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成这幅模样,肯定饿了,快起来吃些东西吧。”他将我扶起来,吩咐姬兰上晚膳。
我深呼一口气,在餐桌前坐下来,端起碗筷,却是有些难以下咽。
“我记得大贝勒上次说,喜欢同我坐在一起吃饭。”
他点了点头,给我夹了一块兔肉。
“我想知道,这次前去蜚悠城的胜率有多大?”
他沉思了一会儿,“若是叔父肯配合,有六成。”
记得努-尔哈赤在宴席上曾说,布占泰是舒尔哈齐的老丈人……女真部落间有很多靠姻亲来维持的联盟关系,舒尔哈齐会因此而背叛努-尔哈赤吗?我不得而知。
“反之呢?”
褚英眉头微一蹙眉,叹了口气,“一成吧。”
“一成!那不等于是去送死吗?”
他安慰似地对我笑着,“昨日在宴会上你没听见费英东将军说的吗?瓦罐难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到了战场上,生死由命,成败在天。你放心……我四岁就跟着阿玛四处流亡征战了,我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没那么容易送命。”
“那最坏的结果呢?”
“最坏,也就是吃个大败仗,被布占泰抓去当俘虏罢了。”
他不以为然,继续吃着菜。被抓去当俘虏……布占泰曾经在建州受过俘虏的屈辱,这次卷土重来,又岂会再心慈手软?
作为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我未曾亲眼目睹过战争的残酷和惨烈。但我知道,世界上许多地方的人们,都生活在战争的水深火热中。巴以冲突、伊拉克战争……战争的原因,可以为了信仰、宗教、石油……各种各样利欲熏心的理由。从古至今,人们总有无数的理由去发动一场战争,贪婪和权欲,都是人的本性。我深知,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个体所不能左右的。
即便是蜚悠之战,本就没有黑白对错可言,唯有输赢之分。成王败寇,这才是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所以我无法摆明立场,因为立场本就是相对的。
只是我的良知告诉我,我不能见死不救,尤其是他——褚英。这个多多少少,于我有恩的人,也是我现在唯一的倚仗……无论这块陨石和他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我一定要清清楚楚地查明。在这之前,我不能看着他白白去送死,就这样葬身在这权利的角逐中。
打定决心的这一刻,我又冒出了新的担忧。如果历史上,这就是褚英的结局呢?会不会产生所谓的“蝴蝶效应”?也许我的某些举动,无形中正在改变着历史……
如果按照“平行空间理论”,这里只是和现实世界相对平行的一个时空,那么,这两个时空中发生的一切都是独立且不相干的。我在这个时空中所做的事情,不会影响到现实时空里既定的现状,因为每个时空都互不交错。就算在这个时空里我把努-尔哈赤给杀了,四百年后那个时空的历史,仍然有过一个大清帝国,爱新觉罗的后代们依然存在着,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当然,也可能其中的原理,根本无法用现代科学来解读。
“既然你叔父是危险因素,为何不干脆禀告汗王,以免后患呢?”
我理所当然的想,只要舒尔哈齐不去,这胜算还有六成呐。
“这是阿玛的计策,请将不如激将。布占泰想要算计的人是我,可阿玛想要算计的人正是叔父。”
“此话怎讲?”
“叔父在赫图阿拉城中势力坚固,有功高盖主之势。此行看似是去蜚悠城收编,实际我们需要面对的敌人还是乌拉。此战若是赢了,是皆大欢喜,若是败了,叔父和布占泰的姻亲关系便会落人口实,阿玛才能借题发挥,削弱他的势力。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否则为了区区一座小城,阿玛又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一个局里还套着另一个局,其中牵涉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阿玛是在考验叔父,也是在考验我。”
褚英已将其中利弊看得十分透彻,“我若想坐稳这个位置,就必须破这个死局,哪怕只有半分的胜算……唯有在这凶险万分中杀出重围,阿玛才会相信我有这个实力能继承汗位。”
“你可是汗王的亲儿子啊,他就不怕……有个万一?”
“阿玛若是不狠,又怎能服众,得今日之拥戴?自古以来,要成大事,就必须要心狠手辣……我不怪他。”
最后的四个字,褚英说得十分吃力。也对,那是他的父亲,也是汗王,褚英……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一声叹息。
“不过——”褚英话锋一转,“不试一试,又怎会知道鹿死谁手呢?”
出征在即,赫图阿拉城进入了严峻的备战之中。整个大贝勒府上到女眷们下到奴才,气氛也是分外凝重的。
自上次褚英失态的之举后,我已经有六七日没有见到他了,听说他整日都忙着在校场练兵,连回府上吃饭的次数都很少。我有些心悸不安,却又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束手无策,只能呆在别院里干着急。
眼下的我更像是被圈禁在了大贝勒府,连去找皇太极商量对策的机会都没有。
一筹莫展了些日子后,我等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褚英的嫡福晋郭络罗氏派小厮前来传话,邀我去她屋中小坐。我进大贝勒府那么久,除了在家宴上和她打过个照面,一直都没有登门拜访过。我思酌着她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来邀,很是蹊跷。
“姬兰,给我换身衣服,我要去见我表姐。”
从别院绕到正门入府,到了嫡福晋所住的正厅,姬兰没有再跟,我见门外早早有两个小厮在候着了,显然是早有准备我来赴约。
郭络罗氏热情地招呼我道:“表妹来了,坐。”
我回笑,关切地问:“嫡福晋近来可好?”
她摇摇头,唉声叹气,“贝勒爷又要出征,哪里谈得上好。”
“男人总要建功立业,贝勒爷英勇善战,所向披靡,嫡福晋不必太过忧虑。”
这是间连通书房和卧室的会客厅,厅内的香薰炉里点着香,我深吸了一口。
“每逢贝勒爷领兵出征,我都提心吊胆的,谁不知道,这打仗哪有常胜将军?怕就怕……”
我没有细听后面的话,只身走到香薰炉前,看了看里面的香料,“嫡福晋这香换一换,忧郁之疾就能减轻不少。”
“妹妹精通香料?”
精通不敢当,不过是在现代我经常去做spa,所以了解些基本的香薰知识。只是我没想原来香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这么久以前,我一直以为这是现代文明的产物。
我转头对她笑了一下,“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不过现在燃的这味药香,虽然会刺激感官,让人感觉精力充沛,但另一方面对郁结之症非但不能缓解,反而会加重。”
“这是汗王赏的,听说是从朝鲜人那里缴获的贡品,我这还有其他几味香,不如妹妹帮我挑一挑。”
说罢丫鬟便端上用锦布包好的几味香,我一一闻了过去,依次是百里香、迷迭香、夜来香、檀香、玉兰香、薰衣草。
我挑出一味来,介绍道:“这味叫‘檀香’,气味清然,余香袅绕,能消除不安、减轻忧郁,能缓解福晋的忧虑之疾。但檀香单独燃气味不佳,我建议加一味百里香,这样气味浑然天成,还有缓解失眠之效。”
郭络罗氏连声赞许道:“妹妹真是奇人。”
“嫡福晋过奖了。”我坐下来,笑意未敛,“题外话也聊了不少,姐姐想是还有正事要与我说吧?”
“妹妹聪明过人,我瞒不过你。”
说罢,便屏退了身边的侍从,只留了一个贴身丫鬟,想必是她的亲信。
“今日叫妹妹来,是有样东西要给你看看。”
郭络罗氏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信来,低声道:“这是昨日贝勒爷留宿时,我无意中发现的。事关重大,我怕他发现,便抄录了一份。”
这是封用蒙古文书写的信件,因为与女真语的规则相通,所以我勉强能读懂。
细细读过信的内容后,我心中的不安更甚。
信是写给褚英的,署名人却是布占泰。内容大概是说,希望与褚英联盟,他会领兵两万在乌碣岩等候,与建州兵马佯装厮杀,再寻找机会杀了舒尔哈齐,得手后再返还蜚悠城驻扎。届时他会联合乌拉和东海部,加上褚英手上的人马,与努-尔哈赤彻底反目。三路大军再杀回赫图阿拉城,逼努-尔哈赤退位。信的末尾,布占泰还向褚英提及努-尔哈赤能置兄弟手足情于不顾,可见他并非个心胸广阔之人,若日后褚英也有所建树,得人拥戴,他亦不会手下留情。希望褚英能认清局势,与乌拉部联手,先声夺人。
这是一封策反的信!好一招假道伐虢!
原先听城内人对布占泰的议论,以为他不过一介草莽匹夫,没想到他还真懂些兵法。布占泰这一招走的又险又妙,他知道此番出征,努-尔哈赤意在试探褚英,于是来了个顺水推舟,将一块肥肉钓在急于立功的褚英面前,等着他上钩。
乌拉部、东海部再加上褚英的三千铁骑,实力可以说与留守赫图阿拉城的兵力不相上下。若大军杀个回马枪,打努-尔哈赤一个措手不及,届时再联系朝鲜,让建州腹背受敌……攻下赫图阿拉城易如反掌。
不过,既然这一招叫做假道伐虢,那么就算最后计划成功,褚英坐上汗位之时,也已两败俱伤了。布占泰再带着他保留的乌拉大军来袭,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我放下手中的信,我能想到这里,那么褚英一定也能想到。只是,我唯一的担忧是……褚英会被权利冲昏头脑,中了布占泰的计吗?
郭络罗氏目光忧虑,显然也在担心同样的事情,她握住我的手道:“我信贝勒爷不是那种人,可是,怕只怕布占泰不安好心,是在设计爷。爷留着这封信在身边,证明他并没有向汗王禀告实情。”
“我明白。”
“我是后院里的妇人,这件事我没办法开口问贝勒爷。若是你能帮我探探贝勒爷的口风,也省得我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了。”
“福晋又不是不了解贝勒爷的性情,旁人说再多都是没用的……不过我相信,贝勒爷自心里肯定比谁都明白。”
“我也不信爷会昏了头,做那样的事……”她眼中噙着泪,让人不禁心生怜惜,“并非我杞人忧天,只是这布占泰诡计多端,并非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太了解贝勒爷了,才会使出这样的离间计来……你这般聪明,一定比我有办法。”
“这布占泰到底和大贝勒有什么过节,要这样步步紧逼?”
我对建州和乌拉的过往一无所知,也无法帮忙分析局势。
郭络罗氏见瞒不住我,拿手帕拭了拭泪,说道:“布占泰对建州恨之入骨,早就不单单是为了利益,而是为了报仇!报当年‘九部之战’的仇……就算贝勒爷不上钩,布占泰也会想尽办法,在汗王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来离间爷和汗王的关系。”
“九部之战?”这四个字异常的熟悉……那晚皇太极分明也同我提起过。
郭络罗氏点了点头,“妹妹刚进城不久,自然是不清楚这之中的原委。我嫁来大贝勒府这些年,也只是略有耳闻。当年的古勒山一战中,叶赫、辉发、乌拉和蒙古科尔沁等九部联合攻打建州……最后建州大获全胜,布占泰也被生擒为俘。而当时,布占泰之所以会加入九部与建州反目,却是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
“对……一个传言中‘可兴天下,可亡天下’的女人——叶赫那拉氏。”郭络罗氏唇色苍白,“整整四年,布占泰在建州受尽屈辱,好不容易回到乌拉准备迎娶这位叶赫那拉氏时,叶赫却又将她许配给了汗王。据说布占泰气得呕出血来,发誓要报夺妻之恨。”
我颦起眉来,这九部混战的源头,居然是因为一个女人?我不由得好奇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改变整个女真部落的命运?能让所有人都用如此敬畏的语言来形容她?
“所以,这位叶赫那拉氏如今是汗王的福晋了?”
“并不是……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只知道,布占泰对叶赫那拉氏情深意切,不惜反恩为仇,这次也定是冲着复仇来的。”
我冷静下来思考着现在的局势,褚英、努-尔哈赤、舒尔哈齐还有布占泰……历史上努-尔哈赤最终统一了女真,可其他三人的结局呢?
我按了按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言道:“此事,我会尽力去阻止的!”
虽然我知道自己的力量微薄,但是,这城中还有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郭络罗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信你。”
“福晋不能信我,要信贝勒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