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顾明鹤还活着。
这个消息犹如一把利刃悬在梁誉的胸口, 不知将于何时坠落,刺穿他的心。
倘若顾明鹤没死,如今藏身何处?
既然对楚常欢有那么重的占有欲, 又为何放任他不管, 害他差点命丧皇城司?
一旦顾明鹤出现,楚常欢定会毫不犹豫地跟他离开。
思及此,梁誉便烦躁不已,目光凝在那两滩肮脏的浆液上,杀心毕现。
良久,他又询问李幼之,楚常欢腹中的胎儿是否会危及生命,日后瓜熟蒂落时, 又该如何分娩。李幼之对此一无所知,只言九黎族巫祝或许有法可行。
传闻九黎乃上古蚩尤的部族, 徙居黄河中下游及长江一带,后来中原屡经战乱, 其族人死伤无数,又因朝代更迭,现已南迁,隐世于滇中哀牢山内。
梁誉即刻唤来梁安, 命他派几名武功高强的暗卫前往九黎部, 请族中巫祝出山解王妃之疾。
“且慢——哀牢山内毒瘴丛生, 务必备些驱瘟药丸,莫平白丢了性命。”李幼之叮嘱了梁安, 待他走后,对梁誉道,“若下官没记错的话, 王爷当年对楚……咳,对王妃并无好感,如今怎把人娶回府上了?”
梁誉仍在思索楚常欢和顾明鹤的事,嘴里淡淡地道:“一言难尽。”
李幼之谅他此刻也无心明说,遂不再过问,吃完茶方起身请辞。
梁誉独自在前厅静坐了许久,折回后院已近午时。
今日风朗气清,楚常欢恹恹地躺在院中的摇椅里晒着太阳,小狐狸绕着他逛悠几圈后,“嗖”地一下跳了上来,在他肚皮上懒洋洋地睡觉。
数日不见,这只狐狸崽子长大了不少,茸毛渐丰,油光水亮,火红如霞,贴着楚常欢时,更衬他肤白胜雪。
梁誉放缓脚步走将过去,楚常欢抬眸,问道:“他说什么了?”
梁誉微顿,悟出这个“他”是指李幼之,于是说道:“李大人用蛊虫验了你的血,言你体内有一味巫药,此药可逆转阴阳,若遇安神香,则有合欢之效。”
“巫药?”楚常欢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目,难怪自己总是情不自禁地涌出欲念,一次又一次地犯错,竟是这么一回事。他猝然坐起身来,追问道,“什么巫药?”
“同心草。”
“同心草?从何而来?我体内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谁所为?”
梁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此药源自九黎族,至于是如何到你身体里的——尚不得而知。”
楚常欢的目光有一瞬的惶惑,很快又变得呆滞,宛若失了魂儿。
和风微漾,拂开了鬓角的几捋碎发,梁誉唯恐他被风中的沙砾浸了眼,忙用袖角遮住他的面颊,道:“西北的风不比中原柔和,回屋去罢。”
楚常欢并未起身,喃喃问道:“我腹中的孩子该如何处置?”
梁誉眯了眯眼,不答反问:“你想怎样处置?”
楚常欢抬头,倏然对上了他阴冷的目光,顿觉浑身发寒,只得将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男人怀子的确荒诞不经,但楚常欢急于落胎并非因此缘故,而是他的心仍在顾明鹤身上,同心草迫使他对顾明鹤忠贞不二,这个突如其来的孽种只会让他愧疚难安。
明知这一切都是顾明鹤那个贱人的错,可梁誉还是忍不住生气!
眼见他的脸色愈来愈黑,楚常欢胆战不已,掌心里逐渐渗出些冷汗,道一句“我回房了”便匆忙起身,抱着球球疾步离去。
弄清了巫药一事,姜芜就不再焚安神香了,入夜后,她端来一盆热水,替楚常欢泡脚发汗,待身子暖和了便伺候他就寝。
如今河西动荡,边患未定,梁誉白日里一直待在军营,每晚过了三更才回到驻军府。
是夜,他褪去一身染尘的衣袍,至浴房洗了个澡,折回寝室拨开帐幔,见楚常欢正笔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呆,不禁一怔:“为何还不睡?”
楚常欢迅速闭目,没有回话。
梁誉无声一笑,脱了鞋上床,掀开被褥在他身侧躺定,但很快便察觉到那双细瘦的脚凉得浸骨,微顿几息后,当即起身挪至床尾,拉过他的脚贴放在自己胸前。
楚常欢诧异地睁开眼,慌忙缩回双腿:“你做什么?”
“你脚凉,我给你捂一捂。”说罢,梁誉再次扣住他的脚脖子,塞进亵衣,紧贴在胸腹处。
甫一接触,男人身上的热源一如潮浪卷吞而来,强势地渗进脚心。
没了衣料阻隔,楚常欢能清晰地觉察到那面胸膛的肌肉轮廓,虬实有力,野性蓬发。
他见过,也摸过,与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模样大相径庭。
楚常欢不露声色地挪开视线,任由他抱着自己的脚慢慢捂,热源渐次蔓延,驱散了西北孟夏夜的清寒。
灯台上的一豆焰苗无声跃动,溅出几片残星,转瞬而逝。
正寂静时,梁誉冷不丁开口:“你从前在顾家时,他也会这样给你捂脚?”
楚常欢转过脸看向梁誉,罕见地没有从他眼底窥出怒意,于是道:“嗯。”
梁誉便不言语了,楚常欢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可这会儿分明是他起的头,听完又不高兴,楚常欢难免委屈,索性拿枕头蒙了脸,眼不见为净。
不多时,梁誉又问:“你嫁进侯府之后,可有出过门?”
楚常欢的声音自枕芯里闷闷地传出:“王爷为何突然问起那些往事?”
梁誉察觉到有什么不对,遂追问道:“出过吗?”
楚常欢道:“很少。”
“他不同意?”
“是我自己不愿出府。”
这个回答着实荒唐。
楚常欢从前可是汴京城有名的纨绔,除丹青笔墨之外,凡斗鸡、斗蟋蟀、捶丸、蹴鞠、玩皮影、赏角抵等娱乐,可谓是无所不通无所不能,这样一个贪玩成性的公子,如何能做到足不出户?
尤记上回去云生结海楼,楚常欢竟不知酒楼早在一年前就换了菜式,仍惦念着那道芙蓉并蒂羹。
彼时梁誉并未起疑,如今一想,恐怕除了随顾明鹤前往兰州之外,他一直被锁在侯府里不见天日。
可即便如此,楚常欢依旧对顾明鹤死心塌地。
狗屁的同心草,狗屁的连理枝,分明是操控傀儡的毒药!
梁誉强压心头的愤怒,淡声道:“明日教场检阅,过了正午便无事可做了,我带你出去走走罢。”
双脚被捂得暖烘烘的,楚常欢困乏倦怠,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嗯……”
“想去什么地方?”
“牧场。”
梁誉替他拿开遮面的枕头,还想再些说什么,见他已合了眼,微张着唇酣然入睡,便咽下话头,回到他身旁重新躺下。
未几,楚常欢挪过身子,手脚并用地朝他怀里挤来,撒娇道:“明鹤,抱我……”
梁誉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楚常欢又唤了一声“明鹤”,梁誉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正恼火时,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撩开他的衣摆,软绵绵贴了上来。
梁誉呼吸一紧,忙按住了他,揽臂将他拥入怀中。
少顷,冷冷地道:“我不是顾明鹤。”
翌日,辰时五刻,姜芜从厨房里呈来一碗热腾腾的豆粥,并一盏蜜浮酥柰花。
小满将至,气温渐热,兰州城的茉莉也竞相绽放。楚常欢虽畏寒,但他如今怀有身孕,晴天时难免燥热,饮了这蜜浮酥柰花整好可解燥。
饭毕,他闲来无事,便与姜芜一道去厨房切了些鲜鸡肉喂给球球,球球吃饱喝足后一溜烟奔去花园,撒着欢儿地追赶蝴蝶。
楚常欢捧着一盒鱼食行至池塘旁,恹恹地撒了一把,引得池中的锦鲤争相夺食,溅出片片水花。
正这时,泛起涟漪的池水中倒映出一道白影,楚常欢抬眸,就见李幼之负手立于池塘另一端,四目相交,李幼之微微一笑,向他拱手揖礼。
楚常欢佯装没看见,漠然地挪开视线。
欲转身离去,李幼之已来到近前,再度揖礼道:“下官见过王妃。”
楚常欢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李幼之无奈一笑:“不知下官何时得罪了王妃,令王妃如此厌恶下官?”
楚常欢道:“不敢。”
李幼之又笑了一声:“看来的确是得罪过王妃,下官便在此向王妃陪个不是。”
楚常欢实在不想看见此人,遂将鱼食扔给姜芜,快步离开了后花园。
李幼之满腹疑惑,旋即朝另一道石门走去,折进了书房。
过了午时,梁誉自军营归来,梳洗更衣后带着楚常欢出了城,直奔千角滩而去。
西陲之地人烟稀少,河谷草原一望无际,正适用于牧马。大邺军需之战马有六成源自兰州的牧马监,而千角滩草原水草丰茂,无疑是放牧的极佳场地。
牧马监的圉官以马之优次分拨放养,草原上烈马成群,乌泱泱一片,甚为壮观。
昔日顾明鹤驻军兰州时,也曾带楚常欢在草原练习骑射,但仅限于军营附近,从未来过如此广袤的地方。
楚常欢掀开一面帷帽白绡,极目而望,便见三三两两的雄鹰于碧空盘旋,若有野兔跃腾,便会伺机俯冲击捕,每当这时,总能引来看守马群的猎犬警觉,继而驱逐之。
不过是草原上的寻常光景,却教他直愣愣看了许久。
梁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须臾,开口道:“常欢,需要弓箭吗?”
楚常欢回神,侧首看向他:“要弓箭做甚?”
梁誉道:“猎鹰。”
楚常欢道:“我不会。”
梁誉道:“我来教你。”
说罢唤来圉官,要了一把长弓,并二十支羽箭,旋即纵身一跃,落在楚常欢的马背上,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楚常欢不知道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今日哪来的兴致教自己猎鹰,此刻纵使千万般不愿,也无法明着拂了他的好意,遂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挽弓,搭箭,拉弦。
“嗖”的一声,箭羽离弦,梁誉力道精准,本该射中鹰腹,却在松弦的一瞬被楚常欢压了手臂,锐利的箭刃几乎是擦着鹰脚而过。
最终落了个空。
他不解:“为何?”
楚常欢道:“留它一命。”
梁誉紧握长弓,倏而冷笑:“你对禽兽尚且慈悲,却偏偏不肯放过肚子里的那条人命。”
见他不语,梁誉又道,“倘若这是顾明鹤的孩子,你会留下来吗?”
楚常欢仍旧没出声,他的沉默,仿佛就是答案。
梁誉呼吸一凛,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常欢,顾明鹤不是好人,他不值得你爱。”
楚常欢垂眸:“除了明鹤,我还能爱谁?”
梁誉难掩怒意,哂道:“同心草不愧是忠贞不二的巫药,你被顾明鹤操控得死死的,无论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待我把九黎巫祝请来,自会让你看清顾明鹤的真面目!”
楚常欢淡淡一笑:“明鹤都死了,我还需要看清什么真面目?”
梁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因念及顾明鹤,楚常欢此刻心痛如绞,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他挣开梁誉的束缚径自下了马,怅然往前行去,最终来到一处丘头,盘腿而坐,望着远方水泽里的野鸭发呆。
芳草悠悠,微风轻拂,纵使天地再浩大,他目所能及的,也仅有眼前这片景致。
塞北的风,江南的雨,不过尔尔。
日头西斜,圉官们陆续将马儿迁回牧马监,广袤的草原很快便安静下来。
楚常欢在这里坐了许久,直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准备随梁誉返回驻军府。
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刹,看见的并非梁誉,而是三只凶悍的野狼!
楚常欢惊骇不已,顿觉一股寒意自脚底涌现,直冲颅脑。
他张了张嘴,试图呼救,可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浑身犹如脱力般颤抖不已。
那几只狼龇牙咧嘴地注视着他,半晌后朝他扑了过来,楚常欢呼吸一滞,慌乱间厉声唤道:“靖岩!”
“嗖——”
“嗖——”
“嗖——”
三支利箭齐发,几乎同时射中野狼的颈子,鲜血喷洒而出,有半数溅在了楚常欢的杏色道袍上。
大脑在这一刻变得空白,楚常欢无力地跌坐在地,面色惨白,口唇发甘,几近窒息。
“常欢!”梁誉自马背一跃而下,迅速将他拥入怀中,一面检查一面问道,“有没有受伤?咬到哪里了?”
楚常欢已说不出话来,浑身抖如筛糠,面上犹淌着泪。
那几只野狼的尸体不断在眼底扩大,曾被野狼撕咬的记忆正汹涌袭来。
楚常欢瞪大双目,呼吸愈来愈紧,就连梁誉的声音也渐渐从耳畔消散了。
他被恐惧吞噬,最终晕倒在梁誉的怀里。
*
马车驶入城内已近戌时,还未在驻军府门前挺稳当,梁誉便急匆匆地掀开幄幔,抱着楚常欢飞奔入府,并着人去请大夫。
李幼之自游廊行过,见他满脸忧色地抱着楚常欢赶往后院,便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
梁誉道:“是我一时疏忽,让狼近了他的身。”
李幼之紧步跟上,担忧道:“又被狼咬了?”
梁誉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又?”
李幼之道:“先把人送回寝室罢。”
方才回城的途中,梁誉已仔细检查过他的身子,并无被撕咬的痕迹,想来是受了惊吓。不多时,大夫诊过脉,也言他受惊过度,无甚大碍,好生照拂即可。
送走了大夫,楚常欢仍未醒来,梁誉不禁想起李幼之方才的话,遂命姜芜在床前仔细照顾,转而寻到李幼之,问道:“你方才说常欢‘又’被狼咬了,莫非他以前被狼咬过?”
李幼之点点头:“嗯。”
梁誉蹙眉:“你怎么知道?”
李幼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当年王妃偷偷混进军营,被你连夜赶走了。后来月亮谷一役,邺军不敌,死伤无数,被迫退守二十里之外,而你被李万维的一支毒箭射中,命在旦夕。彼时夏军堵住了我们的去路,军中又无解毒的药草,王妃得知此事后,稍作伪装便混进了凉州内城,给你买回了救命之药。”
那时战火纷飞,城门紧闭,寻常人不得进入凉州城,楚常欢便拿出从顾明鹤那儿偷来的令牌,凭此物入城买了药。
后来返回军营时不慎遇见了大夏的探子,他没有功夫傍身,自然不敢与敌人正面交锋,迫于无奈,只能弃马抄小道徒步回营。
彼时天色已晚,草原凶险莫测,楚常欢心惊胆颤地往军营跑去,眼见就要抵达了,不料竟惊扰了两只带领幼狼觅食的成狼!
野兽护崽,成狼误将楚常欢当作猎人,发狠地扑了过去。
楚常欢奔波良久,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更何况他又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样的野兽,自然没有还手的余地。
他被母狼咬住了左腿,手臂和后背则遭公狼袭击,俱是惨烈不堪,若非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他,恐怕早被那两只狼分食殆尽。
李幼之找到他时,他已昏死过去,双臂紧捂在胸前,护住了梁誉的救命药。
过了一天一夜,楚常欢悠悠转醒,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寻问梁誉的毒是否得解,李幼之言他已无碍,楚常欢这才放下心来,双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直到三日后,楚常欢顶着撕裂般的剧痛醒来,见左右无人,打听不到梁誉的状况,便拖着伤腿蹒跚至梁誉的营帐,梁誉见了他,脸色陡变,怒道:“你为何还在这里!”
楚常欢虚弱地道:“靖岩,我是为了救你才……”
“救我?”梁誉打量着他,冷声道,“我说过,别再让我看见你。”
楚常欢愣在当下,眼眶里滚出一滴泪:“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梁誉转过身,不去看他。
楚常欢心如刀绞,拖着伤腿垂泪离去。
后来李幼之得知此事,便来替他解释,可刚一说出楚常欢的名字,就被梁誉沉声打断了:“你若敢再提此人,就给我滚回天水城!”
此事,就此终止。
李幼之说完这段往事,但见梁誉面色煞白、眼眶微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不禁叹道:“孽缘啊。”
第24章
一夜过去, 楚常欢仍未醒来,姜芜便把熬好的粥煨在炭炉上,又给球球喂食饱腹, 方回到寝室里。
她来到床前, 对梁誉道:王爷,就让奴家来照顾王妃,您去歇息歇息。
他在床前守了一宿,未敢合眼,面容已不复往日的冷锐,平添几许憔悴。
梁誉张了张嘴,哑声道:“你出去罢,我留下来陪他。”
姜芜劝不动, 只好吹熄油灯,退至屋外, 寝室再度冷清下来。
梁誉不知是第几次掀开了被褥,挽起楚常欢的裤腿, 凝视那块褐色的兽牙咬痕。
昔日在含芳园,他初见这枚伤疤时,戏谑是顾明鹤对楚常欢照顾不周所致,竟不想——是因为他。
楚常欢生得娇气, 零星一点皮肉伤就会教他嚷嚷许久, 也不知那晚被野狼撕咬时, 他该有多害怕,多绝望。
但梁誉却被顾、梁两家的世仇蒙了眼, 将怨恨撒在一个局外人身上。
楚常欢说的每一句话,于他而言都是蓄谋已久的阴谋,可他从未设想过, 有朝一日,楚常欢为了他,竟不惜舍命相救。
而他则嗤之以鼻,甚至恶语中伤。
梁誉胸口胀痛,抚摸伤疤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正这时,昏睡之人不安地呻-吟了一声,梁誉抬头,见楚常欢咬紧下唇、双眉深锁,便知他又做噩梦了,当即俯身扣住他的肩,温声唤道:“常欢,常欢,醒一醒。”
楚常欢猝然睁眼,双瞳涣散,呼吸急促,眼底盈满了惊惧。
良久,视线凝在梁誉身上,楚常欢悠悠回神,那双漂亮的眸子很快又变得淡漠,依稀浮了些死气。
梁誉问道:“身子可有不适?”
楚常欢摇了摇头,梁誉又问,“饿不饿?”
昨日之事与过往重叠交融,令楚常欢记忆犹新、心有余悸,怔神了许久才吐一口气,淡淡地道:“不饿。”
“当年……”梁誉踟蹰道,“当年我中了毒箭,是你救了我。”
楚常欢眼底闪过一抹讶异,但很快又恢复如初:“我以前说过,但王爷不信,现在又是听谁说的,怎就愿意相信了?”
梁誉心口窒闷,语调艰涩:“是我误会了,不该那样对你。”
楚常欢面无表情地说道:“过往之事,就不必再提了。彼时彼日,今时今日,早就不能一概而论了。”
“常欢……”
“我救王爷一命,王爷也救了一命,咱们从此互不相欠。”
梁誉被这句“互不相欠”堵得哑口无言。
少顷,楚常欢掀开被褥下了床,梁誉即刻命姜芜端来热水伺候他梳洗,很快又盛了一碗煨好的热粥。楚常欢胃口不佳,只吃了几勺便放下调羹,径自去院里晒太阳。
他刚坐下,球球便叼着一只线团儿跑了过来,前腿搭在他的膝上,讨好似的哼唧了一身。
楚常欢含笑抚摸狐狸脑袋,又挠了挠它的脖子,柔声道:“去玩罢。”
小狐狸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叼着线团儿又溜走了。
梁誉站在檐下,一声不响地凝视着他。楚常欢本想忽略掉这道灼灼的视线,可饶是闭了眼亦如芒在背,他索性回头问道:“王爷看着我做甚?”
梁誉没有回话,默默转了脸,又伫立半晌方离去。
楚常欢心绪复杂,静坐片刻后便把荒芜支走了,起身朝耳房行去。
此前来兰州时,他因一帖落胎药惹恼了梁誉,梁誉便命人搭设这么一间祠堂,给顾明鹤刻了牌位供奉于神龛内,为的便是报复楚常欢偷偷落胎一事。
几日无人进出,现下这间耳房清冷空旷,香火也早已燃尽,供案上积了薄薄一层沙尘,荒凉至极。
楚常欢心尖隐隐抽痛,他不忍顾明鹤死后都不得安息,遂用袖角抹去牌位上的尘粒,睫羽轻颤,抖落了一滴泪:“明鹤……你说得对,我就不该招惹他的。”
昔年会试结束,楚常欢等候在贡院外,眼巴巴地盼着顾明鹤出来。
少年书生,意气风发,英姿飒踏。顾明鹤前脚刚迈出贡院的门槛,楚常欢便迎了上去,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顾明鹤嘴角含笑,轻轻捏他的脸颊,柔声说道:“若是落榜了,我便随军出征,做一名武将也未为不可,不会给你丢脸的。”
楚常欢赶忙啐了两口:“呸呸呸!你定能金榜题名,说什么丧气话!”
话甫落,余光瞥见梁誉自贡院走出,不知不觉被勾走了视线,呆愣愣地凝望。
顾明鹤颦眉,问道:“欢欢,你认识他?”
楚常欢嘿嘿一笑:“梁大将军的公子,听说过。”
顾明鹤脸色微变,眨眼又复笑颜:“以后见了此人离远些就好,莫去招惹他。”
楚常欢不解:“为何?”
顾明鹤揉了揉他的脑袋道,温柔一笑:“听话便是。”
——当初他若把这番忠告放在心上,又何至于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的罪?
楚常欢抱紧顾明鹤的灵牌,眼泪成串洒落:“明鹤,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这个孩子……我不会留下来的。”
良久,他自耳房行出,面色如常地回到后院,在躺椅中睡了过去。
两日后的夜晚,楚常欢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册话本,在灯下闲适地翻阅着,眼饧骨软时,小狐狸猝不及防地钻进他怀中,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胸口。
楚常欢睡意倏散,放下书册抚摸小狐狸。
不多时,姜芜行至屋内,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每人各提两桶热水,倾入浴桶中。
楚常欢陪球球顽了一会儿,便将它交给姜芜,旋即脱衣沐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球球撒娇拿脑袋蹭他胸口时,竟莫名有些疼痛。
热水漫过胸脯,漾出片片暖润雾色。楚常欢抬手,用指腹轻轻按了按,痛意清晰传开,令人不适。
他怔了怔,又一次将手覆上,紧贴掌心的,是一片微妙的柔软。
楚常欢不免惊骇,忙挪开手低头瞧去,但见那儿平坦如初,与从前并无两样。
可为何……放在掌心时,仿佛大了许多?
是惶惑,亦是惊疑,楚常欢再度触碰,并收拢了指头,顷刻间,一把软如棉絮的肉被他扣在掌心里,霎是旖旎。
楚常欢大惊失色,慌乱地松开了手。这一捏二碰的,反倒把两颗稚果逗熟了,红彤彤,娇妍艳倩。
不知不觉,久未承欢的身子在水中起了兴儿,可他却无暇照拂,整颗心被胸膛的异样变化牵住,不得平息。
冷不丁,他想起自己如今怀有身孕,莫非这变化是因腹中骨肉所致?
此念一出,楚常欢更加惶恐,倘若真把孩子留下来,那他的……是否也会随之长大,最终变得丰腴似妇人?
在含芳园时,梁誉就曾嘲讽过他的指甲,言其弄得像个女人一样。
倘若自己真变成那般,不知又要被他如何厌恶。
但现在已顾不得那些了,绮念辄起,楚常欢索性倚着桶壁,喘吁吁地纾了起来。
至兴头时,他反倒忘了方才的不堪,纤手浮出水面,捏了两把棉花似的肉,兀自巧玩。
浴水微漾,热雾弥漫,将那张秀美的脸浸润得无比明艳,如海棠着雨,桃花含露。
楚常欢得了窍诀,渐得爽利。
可心内难免遗憾,倘若此刻有夫君疼,定会更为舒畅。
“吱呀——”
遽然,房门被人推开,楚常欢自欲念中醒神,身子无力滑落,他仓惶扣住桶沿,勉强稳住身形,没让自己没入水中。
浴水震荡,激起一番响动,梁誉循声而望,绕过围屏走将过来,见楚常欢背对着他坐在浴桶内,因而道:“洗完了?”
楚常欢摇了摇头。
梁誉又近前几步,伸手探入水中。
楚常欢骇了一跳,支吾道:“你、你做什么?”
“水都凉了,还待在里面做甚。”梁誉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楚常欢心头一震,道:“没有……”
春色盈腮,媚眼如丝,他的整张脸上都写满了欲。
梁誉左右环顾,见屋内并未焚安神香,便知是他自己起了兴,于是取来一块棉布,对他道:“出来,仔细受凉。”
楚常欢道:“不劳王爷费心,我自己来即可。”
梁誉懒得同他争辩,一把将人从水里捞了起来:“如此扭捏作态,有什么是我没见过的?”
话毕,便见他胸脯泛着绯,凝脂水肤上浮出几道指印,连左右两侧的果儿也弄得格外娇俏。
——还真没见过。
梁誉不由多看了两眼,旋即替他擦净水渍,用外袍裹着,抱至床榻上。
楚常欢爬向床内,够过亵衣迅速穿妥,梁誉行出寝室,命人烧了水,供他洗沐。
楚常欢倚在床头,神情空茫,状若沉思,直到梁誉洗完澡上了床,方回过神来。
身子刚滑进被褥中,便被对方握住双脚塞进中衣,紧贴在虬实的胸腹上,吸纳着热源。
这一回,他没有闪躲,反倒目不交睫地盯着梁誉,似有所求。
帐幔微垂,阻隔了灯焰光火,但梁誉还是看清了他的神色,从中窥出几许媚意。
紧贴在胸口的脚趾蜷了又舒,辨不清是在闪躲,还是刻意相邀。
梁誉扣住他的脚腕,惩罚般用薄茧轻摩,立刻教那几根趾头蜷得更厉害了些。
楚常欢咬着下唇不语,眼里仿佛蓄了一汪水。
方才在水中未能尽的兴,此刻又攀浮满身。
他拉开松散的衣襟,露出一片春禁之景。
饶是相隔几尺,梁誉也瞧清了那两枚动了情的花骨朵儿有多娇妍。
乖乖地、胆怯地、羞赧地,立在当下。
梁誉呼吸渐疾,扣握脚踝的手不由用了两分力,楚常欢吃痛,嗔怪道:“疼!”
梁誉便将那只脚抬了起来,粗笨地按揉。
楚常欢难以忍受他掌心的茧子,在他胸口踹了一脚,埋怨道:“你的手太粗糙,我不舒服。”
这一脚并未用力,反倒有几许打情骂俏之意。
梁誉知道,他又把自己当作顾明鹤了。
无妨。
梁誉压下不悦,轻轻托着楚常欢的左腿,低头在足背上落了个吻。
漂亮的趾头蓦地舒开,圆润纤细,泛着粉。
楚常欢微有些错愕,但满目皆是情,已顾不上言语了,喉间震出一声轻吟。
梁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倏而张嘴,裹住一根脚趾,细细地舌忝。
楚常欢不禁一颤,放声呻口今起来,俨然是舒畅至极。
寝室寂静,落针可闻,偏这帐中响声不断。
楚常欢似乎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好几回怯生生地想缩回脚,都被梁誉蛮横地摁住了。
滚热的口唇将他紧紧围裹住,似酥似麻的快意自足尖蔓延,顺着背脊直冲头皮。
他越是呜呜咽咽哭哭啼啼,梁誉便越是恶劣地舌忝出些声儿来,似曲水荡漾,潺潺入耳。
漂亮的脚趾沾满水渍,莹润透亮。
楚常欢面上淌着泪,模样甚是可怜,嘴里央求道:“放过我罢……”
梁誉此刻并不想发慈悲,又在他足踝处落了个吻,可当看到腿腹的兽牙旧疤时,不由顿住,心中愧疚难当。
楚常欢双目含情,哭得梨花带雨。
梁誉抬眸,静静地注视了片刻,而后凑近,在他颈侧落下一个吻。
大抵是心里藏了事,楚常欢不似往日那般纵情忘性,时断时续的清醒,反倒令他备感不适。
正这时,(…)突如其来的凉爽再度搅乱他的神绪。
楚常欢慌乱地想要拿手去遮掩,却被男人一把扣住。
忽然间,只见梁誉埋首,楚常欢诧异地瞪大了双眼。
灯花跳跃,人影成双。
窗外夜风猎猎,帐中温情含香。
梁誉紧覆其间,楚常欢目所能及的,便是他束发的、时起时落的后脑。
明明方才还在吻他的脚,此刻居然……
眼前白光乍现,楚常欢身不由己地抽泣,及至纾氵世殆尽,终不再出声。
梁誉坐起身,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他。
喉结微滚,仿佛吞了何物入腹。
楚常欢尚有些迷醉,待反应过来后,登时红了脸:“你!”
梁誉神色平静地下了床,口里道:“你先睡,我很快便回来。”
楚常欢自然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不免有些焦急,于是匆忙拉住他的手,垂眸道:“我……”
梁誉回头道:“怎么了?”
楚常欢难以启齿,心内犹豫不决。
——既已作出决定,断无后悔之理。
沉吟半晌,他缓缓抬眼,又是一副粉面含春之态。
梁誉蹙眉,正欲挪开目光,楚常欢竟牵住他的手,轻轻贴放在胸膛上。
倏地,一簇柔-软跌进掌心。
楚常欢双目湿润,语调难掩委屈:“我心口疼。”
第25章
梁誉以前分明是讨厌他掉眼泪的, 可现下这般泪眼婆娑,反倒令人无措。
掌心的柔软温热细腻,薄茧压着稚嫩的樱色果子, 教它颤乱。
楚常欢怯生生地唤道:“王爷……”
长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 偏偏行为如斯浪荡。
梁誉绷紧下颌,沉声问道:“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楚常欢答非所问:“我这里疼,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梁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那儿,似乎真与从前有了些区别。
方才已经伺候过他,本该离开此处,径自疏解,可楚常欢却突然挽留, 绊住了他的脚。
梁誉仍记得大夫的叮嘱,头三月胎息不稳, 不宜行房事,故而他才那般纡尊降贵, 让楚常欢尝了些甜头。
在他动摇的间隙,楚常欢已贴了上来,趴在他肩头,小心翼翼地道:“倘若以后越长越大, 该怎么办?”
不过是句寻常言语, 可梁誉却听得口干舌燥, 心肺生火。
若大了,便要泌-乳, 哺育儿女。
楚常欢又道,“我怕。”
梁誉问他:“怕什么?”
楚常欢道:“我怕自己变得非男非女,惹人厌恶。”
梁誉揽住他的腰, 说道:“不会的。”
不会厌恶?还是不会变得非男非女?
楚常欢没有细问,微微叹息:“心口疼,王爷帮帮我可好?”
梁誉道:“如何帮?”
楚常欢松开他,缓缓躺了下来,道:“揉。”
绷在梁誉心头的那根弦狰然断开,脑海里蓦地迸出一个令人恼怒的念头——
他以前,是否也像此刻这样勾-引过顾明鹤?
梁誉沉着脸坐在床沿,覆手,盈握。
酥而麻的快意逐渐掩盖了痛楚,凌乱的美人不禁张开嘴,越发放肆地喊了出来。
星眼被水色浸染,秋水横波,潋滟娇媚。
真骚。
梁誉面上平静无澜,指上用的力却愈来愈重。
本该泛疼的地方,被他玩得丰腴了些。
须臾,他徐徐俯身,贴着楚常欢的唇角,哑声问道:“心口还疼吗?”
楚常欢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似在撒娇,又似在抽泣。
梁誉又问:“那怎么办?”
楚常欢痴痴地望着他,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
几息后,他搂住梁誉的脖子,微一扬头,吻了上去。
燥热的嘴唇上还残余着楚常欢味道,虽不是头一回品尝,但楚常欢还是讨好般吻着,将自己的味道尽数吃进嘴里。
梁誉征战八方,杀敌无数,纵然身陷险境,也从未丧失过理智。
可现下,他已无法冷静。
“王爷……”楚常欢搂着他,一边吻一边呢喃。
“唤我的名字。”
“……梁誉。”
“不是这个。”梁誉吻了吻他的下唇,“要像从前那样。”
那日在千角滩遇狼时,楚常欢恐惧之下记忆回溯至几年前,脱口唤出了梁誉的表字。
——当年,他也曾这样唤过梁誉的,以此彰显亲疏关系,可梁誉却说,他不配喊这个名字。
楚常欢顿住,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梁誉若有所觉,抬眸注视,楚常欢当即又吻了上去,呢喃道:“靖岩。”
帐中温情,香覆满怀。
染了蔻丹的手轻轻拉下他的中单,紧贴在虬实的肩胛处。
——楚常欢在邀请他,赴往那片温柔乡。
梁誉几近失智,临到边缘却又退开了,双臂撑在楚常欢的肩旁,膀上肌肉甚是骇人。
他的额间、颌下以及颈侧都浮了些汗,豆珠也似,一滴接一滴地垂溅在柔腻的皮肤上。
楚常欢的肚子只有两个月大,尚不能承欢——
梁誉如此告诫自己,闭了闭眼,咬牙起身。
“靖岩……”
欲离去时,楚常欢再度拉住他,眼眸里尽是央求。
此时此刻,梁誉连呼吸都是滚热的,更遑论其他。
欲之一字,起而不灭,磨煞人心。
软玉温香,情牵意盼,难拒之矣。
“久而不纾,甚不畅快……”楚常欢用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看向他,“靖岩,我想要。”
言辞切切,满面含羞。
梁誉只觉胸腔快要炸裂了,他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朝楚常欢靠近,抬起他的下颌,问道:“常欢,你今晚为何如此主动?”
楚常欢心下一凛,睫羽轻颤,抖落了两滴泪:“你……你若不愿,我不强求便是。”
说罢推开他,合了衣,侧身躺下。
忽然,一面灼烫的身躯覆了上来,梁誉自身后搂住他,把脸埋进纤白的颈侧,发了狠似的咬了一口。
楚常欢猝不及防吃痛,嘴里喊道:“梁誉!”
梁誉缓缓松了嘴,野狼似的去舔那道破了皮的伤口:“该怎么叫我,又忘了?”
楚常欢缠声道:“靖岩……”
梁誉又去握他的手,挤进指缝,彼此相扣:“我再替你纾一回,如何?”
楚常欢摇摇头,压低嗓音道:“进来。”
梁誉沉默了。
两人似是陷入了僵局,久久未语。
良久,楚常欢挣开他,爬向床内,掀开帐幔一角,从暗屉里取出一盒脂膏。
来兰州已有数日,梁誉竟不知这张拔步床里面暗藏玄机,别有洞天。
也对——这驻军府曾是顾明鹤的,这间寝室是他的,这张床是他的。
就连此刻不顾廉耻、伏身剜膏、兀自碾平幽处褶纹的美人也是他的!
不知不觉间,梁誉的心底涌出一股无名妒火,几欲将槽牙磨碎。
楚常欢蓄着长指甲,此刻弄得有些费劲儿。
脂膏受热,逐渐化为油水,潺潺淌落。
见他伏在床头,如此得心应手、娴熟自如,梁誉越发恼火,一巴掌扇了上去。
“啊——”
楚常欢趔趄前移,眼眶盈着水色,愠恼地看向他,“你打我做什么?!”
他肤白,如凝脂,那地儿很快就浮出了一个鲜红的手印。
梁誉嘴里有许多疑问亟待问出,可他又怕自己听了楚常欢的回答后更加生气,索性咽回腹中,冷哼了一声:“骚。”
楚常欢也有些生气,却又不宜发作,只能忍耐着。
事毕,他爬回梁誉身侧,就着满手的油撑在他身上。
许是帐内光线昏暗之故,梁誉依稀在他眼里捕捉到了几分令人难以揣测的情绪,但很快便被柔情蜜意覆盖了。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蓦地,梁誉脑中闪过一首荒唐的诗。
他虽不是帝辛,此刻却如帝辛一样,起了亵渎神明的邪念。
突如其来的暖意将他一寸一寸地吞蚀着,梁誉紧绷下颌,扣住楚常欢的手腕,欲言又止。
掌心的油水太过滑腻,楚常欢双臂不稳,险些未能撑住。
他仿佛有些不适应梁誉,好半晌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来。
梁誉目不交睫地盯着他,额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温软包裹了狼犺,润泽涸地。
一夜春风始于此,道尽浮生荒唐梦。
待彼此尽纾,方才了事。
至夜,已近四更。
楚常欢被梁誉抱进浴桶洗了个澡,躺回床上时已无力睁眼。
如此放纵一回,肚子却格外平静,可他已顾不上细思,沉沉睡了过去。
这夜过后,梁誉的脸色似乎比从前温和了,就连面对顾明鹤那群旧部时都精气了不少。
蒙梁氏一门之虎威,他来兰州后,边境并无任何异动,夏人莫敢举兵,暂得安宁。
此前派往滇中的暗卫们目下应该踏入了京西南路,倘若行程顺利,只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将九黎的巫祝请来兰州,解除楚常欢被刻意抹掉的记忆,查探顾明鹤当年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
——以及,瓜熟蒂落时,如何分娩腹中的孩子。
傍晚,梁誉自军营回府,刚下了马,就见梁安疾步行来,揖礼后自襟内取出一封密函交与他,道是京中的来信。
这封密函上并未署名,但用的却是紫泥封印。
朝中能用紫泥的人并不多,除圣上之外,便只有中书令及丞相了。
梁誉拾级而上,绕过回廊前往书房,拆开密函纸页一瞧,正是丞相寇淮的字迹。
阅毕,梁誉皱紧了眉,梁安问道:“王爷,可是寇相来信?”
梁誉点了点头,道:“李幼之何在?”
“李大人在厢房。”
“传他过来。”
少顷,李幼之行至书房,揖礼道:“下官见过王爷。”
梁誉将密函递与他,李幼之展开一瞧,旋即问道:“王爷与寇相为何要查平夏城之事?”
梁誉道:“顾明鹤命丧红谷关,致邺军兵败,此事恐与朝中某些人脱不了干系,若能顺藤摸瓜发擿奸伏,也算有功于社稷。更何况……顾明鹤尚在人间,若兵败一事他也参与其中,我定将他碎尸万段。”
李幼之笑道:“将他碎尸万段便能解了王妃身上的同心草,倒也不失为一箭双雕的良策。”
梁誉睨了他一眼,道:“信中内容你已阅览,不日寇樾将秘密前往平夏城调查此事,如今平夏守将是高芚,此人有些棘手,不太好应付,届时便由你助寇樾一臂之力。”
李幼之揶揄:“若连一个武夫都搞不定,寇大公子又有何能耐入职枢密院?我不去。”
梁誉面色一沉:“这是我的命令!”
李幼之摆摆手,不甘不愿地道:“下官领命便是。”
*
戌时五刻,球球不知从何处叼来一只鸡,正在院里追捕嬉闹。
姜芜听见寝室里的动静,耳廓不由泛红,忙左右提起狐狸、右手去抓鸡,疾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屋内,一条纤白的腿蹬出帐幔,无力地悬在床沿,很快被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捞回至帐中。
梁誉捂住楚常欢的嘴,伏耳告诫道:“姜芜就在院里,你小声些。”
楚常欢自然也听见了鸡飞狐跳的动静,饶是正得爽利,也不敢再造次。
他越是胆怯,便越是回缩。
梁誉呼吸一凛,沉声道:“别咬。”
楚常欢眼眶微红,委屈至极。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正得梁誉欢心,遂展了腰,款款而动。
院里终复平静,只剩一轮圆月照彻黑夜。
温存过后,疲累卷袭,梁誉替他洗沐时,刻意用掌心探了探他的小腹,此处依旧泛着些微的寒意,与整个身子的温度格格不入。
待洗毕,方拥他入睡。
后半夜时,楚常欢醒了过来,在他身侧辗转。彼时天光未明,梁誉亦未掌灯,将他搂入怀中,问道:“为何醒这么早?”
楚常欢沉吟几息才开口:“做梦了。”很快又道,“睡罢,我又乏了。”
梁誉不疑有他,合眼复眠。晨间醒来时,见楚常欢蜷弓着身子,双手捂紧腹部,面色微有些苍白,心下一骇,问道:“常欢,你怎么了?”
楚常欢摇头:“……无碍。”
嗓音已虚弱到了极致。
梁誉当即起床更衣,拉开房门厉声喝道:“梁安——去叫大夫!”
第26章
“滴——”
“滴——”
更漏滴溅, 其声泠然,如利刃敲击胸腔,扣震心脉。
大夫正坐于拔步床前, 隔着帐幔替王妃把脉。梁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问道:“大夫,王妃的身子如何了?”
大夫收回搭脉的手,肃然道:“王妃动了胎气,已有好几个时辰了,怕是要……滑胎了。”
梁誉神色骤变:“你说什么?”
大夫拱手道:“草民不敢欺瞒,滑脉息弱,俨然是落胎之兆!王妃腹中的胎儿尚不足三个月,即便……即便吃安胎药也无济于事。”
蓦地, 梁誉回忆起来,下半夜时楚常欢就已转醒, 辗转腾挪,不得安眠, 想来那时便开始难受了。
梁誉万分懊恼,恨自己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异样,更恨自己纵了欲,害了他和孩子。于是道:“恳请大夫务必保王妃和孩子无虞。”
大夫一怔, 道:“这……”
梁誉冷声道:“倘若二者有任何闪失, 本王就拿你问罪。”
大夫吓得面无血色, 当即说道:“王爷,熏艾或许可行, 只是这孩子实在太小,若此时熏艾保胎,恐怕……”
“没有恐怕!”梁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孩子因巫药而生, 且楚常欢是个男身,不比妇人有分娩之道,此时若落了胎,无疑是胎死腹中而不得出,恐会要了他的性命。
即便这孩子真的保不住,至少也要撑到九黎巫祝到来方可。
大夫并不知帐中的王妃是个男人,见王爷如此看中这个孩子,只得备来艾条,又写下一剂保胎药让人煎煮了喂与王妃服下。
熏了艾,楚常欢仍昏迷不醒,他腹部的寒气愈来愈重,无论如何都驱不散,捂不热。
后来梁誉又给他渡了半碗保胎药,始终未见起色,便唤来李幼之,问他可有法子。
李幼之摸了摸楚常欢的手腕,又想去摸他的肚子,被梁誉沉着脸制止了。
李幼之道:“下官需查验王妃的腹部是否有积寒,紧要时刻,只能冒犯了。”
闻及此言,梁誉便不再相阻。李幼之隔着一层衣料贴上楚常欢的腹部,一股阴寒之气浸入掌心,他道:“同心草性阴,积寒于腹,可育子。艾草虽能温经止血,但它驱寒,对王妃反而不利。”
梁誉道:“可他动了胎气,不用此法,如何保胎?”
李幼之默了默,道:“听天命,尽人事。”
此举无疑是放任不管,梁誉愠恼,咬牙道:“出去!”
他在床前守了一整日,被悔愧折磨着,眼眶渐渐湿润。
夜渐深,梁誉握住楚常欢的手,卑微央求:“常欢,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一滴泪倏然滴落,溅在楚常欢的手背,楚常欢若有所觉,眉心微蹙。
梁誉心下一喜,忙又唤道:“常欢,常欢。”
楚常欢张了张嘴,呢喃着什么,梁誉听不清,便伏身附耳,一声“明鹤”清晰地漾在耳畔,教他顿时沉了心。
一夜之后,楚常欢始终不醒,大夫再次赶到,取了艾欲焚,梁誉忽然想起李幼之的话,便道:“不必熏艾了,再试试别的法子。”
大夫惶惑,但也只能遵命,以针灸刺其穴位,通经活血。
*
楚常欢仿佛听见了李幼之的声音,继而深陷梦魇,难以脱身。
那年得知了梁誉为救李幼之而将他送给顾明鹤,回到侯府后,楚常欢彻底死心,便拔了顾明鹤的剑刎颈自杀。
可他并没死,再睁眼时,已身在一只巨大的黄金笼里,双手被锁链束缚,无从挣脱。
他惊慌不已,大声呼救,未几,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顾明鹤走将进来,立于囚笼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楚常欢挣扎着向他靠近,欲让他救出自己,待看清他的神色时,顿觉恶寒:“明鹤,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
顾明鹤打开笼门,在他身前蹲下:“欢欢,你总是这么不听话,一次又一次地令我失望。”
分明还是从前那般温柔的语调,可楚常欢却听得毛骨悚然:“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顾明鹤恍若未闻,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道:“该换药了。”
说罢便要去解他颈上裹伤口的布,却被楚常欢尖叫着躲开了:“别碰我!”
一声厉喝撕裂了伤口,又渗出些血来。
顾明鹤的手顿在虚空,神色竟比古井还要平静。
须臾,他收回手,沉沉地开口:“他那般伤害你,你居然还为了他自戕,值得么?”
楚常欢别过头,不愿回应。
顾明鹤强势地掰过他的脸,咬牙问道:“值得吗?!”
素来温儒的男子,此刻竟像恶鬼修罗,面目狰狞至极。
楚常欢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明鹤,顿时慌了神:“你……你弄疼我了。”
顾明鹤笑了笑:“疼?你拔剑抹脖子的时候怎么不怕疼?”
楚常欢害怕极了,落泪道:“明鹤,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视你如亲兄长,从未对你有过半分肖想,我们不能做夫妻。”
他的话字字锥心,顾明鹤闻言,又笑了一声:“你还想嫁给梁誉,是吗?可他为了那个李幼之,眼都不眨就与我做了交易,可见你在他心里一文不值。我视你如宝,你跟我有什么不好?”
楚常欢怔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顾明鹤抹去他的泪,耐心地哄着:“欢欢别哭,我会一直爱你。”
楚常欢望着他,哭得梨花带雨:“明鹤,放了我。”
顾明鹤道:“听话,先换药,若是留了疤就不好。”
楚常欢便挣扎起来,抽泣道:“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了……”
顾明鹤不顾他的挣扎,强行拥住他,附在耳畔,斩钉截铁地道:“痴、心、妄、想。”
楚常欢浑身一僵。
顾明鹤又道,“你只能是我的,即便死了,也要进我顾家祠堂,埋进顾家的墓地。”
楚常欢后背发凉,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顾明鹤!
不过转瞬,顾明鹤又似从前那般,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欢欢,我会让你爱上我的,一心一意地爱我。”
话毕,吻了吻他的唇,起身离去。
自此后,楚常欢便一直被囚于笼中,饶是手腕被磨出了血,顾明鹤也绝不心软。
颈侧的剑伤日渐愈合,却留了一道狰狞的疤,顾明鹤嫌它碍眼,便用白绡缠住楚常欢的脖子,将它遮掩了去。
直到某天,顾明鹤喂给他一枚药丸,楚常欢被迫吞咽,不多时腹部便传来一阵绞痛,他流着泪看向顾明鹤,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顾明鹤并未应声,而是解了束腰,拉开衣襟,露出一面坚实的胸膛。
楚常欢已顾不得腹痛了,连连后退,直到被笼壁阻了退路,方惊慌地开口:“明鹤,你……”
两人成婚数日,顾明鹤从未逼迫他行过房事,眼下如此,大有奸'幸之意。
楚常欢道:“你说过,你不会逼我的!”
“是你在逼我。”顾明鹤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旋即掏出一把匕首,往心口划去。
楚常欢大惊失色,忙又朝他靠近:“不!明鹤,你在做什么!住手!”
他被锁链困住,难以阻止,
利刃划开皮肉,鲜血横流。
可下一瞬,顾明鹤竟用杯盏盛血,掰开楚常欢的嘴角,迫他将鲜血饮尽。
腥热的液体滚入喉间,楚常欢惊呼一声,猝然睁开了眼:“明鹤!”
屋内灯影憧憧,梁誉静坐床头,面色沉沉。
楚常欢昏迷了两三日,此刻总算转醒,可那些将他囚锁金笼的梦,竟如云烟般消散,无从回忆。
他对上梁誉的目光,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梁誉道:“放心罢,孩子无恙。”
楚常欢愕然:“什……什么?”
梁誉只当他还未清醒,便又道,“孩子命大,保住了。”
楚常欢眼前一黑,他费尽心思才动了胎气,怎么就……
梁誉握住他的手,道:“你昏迷了好几日,应是饿了,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备来。”
楚常欢抽出手,淡淡地道:“王爷出去罢,让我静一静。”
半晌,梁誉起身,离开寝室。
其后又将养了几日,楚常欢的身子得以痊愈,可他却不像前些时日那般热情了,复归死气,杳无生机。
夜里入眠后,亦是噩梦频频,嘴里念叨的,永远都是顾明鹤的名字。
过了小满便算入暑,河西的白日也趋渐炎热。
这日午间,楚常欢休憩时又被噩梦惊醒,此刻姜芜并未侍奉在左右,他兀自发着呆,良久,起身下床,往供奉顾明鹤牌位的耳房行去。
自打动了胎气之后,梁誉因心存愧疚,对他的看管便疏松了许多。
西北风沙严峻,数日不曾来此,神龛又积了灰,就连灵牌上的刻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楚常欢跪在蒲团上,用袖角揩净灵牌的尘埃,轻声唤着顾明鹤的名字,不知不觉又湿了眼。
“明鹤,对不起,我未能落掉肚里的孩子……”他一面擦拭灰尘,一面哽咽,“你若在天有灵,便带我走罢。”
屋内孤冷,远不及窗外的风和日畅,楚常欢触摸着冰凉的木牌,泪流不止。
忽然,紧闭的房门被人用力推开,楚常欢骇然回头,竟见梁誉铁青着脸向他走来!
楚常欢抱着灵牌匆忙起身,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梁誉沉声道:“原来你不知廉耻地勾引我,就是为了在房事中落胎?”
楚常欢不语。
梁誉气恼至极,胸口宛若压了一堵巨石,又闷又疼:“为什么?”
楚常欢垂眸,始终不愿开口。
梁誉闭了闭眼,道:“当年你舍命救我,可我却那样对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楚常欢道:“从前我的确对王爷一片痴心,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爱恨与否,如今已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梁誉问他,“顾明鹤吗?”
楚常欢道:“他是我夫,自然重要。”
“可我也是你的夫君!”梁誉厉声道,“我与你拜过天地,也洞了房,你是我的王妃,是吾妻!”
楚常欢沉默地抱紧牌位,梁誉妒火攻心,一把夺过它,用力摔做两半。
“明鹤!”楚常欢欲拾灵牌,却被梁誉一把拉过,惯在了供桌上,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咬牙道,“嘉义侯顾明鹤私交敌国,致邺军溃败,乃千古罪人!生当五马分尸,死后应下地狱,永不超生!”
楚常欢双目无神,唯有眼泪可流。
梁誉愤恨难当,沉声问道,“他对你做尽恶事,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已怀了我的种,为何还对他念念不忘?!”
楚常欢眸光翕动,对上他的视线,冷笑道:“王爷莫要忘了,当初可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嘉义侯的。”
梁誉一怔,怒意全无:“什、什么?”
楚常欢道:“两年前的端午,我亲耳听见你与明鹤的对话——为救李幼之,王爷不惜舍身入局,诓我吃酒,给我下药。这些事,莫非王爷都忘了?”
第27章
李幼之乃前朝名将李光弼的后人, 李光弼治军严整勇略,曾于河阳之战立下汗马功劳,乃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良将。
后因遭宦官谗害, 憾恨终身, 最终只留下几本兵书传与后人,然而正因这几本兵书的遗世,致使李家后人惨遭横祸,或死或伤,数年来一直被各方势力追杀,慌于藏身逃命,哪怕几经朝代更迭,仍有人惦记着前朝李家的兵书。
后来李幼之便将先祖所著兵书逐一焚尽, 并以傩神的身份在天水城立脚。
兵书虽焚,但他却能倒背如流, 是以当初被梁誉从火堆里救出后,他便凭此优势留在了梁誉身边, 出谋划策,协助作战。
庆元四年春,凉州之战告捷,梁誉回京后不久, 留守在凉州城的李幼之因其身份被夏人知晓而遭掳掠, 梁誉得知此事, 义无反顾地派人营救。
而此时,楚常欢逃婚离京, 顾明鹤不知从何处得来李幼之被掳的消息,便以救人为条件,与梁誉做了交易。
可没想到, 端午那日,楚常欢竟将他二人的话都听了去。
他已不及去细想当初是否是顾明鹤刻意诱他说出那番话让楚常欢知晓,此刻满心皆是悔恨。
“我……”梁誉张了张嘴,无力地辩解道,“我不知道你那日也在。”
楚常欢冷笑:“王爷若知道,便不会说了吗?”
梁誉一时愣怔,不得言语,良久方道:“我救李幼之实因惜才,并无他意,倘若重来,我定——”
“没有倘若了。”楚常欢推开他,自供案起身,将碎裂的灵牌拾了起来,拼在一处,重新放回神龛内,“当年王爷为救人而把我推给嘉义侯,我的确心有不甘,可命该如此,我也奈何不了。”
梁誉只觉脑内嗡嗡作响,震出一股子剧烈的痛楚:“是我负了你。”
楚常欢扬了扬唇,似笑非笑道:“王爷说笑了,一厢情愿的事,何来负与不负之说?如今俱已过去,我也没放在心上了。”
他的一句“没放在心上了”,几欲令梁誉失去理智,良久方缓过神来,艰涩地道:“常欢……”
楚常欢凝望着神龛内的破碎灵牌,淡淡地开口:“我夫已死,王爷莫就再为难他了。”
每每提及顾明鹤,梁誉便气恼不已,他很想告诉楚常欢,顾明鹤其实并未死,可楚常欢被药物操控,对顾明鹤死心塌地,倘若真教他知道了,恐怕又要不得安宁。
忍了又忍,梁誉转过话锋,道:“你腹中的孩子不能打掉。”见他不语,复道,“你虽怀有身孕,却与女子不同,无分娩之道。一旦胎死腹中,则一尸两命。”
楚常欢神色平静,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越是这般死寂,梁誉就越是难受,遂扣住他的手,央求道,“你若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待巫祝到来后再行抉择也不迟,别再糟践自己了。”
楚常欢抬眸,问道:“王爷此话当真?”
见他如此期盼,梁誉心尖一紧,好半晌才应道:“一言九鼎。”说罢便行出此处,径自离开了驻军府。
至夜,姜芜与两名侍婢一道将王妃的用物搬离寝室,梁誉回到后院,见她们如斯忙碌,便问道:“这是做甚?”
姜芜忙放下手头的东西,用手语回话:王妃打算搬去客房歇息。
梁誉拧眉,快步流星迈入寝室,见楚常欢正在翻弄衣橱,便走近了道:“为何要搬去客房?”
楚常欢道:“我觉浅,王爷每日晚归,我无法安睡。”
本以为他要拿他们并非真实夫妻一事来堵嘴,不成想用了这么个理由,反倒让梁誉无从应对。
眼见楚常欢要将衣物尽数取出,梁誉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又塞回柜中,道:“客房不及此处宽敞舒坦,你留下来,我搬过去。”
楚常欢正欲开口,梁誉就已转身离去,未几,姜芜和另两名侍婢抱着一应用物折回屋内,分放妥帖。
夜里无人相陪,安神香亦不可用,楚常欢难免多梦,醒来再难入睡。
他瞪大双目凝向虚空,不禁回想起三年前立夏那日,他强拉顾明鹤前往五岳观扶乩一事。
五岳观与金恩寺乃汴京城最负盛名的佛道圣地,现今的五岳观观主陈小果更是追随崇宁帝出生入死的高人,所卜之卦,从未有过疏漏。
楚常欢前前后后往五岳观跑了不下七次,总算得见陈道长鹤容,向他深深揖了一礼,嘿嘿笑道:“道长盛名,晚辈倾慕已久,今日冒昧拜访,烦请道长为晚辈解惑。”
陈小果满头鹤发,一双眼睛却锐利灵敏,扬了扬浮尘,道:“福生无量天尊,小郎君不妨写下生辰八字,贫道可代为一卜。”
楚常欢目不识丁,遑论写字,不由看向顾明鹤。
顾明鹤当即提笔在纸上写下他的八字,双手奉与陈小果,陈小果接过一瞧,道:“小郎君所求为何?”
楚常欢挠了挠头,赧然道:“姻缘……”
陈小果略一思索,半晌后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楚常欢捏了捏顾明鹤的袖角,小声问道:“道长写了什么?”
顾明鹤道:“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楚常欢不解其意,单听“哀”字便觉不好,于是问道:“道长,我能与思慕之人长相厮守吗?”
陈小果捋髯道:“郎君之姻缘,贫道已解,若再深言,便是泄露天机,有损福德。”
楚常欢焦急不已,头一回恨自己不识字。懊恼片刻后,又对顾明鹤道:“明鹤,不如你也问问?”
顾明鹤笑道:“我不信天命。”
陈小果闻言,轻嗤一声:“上一个不信天命的人,最后跪完了金恩寺的三千佛阶,头都磕烂了。”
顾明鹤并不言语,楚常欢对他的姻缘颇为好奇,便催促道:“写嘛写嘛。”
顾明鹤架不住他撒娇,复又提笔,写了自己的八字。
陈小果瞥了一眼,转而落笔,上书:他朝若得巫山顾,何须教人觅断肠。
顾明鹤神色微变,转瞬又恢复如初,他对陈小果拱手道:“感谢道长扶乩,晚辈等先行离去。”
说罢便拉着楚常欢走出道观,楚常欢按耐不住好奇,连连问道:“明鹤,你的姻缘是什么啊?你看懂了吗?能否说与我听听?”
顾明鹤笑了笑,道:“天赐良缘。”
楚常欢大喜:“当真?那我的呢?我的卦何解?”
顾明鹤道:“亦是良缘。”
楚常欢喜不自胜,奋力一跃,扑在他的背上嚷嚷道:“太好了太好了!”
忆及此,楚常欢掀开被褥下了床,掌灯行至桌旁,落座后提笔沾墨,在纸上书写道:
红尘纵有千般味,一入红尘半世哀。
从前不识字,自然也不知卦辞是何意。
如今亲身经历一番,便也了然。
彼之所求不得,此之所求亦不得。
如今,倒真的只剩半世哀了。
他放下笔毫,重回榻上,熄了灯再度入眠。
*
朝廷近年与大夏频频交战,兵力过度耗损,本该秋季募兵一事,已提至盛夏。
兰州上官应朝廷之需颁发募兵令,但如今驻军兰州府的乃是河东路、河北西路以及河北东路的三路领将兼枢密使梁誉,他自然不敢僭越,遂派通判邀梁王三赴家宴,共议募兵之事。
楚常欢整日待在府上,对外面的大事小事都不了解,也无心去了解,除了陪球球玩耍,便是在房中困觉,亦或对着顾明鹤的牌位发呆。
端午在即,天气愈渐炎热,这日正午,楚常欢洗了个澡,转而折去东园耳房,打算替顾明鹤烧几炷香。
行至后花园时,正巧与李幼之相遇,李幼之手里端着一盘鲜切的蜜瓜,见了他,快步走进,揖礼道:“王妃。”
楚常欢不愿与他有甚么交集,可目光却凝在盘中的蜜瓜上,忘了挪开。
李幼之笑了笑,将果盘递与他:“这是下官晨间从集市采买所得,脆爽甘甜,王妃可要尝尝?”
未及拒绝,楚常欢的手便不听使唤地拿了一块,蜜瓜肉甘甜多汁,不失为解暑佳品。
见他吃得双腮微鼓,颇具孩子气,李幼之不禁失笑,道:“你若喜欢,都拿去。”
楚常欢摇摇头,道:“李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厢还有要事,便不奉陪了。”话毕绕过他,径自前行。
“是去祭拜顾明鹤吗?”李幼之在他身后开口,语调云淡风轻。
楚常欢心下一凛,回头看了他一眼。
李幼之道:“王妃放心,我不会将此事告知王爷。”
楚常欢淡漠地道:“你告诉他也无妨。”
李幼之走近,又道:“王妃可是记恨当年我没有向王爷解释你舍命替他寻药一事?”
楚常欢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李大人无关。”
李幼之还欲再言,楚常欢抢过话头道,“李大人,告辞了。”说罢快步离去,不再理会。
顾明鹤的灵牌虽已修补,却残留了两道裂纹,楚常欢把它擦得锃亮,一并焚了香烧了纸。
梁誉知道他每天都会来此,即使心中怨妒,也不再轻易发作。
烧完纸钱,楚常欢便在房中静坐着,不知不觉犯了困,索性趴在桌上睡去。
迷迷糊糊间,似有人把他抱了起来,楚常欢闻到一股子熟悉的气息,不由往对方怀里缩去,依恋般贴紧了,呢喃道:“夫君……”
梁誉脚步一顿,意识到这个称谓是自己的可能性不大,便继续前行,至后院寝室,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楚常欢夜里觉浅,偏偏白日又睡得极沉,仿佛怎么折腾都不会醒来。
梁誉握住他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肚子,呢喃道:“常欢,你要我如何做才不恨我?”
楚常欢眉心微蹙,梦呓般唤了一声“明鹤”,梁誉闭了闭眼,终是无话。
五月初五,端午佳节。
驻军府上下一早便张罗着过节之事,梁安将艾草及菖蒲悬于后院门户之上,因五月为恶月,多禁,故而需此两草驱邪祈福,禳灾解厄。
姜芜自后花园摘了几株含苞的蜀葵和栀子花插入瓶中,摆放在月洞窗前的桌案上,转而又赶去厨房,忙着做些节令吃食。
阖府上下俱在忙碌,只有楚常欢恹恹地躺在摇椅里发呆,球球无人可纠缠,便绕着楚常欢“呜呜”地叫,甚至去叼他的袍摆,以此引来注目。
多日不曾行房事,巫药之瘾久积,便让楚常欢变得浑浑噩噩,静坐某处时,宛如一具脱线木偶,毫无生气。
此刻亦如是。
球球呜呜半晌都未能换来他的抚摸,不由沮丧地趴在地上。少顷,有两人款步行至屋内,球球抬头,见是梁誉,悦然起身,可当它看清另一道陌生的身影时,顿时炸了颈毛,护主般贴在楚常欢脚侧。
梁誉走近,对楚常欢道:“常欢,看看谁来了。”
楚常欢目光空茫,几息后逐渐回神,侧眸瞧去,立于梁誉身旁的,正是他的父亲楚锦然!
“爹!”楚常欢当即起身,难掩惊喜,“您怎么来了?”
楚锦然道:“如今兰州各地均在募兵,王爷便以公务为由召我来此。”言罢,竟有些哽咽,“为父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
楚常欢亦觉酸涩,强颜一笑:“爹,儿无恙。”
梁誉命人看茶,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便不做陪,楚大人,你和常欢叙一叙罢。”
楚锦然对他拱了拱手,待他走后,便拉过楚常欢在一旁的八仙桌前坐定,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陛下不是降旨赐你死罪吗,为何你还能安然无恙?”
楚常欢言简意赅地道:“是王爷救了我,后来又以一个哑女的身份将我纳入王府,方才保全性命。”
楚锦然不由震愕:“原来他娶的王妃就是你?”
楚常欢默了默,道:“婚书上并不是我。”
楚锦然暗自纳闷,昔年常欢对梁王那般死缠烂打,梁王从未给过好脸子,如今为何不惜冒着欺君之罪救下常欢?还把他娶回府,给了个王妃的身份?
当日在京时,为救常欢,他也曾求过梁誉,可梁誉……
楚锦然摇了摇头,拂去那些残念,问道:“常欢,你今后可有甚么打算?”
楚常欢疑惑道:“孩儿愚钝,不知父亲所指为何,还望父亲明示。”
楚锦然张了张嘴,思忖几息后道:“王爷待你可好?”
楚常欢并不言语。
楚锦然道:“明鹤已死,为父如今位卑言轻,你若跟在我身旁,吃苦不说,难免会惹人注目,若教陛下知道,便是死路一条。不如就留在王爷身旁,他既然能将你从皇城司里救出,定有法子护你一世。”
楚常欢垂眸,眼眶微有些湿润:“可我是明鹤的妻子,我已经对不起他了,不能一错再错。”
“情势所迫,你也是逼不得已,明鹤会理解的。”楚锦然道,“你不想留在王爷身边吗?”
楚常欢腹中有一孽种,待九黎巫祝替他打掉胎儿之后,他就会离开梁誉,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
但他不想将孩子的事告知父亲,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父子二人又叙谈良久,直到午间传饭,方行往花厅,与梁誉一道用膳。
因此番是借公务之便入了驻军府,楚锦然不得在此久留,饭毕,他便请辞离去了。
楚常欢心内不舍,却又无法言明,只能含泪目送父亲离开。
楚锦然解下腰间的佩囊赠与他:“今日是端午,此药囊可驱邪避灾,你且留着。”说罢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阿欢,照顾好自己。”
楚常欢点点头,对他深深一揖:“父亲保重。”
楚锦然又看向梁誉,拱手道:“王爷大恩,卑职铭记于怀。”
梁誉道:“楚大人保重。”
送走了父亲,楚常欢便独自折回后院,坐在窗旁暗自神伤,不多时,困意来袭,他就近躺在临窗的美人榻上,渐渐入眠。
盛夏气炎,簟纹清凉,恍惚间,一阵热浪卷席而来,让楚常欢在睡梦中拧紧了眉。
那热意似有灵性,自小腹蔓延着下沉,渐渐勾起了久不得纾的欲念。
他闭着眼,兀自磨-了磨-腿。
正欲解衣,忽闻院中有声音传来:“王妃在何处?”
是梁誉的声音!
楚常欢蓦地睁开双目,当即起身行至脸盆架,掬一捧冷水浇了脸。
第28章
梁誉行至屋内, 见楚常欢面颊湿润,眼眸微红,问道:“哭了?”
“没有。”楚常欢转过身, 闪烁其词, “王爷怎么来了?”
两人分房已有数日,若无要紧事,梁誉鲜少踏足后院。
他走近,递给楚常欢一只五色丝百索:“听说戴上此物可禳灾解厄、祈福纳吉,今见市集有人售卖,我便买了一条。”
楚常欢道:“王爷也信这些?”
梁誉道:“旧俗罢了。”
“王爷的好意我心领了。”楚常欢并未接下百索,口里道,“我有些乏了, 若无其他事,王爷请回罢。”
体内的情-欲蓄势待发, 隐隐有几分不可控之势,楚常欢不想在他眼前出糗, 又被冠上一个“不知廉耻”的罪名。
见他愣在此处不肯离开,楚常欢索性去推他,催促道:“王爷,走罢。”
梁誉倏然扣住他的手:“常欢, 你生病了?”
楚常欢呼吸疾热, 眼神荡漾, 一面挣脱一面说道:“我没病,你快走。”
梁誉终于察觉到他的异样, 蹙眉道:“府上已不用安神香了,为何你又……”
楚常欢的理智仅存无几,偏偏这人又不走, 他心急如焚,催促道:“梁誉,你走啊!”
梁誉环顾屋内,并未发现任何足以诱他情动之物,忽然,他看向楚常欢腰间的药囊,当即扯来解开一瞧,除艾叶、菖蒲、陈皮、紫苏之外,另有一味蚕砂。
蚕砂性阳,可辟邪,人们在恶月制香囊时,多会将此物与药草杂糅,一同缝入囊中。
楚锦然相赠药囊时并不知道此物会牵动其子体内的同心草,梁誉遂将药囊扔至一旁,看向他道:“常欢,我帮你。”
在楚常欢犹豫的间隙,就已经把人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
每回起了兴,楚常欢便要丧失理智,满心满眼都是顾明鹤,刚一沾上被褥,双臂迅速攀上梁誉的脖子,急切难耐地去吻他的唇,待撬开齿关,遂将软舌挤了进去,贪婪地索取更多。
“明鹤,明鹤……”他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朝思暮想之人的名字,梁誉心头不畅快,于是惩罚般咬了一口他的下唇。楚常欢吃痛,反倒愈发失态,放-荡地缠了上去,“明鹤,你疼疼我。”
梁誉气得心口胀痛,偏又奈何不得,便用力堵住他的嘴,免他再胡言乱语。
楚常欢被吻得喘不过气,嘴里断断续续地渗出几声申吟。
须臾,梁誉又解了他的道袍,目光垂落,眸光不觉间变得幽暗。
本该平整的地方,今已变得像妇人那般。
梁誉端详片刻,低头去吻他的心口。
楚常欢嘴里呢喃道:“明鹤……夫君……”
和风稍来丝丝暑热,拂击着帐幔,试图窥探帐中光景。
梁誉对这番呢喃置若罔闻,兀自尝味。
他不禁遐想,假以时日常欢愈来愈丰,可还能盈握?
只怕那时,恐连妇人也不及也。
少顷,梁誉吻了吻他的心口,转而又贴至肚皮。
腰腹平整,肤如凝脂,因同心草之故,这里正孕育着一个孩子,如今尚未显怀,瞧着与平素并无区别。
但毋用多久,此子便不复存在了。
梁誉抚摸他腹中的胎儿,爱怜,又万分不舍。
楚常欢被欺负得落了泪,央求道:“好夫君,快疼疼我。”
鉴于上回的教训,梁誉断不敢再贸然让他承欢,遂俯首其间,耐性伺候着。
一番折腾,楚常欢总算尝够了甜头,待清醒过来,便见梁誉坐在床沿,用舌尖卷走嘴角的残物。
楚常欢愣了片刻,梁誉替他穿好衣物,道:“你父亲赠与的那枚香囊里有蚕砂,能温养你体内的同心草,令你情动。”
楚常欢抿唇不语。
须臾,梁誉又道:“今日过节,可要去市集走走?”
楚常欢整日待在府中,实有些无趣,略一思索后,便应了下来。
西北边陲,人烟稀少,不及汴京繁盛。
因气候之缘故,兰州一代的房屋多是由黄土、沙砾混合芦苇和红柳根夯砌而成,屋顶平整,少有瓦砾,与中原建筑迥然有别。
自初一伊始,市集摊肆便开始售卖百索、艾花、花花巧画扇儿、香糖果子、粽子、水团等应节之物,更有紫苏熟水消暑镇热,备受青睐。
这些东西在京城也能瞧见,并不稀罕,楚常欢倒是对瓜农售卖的蜜瓜颇感兴趣,梁誉察觉到他的目光,遂买下一筐,身后小厮见状,立马连筐带瓜搬回府里去了。
游逛良久,梁誉担心他疲累,便道:“前面的酒楼里有胡姬表演,去看看罢。”
楚常欢道:“汴京也有胡姬酒楼,我看过了,没甚新鲜的。”
梁誉道:“这里的与汴京不一样。”
闻及此言,楚常欢难免好奇,便与他一道前往酒楼,寻了个雅座。
这座酒楼在外瞧着并不起眼,可内里却是雕梁画栋、镶金壤银,气派十足。
楚常欢掀开帷帽白绡,注视着高台之上的舞姬。
这些舞姬华贵艳丽,曼妙飘逸,梳着飞天髻,身披彩绫绸,脚踝佩有金镯,步步生花,俨然似壁画里的飞天仙女。
高台上悬有数根彩缎,至鼓乐齐鸣时,舞姬们便在场内众人的欢喝声中借彩缎凌空,与漫天飘飞的蔷薇花瓣同舞。
楚常欢看得怔神,倏然,一名舞姬自空中腾飞而来,他心下一惊,未及反应,便见那舞姬凭空变出一枝蜀葵,含笑递给他:“好花配美人,愿娘子安康。”
楚常欢不由呆愣,待接过花束,那舞姬便又飞回台中,和乐而舞。
他看向梁誉,对方神态自若,正悠闲地饮着紫苏水,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原来这便是他说的“不一样”。
少顷,梁誉放下杯盏,淡淡地道:“这座酒楼是兰州的几位老爷合力修建,酒楼所售酒水之盈利,七成用来修建敦煌莫高窟,余下三成则用以救济城中的乞丐。
“近年来战乱不止,自凉州逃来的流民更是不计其数,这些老爷便在城外修建了几处屋舍,供流民栖身。所以这家酒楼又被人们称之为‘功德楼’。”
楚常欢把玩着手里的蜀葵,道:“天下将治,则人必尚义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利也。”
梁誉不免诧异,问道:“这是他教你的?”
楚常欢点了点头。
梁誉不再言语,又饮了几口紫苏水。
*
端午过后,天气日渐炎热,至六月中旬,楚常欢总算不再害喜呕吐,能沾些许油腥,每日所食菜肴愈发丰盛,身子骨也不似从前那般瘦薄。
腹中的胎儿已有三月余,开始显怀,然而前往滇中的暗卫却迟迟未归,楚常欢不禁忧虑,倘若这个孩子无法打掉,他又该如何?
听说崇宁帝当年因蛊怀子,产子时乃由蛊虫从体内撕咬开肚皮,才将胎儿娩出。
思及此,楚常欢便觉胆寒,一连几晚都被噩梦惊醒,梦中全是他肚皮撕裂、血流不止的惨状。
簟纹如水,楚常欢又一次惊梦转醒,便就着皎月行至院里,坐在石榴树下纳凉,脑海里盘旋着梦里的产子画面,经久不散。
他以手覆面,掩去面上的惧意,待拿开双手时,院中忽然多出一道人影,把他吓了一跳。
待看清那人面貌后,方宽下心来。
梁誉几步走近,在石桌旁落座,问道:“做噩梦了?”
楚常欢不擅掩饰情绪,语调尽显诧异:“你怎么知道?”微顿,又问,“王爷为何会在此处?”
梁誉道:“今日公务绊身,现下才回到府上。”
客房在西面,他回府后应去客房歇息才是,怎到北院来了?
楚常欢未去细究,道:“天色已晚,王爷请回罢。”旋即起身,折回寝室。
皎月当空,映出院里的两道身影。
楚常欢迈上石阶,关门时,目光与石榴树下之人交错,恍惚间,他又回想起五年前初见梁誉的情形。
彼时正值春闱,梁誉立于贡院外的杏花树下,长身玉立,轩朗矜贵,教人挪不开眼。
杏花又名状元花,那时楚常欢便想,如斯俊朗之人,不做状元真是太可惜了。
可转念一想,状元郎通常都是公主或者王侯贵女的准夫婿,若他真当了状元,便是别人的夫君了。
夜风微漾,拂去了楚常欢的残念,他迅速回神,合上房门,不再去看梁誉。
*
过了头三个月,胎儿渐长,开始显怀,就连双-乳亦随之变化,愈发丰腴。
楚常欢实不愿看见自己变成这副非男非女的模样,只能以抹胸加身,遮住胸前的变化。
除此之外,他的欲念也更胜从前,无需蚕砂温养便能轻易情动,时常于深夜自-亵。
这日傍晚,楚常欢沐浴时又起了欲,正值兴头时,梁誉忽然自屏风后出现,他慌乱地松开手,颤声问道:“你、你何时进来的?”
梁誉道:“我方才敲了门,你没应,我放心不下,便进来了。”
“王爷来做什么?”
“今逢乞巧,城中有一座新建的乞巧楼,你可有兴趣瞧一瞧?”
若是以前,楚常欢必定兴致盎然,可他现在日渐显怀,身子变得惫懒,不愿过多走动,更何况此刻情-欲未消,自是无心游玩,便摇头拒绝了。
梁誉静默半晌,将他从浴桶里抱了出来,擦净水珠,放于榻上。
如此折腾一番,楚常欢的欲念非但未消,反而更烈了些,他匆忙爬上床,用被褥裹住自己,遮住不堪。
梁誉坐在床沿,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问道:“要我留下来吗?”
楚常欢眨了眨眼,罕见地没有应声。
梁誉便朝他靠近,亲吻他的唇:“有孕之人重欲,实乃常情。”
楚常欢心内念着亡夫,偏偏身体又无法拒绝梁誉,眼眶一酸,痛苦地落了泪。
梁誉来此,原本是为邀他赏乞巧锦楼,于护城河投放水上浮,不成想最后竟与他在此同欢共枕。
楚常欢半是清醒半是迷茫,终是让梁誉得逞,进入了温柔乡。
久旱逢雨。
连日来的空寂,在此刻得以填补。
那一瞬,楚常欢双瞳涣散,不知人事,宛如死了一回。
——人间极乐,当是如此。
残阳西斜,洒落一地金芒。
驻军府恢宏广袤,城中的乞巧欢笑渗不到此处,此处的绵绵浓情亦难散去。
直至,星河鹭起,弦月高悬。
目下胎息已稳,梁誉便卸下了顾虑,将楚常欢好生伺候了一回。事毕,他欲留下,楚常欢却疏懒开口:“我如今频频起夜,王爷留宿于此恐不得安眠,还请回去歇息罢。”
梁誉怔了怔,面上逐渐浮出几分怒意。
须臾,他穿上衣袍,夺门而去。
楚常欢微微侧身,被褥牵动胸前的皮肤,令他不舒适地皱了皱眉。
方才行房事时,梁誉在那片丰腴上咬了一口,已然破皮,此刻一沾衣料便疼得紧。
不多时,困意袭来,楚常欢就着满身酸疼沉沉睡去。
寅初时刻,府上侍卫换值。
不觉间,一股浓烟腾空,有人惊呼“走水了”,侍卫们循声而至,见是后厨起了火,当即唤人来此救火。
一时间,夜深人静的驻军府沸腾起来,西风猎猎,足将火势蔓延,任谁也不敢懈怠。
楚常欢被这番动静惊醒,遂起身下床,披着氅衣行至屋外,见南面浓烟滚滚,不由吓了一跳。
姜芜不知从何处赶来,对他道:厨房走水,众人正在设法扑火,王妃莫要担心。
楚常欢问道:“王爷呢?”
姜芜道:王爷也在那里。
楚常欢蹙眉,正欲迈步,却被姜芜拦住了:王爷交代过,让您留在后院,勿要走动。
楚常欢凝向那片浓烟,欲言又止,半晌后回到寝室,端坐案前,睡意全无。
忽然,一道黑影自窗台跃入,风驰电掣,直奔他而来。
楚常欢大惊失色,正欲呼救,却被来人一把捂住,封了嘴,转而扛在肩上掳出窗外。
此刻阖府上下都在救火,守备异常松懈,此人轻功卓然,扛着他翻过几扇墙头,轻而易举地离开了驻军府。
楚常欢绝望不已,偏又无法出声,直到被人塞进马车了仍在痛苦挣扎。
“欢欢。”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漾开。
不及楚常欢抬头,那人就已摘下面巾,温声安抚道:“欢欢,是我。”
第29章
九陌逢君又别离, 行云别鹤本无期,乍见翻疑梦。
楚常欢不可思议地看向黑衣人,没了面巾遮挡, 那张面容清晰入目。
——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夫君, 顾明鹤!
楚常欢痴痴地望着他,眼眶里猝然溢出两行泪。
原来明鹤还活着,他的夫君并未死去。
仿佛连日来的煎熬与苦守,皆在此刻得偿所愿。
楚常欢正欲扑进他怀里,猛然想到腹中怀有梁誉的孩子,背叛之芽滋生猛长,教他愧疚痛苦,未及欢喜, 便颤颤巍巍遮住了微隆的小腹。
顾明鹤只有久别重逢的欢喜,并没发现楚常欢有何异样, 立即解开封嘴的布条,低头去吻他的面颊, 将那些咸涩的眼泪悉数吃净:“欢欢别哭,我来接你了。”
方才带走楚常欢时,他仅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饶是夏夜, 也难免清凉。
顾明鹤脱下夜行衣披在楚常欢身上, 并把他揽入怀中, 温声道:“顾府被查抄后,听闻你也入狱, 并被赵弘下旨赐死。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梁誉救了你,让我们夫妻得以重聚。”
楚常欢闻言, 心头一凉,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如此说来……明鹤已经知道他和梁誉的事了?
正骇异时,顾明鹤问道:“听说他娶你做王妃了,可有欺负你?”
楚常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不想引起顾明鹤的猜疑,便摇了摇头,罕见地对夫君撒了谎:“没有……”
顾明鹤眼角噙笑,低头在他额间又落了一个吻:“我在驻军府外盘旋了两三日,总算寻得机会救你出来,你与他并未歇在一处,足见你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欢欢,你真乖。”
楚常欢浑身僵住,心跳也似骤停,好半晌都喘不过气。
明明傍晚他和梁誉才做了一回,身上还有梁誉留下的痕迹……
思及此,楚常欢便莫名惧怕,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顾明鹤终是意识到了不对之处——自坐上马车后他便一言不发,虽然从前也爱哭,却不似今晚这般频繁。
最关键的,楚常欢对他没有半分重逢的喜悦。
“欢欢,”顾明鹤捧住楚常欢的脸,疑惑道,“为何不说话?莫非不想见到我?”
楚常欢连连摇头,主动去吻他的唇,眼泪益发汹涌:“一别半载,我每晚都梦见你,怎会不想见你呢?”
顾明鹤暗松口气:“是我的错,不该丢下你在京中受苦。你我夫妻从此厮守,再不分离了。”
与疼爱自己的夫君长相厮守,何尝不是人间乐事?偏偏楚常欢腹中怀了别人的孩子……
倘若让明鹤发现这个孩子,该如何解释?
他会……生气吗?
越是深思,便越是痛苦。
忽然,楚常欢似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明鹤,驻军府走水,是否与你有关?”
顾明鹤道:“驻军府内全是梁誉的精兵把守,若不这么做,我如何救你出来?”微顿几息,又道,“你在担心他?”
楚常欢道:“我……我没有。”
“他当年那般负你,焉能忘怀?”顾明鹤沉声道,“别忘了,我才是你夫君,他的王妃是那个叫姜芜的哑女,而不是你。”
楚常欢点点头,道:“嗯,我没忘。”
乞巧之日,城中灯明火彩,喧嚷热闹,马车辘辘驶出城外,乘着夜色向东而行。
楚常欢掀开幄幔,凝望着渐行渐远的兰州城,目光不觉变得呆滞。
良久,他放下幄幔,对顾明鹤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顾明鹤道:“出关,前往北狄。”
“北狄?!”楚常欢不由震愕,“为什么要去北狄?”
顾明鹤道:“平夏城一战,有人与夏军暗通款曲,在红谷关设伏,里应外合使我兵败,欲置我于死地。彼时我已身负重伤,是成永舍命将我救出,并伪造出我已战死的假象。”
楚常欢一怔,问道:“何人所为?难不成是杜怀仁一党?”
“尚不能断定。”顾明鹤眸光晦暗,“如今人人都认定我已叛国,所以汴京是回不去了,只能前往北狄。”
楚常欢犹豫道:“可是……”
九黎族巫祝尚未到来,他腹中的孩子也没能打掉,若是去了北狄,又该如何?
“可是什么?”顾明鹤蹙眉,“你不想跟我走?”
楚常欢当即摇头:“我并无此意。”
顾明鹤抚摸他的面颊,温声道:“我祖父原是北狄人,此番亦蒙萧太后出手,方才保全我的性命。
“在北狄将养了数日,伤愈之后我便返回京城,寻到你我的埋骨之地。那时的我痛不欲生,恨自己连累了你,可我如今失势,就算想要复仇,也无能为力。
“随后我又回到了北狄,不巧遇见被挑断手脚筋的谢叔,是他告诉我你还活着,已被梁誉藏进王府,纳为王妃了。随后我便马不停蹄地赶来兰州,将你救走。”
楚常欢满眼悲戚,又落下泪来:“明鹤,你受苦了。”
顾明鹤握住他的手,轻轻贴放至自己胸口处:“欢欢疼我,我便不苦。”
楚常欢抽噎几息,又道:“谢叔还活着?”
谢叔便是嘉义侯府的管事,自从入了皇城司大狱后就日日饱受酷刑折磨,后来梁誉因弄坏了楚常欢的玉簪,为弥补过错,便向谢叔询问楚常欢的心头好,并以此为筹码,把他救了出来。
顾明鹤自然知道梁誉是在讨好楚常欢,但目前看来,他的妻子没有动心,依旧只爱他一人。
顾明鹤微笑道:“还活着,现下正在临潢府养伤。”
夜色渐浓,两人交谈间,马车已行至一座小镇。
西北荒凉,这个时段镇子里已不见人迹,黑灯瞎火,煞是寂静,仅有一间客栈门口尚挂了一盏油灯,为来往之旅人引路。
马车在客栈前缓缓停下,顾明鹤问客栈掌柜要了一间上房,并叮嘱小二烧些热水送来客房。
屋内灯烛明亮,不及马车里幽暗,楚常欢害怕被顾明鹤看见肚子,刚迈进客房,便迫不及待爬上了床,用被褥裹住自己。
顾明鹤不由失笑:“黄天暑日的,你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做甚?”
楚常欢心虚道:“我在狱中积了寒,即便是夏日也怕冷。”
顾明鹤顿生怜惜,连同被褥把他拥入怀里,柔声道:“待去了北狄,我便为你找个大夫调养身子,务必把你养得白白胖胖。”
一听他要找大夫,楚常欢又惊又怕,忙道:“不用找大夫,我已经好多了。”
顾明鹤笑道:“我知你不愿吃药,怕苦,但身子要紧。”
言多必失,楚常欢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默默接受。
少顷,店小二送来几桶热水,注入浴桶里,待关了门,顾明鹤道:“欢欢,洗澡吗?”
楚常欢摇头道:“我在驻军府已经洗过。”
顾明鹤便没强求,解衣泡进浴桶里。
楚常欢不露声色地挪向床内,避开他的视线后忙拉开衣襟一瞧,一道鲜红的齿印赫然入目。
这是梁誉傍晚咬的,破了皮,没个十天半月很难消失。
他今夜乃是被走水惊醒,未穿束胸,如今双-乳丰似妇人,不消上手,只需瞧一眼便能窥出异样,更何况肚子业已显怀,顾明鹤何其敏锐,怎能轻易隐瞒得住?
楚常欢焦急不已,渐渐失了主意。
未几,一阵“哗啦”水声传入耳内,顾明鹤洗完澡,正在擦拭身体。楚常欢慌忙整理衣襟,蹲坐在床角。
顾明鹤穿上中衣行至床前,见他瑟缩在床角,便道:“欢欢,过来。”
楚常欢裹着被褥朝他靠近,甫一抬头,便被他捏住下颌,唇瓣相贴,缱绻缠吻。
一别半载,相思成疾,令彼此魂牵梦萦的人如今近在咫尺,自是有道不尽的绵绵情意。
顾明鹤初时吻得异常温柔,待楚常欢逐渐沦陷,便撬开齿关,用舌尖舐过他嘴里的每一寸柔-软。
两载夫妻情缘,楚常欢早被他教得乖顺极了,仅一个吻,便能轻易动情。
顾明鹤轻轻捏住他的后颈肉,呷了呷他的耳珠,问道:“欢欢,可要夫君疼你?”
楚常欢骨软似水,喘吁吁地贴在他身上,正欲点头,冷不防想起自己腹中还有个孩子,霎时清醒过来。
察觉到怀中人身形微僵,顾明鹤松开他,疑惑道:“怎么了?”
楚常欢面色发白,嗓音颤抖:“我……我有些乏了,今晚不想。”
言罢,竟许久未得到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抬眸,便见顾明鹤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明明是温柔的眉目,却无端令人心慌,仿佛能看透他心中所想,撕下他背叛夫君的虚伪面具。
楚常欢一时无措,眼眶陡然变得湿润。
顾明鹤无奈一笑,抚摸他的面颊道:“我又不强迫你,哭什么?”
楚常欢委屈道:“没哭……”
顾明鹤哄道:“好好好,娘子没哭,是为夫眼花了。”话毕,目光凝在他颈侧,神色微变,倏尔又恢复如常,“你脖子上的疤痕怎么不见了?”
楚常欢如实道:“梁王手里有一盒愈肤膏,乃沈太后所赐,据说那药膏是喀喇汗国进贡而来。此前我在牢里受冻,双足生满冻疮,留了不少疤,梁王便将那药膏与我所用,一并连颈间的疤痕也抹去了。”
抹了疤,合该是件高兴事儿,可顾明鹤的面色却莫名沉凝。
须臾,他问道:“是他给你抹的药?”
楚常欢支吾道:“是……是我自己。”
顾明鹤眸光微暗,旋即一笑:“梁誉有没有对你做过什么?”
楚常欢垂眸,摇了摇头。
顾明鹤显然不信,复又道:“你们成亲之后可有睡在一起?”
楚常欢心下一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于是用力推开顾明鹤,来了一招恶人先告状:“你既然不信我,又何必来找我!”
眼泪是对付顾明鹤的利器,见他这般伤心,顾明鹤果然不再追问,忙把人搂入怀中,一叠声地道歉:“是为夫之过,为夫不该这样怀疑你,原谅我好不好?”
楚常欢本就心虚,只得见好就收,抹了泪,裹着被子躺在床内,赌气似的背对着他。
顾明鹤不免失笑,旋即俯身凑近,问道:“不打算让我盖被子吗?”
楚常欢挪动身子,分出一半被褥与他,顾明鹤伺机钻进被中,将失而复得的妻子再度揽入怀里。
楚常欢唯恐他动手动脚,忙用双臂遮住腹部,顾明鹤不疑有他,就势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奔波许久,实有些疲乏,快睡罢,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驻军府走水,王妃又被人掳走,待梁誉回过味来,定会派人大肆搜查。此刻住进客栈,也权当是为了楚常欢的身子着想,实在不宜久留。
翌日破晓,顾明鹤带着楚常欢离开客栈,一路向东,直奔庆州而去。
今次来兰州,仅有几名武功高强的心腹跟随左右,其余下属均候在庆州城内,待与他们汇合后,再行北上,出雁门关,前往北狄都城临潢府。
临出发前,楚常欢借故支走顾明鹤,而后裹上束胸和束腰,免教人瞧出异样。
虽说此计不可长久施之,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暂时隐瞒。
如果真被顾明鹤发现了……
楚常欢不敢细想,一路上胆战心惊,愁容满面,又因路程颠簸,腹部微有些不适,难免憔悴。
傍晚,马车行至一处山谷,临溪歇脚,已有多日不曾害喜的楚常欢难忍奔波,竟又呕吐起来。
顾明鹤甚是担忧,一面抚其项背一面问道:“为何突然呕吐,莫非身体不适?”
楚常欢摇头道:“许是积食,没甚要紧的。”
顾明鹤道:“明日便到庆州了,你且忍一忍,待入城时候请个大夫给你瞧瞧。”
楚常欢闻言色变,连声央求:“不要!明鹤,我不要看大夫!”
顾明鹤对他的性子了如指掌,权且哄道:“行,不看大夫,依你便是——成永,取些水来。”
少顷,成永自不远处的溪涧里取来一壶水,递与他道:“少君,您的水。”
楚常欢囫囵漱了口,转而来到一株大树下纳凉,不多时浑浑沉沉睡了过去。
恍惚间,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放贴在他的腹部,不轻不重地抚摸着。
这股子力道令楚常欢倍感舒畅,便贪婪地享受起来。
遽然,有人附在他的耳畔,沉声开口:“欢欢,你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楚常欢心尖一凛,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明鹤他……何时发现的?!
正思忖时,顾明鹤冷冰冰的嗓音再度响起:“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谁的?”
楚常欢心口窒闷,无法言语,他猛吸一口气,蓦然转醒。
顾明鹤与成永正在溪边的火堆旁烤鱼,忽闻这边有动静,当即回头:“欢欢,怎么了?”
楚常欢冷汗涔涔,呼吸尤疾。他下意识摸向腹部,因缚有束腰,并不能轻易发现有了身孕。
还好,只是梦。
他强颜一笑,淡淡地道:“做噩梦了,不打紧的。”
第30章
夜风朔朔, 拂散一片火星,疯狂向四方蔓延。
只一眨眼,驻军府南面的几间耳房就接了火, 浓烟滚滚, 火势滔天,最终倾阖府之力方得以扭转乾坤。
西北之地虽少雨干涸,但夜深人静的后厨断不会无端起火。
事出突然,必有蹊跷。
梁誉隐隐不安,顾不上满身的狼藉赶往后院,见寝室里灯火明亮,便叩门道:“常欢,你还好吗?有没有受到惊吓?”
屋内寂静, 无人应声。
梁誉心头一紧,不假思索地推门而入, 一番搜寻下来,竟不见楚常欢的身影。
“常欢!常欢!”
“楚常欢你在哪!”
姜芜闻声而至, 梁誉面上覆了些黑烟,却难掩双眸里的怒意:“王妃呢?”
姜芜微有些惶惑,待意识到王妃不见了,神色骤变, 当即跪地请罪。
梁誉咬牙道:“让你照顾好王妃, 你干什么去了?!”
姜芜正欲出手比划, 梁誉斥道,“用嘴说!”
姜芜愣了愣, 旋即开口道:“方才王妃被惊醒,欲往前院一探究竟,奴婢依照您的意思让王妃留在屋里即可, 随后王妃便折回寝室关了门,奴婢就……未做打扰。”
装了数月的哑巴,甫一开口,她的嗓音甚是嘶哑,宛如六旬老妪。
“他没再出去?”
“没有。”
梁誉用手探进被褥,里面冷冰冰,早已没有了余温,转而看向大敞的窗叶,眸光陡然变得冷厉。
驻军府内层楼叠榭,屋宇良多,即便今夜的守卫都去扑火了,寻常人也无法在姜芜的眼皮底下潜入北院寝室,把楚常欢劫走。
除非——那人对驻军府之地形了如指掌。
此念一出,梁誉顿觉脑内嗡嗡作响,好几息才缓过神来。
他拔步冲出房门,迅速唤来梁安及数名侍卫离开了驻军府,并分派至城内严密盘查。
乞巧之夜,人声鼎沸,梁誉快马加鞭地赶往北面城门,城门监卫见他到来,立刻拱手相迎:“末将见过梁王殿下。”待看清他满面黑灰的狼藉模样后,不由怔了怔,“王爷这是……”
梁誉问道:“今夜有无可疑之人进出北门?”
监卫立刻招来当值的守卫,低声询问一番,旋即向他道:“乞巧夜城中鲜少有外出者,倒是有不少人进入兰州,但都是些寻常百姓或商贾人士,未见可疑人物——不知王爷要查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此番驻军府走水,毋庸置疑是顾明鹤所为。倘若真是顾明鹤带走了楚常欢,他会以何种身份出现?
士?农?工?商?还是土匪强盗?
梁誉来不及解释,旋即掉转马头直奔东门而去。
楚常欢如今怀有身孕,顾明鹤带着他应该走不远,如能知晓他们的行踪,定能把人追回来。
兰州城广袤,又逢七巧佳节,城中百姓摩肩擦踵,想要找人,无疑是大海捞针。
梁誉心急如焚,盘问两处城门监卫后逐渐冷静下来。
顾明鹤是大邺朝举国皆知的叛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整个中原已无他的立足之地,他若贸然现身,定是死路一条。
但要想安定下来,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北狄!
其祖父原是北狄人,昔年因北狄王室内乱而被迫南下,如今顾明鹤将楚常欢带走,必然要赶往雁门关。
不多时,梁誉返回驻军府,更衣伪装后捎上盘缠,率几名亲卫朝庆州方向追去。
临出府前,梁安拦住他道:“恳请王爷三思!如今河西不宁,王爷若是贸然离开兰州,势必会让夏人有机可乘!”
梁誉道:“李幼之去平夏城已有些时日了,估摸着还有两三天就能返程,你且去平夏拦住寇樾,让他暂勿回京,代我坐守兰州。”
梁安诧异地瞪大了眼,摇头道:“万万不可啊!王爷擅离职守乃是大罪,若教圣上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梁誉道:“你先替我瞒一瞒,待李幼之回来后自会有法子解决此事。”说罢疾步行出驻军府,与亲卫一同离去。
*
越过柔远河便是庆州城了。
七月盛夏,日头毒辣,有了身子的人本就惧热,楚常欢又裹了一层束胸和束腰,早已是大汗淋漓。
顾明鹤担心他中暑,便时不时地督促他喝些水,一进客栈,楚常欢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沐浴,却又害怕被顾明鹤发现自己的肚子,遂向他撒娇道:“明鹤,我好饿,想吃石榴粉。”
石榴粉乃是七月的一道应季小食,将莲藕切丁,磨成石榴籽大小的圆粒,用杨梅水及胭脂粉染色,并裹以绿豆粉,继而将藕粒倒入提前吊好的鸡汁里小火煮沸,熟则如石榴籽,故名“石榴粉”。
顾明鹤道:“好,我去给你买。”
待他一离开,楚常欢刻不容缓地泡进浴桶,洗掉满身的浊臭。
这几日疲于奔波,他的肚子有些难受,此番解了束腰方才觉得舒畅。
胸前那片齿印已经结痂,再过几日就能消散了,楚常欢在齿印上抹了些香胰,轻轻洗沐。
怀有身孕后,身子难免变得敏感,刚涂完香胰,楚常欢便红了脸,眼波如秋水,潋滟动人。
他温温吞吞地揉洗,却又不敢贪乐,待洗净之后迅速从浴桶里起身,擦干水渍穿了衣,并不忘裹上束腰和束胸。
少顷,顾明鹤提着一只食盒走将进来,除了他想要的石榴粉外,另有一碗冰酥烙、一碟莲花鸭签、一碗冰镇葡萄,以及一碟麻腐鸡皮,皆是夏月消暑佳品。
楚常欢饥饿难耐,当即拿起调羹,舀一勺石榴粉快速咀嚼。
顾明鹤微笑道:“慢些吃,别噎着了。”
楚常欢两腮里塞满了石榴粉,看向他道:“你不饿吗?”
顾明鹤道:“我也吃。”
吃饱喝足后,楚常欢餍足地倚在圈椅上,打了个饱嗝。
许是方才贪吃未能管住嘴,以至于这会儿将肚子撑大了,饶是裹有束腰也无济于事。
楚常欢本就心虚,乍见如此,更是害怕,于是赶在顾明鹤看过来之前迅速坐直身子,并若无其事地饮了一口紫苏水。
如今顾明鹤已与候在庆州城的属下汇合,明日天不亮就要动身,渡了洛水前往晋州,继而北上,过汾州和太原府,终至雁门关。
此行路遥,即便是日夜兼程也要半个月才能出关,顾明鹤不敢耽搁太久,他必须赶在梁誉追来之前离开中原。
不知不觉,星月高悬。
入了夜,气温转凉,楚常欢趴在窗槛上凝望着头顶的皎月,神色呆愣,似在走神。
离开兰州时正值七月初七,如今月已圆,算算日子,已经过去六七天了。
也不知球球过得如何了……
“欢欢——”在他思念小狐狸的间隙,顾明鹤行至身侧,揽住他的腰,问道,“在想什么?”
楚常欢迅速回神,道:“我没去过关外,也不知能否适应那边的生活。”
顾明鹤温声安抚他:“北狄有许多汉人,你会慢慢习惯的。”
楚常欢问道:“我们以后还会回中原吗?”
顾明鹤摇了摇头:“不回了。”
楚常欢垂眼,神色略微有些暗淡。
顾明鹤注视着他,不露声色地道:“你不舍得离开?”
“自从我爹被贬至皋兰县后,我们父子就见过一次面。”楚常欢喃喃道,“此番走得无声无息,爹若是知道了,定会担忧。且我自幼就没让他省过心,如今他已年迈,我却不能尽孝膝前……”
说罢,嗓音已然哽咽。
顾明鹤放宽了心,抱住他,柔声道:“是我不好,连累了岳父。待落脚后,我再把岳父接来北狄安享晚年,欢欢意下如何?”
楚常欢抹了泪,从他怀里挣脱,行至案前坐定:“爹虽然被贬,但到底是大邺的臣子,他若去了北狄,定会背负不忠的骂名。爹不会同意的。”
顾明鹤目光微凝,总觉得楚常欢不愿意随他前往北狄。
正思忖时,却听楚常欢叹息道:“罢了罢了,不想了。明鹤,我要吃葡萄。”
从前在侯府时,顾明鹤事事惯着他宠着他,就连葡萄也是剥了皮亲自喂与他吃的。
现下他这样撒娇,令顾明鹤倍感愉悦,遂洗净手,在桌案另一端坐定,剥一颗葡萄递了过去:“张嘴——”
楚常欢张开嘴,咬走他指尖那颗被冰块浸泡过的葡萄,冰凉甘甜,饱满多汁,甚是爽口。
顾明鹤接连又剥几颗,逐一喂给了他。
到最后,竟起了捉弄的心思,举着手,对他道:“欢欢,抬头。”
楚常欢乖乖地仰着脖子,等他把那颗葡萄丢进自己嘴里。
粉色的舌头轻贴着下唇,在烛影中泛着莹润的水光。
它在期盼。
顾明鹤眸色微暗,倏然捻动指腹,将葡萄肉捏碎,甘甜的汁-液沿指尖淌下,尽数滴进他的嘴里。
楚常欢虽然吃惊,却也一一咽下,喉结在修长的脖颈上滚动着,令人挪不开眼。
一碟葡萄就要见底,顾明鹤担心他吃太多积寒,便没再继续,转而净了手,对他道:“夜渐深,早些歇息罢,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楚常欢心不甘情不愿地挪到床前,往里侧爬去。
一别数日,他消瘦了许多,腰比从前还要纤细,但臀却丰-腴了不少。
顾明鹤站在床前一动不动,直到楚常欢坐在床头、问他为何还不过来,他才迈了步,在床沿坐定,唤一声“娘子”。
楚常欢正在掀被褥,忽闻这个称呼,心跳莫名加快。
顾明鹤总爱在行房事时这样唤他,一旦喊出“娘子”,便是要与他赴云经雨了。
楚常欢耳廓一热,低下头,把玩着手指。
顾明鹤朝他靠近,俯身去吻他的唇,呢喃道:“这半年来,你起了兴儿,是如何解决的?”
楚常欢蓦地一顿,后背陡然发凉。
顾明鹤不再吻他,而是问道,“怎么了?”
楚常欢赶忙扑进他怀里,免教他窥出异样,软声道:“我……用的手。”
“用手?”顾明鹤面无表情地道,“这半年以来都是如此吗?”
“嗯……”
“怎么做的?”
楚常欢又羞又恼,一把将他推开:“明鹤!”
顾明鹤偏偏不依不饶,一改方才的淡然神态,温言软语地哄道:“欢欢乖,给为夫看看。”
楚常欢分明不愿,可夫君只需几句话就能把他哄得团团转,让他心甘情愿地奉出一切。
他便像在驻军府里那样,用染了蔻丹的十指,含羞帶臊地自-亵。
顾明鹤衣冠楚楚地端坐在床沿,神色平静无波,一双温柔的眼眸径自落在楚常欢的手上。
他的娘子很爱流泪,泫然欲泣的模样,实在惹人怜惜。
看了半晌,顾明鹤忽然扣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楚常欢甚是疑惑:“怎么了明鹤?”
顾明鹤沉吟不语,而是温柔地抬起他的手,小兽般舔了起来。
楚常欢仿佛早已习惯,便没闪躲。
须臾,顾明鹤欺身凑近,去吻他的唇,楚常欢依恋地抱紧他,热情回吻着。
夫妻之间,合该这样。
彼不离此,此不离彼。
正迷糊时,顾明鹤已碾在褶纹处了,附耳道:“欢欢,可有玩过此处?”
楚常欢被吻得气喘吁吁,含泪摇头,复又点头。
顾明鹤眯了眯眼:“有,还是没有?”
“有……”楚常欢趴在他肩上,瓮声瓮气地说,“你从前在驻军府寝室里留了一盒脂膏,还有……还有角先生。”
顾明鹤神色稍霁,奖励般吻了吻他的脖颈,问出的话却恶劣至极:“喜欢它,还是喜欢我?”
楚常欢道:“喜欢夫君。”
顾明鹤微微一笑,旋即哄着他,徐徐坐了下来。
寸寸相思,楔至内里。
楚常欢断断续续地抽泣,眼角淌出满足的泪水。
耳畔漾着夫君的甜言蜜语,他却一句也听不清了,连指头都在发颤。
顾明鹤试着去解他的中单,楚常欢蓦地一惊,连忙压下他的手,哼哼唧唧地道:“冷,我怕冷。”
顾明鹤便依了他,又问:“想我吗?”
两人重逢已有六七日,纵然万般想念,也化作寻常了。
楚常欢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耳廓猝然一热:“想……”
顾明鹤道:“想就好好吃着,别松口。”
这几日忙于逃命,他们不曾温存着意,如今得了趣,自是久久未歇。
直到三更的梆子敲响,顾明鹤才把自己拿了出来,待拭净彼此,方相拥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