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其岸吩咐人的样子永远有压迫感, 连樱只能跟着坐下,看着阿婆的剪子往蒋其岸的长发下手。
黑发落地,蒋其岸的眼神跟着落地。
莫名, 连樱在他眼神里读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好像, 是回忆。
“蒋其岸,你最后次剪短发, 是在哪里剪的还记得吗?”
她试探着问起,蒋其岸也照旧给了答案。
“记得。”
“哪里?”
“家里。”
“是家里人给你剪的吗?”
蒋其岸“嗯”了声, 敲打扶手的手也一直没停。
连樱以为他紧张,伸手握住了他。
蒋其岸先是一顿,然后默认了她的动作,渐渐地拇指反复摩挲着连樱的手背。
这动作很熟悉。
“你是想你的打火机了吗?”连樱用另一只手截住蒋其岸滑动的拇指,笑着调侃他, “你要玩习惯了,我还给你。”
“我没习惯。”他依旧淡漠, 转而问阿婆, “还有多久?”
阿婆的手很快, 她已经修的差不多准备上推子了。
“再推一把就好。”
她拿出自己的推子,上面还沾着别人的碎发。
蒋其岸肯定皱了眉头。
连樱赶紧拦住了阿婆。
“再修一修就好,这个样子已经很好看了。”
“不剪板寸啦?”
连樱端详了下镜子里的蒋其岸,浓密柔软的黑发盖住一半苍白的额头,阴郁的气质少了一半, 多了一半挺拔的生机。
唯独眼角的疤痕, 明显了不少。
连樱捧着脸,透过镜子朝他打招呼:“hello,handsome,你觉得这样行不行?”
蒋其岸依旧随她:“你说了算。”
连樱拍板把板寸留到下次。
阿婆还在喋喋不休的唠叨:“小伙子以后就这样, 好看,精神,人都年轻了好几岁。”
连樱扫码买单,十五块。
付完钱,阿婆又盯上了连樱的头发。
“小姑娘,你的头发也可以来弄一弄,我这里几款染发膏……”
蒋其岸把连樱拖走了。
“哐”一声,把所有推荐都隔绝在不锈钢拉门后面。
外面的雨好像变大了。
连樱撑开伞,踮起脚把蒋其岸纳入伞面下,靠近他下巴轻轻一啄。
“真的好看。”
“高兴?”
“嗯!”
蒋其岸无奈地抬了下眉,把伞从她手里抽出来,伸手揽住她。
古镇在风雨里飘摇。
雨滴沿着伞面往下滑落,隔绝出单一的世界给他们。
她的雪松,她的酸柠香,越来越浓。
连樱紧紧揽住蒋其岸的腰,头一直抬着,盯着他看。
凌厉的五官没有长发的遮掩更加明晰。
鼻梁高挺,眉目张扬。
只是多了一条疤。
连樱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蒋其岸,你眼角什么时候磕的?”
雨夜让片刻的安静格外明显,蒋其岸没有第一时间给她回答。
一直到酒店收伞的时候,他才淡淡说了句:“不记得了。”
连樱已经可以察觉分辨蒋其岸情绪上不明显的波动,比如此刻。
神态、语气都和平时一样,淡的和白开水一般,可就抬腕甩伞多的那一分力气,昭彰着隐约的不快。
进电梯的时候,蒋其岸伸手替她擦了擦脸颊的雨滴。
连樱握住他的手,摇了摇。
他定定看她,眼神询问怎么了。
她又摇了摇。
“蒋其岸,要是不开心的事情你可以不说,但……”
她勉力踮起脚,这次去吻他的疤痕。
要很用力地踮脚,才能够到。
“我喜欢。”
连樱亲完,转身走出电梯。
蒋其岸把她拉回来,又一次低下头,刚好的高度,最近的距离。
她的双唇正好吻在疤痕上。
触碰的那刻,他闭上了眼。
他说:“谢谢。”
*
经历一天的悲喜起落,连樱回房以后,沾枕头就睡着了。
连晚餐都没补。
第二天醒来,一半是被古镇的鸟鸣吵醒,另一半是被饥饿唤醒。
她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眼睛,敏感地感觉床边空了一块。
蒋其岸已经换上衬衫,在床尾的写字台上看文件。
两台电脑和乱七八糟的各色文件夹堆了一桌子,大概是夜里冯助他们搬上来的。
连樱初到申城时候和叶青提起过合岸,叶青搜集过一波资料后告诉她,光合岸下属一个上市的院线就有百亿的市值,而那些还没有上市的隐在水下的部分可能更多。
蒋其岸的忙碌和他的财富完全匹配。
她看了眼手机,才不到六点。
连樱没出声打扰,她依旧没找到自己的拖鞋,环顾一圈,在蒋其岸的脚上看到。
她打着哈欠去更衣室再找一双,又披了件外套,走到窗台前拉开窗帘。
“怎么还在下雨。”她小声抱怨。
被他听见。
伴随着文件翻动的声音,他说:“江南的雨,不干脆。”
“雨还分干脆不干脆吗?”连樱笑问,“那哪里的雨干脆。”
他说:“京州。”
“我还没见过京州呢,我连北方都没去过。”
蒋其岸没回答,手上的工作停不下来。
他已经洗过澡,短发湿漉漉没擦干,手里握着一支钢笔不时在文件上写几句批注,速度很快,一会儿就能看完一个文件夹。
连樱撑在窗台前看他,欣赏他忙于公事的样子。
他工作的时候和做情人的时候截然不同。
情人蒋其岸是雪松,老板蒋其岸是猛虎。
他时而会用手机打个电话,也不知道那头是哪个倒霉蛋,蒋其岸一接通就发出连声的诘问。
“为什么宁川的款还没有到?今天十二点我不能不收到。”
“我这里不赊账,他是偷是抢我管不到。”
“呵,死了也得卖骨灰盒把款补齐。”
他挂断,把手机放在文件夹上,揉了揉眉心。
这才把注意力放在连樱身上。
他招招手。
连樱走了过去。
他自然地平摊双腿,让连樱坐在膝上。
大手穿过她的膝弯,扔掉她脚上的拖鞋,抚过她晶莹的脚趾尖。
片刻的暧昧蔓延着。
连樱蹭了蹭他耳朵。
“蒋其岸,你什么时候走?”
“中午。”
“还是出差吗?”
“嗯。”
至于出差去哪里,连樱没必要问。
游秘书说过,老板最忙的时候,一天要飞三座城市。
“我去洗个澡,你走之前我们去附近逛逛好不好?”
“好。”
蒋其岸松开了她。
连樱去洗漱。
淋浴间里多了两罐沐浴液和洗发膏,连樱没注意,随手用了其中一瓶,抹在身上才发现不是舒乐给她准备的那种。
但也并非完全陌生。
蒋其岸的公寓里用的也是这种,透明、无味、泡沫不多。
住在申城的时候没在意,这几天用过其他的,才对比出这种沐浴露的缺点来。
连樱瞧瞧瓶身,连个牌子都没有。
她不喜欢,换回了之前那种。
酸柠和橙香的混合,清新自然。
洗完回到卧室,蒋其岸已经换好了衣服,正在摆弄腕上的手表。
这次是Audemars Pigue的高级定制,连樱也见过,叶青有个疯子叔叔喜欢戴这种,他每次来找叶青麻烦时都戴着一块。
连樱确定蒋其岸不是喜欢这个牌子,大约只是正好有一块,他有的太多了,目前为止他腕上的手表从没有重复过。
车也是。
下楼时候,碰见冯助和游秘书站在一辆雷克萨斯商务车旁聊天。
连樱主动打了招呼。
冯助开门,问蒋其岸去哪。
蒋其岸一声不吭地撑着伞,搂着连樱的肩膀,径直路过他们。
连樱拧了他一下,“蒋其岸,对助理好一点,这才早上六点。”
蒋其岸停下来,回头对冯助说:“到点叫你。”
冯助受宠若惊的样子逗乐了连樱。
“冯助,快回去休息吧。游秘书,我今天什么安排?”
剧组的进度表每天晚上会由剧务更新在群里,但今早连樱没在手机上看到。
游秘书摇头,“周导去采风了,让人今天别打扰他。”
不等连樱再多问一句,蒋其岸不耐烦地拎着她走了。
连樱踉跄几步,撞在他肩上。
“蒋其岸,我就多问几句嘛,停工不是浪费您的钱?”
“不缺。”
他又走到了那家艾草饼的摊子,这次改要了豆浆和茶叶蛋。
两人在小摊前的竹椅子上坐下,躲在广告伞下的矮桌上吃早餐。
蒋其岸浑身的装饰和早餐摊一点都不匹配,但他剥鸡蛋、打豆浆的手势熟练,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毛病。
连樱在国外很少喝豆浆,更不要说这摊子的豆浆是咸的。
老板剪了几段油条,撒了两把虾米后,蒋其岸用勺子替她搅合了几下。
连樱低头尝了口,一时难以评价这股滋味。
但不知不觉,一碗精光。
蒋其岸只吃了半碗,剩下时间都在看她。
“蒋其岸,你以前吃过吗?”
“嗯。”
“看不出来,我以为你这样的人每天的早餐都和伦敦那顿一样。”
她还记得那桌子琳琅满目的早餐。
蒋其岸用纸巾替她擦了擦嘴角。
连樱又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有空?”
蒋其岸摇头,意思不知道。
“没有故事了,可以换别的吗?发一句语音行不行?”
不等蒋其岸回答,连樱撒娇补了句:“我喜欢你的声音,沙沙的,很性感。”
蒋其岸去摸自己的口袋,掏出那本写满了短篇的小册子。
“这不是给我的吗?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早上。”
“蒋其岸,你知道礼物是不能收回的吗?就算我毁约,也是要带走的。”
连樱拽着他的衬衫领子威胁,“我真的很记仇,这事我还没过去呢。”
蒋其岸没回答,他把手里的册子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最后一次“早安”时发给她的诗。
他突然开口,沙哑的嗓音缓缓念给她听:
书橱环抱童年。
巴别塔间,科学自然,人文韵事,杂然陈列。
昏暗的图书馆,我高不过对开的书页。
三个声音和我倾谈,最阴险的那个用词果决。
世界的外围是甘甜的糖衣,
我能让你永不餍足,只要你服从,一切予取予求。
最温柔的那个却说:
快走吧,未知是可知的航向,不能是可能的远方。
我问中间的那个,有无中立的选择。
她唱出冥冥的哀歌,用智慧的歌声回答:
最苦烈的酒里才有最醇美的味道。
他收声的时候,雨停了。
连樱双手支在矮桌上,听得醉了,眼睛氤氲着雾气,看不透江南的清晨。
蒋其岸道歉的方式如此特别。
他永远知道,连樱喜欢什么。
后来再想起这一天,依然像个雾气重重的幻觉。
她记得自己要求了很多次。
“蒋其岸,再读一遍。”
“蒋其岸,我还想听。”
“蒋其岸,最后一遍。”
他沙哑的嗓音一直在重复诵读这首小诗,从早间到正午,从小摊到酒店。
他能让她永不餍足。
连樱拉着他,说了很多的感想,逐字逐句的剖析这首诗。
蒋其岸都理解,甚至,他拿出笔,替她翻译成了英文。
细长的斜体字和他的人一样消瘦,可落在连樱眼里,是伟大的共鸣。
她跪在蒋其岸的膝头,握着他的手划掉了几个词的翻译,告诉蒋其岸怎样更好。
他甚少有情绪的眼睛,在那刻满是惊喜。
连樱后来和叶青说:“青,我爱上一片灵魂,他的灵魂是我的舟。”
理智的叶青倒吸冷气,不想搭理文艺女青年的梦幻世界。
可连樱知道,自己陷进去了。
她相信,这世界上有一座围城,只有她和他才懂。
她问蒋其岸:“你信吗?”
蒋其岸一如既往地不说话,他只是揽着她的腰,让她紧紧嵌在他的怀里。
像个孩子抱着舍不得松手的玩具。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