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律子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律子~今天也和我一起玩吧!”扎着双马尾的可爱小女孩扣住了日向律子的手腕,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
日向律子觉得被扣住的手有些痛,但她还是乖乖地点头,将手上的皮球交给幼稚园的老师,然后笑着对小女孩说:“那就一起玩吧。”
看着两个女孩跑远,另一个班的老师忍不住凑过来说话:“你们班的日向律子怎么回事啊,你不管管吗?”
手上拿着皮球的老师低垂着眼,满脸置身事外的冷漠:“她脑子有问题,父母都不管她,我管什么?”
日向律子的脑子当然没有任何疾病,她只是和别人不太一样。
从能够自主思考起,日向律子就发现自己在面对特定的人时会有奇怪的感觉,打冷颤或者头晕,严重一点会想吐。
日向夫妇总是各忙各的,忙着赚钱,忙着出门玩,年幼的律子被丢给保姆照顾,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却没有人可以问——她常常被关在家里,能够询问的对象只有保姆,但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保姆刚开口说了一句话,律子就在对方面前吐了出来。
直觉告诉她不要问保姆,于是律子决定自己观察。
由此过了一年,日向律子慢慢总结了经验:首先,不是每个人都会让自己感到不舒服,和邻居大妈说话的时候她就不会难受;其次,触发条件是对方和自己开口说第一句话,有感觉则有,没有则无,之后就不会再触发;最后,让自己难受的人,都会在将来的相处中伤害自己。
四岁的律子捂着抽痛的胃蜷缩在床上,紧闭的房门外传来保姆看电视发出的哈哈大笑。
她今天仍旧像往常一样被敷衍着喂了一顿,保姆点的外卖她吃不了也不准吃。但律子对于保姆的虐待除了愤怒以外,更多的是纯然理性的求知欲。
原来呕吐的话是会这样对我啊,那么还会有其他表现吗?其他的反应相对应的又是什么呢?如果我主观上不觉得这是在伤害我的话,判定会减弱或者失效吗?在我出生的时候,我对爸爸妈妈也有反应吗?这是什么特别的能力吗?
一个人在家的日子很无聊,保姆爱看的节目很无聊,父母买回来的儿童玩具很无聊,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自言自语很无聊……一切的一切,都很无趣。
但是看书、也只有看书的时候很有意思,无论是童话还是自己看不懂的科学杂志,律子都认为很有趣,就像是有不同的人陪着自己,和自己说话一样。
律子不想再待在家里了,她想出门,她想观察更多的反应和背后相对应的举动,她想看更多的书,她想——
看看外面的世界。
在难得和父母见面后,律子揭露了保姆的所有罪行——她对于保姆的观察已经结束,是以没有必要再忍受。
成功换了一个保姆后,趁着父母此时对自己的歉意,律子提出了自己想要去上学的意愿,成功获得了上幼稚园的资格。
幼稚园里大部分都是活泼开朗的好孩子,律子上学三天只有班主任和隔壁班的幸村花弥让自己感到一阵眩晕,所以她亲近冷漠自私的班主任,信赖傲慢无礼的花弥,对于别人的劝诫假装听不懂,逐渐成为了“脑子有病的日向律子”。
......
日向律子蹲在学校围墙的角落,纵容着花弥用水彩笔在自己后背的校服上涂涂画画,写下一些诸如“笨蛋”“傻子”之类的词语。
律子微笑着让花弥掐住自己的脸,让她在自己脸上画乌龟。
花弥哼着歌,水彩笔的笔尖粗鲁地划过日向律子的眼角,完全不在意自己会不会不小心擦到女孩的眼球。
突然,她听见往常只会笑着让自己为所欲为的傻子问她:“花弥,你难道只会做这些事吗,没别的了吗?”
花弥莫名觉得自己被瞧不起了,任性妄为的女孩双马尾都炸了起来,她丢掉手里的水彩笔,两只手用上最大的劲去掐律子的脸肉,女孩的脸很快就通红一片。
花弥拔高了嗓音,几乎是尖叫了:“你什么意思,你在看不起我吗!”
让花弥没想到的是,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日向律子猛地推开了自己,屁股着地让她痛得一下哭了出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同样在流眼泪的律子。
律子被掐得痛到流泪,但心里并不十分难受,她甚至是笑着对花弥说的:“我不想和你玩啦。”
她觉得,自己是在和她玩吗?!
花弥被吓到了,呆呆地看着律子抛下她转身走远。
不知道是不是花弥和别人说了什么,律子发现幼稚园的小朋友都开始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自己,老师们也纷纷回避和她交流,但她不在意,唯二两个值得观察的对象她都已经接触过了,其他人都无所谓。
这么想着,日向律子一本本翻阅着幼稚园里的书籍,在升上小学前把幼稚园的每本书都看了至少两遍。
上小学后,日向律子明显发现自己可以观察的对象变多了,这些人里,小部分让自己打冷颤,大部分会让她感到一阵头晕,整个学校里只有六年级的纪里麻间铺一照面就让她干呕——正是因为这不同寻常的行为,让麻间盯上了她。
六年级的纪里麻间足有1米6高,胳膊有律子的大腿两倍那么粗。更重要的是,绝大部分观察对象都聚集在他身边。
日向律子:多个观察愿望,一次满足,真是太好啦!
七岁的日向律子野蛮生长,成长轨迹上没人教导过她什么,导致她过分的轻视自己,对于生存的要求极低,一切行动只为满足自己的求知欲。
所以律子被以麻间为首的小团体欺负得不轻,身上的皮肉常常青一块紫一块,偏偏就算痛到流眼泪也还是只会笑,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麻间身后,赶都赶不走。
渐渐的,“脑子有病的日向律子”这一外号再次传开。
可笑的是,麻间等人明明是欺负律子欺负得最厉害的,却偏偏不准别人这么说,嘲笑过律子的人都被他们一一找出来打过,是以明面上除了他们没人敢再嘲笑和欺负律子。
麻间毕业的那天专门过来找到了律子,他看着右脸贴着纱布包,笑着和他说毕业快乐的女孩,习惯性地举起胳膊想要打过去,看到她下意识闭上眼的表情时又把手放下了,抽烟抽坏了的嗓音沙哑难听:“我知道你不是傻子,也知道你脑子没病,”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不关心你的性格是怎么回事,但看在你这一年让我还算高兴的份上,奉劝你一句,不要再这么做了,总有些后果是你承受不来的。”
律子惊讶地抬头看着麻间,她没想到早在最初见面时就被自己打上恶人标签的少年会对自己说这些,晴空般的蓝色眼睛像在说“你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麻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拳砸在律子的头上,没轻没重的,一下痛得律子眼泪都出来了。
少年冷眼看着女孩掉眼泪,最后说了一句“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人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向律子像是被这一拳打醒了,游离在人间之外的女孩迟疑着迈步走向人群。
她不再一个劲地贴着之前的小团体,小团体也就像忘了她这个人似的再也没有主动找过她;她开始和一些不会让她难受的人接触,并且发现即使这些人不会让她有应激反应,也不代表着这些人如她以前设想的那般好。
由此长大到十二岁,对“恶人”和“好人”态度一致,平和包容的日向律子人缘很好。
她懂得了拒绝疼痛,学会了保护自己,渐渐放下了自己以前偏执的求知欲。她读的书越来越多,懂的也越来越多,不懂的也越来越多——日向律子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世界,每一个明天对于她来说都值得期待。
原本按部就班的成长下去,日向律子会因为逐渐增强的自我保护欲而远离“恶”——她学不会抗拒,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拒绝这些特殊,在律子看来“恶”一直是自己的观察对象。
直到名为西野早见的转校生成为她的新同桌。
早见剪着齐刘海,梳着披肩发,可爱的圆脸配上杏仁眼,像无数个律子见过的“好人”,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在和她打了招呼后让律子鼻血流个不停——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呕吐是最高的级别。
早见慌乱地带律子来到医务室,一阵兵荒马乱后止住了血。可爱的少女呼出一口长气,牵起律子的手笑着说:“太好啦,现在没事了,不用害怕哦。”
再怎么与众不同律子也只是12岁的孩子,她盯着早见看了又看,还是看不出她凭什么可以让自己严重到流鼻血。
潜藏多年的偏执求知欲来势汹汹,律子又变回了那个“脑子有病的日向律子”。
毫无距离感的接触,无条件的信任依赖,全心全意的付出,逆来顺受的态度,西野早见在这样的攻势下连一个月都没有坚持住,长相可爱的少女逐渐暴露了自己病态的一面。
她无时无刻不想和律子黏在一起,威胁恐吓所有妄图接近律子的人,一旦律子流露出不耐烦就以自残来威胁;她会在上一秒掐着律子的脖子,又在下一秒哭着祈求原谅。
西野早见被宠坏了,她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压抑的一面,她把所有的负面情绪一股脑丢给律子,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少女会一直宠着她。
日向律子感到了疲惫,她以为早见带给她的会是更严重的皮肉之痛,却没想到观察了这么久只是在照顾一个试图全方位入侵自己生活的疯子。
难道流鼻血带来的是精神打击?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比皮肉之苦更难忍受。
日向律子总结了观察心得,写下了最终结果。
她想,可以结束观察了。
于是律子在早见又一次发疯的时候对她说明了真相,诚恳地向呆滞了的少女道歉,并提出了以后只想做个普通朋友的诉求。
西野早见回过神,神色癫狂似笑非笑,她扣住律子的手腕,指甲都掐进肉里渗出血来:“你在骗我、我不相信!!”但看到律子没什么变化的表情,早见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她大笑起来,“日向律子,我不是疯子,你才是!你才是这个世界最可怕的疯子!!哈哈哈哈哈哈!!!”
说完,西野早见甩开她的手,哭泣着跑掉了。
被留在原地的律子揉着疼痛的手腕,有些遗憾地想:看来以后做不成朋友了。
事情却不像她所想的那般就此结束。
第二天早见照常来学校上课,仍旧是坐在律子的旁边,甚至还心情很好的和她打了个招呼。
律子见状有些惊讶又有些高兴,笑着对早见点点头。
西野早见看见这个笑容却瞬间面目扭曲,她忽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把刀,起身将律子压在靠墙一侧的阴影里。
日向律子见状却松了一口气:她就说,流鼻血哪有这么简单嘛。
这么想着的律子,蓝眸里充斥的竟是全然的好奇。
“少自以为是了,”早见拿着刀的手很稳,嘴角的笑像是嘲讽,“你的笑容令我感到恶心。”
什么……?
早西野见猛地抓起日向律子的手,把刀塞进她的手里,在律子的怔愣中握着她的手将刀反手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血,到处都是血——
律子瞳孔缩成极小的一点,早见嘴里喷出来的血从她的额头滑过眼睑、脸颊,最后从下巴滴落,而她却连眨眼都忘记了。
西野早见握不住律子的手了,肚子插着一把刀的女孩仰面倒下。
周围同学的尖叫,西野早见嘴角勾起的笑,浓重的铁锈味和手指缝里滴落的鲜血,一切的一切在日向律子眼里变成可怖的慢镜头。
与众不同的孩子与人间的最后一点壁垒,在此刻以最惨烈的方式被打破了。
在这之前,日向律子总是以身试险,不知恐惧为何地试探她想要的结果——她对死亡认识浅薄,故而不曾考虑也不会惧怕这一可能;她不喜欢疼痛,但要是痛苦能带来她想要的就没关系;她感知情绪的能力低下,恶意比起善意更能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日向律子从来不会为了“知识”伤害别人,她总是作为承受方默默记录着实验结果,以此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只有我会受伤所以没关系,我的观察一直进行下去是没问题的。
律子一直这么认为。
但她的认知在今天被打破了,西野早见用行动直白地控诉她错的离谱。
日向律子“识人心又不识人心”,高高在上地透过玻璃缸观察人类,看似温柔的行为对于当事人来说不过是另一种酷刑。
“总有些后果是你承受不来的。”忘记面容的少年曾这么警告过她。
“少自以为是了。”早见的话犹在耳侧。
——玻璃碎裂,日向律子终于掉进这人间。
后来律子再也没有见过西野早见,同学的供词和监控让她洗脱了主动伤人的嫌疑,之后打听来的消息是早见没有生命危险,转去了大城市治疗心理疾病。
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西野父母来到学校找到了日向律子,交给她一封信,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神色复杂地走掉了。
律子被保姆接回家后,缩在床头打开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写着几句话。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别再招惹像我这样的人。
我讨厌你,我(后面被涂黑)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律子举起纸张对着灯看,发现被涂掉的句子是【我要你这辈子都记得我】。
你做到了,律子想。
日向律子从那天起,单方面拒绝了所有带给她不良反应的人的靠近——在自己真正学会用正常人的思维生活前,还是干脆断绝比较好,她是这么想的。
非人的一面被她小心翼翼地隐藏,憋不住了就提起笔宣泄在纸上,有时候是几句话,有时候是一大段奇思妙想,有时候是经过大脑上色的日常生活,往往满页怪诞。
律子不间断地写着,时常会返回去看自己以前写下的内容,然后记录下现阶段自己的想法。
积攒的手稿越来越多,厚厚的一沓,被她好好地收藏在一起。
或许有一天可以整理出来,出版一本小说。
律子偶尔会这么想。
大学日向律子考去了离家乡很遥远的横滨,选择了这个历经劫难的海滨城市作为自己人生新的起点。
也许不安分是被刻在日向律子基因里的东西,在被自己划分好的安全区域里,她永远会选择最特别的那一个。
大一刚开学不久,律子就被迫疯狂地打工——四人宿舍里有两个人都让她产生了不适,她不想让对方注意到自己,也不想和对方产生过多的交集,于是只能找借口攒够钱搬出学校住。
一切都顺利进行,在学校她忙着学习,空闲时就到处打工,和舍友的关系保持在点头之交。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得像是喝白开水,映照在日向律子身上更是寡淡得可以。
然后就在那一天,她结束了工作,踏着绚丽的夕阳,沿着波光粼粼的鹤见川步行回学校。
就在这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刻,在这本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的一天,日向律子从河里救起一个溺水的人。
“好心的小姐,其实我并不需要被救呢。”
靠在她膝盖上的男人睁开了眼睛,他拥有一张清俊到精致的面庞,鸢色眼眸里却盛满了骇人的空洞。
律子无暇顾及他的长相,如化学反应般的奇妙感受在身体里催生,不是以前接触过的任何一种——在她以为那就是全部的时候,命运却又向她开了个玩笑,让她感受到了更多。
她的嗓子痒到想要咳嗽,胃里像有一千只蝴蝶在飞。*
求知欲死灰复燃,又马上被坚持多年的准则按下去,或许只要一个契机就会爆发。
日向律子下定决心远离这个特别的存在,以防因为自己而使对方受到伤害,但——
“那就等到夏天吧,万里无云的时候再入水,失败了至少不会感冒吧?”
但她是如此欣喜于面前这个青年的降生,他只是站在那里,无须做些什么,律子的世界就已经因为对方而增添了色彩。
拜托了,想要自杀的先生,请努力地活得更久一些吧,你不知道你对于我来说有多么独特——
在那一刻,日向律子如此明确地感受到了自己作为人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