气, “还有给您的新婚贺礼, 也一并被劫走了。如今押送珍宝的护卫, 尸体都被抬回来了。”


    虞太尉是虞家老家里最有出息的一支, 如今女儿要成为太子妃,他也要迎娶王氏女, 说出去他们虞氏面子上也有光。


    本家便召集旁支,给他凑了些珍品宝器, 金银钱财, 算是庆贺。


    虞太尉卖女儿的钱加上府里剩下搜刮的,还有老家送来的,凑凑巴巴也能嫁娶体面。


    老家送来的补贴占了大头,如今全让人抢去了,虞太尉不只是如遭雷劈,简直宛如五雷轰顶,将他脑袋都炸的嗡嗡作响,“不是走的官道吗!怎么会让人抢去!还将侍卫都杀了!啊!”


    他目眦欲裂揪着管家的衣领,将人拽倒在地。


    这些日子府里上下都过得紧紧巴巴, 他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裁,一块儿石头都能攥出水,现在告诉他嫁妆和聘礼都没了?


    就是劫匪,也有规矩,知道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像是官道上走的货物,那都是官家权贵的,若是碰了,寻着了指定抽筋扒皮,生不如死。


    这么多年,还没听说过谁家在官道上让人抢了东西,还将侍卫全杀了!


    简直是踩在他头顶撒尿,传出去让他老脸往哪儿放?更重要的是,虞令月的嫁妆,他的聘礼,从哪儿出?


    太子和琅琊王氏,他哪个都不敢怠慢了。


    他急得嘴上起泡,在房间里直打转。


    眼睛一亮,陡然想起了送去凉州王府的虞年年。


    将虞年年送去凉州王府之后,一直也没听说慕容澹府多了个宠妾,倒是他迷信巫师的传言愈演愈烈。


    百姓口口相传慕容澹身体不行了,所以才频繁召太医丞府中待诊,又迷信巫师妄图逆天改命。


    加之狩阳帝近日肆无忌惮大兴土木,寻欢作乐,像是没有以前警惕慕容澹,虞太尉便信了这传闻六七分。


    他如此一想,心里一个激灵,突突地跳。


    连忙派人去凉州王府打探虞年年的消息。


    傍晚的时候才得回信,所有送过去的姑娘,要么被扔进浣衣房搓衣裳,要么就被放在厨房做饭烧火,愣是一个都不肯见。


    虞太尉痛心疾首,深觉这步棋走错了,浪费了这张最好的皮相,若是卖给别的地方,能换多少钱?


    现在送进王府,不说他能得到什么钱,恐怕还得搭上养活虞年年的粮食。


    虞年年那弱小的体格,别用她搓衣裳,就让她烧个火恐怕都坚持不了几天,那些王府里的仆役都是慕容澹从凉州带来的心腹,一个个沾染了凉州粗野刁蛮的之气,说不定怎么粗鲁的磋磨虞年年呢。


    也不是他心疼虞年年这个便宜女儿,回头钱没得到,搭上了个人,他亏不亏?


    如此一想,就更加痛心疾首,不住的在房间里踱步,又让人去问问,能不能用点儿钱将虞年年换出来。


    结果去的人嘴刚张开,就给连人带钱轰出去了。


    五大三粗的王府侍卫冷冷睥睨他们,“什么东西,当王府是你们想送人就送人,想带走就带走的?”


    虽然虞太尉觉得慕容澹快死了,但也没胆子跟他硬碰上,只能另寻他法。


    虞年年是不中用了,他冷不防将眼睛又转向了唯一剩下的虞敏敏,虽然模样不是顶好的,但也不差,十分娇俏,脑子不够,但好歹在元日宴上被陛下夸赞过。


    兴许能换一些钱财。


    他要娶妻嫁女,委实缺钱,多一分是一分。


    姜夫人只有这一儿一女,哪个都当做心头肉一样的宠爱。虞太尉要娶妻,她纵然委屈却不敢说什么,毕竟是妾,稍有不妥便会被发卖赶出去。


    但要用虞敏敏来换钱 ,她委实心疼,女儿嘴再碎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夜里抱着虞太尉的大腿哭泣,试图吹些枕头风,“家主,敏敏是妾的亲生女儿,自小也是您看着长大的,她和别人不一样,求您垂怜,找个好人家给她。”


    虞太尉一脚将人踹翻,“无知妇人,光想着你女儿去了,也不想想咱们家现在什么时候了,我养她这么大,是时候该为家里做一番贡献了。”


    姜夫人被他踹的心窝窝疼,忍着痛艰难扑过去抱着他的腿磕头,一下一下,没多久便流血青紫,“家主,她是您的女儿。若是缺钱,府中多的是姬妾可买卖送人,求您不要将敏敏卖掉。”


    虞太尉沉吟,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大陆,拉起姜夫人的下巴,目光中闪着诡异的光,“你说得对。”


    深夜时分,太尉府后门大开,咕噜噜走了几辆牛车,赶牛的人神色惴惴,车上不知放着什么,用布盖了,窸窸窣窣动作,细听还能听见微弱的呜咽。


    “母亲,母亲!”虞敏敏衣衫不整的追过去,哭得宛如泪人。


    虞太尉神色阴狠,薅住她的头发一把拽回,“明日才轮到你呢。”


    虞敏敏反抗不得一个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被虞太尉拖拽着回去。


    虞珩渊匆匆忙忙跑来,被父亲冷眼一瞪,“滚回去。要不我连你一起送人。”


    虞珩渊捂住屁股,神色纠结,最后痛哭流涕冲着牛车走的放向磕了三个响头。


    娘,不是儿子不孝,等儿子继承了家业,就去接您回来。


    虞太尉扣扣搜搜的,当初明知道虞年年身上有利可图,也没好好养过,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对这些人老珠黄的妾室更不用说,说抛弃就抛弃了,即便姜夫人和他一起生活多年,二人相处时候与夫妻无异。


    他算是晋阳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能一下子将妾室全送人来换黄金,回头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该有人在他背后指点了。


    只将几个年轻貌美的送了,剩下的都卖去为特殊癖好人服务的勾栏。


    那儿招待的都是些寻求的达官贵人,被送去的女子往往受尽折磨,不出两个月就要自尽,每人却能换两锭金子。


    飞身掠入堂内一人,在慕容澹耳边轻声耳语两句,慕容澹摩挲了摩挲手里的玉,淡淡道,“都烧了吧。”


    来人一怔,那十几箱金银财宝呢,但不敢违抗,领命点头。


    慕容澹细细将几块玉拼在一起,妄图找到一个严丝合缝的角度,将它们如常的修补起来,但始终徒劳。


    虞太尉的嫁妆聘礼是他截下来的。


    于自己而言,虞太尉即将成为太子的岳父,他并不想看着他们风光喜悦。尤其狩阳帝将王家和太尉府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他心知肚明。


    于年年而言……


    她若是有灵,想必也会觉得痛快,太尉府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死有余辜。


    他最近总是梦见虞年年,或者回到初见时候;或者是回到她将花捧给自己看的时候;又或者回到她对自己说喜欢的时候;再或者是她煮了肉全数给自己的时候。


    他没那么凶,会跟她说很喜欢这捧花,很喜欢她,会抱着她亲吻她的额头。


    慕容澹大半夜睡不着,总想着自己不是个东西,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不顾别人感受,习惯将别人的付出当成理所应当。


    活这么大,什么都学了,却没学过正视自己的感情,去好好爱别人。


    无数次想过,如果他当初稍微心软一点点,将虞年年带走,她大概已经陪在自己身边了。他会教她写字看书,还会为她种梅花。


    年年那么好的姑娘,肯定不会原谅他往日对她很差的。


    夜夜不得安寝,日日醒来眼中血丝密布,两个月以来,他的身体单薄了不少,脸上血色也略显缺失。


    太医丞临走时候欲言欲止,最终还是道,“殿下,黄河洪水泛滥之时,需要泄洪,而不是堵塞。”


    慕容澹没说话,只沉默摆摆手,让他离开。


    “你们不要拦着,我们要见殿下!”


    “此次来晋阳,为什么这么多月,一点儿动作都没有?”


    “……”


    外面闹哄哄的,有几个熟悉的声音,慕容澹是认得的,他扬声,“姚生,让他们进来。”


    吵嚷声停了,变成踢踏的脚步声,几个人从帘子后面钻了进来,慕容澹侧倚在榻上,一身黑色的外袍与墨发交融,更衬得肤白如玉,凤眼冷戾看着他们。


    在外面闹腾的欢的几个人,一见慕容澹倒是安静了,推推搡搡的,没有一个人敢率先说话。


    “不是有话说吗?说罢。”他敛眸,不咸不淡道。


    几位儒生打扮的人听他的语气冷淡,忍不住猜测殿下是不是因为他们叨扰而生气,但越墨迹,慕容澹眉眼间的郁色就越重。


    他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扔了个杯子碎在他们脚边,惊得一众人齐齐后退,“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殿下……您此番来晋阳,是为了皇位,不能整日消沉啊!”有人率先开口,剩下的像是有了主心骨,赶忙七嘴八舌应和。


    他们都是当初慕容钊的谋士,跟着慕容钊多年,只可惜一事无成。后来慕容澹承袭王位,便又效忠慕容澹。这次慕容澹来晋阳,并没有带他们,他们也自己收拾包袱跟上来了。


    慕容澹手指在床牙敲了敲,修剪整齐的指甲与漆木相击,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孤自有打算。”


    这些人要说有用,实在没有什么大用;若说没用,有时候还能出其不意想些好点子。颇有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感觉。


    如今还不到五月,黄河上游正处在冰雪融化的春汛,对凉州并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若非逢上暴雨年份,只要仔细防范,秋汛对凉州影响几乎为零。


    狩阳帝今年挪用了太多钱来修整宫室,近日城郊外的摘星台业已施工,户部被榨的一分钱都没有了,更不要说有余钱加固黄河下游的二十座大坝,以及洪水泛滥后的赈灾和居民安置跟进。


    今岁秋汛,中下游恐要发生动乱。


    近十年每每临汛期,即便好生修整大坝,中下游也会有不小的百姓伤亡,加之当地太守孱弱无能,黄河附近都会爆发小规模的起义。


    都是朝廷给当郡拨粮草,令他们镇压。今年恐怕民愤难抑,粮草继而无法供应各郡用以平乱,叛乱必然成势。


    已经足够狩阳帝元气大伤,短暂几年恐是恢复不了。


    他只需好生运作,便能事半功倍。凉州已经开始挖凿运河,一方面利于泄洪,另一方面用来起兵时运输粮草补给军队。


    皇室内斗了几十年,成王败寇,沿途郡县太守最多跟狩阳帝打个小报告,万不敢掺和其中,甚至还会有几个为了从龙之功,为他开后门。


    慕容澹对慕容钊唯一的满意之处,就是在慕容钊年运营之下,将凉州九郡完全掌控在手中,他才能运作的如此方便。


    ……


    虞年年上个月月末领到了第一次工钱,足足有五十枚铜币。


    她不过就是在厨房做一些无关紧要的杂活,就能挣这么多,真是预料之外。


    要知道在在太尉府,就算是大管家,也只有这么多的份例,后来府里压缩开,更是削减成了二十枚。


    虞太尉更是天天盯着府里的账本,少一分钱眼里都要冒火,采办管事更是捞不着油水。


    二十枚,只够买两百个碗。


    她现在却有五十枚铜币,开心的简直要跳起来。


    从管事那儿领钱的时候,她激动的磕磕巴巴,小脸都红了,惹得大家哄笑。


    好像自从离开太尉府,她的日子就变得越来越好,有很多漂亮可爱的朋友,王府里的人对她也很好。


    采办娘子出去的时候,她嘱托帮她买十只小鸡仔儿,娘子回来时候只给她抓了只咕咕咕的芦花老母鸡,还有二十个鸡蛋,老母鸡圆鼓鼓的,看起来肥硕,也十分有精神。


    “坊市里我都寻了,没有卖小鸡的,你把这二十只蛋,给这只母鸡孵。”


    虞年年多给了采办娘子些钱,感谢的将人送出门。


    老母鸡抖抖翅膀,在院子里骄傲的踱步,抻着头,歪着脑袋,时不时咕咕咕几声,围着竹筐里的鸡蛋打转。


    虞年年怕它啄了菜园里好不容易长出的油菜,还有墙角冒出的蔷薇苗,赶紧给它圈了起来,用简陋的栅栏,在院子角落形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空间。


    她收拾了一些稻草,又弄了些破布,给母鸡铺了一个窝,又将那二十个鸡蛋放进去。


    老母鸡咕咕哒一阵,就安安稳稳张开翅膀,轻轻落在蛋上,虞年年要碰碰它,它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发出警惕的,“咕!”的一声,黄色的眼珠子瞪得老圆。


    “好啦好啦,不碰你的崽崽还不行!真小气。”她跨过栅栏,又给它寻了水和厨房里剩下的米吃。


    虞年年每次出门前,都得去鸡窝旁边蹲蹲,看有没有小鸡出生,时间久了,老母鸡对她的到来视若无睹,甚至有时候还能抬起肚皮,让她摸摸自己身下温热的蛋。


    白米跨坐在墙头,笑嘻嘻的看着她,“老母鸡孵小鸡要二十多天呢,你着什么急?”


    白米跳下墙,在虞年年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薅了一把油菜花,然后才走。


    小鸡快出生的那天,虞年年饭也不想吃了,午觉也不想睡了,一直蹲守在老母鸡身前。


    老母鸡也紧张起来,连几步远的米水都不碰,虞年年便将米倒在手里,让它轻轻叨走吃掉,又给它喂水。


    二十只鸡蛋,一共孵出了十五只小鸡。


    虞年年捧着只有一点点,浑身湿漉漉,还站不稳的鸡仔去给白米她们看,激动的眼眶发红,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你哭什么?这么没出息?”白米白粥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揶揄。


    小鸡嫩黄的喙轻轻啄在她的手心,痒痒的。她觉得,生命真是一种神奇又伟大的事情,“我,我会好好对它们的!”


    白米噗嗤一笑,“什么好好对它们?年年你说话可真有意思。”


    虞年年用脸颊蹭了蹭小鸡的喙,“我会对它们的生命负责的,它们一个都不会死。”


    她见过太多的人不被当做人,更多的生命不被珍视,所以努力好好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


    这些小鸡是她亲眼看着,从一个个死物,变成心脏会怦怦跳的活物,感觉十分不同,所以她也要好好对它们。


    王娘子家的狗下了一窝小狗,断奶之后,虞年年抱回来一只。


    棕黄色的身子,脸圆腿短身子圆,因为腿太短,所以跑起来的时候会将自己绊倒,然后呜呜咽咽的。


    小小的尾巴尖是白色的,飞快晃来晃去,留下一道白色的残影,粉色的小舌头不断吐着,嘴咧开,像是在笑,任谁见了心情都会好。


    虞年年总是使坏,抓住它的小尾巴,不让它晃,然后它便茫然无措的用大眼睛看着虞年年,然后舔她手背,好像在乖巧认错。


    虞年年一时间感觉自己犯了十恶不赦的大错,赶紧把它揉进怀里。


    虞年年坐在檐下研究一堆木板,狗子跟在虞年年脚边跑来跑去,吐着舌头,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


    蹲在墙角阴凉的小鸡们,在土里刨了薄薄的坑,低着头小憩,冷不丁听见狗叫,就要叽叽喳喳一阵。


    老母鸡咕咕地走过来,眼睛瞪着小狗,发出警告。


    狗子被吓得不轻,缩着尾巴往虞年年那儿钻,虞年年就把它抱在腿上。


    前几天夜里鸡圈里进来了黄鼠狼,就算老母鸡拼命护着,也咬断了一只小鸡仔的腿。小鸡好歹活下来了,只是腿瘸了。


    她打算用这些木板,重新将鸡圈修一修。


    王娘子在外面叫她,“年年,年年!”


    虞年年放下狗,过去给她开门。


    王娘子富态的脸上含笑,“再有两月就是殿下的生辰了,殿下近来心情不佳,生辰不欲大办,也不请外人来,只有朝中几个重臣。”


    “听说你会跳舞是不是?还会弹琵琶?”


    虞年年茫然点头,一时间又想起了太尉府的徐娘子,不知道她如何了。


    王娘子拊掌,“那太好了。殿下不喜欢看歌舞,所以府中并没有养舞姬歌姬。这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好的教司坊,所以问问你们几个,能不能在宴会上献舞。”


    她知道,虞年年和被送来的这些姑娘都是按照什么标准教养的,琴棋书画可能不会,但这种取悦人的舞蹈乐器,定然要比外面教司坊的舞姬还要厉害。


    这些话王娘子没说,她怕伤了虞年年的心。


    虞年年犹豫了半刻,她体力并不算好,但也并非不能舞,何况自己还拿着王府里许多的月俸,便点头,“我可以的。”


    王娘子大喜,拉住她的手,“真好,这一个月,需要什么只管跟我们说,千万别客气。等到殿下生日宴过去,便给你们多五十枚的钱做报酬。”


    虞年年没想到王府里这么厚道宽和,就连献舞都要给不菲的报酬,但这实在太多了,一时间心里还有些难安,“不用这么多,不给也没关系的……”


    “要的要的!”王娘子打断她,“咱们府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你安心收着。”说完拍拍她的手,又喜滋滋走了,像是解决一桩烦心事。


    说起这献舞,虞年年心里还有些发毛,她不是害怕宴会上出丑,她是有点打怵凉州王。


    听说凉州王这几日连续杀了几十个巫师,日日都有新鲜尸体拖出去。


    在她心里,凉州王慕容澹这几个字,已经与地狱罗刹挂上了等号,是极为凶神恶煞之辈。至于之前在太尉府听的传闻,说他丰神俊朗,器宇不凡,虞年年现在半分都不信。


    虞年年现在愈发坚定,皇室血脉有问题了。太子、皇帝、凉州王,一个个都喜欢杀人取乐。


    她能躲就躲着些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基友说让女主赶紧养鸡,回头叨男主,我一拍大腿,这方法可行!


    更新时间固定在早九点和晚九点各一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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