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变了
众人随声起身。
诚孝帝端坐主位, 因家宴缘故,他并未佩戴冠冕。
当今皇帝已将过知天命之年,他枯瘦的身体拢在层层叠叠的绣金龙纹紫袍之中,面庞枯瘦, 笑意淡然, 威严气息尚存。
只这枯瘦如柴的外表, 看来坊间传闻诚孝帝痴恋长生不老之秘术,广招佛道两门修士, 日前又行辟谷之举, 并非谣言。
“不必因朕的到来多有拘束, 皇后生辰宴,诸位自当随性自在。”
“是。”
善仁皇后颇喜,诚孝帝久未出门,一到众人面前便是参与她的生辰宴, 天大好事。
她招手要舞姬乐师继续, 宫奴将贺礼再次一一呈上。
明家的贺礼到的很快,明家小辈的贺礼都是家中准备, 善仁皇后一一过目, 赞叹几句, 只要明心一人上前来。
“璋茹跟知瑾也过来,要皇上好好看看你们。”
白玉盘中,酸枣糕恰好吃完。
谁都不是傻子,善仁皇后独独喊他三人, 用意为何,都能清楚。
明心暗自叹出口气,搁下杯盏,落后于他二人半步往前去。
却不知为何, 沈玉玹走的比她更慢。
再慢便是不敬,明心没辙,两人几近并排,到上首之前,她已与沈玉玹并排而站。
崔璋茹率先跪地与帝后行礼,明心亦跪地磕头,旁侧,沈玉玹与她距离极近。
“好孩子,都快起来。”
崔凤凝率先揽住的却是明心的胳膊,带着她往前头去。
“皇上,璋茹您半年前见过一回,但明家的二娘子您可多年未见了罢?”
崔凤凝牵着明心的手,“明家可养了个好女儿。”
离天子越近。
那熟悉的沉水香便越发靠拢。
沈玉玹与天子一般,熏得都是皇室特供的沉水香,这香本就味重,经年累月熏染,靠近时,总像被一方蛛网细密密蒙住,要人心觉压抑。
天子招手。
明心正忐忑,身后,却响起青年端方温雅的声音。
“儿臣斗胆,请问父皇近日身体可好。”
“知瑾?”
天子苦寻长生之法,众人皆知,崔凤凝忙望向旁侧天子,“皇上,知瑾这孩子——”
“尚好,”天子拨着佛珠,声音不辨喜怒,“怎么?”
“无事,只是儿臣安心了,”
沈玉玹跪地道,“半年以来,儿臣每日都往净銮殿请安,心中一直记挂,如今得父皇一句尚好,儿臣心下大安。”
“知瑾这孩子真是,”崔凤凝苦笑,“愚钝又愚善,半年未见,可是记挂你父皇了。”
沈玉玹低头,并未说话。
不说话,便是默认,比一切的阿谀奉承都要来的好。
明心清晰感觉天子周身那令人压抑的气势也霎时消减几分。
“知瑾也上前来。”
天子朝沈玉玹招了下手。
青年低着腰身,到明心身边,与明心一道在天子面前。
“明家的女儿,自你下江南养病,朕许久没见你了,你祖母今日怎么没过来?”
明家老太太是皇室宗亲,与皇室亲缘密不可分,“近日乍暖还寒,祖母才病一场,虽现下已好,却不想在这喜日子过来给贵人们带了病气。”
“可是多虑了,血亲之间多有挂念,朕隔几日该去亲自看看,”他继续问,“朕记得你幼名唤乘月?”
“回陛下的话,是的。”
“这幼名,还是当年你外祖提的,”天子拨着珠串的手一顿,想到什么,不禁叹然,
“罢了,喜日子不谈这些,只是折腾了你这孩子,你外祖一向身静心安好,不喜京城凡俗,若你外祖还在,恐怕如今你还留在江南地呢。”
明心听着,不免垂下视线。
数年前郑孝妃死后,又值前太子有引动宫变之意,为明哲保身,谢外祖亲自来接明心下了江南。
在那江南水乡,明心做了几年恬然美梦,却在一日与家奴外出游玩时,听府中走水。
一场大火里,去了的只有谢外祖共几个家奴,便是连尸骨都被烧成了灰烬。
“可不是,”崔凤凝在旁侧道,“谢阁老一向是最好清净的,但也几年过去了,明家仁善,在外又有知瑾陪着,乘月也该习惯了。”
“是。”明心应声。
天子视线望去,“你父亲没来?”
“回陛下,”谢氏带明家族人磕头回话,“外子日前来信,还留在南海郡一带驻守并未回来。”
天子点头,“那是明烨?”
“是。”谢氏要明烨起身。
“双生子多大了?”
“今年有十七的年纪了。”
天子又看明心,“明家将领顾边外大事多年,明谢氏教子女有方,合该今日再算一场喜事,抬明谢氏从正一品诰命。”
他轻描淡写,四下霎时一静,谢柔惠僵愣跪着,在旁侧宫奴的道喜声下,跪地磕头谢恩。
话间止不住激切哽咽之意。
明心情绪越发复杂。
只觉自己的心好似被一根根细绳牵扯起来,悬空了,落不着地上。
天子偏偏在这种皇室喜日,独独赏赐明家一家。
与那预言的书中类似。
这般荣华,砸晕了人。
帝后带明心与沈玉玹,崔璋茹三人说了会儿话,又喊了沈经年过来,皇后不要他上前来,只要沈经年跪着给天子远远问安。
“孩子,你身子不好,”崔凤凝对宫奴道,“去给乘月热壶药酒,送她坐回去歇息。”
“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明心谢恩,坐回席中,药酒来的很快,她刚喝完一盅,沈玉玹便先回来了。
崔璋茹被崔凤凝留了下来。
青年落座在她身侧,贺礼送完,四下歌舞升平,善仁皇后的生辰宴,众人都敞开了欢乐。
药酒要明心面庞红烫,她盯着前头舞姬摇转的披帛,视线逐渐发晕,撑着桌案要起身。
“二娘子小心,可是要如厕?”宫奴在旁侧候着。
“不是,我出去醒酒,你们不必跟着。”
“这——”宫奴欲言又止,望明心起身动作不稳,忙要去扶。
却见一戴了玉戒的手从后揽住了少女的手腕。
他攥的轻易,越发显得少女手腕细瘦,沈玉玹扶好了明心,“小心些。”
“你下去便是,”他对宫奴道,“乘月身有不适,我带她出去转转。”
宫奴再无异议,沈玉玹正要牵住明心的手,却被明心扯回指尖。
“方才没注意脚下,皇表兄不必挂心。”
明心撑了撑额角,兀自起身,听沈玉玹又跟在了她身后。
他脚步声亦步亦趋,紧跟不散,明心闭了闭眼,加快步子从偏门出了宴席。
却不想,外头些微落雨。
含着丝丝细雨的寒凉春风一下子拂上她面门。
明心站在台阶上,望前方阔朗夜空中点点星月,压抑一日的心绪霎时好了许多。
只是夜空之下,春雨淋过宫门重重,一道道红瓦围墙看不到尽头,明心望着,夜风吹乱她发丝,檐角悬挂的明灯映亮她发间流苏,落出银白的亮。
她身后是宫廷宴席,天上人间般热闹非凡,她周身,却是静谧安然,直到油纸伞撑过她头顶,她才恍然回神,抬起头来。
沈玉玹正站她身侧。
青年金相玉质,耳垂两粒白玉耳珰映着浅浅的亮,他朝她笑,“乘月在想什么?”
“没什么。”
“雨天路滑,”他空着的手递到她面前,“可勿要摔倒了。”
明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将手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他牵着她下了台阶,两侧宫奴尽数低头不言,不知何缘故,明心总觉得沈玉玹此刻心情颇好。
“此处太吵闹,你我去没外人的地界。”
明心嘴张了下,没说话。
时下注意的男女大防,在明心与沈玉玹之间,一向是形同虚设。
并非是两人有过什么不应当的亲密。
而是整个京城里,都知道这两人自幼结亲,天注定了的一对儿。
一把暗红油纸伞,底下是两个气质颇为相像的温和玉人。
沈玉玹牵着她的手,一路绕过曲池游廊,今夜宫奴们都在正殿内各司要职,两人往偏处走,逐渐空旷的连个人影也不见了。
耳畔,除了细密密的雨丝声响,只剩下空荡荡的脚步声回荡。
明心的手被他不松不紧的攥着,他靠她很近,视线始终凝在她面上,明心到底撑不住,不明所以,蹙眉抬眼。
却见沈玉玹不躲不避。
他直勾勾的盯着她,两人四目相对的顷刻,他停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池塘里栽种着大片大片及半人高的荷花。
在昏黑夜里望过去,无端显得压抑。
此时荷花成了他身后的背景,他站在那大片大片的荷花之前,原本若羊脂白玉一般的面色在夜里显得颇为苍白。
他没笑了,黑黢黢的瞳仁儿直直望着她,唇上因刚在宫宴里吃了酒的缘故,染着殷红。
“嘴里头腻不腻?”他忽的开口问她。
明心没大懂他意思,“没觉着腻。”
“才吃了那么些酸枣糕,竟半点儿也不腻么?”沈玉玹的脸陷落在昏暗不明的阴影里,看不大真切了,“乘月可真厉害。”
原来他说的是酸枣糕。
“是挺腻的,只是后来喝了药酒,也就不觉什么了。”
“是吗,”他极轻的笑了声,“到底是皇后娘娘赏赐的珍物,我瞧你喝了三盅,该有点儿醉了吧?”
他话音随意。
明心却一愣。
回京之后,这还是头一回。
沈玉玹对崔凤凝的称呼,不是母后,而是皇后娘娘。
这整个阖宫上下。
也恐怕只还有明心与沈玉玹记得,今日不仅是崔皇后的生辰宴。
还是沈玉玹生母郑孝妃的忌日。
郑孝妃生前,待明心千疼万爱。
沈玉玹更改这称呼,要明心心念动摇。
“皇表兄”
深夜池塘里,倒映的两抹影子越发凑近了。
明心往前一步,以示安慰,她手轻拍上沈玉玹的手臂。
她身上染着今日白天未散的脂粉香,鬓发沾了几滴雨丝,贴在白皙的面颊,她微抿朱红的唇,柔弱无骨的一只手,轻拍着沈玉玹的手臂。
“你勿难过,我记得的,”
她抬头,目光澄澈清明,“哪怕阖宫上下再没人记得,我也记得的。”
她不愿再似从前只做谢氏的提线人偶,“皇表兄,你有什么想做的没有?我陪你散心,待晚些回到别府,我去烧些应烧的做慰问,你不好做的,我给你去做。”
她说这话。
沈玉玹却只是默不作声的盯着她看。
就像是想将她盯穿了,他一双瞳仁又黑又空,抬手捻着耳垂上的白玉耳珰,明心还欲再言,却听他冷不丁笑出了声来。
“怎的了?”他轻声细语的笑问,“事到如今,忽的想弥补了。”
他捻着耳珰的手过来,蹭上明心的面颊,明心的话语哑在喉间,他凑近了她,一双极漂亮的凤眼微微弯着。
“这有什么,往后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六十年”
他边说着话,边摩挲着明心的面颊,“你都会留在我的身边,留在这宫里陪着我,从前那些小事,我不记在心上。”
他寒凉的指尖游走而过。
明心僵站,听着他的话,心一点点落下寒冷的谷底。
永远留在这宫里。
她不敢想象。
两人四目相对,沈玉玹的视线好似一条白蛇般捆着她,“乘月。”
明心浑身一抖。
是他指尖碰上了她的眼角。
“你变了。”
雨滴细细密密的打到伞面上,沈玉玹的声音很轻,他盯着她,“你害怕我,是也不是?”
“没有”
“说谎,”他冷不丁打断,“你这眼神,害怕我,又不得不与我相处——”
他忽而捧住了她的脸,指尖几下抹着她眼皮,明心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轻“唔”了一声。
“我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买下那个贱.奴开始,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要你想到与我在一起,竟会这般害怕。”
第32章 担心
“我没有——!”
“好有意思, ”
好似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崩断,雨滴噼里啪啦溅落到伞面上,沈玉玹攥着她将离的手腕,面上却依旧带着她熟悉的笑意, 声轻又慢,
“你我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可怜你如今被迷了心智,那贱.奴迷了你的心智, 给你灌了迷魂汤, 乘月——”
“我没有!”
心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着, 越是听他说话,越是喘不上气来,明心早走到伞边了,寒凉雨丝淋到她身上, 她的手腕被沈玉玹紧攥着, 痛的出奇,明心紧咬着牙, 却没躲没避, 抬着一双沾了泪光的杏眼, 眸色里,写满了倔强的不相让。
“我没有受任何人的蛊惑,只是我看清了太多,”
她一身弱病, 却用着全力妄图挣脱他的桎梏,
“皇表兄,没有谁注定是你的囊中之物!是我自己看清了太多!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有我自己的心性!”
油纸伞他没能拿稳。
沈玉玹攥住她双手的细腕,他个子过高, 凑近过来近乎将明心整个人都笼罩在其间。
“什么意思?”他话音依旧浅且慢,却越发步步紧逼,“你究竟听了谁的蛊惑?乘月,是崔家女——”
“是我自己,”雨淋湿她满身,“是我自己比谁都清楚你变了!”
自从她回到京城。
沈玉玹看她的眼神,待她的方式,都不再似从前。
她成了他皇权路上挣抢到的第一枚棋子,给她的是例行的问候书信,同行时的相对无言,甚至时常因其他贵女的争风吃醋对她疏远,他常朝她浅笑,明心知道那笑容。
她在他心里,恐怕早与那些待成为他姬妾的崔娘子,李娘子,无半分区别了。
有的只剩下两人幼时的回忆。
回不去了。
“所以呢?”
雨淋湿他墨发,贴在他面侧,显他肤色越发苍白,好似自身后那荷花池里爬出的阴鬼,显出股极为紧绷的神经质来,
“我不知晓,乘月,我这般容你,疼你,准你与那贱.奴待在一处,我想你该有分寸的,可如今你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他双手揽着她的脸,冷不丁,露出丝冷笑来,“乘月,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明心闻言,上下牙齿都泛带出细微的颤。
“皇表兄,与他没关系,”也是这当下,她才反应过来。
自回到京城之后,一直以来,她其实都是有些害怕沈玉玹的。
“是我自己,与皇家注定无缘,我成不了——”
她的话音哑在喉咙间。
是沈玉玹的双手竟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子。
这种时候,他竟依旧在笑,面具一般的笑容刻在他的脸上,“乘月,不能再说了,再说,你一定会遭天谴。”
“我”明心紧攥着沈玉玹的衣摆,一字一顿,“无法生育子嗣!”
扼住她脖颈的手一下子松了开来。
沈玉玹似是有几分怔然,继而,将明心一下子紧紧抱在怀里。
明心好似雨夜中摔落的鸟雀,被他禁锢在怀里,他的怀抱用力到她喘不上气,头晕目眩,耳边嗡鸣之时,听他在她耳畔连声安抚,明明贴的很近,声音却好像隔得越发遥远,
“竟是因为这些小事,不要紧的,乘月,往后我会替你去寻擅长此道的医师,或是挑选其他妃嫔的子嗣过继,这都是太小的事情。”
“乘月,”耳畔嗡鸣声渐退,沈玉玹一下一下拍抚着她的后背,刻意温和的声音极为清晰的传入她耳中,“你是注定要与我在一起的,你我的归宿,便是对方的身边——”
“不要”
“不要!”
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打断了沈玉玹的话。
头脑越发晕沉一片,明心拼尽了全力将他推开。
却没有注意脚下的滑石。
她一脚踩空,最后一眼的余光里,只望见沈玉玹那张尽显狼狈的脸,他浑身都湿透了,往前猛的想要抓住她,却捞了个空。
“乘月!”
*
小厨房内一早便歇了烛火,沉清叶进小厨房里,先拿襻膊绑好衣摆,吹着火折子点蜡,又用匏瓜舀水净了手,才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下预备给明心准备的糕点。
听闻今日,贵女大抵不会回了。
过来报信的说的含糊不清,秋秋等人是伺候久了的,说既是如此,二娘子便不会回了,便是回,也定先回主宅去。
但沉清叶记挂着那句大抵。
灶台下头的火烧旺了。
沉清叶坐在木凳上,怔怔望着跳跃不明的火光,近几日,他常会走神,尤其今日,出神更是频繁。
他不喜自己如此,思绪越是不受他控制的走远,越是让他回过神来心存不知名的恐惧,索性拿了张医师先前交给他的医书来看,本边看着边默念,却在光烛之间,翻到一页熟悉的温补药材。
那是贵女常吃的药材。
他翻书页的指尖停顿,视线长久的凝在那页面上写着的【鹿茸】二字。
光烛映上少年如画的眉目,他养好的指尖细细的,摩挲上那两个字。
一时之间,竟半分也没发觉小厨房内水汽四散,直到窗外夜雨声忽至,他才猛然回神,忙合上医书,起身去顾蒸好的糕点,用食盒装了,又裹了几层棉布,抱在怀里出去。
夜里雨渐大。
他披了蓑衣,待走到府外,反倒捋着因繁忙一日下来,略有些微乱的墨发心中起愁。
沉清叶墨发天生直且顺,又黑,似极好的绸缎,他全然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往常没在乎过这头发,以前还险些将头发全都剪了,他又看身上披的蓑衣,只觉浑身上下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而且,若是贵女望见了他,冒雨过来,会不会反倒着了凉风?
正犹豫是要点灯,还是要回去换身衣裳的当下,却听道路尽头,似有车马声渐行渐近,沉清叶霎时什么也没再想了,只下意识望向路的尽头。
马车行近,挂火浣布,四角坠银铃,沉清叶不认得这辆马车,他抱着怀里的糕点没上前。
马车内却有人弯腰出来,瞧见沉清叶的身影,似是没想到都这时候了明府外头还有人在,“是明家的人吗?此处是明府主宅吗?”
过大的斗笠遮挡了少年面容,沉清叶盯着对面那张他不识得的面孔,听出来此人声音较比寻常男子更为细弱。
恐怕是皇宫里的人。
虽曾身处花楼对外界知之甚少,但沉清叶知道,有一类人是净过身要去皇城内当差的,从前也有过太监来花楼享乐,他当时听过花楼里其他人碎嘴,听闻太监的声音与寻常男子不同。
宫内的人,来此处做什么?
“此处是别宅,”沉清叶问,“出了什么事?”
那太监讪笑,“没什么大事儿,皇后娘娘心疼明二娘子,要你家娘子留在宫内住个几日,特意要奴才出来递个口信儿,等二娘子身体大好再将人好端端送回来,可怪奴才蠢笨,一路问人才问到这处——“
“什么叫好端端再送回来?为何心疼?出了什么事情?”
老太监都被问愣了。
明家与皇室紧密相连,出了什么事一贯知会声便是了,当下,老太监也摸不清这人是个什么身份,听着声音倒是个少年人。
“不是什么大事儿,您不必这般挂心上,待会儿还受累您再去主宅那头告知一声——”
“到底是什么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这少年喋喋不休,竟是边说边走近了,老太监到底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心下恼火不知这少年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敢这般讲话。
他气的提琉璃灯照过去,却直直撞上双星亮桃花目。
人若美至极,便会雌雄难辨,要人望见的刹那头脑一片空白。
又尤其当下雨夜淅沥,映衬这少年竟恍似似阴林妖异,见其抬脸望来,平白要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公公为何不讲明白?”
他逼问,老太监却因他话里的活人气儿扯回几分神志。
到底是皇城出身,较比旁人有眼界的多,当下虽不敢再看这少年一眼,却暗自思忖揣摩。
只想生的这般相貌,恐怕是明家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他不识得而已,回的越发小心。
“二娘子就是受了些风寒,不打紧,小郎君勿挂心,尽快回了主宅那头儿便是。”
“怎会忽然受了风寒?可是淋着雨了?”
老太监含糊不清,“还要怪奴才们照顾不周”
沉清叶紧捏着手里盖着绵褥的食盒,“只听口信,我不能放心,烦请公公稍等,我去换身衣裳与你一道进宫去。”
话落,没等老太监回话,沉清叶径自回了府。
今夜雨势颇大。
雨水早已淋透蓑衣,渗进几分湿意,沉清叶几下匆匆解了衣衫,到衣橱里翻着前几日新做好的衣裳。
这里头的衣裳,他只在一开始被女师傅推着试尺寸时试穿过一次。
那之后,除今日白天等贵女以外,这里头的每一件衣裳都被他束之高阁。
屋内只点了一盏蜡,沉清叶低头挑着衣裳。
那老太监唤他小郎君。
沉清叶知道,他若是暴露本来身份,定会被那含糊其辞的老太监糊弄过去。
他想要见到贵女,想要知道她怎么了。
谁对他说什么他都不放心。
他换好了衣裳,匆匆要束发,手却连梳篦也没能拿稳,才意识到从听了那老太监的含糊其辞开始,他手就是软的。
身上的湿意,也并非雨渗进蓑衣。
而是吓出来的冷汗。
这种刹那间压顶的恐惧,在上一次,是明心生温病的时候。
他几次唤她也没能唤醒,这是花楼里最常出的事情,本在夜里睡着的人,睡了一夜便再也醒不过来。
旁人的生死早与他无关,便是他自己,他也早不在乎。
但他无法接受明心出半分差池,只是想到那可能,他都喘不上气。
若是可以,他其实恨不能每时每刻都守在贵女的身边,贵女的任何一切都由他来服侍,他要时时刻刻的待在贵女身边才能放心的下来。
只怪他生成这副模样,没人同意他到贵女的身边去,若是要外人见了,恐怕也只会给贵女带去闲话。
沉清叶面色苍白,他尽力缓了缓思绪,呼出几口气,才将地上的梳篦轻轻捡起来搁到桌上。
只是在放梳篦时,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对面铜镜。
屋内太暗,照人也不大真切,沉清叶看着镜子里自己模糊不清的脸,养好的指尖从眼角划过下颚,他略有停顿,但到底什么也没有做。
*
明心只觉自己陷入一场场噩梦里。
一开始还能觉察到是梦,越到后头,越觉不出什么了。
只在梦境里,她又梦见了谢柔惠。
明家双生子,明烨幼时多由祖父看顾,而明心,则是全权由母亲谢柔惠照管。
谢柔惠出身贵姓旁支,对子女要求极高,明心自幼身子不好,但事事都努力达到她期待。
女师傅要明心练字,她往往会多加上一页来练习。
学礼仪,明心会等教导师傅都走了,在廊下接着学行步。
她想要母亲满意,事实上,谢柔惠从前也疼爱她,明心身子不好,几次温病醒来,都是谢柔惠将她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拍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阿娘的手很温暖。
怀抱里是她怀念的馨香。
也是一年寒冬,她着了风寒,医师看过后,将母亲喊到外间说话。
母亲当夜回来,神情颇为恍惚,直过数日,明心也始终没再见到母亲一面,反而是她开始每日每夜都喝浓苦的汤药,便是温病大好,也始终没有停下。
明心当时尚且对一切无从知晓,只想更加努力刻苦,换回母亲视线。
她拿了新抄的字帖去寻母亲,却在夜里,听到母亲的哭声。
“我究竟该拿乘月怎么办才好?!从前些年便有医师与我说乘月恐怕生不得子嗣!每日温补我半分也没短过她!但如今就是确定了她生不得子嗣!她生不得子嗣!”
夜雨瓢泼。
明心下意识后退,直到退至廊外,雨丝落到她懵愣的脸上。
第33章 对峙
“乘月是明家女, ”父亲的声音自内传来,不大真切,“又样样都好,不会落人口舌。”
“她生不出子嗣便是最能受人口舌的!你懂什么?样样都好她样样都好又有什么用?!反倒要我更恨!我恨不得乘月不好, 我恨不得她不好!偏偏就是差这一点就是差这一点!如此与废了又有什么区别!”
母亲的声音经夜雨冲刷, 明心一步一步往后退, 四下冷的出奇,她想捂住耳朵。
母亲这样的声音, 她从没听过。
含满仇恨。
宛若对待仇人一般憎恶。
“废了”女子幽怨不甘的哽咽隔着阴雨漏入她耳中, “废了啊”
母亲的哭声传了很远, 很远。
再大的落雨,也遮不住。
她浑身都湿透了,面上的湿意,早不知是雨还是泪, 却觉有道油纸伞倾斜过头顶, 替她遮过淋漓的落雨。
“贵女,”少年的面容看不大真切, 却能听见他一如既往的认真声音, “雨天路滑, 奴背您回去。”
他在明心的面前跪下来,弯过腰身,明心爬上他的后背,被他稳当当的驮着。
夜雨淋漓, 他走的很快,明心眼前模糊一片,她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手里还攥着要递给母亲的字帖。
全都被雨淋湿了。
“清叶, 走这样快,你会滑倒的。”
“奴会护好贵女的,”他稳稳的驮着她,将她带离身后的地方,“贵女不要怕,奴会——”
梦境在疼痛中戛然而止。
明心被刺痛惊醒,满身都是似被雨淋过的冷汗,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觉脚腕痛的钻心,双手下意识想要撩开身上盖着的被褥,却被旁侧过来的手攥住了手腕。
青年食指上戴着的玉戒冰冷。
硌着她手腕的皮肤,要她动弹不得。
“唔——!”
疼痛要她浑身冷汗,下意识将自己缩起来,还没回过神,便被旁侧的青年搂抱在了怀里。
“真是可怜,”熟悉的沉水香将她笼罩,他温柔的声音落入她耳畔,明心愣愣望向他的脸。
光烛倒影之间,青年面若玉观音,他将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微微蹙眉越发显得悲天悯人,“乘月,很痛吧?不怕,表兄在——”
他话音未落。
被明心一下子推开。
她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反应过来,明心转望四下,越是看,面色越是苍白。
她认得这里。
这里是沈玉玹在宫内的居处,沈玉玹自从被皇后收养后便换了居处,这里她只来过一次。
而她正与沈玉玹一道在榻上,甚至榻边悬挂着的香囊都是她幼时亲手做的。
四下垂着床帘,明心浑身冷汗恍若从水中被打捞上来,她忍着钻心的痛,一下子将床帘掀开。
侯在外的宫奴见明心醒了,正要跪地行礼,却被明心唤住,“我是怎么了?我为何在此处?”
宫奴没敢回话,明心忍着脚踝上将要无法忍受的痛还欲再问,身后冷不丁环过两条胳膊,圈拢过明心的脖颈与腰腹。
沉水香从方才开始便无处不在。
“都怪我,”
沈玉玹自她身后探出头来,他不知在寝宫内与她待了多久,竟披头散发。
明心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他这样不加修饰的模样了,他穿着桔梗紫色的长衫,颈项上的翡翠金玉朝珠还戴着。
“乘月,都是我害得你受了伤。”
“我怎么了?”明心忍痛想要掀开被子,却被他制止了手。
“身上都是汗,掀开被子要受寒的,”
沈玉玹轻轻叹出一口气,“乘月,你崴了脚,又发了温病,得好好歇息才行,勿要乱动。”
果然不是做梦。
她与沈玉玹表明了不愿入皇室的想法后,被沈玉玹吓到,失足跌落了池塘。
明心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颈,还能感觉到脖颈处残留的余痛。
沈玉玹,掐了她的脖子。
她从没想过沈玉玹会做出这种事情。
“多谢皇表兄好意,只是我需得回家中歇息才行,”
沈玉玹要她心觉恐惧,只想离开,明心根本不知道自己晕睡了多久,但见外头明显天色浓黑,可能她并没有晕睡太长时间。
“母亲大抵还在外头等我,我不能在宫内驻留太久。”
说着话,明心就想要下床去,她只想离沈玉玹越远越好,却反被对方轻而易举的从后揽住腰腹抱了回来。
“唔!”她竭力去挣扎,却半分也挣扎不过青年的力道,“皇表兄!”
沈玉玹越发令她感到不安。
若幼时的沈玉玹宛若池塘般明澈见底,如今,这池塘早已混了她认不清的色泽,变得无比浑浊。
“怎的了?”他探出头来,与她仓皇不安的目光对上视线,凤眼浅浅朝她弯笑,“没有人在等你,谢夫人,明烨,大家都早早归家去了。”
他指尖贴上她面容。
似是因发了温病的缘故,明心被他的指尖冷到浑身一顿,沈玉玹定定瞧着她,又轻又慢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
“乘月,你到底怎么了?这样着急回去,幼时你不是也时常生病,宿在我殿里吗?”
“你我一向是一直在一块儿的,你还记不记得?这香囊也是你六岁那年第一次动用针线时亲手绣给我的,”
他一手搂抱着她,一手给她指悬挂在床帘内侧的旧香囊,
“对了,我还要匠人做了纸鸢给你,自你回京后我一直想带你放纸鸢,可惜总没有空闲,今年恰好你留在宫内,待你病好,我带你去芙蓉园放纸鸢罢?”
他自顾自的说着话,像是根本察觉不到明心身上的冷汗般,贴着明心的脸,抬手要宫奴将一直放起来的两只纸鸢拿出来。
“皇表兄,我——”
“不够亮堂。”他温声,忙有宫奴去一一点亮了殿内的宫灯。
一时间,偌大的殿内亮如白昼,将四下繁华照亮的纤毫毕现,明心下意识望着这陌生又冰冷富丽的殿宇。
她幼时确实时常宿在沈玉玹的殿内,甚至与他同榻而眠。
只是她记忆中的宫殿虽也尚算堂皇,却温馨舒适,郑孝妃喜爱摆弄花草,刺绣作画,沈玉玹居住的偏殿时常会有一股花朵的芬芳,他们两个人睡在一张榻上,每每都是伴着温暖的花香入睡。
“乘月,乘月?”
明心被他唤得回神,对面的宫奴浅笑,“看来明二娘子喜欢这纸鸢,都看入神了。”
“乘月一向是喜欢纸鸢的。”
听他这么说,明心才看向对面的两只纸鸢。
一只是金鱼的模样,另一只,是明心幼时最喜欢的蝴蝶样式。
这两只纸鸢做的颇大,又极为精细,明显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是幼时,他们两人绝对摸不到的精细纸鸢。
拿着蝴蝶纸鸢的宫奴道,“明二娘子不知,去年初秋那会儿七殿下便派匠人做了这两只纸鸢,到最近了才做好,等过些日子一道去芙蓉园放纸鸢的时候,您二位的纸鸢一定是最好看的。”
“定是最好看的,毕竟只有我们两个人放,”沈玉玹道,对面的宫奴自知说错了话,没再敢开口,沈玉玹揽抱着明心,“乘月,这两只纸鸢,你喜不喜欢?”
右侧的脚踝还在不住刺痛。
明心只是一会儿没说话,又被他揽抱的更紧,他紧贴着她,贴蹭到耳垂上戴着的耳珰都松了,被他取了下来,白玉耳珰送到了她眼前。
“乘月,你还记不记得这耳珰,你南下许久,每年,每月,你都会寄一封信来给我,”
明心只低着头,冷汗要她浑身都湿透,她没看他。
但能感觉的出,他视线落在她身上,像是恨不能用这视线将她捆着,哪里都去不了。
“我及冠那年,你随信送来的礼物,”白玉耳珰在亮如白昼的灯火下头,泛出莹润的色泽,他自顾自的说,“我一直都戴着呢。”
外间雨越发大了。
明心起眼的瞬间,外头冷不丁落出一道雷闪,苍白的光影在一刹那映到沈玉玹温和似美玉的面庞上。
“我得回家了。”
明心道,“皇表兄,我已过及笄之年,再不能如从前一般与你同榻歇息,我需得走了。”
他一下子拽住了她的手。
“怎么了?”
他声音极为温和,却越来越像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到底是怎么了?我不明白,乘月,你心里怪我,是不是?那你怎么不早些说出来呢?我错了,我方才急了心性伤了你,但我不是有意,你又怎么能对我说那些蠢话呢,乘月,我——!”
手里的白玉耳珰他没拿住。
脆响声恍似炸响在人耳边,要四下冷不丁静到落针可闻的地步,沈玉玹紧攥着明心的手,视线自明心的脸上,怔怔然划到地上。
他忙下床榻要去捡,旁侧有宫奴见了,正要弯身。
“不许碰!”
他的温和不复存在般,墨发凌乱,遮了一张端方清冷的面庞,显得极为阴翳,还没拾到地上的耳珰,冷不丁,自外头传来通报声。
是云山。
他进来的匆忙,身上的雨水都跟着走了一地。
“七殿下,明家有人过来了。”
明心一愣,抬起头来,她早坐起了身,忍着脚踝上的剧痛到床沿,“是谁过来了?”
云山犹豫看了眼明心,面向沈玉玹,“七殿下,奴可要将人拦——”
话音还没落。
自外头,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带着几分过快的急切。
明心以为是明烨。
却远远望见一片叶青色的衣角。
他被慌忙的云山拦在沈玉玹的寝殿之外,殿内没人瞧见他身影,却都听见了少年略急却好听的声音。
“奴自明家过来,听闻贵女在宫里生了病,主家放心不下,特遣奴过来看贵女情况,若贵女无事,奴便回去了。”
“我不是与你说了明二娘子没事!还不快去外头候着!”
云山撵他,明心愣愣望向殿外,“清叶?”
她没想到沉清叶会过来,若不是脚踝刺痛非常,甚至会觉得自己如坠梦中。
谢柔惠怎么会忽的这般关心她,还遣沉清叶过来看她?
殿外的云山一时无言,只余少年声音沉静,绕过所有人直白唤她,“贵女。”
“云山,”沈玉玹赤足而立,他没再捡地上的白玉耳珰,直起了身,“要他进来。”
云山没再敢拦,侧身让开。
殿内明烛辉煌,寸寸映到少年叶青色的衣衫之上,他明显是在外头淋了雨,梳起的墨发都沾满了雨水,碎发黏在面颊,越发显得肤白发黑。
他进来,跪地行礼。
宫内的宫奴们乍见他相貌,都不免几分呆愣,沈玉玹相貌便已是常人难及,但这小男奴不同。
若说沈玉玹如人间玉观音,这小男奴的相貌便似林间妖异修得的人形,要人见了,大脑都不禁一片空白。
沈玉玹视线却只落在对方青色的衣衫之上。
明心见他许久没动,越发提心吊胆,“皇表兄”
沈玉玹冷不丁笑了一声。
“乘月慌什么?”他回头瞧她,凤眼弯成了细细一条,却越发显得皮笑肉不笑,“如你所说他这般乖巧,过来看看你,我总不会罚他。”
沈玉玹赤足绕过地上的白玉耳珰,他居高临下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沉清叶,面上笑意依旧,“是谁要你过来的?”
“回七殿下的话,是大郎君。”
“是吗?”沈玉玹点了下头,“辛苦你雨夜赶路,起来吧。”
说着话,沈玉玹坐到了明心身侧的榻上,又唤沉清叶到近前。
明心只觉沈玉玹靠她极近。
近乎将她整个人都揽抱在怀里。
明心忍着身上的不适,看沉清叶低眉顺眼来到近前跪地。
他浑身都湿透了。
一瞬间,她心里都升了怒气。
别府有那么多的人,明烨偏偏喊了沉清叶过来。
“清叶,你怎的没有打伞?”
“奴急着想来看望贵女,没能来得及。”
他低头说着话,紧攥着指尖,一点点抬起视线。
少年一双桃花目从下往上,直直的望着明心,看了好片晌。
“贵女,您是哪里不舒服了?奴想知道您怎么了,奴问了其他贵人,他们都不告诉奴。”
第34章 汤药碗
少年跪在地上。
这一整座殿里的人, 怕的都是沈玉玹。
沈玉玹离他这样近,他却只望着明心一个人。
“清叶,”明心想擦擦他面上的雨水,却在沈玉玹的视线之下收回了指尖, “我没什么事, 只是伤到了脚。”
“伤成什么样子了?”他皱起眉心, “怎么伤的?”
“我——”
“乘月”,沈玉玹揽抱着明心, “你真是养了个好忠心的奴隶, 你瞧瞧他, ”
沈玉玹这样说着,却凑近了明心,近乎将明心原本落在沉清叶身上的视线全部遮住。
“对你这样忠心耿耿,”他笑意越发深了, “该赏才是。”
“皇表兄, 不必”
沈玉玹却置若罔闻,挪开了些身子。
“在他发间, 簪上你今日瞧过的那柄翠玉簪子如何呢?”
明心记得那柄簪子。
不知沈玉玹为何忽然提起, 明心只觉越发不安, 她忍着疼痛,抿唇笑道,
“皇表兄不要再开玩笑了,那柄翠玉簪可是皇后娘娘得生辰礼, 我的家奴万万禁不起这般玩笑,清叶,我没事,你先回——”
“那又如何?我当你待他与待其他奴隶完全不同呢。”
沈玉玹过高的身子倚靠在明心身侧, 近乎将明心整个人都揽抱在怀里,他打量着沉清叶,像在打量一样物件,
“他于你而言这般特殊,那柄翠玉簪子又怎么会配不得他呢?”
这番话,要四下霎时陷入死寂。
明心完全不知沈玉玹为何死抓着那柄毫无关联的翠玉簪子不放,正要说话,对面少年却先一步开了口。
“多谢七殿下美意,只是奴身为贵女的奴隶,担不起那样尊贵的簪子,”
少年话音一顿,他沾满了雨水的衣衫贴在身上,脊背始终挺直,第一次看向沈玉玹,“七殿下,您可否离贵女远一些,您身上的熏香熏的太浓,贵女身子不好,会——”
“沉清叶!”明心身上的冷汗涟涟,“你在说什么呢?”
沉清叶在她面前,一向乖巧,只是偶尔,会显现出极为执拗的本性。
很多时候,明心甚至能感觉到,沉清叶的眼里甚至是没有世俗礼法的,他自幼待得地方就是花楼,在那间花楼里受尽了凡人不能想象之苦楚,被明心捡到时,他早对世间再无任何留恋。
他不珍惜这条命,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喜怒哀乐,将满满当当的一切心意都捧给了她一个人。
但那怎么行呢?
他生这般相貌,又明显已被沈玉玹记恨,明心抿了下唇,到底自沈玉玹的怀里上前,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扇偏了少年的脸。
“还不回去寻嬷嬷领罚。”
明心没再敢看他。
“没关系,奴隶而已,我怎么会生气?只是这就要他走了,”沈玉玹的声音贴靠在她耳侧,“不想再要他多留一会儿?”
“他认不清自己身份,口出妄言,便是忠心护主也需得受罚,”明心始终垂着视线,“沉清叶,出去。”
她的视线,不可自控落到少年垂落在前的青色衣摆上。
还有他紧攥的指尖。
心头情绪复杂,直到望见少年沾湿的墨发垂落。
他对明心弯下腰身,墨发都垂到了地上,被雨淋湿的发带白的刺目。
正要说告退之言,少年却微微起身回过头。
明心也望向他身后。
殿外传来宫奴的声音,“秋安姑姑,您怎么过来了?”
“皇后娘娘要我送药来给明二娘子,”颇为爽利的女声越发近了,“明二娘子可睡着呢?”
原本一直揽抱着明心不放的沈玉玹直起身,他拢了下墨发,绕过沉清叶前去相迎,“秋安姑姑。”
“奴给七殿下问安。”
秋安姑姑端着药打帘进来,“明二娘子可好?”
“多谢母后记挂,乘月一切都好,”沈玉玹淡声答道,“秋安姑姑放下汤药,我来喂便是。”
“殿下不必急,奴也得瞧上明二娘子一眼才好跟皇后娘娘交差啊。”
秋安姑姑笑,径直端着汤药往前。
“二娘子,脚踝可还痛呢?”
“姑姑好,”
明心冷汗淋漓,她先对秋安姑姑打了声招呼,注意力不免一直落在旁侧的沉清叶身上,
“不大痛,多谢皇后娘娘挂心。”
“应该的事,在宫内出了这种岔子,皇后娘娘忧心不已,方才便交代下去要宫人们将莲花池那边的鹅卵石全换了。”
秋安姑姑不免唉声叹气,又瞥见旁侧的沉清叶,没看全,便知这少年相貌出奇的好。
“明二娘子,这位是?”
“他是,”明心看向沉清叶,后者,竟也抬起头来望向她。
明心迎着少年那双干净桃花目,“我的家奴。”
“明二娘子真是妙人,自己花容月貌便罢,身边跟着伺候的也这般齐整。”
明心微蹙起眉心,对沉清叶暗中使眼色,少年往日七窍玲珑心,现下却像是没能明白般,只跪在一侧望着她。
“秋安姑姑,让我来喂罢。”
沈玉玹冷不丁出声,要明心一顿,她垂下眼睫,身子不可自控的随着沈玉玹的靠近越发僵硬,秋安姑姑朗笑,“好好,殿下来喂。”
白瓷碗被送到沈玉玹手里。
他坐到明心的身侧,不似方才那般靠近,边用白瓷勺捣着汤药,边与旁侧的秋安姑姑闲聊。
明心只觉不适。
她的脚踝伤了,动一下便刺痛非常,沈玉玹又这般箍着她不放。
他不同意退婚。
自回到京城之后,两人一向相敬如宾,明心从没想过他会如此决绝不放手。
且竟要鱼死网破般,绝不允许她独身脱离。
明家的支撑于他而言,如此重要吗。
明心神思恍惚,白瓷勺递到唇边,她抬眼,沈玉玹面上还残留与秋安姑姑说话时的莞尔,他看着她,凤眼里却一丁点笑意也没有。
冷汗淋淋,明心正要低头去喝药。
“秋安姑姑。”
少年沉静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明心甚至没反应过来,如坠梦中般抬起眼。
原本递到她唇边的汤匙也停在半空。
“明二娘子身体不适,”沉清叶面朝向秋安姑姑,“奴来接明二娘子回府,不然,放心不下。”
“嗯?”秋安姑姑头一回瞧清了他面容,怔愣愣的没回过神来,“你哦”
她没问是谁放心不下,不问也知道,肯定是明府的老太太不放心,明府老太太年岁已高,又才被圣上提及,秋安姑姑不敢耽搁。
“原是这样,你是特意过来接人的?”
“是。”沉清叶点头。
现下天已要过子时,皇后娘娘早歇了,但这男奴自明家淋着雨过来,身上都湿透了,又说放心不下,秋安姑姑担心明府老太太在这深更半夜的雨天里还在等孙女,她起了身,合计一番,倒是越发急了。
“哎呀,那是不能耽搁了,蓝琴,快要外头备车来。”
明家的千娇女,在宫内出了事,明府老太太怎么能睡得安稳。
秋安姑姑一向妥帖,忙要沉清叶起身。
“明二娘子没受大伤,只是此次到底是我们疏忽,隔日皇后娘娘便送新鲜的灵芝燕窝到明府给明二娘子补身子。”
明心愣愣听着这一来一回,不禁下意识望向跟着秋安姑姑往外走的沉清叶。
耳边,却听见“噹”“噹”的轻响。
沈玉玹手中端着药汤碗,他许久没动作,只是面朝小跑出殿外的蓝琴,墨发垂落的缘故,明心瞧不清他面容。
只能听到,他手里拿着的汤勺一下一下,磕碰着碗底。
恍似一下一下,敲上她心头。
明心硬着头皮抬起脸,与沈玉玹微弯的凤眼对上了视线。
他面上带笑,浓黑的瞳子在晦暗不明的阴影里,似一口干涸的枯井。
“乖乘月,喝药,来。”
他拿着汤匙递到明心唇边,酸苦的药味直冒上鼻尖,明心不禁僵涩不动,沈玉玹却蓦的笑了。
“我真想要你看看你现下是什么表情,”他注视着她,唇边含笑,似是有些失神,早已冰冷的汤匙贴到明心唇上,“那么害怕我的样子。”
“你受了他的蛊惑吗?”
汤匙寸寸划过,到她唇侧,又掠过她下颚。
明心脊背不自禁绷紧,失重般的窒息感让她喘不上气,直到脚步声到她耳畔,少年苍白瘦弱的手臂一下子护到了明心的身前。
他身上还沾着雨水的潮湿气息。
明心被他带的后退,后背又被他稳稳撑住,冷汗早已湿了眼睫,少年那张面若好女的脸庞近在咫尺,这次,却没有在如从前一般,只带着浓浓的专一眼巴巴望着她。
“七殿下,”
少年声音一字一顿,竟含满明心从未听过的尖锐锋利,“贵女夜里没有用饭,此时喝汤药只会伤胃,马车已经备好,奴要先带贵女回去了。”
他挡在明心之前,遮住了明心的视线。
秋安姑姑也过来了,闻听此言,连忙点头,“是是,都怪我疏忽了,没来得及提前问一嘴。”
“无事,回去之后奴会亲自给贵女熬药,”沉清叶退后,单膝跪到地上,“七殿下,您可否先起身,奴要背着贵女出去了。”
沈玉玹手里还端着汤药碗。
好片晌,才浅笑安然,将药碗慢条斯理放到旁侧宫奴递来的托盘上,又拿了手帕,凑近了明心,替她细细擦了下巴上沾了的浓药印子。
“可以啊,”他声音放低,话音也显得越发阴柔,说着话,视线却只盯着明心一个人,
“我之后再去看你,乘月,我们有的是时间,就算是病了,也记得每日都看我的信啊。”
第35章 更衣
“真是的, 到时候要七殿下去送补品便是了。”
秋安姑姑听见沈玉玹的话笑道,沈玉玹也在一侧笑意更浓,他拿着擦过明心唇上汤药的帕子擦手,直到每根手指, 全都擦得干干净净了, 就连秋安姑姑都在他极慢的动作之下感到怪异, 他才不紧不慢的起了身。
沉清叶没有说话,只是背着身单膝跪在明心面前。
“小郎君可行吗?”秋安姑姑有些不放心, “若是吃力, 我唤其他宫奴过来, 这回保证稳当当的。”
“不必。”
明心也不想再出任何差池,她浅呼出一口气,直接上了沉清叶的后背。
少年的后背,她曾亲手量过。
无成年男子的宽厚壮硕, 却纤薄而有力, 带着雨水,与浅淡的花香。
他肌理寒凉, 恍似天生冰肌玉骨, 明心只是贴靠上去, 过于温热的身子便有了缓解,虽脚踝还是刺痛非常,但起码精神松懈许多,忍不住埋到少年颈侧。
似是她错觉, 少年微停顿,明心正要耳语问他怎么还不走,沉清叶便抬步往外去了。
“秋安姑姑,”沈玉玹的声音一向端庄雅致, 他捡起地上的白玉耳珰,对着烛光细看上头的碎裂,“你瞧那男奴好不好?不若我寻乘月将他讨来,往后留在母后宫里伺候吧?”
他声音字字清晰,落入沉清叶的耳中。
感觉到少年越发慢了的僵硬步子,明心下意识蹙了下眉。
“这可以吗?”秋安姑姑倒是挺高兴的样子,还当沈玉玹是为给那男奴多一分出路,“若是能够自然是好——”
“恕我不愿割爱,”
明心要沉清叶停了步子,回头直直望向沈玉玹,对上沈玉玹晦暗不明的视线,她心觉压抑,不敢看他,“七殿下,秋安姑姑,我们先走了。”
话落,明心才又拍了拍沉清叶的肩膀,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句,“清叶,不怕。”
*
直到上了马车。
明心才松懈下来。
发烫发晕的身子要她浑身无力,一上马车,她便依靠在靠垫里,但到底不是她做惯了的马车,这靠垫并不舒服。
脚踝上一跳一跳的刺痛要她忍不住皱眉,马车前行,明心看向一直在她身侧跪着的沉清叶。
“清叶,起来。”
见他依旧跪着,明心正纳闷要拉他起来,沉清叶却试探的揽住她伸过来的手。
马车内光火暗淡,少年苍白的右脸颊上,红指印清晰可见。
“清叶”
她烧到温热的指尖被他冰凉的手指牵住,正想为方才打了他的事情与他道歉,却对上少年的目光。
“贵女,您厌恶奴了吗?”
他牵着明心的指尖,想要亲吻她的手,却只是低下头,用额头蹭她温热的指尖,
“奴做错了事情,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贵女,对不起。”
他早已什么都不奢求,也对世间一切不抱任何希望。
只是想跟在贵女的身边。
但他也早已经做好,贵女厌恶他,不喜他,抛弃他的准备。
贵女,于他而言,是唯一的生。
若是被贵女抛弃,死,与他而言也好过继续活着。
“贵女,对不起,对不起”
勾着她小指的指尖,冰冷,含颤。
“清叶?”心头的情绪越发怪异,明心想要如从前一般碰触他的脸,却碰上了他右脸被她打过的红痕。
明心微顿,明白过来不禁在心中气笑。
“清叶,方才我说的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牵着她的手指一顿。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明心忍不住捧上他的右脸,“白你平日里那样聪明——”
说着话,因不小心动了下脚踝的缘故,明心一下子紧皱起眉。
“贵女,”他一下子揽住明心汗湿的手,“很痛吗?”
“嗯……我还没看过,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一整条右腿都很痛。”
“贵女,奴可以看看吗?”沉清叶护住明心不稳的身子,“您踩在奴的身上,奴带了阵痛的药。”
“你带了药?”
“对。”
明心闭了闭眼,任他冰凉的指尖揽住自己的小腿。
沉清叶的动作很轻。
明心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脚尖接触到了寒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脱了鞋袜,明心忍不住绷直了腰,“清叶”
“怎么了?贵女很痛吗?”
话落,她才意识到自己怪异。
——沉清叶是伺候她的家奴,给主人脱鞋袜,没有不妥。
她忍着心头莫名的不自在,摇了摇头,“无事。”
马车内只有一盏昏暗的宫灯。
沉清叶将宫灯放在身边,他跪地,明心的脚踩在他的大腿上。
少年的衣襟早已被雨淋湿。
导致明心的脚掌之下,踩到的是一片寒凉的湿.润。
四下马车声粼粼,雨也下的越发大了。
明心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
他冰凉的指尖寸寸拂掠过她的脚踝,逐渐往上,原本微蹙的眉心也浅浅松懈。
“太好了,贵女,小腿没有伤到,只是脚踝扭伤的厉害,奴这就给贵女涂药,大抵会有些痛。”
“嗯”
明心看着他低下头,“清叶。”
沉清叶抬起眼望她,右眼下红泪痣明显。
“是我兄长点名要你过来的吗?”明心依旧因此心存怒意。
明烨明知沉清叶相貌如此。
若出现在沈玉玹的面前,不知会引出什么岔子。
明心害怕沉清叶出事。
少年拿着药瓶的手停在明心泛着淤肿的脚面之上,他微微抿起唇。
“不要包庇明烨,你尽管说便是,”明心知沉清叶乖巧善良,“是不是他硬要你过来的?”
“不是”
“不是?”他声音太小,明心微微弯下腰身,凑近了他。
她的靠近,要少年越发僵硬,只怔愣愣望着少女莹白的面庞,她的嘴唇,眼睛。
“是奴,自主过来接您的”
明心的心中早有自己的猜测,“明烨来到别府,威逼你来宫中了,是也不是?”
“不是的,贵女,”沉清叶的双手揽住明心的衣角,他无法想出更切实的谎言了。
而且,他并不想对明心说谎。
对谁说谎话,都可以。
唯独贵女,他不想有任何欺骗。
“是有宫里的公公过来,在雨夜走错了路,来了别府,要奴前去主宅通知一声贵女受了伤的消息,”
沉清叶的指尖越攥越紧,
“奴问那位公公贵女怎么样了,那位公公回答的不明不白,奴放心不下贵女,想要进宫看看贵女,没有人要奴过来,是奴胆大妄为,自作主张,贵女”
明家主府与别府一向称为一府。
想必是皇后娘娘派了个大太监前去坊间,才没识得清楚,听到他越来越焦急的声音,明心回过神来,“清叶,我没有怪你。”
所以竟是他自己过来的。
只是为的看一眼明心的伤势到底如何。
难怪他方才说带了许多药来。
明心知道宫内的人一向讲话弯弯绕绕,尤其是太监这些人精,无论是什么,都不会说明了。
才会要沉清叶焦急。
“原是如此。”明心看着他,不禁叹出口气。
她浅浅的叹气声,要少年浑身紧绷,极为不安。
明心温热的手却落到了沉清叶的头顶上。
“多谢你过来,清叶,”明心的感谢由衷,“只是往后再不可如此了,知道吗?”
沉清叶定定望着她,沉默的点了下头。
药粉也跟着洒落到明心的脚面上。
贵女在担心他。
明明这是,最要他开心的事情了。
但现下,沉清叶却莫名,心下落寞又怪异。
*
数日未归,别府内,明心的卧房虽每日都有沉清叶细心打理,到底因主人未在,少了几分鲜活。
明心被沉清叶背着一路从后门回来,在这深更半夜的没惊动几个人,回了卧房,沉清叶点灯燃炉,原本只留一盏宫灯的卧房内霎时温暖了许多。
做好一切,沉清叶到明心的面前单膝跪地。
方才一路匆忙。
虽有宫奴撑着伞,却没仔细注意,要明心的裙摆跟鞋袜都沾湿了些雨水。
沉清叶动作极轻的给明心脱下鞋袜。
少女脚面是最不常见光的私密之处,她脚踝扭伤的一片淤肿,因寒凉的缘故,泛粉的脚趾微蜷,沉清叶指尖一顿,方才在马车内心头只有担忧她伤势的焦急。
现下,却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毕竟贴身伺候明心的,一向都是莲翠。
今日之前,他又许多日,没有见到贵女了。
“清叶?”明心有些尴尬,“我自己来吧?”
“不,”沉清叶下意识一口回绝,他抬起头,“请要奴来吧。”
明心无言片刻,到底还是对他点了下头。
脱下鞋袜后,沉清叶攥了下明心沾了雨水的衣摆,“贵女,您要换衣服才行。”
莲翠与宋嬷嬷等人,都和谢柔惠回了主宅。
她腿又伤着,这就有些难办了。
明心也想换掉身上的衣服,这上头沾着的沉水香浓,只是这时候若遣人去主宅,定会惊动了其他人。
明心不想这半夜三更的再折腾其他人为自己奔走,毕竟明烨一向风风火火,若是闹腾着过来,定会惊动了老太太。
“我自己试试看。”
沉清叶好一会儿没说话。
只是望着明心苍白的面色,他知晓她此时定是动一下都极疼的。
“贵女,还是要奴来帮您吧?奴用布带遮住眼睛,您自己换衣物,需要动到右腿时,奴来帮衬您,这样可以吗?”
确实没办法了。
明心点了下头,沉清叶去拿了明心要换的里衣搁在明心身侧,解下发间的白色发带,展开了围绕住眼睛。
利落的在脑后系了个结。
接着,便侧过身,静静地跪坐在明心的面前。
明心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少年身型纤瘦,又有力,他脊背一向是挺直的,此时墨发披散,青衣肤白,白色发带遮着他最漂亮的那双眼,却凸显他其余五官越发优越。
恍似天工巧匠精心雕刻出的美丽人偶。
“贵女?”沉清叶生来敏感,目不能视的情况下,旁侧探来的视线要他浑身僵硬,“您在看我吗?”
明心回神。
“嗯,”她解下外衣,“第一次见你这样,有些新鲜。”
视线一片漆黑,沉清叶清晰听到旁侧传来衣衫摩擦的窸窣声响,“很奇怪吗?”
“不是,很好看。”
少女含着浅笑的声音落入耳畔,沉清叶一点点攥住指尖,唇畔却不受他控制的微微抿起。
好高兴。
只是与贵女说话。
与贵女待在一起。
就好高兴。
“这些日子我不在,你可是又为难了自己?我见你面上有些疲惫,是不是没睡好觉?又多做了活计。”
“没有的,贵女。”
“是吗?你可要注意一些,还有我临走前要莲翠给你的字帖,你练完了没有?”
她边说着话,边解着身上的衣衫。
衣衫落地,轻轻的窸窣声响,在夜色之间,牵动着少年隐藏至深的心神。
莫名的,沉清叶并不想从贵女的嘴里听到别人的名字。
他努力,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与贵女的闲谈之上,“字帖?莲翠姑娘,好像并没有给奴。”
“没有给你?我明明嘱托了她呀。”
“嗯”沉清叶微微低下头,“莲翠姑娘好像不太喜欢奴。”
明心皱起眉。
“待我见了她,定要好好说说她,”
明心确实有几分不悦,沉清叶清晰听到了她话音的变化,这要他心头情绪起伏。
贵女在心疼他吗?
“但你也真是争气,没练字帖字迹都长进许多,你今日白天交给我的字,我都看过——”
明心解着腰带的指尖一顿。
脑海里,跟着那练得越发好的字迹一同闯入脑海的,还有一整张,写满了她名字的纸张。
“真的吗?”发带遮眼的少年转过头来,他下意识面朝着她的方向,明明没有看到她,却像是一直极为专注般,全心全意的注意着她,
“奴写的字,真的好了很多吗?”
“嗯。”
他忍不住弯起唇,离明心更近了一些,双手上前,明心回神,将脱下的衣裳递到他手中。
“贵女的下裙换下来了吗?”
第36章 自厌
“嗯。”
此时, 她下裙就堆在右腿处,进宫穿的裙子繁复,明心不大敢乱动,她看着沉清叶微微低下头, 夜色里, 玉白的手朝她的方向靠近, 却在碰到她小腿时停止。
又抬起头面朝她,“是这里吗?”
明心捏着自己的衣领, 虽现下已经换好了较长的里衣, 她还是因少年抬头的样子一顿, 点了下头。
少年没动,明心才回过神,意识到他看不见,“是这里。”
“好。”
沉清叶极轻的碰上她穿着层薄薄下裤的小腿, 确定般轻轻的捋着堆叠的布料, 他动作好似碰触将碎的琉璃,明心只觉小腿越发痒, 似是确定好了, 沉清叶动作轻巧的抬起她的右脚, 将堆叠的石榴裙脱了下来。
一丁点也没有碰到明心的伤。
他低头靠近的缘故,垂落的墨发不经意间扫到她的皮肤,明心忍着这莫名的难耐,只觉四下, 少年身上泛出的栀子花香,极为幽然。
“清叶。”
沾了雨水的外衣都换完了,明心不禁朝他靠近,望着沉清叶的脸。
每每与沉清叶相处时, 她总觉得少年恍似一面美丽至极的明澈水镜。
至净至洁,心思单纯,才会招惹到那些趋之若鹜的淤泥。
明心对他多是怜惜。
所以,她不会对沉清叶有半分多余的心思,也绝不允许。
这样干净的人,合该活在最干净的世间。
“我怎么闻到你的身上总有一股栀子花的味道?”
“你可是一直与那盆栀子花待在一处?”
她莞尔,探出指尖,想要趁他不注意摘下他覆在眼睛上的发带。
少年却抬头,他微微张唇,目不能视的情况下,依旧面朝着她的方向。
他的手里紧攥着明心脱下的石榴裙。
鲜红的颜色,映衬少年皮肤洁白无瑕。
“不是从栀子花上,染到的香味。”
他抬起手,准确无误的,攥住明心想要摘他覆眼发带的指尖。
心都落了一拍。
沉清叶另一只手自己摘下了眼前的发带。
露出一双内勾外翘的潋滟桃花目。
这双泪痣桃花目,本该挑笑时极为风流多情,顾盼间生辉灼灼,此时此刻,却只全心全意的从下往上望着她一个人。
“是贵女身上的味道。”
“什么?”
“贵女离开别府,有二十七日了,这二十七日以来,奴始终无法安眠,只有抱着贵女留下的旧衣,才能要自己入睡,”
月色如水,缓缓流淌而过,少年牵着她指尖的手微微发紧,
“奴又做了大不敬的错事,贵女不论如何惩罚奴,奴都毫无怨言。”
他低下头,额头却忍不住蹭上明心的指尖。
对她的眷恋,越来越难以克制。
这种感情,他从未经历过,要他早已荒芜的胸膛满溢又酸胀。
他的心里眼里,什么都没有,只装满了一个人,满满当当的,承载着她一个人。
明心微愣,与他对上视线。
“我不会罚你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她总是如此。
沉清叶痴痴望她面容,目光上移,落到她发间珠翠,“贵女,奴能为您卸下发饰吗?”
“当然。”
她身有不适,不好乱动,只能坐在榻上转过身。
沉清叶拿了梳子,站到明心身后,指尖一一掠过她发间的寒凉朱钗。
如他白天,也是这般,一一捋过。
这由他人亲手簪上的发钗,被他一根一根的拔下,要他心头难言喜悦,他拿着梳篦,从上至下,将她墨发轻轻梳到底。
恍似这样。
就能彻彻底底,抹消掉他人痕迹。
少女细而软的墨发宛若一捧柔云般落于他的掌心。
是他极为怀恋的熟悉。
明心僵坐着,只觉他今夜梳发的动作,较比从前都要慢上许多,明心不禁有些昏昏欲睡,又觉得他这样轻轻的梳发颇为舒服。
“清叶,你很想我吗?”
似是没想到她忽的这样问,少年梳发的手明显一顿。
明心听到他“嗯”了一声。
“很想,奴很想很想贵女。”
任谁被这样全心全意的对待,都会高兴的。
明心也不例外。
她想了想,“那你今夜,要不留在卧房与我一道睡罢。”
正巧莲翠跟宋嬷嬷也都留在主宅,没有回来。
明心生着病,身边本来就需要人伺候,沉清叶比谁都细心,合该留他在身边伺候着。
“就睡在你之前睡的那张拨步床上,怎么样?”
明心回过头。
恰巧撞上少年些微怔愣的桃花目。
他似是才回过神,对明心慢半拍的点了下头。
“好。”
*
贵女床榻之外,屏风后的那张拨步床,是他最怀恋的地方。
烛火光暗淡。
沉清叶侧躺着,视线长久落在纤薄的屏风上。
屏风的对面,就是贵女睡着的床榻。
明明此处,是最要他怀恋的地方。
自从离开这里,他多少次怀念不已,甚至时常因此夜不能寐。
沉清叶一直都很难睡着。
他不知酣然入睡的幸福,入睡于他而言总是极为不安,他总想要时刻都醒着,注意着周围的一切没有发生任何变故,才能安心。
自从来到别府,来到贵女的身边,这个现象更是越发严重,他生怕这一切皆是大梦一场。
但此时此刻。
他却很想快一些,再快一些入睡。
明明贵女就在他的对面。
为何他还会如此寂寞呢?
与贵女离开时,他每夜只能抱着贵女的旧衣,闻着贵女旧衣上的香味,才能要自己安心阖眼的感觉相似。
寂寞非常。
他不知这是什么情绪,闭上眼睛,越发心乱如麻,他紧紧抱住被褥,将自己埋入黑暗之中,也无法缓解半分。
想要离贵女更近一些。
为何守夜的莲翠,宋嬷嬷。
就可以在贵女的床下入睡呢?
为何她们都可以离贵女那么近,他就不可以呢?
好想被贵女摸摸头顶,想要一直与贵女说话,想要想要贵女再似从前一般,到他的怀里,抱一抱他。
想和贵女待在一起,更多地待在一起。
想要贵女只和他一个人待在一起,更近一些,更近一些。
“想要”
呐呐出口的话语要少年浑身一顿,深浓的夜色里,他猛地睁开眼,心乱如麻。
不满足。
不满足。
这种感情,原来是不满足。
陌生的情绪越发混乱,从前他的人生极为贫瘠,只是从花楼的窗口望见外面的晴天,都足以要他心满意足整整一日。
但如今。
他竟也会不满足。
他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为何会嫉妒,为何会不满足。
为何会变成这样,令人厌恶的样子?
沉清叶不敢再想了。
只觉得自己恶心。
被褥盖到了头顶,大抵是因精神紧绷太久,今夜,他竟入睡的比往常更要容易。
思绪层层落陷。
耳畔,是他熟悉的靡靡之音,丝竹乐曲,他从幼时便听到大的音调,入目皆是浓彻的暗红。
他孤身一人跪坐在软席上,恍惚想起,今夜他第一次被卖了出去。
卖给了郑家的公子。
低下头,十指指尖早已血迹干涸,他的指甲才被剥了,奇怪的是,他竟觉不出半分痛。
无论是怎么下意识的紧捻指尖,他也没有丝毫痛觉。
外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紧攥着指尖的手越发用力,看到鲜血自指尖层层渗出,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潜意识里,有某种感觉,想要逃离,只有让自己痛到无法忍受,才能醒过来。
他的手里满是他自己的血,吓到了前来的老鸨。
“清叶,你这是在做什么!”
老鸨忙要上前,“你这不是要吓到贵客——”
“无事,”温和恬静的女声在后,“你先出去吧。”
女子的声音好似一杯温润的清茶。
沉清叶浑身定住,门被拉上,他怔怔望着她走过来。
温婉柔丽的女子拢着与此处浮艳全然不同的香妃色衣裙,跪坐到他的面前,她与他浅笑,杏眸弯弯,竟上前捧过他的手。
“清叶,你看看你,”她温软的手揽着他的十指,“又这样对待自己。”
“贵女”她的手太温暖,要他极为留恋,沉清叶不可置信的望着她,“是您将奴买了下来吗?”
“在说什么呢?”女子杏眼笑得越发弯了,“都被我买下那么久了。”
她沾着他指尖鲜血的手柔柔碰上他的脸,又寸寸划过,环住他的脖子。
“清叶。”
她只是这样柔声唤他一句。
少年便已无法自控,他含颤的手拥住她的后背,又往上,抚摸过她散乱的墨发。
她墨发之间簪着的发钗,带着声响落地。
自然而然,与她亲吻,唇齿相依,牙齿不时磕碰,唇舌又纠缠至一起。
鼻息之间只剩下她身上的香味。
心里眼里,只承载得下她一个人的存在。
他心念摇曳,酸胀不已。
只要与她在一起。
只要在她的怀抱里,只要与她相贴,只要留在此时此刻。
他就能忘却一切。
他就能继续活下去。
“贵女乘月”
他从来也没有过根基,永远都是无根的浮萍。
脱落的衣衫层叠到一处,他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我心爱你。”
自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被她救下开始,他浑身的骨血,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是因她而存在。
“谢谢你要我活下去,我爱你,乘月,我爱你。”
少女汗湿的胳膊回抱住他,她亲蹭上他脸颊的泪,亲昵的举动燎燃少年心头极端压抑的渴求,他不禁层层深入,恍似在水波之上飘荡,他微微细喘,指尖掠过少女裸.露的腰间,指尖欲要向上。
只是当下。
他却猛然注意到自己在梦中完好无损的手指。
“嗬——”
沉清叶一下子从拨步床上睁开了眼。
窗棂外天色薄蓝,雨已然停歇,沉清叶浑身冷汗,他不用掀开被褥,已经注意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身体出现这种变化,并不是第一次。
从前在花楼,他不知人事,且对那类事情极为厌恶,自然也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只是自从到贵女的身边。
他已经有几次这样了,从前尚可压制,但这一次,是最无法令他忽视的。
甚至,不能如往常一般无视,等着让那股情绪消失。
沉清叶忍不住躺下来,他紧紧抿住唇,侧躺着身,浑身汗湿淋漓,少年苍白的脸也染上绯红,他贴靠着枕榻,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想起方才梦中的经过。
便已经,无法忍耐。
“嗯唔”
他紧蹙起眉,感受到欲.念层层消退,越发觉得自己恶心。
*
井水寒凉。
天色未明,沉清叶在井边用力搓洗着手中衣衫,搓洗到指尖泛出血丝,指节一片通红。
这双手如此模样,却与梦中的越发相似。
要他不禁停了动作。
梦中旖旎景象现于脑海,他通红的指尖点在水面上,未束的墨发垂落,他微微抿起唇。
指尖荡起水面层层涟漪。
少年一双望着水面的桃花目都失了神。
耳畔,依稀尚存梦中他孟.浪的呓语,他对贵女表达自己的心意。
长久身处花楼的少年,甚至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
他见过最早的,便是令他厌恶恶心的媾.和,他不知心悦,不知情动,才要如今,他对自己只剩憎恶。
他对这世间最不应该的人,起了欲.望。
“好恶心。”
他想要自.残。
想要去死。
想要如从前一般,一根一根的拔掉自己的指甲,毁掉自己的脸,他恨不能自己去死。
但不行。
因为他的命是贵女的。
他不想看到她为他伤心半分。
波荡不平的水面上浮现出他扭曲的脸,他低下头,盯着水面中自己的倒影。
“你最应该去死”
*
明心吃过饭后,又喝了沉清叶递来的汤药。
到底身子不适,明心没有睡上太久,脚踝隐痛又觉肿胀,一夜里明心都睡得不怎么踏实。
喝过药后嘴里发苦,她下意识面朝向沉清叶,少年却微微低着头,将准备好的麦芽糖块递到了她手中。
她急于解苦,麦芽糖含入嘴里,丝丝缕缕的甜香要少女下意识弯起眼,她今日还没梳发,有些睡乱的墨发披在身后,模样越发像只纯白的矜贵猫儿。
“还是你做的麦芽糖最好吃。”
沉清叶侯在她床榻一侧,只是望着她的样子,心头便盈满浅浅欢喜。
——越是欢喜,越是自厌。
“清叶,”明心捋着睡乱的墨发,“去喊秋秋过来,我得换身衣服。”
她睡了一夜,衣衫上沾了她的汗,到底觉得不舒服,这次得全都换了。
第37章 勾引
沉清叶在原地僵站片晌, 才低头道了句,“是。”
秋秋到的很快。
沉清叶等在外间没有进去,能清晰听见里头,传来两人一来一回的谈话声。
她的声音一向柔静, 天生含着几分笑意, 秋秋与她说完昨夜里下雨忘了收衣裳, 让衣裳淋了几滴雨水懊悔不已的事情,她接到, “这有什么的, 不必着急, 再有下回你记得打伞再去院里,不要着了凉。”
“二娘子真是的,”秋秋又爱又怜,“总是要这样体恤奴, 昨夜里也是, 您既回来了便要人通告奴一声,奴也好赶紧过来伺候。”
“后半夜了, 多是折腾。”
“您可不能再这样了。”
沉清叶听到她浅浅的笑声, 与对待他时, 别无二致的温柔。
“我知道了,秋秋。”
他指尖不知何时,已扎入掌心。
贵女天性温柔,待人友善, 这都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
但是每一次,听到贵女与除他之外的人谈话,他都心绪怪异,今日, 那种令他不悦的情绪,更加无法自控。
——贵女好像对他,还有其他人,都是一样的。
其他人也喜欢贵女,贵女这样好,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会不会在贵女眼中,除了那位七殿下之外的人们,其实全都一样?
好难受。
不要忘记他。
不要抛下他。
不要将他看做可有可无。
他会努力的,会努力的,会努力的。
这股令他极为难受的情绪,近乎让他喘不上气,无法自控的情绪与从前他与挽发师这一行当无缘时相同,甚至更要严重,里间,两人浅笑的对谈还在继续。
他一点点蹲下来,呼出来的气都发着颤,白日里便渗出血丝的手一点点往上,他解下了发间的白玉簪攥在手心里,紧咬着下唇,一动也不动,用力的用白玉簪扎着掌心,紧紧地闭上眼,试图让自己杂乱的心绪平静下来。
“你做的麦芽糖没有清叶做的好吃了。”
里间,少女声音含笑。
沉清叶浑身顿住,一点点抬起头。
“真的?”秋秋有些不服。
“真的,清叶如今做的糖是最好吃的。”
“那我也得再学学才行,可不能被他比了下去。”秋秋笑着与明心道了句别,才出去外头。
绕过外间屏风时,恰巧撞见站在屏风下的沉清叶。
秋秋没预料,乍然望见他披散着墨发的样子,不免一时怔愣在原地。
他今日穿了别府内统发给家奴的鼠灰色衣裳,秋秋在别府待了几年了,这衣裳谁穿都难看,唯独沉清叶,这身暗色越发显得他肤白发黑,秋秋刚绕进来时,他一双桃花目便早已望了过来。
谁与他对视都不免心漏一拍。
秋秋都不免僵站在了原地,脸发红发烫,直到对面少年浅浅弯起唇。
“我不会输的。”
指尖疼痛尚存。
他拿着白玉发簪的手背在身后,鲜血的黏腻,要他觉得自己的掌心极为恶心。
他厌恶自己的浑身上下。
不论是这张脸,还是身上一到下雨就会发痒的伤口,后背的刺青,丑陋的十指一切的一切。
世人越是对他称赞,越是以痴迷的目光望着他,越会让他对自己感到恶心,厌恶。
但唯独有一个人不同。
她的视线,声音,温度,她的靠近,与她说话,待在一起的每时每刻,都让他再也没有想过去死。
所以,他不能被她所遗忘,他绝对不能,成为这明府众多家奴中的其中一个。
从前,在他的愿梦还没有被毁掉时,他便能够为了从花楼爬出去,费尽一切心机手段,无论其他人对他说什么,无论经历什么,他都能固执的坚定本心。
那时,他是为了活下去,如今,他也是为了活下去。
贵女的存在,与他而言是必须,他不能再与她分开,他想离她更近,更近,更近。
若被她所遗忘。
他一定会死。
秋秋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说这个,定是因为方才在明心卧房里她说过的话,她红着脸,对沉清叶摆了摆手,
“没有没有,我跟二娘子开玩笑呢,你做的甜食好吃,我可不能与你比。”
“那就好。”沉清叶面上笑意极浅,对她沉静点了下头。
秋秋还想再与他说句话,沉清叶已绕过她,边拿着玉簪挽发,边走回了明心的卧房。
*
沉清叶进来时,明心正看着手中的木匣。
沈玉玹如他所说一般,隔日就寄了信到别府。
信件开头,是一如既往的照本宣科,越往下看,信件之中他流露的私人感情越多。
——不知今日乘月伤势如何,昨日冲动,甚是愧疚,吾已反思过错,汝吾天定良缘,幼时两小无猜,未来亦定生同衾,死同穴,如此情谊,早堪至亲挚爱更胜一筹,幼时吾许下护你终身誓言,不论今日亦或往后,都不会有丝毫更改。
——宫内事物繁剧,母后生辰宴后处处需吾打理,待今明两日,吾抽出空闲探望汝,乘月,汝只需静静等待吾便可。
明心看完了书信,最后一句,沈玉玹说送了她随信寄来的礼物。
紫檀木匣含带微香,明心吸了一口气,打开盖子。
乍然望见那抹翠绿时,她好片晌,才抿紧唇将木匣中的翠绿玉簪拿出来。
玉簪冰冷。
不知是不是明心错觉,这柄簪子上也好似沾染沉水幽香,在光影底下宛若潋滟流淌的翠湖,光是看着都让她喘不上气,她合上木匣,指尖发抖。
沈玉玹在她眼中,越发像一条蛰伏起来的毒蛇。
他将他所获一切功名利禄死死勒住,真心早已磨灭,对她一口一句命中注定,但明心知道,自己于他而言,只是有用棋子。
幼时真心,早在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贵女。”
少年声音要她回神,明心拿着手中木盒回头,恰巧与沉清叶对上视线。
只这一眼。
沉清叶便看出了她不开心。
余光掠过她手中木盒与旁侧信件,沉清叶敛下眉目,跪到明心面前。
“清叶?”
“奴再为贵女重新包扎一下吧。”
他将明心的绢袜脱掉,要明心赤足踩在他膝盖上。
“没事的,”明心慢半拍,“张医师不是才带人来看过了吗?”
“小童包扎的不仔细,恐贵女白日闲坐时会不舒服。”
他一向心细如发,做事又利落轻巧,只是这次,动作要比往常慢了许多。
解开包扎的布帕,少女原本白皙的脚面都泛起些许肿胀。
他低着头,慢慢的给明心包扎,只是这样贴近,都会让他感到安心。
只是不知何缘故,从前碰触贵女时,也会心绪起伏,却都没有现下这般乱过。
安心,又开心,莫名的情绪胀满他心头。
“一会儿奴能继续给贵女念话本吗?贵女若是想歇息,便等明日,何时都可以,贵女想听,奴便给贵女念。”
他不愿明心有任何因其余人而导致的分神。
尤其是那个人。
到底情绪过于起伏,他少见的说多了些话,却一直也没有听到明心的回应,不禁下意识抬头看她。
却望见一副他近乎从未在明心脸上见过的神情。
明心看着他,微微蹙起眉。
沉清叶总是这样。
就像一个单纯又不知世事的孩子。
像幼时那个,拼了命讨好母亲,只要母亲对她露出一点点笑颜,都会心满意足的,她自己。
她能感受到,他在哄她开心。
“清叶,”她望着少年净澈的桃花目,将手中秋秋做的麦芽糖递到他唇边。
“这是秋秋做的,我觉得没有你做的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沉清叶为数不多被明心看出的喜爱,就是他喜欢吃甜。
他不禁望着明心近在咫尺的指尖。
上一次,被贵女喂食,好像还是他手受伤的时候。
若是他的手又受伤了,贵女还会再次喂东西给他吃吗?
他忍着面庞泛出的微热,凑近,咬下明心指尖里的麦芽糖块,唇不小心蹭到少女的指尖。
“怎么样?是你做的更好吃吧?”
沉清叶微微低下头,甚至忘了比较。
只觉嘴里,含满了香甜。
很好吃。
好像比他做的要好吃,很多很多。
他兀自出神,直到明心的指尖碰上他的脸。
明心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清叶,我怎么觉得你又瘦了许多?”
明心叹出口气,“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听秋秋说你天还没亮便起来规整府内,怎的又不好好休息?”
她指尖蹭过少年眼下的微青。
他可能太久没睡好,眼下疲惫明显。
沉清叶却许久也没回话。
——他睡不着。
也不能自己静静的待着。
“因为奴很思念贵女,”
他忍不住,抬手碰上明心抚摸着他面颊的手背,脸越发红烫,哪怕贵女温病未褪,或许也会被贵女发觉。
但他想说。
好想说。
“贵女不在的每时每刻,奴都在思念贵女,干活的话,才会不那么出神。”
沉清叶微微侧头,红着面颊,亲吻上明心的手。
感受到少年微冷的唇。
明心不禁愣在原地。
她僵坐着,少年容姿昳丽,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目天生含情般,直直从下至上望着她。
他亲蹭着她的手心。
耳尖都泛起了绯红。
明心怔怔望着他,心乱如麻,脑海间回想起的,却是她当日在马车上,翻到的那张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满了她名字的纸张。
浓烈,直白又赤诚。
心绪紊乱,少年肌理似冰凉泉水,碰着她温热的手,指尖一时攥紧,又一时放柔。
沉清叶的脸已经红成了一片。
——要如何,行勾引之举?
他发乱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个。
勾引。
意味勾出对方的心头欲.念。
引出贵女的。
心头欲.念。
要如何做?
他碰触到了她,混乱狂跳的心头里,竟只剩下了对她满胀的情绪,有意的勾引都在一时忘却干净。
沉清叶不知何为爱。
那股不知名的情绪胀满心头,让他甚至只是想凭借本能,咬她雪白的指尖。
他只觉得喜欢。
好喜欢。
喜欢到,快要无法控制的程度。
他的指尖寸寸往下,自她衣袖探进去,一点一点,钻入她衣袖之间,唇还在亲蹭她的手心。
好喜欢。
好喜欢。
他微颤的眼睫轻抬,撞上少女懵愣的杏眼,不知是不是温病的缘故,沉清叶第一次看到明心雪白的面颊染上清浅的绯红,她微微张着唇,视线相触的刹那,沉清叶到底没有忍住,凭借着本能,从他心心念念的,她雪白的手指移开。
低下头,咬上含带她身上香味的衣袖。
少年一吸一喘的气息落在她发烫的手腕上。
他松口,她的衣袖也再次垂落。
“贵女”
明心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咚咚”的跳个不停。
她未经人事,从前与沈玉玹交往,也一向极为有礼有节,且沈玉玹从不会放下身段做这类诱引之举,才导致明心心头一片乱麻,又不可自控受他吸引。
觉他寒凉的指尖揽上她膝头,明心怔怔望着少年镜中花月的姿容,下意识红着脸后退,直到指尖碰到一样硬物。
是沈玉玹送来的,翠绿玉簪。
恍似一下被打回现实。
“清、清叶,我知道你的思念了,”她不再敢看他,“今日先到这里,这个麦芽糖,送给你,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她将自己手头离得最近的东西送到沉清叶手里,硬是要少年出了卧房。
昨夜夜雨过后。
天色碧空如洗。
沉清叶绕过屏风出来,走入回廊下的片片树荫里。
庭院内几只被贵女养着的猫狗相互嬉戏,沉清叶出了庭院,站在树荫下,含着嘴里麦芽糖,蹲下了身。
将通红的脸都埋了下来。
勾引,从前他是学过的,花楼内的老鸨特意教过他,哪怕那些令他感到厌恶恶心,他也早已记在心头。
他没有太多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从前,他最恨他人看他的脸,最恨学那些勾引之技。
但如今。
他恨自己不能生的更美,恨当初老鸨教他的时候他没认真学。
若是他的脸,他学到的那些勾引之技,能要他被贵女记住。
他求之不得。
第38章 不要不开心
嘴里的麦芽糖有微微焦味儿。
没有方才贵女喂给他的好吃。
秋秋做的甜食, 没有他做的好吃。
“哈”
沉清叶不禁叹出一口气。
为何方才,没能做好呢?他没有做好,贵女会不会被他被吓到,会不会厌恶他?
*
一整个下午, 明心频繁走神, 本想看会儿话本来解闷, 但她早已习惯了与沉清叶一起看,旁侧没有沉清叶的念诵, 看不到少年时而专注, 时而惊喜的表情, 她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身子不舒服,她却不大想继续睡,只坐在床榻上刺绣,边吃着沉清叶给她做的麦芽糖。
可到底温病要她频繁眼花。
明心喝了口温水躺下来, 又看到了那个木盒子。
深且要人心口发闷的木色, 又沉水香晕染,明心身上满是被褥里的汤婆子暖出来的热汗, 她将木盒子拿到手里, 又将那柄翠玉簪拿了出来。
宛若, 流淌在春日下的绿湖。
是沈玉玹从没有送给过她的颜色。
他所谓何意,不言而喻。
明心天性聪慧仁善,却不通人事,一向较为迟钝, 只知沉清叶极为喜爱她。
而她,不想要沉清叶受半分伤害。
幼时那个等待着母亲对她展颜的自己早已伤痕累累。
沉清叶太纯粹,她不想他受伤。
想要他平安,得到他所求的, 为数不多的幸福。
“宣隆。”明心唤了一声,外间很快传来回应。
“二娘子。”
“将清叶喊过来。”
“是。”
*
沉清叶到时,天色已然有些暗了。
明心没留人伺候,没外人在,四下更是安静。
沉清叶进屋,便见明心正抚摸着一只纯白的小狸奴,她坐在茶桌前,面上笑容清浅。
沉清叶不禁站在原地,直到明心回神,他才低头行礼。
“贵女。”
有人来,吃完食的小狸奴溜得飞快,明心要沉清叶坐到自己身边。
“清叶。”
她一向怕黑,这时候,卧房内已经点了灯。
两人四目相对,明心微微避开视线,没有直视他。
“贵女,是想要看话本吗?”沉清叶心中喜悦,“奴可以给贵女念话本了吗?”
“不是,”明心始终没看他,那木盒被她方才不注意,收在茶桌边,此时一眼就能看到。
“清叶,我想问你,你如今可还想要做挽发师?”
“挽发师?”他下意识重复,“奴只想给贵女一个人挽发。”
“我知晓,你往后也可以继续过来给我挽发。”
“什么意思?”心中喜悦霎时荡然无存,沉清叶愣愣望着她。
“我日前便联系过大明坊的师傅,那边很乐意收你,你手艺好,本身也想要做挽发师的行当,时下大明坊是最好的地界,那边的师傅们脾性温柔,有我护你,你更不会挨欺负。”
她日前,听沉清叶说想要做挽发师时,便想到了大明坊。
没要沉清叶过去,其实是她自己不放心。
还有,不舍得。
她从心底往外心疼,喜爱沉清叶,想将他留在身边,但当下,明心不放心了。
沈玉玹在这之前,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才更让明心不安。
他蛰伏起来,不处理沉清叶,一是因为她的介入,二,恐怕是沉清叶在他眼中,如明心养的猫儿狗儿,没有丝毫区别。
但如今不同,明心难保沉清叶的安全。
“我给你问好了,紫香师傅是最好的,你上次也见过她,她得知你会挽发,稀罕的——”
少年的手一下子过来。
抓住了她的衣袖。
他极为用力的抓着,明心才注意到他指甲又是一片血红,不禁皱眉看向他。
想问他是怎么回事。
却对上一双泛红桃花目。
明心不禁愣在原地。
“为何?”少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不停摇着头,
“是因奴方才对贵女大不敬吗?奴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情了,再也不会了,贵女,求您不要不要抛弃奴!”
他想要靠近,想要抱住她。
却只是,紧紧地,抓着明心的衣袖。
“被贵女抛弃的话,奴会死,贵女,奴再也不——”
“清叶,清叶,”
感受到他甚至喘不上气来,明心吓了一跳,她忙下意识抱住他,感受到少年浑身一顿,继而,他紧紧的回抱住她。
几乎是勒着她一样的缠抱。
“我不是要抛弃你,”
她本以为沉清叶也会想去的,因为挽发师是沉清叶过去唯一想做的行当,
“我怎么会抛弃你?我只是觉得送你出去你会更安全,而且我一直以为,你也想要做挽发师傅——”
毕竟当初大明坊的师傅过来给她盘发时。
沉清叶一直都在注视着。
“不要,不要”
他似是无法回过神,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明心甚至能感受到他杂乱的心跳,他揽抱着她的手也越抱越紧,
“不要抛弃我,不要,我会努力的,我会做的更好的,求求你不要,不要——”
“清叶!”
明心忙揽住他的面庞,抬头看着他,才发现少年竟落了泪。
他一双瞳仁儿都乱了。
“我的错,是我的错,清叶,你听我说,我不会抛弃你,永远也不会,真的。”
她抱住他,一下下拍抚着少年的后背,“缓一缓,清叶,我不会抛弃你的,清叶。”
感受到少年过快的呼吸逐渐平缓。
沉清叶依旧紧紧地抱着她。
“真的不会吗?”
“不会,你聪慧又能干,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负责,我怎么会抛弃你?”
心口泛酸,明心才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话对沉清叶是多大恐惧,他已经被抛弃过了,从深渊落下更深更深的深渊,明心捡到他的时候,她明明都历历在目,
“我只是清叶,我担忧我护不住你,我担忧你会出事。”
“你去宫里接我,你怎么能胆子这样大?你若是出了事——”
“奴不会出事的。”少年呼吸还是颤的,他紧紧抱着她,视线,才注意到了桌上那方木盒。
他知道那木盒是今日秋秋随信拿来的东西。
贵女在担心他。
是因为太担心他,才会说想要送他走。
这与宫内那位七殿下,脱不开干系。
“奴往后会收敛锋芒,不要贵女有半分担心。”
他只是轻轻眨一下眼,眼泪便自眼眶掉落。
他却像是离了魂,怔怔看着自己的眼泪落到了贵女的衣襟上。
脑海中,却冷不丁想到——如此,他的眼泪才有了意义。
被她看到,他的眼泪,他的相貌,他的一切,才有了意义。
她是他活着的唯一价值。
从前的幻梦早已破碎,如今他只想为她一人拿起梳子,只要是为了她,一切才有意义。
“奴不会做要贵女担忧的事情的。”他失神呐呐,嘴上如此说,却知晓,他大概做不到。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的生死只绑在一个人的身上。
只要她在,他便能继续活下去,只要是被她看到,他活着就是有价值的。
明心对他心中所想浑然不知,她一下下拍抚着沉清叶的后背,心中对他愧疚又怜惜。
她不该对他说那种话。
“好清叶,你放下心便是,我不会抛弃你,也不会不要你的。”
她温声安抚,少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两人身上相同的香味互相融合,甚至难分你我。
待沉清叶的情绪稳定。
明心喊了饭食进来。
“今夜咱们一同用饭吧。”
明心早对沉清叶的食量疑惑,不知他究竟吃多少东西,明明府里被买回来的下人来了府内没多久都会胖起来,唯独沉清叶,最近又抽条长个子,瘦的背过身时,明心都能清晰看见他后背的骨。
若不是他相貌过盛,年纪又小,常人如他这般瘦,定会脱了相的。
自他刚被买回来,已经很久没有和明心一起用过饭了,沉清叶微微低着头,适才的不受控制令他有些无所适从,少年满身僵硬坐到明心对面,一直垂着眼睫。
直到一盘樱桃酥肉递到他面前。
“贵女”
“吃吧,”抬眼,便是少女的笑颜,她知道他不自在,杏眼弯弯的看着他,“多吃一些,你看看你,太瘦了。”
“平日里你吃几碗饭?”
沉清叶没懂明心的意思,只如实回答,“一碗。”
“一整碗?”
沉清叶看了一下碗,摇了摇头。
明心拿起自己的碗,“总不能比我吃的还要少。”
“差不多。”
明心举着碗的手停在半空,惊的好一会儿没动。
她从以前身体就不好,吃不来太多东西,哪怕想吃,也只能吃这么些,不然就要不舒服。
可沉清叶一个尚在抽条长个子,每日还干这么多活儿的少年,怎么能和她吃一样的份量?
明心是真的惊了,“怎么回事?怎么能吃这么少?宣隆每顿都要吃三碗饭才够。”
“吃不下了,”
她担心的话语要他听在心里感触怪异,但他知道那是喜欢,他喜欢贵女担心他,关心他,
“奴吃多了,就要不舒服,吃几口就好了。”
这下,倒是换明心沉默了。
俗话说久病成医,明心略通一二分药理,也才想到,沉清叶过去吃不饱穿不暖,胃口恐怕也早伤坏了。
“奴如今有的吃,已经足够了,贵女不必多担忧。”
“这可不行,”明心记在心里了,“待一会儿张医师过来,我要他每日也给你开药。”
“贵女,不必的,”沉清叶忙道,“奴这样便可以的,贵女不必对奴过多担忧。”
药草很贵。
他不想贵女在他的身上耗费一分多余的银钱了。
“那怎么行?”明心不相让,“这样下去你身子定要垮了的,你得好好调养,往后每日都与我一道吃饭。”
“贵女——”
“莫要说了,再这样下去,你个子长不高,人又生不出几分肉,垮了身子可怎么办?”
话落,少年却没似方才,只是沉默拒绝。
他微愣的看着明心,“长不高?”
“对啊,”明心见他惊愣的样子,才第一次留意到沉清叶竟在乎长不高这事儿,不免暗自发笑,“人定要吃饭才能成长,你吃的这样少,长久以来,可不是要长不高了?”
沉清叶微微垂下眼,好片晌也没再说话。
只是这次,他夹了离他最近的樱桃酥肉,放进碗里低头吃了。
刚吃半碗饭,绵帘被撞开,却是只雪白的猫儿闻见饭香进来,明心浅笑,轻轻一招手,那猫儿便跳进了屋内。
沉清叶放下了筷箸,他已经吃饱了,吃的越来越慢,却还在吃,他看着明心夹了桌上的白肉喂猫,那猫儿吃饱了,熟稔的钻到明心大腿上卧下来。
“贵女,脚伤可会痛?”
少女侧着脸,眉眼浅浅含笑,“没关系。”
她说的是没关系。
便是会有些痛的。
沉清叶不禁微微蹙眉,从前便对时常围着明心的猫儿狗儿有自己都说不上来的不悦,此刻,更添几分不满。
“贵女真的很喜欢它们。”
“喜欢,多可爱啊,”
她雪白的指尖挑逗着猫儿的下巴,听猫儿的呼噜,
“它们纯粹,一直都是这幅样子,不像人,人总是会往前走,会变成另一副样子,我好像也不例外。”
“人若是心里受了伤,便会性情大变的。”
明心挠着猫儿下巴的指尖微顿,抬头望向对面的少年。
似是没想到明心会忽然看自己,沉清叶有些不好意思,他时常如此,从不习惯说心里话,又沉默不开口了。
“为何这样说?”
明心看到他下意识紧攥的指尖。
“奴见过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的,”
他始终微微垂着头,纤长的眼睫好像蝶翼,烛光将他的皮肤映衬,如玉洁白,回答的总是很认真,“遇到不好的事情,性情有了变化,奴看到的时候也会很不好受,贵女有不开心的事情吗?”
她许久未动。
猫儿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她望着他,望向那双其实从她第一次看到时,便觉得眼型生的极为温柔的桃花目。
沉清叶偶尔总是会这样。
真诚的话语探入她心底,让她从心往外,觉得难过。
明心没有说话,沉清叶耳廓逐渐染红,他定定看着她,
“奴觉得,贵女很好,在奴心里,贵女是最重要的,最好的,不论贵女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重要,最好的,此刻不变,将来,也永不会变的,所以贵女,不要不开心。”
*
香炉上方暗香浮沉。
皇后宫内日头明丽,沈玉玹与崔璋茹,咏玉公主三人端坐崔凤凝下首处,正闲话家常。
崔皇后生辰宴后,崔璋茹一直留宿在皇后宫中,现下,少女穿着银白的衣裳,佩戴的首饰也颇为简洁。
她坐在沈玉玹旁边,乍看是浅笑吟吟的望着咏玉公主对崔凤凝撒娇的景象,实则,余光全都落在了身边的青年身上。
“知瑾,”崔皇后笑意慈善,“初春踏青,你妹妹想出宫去谭竹紫苑,你觉得如何?”
咏玉转过头,眼巴巴望着沈玉玹,“七哥哥,可是求你了,母后说只要你同意,我们今年便一同出宫去。”
崔凤凝看咏玉这唯一独女一向似眼珠子般爱惜,纵的她骄傲蛮横,往年一贯不许她离了自己视线,近两年年岁大些,才偶尔许她出去玩乐。
“我觉得挺好,”崔璋茹笑道,“公主一直留在宫内也是发闷,谭竹紫苑幽静,是个好去处,我们一同去玩个几日,也不怕姑母担心。”
第39章 梦
三人视线都落到一直未言的沈玉玹身上。
青年穿靛蓝色锦袍, 佩戴玉戒的手里转着白瓷茶杯,闻言,他对上首的崔凤凝莞尔,“谭竹紫苑虽好, 今年宫外却不算太平, 温病咳疾频发, 儿臣认为,还是在宫内芙蓉园踏青为妙。”
“七哥哥——”
咏玉犹如天塌, 本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知怎的一向宠溺自己的人偏偏变了卦, 崔凤凝更不许咏玉再娇缠此事。
“听你七哥哥的话,明日一同去芙蓉园玩耍。”
“母后!”
“公主,我也觉得在芙蓉园玩耍不错,”
崔璋茹起身, 到咏玉身边温声安慰, 她视线落到沈玉玹身上,“明日我们一起玩, 定会要公主高兴的。”
咏玉叹气, 崔璋茹温声安抚, 咏玉不高兴,气的身上都热,将披着的棉褂子都给扔到地上,崔璋茹眉宇间疲惫, 正弯腰要捡,却见有片靛蓝衣摆落入视线。
是沈玉玹将咏玉的棉褂子给拾了起来。
“咏玉,不可要人这般为难,”
沈玉玹轻拍了几下上头压根不存在的灰尘, 交予旁侧的宫奴,要宫奴给咏玉穿好,“若明日,你的璋茹姐姐因你任性出宫去,可不是要无人伴你了?”
“我”咏玉声音一哑,也没话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便好。”沈玉玹微微低下身,对咏玉轻笑了笑。
崔璋茹看着沈玉玹摸了摸咏玉的发顶,她微微抿起唇移开视线,心头满含他方才偏袒了自己的欣喜。
*
此间事了,崔璋茹快步跟在沈玉玹身后出门,“七殿下。”
“嗯?”沈玉玹面上笑意浅淡,天生好性的模样。
“我听闻明二娘子似是受了伤,”
他的脚步在听到明二娘子四字时便停了下来,崔璋茹望向他,日头太大,将沈玉玹的面庞映照的过白,只能望清他那双哪怕在日头底下也浓黑的眸子,
“方才七殿下可是因明二娘子的缘故,才提议不去谭竹紫苑的?”
去谭竹紫苑定是要在外小住的。
沈玉玹的视线凝在她面上,崔璋茹只觉他的视线有些说不上来的陌生。
“我只是问问,”
崔璋茹低下头,“去芙蓉园更好,我喜欢宫内的芙蓉园,对了,我还听公主说七殿下自数月前便要匠人专做了纸鸢,七殿下好用心,届时我们便能一道玩了。”
“咏玉是如何知晓我派人做了纸鸢的。”
他的话音要崔璋茹愣在原地。
她从没有听到沈玉玹这样冷漠的说过话,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听、听说公主见七殿下宫内多传过几次饭,好了奇去问才知道的——”
“我好像听见你们提到我,怎么了?”
咏玉朗快的声音自后传来,崔璋茹不知何缘故,竟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又怨自己怪异,她忙笑着到咏玉身边,才见咏玉竟是和皇后一同出来的。
“姑母跟公主怎么出来了?”
“她吵着嚷着要今日便去,等不了一会儿了。”崔凤凝对崔璋茹道。
“你们方才提及了我,又是什么事情?”
咏玉边问,边手脚不利索的系着身上绑的不舒坦的棉袍子,崔璋茹忙过来,嘴里训着宫奴不仔细,给咏玉细心系好了。
“没什么事,只是方才提到了七殿下之前做的纸鸢,想着我们能一起放便好了。”
“对对!那纸鸢我期待许久了!”咏玉话音不掩欣喜。
“那纸鸢——”
沈玉玹下意识的话音微顿,对上崔凤凝望过来的视线,日头正盛,沈玉玹面上亦浅浅弯起一如既往的温善笑容。
只是没有半分温情。
“儿臣这便派人去取。”
*
天色昏黑,夜深人静。
这时候,该是她入睡的时间。
明心却没有半分睡意。
隔着落地宫灯朦胧的光影,她视线落到床榻下正背对着她躺着的少年。
在她这个角度,只能望见沉清叶过长的墨发,恍似月光之下泼洒而落的浓墨,顺且直,镀着润泽的亮。
他背朝着她,躺在明心床下铺着的褥子上,呼吸太过安静,让明心不知他是否已经睡着了。
昨日提出要沉清叶去当挽发师,要沉清叶难过,明心到底因此后悔。
她想弥补,可也知道沉清叶一贯是什么都不收的,他对吃穿银钱全都不感兴趣,明心也犯了难,索性亲自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
少年沉默许久,只提出一件明心没有想到的,他说,他想睡在她的床榻下。
结果,反倒是做了给她守夜的苦差。
明心望着他的背影,心下不禁暗叹出口气。
“贵女,”四下静谧,少年的声音清澈净朗,没有一丝睡意,“您睡不着吗?”
“嗯”也不知他一直背着身子,是如何确切知道她没有入睡的。
明心听到床下传来细微动静,是沉清叶坐起了身。
他面朝向她,光影暗淡,明心看不太清晰,却能望见他那双正直直注视着她的桃花目。
“贵女可是有不舒服的地方?脚踝痛吗?”他说着话,捋着过长的墨发就要起身。
“没有,哪里都不痛,你躺回去。”
她这样说,沉清叶也很听话,重新躺了下来,只是这次他没有背对她,而是面朝她的方向。
还在看她,也不知在看什么,他生了双太澄澈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不会要人厌恶。
“我只是在想该给你些更好的才是,你提的这要求哪里算得上要求?”
守夜一向是最累的。
明心除却身体感到不适时,一般不要家奴守夜,因守夜的家奴一向是不能睡熟的,铺着褥子在床榻下也不舒坦,主人有些咳嗽,或是睡梦里的呓语,都要起来瞧情况,一夜里都睡不好,太过折腾了。
偏偏沉清叶提出的要求,就是想给她守夜,还对她说,便是一次也好。
“这便是最好的了,”光影朦胧,沉清叶的视线里盛满了她。
有朝一日,他竟也能给她守夜。
躺在从前,莲翠,宋嬷嬷躺在的,离她最近的位置上。
心中难言窃喜,他从方才便无法入睡,一切感官,都落在身后的明心身上。
只是这样,就让他感到无比幸福。
“奴只想要这个,贵女。”
“清叶,你当真古怪。”明心忍不住叹出口气,想着明日需得赏些东西送给他。
她心下的郁闷纠结被他轻而易举的捕捉,沉清叶的指尖微微用力,捏紧了被褥,“奴真的,还可以提其他要求吗?”
“自然可以。”明心道。
沉清叶坐起了身。
他面朝向她,视线直直望着她,明心对上他沉静又认真的视线,莫名心下微顿。
“奴想要像那只猫一样,躺在贵女的腿上,也可以吗?”
*
少年肌理天生寒凉。
就连墨发,也总像一捧寒凉的泉水。
两人依靠太近,相同的栀子花香甚至难分你我,明心靠着枕榻坐着,沉清叶侧头枕在她的大腿上,夜色静谧,只余呼吸声与心跳清晰。
光影朦胧,从明心的角度,能够清晰望见少年脸庞的冷白,他过长的眼睫微垂,就像是一尊琉璃制成的美丽人偶。
明心的指尖忍不住,过去戳了一下少年的脸颊。
她乍然的动作,吓了沉清叶一跳,本就因靠她太近而心绪杂乱不已,沉清叶微微睁大着眼看她,明心却捂嘴笑了。
“吓到你了?抱歉。”
她总是如此。
会对他一个奴隶说抱歉。
沉清叶微微抿起唇,只觉得身上好热,热的厉害,心绪越发纷乱,他很担心自己身上若是流了汗会不好闻,也很担心自己这样僵硬躺着的样子在她看来会很难看。
那些猫可真好,能如此自然的躺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没有,”话落,他觉得自己冷淡,又道,“贵女没有吓到奴。”
“没有便好。”
她似是很开心的样子,面上笑盈盈的,沉清叶悄悄望着她的笑脸,心下跟着喜悦的同时,却越发蠢蠢欲动。
贵女,不厌恶他。
她昨日说要他离开去做挽发师的话,好像真的只是因为担心他,不是因为他日前的孟浪便想将他赶出去的借口。
贵女没有厌恶他。
也没有厌恶他的碰触,更没有厌恶碰触他。
心绪越发杂乱,沉清叶垂下视线,沉默片刻,才转眼望向明心,“贵女想要碰触奴吗?”
“贵女碰哪里都可以,”他一点点揽住明心放在旁边的手,“没关系的。”
光影之下,少年一双潋滟桃花目直勾勾的望着她,寒凉的指尖牵着她的手,探入她敏感的指缝。
明心忍不住移开视线,又怨自己莫名的多想,她太单纯,视线落在沉清叶过长的墨发上,“我也想摸一摸清叶的头发。”
沉清叶注视着她澄澈又明净的杏目,在那里面,他看不到丝毫他熟知的欲念,沉清叶垂下眼,将自己的墨发披散开来。
“贵女想要摸哪里都可以。”
明心虽知道这是沉清叶予取予求的表现,但听着沉清叶这样太过好看的人这样说,还是心下怪异,她指尖碰上少年的柔顺寒凉的墨发,只是摸一下,就忍不住摸了又摸。
简直就像上好的绸缎。
“清叶,你没有打理过,墨发便天生如此吗?”
沉清叶正心下些微失落,闻言,又有些不解,“打理?”
“嗯,像是涂梳发水,或是脂膏一类,都没有过?”
“没有。”
“真好,”明心都心觉羡慕了,“你就连头发都生的那么好。”
她又夸奖他。
贵女喜欢他的头发吗?
沉清叶的下半张脸敛在衣摆间,他唇忍不住微微弯起,感受着她指尖一下下触碰着自己的墨发。
如果可以,真想将他的头发剪下来送给她。
想将她喜欢的,想要的一切,都送给她。
“清叶,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她冷不丁的话语,要沉清叶一下子顿住,他浑身僵硬,记忆中那场梦里晦暗,无法见人的心思一下子让他如坠冰窖,明心的指尖,还在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墨发。
他梦到过。
而且,不止一次。
“贵女为何,要这样问?”
明心没有发觉到任何不对,她抚摸着沉清叶柔顺的墨发,已经开始给沉清叶编起了辫子。
她喜欢和沉清叶待在一起,光是和他相处着,心下都会感觉无比安静,安心。
“因为我梦到过你。”
明心看向他,却对上沉清叶微微怔愣看着她的桃花目。
“贵女梦到过我?”
这好像还是明心第一次听沉清叶自称‘我’,明府的家奴偶尔都会对明心自称起‘我’来,但唯独沉清叶,是最恪守礼节的。
“对,”明心因他这一小小的疏忽感到开心,她一直想要沉清叶放松一些,“我梦见我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清叶撑着伞过来接我,背着我回去。”
她就连做的梦都这般清澈干净。
沉清叶微微攥紧掌心,“嗯。”
“清叶呢?有没有梦见过我?”
“没有。”
“一次也没有?”
“嗯,”沉清叶抿起唇,“奴不太做梦。”
“原是如此,”明心没有再问。
沉清叶却像是心里多了个结。
“贵女还梦到过其他人吗?例如那位七殿下,贵女梦到过他吗?”
他不想问。
不想和贵女待在一起的途中提及其他人,尤其是那个人。
可他很好奇,也很想知道。
他是真的不太做梦。
但贵女总是会到他的梦里。
那贵女呢?会梦到那位七殿下吗?梦见的话,又会梦见些什么呢?
“梦到过吗?”
明心没想到沉清叶会问这样的问题,给他编辫子的手一停,“嗯,自然梦见过的。”
“是什么样的梦?奴可以知道吗?”
“不太开心的梦。”
少年寒凉的指尖揽住她的手指。
“那贵女梦到奴的时候,都开心吗?”
他坐起身,一侧的墨发编成了几条辫子,松散堆在肩侧。
“开心的,每次梦到清叶,我都很开心。”
并非故意安慰。
沉清叶的存在,让她十分舒心。
他太单纯,好像无论怎样对他,他都能照单全收,无论是怎样的她,他都接受喜爱,这样乖巧听话,明心想到他,每次都是放松且欢愉的。
“真的吗?”这句话似是要他极为高兴,揽着她的指尖也微微用力。
“真的。”
莫大的欢喜要他弯起一双桃花目,他攥着她的手,忍不住靠近她,“奴好高兴。”
两人的气息几近交织。
明心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他过分好看的脸在光影之下靠她太近,明心怔怔望着少年那双桃花目里独属于她的倒影,直到少年的指尖轻轻碰上她的脸,明心才浑身一顿。
却没有后退。
少年指尖微停,寸寸自她的额头,鼻梁,嘴唇,寸寸往下,直到停在她的下巴。
他一双潋滟桃花目定定望着她,目光里,含着让人不敢轻易去望的情绪。
“贵女,您总夸赞奴很好看,可是奴觉得,贵女才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靠的太近了。
少年指尖一点点揽住她的侧脸,极为爱惜的注视着她,“无论是哪里,都是这天底下,最好的,贵女是最好的。”
想要碰触她。
想要更加的靠近她。
想要知道她的一切,一直,一直在她的身边。
他知他不配,他如今的所作所为,是玷污他心头唯一的纯白。
可他想要碰触她。
为此,无论付出什么,他都愿意。
沉清叶寒凉的指尖抚掠过明心的耳畔,指尖缠绕着她散落的发丝,周身满是他身上的清浅花香,少年微微垂着眼,视线直勾勾的望着她。
“贵女”
心跳越发混乱。
这种氛围,她也曾在沈玉玹的身上依稀体会过,但沈玉玹带给她的一贯是压迫紧绷,让她只想逃离,当下,被少年的指尖寸寸抚掠过耳廓,却只让她浑身僵硬。
他轻轻捏着她的耳垂,说话的声音很轻,“贵女没有打耳洞。”
第40章 不愿被遗忘
“嗯。”
少年人偶般美似仙灵的脸靠她越发近, 他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耳垂,另一只手在她垂落的指尖上轻轻打转。
从明心这个角度,甚至望见了少年的喉结滚动。
“为何,没有打?”
“总是觉得会痛。”
他视线望着她的脸痴痴流转, 听了她的话, 对她浅浅笑了。
明心从不知晓, 世间竟有男子会是这样的。
似一捧柔水,柔水之间, 又有波动,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激切, 死死的被他敛在柔水之下,越发显得暗潮汹涌。
要人毫不反感,只被他无声吸引,好似他能接纳她的一切, 百转柔情思思绕绕的撩拨着她。
“贵女总是怕痛的, ”
他注视着她,望少女微垂的眼睫, 看她莹白的脸, 不知是不是温病未愈的缘故, 她耳廓越发热,烫,“奴有耳洞,贵女要不要摸摸奴?”
她被他圈拢在了怀里。
光线昏暗不明, 少女抬起一双明澈杏眼,指尖微顿,继而,缓慢地碰上他的耳垂。
她的指尖太暖。
一下下轻压着他耳垂上的耳洞。
沉清叶闭了下眼, 又起眸望她,“若奴的耳洞,也是贵女穿的就好了。”
明心抚摸着他耳垂的手一停,越发感到难以言喻的怪异,“为何这样说?”
“因为奴是贵女的,”他又在亲吻她的手心。
明心太热,导致他呼出来的气都寒凉,散在她敏感的掌心,他一下下亲吻,揽着她手腕的指尖。
“奴总是觉得自己好脏,偶尔,恨不能自己去死,”
他声音始终柔柔的,又极为认真,“但奴只要一想到自己是贵女的,便不想去死了。”
“所以不管是耳洞,还是其他,任何的一切,”
少年内勾外翘的桃花目盛满了她,
“若奴只为贵女而生,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贵女而存在,那便好了。”
“所以贵女”
他靠近她,过长的墨发垂落,少年美似仙灵,又宛若林中的妖异,
“不要担心奴,也不要有其他顾及,贵女相信奴,若是为了贵女,奴便无所不能,贵女永远是奴心里最重要的”
——因为,我是为你而生的。
明心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发杂乱,从未接触过的激烈情绪要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少年越发凑近。
近乎,与她面贴面的程度。
他微微低下头,在明心的脖颈之间嗅闻,又抬起脸来望着她。
明心怔然与他对上视线,少年面上染着浅浅绯红,他又低下头来不确定般的嗅闻她,要明心不禁缩起身子,
“味道,有些变了。”
“好像,出汗了,是因为奴吗?”他温柔的声音轻轻落入明心耳中,“奴来帮贵女换衣服,擦洗,可以吗?”
“唔——!”
好似琴弦在脑海之间嗡鸣,已然将近极限,明心一下子将他推开,转开身子捂住通红的脸。
“太晚了!睡觉!”
她第一次隐含愠怒般的声音要沉清叶怔在原地,见她拽着被褥就将自己埋了起来,也知晓自己方才过了火。
他也未经人事,在此之前,一直认为不论是勾引,还是情爱都是极为恶心的,所以当下,只认为自己定是恶心到了明心。
明心整个人都缩在被褥里,行动间不小心动到了发痛的脚踝,疼痛与极快的心跳围拢着她,在被褥里,明心越发感觉呼吸不畅。
她耳畔一直注意着被褥之外。
但好久,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呼吸越发困难,明心终于听到了浅浅的窸窣声响,本以为沉清叶定是听她的话下床了,少年却好像只是离她更近。
明心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发加快。
“贵女,”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轻到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含着细微的颤,“抱歉贵女,奴错了,奴再也不敢逾越,对不起,贵女——”
明心一下子掀起了被褥。
较为寒凉的气浮上来,要她大口呼吸,明心满头墨发都在被褥里蒙乱了,莹白的一张脸亦染满红晕。
她忍着脚踝上的刺痛,皱眉坐起身,见沉清叶一直低着头坐在床边的样子,他像是不敢再靠近了,也不敢说话。
明心的角度,恰巧能望见他紧攥的指尖,与微微含着颤抖的墨发。
“清叶?”
她话音刚落,少年一下子抬起了头。
“贵女。”
少年面上绯意未褪,本就潋滟的桃花目沾了湿意,在光影下落着亮。
恍似月光下艳丽的芙蓉。
胆怯又小心,“贵女厌恶奴了吗?”
明心呼吸不畅,胸腔上下起伏,脑海里是自己也不知晓的杂乱。
但她知道,她并不厌恶他。
这世间,恐怕挑不出会厌恶沉清叶的人。
“清叶,我——额!”
脚踝的刺痛要明心紧紧皱眉,还没反应过来,少年已经靠近她身边,“脚踝上的伤吗?”
他将压在明心腿脚上的被褥掀起来,没了压迫,脚踝上的疼痛登时好了许多,少年冰凉的一只手揽在她的小腿上,将明心的脚极轻的拢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低头给明心重新擦了药,又解了覆在脚踝的药布,寒凉的手几次贴上去,已经让明心感觉到好很多了。
“怎么样?贵女还痛得厉害吗?需要奴去唤张医师过来吗?”
“不用。”明心摇了摇头,两人谁都没说话,她看着少年只一直低头,像是在看着她的脚。
越发想藏起来。
周身亦燥热的让她不知所措。
“贵女。”
他寒凉的指尖沿着她的脚踝寸寸往上,像是抚在她心头,直到他双手轻轻环抱住她的双腿。
与她面对着面。
相同的栀子花香萦绕在明心鼻尖,少年环抱着她的膝盖,一双内勾外翘的眼睛定定望着她,像是在观察什么。
明心只觉心跳越发快,直到少年忽的浅笑,像是放下了心来一般。
他一只手往上,抚过明心左侧的膝盖。
“这里受伤了,贵女为何没有告诉奴呢?”
他寒凉的指尖在明心受了细微伤口的膝盖处轻柔打转,“贵女会告诉嬷嬷,会告诉莲翠,但总是不会告诉奴。”
“奴会做好的,比嬷嬷,莲翠,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他低下头,较比明心的温度略有寒凉的舌,舔上明心膝盖的伤。
“啊”明心不禁出声。
他的舌头极为柔软,贴覆在她膝头的小小的淤青之上,轻舔轻吻,明心望见他绯红的面颊,少年垂下的眼睫恍似颤抖的蝶翼,他抬起眼来望她,舌尖还探出来舔着她的伤口。
眼睛却微微弯起,在光影之下,露出了一个极为蛊人的笑。
明心大脑轰然。
“贵女,”他声音含糊不清,“奴真的,好心爱您。”
“不要厌恶奴,不要讨厌奴,好不好?只有在贵女的身边,奴才能活下去。”
*
今夜,沉清叶依旧睡在了明心床下的榻上。
贵女没有赶他离开,只是在好似无法忍受时,推开他,告诉他已经可以了。
贵女总是很温柔。
沉清叶的视线直勾勾望着床上,背身躺着的人影。
此时夜色已深,他一直在听着贵女的呼吸,一开始似是无法入睡,过了许久,也因汤药与温病的缘故睡了过去。
他却睡不着。
身上怪异的感觉要他忍不住一直侧身躺着,沉清叶紧紧攥着被褥,他没有动,只是侧身躺着依靠本能去蹭,极度的自厌与刺激一同裹挟着他。
这种事情,是这样的感受吗?
很舒服,很难耐,又很恶心。
恶心自己。
恨不能自己去死的地步。
满脑子更多地,只剩下方才的事情,满脑子只剩下一个人。
他勾引了贵女,使用的,是从前学到的招数。
他太恶心。
贵女。
贵女,贵女……
他紧紧咬住下唇,抑制将要泄露的声音,往日能匆匆消退的情绪,今夜却总是不行。
“哈唔”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神思恍惚,他紧攥着被褥,闻着鼻息间,那莫名的味道。
要去洗衣服。
好恶心
为何他会这样?
贵女会讨厌他,会厌恶他,会不要他吗?
但他更不想被贵女当做可有可无,被当做明府众家奴中的一个。
被贵女遗忘
绝对不要。
自厌而导致的窒息要少年起身,他没有拖延,无声无息的快步出了卧房。
要去洗衣服才行。
*
或许是睡前的遭遇。
明心入睡后,做了个零碎的梦。
梦到了那之后的延续,少年寸寸抚摸过她的皮肤,好看的脸越发红晕,与她气息交织,唇齿纠缠。
越发深入。
声声喊她贵女,而她也对他有了回应
天色初明,明心醒来时依旧神思不清,只觉头晕的厉害,视线也昏黑一片,反应过来,才知道不是眼前发黑,而是周围围满了人。
她的手被张医师揽着,张医师的手也颇为寒凉,却与沉清叶纤细的指尖不同,明心半梦半醒,觉得自己被身后的人抱在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只懵懵喊了句:“清叶?”
“二娘子!”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宋嬷嬷抱着她,张医师给她把脉,宋嬷嬷担忧的不住抚摸着她的头,
“二娘子是要找清叶吗?清叶过来!”
“不”她声音太小,也总算分清了现实与梦境,但少年走近,低眉顺眼的模样依旧要她在病中心头一顿。
少年穿着雪色衣衫,似是才熬了汤药,他带着襻膊,露出白瘦,却多是伤痕的胳膊。
他对明心行礼之后,才到明心的面前,也恰巧汤药熬好,宋嬷嬷虽怨沉清叶闷着声没有通知主宅情况一事,但到底明心醒来就念他,只悒悒不乐道,
“你一贯仔细,就不要莲翠来了,你服侍着二娘子用汤药。”
“是。”
少年一直低垂着眉眼,他先帮张医师收拾好东西,才接过汤药上前。
在靠近明心的那一刻,少年才抬起了头,那双剔透清灵的桃花目望着她,明心恍恍惚惚,被他冰凉的手贴了下滚烫的脸,他才舀起一勺汤药,在唇边吹的微凉。
“贵女,”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可以吗?”
明心看着他,只有两人知晓的情绪交织起伏,她没有说话,喝下了他喂来的汤药。
这似乎要少年心中升起莫大欣喜。
一碗汤药喂完,沉清叶拿着帕子给明心擦唇,又喂了一粒清甜的糖,吃过糖后要明心漱口,喝水,一切照料的□□妥当,才被宋嬷嬷唤了下去。
宋嬷嬷似是不知道沉清叶在昨夜里做了守夜家奴的事情。
明心晕晕沉沉的躺在床榻上,她太困,又疲累,身上满是黏腻的汗,这样的不适感,她明明早已习惯。
今日却迟迟未能彻底睡去。
她半梦半醒,精神一直被拉扯着一般听着外间的动静,沉清叶清疏沉静的声音,沉清叶的脚步声,要她心头杂乱。
“贵女。”
他好听的声音靠近,明心只被他喊了一声,便醒了过来。
少年在她床边,大抵是宋嬷嬷回来,反复指使着他干活的缘故,他墨发用白色发带扎了马尾垂在身后,利索又净澈的少年模样,与昨晚勾人心魄的样子全然不同。
“贵女,饿不饿?用些饭吧?奴煮了粥汤。”
他扶着明心起身,正是下午,明心一贯喜好清净,卧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明心的身后垫了软靠,一勺一勺喂明心喝粥。
明心越发恍惚。
甚至觉得昨夜的一切只是她在做梦。
“贵女。”他在不知不觉间靠近她,微微低下头,又凑近了她脖颈之间嗅闻。
“唔——”
明心慢半拍才回过神来,少年已自她脖颈之间抬头,他一双眼天生便极为勾人,脸又冰清玉洁,直直望着她。
明心看到他微微抿了下唇。
“昨夜便出汗了,现下会不会难受?”他声音很轻,又柔,“奴来给贵女擦拭,可以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