箍炉匠话音刚落,天上那些闪电便没了踪影,重重乌云也逐渐散去,重新将日头露出来。


    但王家庄里却没先前那般燥热——是王大娘离开此地的缘故。


    那些乌云中,分出了一小团徐徐下降,化成濛濛黑雾,飘落在王大娘的院子里。


    黑雾中隐隐现出一位乌发白裙,弱不胜衣的少女形象,苍白的面孔大半藏在披散的头发下面。


    上云水仙眉眼淡如水墨画,神情颇有几分恍惚缥缈,声音似乎也带着几分恍惚缥缈:“跑了。”


    牛牡笑了:“嗯,跑了。”


    上云水仙微微蹙着眉头,柔柔弱弱轻声说:“我看她往百草山去了。”


    “是啊,”牛牡一咧嘴,不知哪个地方的乡音又冒出来,“俺这一把老骨头,实在是追不上咧——”


    “哦,”上云水仙并不接话茬,想起了什么似的,直接问,“这还有用吗?”


    说着,将手上的符咒交还给牛牡。


    “里头还有一道雷。”牛牡说,“这蕴雷符你留着罢。”


    “哦。”上云水仙说,顿了顿,“还有蛤蜊汤。”


    “我记着呢,一会儿去挖。”


    “那我回去了。”


    “好,你去歇着罢。”牛牡知道这孩子白天出来已经冒着险,还放了两道雷,是得好好休养休养。


    上云水仙忽然抬头:“不对。”


    她恍恍惚惚直截了当地说:“你何时这么好说话了。你……前些天让雷劈傻了?”


    “没有!”牛牡矢口否认,催对方,“你可别操心我了,刚才两道雷没把你榨干就不错了,赶紧回庙歇着去,堂堂上云水仙,大白天的晒化了多不好啊。”


    “你也快些回去,带着蛤蜊汤。”上云水仙反过来嘱咐牛牡,正要离开,又皱眉嫌弃,“这张脸,好傻。”


    濛濛黑雾倏地化成万千雨丝,忽然往牛牡脸上一飘,消失殆尽。


    被她这一手弄得,牛牡脸上那张泥塑面具,落了下来。


    正神牛牡牛土地露出真容。


    虽然真容比起面具来,只是眼耳口鼻稍微有所调整,但又戆又滑、愣头青的猥琐小炉匠从此消失无踪。


    剑眉虎目,器宇轩昂,仪表堂堂。


    顾盼举止颇有章法,眉间自然而然流露一股……肃杀。


    虽然肃杀,却不冷酷,更不暴戾,仿佛天地间那一种明明白白的浩然正气。


    相貌加气质,让人怎么看他也像个举鼎之材,万人敌的大将军。若弄些云雾傍身,便是天兵天将一流的人物。


    往下说,最最不济,也得是官府的校尉,县衙的捕头。


    总之不是个易与的小角色。


    然而牛牡,确确实实只是个小小的土地神而已。


    辖区:百草山下张家庄、王家庄、李家庄。


    连个镇子都没得。


    牛牡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庙虽小,好歹他是个正经任命神灵,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虽然地界小,没什么油水,但是供养他和上云水仙,足以温饱。


    同样因为没什么油水,也没有谁盯着他这个位置,算计他。


    真清闲。


    所以这辈子,不妨还和上辈子一样,随随便便过下去呗。


    最多暗中出力,把上云水仙那点子事了结,安安稳稳混吃等死……


    ——不行。


    这一次,他要老老实实守在一亩三分地上,打死不挪窝。


    只要不追王大娘,就不会去到百草山;不去百草山,就遇不上那条要化蛟的大蛇;遇不上大蛇,就没有苦斗;没有那场苦斗,也不会遇见那个人……那条龙。


    不去招惹那条龙,而是离得远远儿的,将来就不会纠缠那么久……不会……


    不会再让那条龙,为了自己,伤得那么深。


    放过他吧……


    牛牡低头笑了笑,一把抓碎泥面具,拍了拍手。


    他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走了一圈,将被王大娘烤硬、失去生命力的土地踩松,这才一跺脚,土遁回了他的官邸。


    ——俗称土地庙。


    土地庙可不像那些寺庙道观。


    供奉神佛的寺庙道观再破再穷,至少有个遮风挡雨的殿,殿上摆着香案供着像,信徒能在下面磕头,旁边还有功德箱。


    牛牡的土地庙,六尺来高,三尺多长,厚不过二尺——说白了,不过一个神龛而已。


    ——神龛里头还得挤一个他捡来的上云水仙。


    以致牛牡不得不把原先坐在正中的、看不清眉毛胡子的小泥人像往左边挪,并且做得再瘦点儿,好塞进另一个面目不清的泥塑。


    这样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某一天拜土地的众人惊觉:土地公娶土地奶奶了!


    上云水仙一脸茫然:“土地……奶奶?人家当……当奶奶了!”


    说完,醒悟过来,一脸娇羞地飘走。


    牛牡唯有扶额。


    话说回来,这土地庙选址其实不错,此处位于三庄交汇之地,十字路口旁的大槐树下。三条路分别对着三个庄子,最末一条通往上云镇,可谓交通要道。


    有大槐树的阴凉加持,路人常常在此歇脚,顺带拜拜土地,烧烧香,供些吃喝。偶尔还有个把虔诚的村夫村妇,打水来擦洗神龛。


    是以这个小庙看起来虽然破旧,还算不上破败。


    ——就算龛后贴了好几张随风飘摇的纸条儿也一样。


    这些纸条,凡人看不见,却凝聚了凡人的香火愿力。


    牛牡伸手,将其中一张纸条儿揭下来。


    纸条上写着“王家庄干旱求雨事”。


    纸只是普通的纸。


    但字迹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隐隐有破壁飞出之态,足以被后世某个长寿的帝王盖上几方朱红大印。


    牛牡仔细看一遍纸条,吹了口气。


    纸条无风自燃,转眼化成飞灰,上面的笔迹也随之消失。


    土地庙内的日志簿子里,多了一行字。


    王大娘离开王家庄,王家庄的干旱自解,这件事差不多了结了……吧?


    一个土地公能做的,仅止于此了。


    牛牡盯着庙门两侧的楹联想。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