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泽大约也想到这点。他拿起手机看时间,说:“握手十分钟,能保持二十分钟。”


    再度失去好友的声音,他似乎有些局促,视线落在孟越刚刚站的位置。


    孟越看着应泽,想:他是不是在猜,我会把电脑飘过来,还是直接去拉他的手?


    平心而论,孟越觉得这两个选项各有各的残忍。


    他沉默片刻,另辟蹊径。盘中失去味道,但仍然裹着酱汁的油爆虾一点点浮在空中,因字形复杂,只好一个字一个字摆出。告诉应泽,你这个效果要好于阿姨那碟。


    孟越很留心,在摆字的过程中,不让酱汁滴下来、弄脏地板。


    他心思都在上面,以至于错过应泽的表情。从一开始微微怔愣,到后面无奈地笑一笑,最后放松下来,安心地靠在大理石台面上,姿态悠闲,看着眼前的字,像是在看好友一手策划的节目。


    几个字摆完,半碟虾魂归垃圾桶。应泽视线跟着飘过去,觉得明天保姆阿姨丢垃圾时,一定觉得自己浪费。


    但他很快转回心情。此刻主动提出:“孟越,我们还是再‘接触’一下?比较节约时间。”


    孟越一顿,慢吞吞抬眼皮看应泽。


    应泽的姿态从容镇定,落落大方。如果不是之前误入过那间贴了自己巨幅照片的房间,孟越一定会觉得,好友待自己一片真心赤忱。


    眼下这种想法也没错。只是应泽的“真心”,有多少是出于友情,多少是出于另一种绮丽情谊?


    孟越凑上去,仔细看应泽的眉眼。应泽看不到他,不知道孟越挨得这样近。


    他保持着微笑,看着刚刚虾摆出来的方向。孟越离他只有十公分,这种距离,已经看不清表情,他更多是在看应泽的眼睛。


    应泽睫毛纤卷,影子垂在眼下,仿若春日婆娑树影,自带一种平和清丽。


    他长得好看,容颜隽逸,大约很受女性喜欢。但孟越过往对这方面不曾留意,还真不记得,大学时有无女生追求应泽。


    那会儿,应泽是什么态度?


    孟越心不在焉,想着想着,思绪仿若飞上遥远云端。


    大约是久久不得回应,应泽眉尖微微拧起,迟疑着叫了声:“孟越?”


    他双唇触碰,又分开,露出洁白牙齿。看起来真是无辜,又困惑。


    孟越垂眼,想:你搞什么不好,怎么偏偏喜欢我?


    他抬手,去扣应泽手指。最先是指尖触碰,应泽身体微微一僵,脸色有一刻发白。往后,随着指缝摩挲,十指紧扣,应泽脸上的白,又一点点成了红色。


    这个过程,被孟越清晰看在眼里。他心情复杂,一面觉得之前好像从未发觉,应泽怎么还有这样一面。爱哭,哭的时候眼睛红。爱脸红,稍微摸下手就成这样。


    之前两人大多谈工作,说到嘉诚的布局规划、业务范围,应泽总能谈出许多,不见怯色。他大学毕业就接受公司,之前也在嘉诚实习很久。应松身体在几年前就渐渐垮下去,应泽大学四年,几乎就是熟悉嘉诚业务的四年。


    工厂的负责人不比校园学生好打交道,各类甲方更是各有要求。应泽一向完成很好,能抗压,也镇得住场。他比孟越略低一两公分,但这主要是因为孟越太高,快一米九。只要不和孟越站在一起,只有应泽,他就是人群里最亮眼的风景。


    所以……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我?


    还能不能做朋友了?!


    想到这些,孟越心情郁郁。应泽看不到他,仍然不知道好友竟然这样近。他偶尔觉得十指相扣是不是有点亲昵,可转眼,想到:不扣手,难道还要勾肩搭背?


    应泽胡乱想:嗯,也不是不行。


    他口中说:“孟越?说句话?”


    孟越“嗯”了声,嗓音懒散。


    应泽一顿,莫名觉得孟越的声音是不是离自己太近。但他很快抛开这些想法,认真说:“我想过了。虽然有按照阿姨写的过程做,但其实这个菜很看火候,每次下锅炒后都要沥干油,我这块儿做的也不好。还有,刚刚想起来,阿姨的葱姜应该是切片之后一起炒,入味后捞出来。我没有这么细致,所以去腥效果肯定不如。你觉得海腥味算鲜味吗?”


    孟越回神,跟上好友的思路,“看情况吧,不能过头。”


    应泽:“……你这说了和没说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态度自然很多,脸颊上的绯色也一点点消散。


    孟越觉得,应泽多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刚脸红成什么样。


    皮肤白就是不好,稍微有点心情,都要被其他人看得清清楚楚。


    应泽继续说:“之后酱汁。阿姨的酱汁带一点甜,我的偏咸,可能是分量没掌握好。”他第一次做油爆虾,之前也没刻意练过厨艺,于是对自己在烹饪上的不足十分坦然,“最后吃起来,阿姨那盘虾打八分的话,我这盘只能打五分。”


    孟越诚实地:“对我来说没这么复杂,都是一样的香味。”


    应泽说:“那应该是‘效果一样’,而不是我这盘效果更好。”


    孟越停顿片刻。他扪心自问,觉得自己“不挑食”是真。但对于一盘不算好吃的菜,心里多多少少会有点挑剔、甚至指导厨师的想法,也是真。


    后面这些心情,孟越多少会掩盖一下,应泽并不知道。


    孟越反思:是,按照应泽的说法,两盘菜端上来,我肯定更喜欢阿姨那盘。


    可他也很确定,的确是应泽这盘,给自己带来的能量更多。


    为什么?


    应泽抿着嘴,陷入陷入思绪。


    孟越侧头看他。两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偏偏要手拉手一起靠在厨房。窗外月上中空,窗内谈人生谈理想。


    答案不是呼之欲出吗?


    孟越说:“那就很明显啊。”


    他话音落下,应泽侧头看他。


    循着孟越的声音,去注视眼里并不存在的面孔。


    孟越说:“炒菜的人是你,当然不一样。”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总之,在看到应泽瞳孔一瞬间缩小的时候,孟越紧紧扣住好友想要抽离的手。


    孟越:“你对我,和阿姨对我,不一样。”


    他重复最后几个字。


    这句话后,应泽的睫毛微微颤抖。树影婆娑。


    孟越看了片刻,继续说:“这么看来,我爸妈炒菜,效果应该也不错。”


    他声音一点点低缓,而应泽随之镇定,说:“是啊,叔叔阿姨……”


    孟越拇指摩擦着好友指侧,他觉得应泽身体都开始颤抖。绯红色从白皙优美的脖颈一路蔓延,也许他身体都在发红。


    俊秀的、隽逸的应总,被他一句话,就欺负成这样子。


    孟越感慨:之前也没发现,原来我这么坏。


    应泽呼吸凌乱,强行切换话题:“你还记得那天的红烧肉吗?”


    孟越一愣:“记得。”


    应泽问他:“那顿给你的感觉怎么样?”


    孟越想了片刻,诚实回答:“没有对比,感觉不出来。”


    应泽:“我有两个想法。一,‘食物’给你的补充,是因为你理智上觉得‘食物’才能补充体力,可实际上,也许其他东西也可以。”


    孟越:“比如?”


    应泽:“我送你的礼物。”他停顿一下,“之前看到一支笔,觉得很适合你,但没来得及买下来。待会儿给胡姐发个消息,请她帮忙定。”


    孟越:“嗯哼。”


    应泽:“可能和‘烧东西给去世的人’原理差不多……”


    孟越扣他手的动作骤然收紧。


    应泽无奈,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说:“最重要的,是其中‘想要你过的好一些’的祝愿。比较不一样的是,你还活着。”


    孟越干巴巴道:“听起来真高兴。”


    应泽说:“这只是个猜想。你之前说,那个男人说,‘还有人在等你’。话里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传统宗族观念很看重这个,去世后得有人扫墓、摆供品,否则就要成为孤魂野鬼。他那句话,多少有点羡慕吧?是不是说已经没人等他了?你就不一样。”有孟英哲夫妇照料,还有应泽跑前跑后。


    应泽一顿,补充:“——当然,你还没死。只是参考一下这种思路。”


    随着刚刚那些话,他的情绪像是冷静下来,讲话时如山涧清泉,潺潺流入孟越心里。


    孟越心知肚明,自己的状态比起人,更像鬼。所以在最先抵触后,他慢慢接受应泽的想法,顺着应泽思路,问:“‘二’呢?”


    应泽整理思绪:“二,‘能从给你的祝愿中汲取能量’,这是个比较狭义的划分。实际上,保姆做菜,那份叔叔阿姨给我的外卖,还有夜市上每一份烤肉……这些并不是特地给你,但你还是能从中汲取能量。只是现在很明显,保姆做菜效果要差一点。她毕竟是应付工作,技术上管够就好,情绪上不用付出太多。”


    孟越抓住重点:“哦,你是说,炒菜时的情绪越多,效果越好?”


    应泽礼貌地:“所以我打算买个自动炒菜机试试。你自己控制着做,看效果怎么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