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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何处去


    ◎自知问心有愧,却又贪念作祟。◎


    墨拂歌归来时,夜色已沉,衣袍间沾上了夜里湿润的风露。


    但叶晨晚依旧靠在桌案前,来来回回翻看着一份奏折,眉梢微蹙,不知在想些什么。


    “哪儿上的折子,让殿下这么困扰?”墨拂歌走到她身边拉开椅子坐下,借灯烛去看她略显困扰的眉眼。


    “南诏的。”叶晨晚向她解释。“新王登基,派了一队使节入京。”


    墨拂歌略显出一丝困惑,“乌穆阁已经死了,南诏那边这么快就有新王登基了?”


    叶晨晚并不避讳,直接将奏折递给了她,“是,我刚回京腾出手想管管南诏国的事,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有新王登基了,这不,连折子都送到京城来了。”


    这数十年来玄朝都与南诏关系紧张,已经许多年没有官方的往来。


    墨拂歌接过奏折粗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也难得诧异,“新登基的南诏王,竟然是乌穆阁的女儿云溪公主么?”


    连她也在脑海中搜寻了半晌,才想起乌穆阁的这个女儿。墨拂歌对女子掌权一事自然并无成见,但在如今的世道,男人哪怕什么都没有,也能凭着性别获得优待。云溪虽然是王后所出的公主,但乌穆阁显然也没有将王位传给女儿的想法。比起她的那一堆排在前面的兄弟,她的确不算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可能从一众人中杀出的黑马,才是自有她的能力。


    “是,乌穆阁的死讯估计刚传回南诏,她就发动宫变清扫了衷心于乌穆阁和她王兄的势力,把持王城登基了。现在她那几个兄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活着的也都安静着学会闭嘴了。”


    “”墨拂歌偏着头在心里盘算,“算算这个时间,她怕是在乌穆阁一离开南诏就在谋划此事了,动作如此迅速。”


    “恐怕是谋划了许多年吧。”叶晨晚无奈地笑了笑,“这才刚登基,使臣也来得如此之快,送来了自称属国,愿与玄朝修好的诏书。”


    云溪这一步棋无疑是打乱了叶晨晚的安排,她本打算着借机在南诏扶持一个更好掌控的傀儡,谁知道使臣已经就来到了京城,态度放得如此恭敬,倒是让她不好再插手南诏内政了。


    “乌穆阁能来到玄朝境内自投罗网,背后也未尝不是没有她的推波助澜。”墨拂歌仔细观察着南诏国呈上的奏折的陈词,忽地开口问,“使臣已经来找过你了么?”


    “来过,但今日没工夫应付使臣,便没有见。”叶晨晚回答。


    墨拂歌指着奏折上写的“问宁王殿下安”几个字上,“这奏折上的要求也并不过分,殿下恐怕要答应她了。她看上去比她那作死的爹清楚中原的情况许多,也知道玄昭不过是个傀儡。这折子是冲着殿下你来的。使臣知道你才是话事人,故而也是来找你的。”


    “自称属国,每年朝贡,希望能互通关市,的确不是过分的要求。”叶晨晚接回奏折,“这些都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和乌穆阁比起来,她是个聪明人,一个有野心的聪明人。”


    “是聪明人未尝是一件坏事,蠢人就算能掌控,也不知道会背着你闯出什么祸事来,聪明人至少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那双漆黑的眼眸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她至少不会与殿下作对,殿下之后要做的事,最忌讳外界的人嘴巴连不上脑子。”


    墨拂歌所言的确不差,最近诸事缠身,北方的魏国虎视眈眈,并没有多余的钱财与兵力在南方大兴兵戈,南诏安安分分的确能让她少花许多精力。叶晨晚将这封折子合上,专门放在一边,“那就如她所愿吧,明天再见一见使臣。”


    处理完南诏的事务,叶晨晚这才想起墨拂歌今日出去了一整天,直到晚间才回来,“你今日去天牢做什么了?”


    对方只是趴在桌边,抬起的眼眸微含笑意,“天牢里关的是谁,殿下自然是很清楚的,你可以问得直白一点,问我今日去找洛祁殊做什么。我们的关系并不需要这么多试探,殿下。”


    墨拂歌说得如此直白,倒是让叶晨晚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与她对视。“那你去找洛祁殊做什么了,还耽搁了这么久?”


    她承认自己的那点吃味,知道洛祁殊究竟有怎样的心思,自然就不乐意见他与墨拂歌有所接触。


    “并非是去找他,笼中困兽,自然是已经没有价值了。不过是去等一个人,顺带和他聊了几句而已。”墨拂歌神色坦荡,失去价值的洛祁殊自然无法在她眼中泛起任何波澜,“虽然等得有些久,不过好在是等到了。”


    叶晨晚注视着她从容地从袖口拿出一方包裹着物什的手帕,剥开包裹之后,她便看见了躺在丝绸间的,那串已经断裂的红玉玛瑙手串。


    玛瑙鲜红的色泽在烛光下格外刺眼,伴随着反射的光芒,仿佛一滩血泊。


    “这是玄明漪很珍稀的那串红玉手串。”叶晨晚也对这条手串有印象,毕竟这是天竺进贡的血玉玛瑙,由宫廷御匠雕琢而成,当初宫内后妃为了这串玛瑙争破了头,玄若清却将其赏赐给了玄明漪,故而玄明漪常年戴着这条手串以彰显天恩。“你动手了?”


    “她是玄朝皇室里最想杀了你的人,自然也最该除掉她。”墨拂歌只是随手将这条手链抛在桌面,叮咚作响,而后牵起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有无伤口。


    今日安排的刺杀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她默许了这场刺杀,但难免还是担心叶晨晚会不会在其中受伤。


    “我无妨的,那个刺客没能伤到我。”叶晨晚温言解释。


    “查出来是什么来头了么?”


    “没审两下就招了,自然也不是什么终南山修道的道士,只是个武林中人,有几分武功,被寻来做刺客。可惜第一次进皇宫,实在是太紧张,就被我逮住了。”叶晨晚对这种程度的刺杀并不放在心上,想杀她的人很多,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实力。“玄昭倒是吓得魂飞魄散,抖的跟筛糠似的,瞧上去到是应该不知情。”


    “她的手段再拙劣,也该处理掉。我们离京的这段时间,有这么多人蠢蠢欲动,多是她在这当中挑唆的结果。”


    玄明漪自然是应该除掉的,她是直系皇室,母族有着相当庞大的势力,几次蠢蠢欲动在背后搅出不小的风浪。


    但也正是因为她的身份,让叶晨晚有所顾虑。


    对嫡系皇室动手,难免让这些朝臣与贵族草木皆兵,若是弄得他们狗急跳墙又做出些什么蠢事来,也是她不愿意见的。


    权力的更迭,自然是越平稳越好。


    故而她将此事一推再推,只想找一个更合适的机会除掉玄明漪。


    “我没打算留她。只是就这样动手,若是有人借此对你发难”叶晨晚皱眉沉吟,语气有所游移。


    “那就来便好了,夸夸其谈的大有人在,又有几个人真的敢对我动手?”墨拂歌不以为意,只漫不经心地倚靠着桌面,“洛祁殊是反贼,她与反贼勾连,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谁若是敢上书求情,便一并打作洛祁殊一党处理掉。”


    叶晨晚只是伸出手,轻轻替她别好鬓边发丝,“我本不想你来帮我做这些脏事。”


    那双手掌心温热,带着白檀木浅淡的清香。


    回想从一开始,她只是希望墨拂歌能平安喜乐,再不必被这些沉重的东西所束缚。


    但此时墨拂歌还是在她身边玩弄着权术,待在皇城里,不过是没有有形牢笼的囚鸟。


    “总要有人去做的,但殿下,这些琐事不该是你来做。”她偏着头,就这样将面颊放入了眼前人的掌心中,“我希望你的来路光明坦荡,不为这些不值得的人事停留。”


    在摇曳的烛光里,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溢满了粼粼波光,仿佛千万句欲说还休。


    叶晨晚却有一瞬的失神——她在用感情束缚墨拂歌么?


    这样的认知沉重地在她心头敲响,她一时不敢与墨拂歌对视,却又欲念作祟,只是俯下身吻住墨拂歌的嘴唇。


    这个吻来得突然,墨拂歌一时间没有准备。


    “殿下”还未来得及说出的话已经被吞没在唇齿间,后背传来坚硬触感,她已经被抵在了桌边,而白檀木香细密而沉重地落下,包裹着她的感官。


    这个亲吻尤其漫长,拥抱的动作也格外用力,似乎是要将她融入骨血。


    布料摩挲窸窣,连带着衣袍上的挂饰也叮咚作响。叶晨晚最后听见墨拂歌的声音响起在耳畔,“殿下,要开心一点。”


    她如是道,“属于你的时代要来临了。”


    叶晨晚只是将头埋在她的肩头,感受着夜色下两个人的吐息悠长,唯有此刻才是真切,所谓的荣华与权势,在她眼中都虚无如云烟。


    “我只是,想你在我身边。”


    【作者有话说】


    已经悟了自己很爱一些占有欲作祟爱得面目全非的梗


    这本里面有一点这种倾向但两个人的感情还是相对健康的,选择这一段感情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墨拂歌是考虑得非常清楚后才会答应的。所以她也并不会离开。


    但这种梗我真的好爱。


    “剥开光风霁月的清高外表下还是占有欲作祟,为了得到你我也会面目全非


    你看啊,道德与良知都无法让我得到你。


    那就去争,争不到就去偷去骗去抢。


    因为喜欢,所以一定要得到。”


    【只是xp,现实请遵纪守法。】


    192残日坠


    ◎她的眼里是一场鲜血淋漓的报复。◎


    叶晨晚回京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只回来了短短一日,朝野间间便已经知道了她归来的消息。更有些消息灵通的人,自然是知晓了含元殿内那场愚蠢的刺杀,是以今日的早朝自然又变成了一场各怀鬼胎的鸿门宴。


    有人惴惴不安,而有人已经准备好了看这一出好戏。


    今日的早朝,叶晨晚来得尤为的早——她来的这样早的时候,总是没什么好事。


    她惯常一身朱红蟒袍负手而立,从容站在离御座下最近*的位置,嘴角勾起一点弧度,笑意却不入眼眸。


    有朝臣战战兢兢地同她问好,她也只是笑着一一应答,众人也猜不准她是什么心思。


    等到朝臣陆陆续续到齐,终于有眼尖的人发现,叶晨晚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正当众人交换着眼神猜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时,终于有人姗姗来迟。


    墨临城春日的清晨尚还带了两分凉意,来人步伐施然,牵动腰间玉珩珑璁作响。


    素白衣袂恍若天地之间苍茫一片雪,自有冷梅花香开满云崖山巅。


    她目不斜视地走入太极殿内,全然不在意周围人各色目光,一步一步走到叶晨晚身边,终于在她身侧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满殿哗然。


    但墨拂歌在殿中目光的焦点中心,仍然从容而立,一如从前一般的神色淡漠,不曾为凡庸施舍分毫眼光。


    这下再蠢钝的人,也会知道叶晨晚消失的这几个月去做了什么。已经失踪了数月的祭司此刻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朝堂上,自然是说明叶晨晚本就是为了寻她而去的。


    有胆子大的人想要验证一下是不是祭司本人,鼓起勇气去向墨拂歌搭讪,“祭司大人,好久不见。”


    “诸君,真是许久未见了。”对方开口时,音色亦如从前般清冷,只做出噤声的手势,示意众人看向高处的龙椅。“时辰到了。”


    随着钟鼓司奏乐,宦官唱到——“陛下驾到,早朝入班——”


    玄昭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上了龙椅,他双眼浮肿,面色憔悴,很明显昨日的刺杀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但随着他看见殿下跪地行礼的群臣,看清叶晨晚身后那个白衣身影时,他很明显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几乎是跌坐入龙椅里,过了许久才抬手,“诸卿平身。”


    在跪地的诸臣起身,看清白衣女子的眉眼时,玄昭更是几近昏阙。


    他虽然没有与墨拂歌多接触过,对她并不熟悉,但凭着万中无一的清冷气质,玄昭还是立刻判断出这就是她本人。


    她怎么还活着!


    这岂不是意味着叶晨晚一直都知道墨拂歌活着,还在装傻充愣,即使自己提出遴选新任祭司也装作中立的态度引诱着自己继续他越想越是脊背发寒,几乎掩盖不住面色的苍白。


    而朝臣也一样观察着君王的神色。


    须知除了失踪已久的祭司重回朝堂,即使还在当初先帝在位时,祭司出现在早朝的次数也是少之又少。这是君王对祭司的默许——毕竟祭司一职,是不会干涉朝政的。


    但墨拂歌只是站在宁王的身后,不言不语,她的态度也已经明了。


    “许久不见祭司,今日来早朝,怎也不与朕和鸿胪寺知会一声?”对于这一幕,玄昭也不好视而不见,只能硬着头皮问道。


    墨拂歌只行礼道,“前些时日身染恶疾,只能离开墨临静养,大夫嘱咐需静心调养,少与外界往来,此次归来时,本想禀告陛下,但昨日没有机会面圣,遂只能今日先来早朝。”


    虽摆明了是敷衍之词,但再追问下去对自己也没有好处。玄昭识趣地没有继续刨根问底,“现在身体可还好?”


    “谢陛下关心,一切都好。”


    玄昭颔首,示意诸臣启奏。


    众臣依次启奏,朝臣在下方禀报,叶晨晚一一回应。对此众人已经习惯,龙椅上的不过是一个只需要点头的傀儡,国家大事都需要给叶晨晚过目。


    玄昭机械地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朝臣一唱一和的勾心斗角,心情麻木,直到叶晨晚忽然道,“臣有一事启奏。”


    玄昭一愣,狐疑地看着叶晨晚,若真有什么大事,叶晨晚早就自己做了决定,何必多此一举来向自己禀报。


    但对方神色严肃,他也只能点头,“叶卿说吧。”


    “臣此去苗疆,意外带回了一个人。”叶晨晚迈步出列,唇角仍是那点漫不经心的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玄昭。


    恐惧沿着脊髓细密地攀附在后背,玄昭强作镇定地问,“何人?”


    “反贼洛祁殊。”叶晨晚一字一顿地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在去往苗疆,解决南诏一事时他异想天开,想要刺杀我,可惜技艺不精,被我生擒。”她的语调放得缓慢,目光扫视过殿内众人。“现在已经被拘禁在天牢内了。”


    朝臣面面相觑,叶晨晚不是什么好人,洛祁殊也不是省油的灯,他的落马未尝是一件坏事,但也意味着叶晨晚在朝野间再无对手,朔方也即将落入她的掌控。


    玄昭的面色很是精彩,只能拍掌道,“逆贼落网,这是偌大的喜事啊,不知叶卿打算如何处置他?”


    “依大玄律,谋逆者当凌迟,诛九族,女眷流放三千里。”


    殿内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没有人想在这个时候引火上身。只有心怀鬼胎的人开口道,“如此大事就这样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些?”


    “也无妨,如此大罪,的确该交由三法司会审。”叶晨晚笑意冰冷,她并不介意借此事顺藤摸瓜再抓些人出来。


    诸臣无话,生怕再因违逆她生出许多祸事来。再无人启奏,玄昭只能挥手示意退朝。


    在大臣依次告退的时候,玄昭终于在那一瞬间与墨拂歌四目相对。他从前与祭司接触的机会很少,是以对她也并不算了解。但只这样目光的短暂相接,他在那双冷漠的眼睛里看见了讥笑与嘲讽,还有一种鲜血淋漓报复的快感。


    殿外旭日初升,照得太极殿内攀龙附凤,是惯常的金碧辉煌。


    在这样耀眼夺目的鎏金间,他终究意识到,自己的太阳已经不会再升起了。


    、


    洛祁殊的结局,其实已经板上钉钉,所谓三法司会审,也不过是给了叶晨晚一个铲除同党的机会。


    京城里又是一片血雨腥风,无数人自高处跌落到尘埃,最后变作刑场上那滩模糊不清的血肉与污泥混杂不清。


    谁都知晓,这不过是改朝换代前的准备。


    洛祁殊被押上刑场的这日,西市的刑场前水泄不通地围了一层又一层围观的人。多数人对他既无同情也无憎恨,不过是想看曾经风光无限的角色落得如此下场。


    在围观的人群里,仍有一人将堇色穿得风姿缱绻,衣袂与春风纠缠不清,全然没有沾染半分刑场上的血污。


    她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台上人被屠刀一刀一刀割至血肉模糊,还不忘咬下一口手中梨的果肉。他一开始还能忍住疼痛,但随着一刀一刀割下血肉,终于还是克制不住本能地惨叫起来,再到后面,连惨叫的声音都开始低微。


    可惜,虽然能尝出新摘的梨的确汁水充沛,但果肉入口还是一如既往地寡淡无味。就像台上如此残酷的一幕落在她眼中,也一样平淡到无趣。


    慕容锦仿佛春游一般,一边吃着梨一边看着台上行刑,咬下最后一块果肉时,台上不成人样的人也终于没了声息。


    不知是觉得行刑的过程太无聊,还是口中的梨太过寡淡,她露出了无趣的神色,转眼便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走出人群时,慕容锦发现鹿其微还抱着那一袋梨在人群边缘四处张望着寻找自己的身影。


    “还在看什么?”慕容锦捋了捋帷帽的轻纱,“日头这么烈,还在太阳下面站着干望。”


    “小姐,您终于出来了,那我们回去吧。”眼见这个祖宗终于出来了,鹿其微舒了口气,急忙道。


    “嗯。”慕容锦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看着鹿其微被晒红的脸,问,“被晒成这样,口渴吗?”


    被这样一问,鹿其微才觉得自己喉咙有些发干,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不吃梨?”她指着对方怀中那一袋刚买的梨。


    “诶我可以吗?”毕竟在鹿其微眼中,她是服侍慕容锦的下人。


    “为什么不行。”慕容锦不耐地阖眼,她在不想解释时总是这样厌倦的模样,“我买这么多又吃不完。虽然对我来说可能寡淡了,不过你吃应该还挺甜。”


    鹿其微怯怯地拿出一颗梨咬了一口,的确果肉软嫩,入口甘甜,她跟着慕容锦的脚步,听见对方突然说,“你回去之后,从账房支笔银子,自寻出路吧?”


    她刚咬了一口的梨滚落在地,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事,“小姐为什么?”


    “我有事要离开京城了,不仅是你,府里别人我也一样遣散了。”对方简短地解释。


    “为什么您要离开京城?”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收到了消息,前几日失踪近一年的祭司已经同宁王共同出现在早朝,墨氏的态度显而易见,这场持续了两百年的仇怨终于要拉下帷幕,谁是这场厮杀的赢家,已经显而易见。


    她自然也有自己的事要去做了。


    “没有为什么。”但她自然是懒得向一个小小的侍女解释此事。


    “那您要去哪里?”记起墨拂歌的嘱托,鹿其微自然不愿意在此时与慕容锦分道扬镳。“您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还是让我跟着您吧!”


    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饶有趣味地斜睨着她,“要出关去魏国,你确定要跟着我?”


    “您还会回来么?”


    慕容锦沉思了不过片刻就给出了答案,“只是出关办事而已,谁想在那个茹毛饮血的野蛮地多待。不过归期未定,有机会自然还会回来。”


    “其微愿与您同去。”


    慕容锦上下扫视了她一阵,心想自己这些时日的确对她的服侍颇为满意,路上多带一个人也不是问题。“也罢,你便跟着我吧。”


    这个王朝自然是已至陌路,只是新生的太阳,一定会如同墨拂歌的预想么?


    为命运挣扎到遍体鳞伤的桥段,总是她爱看的。


    毕竟,墨拂歌,如果我们有相似的命运,那你要和我一样痛苦。


    【作者有话说】


    五一快乐,因为一点私事耽搁了更新。


    好久不见慕容出场,虽然出场也没什么好事就是了。


    193惊变起


    ◎至高之位永远血流不止。◎


    北魏皇都大晏城


    北地的春日来得尤为的晚,春夜也浸满了寒意。


    深夜的养心殿暖阁内仍是灯火通明,只有龙床边的那盏灯烛烛焰摇曳着明灭,正如床上那人似有若无地呼吸。


    拓跋雍拼尽全力地呼吸着,也只有如风箱般破碎的声响。


    从少年时的诸子夺嫡,到父皇病逝时叔叔的叛乱,再到好不容易登基后应对各怀野心的部落与贵族,操劳与焦虑压垮了他,不过中年的他已经鬓发花白。


    “盛安。”拓跋雍咳嗽着,呼唤自己身边的大太监。


    服侍了他几十年的宦官躬身走到了龙床边,“陛下。”


    “叫太子来。”


    今日他心中尤为不安,不知是因为自己时日无多,还是因为这死寂又冰冷的夜色。


    深夜召见太子意味着什么,盛安当然知晓,他不安地询问,“可要奴才先去召御医来?”


    “叫太子来!”拓跋雍只是拍着床板,勉强地重复道。


    “是,奴才这就去。”盛安知晓此事非同小可,急忙领命,小心地离开了养心殿。


    在盛安离开后,养心殿又陷入了死寂中。病重的帝王多疑,自从身体愈发不适后,他便隐于深宫内,极少与朝臣接触,更怕自己时日无多的消息泄露出去。


    拓跋雍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更显得宫内辉煌的灯烛也如此冰冷。


    离去的人迟迟未归。


    “来人。”


    无人应答。


    “来人。”


    寂静依然。


    不安的恐惧笼罩了拓跋雍,他勉力支撑起病重的身体,从床上坐起身,“羽林卫何在?”


    话音刚落,传来刀刃没入血肉的声音,血液飞溅在明瓦窗上,划出一道可怖的血痕。


    嘈杂的脚步声响起,暖阁的大门也被粗暴地推开,一队士兵闯入了内殿。


    “放肆!”拓跋雍扫视一眼闯入的人群,其中有不少他熟悉的面孔,“斛律孤,朕信任于你,才将护卫京畿的指责交到你手上,没想到你却做了这个逆贼。”


    手执刀刃的将领看着自己的君王,没有行礼,也没有回应,但嘴唇扯出一点讥讽的冷笑。


    “陛下还是莫要苛责于他,可能你已经忘记了,但当初叱罗部屠杀斛律部时,你和你的父亲可是默许了此事。”有人从人群中步出,笑意牵动眉梢处的伤疤。


    当真的见到拓跋诩的时候,拓跋雍反而并不吃惊,只是痛心地看着斛律孤,“部族间的冲突,持续百年,并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当初叱罗部势力庞大,这也是父皇当初的无奈之举。但斛律孤,你怎能与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勾结?”


    斛律孤只是漫不经心地将刀刃上的血迹擦拭干净,“那我的血仇,应该向谁去寻仇呢?”


    “拓跋雍,你总觉得自己有恩于他,但他当初部族被屠,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我帮了他。”拓跋诩冷笑着道。


    “他只是为了利用你!”拓跋雍知道,若是现在还能让手握兵权的斛律孤回心转意,他或有生还的可能,若是他打定主意要帮元诩,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这样冷血无情的人,你也要和他与虎谋皮?”


    斛律孤不耐地阖上眼,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辩论。拓跋诩看见他无动于衷的态度,更是心中狂喜,“你错了,我的好侄儿,什么仁义道德,只有那些虚伪的中原人才爱说这些东西。我们唯一信奉的,只有成王败寇。”他扬起刀刃,“而现在。你输了。”


    随着他拍手,身后的士兵提着一颗头颅走上前来,透过那些模糊的血痕,他认出了这正是自己的大太监盛安的头颅。


    “你杀了他!”


    “是啊,是啊,我杀了他。”士兵手上的头颅还在向下渗着血,老宦官死前最后惊恐的神色定格在面容上,“你还在等什么呢?等你的好儿子能收到消息来救你?他不会有机会了,现在整个皇宫都在我们的掌控里。”


    “你这个畜生!”愤怒终于让拓跋雍站起身,想要与拓跋诩搏斗。


    但长期的病痛已经掏空了他的身体,只被轻轻一推他就跌落在地。


    随后刀锋就划过了他的咽喉,刺目的血色染红龙床上攀龙附凤的床栏,又在光洁地面汇成一条殷红河流。


    金碧辉煌间的刺目血色点缀。


    拓跋雍跌倒在地面,双眼不甘地瞪大,以一种怨毒的目光死死瞪着拓跋诩。


    但拓跋诩只是一脚踩在他的胸口,更激起伤口处的血液四处喷溅,“没关系的,我的好侄儿,你的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的,你的儿子女儿晚些时候也会下来陪你。”


    拓跋雍嘶哑着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被一刀砍下了头颅,咕噜噜地在地砖上滚动着。


    殿内人多数对这一幕都无动于衷,只有拓跋诩不顾飞溅的血痕,转身就坐在了龙床上,抚摸着绫罗绸缎顺滑的触感。


    他曾经在离这里最近的时候被人推下高台,而现在,他终于夺回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夜已深沉,跟随拓跋诩与斛律孤发动宫变的士兵已经离开去维护皇宫内的秩序,只有他们二人还留在养心殿内商议对策。


    “你打算如何做?等到明日天要亮了,那些效忠拓跋雍的贵族,自然就会知道他已经死了。我们现在的兵力可不足以对付那几家的贵族连手。”斛律孤皱着眉询问拓跋诩,领兵打仗他或许是个好手,但这些宫廷之事就非他所长了。


    “立刻准备登基大典,等到明日早朝先坐上龙椅,未必他们还敢在皇宫造次?”这些贵族即使想要反抗也需要时间召集兵力,他先手登基把持了朝堂,就能占据先机。


    “登基?我本以为我来的时间早了,原来是差点来晚。元诩,数月不见你还是这么蠢。”


    伴随着一声讥讽的冷笑,滴水般的脚步声回响在空旷殿内,起先还在很远的位置,转瞬间脚步声已在耳畔。


    斛律孤立刻谨慎地握住了刀柄——怎么会有人来时毫无声息,他竟然没有半分察觉?!


    但那人已经嫌恶地一脚踢开地面上拓跋雍已经冰冷的尸体,寻了处干净位置拉开椅子坐下。


    拓跋诩定睛看着气定神闲坐在椅子上以手支颐的女子,惊诧地瞪大了眼,“慕容锦——你怎么来了?!”


    女子神色怡然,全然没有千里跋涉的模样,仍是一身华丽的衣衫,只因北地夜晚冷寒,随意多披了一件披风。灯烛煌煌,将她本就精致的眉眼点缀出惑人弧度,甚至掩盖了她那似笑非笑的眼里那种危险的气息。


    “我不来,就等着你把煮熟的鸭子踢飞么?”


    慕容锦嗤笑一声,以一种嫌弃的目光上下扫视了拓跋诩一眼,“立刻登基,勉强算你想对了一半。可惜在这种事上,想不到周全就是死无全尸。”


    “你是该立刻登基把持朝政,可你凭什么登基?是个人都知道是你杀了拓跋雍,支持他的人反对你就是名正言顺。”


    慕容锦在心中叹息,虽然知道元诩和斛律孤是两个莽夫,但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一路莽进皇宫,用直接宫变杀掉皇帝这种最下策的方法。


    用这种野蛮手段亲伦相残夺得的皇位,自然是很难稳固的。但转念一想这些野蛮的异族人长期父子兄弟相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在权力面前中原人也未必有多干净,但总会做做面子工程的。


    “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去宫中找太皇太后请罪,无论是说拓跋雍因病暴毙,还是找些什么脏水泼到他身上,总之你是无辜进宫护卫的,而不是你杀了皇帝。拓跋雍的太子不过是几岁的黄口小儿,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治国?你在中原多年,最了解玄朝的内情,只能奉太皇太后懿旨临时接任重担登基。”


    她叹了口气,还是为拓跋诩指了条明路。


    “太皇太后”拓跋诩终于想起这个隐于深宫不问世事的老人,“她的背后是仆兰家,我本来是想杀了她的”


    太皇太后便是拓跋雍父皇的生母,并非拓跋诩的生母,他本不打算留着此人。


    “很多人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慕容锦无奈地点醒他。


    “但她不是我的生母,如何愿意帮我?”


    慕容锦觉得他简直蠢到无可救药,“刀在你手上,进宫去抢了她的印玺还不会吗?她这么多年在深宫里明哲保身,不至于蠢到和你作对。她的态度就是仆兰家的态度,有了她的懿旨登基,至少这些人明面上不敢反对你。”


    拓跋诩深觉她所说有理,立刻准备带一支人马去觐见太皇太后。


    拓跋诩匆匆离开了,只留下斛律孤与慕容锦二人。


    斛律孤曾经在拓跋诩嘴里听过许多对这个女人几近妖异的评价,今日一见她的确不是省油的灯。


    “女人,你到底想要什么?”他的手紧握在刀柄处,追问道。


    但慕容锦始终悠然地坐在椅子上,他却感觉自己的手腕阵阵发痛几近不能握稳刀柄。


    “别太信任你的刀了,不然你有朝一日会死在你的刀下。”


    【作者有话说】


    一个剧情过渡章。


    这一卷也快要结束了,下一卷目测就是终卷了,也终于要写完了。


    虽然我知道我的更新速度,但是真的比较忙在努力写了。


    再下一本书是写慕容锦的还是龙女的我还要斟酌,慕容锦这篇内容不会太长,龙女那篇世界观比较大我还在构思。


    194明玓瓅


    ◎你以后便叫赵明玓,为女子则当知书明义,心如琉璃。◎


    前些时日墨临城内的清洗让朝堂上下都安分了许多。


    洛祁殊倒台,连带着寄荷公主的母族也被牵连落马,对外所传的消息是寄荷公主畏罪自戕,算是一点最后保全的脸面。


    有投机倒把的洛祁殊旧部,眼见洛祁殊死掉,便一刀砍下了洛祁殊拥立的傀儡七皇子玄昀的头颅。玄昀不过总角之年的孩童,被稀里糊涂地拥立,又被稀里糊涂地砍下了人头,最后被当做献媚的筹码交给了叶晨晚。


    叶晨晚对这种卖主求荣的人提不起兴趣,自然也让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暗处。


    自此树倒猢狲散,朔方又落入了叶晨晚的掌控之中。


    朝野间安静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等待着这个迟暮王朝的命运。


    面对这些事,墨拂歌始终都在暗处,她并没有兴趣在明面上煽动些什么,她的出现也只是向外界表明,属于天命的庇护,已经不再独属于这个王朝。


    当然在这些时日里,她也在背后替叶晨晚分担了相当繁重的政务——对此事她早有预料,也算是自己自找的苦吃,怨不得别人。


    直到这两日才终于得闲,去往扶风楼看望折棠。


    折棠在熟悉了楼内事务后,逐渐变得得心应手起来,她于经营一事上颇有见地,叶晨晚遂也将扶风楼放心交到了她手中。


    自折棠接手扶风楼后,楼内的生意可谓蒸蒸日上。尤其是墨临城内的小姐,最爱来看这位知书达理,容色倾城的掌柜。


    重回昔时她在扶风楼常坐的那间雅间,屋中陈设一如当初。墨拂歌指尖过琴案上檀木制的琴身,神色略有怀念。


    “祭司大人想喝些什么?”随着大门敲动,走入一个身形清瘦高挑的的少女,眉眼舒朗,碧玉成妆。


    好一副清雅的水墨眉眼。


    墨拂歌一时诧异地看着她,直到身后的叶晨晚小心提醒,“这是疏星。”


    见墨拂歌恍惚的神色,疏星也知道墨拂歌这是没认出自己,重复着解释,“祭司大人,我是疏星,算来也有许久未见了。”


    “”她垂眸轻咳一声,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孩子已有两年未见,疏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这个年岁的孩子总是一天一个样的。“我晓得的,只是觉得你长变了许多。”


    疏星只赧然一笑,“这世上又有几人是一成不变的呢,在我眼里您也变了许多。”


    墨拂歌的气质相比从前显得温柔了些许,而且眉眼间那种挥之不去的忧愁也终于散去,倒是让人想亲近许多。


    墨拂歌点头,她其实并不关心自己在她人眼中究竟是何模样。“折棠这些时日过得可好?”


    “棠姐姐一切都好,她处理完楼内一些账务后马上就来。”


    坐在墨拂歌旁边的叶晨晚一手撑着颌骨,噙着笑看她,“今日来之前同阿拂一起挑了几本书带给你,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书,可以多看看。”她又叮嘱道,“让皎皎和小赵也多读书。”


    听见有书看,疏星自然是难掩笑意,但想起了皎皎和赵娣,她还是面露忧色。


    皎皎从小被折棠偏爱,又有疏星照顾,似乎永远都是长不大的模样。而赵娣满心只有入伍从军,心思从没放在书上。


    “瞧上去殿下倒是常来此处。”墨拂歌的声音不咸不淡地飘进耳中。


    叶晨晚笑吟吟地自桌面下去牵她的手,因为还有外人,那双略显冰凉的手只在她掌心停留了片刻就抽了出去。


    “对小孩子难免多操心些。”


    就在此时,折棠敲响了大门,她走入时,身后还跟着一个怯怯的女孩,拉着折棠的衣摆。


    “抱歉,殿下,我来晚了一点。”折棠牵着女孩的手走入房间。


    叶晨晚看着女孩,正是当时在非鱼城收留的那个敢一人渡江的女孩赵娣,她猜得出这个女孩的家中人更偏爱她的弟弟,遂将她留在燕云军中照顾。一来二去,赵娣倒是和燕矜熟了起来,几次向自己提出想要加入燕矜麾下,但叶晨晚念起她的年纪,还是屡次拒绝了她,最后将她送到折棠这边抚养。


    数月不见,比起初见时瘦得如麻杆般的身材,赵娣此刻看来倒是白胖康健了许多,像这个年纪正常健康的孩子一般。


    “小赵,我同你说过了,如果是参军的事,我是不会答应的。等你再读几年书来。”叶晨晚知晓她来寻自己是想做什么,直接拒绝了她,转头顺便与墨拂歌简单说了与这个女孩相遇的始末。


    赵娣一手搓捻着衣摆,“可是殿下,我也想像燕将军一样证明自己。我也想上阵杀敌,从前家里人都看不起我,他们告诉我家里的钱都是要给弟弟读书习武的。”


    “你觉得,上阵杀敌,就能证明自己么?”叶晨晚神色忽然严肃许多,倾身向前看她,“我之前给你的那卷诗集里,让你背的诗,你可还记得?”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后面是什么?”她问赵娣。


    “”女孩面色恍惚,茫然地挠着脑袋,显然书卷里的字都没有进过脑袋。


    “”叶晨晚轻叹一声,用茶盖撇去盏中浮沫,“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才是战争。”叶晨晚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因为经年握剑已经生出了一层茧,身上也在多年的征战中落下了大大小小的隐伤,在雨夜隐隐作痛。“所谓战争,不过是用一种并不光彩的手段去战胜另一群人而已。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没有一个人最后会踏上战场。”


    话题严肃了许多,雅间内的人纷纷沉默,只有那双略显冰凉的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用拇指摩挲过虎口处的剑茧。


    叶晨晚抬头时,墨拂歌却若无其事地看向赵娣,“你是叫赵娣,是么?”


    “嗯。”赵娣回答时神色有些低落,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名字,在每次被人问起时,都有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这个名字会将那些灰暗的记忆翻出,赤裸裸地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下。


    “既有机会,为什么不重新取个名字?现在这个名字有些”她略垂眸,斟酌了下用词,“太恶毒了。”


    赵娣神色有些迷茫,很显然她并没有意识到受之母父的名字是自己能够更改的,“我可以改名么?”


    “为什么不可以?这是名字是属于你自己的。”


    “但是我不知道自己想叫什么。”她又开始搓捻着衣摆,红了脸颊,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多读几页书,不然也不至于给自己取名也取不出来。


    叶晨晚看着墨拂歌,“那便给祭司来取吧,看她这模样,应该是已经有主意了吧。”


    墨拂歌从容一笑,就近拿起手边的毛笔蘸了墨,只斟酌了片刻就在纸上写下三字,行云流水,入木三分。


    叶晨晚凑近一看,原是“赵明玓”三字。


    墨拂歌用指尖将薄薄的纸张推给女孩,神色柔和,“便唤作‘赵明玓’,如何?玓与娣同音,再加一明字,《上林赋》有言‘明月珠子,玓瓅江靡’。玓瓅为明珠色泽,为女子则当知书明义,心如琉璃。愿你心静如水,眼明如玓。”


    女孩并不能完全听明白墨拂歌过于文雅的言辞,但却也能明白这是一个精挑细选,寓意极好的名字,她急忙接过纸张用力地点头,“好,我很喜欢。以后我就叫赵明玓!”


    “明玓着实是个好名字。”在一旁的疏星小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有几分艳羡。


    倒是叶晨晚以手支颐,看向墨拂歌的眼神不掩欣赏,“倒还是阿拂阅书千卷,取的名字着实寓意极好。我本来也是想过给你取个新名字的,只是想了半天你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从军入伍,不如叫赵无敌来着,嗯,寓意也不错,就不必有弟弟了。”她笑吟吟地看向赵明玓,“不若你小字就叫无敌,如何?”


    屋内所有人都笑出了声,这个直白的小字倒是很讨她的欢心,赵明玓大方的点头,“也好,我很喜欢殿下赐的这个小字。”


    正当屋内氛围其乐融融时,脚步匆忙打破宁乐氛围,一身黑衣的江离匆忙奔入房间,径直在墨拂歌面前跪下。


    “请小姐恕罪,北地千里急信,不得不在此刻打扰小姐与殿下。”他跪地,双手捧出一封火漆封印的信递给墨拂歌。


    此事非同小可,叶晨晚一拂袖,其他人便尽数离开了房间,只余下她们三人。“看来这次阿拂的消息还要比我灵通些。”


    她那边还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这边的密信倒是已经传到了墨拂歌手上。


    墨拂歌面无表情地接过密信,一边拆开信封一边询问,“北地出了什么事?”


    “十日前,魏皇深宫暴毙,元诩发动宫变,已经登基继任皇位。”


    【作者有话说】


    墨拂歌取名那一段自己也很触动。


    在那一瞬间真的会爱上这种温柔又很有书卷气的人。


    这个名字我也很喜欢,是基于一个恶毒的名字改来的祝愿很好的名字,愿女孩如珠玓般闪耀。


    当然叶晨晚送的那个小字更缺德就是了。


    195风融雪


    ◎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在你身边。◎


    “元诩?”墨拂歌略偏着头拆开信封,神色却并无诧异。“他乘上了谁的东风,竟然愿意帮他篡位。”


    “现在是拓跋诩了。”江离小声提醒,“他与斛律孤勾结,发动了兵变。”


    “拓跋雍久病,死了也在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会是元诩上位。”叶晨晚感慨道。


    目光粗略地扫视密信上的内容,“拓跋雍年轻,太子也不过几岁的年纪,皇位自然是很难稳稳当当传到他儿子手上。斛律孤幼时因为魏国内部的贵族内斗家族被屠,老皇帝不敢得罪这些贵族,和了稀泥,只是拓跋雍即位后见他是个人才,重用于他。他这些年安安分分,我本以为他已经放下了这些仇恨。”


    “你瞧元诩费尽心力都要逃回去,杀兄弑侄,就该知道魏人都是喂不饱的野狗。斛律孤能和他混在一起,自然是一路货色。”叶晨晚*冷笑一声,北地与魏人争斗多年,她对魏人,一向以最恶意的眼光看待。


    墨拂歌没有立刻回答,在扫视过信纸上的内容时,终于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瞧出墨拂歌的游移,她问道。


    “拓跋雍是在宫变里被杀掉的。”魏国对外称拓跋雍是深夜病情突然加重,药石无医而亡,墨拂歌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这个手段太蠢。”


    无论如何,直接弑君都是下下策,这是遗臭万年的罪名,更何况杀死的还是自己的侄儿。


    他在外多年回到魏国,本就根基不稳,这是现成的,足以让他的反对者光明正大起兵的借口。


    这倒的确像是元诩和斛律孤两个莽夫能做出来的蠢事。


    “但他在宫变后立刻去向太皇太后请罪,奉太皇太后懿旨登基,甚至还给拓跋雍的儿子封了爵位。登基后大赦天下,封赏了各部贵族,扶持他们彼此制衡”指节不自觉地将信纸捏出了折痕,“这些手段太漂亮了,不像是元诩能做出的手笔。”


    毕竟这个人徒有野心与狠毒,却并无与之相配的智慧和手段。


    “你是想说,他背后有高人指点?”


    “一定有。”墨拂歌语气笃定。


    “那我立刻派人去查。”


    “往魏国那边加派些人手,任何消息我都要在第一时间知晓。”墨拂歌嘱咐江离。


    江离领命而去,她也不再言语,只缓慢地摩挲这张信纸。


    一月余前,鹿其微传信于她,说派她去监视的那位元诩的客卿慕容锦遣散了诸多仆从,要前往魏国,她也一并同去。只是此后或许是她初去魏国,人生地不熟,没找到安全的联络方式,便再没了讯息。


    现在看来,慕容锦的动身时间正好能与元诩发动宫变的时间吻合上。


    他们之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她只是在心中思衬,并没有明说出此事。


    “我还有一事担心。”


    叶晨晚的声音拉回墨拂歌的思绪。


    “元诩篡位登基,北魏很多人对他不满,他总会借一个理由去转移国内的目光。”


    “殿下在担心北境战事?”记下了信纸上的内容,墨拂歌将纸张折好,放在灯焰边引燃。


    叶晨晚垂眼,“我如何不担心呢?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薄薄一张信纸被灯焰吞噬,扭曲着焚烧成灰烬。“那便也耽搁不得了。”


    四目相对,她却看不清墨拂歌那双墨色的眼瞳里浮动的情绪。


    “你很难同时应对京城的暗流和边境的战事。”墨拂歌沉声提醒,“你与元诩这样的篡位者不同,殿下。你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声望,拥有了足够的势力,这本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烛光映在她眼里,燃烧着野心与仇恨,但更深处的,是一种几近热切的期待。


    叶晨晚却有一瞬游移。


    因为她知晓,至高之位是枷锁,于她,于墨拂歌都是如此。


    但那个人向她伸出手,她的五指修长,掌心冰凉,在十指相扣时,却像是如此便会至天荒地老。


    她吻过指节,又将那具清瘦的身躯抵在桌案前。


    环佩珑璁,墨发流泻,那人的吐息也是清淡的,冷梅花香盈满怀袖,恍若就开在眼前,而她一伸手就能攀折。


    她终于听见那人的气息变得凌乱,水泽沾湿了从来不染纤尘的白衣,似三千重雪飘落又融化在掌心。


    在情动时她嘴唇吐出的字句也是破碎的。


    落在耳中时却是清晰的,叮咚敲在心扉。


    “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在你身边。”


    她说,“不会离开。”


    、


    当明黄衣袍加诸于身,诸臣为他三叩九拜时,从未有过的狂喜澎湃在拓跋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终于成为了九五之尊,夺回了属于他的一切。这一切,本就是该属于他的!


    虽然现在魏国的疆土还只有北地,但是他已经完成了太多他人眼里不可能之事,从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好他,他也坐上了龙椅,将来迟早也会统领中原那片广袤的土地。


    “陛下,先帝的东西,都已经全部清理出来了。”宫人来到拓跋诩身边时,发现他正坐在椅子里目光飘忽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唇角扬起一个飘飘然的诡异弧度。她只能开口扰醒了君王的白日梦。


    “理出来了都扔了就行。”拓跋诩不悦地扫了她一眼,摆手示意她退下,别打扰他对光辉未来的畅享。


    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大肆修皇宫,想要抹去前两任君王留下的痕迹,这些时日无数前任君王的遗物都被焚烧殆尽。


    “是只是这些东西是在先帝的书柜搜出来的,还都放在一个带锁的柜子里,奴婢害怕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来向陛下禀报一二。”她只是个小宫女,可不想事后怪罪下来背锅。


    拓跋诩还没回答,殿内座椅里那个身姿婀娜的女人先开了口,“都是些什么东西?”


    慕容锦原本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手里的文书,对拓跋诩这些愚蠢且幼稚的行为并不感兴趣,直到宫女说起这事先帝仔细保存的东西,终于开口询问。


    宫人也知晓这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客卿,遂行礼后道,“奴婢也不敢贸然翻看,只能看出似乎是些仔细保存了的文书。”


    “文书?有意思。”那只白净的手对着她勾了勾,“拿来我看看。”


    侍女应声,转身去取那些清理出来的文书。拓跋诩坐在高位,极力压抑着心中的不悦,冷冷问道,“不过是点文书,怎么这么感兴趣?”


    自从自己登基后,慕容锦俨然把自己当做了半个主人,在这皇宫里出入自由。


    若不是登基后还有诸多事务要仰仗于她,他一定会把这个目中无人的女人大卸八块。


    但忍耐一直是拓跋诩的优良品质,他已经忍辱负重许多年,才爬到了现在的位置,也不缺这一时半会儿。


    “能被拓跋雍精心保存的文书,说不定就有什么秘密呢。”慕容锦结果侍女呈上的一沓纸张,细细地翻阅着。


    她翻过了其中几页纸,里面似乎都是一些书信与暗卫的密报,但拓跋诩的目光仍然像苍蝇一样黏在她身上挥之不去,她不悦地开口,“你很闲么?没批的折子堆了这么多,还有心思看我。”


    拓跋诩冷哼一声,想起堆积的政务,不情不愿地翻开了御案上堆积的折子。


    又听见女人那幽幽淡淡的嗓音,“既然已经登上了皇位,就要记得我们之间的交易,元诩。我的耐心是有限的,可不要让我久等。”


    执朱笔的手一顿,在奏章上狠狠晕开一片朱红,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平复下呼吸,“你嘱咐过我的事,我在派人去做了。你所说的那种矿脉,正在境内寻找,那些阵法,我也在找奇人异士来仿造着搭建了。”


    拓跋诩那些不满的小动作都落在她眼里,慕容锦只笑了笑,懒得多加计较。爱咬人的狗自然也爱龇牙咧嘴,她不必把畜生的行为放在心上,但敲打一二也是有必要的。


    “那最好不过。如果完不成的话”慕容锦从纸张中抬起眼,那双灰蓝色的眼眸明明是含笑的,目光却像是冰冷的海水一般将他拖拽入海中,“你可以有幸在现世尝尝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滋味。不要忘记你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是谁给的。”


    “”他几乎要将牙都咬碎,还是生生忍住的怒火。从某种意义上,他知道慕容锦的确能做到。“我知道。”


    慕容锦笑了一声,又继续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纸张上。


    在一堆北魏语书写的书信中,几封中原字迹的信纸显得尤为显眼。慕容锦仔细翻看着信纸上的内容,嘴角忽然扬起,“真难得啊这么有趣的书信,竟然差点就被你这么个蠢货毁掉了。”


    “你说什么?”拓跋诩不解地看着她。


    但慕容锦却仔仔细细地将其中的几封书信折好放入袖中,并未回答拓跋诩的问题。


    再转眼时,她已经消失在了宫殿之中,唯有几缕春风吹绿殿门外的杨柳。


    北地的雪终于要化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很爱写慕容锦,原因无他,只因为爽,想骂就骂.jpg


    196青梧碧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五月小满,江河渐满。


    宫城内的榴花新生了绿叶,新沾了雨水的红花悠悠吐蕊,为宫墙又添几分朱红浅碧。


    马车声辘辘,行过幽长宫道,一直到了内宫的宫门前才停下,急忙有数名宫人已经恭敬地围在马车旁,对着华丽车帘后的人道,“祭司大人,已经到内宫了,再往内实在不准任何车马进入,要劳烦您亲自前去了。”


    车中传来清冷音色,“无妨的,我自己去就好。”


    推开车门,白衣女子只避开宫人谄媚的想要搀扶她的手,独自下了车。几滴雨水落在银丝绲边的袖口,晕开淡色水痕。


    看了眼雨势,她轻声道,“劳烦给我一把伞。”


    宫人又急忙殷勤地为她撑伞,“奴婢为您撑伞。祭司大人请。”


    “不必。”她的嗓音依旧清淡,只从宫人手里接过了伞自己撑起,袖袍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腕骨。“我自己去。”


    几个宫人紧张地看着她,又不敢违逆于她,最后只敢看着她走向了正确的方向,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雨水滴答,打落梨花。


    、


    这座宫城她曾来过千百次,早已算得上轻车熟路,这些宫人本不必如此诚惶诚恐——想来是叶晨晚敲打了太多次的结果。


    不过是入宫面圣而已,叶晨晚也不必如此紧张。


    昨日宫中忽然传来圣上口谕,说陛下请祭司入宫一叙。这并非是谁的授意,而实实在在是玄昭的旨意。


    叶晨晚对此很是警惕,害怕这是谁人想出来的招数。但墨拂歌全然不觉一般,轻松地答应了玄昭的要求。


    她很清楚玄昭来找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前些时日东边传来的消息。


    五月初九,东岳泰山震。


    泰山之气化,攸先天下,泰岳地震显然对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是个沉重的消息,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偏偏司天命的祭司对此一言不发,他自然是惶恐不安的。


    墨拂歌拦住了叶晨晚想要阻拦的手,对宫中来人说,她明日会准时入宫面圣。


    叶晨晚看向她的目光带着不解,她却从容一笑,继续翻看手中书册。


    “不过是走投无路的牲畜想知道自己的死期,殿下何必紧张?”


    是以在今日,她终于再入宫面圣,而这一路显然都是叶晨晚有心敲打的结果。


    墨拂歌并不担心今天会出什么意外,毕竟玄昭不是个敢惹事的性子,她本通武艺,寻常刺客伤不得她,这宫中也尽数都是叶晨晚的眼线,生不出什么变来。


    宫墙高深,抬头望去只能看见灰蒙的雨云压在红墙白瓦之上,但宫道边的花叶倒是仍开得正好,叶绿花红,是春日浓墨重彩的落笔着色。


    或许是再回此地,心境已不同往日。


    今日未去帝王素来接见臣下的含元殿正殿,反而是被宫人带到了殿后的庭院中。


    庭院内正中央,有植一棵梧桐树,树高参天,干粗数人合抱有余,枝繁叶茂,在宫闱间撑开一片碧色绿荫。


    宫人进入后殿向帝王通报祭司觐见,墨拂歌独自伫立在树下,静静凝视着这棵碧梧。


    直到帝王匆匆走出内殿时,落了一个清晨的雨恰巧停歇,日光自云层后探出头。春夏之交的日光灿烂,洒落在琉璃红瓦上,更将梧桐树的树叶都染作金黄,倏然风动簌簌吹落,惊动那人白衣。


    墨拂歌终于收伞,信手抖去伞面雨珠,那人依旧是雪色的肌肤,素白的衣袍,被日光一照,白皙得如同不得触及的天山一片雪。


    “祭司来了怎么不去殿里等着,还在外面雨里站着?”玄昭几步走出殿外,赶紧迎她往殿内去。毕竟祭司体弱,万一风吹雨淋染了个什么风寒,叶晨晚又要来找他的麻烦。


    “瞧见这株梧桐树,想起了些旧事,遂多看了会儿。”墨拂歌淡淡解释,还不忘伸手示意玄昭走在她前面的位置,“陛下请。”


    含元殿的后殿是帝王书房,陈设氛围都要随意许多,墨拂歌在玄昭对面坐下,神色始终平淡,瞧不出半分疏漏。几近让玄昭怀疑那日他在朝堂上看见的,那种怨恨又残忍的目光。


    比起叶晨晚这样一眼就难对付的刺头,墨拂歌的态度却是最捉摸不透的,喜怒不形于色,也并无多余表情,甚至随时都保持着那种温文有礼的姿态,但眼底始终是冰冷的。


    玄昭斟酌着,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捡起墨拂歌刚才所说的话,“瞧祭司刚才在看庭院里那棵梧桐树,这梧桐树有什么来历么?”


    墨拂歌反问,“殿下可知,这棵梧桐树的来历?”


    “这”玄昭仔细思索了一阵,发现记忆里这棵梧桐树便一直种在含元殿的后//庭院内,“这树起码百余年了吧,朕记忆里小时候这棵树就这么高大了。”


    墨拂歌不动声色地将一旁的窗扉稍微推开了些许,正好可以看见庭院里的那棵梧桐树。“这棵树已经三百年有余。”她对着玄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也就是说,早在大玄开国前,这棵梧桐树便已经种在此地了。”


    察觉出她话里有话,玄昭安静地等待着后文。


    “墨氏已经在墨临城定居千年有余,早在玄朝定都墨临之前。原本,前朝梁国定都于江陵,江陵地处江汉腹地,倚靠沧江天堑,本的确也是适合建都的富庶之地。只是玄靳深感江陵世家盘踞,有太多的前朝势力干涉,遂毅然决定将国都定在墨临。”


    莹白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汝窑瓷杯的杯沿,“他选择定都墨临,除却为他提供支持的墨氏在墨临势力深厚,墨临也同样倚靠沧江,乃江南最富庶之地,并且港口林立,四通八达,又是个前朝势力极少能干涉的宝地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墨临依山傍水,藏风蕴气,乃龙气氤氲之地。”


    “墨临这处龙气氤氲之地,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她的指尖向着窗外一抬,“城中遍生梧桐。”


    玄昭面露诧异,“据我所知城中梧桐似乎并不是许多。”


    墨临城内当然有梧桐,但很显然没有到遍生的地步。墨临乃江南水乡,气候温润,城中花木亦有盛名,虽不及清河的名声,但城内的桃花,榴花,或是梨花,再或是四季花木,都是绝色风景,却偏偏不曾以梧桐闻名。


    “因为我说的是数百年前之事。”墨拂歌微垂下眼眸,饮了口杯中茶,眸色在茶盏升腾的水雾里朦胧不清,“在玄靳登基前,墨临城都曾以梧桐闻名。”


    玄昭终于听出了墨拂歌的话中之意,“你的意思是,是太祖铲除了京城的梧桐?”


    墨拂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陛下没有仔细想过么,墨临是龙气氤氲之地,故而遍生梧桐。可梧桐真的引来的是龙么?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梧桐能引来的非龙,而是凤凰。”


    她终于噙起一点不到眼底的冰凉笑意,“是问陛下,若提起两百余年前的凤凰,陛下会想起谁呢?”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只略一思衬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了一个人影。


    凤凰总是明艳的,夺目的,浴火而生的。


    两百余年前,叶照临也是在霜华岭的那场大火中杀出一条血路,鲜血将她的白衣点作灼灼绛色。


    他虽不曾能亲眼见过叶照临当年的风姿,却也是见过叶晨晚红衣翩飞的身影。


    似乎一切都能说通了——叶照临与叶晨晚连成一线,正是偏离的命运终于拨回正轨。


    在想通这一刻时,玄昭面色苍白,汗水自颌骨滑落。


    他本非嫡出,若非这横生的意外,是没机会继任皇位的,自然也对玄朝建国时的秘辛并不了解。但当他知晓真相的这一刻起,他所坐的龙椅,他所握的玉玺,都如齑粉般摇摇欲坠。


    偏偏那人的语气仍然平淡地诉说着事实,“所以出于恐惧,玄靳派人去铲除了墨临城内的梧桐。除了皇宫内的这一棵实在是太过高大繁茂,人力若是强行铲除,恐怕会破坏皇宫这处风水宝地的气运,所以才留下了这棵树。”


    “说来还有件秘辛,陛下应当是不知的。”墨拂歌说着,已经完全推开了窗扉,她的目光幽深,只看向梧桐树下整齐的青砖,“当初西域蛮族进犯,太祖执意派萧遥迎敌,却堪堪只拨了一千兵马于她,让她以一千兵马迎战西域联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很明显是永无归期的一场仗。先祖墨怀徵为了求太祖收回成命,在含元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只求太祖多加兵马于萧遥。”


    “三天三夜啊”墨拂歌看着殿外冰冷坚硬的砖石,“她跪到双腿麻木,膝盖渗血,血都染红了这些千百次烧制的青砖。”


    当玄昭的视线也随她看向殿外的砖石时,墨拂歌却已经收回了目光,“陛下不必看了,已经过了两百年,当初墨怀徵跪的那块砖,也早不在殿外了。”


    “先前还撑伞在树下,算来实在是辜负先祖苦恨。”墨拂歌也极为疲倦地阖眼,眼底余恨未消。


    她最终还是站起身准备离开,只留玄昭呆坐在桌边怔怔看着殿外那整齐砌下的石砖。


    “陛下,我今日所言,未有半分虚言。你大可慢慢去想,你是否承受得住这座皇宫里的血泪,玄氏又是不是梧桐所迎的凤凰。”


    她离开了这座沉淀了太多血泪的宫殿。


    正当她从大门走出时,倏然风动,吹落梧桐碧叶簌簌。


    在骄阳间,在春夏之交的煦风里,有人站在碧梧树下,身姿比梧桐更挺拔,衣袍比耀阳更明艳。


    那个人向她伸出手。


    是她所等的凤凰。


    【作者有话说】


    真的在非常努力地更新【拉磨的驴】


    最近在玩的某文游虽然权谋很像过家家但感情线实在好味【我知道权谋真的很难写所以纯调侃,本人并不是很介意这一点,只要剧情没有大纰漏就行】


    感情线实在是太细腻了真的很好味,自己看完也很爽地来更新了


    【所以本章是听歌+灵感来了的时候写的,很多时候会出现文笔描写过多的情况】


    本卷最后会有叶晨晚的个人番外,内容我自己还蛮喜欢的,现在就已经想写了。


    197登高楼


    ◎心上人就在眼前,便是人间风月最无双。◎


    墨拂歌的确没想到叶晨晚会专程在此处等她。


    “殿下怎么来了?”她诧异地问,“只是见一见玄昭,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不是担心。”叶晨晚笑着摇了摇头,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墨拂歌这样不解风情的思维模式,重新将手伸到了她的面前,“只是很想见你。”


    面前人神采奕奕,眼里只倒映出她的模样,仿佛日光都黯然失色。


    墨拂歌将手放入她的掌心,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了么?”


    高兴的事的确是有的,因为思念,所以想要见她,而心上人就在眼前,便是人间风月最无双。


    叶晨晚最后没有多说,只牵起她的手,“和我来。”


    她就这样牵着墨拂歌的手,快步行在宫道间,路过的宫人纷纷侧目,但她也全然不在意,只维持着这样亲昵的动作,走过宫墙折柳。


    “你不问要去何处么?”叶晨晚回过头看那个跟随着自己的身影。


    掌心中的手只是更用了几分力与自己紧扣,“若是在你身边,去何处又真的重要么?”


    似乎行了很久的路途,也全然不觉得漫长,终于来到皇宫僻静的摘星楼处。


    此处本是墨临城皇宫建成时一并落成,用于观星眺望的高台。


    她带着墨拂歌一并登上高楼,登高临远,春日墨临的景色一览无余。皇宫内碧瓦朱甍,琉璃瓦盏,再到京城内林立的青瓦白墙。沧江蜿蜒将这座古老的城池环抱其中,而远山青碧,杨柳堆烟,似一场温柔梦境。


    “从前因为忙碌,一直没有机会来看,今天终于和你一同来看看墨临的景色。”叶晨晚一手撑在栏杆上,示意墨拂歌同她一起看此地风光。


    但那人对眼前风景也并不感兴趣,只静静望着面前看风景的人。眼前风光万千,却只有一人入眼。


    “不必遗憾于往日,现在殿下能有心带我来看,我也很开心。”


    “阿拂会想去看这广袤河山么?”她状若随口地问,仿佛只是寻常情侣间问起一二喜好。


    若是往日叶晨晚问起这种问题,墨拂歌定然会警觉许多。但叶晨晚此刻的神色相当平静,似乎只是好奇她的答案。


    只沉吟片刻,墨拂歌就如实答,“天下风光虽好,我只寻心安处一隅。”


    叶晨晚却仍深深望着她,墨拂歌看她狐疑地神色,淡淡一笑,“怎么,觉得我在糊弄你么?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殿下。”


    “”叶晨晚垂眼,摸索着栏杆处经年磨损的痕迹,“明明离至高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我最近却在犹豫。”


    “阿拂,我知道那个位置是枷锁。”她终于说出那个自己早已意识到却又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你在我身边,也不会有自由。”


    高台上有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墨拂歌眼中闪过一丝极轻的诧异。


    她的确没想到,叶晨晚能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一点。


    “我很害怕,你在我身边会不快乐。”


    “没有,殿下。”墨拂歌终于开口打断了她,怕她再胡思乱想,又重复了一遍,“在你身边,我从来没有不快乐。”


    “是么?”叶晨晚有些不相信,“可我知晓,你其实不喜欢宫廷争斗,也不喜欢政务纷杂,金银权势对你如尘土,你想回到清河,守着花鸟书画过清逸的生活。”


    经过这些年对墨拂歌的了解,叶晨晚知晓,在京城玩弄权术不过是她身上所背负的血仇逼迫,她其实不爱与人往来,也不爱红尘声色。


    “我的确不爱这京城里的人心争斗,但”墨拂歌轻点着下颌,斟酌用词,“这不代表我在你身边不快乐,殿下。这二者并不冲突。”


    “玩弄权术并非我所愿,但这若能为你做些什么,便都不值一提。”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却无比坚定,溪流般流过心间,“因为喜爱,才总觉亏欠,总想尽力为你解忧一二。”


    那个人站在自己身边,红衣翻飞,似天边被染红的云霞。


    “因为喜爱,才总觉亏欠么?”叶晨晚忽然在这一刻很理解这样的感受,“的确如此,阿拂,所以我总担心你不会快乐。”


    “你还记得从前在太学的时候么?那时我便觉得,明日能见到你是值得期待的一件事。”她抬眼时面带笑意,就连春风也为之停留,“从前如此,现在亦然,在你身边,便是快乐的。”


    提起孩童岁月,叶晨晚也神色颇为感怀,“若是孩童时代,快乐总是简单很多的。”


    “现在也可以很简单。”


    那双微有冰凉的手捧起她的脸颊,叶晨晚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清晰倒映出自己眉眼。


    她任由那双手带过自己的脸庞,而后唇瓣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像是一片飞雪悠悠落下,又被春风融化。


    耳畔只有高台上的风声簌簌。


    叶晨晚神思飘忽的瞬间,内心闪过些许因愧疚折磨的隐痛。


    她明白自己心中惦念过许多东西,既爱看河山广阔,又想要那至高之位,最后又贪念作祟,希望她能留在自己身旁。


    但在此一刻她明白,若能与她携手,泛舟芙蓉,醉卧南山,江山又何足轻重?


    若能携手,繁华万千抛却,也不足惜。


    但她好像从来都知晓自己心中所想。


    “殿下,我不希望你在我与江山社稷间难得两全。”


    墨拂歌向前迈了一步,正是并肩而立的位置,“于世间多数君王而言,真心与权力不能兼得。但如果只是牺牲我的一点自由,能换得你的两全,我觉得从来值得。因为若要用你的锦绣前程与江山社稷来换我这一点自由,才是不值得。”


    “况且自由与否,只在人心一念。是我心甘情愿留在你身边,又何来囚笼一说?”她笑着伸出了手。


    像是邀请,又像是一个誓约。


    那双手就在自己面前,只需伸出,便能携手。


    叶晨晚未有游移,当即握成十指相扣的手势。


    春风吹动江山万里。


    “我曾想过千万次,若一定要登高台,也只愿与你携手,只有你配与我并肩。”


    若红尘无你,人间也失色。


    、


    当给皇宫中那位客卿送东西这个烫手山芋被你推我推最后扔给太监小祥子时,他在心里把这群老油条骂了无数遍。但他背无依靠,资历又浅,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陪着笑接过那个气息格外诡异的盒子,往那位客卿的住处走去。


    他的害怕不是没有缘由的,这些时日去给这位客卿送东西,被斥责一番都是小事,更有从此人间蒸发再寻不见踪影的。


    小祥子一边小心地捧着这个木盒,一边在外面仔细打量着木盒的外观。


    实在是瞧不出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只是让他去送货的领事太监告诉他小心些,里面都是名贵的矿石。


    他脑海中不禁闪过许多童年时听过的聊斋志异,又想起那些凭空失踪的同僚,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心中闪过许多恐怖的猜测。


    送货的路途并不算长,很快他就来到了那位客卿暂居的宫殿。


    宫内空无一人,只有素色的荼蘼花开得繁盛,花香袭人。他一边小心地往里走,一边唤道,“慕容姑娘?您要的东西小的给您送来了。”


    院内才终于响起一声冷淡的应答,“拿过来吧。”


    他急忙循着声音跑去,终于在荼蘼花树下看见那个在藤椅上半卧的女子,她靠在椅背上,手中的竹制烟杆中青烟缓缓升腾,眉眼也在烟雾里朦胧不清。


    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虽然心中好奇,但恐惧还是想让他尽快离开此地,“小的把东西给您放在这儿?”


    慕容锦眉眼不动,“把盒子打开。”


    “啊是,是。”小祥子应着,拨开了木盒的锁扣,打开了盒子。


    只见檀木盒内躺着几枚玄黑色的矿石,大小形状不一,但都流淌着赤色的纹路,看上去格外诡异。只是有的矿石中赤色的痕迹浅淡且杂乱,只有零星几枚纹路赤红,像是流淌的血色。


    即使是白日,也掩盖不住这种黑色矿石阴冷的气息。


    慕容锦从榻上起身,端着烟斗打量着盒子里的矿石,最终皱着眉深吸了一口烟雾,“怎么都是杂质这么多的次品。”


    烟杆在盒子里拨弄着,终于挑出一枚成色较好的矿石,慕容锦拿出这枚矿石递给小祥子,“拿着。”


    “啊,我么?”


    “拿稳。”


    见她的语气已有不耐,小祥子无奈,只能用手握住了这枚矿石。手感冰凉,到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慕容锦的手指虚空一划,小祥子便感觉一阵刺痛,只见自己的掌心已经被划开一道浅浅的伤痕。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感受伤口的疼痛,随着慕容锦口中念咒,矿石就在他手中震动起来,自己掌心的血痕都被尽数吸收入矿石之中,不仅如此,还没有半分停下的征兆。


    小祥子惊恐地想要扔掉这枚矿石,这妖异的石头却像是黏在他手上一般甩也甩不掉。不仅如此,还无休止地源源不断地吸收着他的血液。


    他的手掌由红润到苍白再到干枯,竟然短短的事件内就变得如老人的手掌一般枯槁!


    慕容锦只是在一旁冷眼注视着小太监的惨叫,直到矿石吸收够了精血,他的手已经是死黑色的肌肤包裹着枯枝般的骨骼,格外可怖。而这矿石吸足了血液,赤色俨然,散发着妖异的光芒。


    她随手把矿石扔回木盒里,漫不经心地留下了其中几枚成色较好的矿石,剩下的次品随着她指尖一点都顷刻化作齑粉,“去告诉元诩,矿石都要按照这个成色的开采,剩下那些次品垃圾不用给我浪费表情了。”


    【作者有话说】


    虽然写这篇文的时候时常觉得这本书脑洞太老了,我自己的审美也有很多变化。


    但是不得不承认墨拂歌的恋爱三观有点太正常了,她的恋爱观是我小说里诸多主要角色中最正常的一个,没有角色能比她更好地平衡奉献和自我。她既可以诚挚地奉献,也不会因为爱情迷失自我。


    后面的角色就能看见神经病搏击大舞台了,已经没有正常人了。


    包括但不限于:


    “你喜欢哪种类型我去演不行吗?”


    “虽然我骗了你感情拿了你的钱权还想杀了你但我爱你啊!”


    “虽然我是控制狂但你不跑不就没关系了吗?”


    “不被爱的才是小三我就爱做小三怎么你了,小三或许是个不好的词汇,那换成:我心爱的人被她抢走了,听起来是不是就悲情很多?”


    “遇见一个控制狂神经病就已经够倒霉了能遇见两个那更是这辈子有了,她们固然是神经病吧但是喜欢神经病的也没多正常。”[鼓掌]


    198旧南柯


    ◎那便让我做一次佞臣吧,我的陛下。◎


    玄昭从来是个识时务的人,选择他来做这个傀儡,便是考量到了这一点。


    他或许懒惰,或许愚钝,又或许还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叶晨晚都可以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是识时务的。


    和这样的人沟通,总是能省下许多精力。


    在那一日墨拂歌的敲打之后,过了一月,他竟*然就自己写下了禅位的诏书。


    诏书中有言,“玄道陵迟,世失其序”,“幸有宁王神武,靖平四方,绥我宗庙”,“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宁王”。


    此诏一出,朝野在短暂的震惊后,又都复归于平静——谁都知晓叶晨晚不是来做慈善的,迟早会有这样一天,不过早晚而已。


    当然,禅让一事讲究三让三辞,这第一次的禅让,被叶晨晚眉眼不动地推辞了。


    “你那日都同他说了些什么?怎么玄昭诚惶诚恐的连禅位的诏书都写了?”


    自玄昭的禅位诏书一写,有不少朝臣也连带着上书,有劝她上位的,也有大肆吹嘘何处有吉兆,劝她顺应天命的。不过都是些通篇溢美之词的马屁文章,让她不得不浪费许多精力来应付。


    “殿下觉得我说了什么?”坐在一旁饶有趣味看着叶晨晚打发这些废话奏折的墨拂歌抬头,“我可没有恐吓他,不过是向他讲了些当初的故事罢了。”


    叶晨晚自然知晓墨拂歌不会真的去威胁他什么,敲打他的方法有许多,以墨拂歌的手段不必用这种粗鲁的方式。


    只是提起往事,叶晨晚身子后倾靠在椅背上,的确想起许多陈年旧事。“此情此景是否似曾相识?昔时玄靳也是如此逼迫梁献帝禅位与他。”


    墨拂歌用书脊抵着颌骨,嘴角牵起一点讥讽的弧度,“江山更迭,历来如此。殿下不曾以燕云铁骑踏平他玄家河山已是仁慈,怎又为此伤怀?”


    “伤怀?不至于。”叶晨晚摇摇头,“只是略有感慨,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也要做这窃国之人了。”


    “帝王高位,能者居之。桓帝尚能善终,灵帝都做了十几年君王,殿下为何做不得?难不成玄昭还会比你更有资格坐在龙椅上?”墨拂歌放下手中书册,倾身看她,“再者就算玄靳对前朝皇室刻薄,对开国忠臣寡情,也不妨碍后世也说他是一代明君。”


    此话的确不错,玄靳出身平平,在墨氏的托举下从平平无奇的地方官员做到梁国权臣,最后在梁献帝与太后外戚良久的拉锯下赚尽了好处,坐收渔翁之利。


    他也是同样的手法,逼迫已经沦为傀儡的献帝禅位于他,可在禅让后不过几年时间,梁国剩下的皇室便已各种借口尽数诛杀,连这亡国之君也被赐了一杯鸩酒。而他对于开国功臣的手段也不必再说,墨拂歌与叶晨晚俱是其中的受害者,血痕斑驳,罄竹难书。


    可他作为玄朝的开国之君,励精图治,抚平了中原自云朝覆灭后的百年涂炭,现今还被人赞为一代明君。


    可见历史不过成王败寇,垂青的永远是赢家。而背后血痕累累多少爱恨,史书上不过轻描淡写一点墨痕。


    叶晨晚将手中那些通篇废话的折子扔到了一边,眼中神色玩味许多,“祭司似乎比那些佞臣还要希望我登基许多。”


    墨拂歌听了这话却也不恼,伴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身上环佩璁珑作响,转眼间已叮咚轻敲在耳畔。


    她的指尖很轻地点在叶晨晚肩廓,有几缕发丝垂落而下,在肌肤上泛开细密痒意。梅花香冷,浅浅自鼻尖萦绕入肺腑。


    “是啊,我曾想过许多年,许多次,千千万万遍。”


    叶晨晚伸出手揽住她的腰间,那具腰身便轻巧旋身,顺势坐入了她的怀中。


    墨拂歌的手依然是冰凉的,极轻地用指尖抬起她的颌骨,让她与自己能够对视。


    闪烁的烛光落在那双漆黑的眼眸里,似是星子熠熠,有星河流淌于眼底。


    叶晨晚恍惚间看了眼窗外,朗月皎洁,无星也无云。


    或是星辰都落入了她的眼底,又或是海底心上月在此,纵有千千晚星,从此视而不见。


    她的吐息近在咫尺,带着唯有潮湿的热意,“那便让我做一次佞臣吧,我的陛下。”


    此时怀中人不再是山间月下雪,更像是披薜荔而来的山鬼,如精似魅。


    叶晨晚不得不嗤笑于自己的贪恋,君王还未做得,却已经明白了昏君是何模样。


    “阿拂想做佞臣,我又如何舍得?”


    、


    眼前男人的模样还是一如记忆中的冷峻,眉目冷硬薄情,如同雪山里永不融化的黑曜石。


    真奇怪,为什么会是记忆里——墨衍已经死了许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父亲长什么样子。


    府内陈设一如儿时模样,那张厚重的桌案后是男人冷淡的眉眼,即使是在看向自己时,冰冷的眼神也与看向路人时并无差别。


    “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


    他的质问也是冰冷的。


    “我知道。”她同样用冷淡的语调回答。


    “墨怀徵种下的苦果,你还没有吃够,还能愚蠢到再去扶植一个新的君王?”墨衍冷笑着看她。


    墨拂歌想,其实墨衍从来不觉得自己令人生厌,即使是对自己的女儿,也总是这样一种凉薄又讥讽的态度。


    “她不一样,你不必如此看待她。”她不耐地反驳。


    “有什么不一样呢,在权力与贪欲面前,众生都一样。”墨衍看她的目光讥讽,却又带了几分怜悯,“你又凭什么觉得她是特别的?在尝过权力的欲望后,没有人能拒绝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袖口下的指节因烦躁与厌倦不自觉地扣紧,墨拂歌皱起眉头,“若世间人都像你一般,的确是如此。但她不是你,也不是玄靳,不必如此揣度她,也不要在我面前诋毁她。”


    “哈,我怎会把你教得如此天真到愚蠢。”


    那双漆黑的眼睛在看向她时,露出一种阴冷的审视感。


    只这样对视一眼,墨拂歌便感觉寒意沿着脊髓攀附而上。


    “你自己也清楚,你既问心有愧,又凭什么在她身边呢?”毒舌张开了獠牙,用阴冷的眼神注视着她。


    他的话语千斤重般蓦然重击在心头,墨拂歌猛然抬眼,面色苍白如纸。“我会弥补她。”


    书案后的男人冷笑着,似乎是因为她的执迷不悟,面有怒容,“真是混账,竟然现在想的还是这些儿女情长。跪下!”


    记忆与眼前的景象影影绰绰重合,她在从前也是因为妥协跪下,所以没有违抗自己的命运。


    “我不会。”


    她不会再错第二次了。


    她挺直了脊背,向着那个男人扬起了下颌,“我不会再听从你所言,也不会让自己再去后悔。”


    “你知道你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吗?”


    他因为恼怒掀起桌案上的书册,纸张满天翻飞,又纷扬着落下,像是葬礼上飘落的纸钱。


    记忆里也是相似的一幕。


    “我做错过许多事,也付出过许多代价。但我不会错第二次,也不会向你妥协第二次。”


    她如此回答。


    男人的面容也模糊在纸张里。


    、


    夏季的夜晚总带着挥之不去的些许闷热,潮湿的水润细密地黏附于肌肤。


    墨拂歌睁眼时,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凌乱的喘息着,感受到夏夜微有潮湿的空气与身侧人的体温,才感受到了此刻的真实。


    原来刚刚只是一场梦境。


    当然应该只是一场梦境,毕竟墨衍早就死了,坟也被自己刨了,这个男人应该去地狱继续坚持着他的仇恨与报复,而不是因为命运的不公而伤害的尽是身边将他珍视的人。


    身侧人睡得仍然沉沉,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动静。墨拂歌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下床,赤足站在地砖上,冰凉的冷意让她心情平复些许。


    窗外天色不过泛起极浅淡的青色点缀夜色,看上去离天明还有一段时间,还能再休息一阵。


    蝉鸣声声嘶哑,夏夜扰人烦躁的虫鸣在此刻也给了她些许真实的安慰。


    只是一场梦境而已,那些久远的事情,都随着当事人一起埋入尘土罢了。


    她走到桌边为自己斟了一杯水饮下,安抚着自己的心绪。


    正当她饮水时,床上沉眠的人似乎是感受到了身边空空,不安地翻了几个身悠悠醒来,语调还仍有朦胧,“阿拂?”


    她含含糊糊地问,睁开眼时发现墨拂歌不在,急忙寻找着她的所在。


    “我在。”墨拂歌急忙回到床边。


    叶晨晚的意识显然不算清醒,只含混地问,“去做什么了?”


    “无事,只是醒了有些口渴,去喝了点水。”她如此答,重新睡回了叶晨晚身边。


    天未明的房间仍然昏暗,叶晨晚也因困倦不够清醒,她并没有注意到墨拂歌苍白的面色与鬓角的冷汗,只看见枕边人回到身边后,重新心满意足地睡下。


    “那便睡吧。”


    “好。”


    在她意识昏沉着又沉入梦境时,似乎有人在她额间落下一个吻。


    【作者有话说】


    突然想起来,强调一下,慕容锦抽的不是烟!她不抽烟!


    只是一种镇痛的药物。


    199凤栖梧


    ◎她与她并肩立高台,今日如是,往后千秋万岁亦如是。◎


    自玄昭写下第一封禅让的诏书时,诸臣都知晓,这个古老王朝已经步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在叶晨晚的第一次推拒后,时隔三月,玄昭准时写下了第二封禅让诏书,又一次推拒。


    于是再时隔三月,他写下了第三封禅让诏书,在众臣殷切的目光里,叶晨晚面不改色地推拒了第三次。


    三辞三让,这是最后一次。


    又过三月,第四封禅让诏书写下时,在朝臣殷切的目光里,在各种或真情或虚伪的劝说中,叶晨晚也陪着演了出无可奈何的戏,终于显得自己实属无奈一般,答应了禅让的请求。


    谁都知晓每个人是怎样的心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地在舞台上演这一幕戏。


    玄元昌二年三月,玄帝昭深感天下荡覆,而玄氏无德,遂下诏退位,禅位于宁王。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时节,万物初发之时,这个古老王朝却终于迎来了自己的迟暮。


    宗庙肃穆,群臣伫立,连带着四海他国的使臣,都来见证新星的升起。江南的花在三月开得正好,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钟鼓奏鸣,玄昭手捧着传国玉玺,一步步登上高台。帝王衣袍繁重,从前他不喜欢,但今日却有些怀念。他知晓,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背负这样沉重的负担了。


    而面前等候的人白衣繁复,银饰点缀,那张白玉面具遮住了半张面容,风吹得她衣袍猎猎,恍如天际流云。


    无论王朝更迭,世事兴衰,她都是这样不染尘埃的清绝风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玄昭竟然在那张面具后的漆黑眼瞳里看到了些许笑意。


    或许是宿命轮回作弄,昔时玄朝立国,也是祭司送上的开国玉玺。而现在王朝末路,仍是祭司收回玉玺。


    数百年来,墨氏勤恳地主持着玄朝的每一场祭典,从开国时的万千辉煌,直到这最后一场谢幕。


    “昔者帝尧禅位于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于常,惟归有德。”


    “故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玄道陵迟,仍世多故,爰暨承佑,祸难既积,至三光贸位,冠履易所,安皇播越,宗祀堕泯。则我元昌之祚,永坠于地,顾瞻区域,翦焉已倾。”


    “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念四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宁王,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他如实背诵出早已写好的说辞,恭敬地将手上这方传国玉玺交到了墨拂歌手中。是真心或是麻木,他早已感受不出。他不过是被强送上台的傀儡,被提着线配合这一场演出。


    在玉玺被接过的瞬间,他终于感受到了长久的解脱,身上无形的包袱也被卸下。


    祭司神色平静地接过这一方百年传承的玉玺,在祭坛中熊熊焚烧的烈焰下宣道,“相国宁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雕颜卉服之乡,龙荒朔漠之长,莫不回首朝阳,沐浴玄泽。故天之历数,实有攸在。”


    她捧着这一方玉玺,静静望向自另一方台阶缓步走向高台上的人。


    赤红衮服迤逦,艳色铺陈,灼灼如火。上有龙凤朝阳,衔珠吐月。


    刺目又灼眼的红,如朵朵盛开的红莲,仿佛要把过往的所有腐朽都焚烧殆尽。


    远处钟鼓声响,人声欢呼,都在耳畔远去着并不真切,墨拂歌只是静静看着她迈过长阶,登上高台,走过漫长路途一步步向自己行来。


    冕旒珠串相撞,叮咚作响,她眉眼亦在珠玉后看不真切。


    直到叶晨晚走近时,墨拂歌才看清她眼中的笑意。


    一时间心慌神驰,她曾主持过无数次祭典,本不会在这种时刻走神,但在四目相对时,却几欲泪流。


    像你所钟爱的飞鸟终能翱翔之时,她却选择为你停留。


    有凤栖梧。


    墨拂歌收回飘散的思绪,将玉玺呈在她面前,“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君其祇顺大礼,飨兹万国,以肃承天命。”


    那双手在接过玉玺时,却隔着宽大的袖袍握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行礼的动作。


    墨拂歌不解,仍打算依照礼节对叶晨晚行君臣之礼,但那双手固执地止住了她的动作。


    冕旒后的那双眼始终是温和含笑的,纵使走过北地的风雪与江南的烟雨,依然明净如初,一如初见模样。


    她最终站起身,保持着与叶晨晚并肩而立的位置。


    叶晨晚手执玄朝传国玉玺,向前迈步,看着高台下的攒动人头,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众生都渺小如蝼蚁,却又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她终于开口。


    “玄历世十有四,践年二百七十有六,四海困穷,王纲不立。天之历数,运终兹世。”


    “今朕承帝王之绪,其以元昌二年为大景长安元年,议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同律度量,承土行,大赦天下;自殊死以下,诸不当得赦,皆赦除之。”


    话音刚落,铜钟敲响,一声声回响着传远。


    是这个古老王朝的丧钟,亦是一位君王的新生。


    从无人会置疑长安帝的美貌。


    昔年她还在墨临城为质时,便有传昭平郡主是皇都内有名的美人。


    初观她眉目,眉如远山,朱唇点绛,生得雪肤花貌,每一处都是上苍垂怜的手笔,一袭绛衣拥出牡丹般的倾城国色,众人见她皆为之倾目。


    而此刻她站在高台上,眼角噙着不入眼眸的笑意,看着末帝战战兢兢承上的这枚玄朝传国玉玺。玉螭虎纽的印玺安静地躺在女子修长的手中,动作随意得仿佛贵小姐打量新拿到的珠钗首饰。


    这一方玉玺承载着前朝两百余年的厚重,让殿内百官都不禁低眉颔首。又或许是高台上的女子虽是眉眼含笑,但轮廓分明的侧脸显出冷硬的薄情,就仿佛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刃——这殿中无人不记得两年前墨临城那场倾盆大雨,鲜血将她白衣染作朱红,她身后是身着银白铠甲的如云铁骑,用刀刃撞开了这座古老城池的城门。


    那柄皎如雪色的照雪庭光,也被赤色点缀,她执剑立在含元殿大门前,身后白骨哀嚎,让人不禁仰望,猜想两百年前的叶照临,是否也如她这般风姿,山岳拱手,四海敬服。


    “这玉玺是前朝旧物,玄朝既是寿终正寝,这传国玉玺亦当如是。”叶晨晚缓缓站起身,“孤用不上它。大景承应天命,前路光明坦荡,诸卿当与孤共往前看。”


    言罢,她松开手,那枚和田玉制,传承百年的玉玺自她手中滚落,坠落于地,伴随着掷地有声的清脆碎响,四分五裂。


    而很快这玉碎的回响就被跪拜匍匐声淹没,随后扬尘舞拜,山呼万岁。


    在所有人的欢呼朝拜声中,玄昭安静地立在建筑的阴影下。在完成了仪式最后需要的流程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那个被遗忘的好用工具。


    没有人再去注意到这个亡国的君王,他年少时无人在意,却又偶然地被挑选做了傀儡,在舞台上扮演着这个腐朽王朝最后的体面。


    就连在此刻,他也只能在阴影里看着一位耀眼君王的诞生,此刻正向从前对他跪拜的群臣描绘着她盛世的图景。


    恍惚时他也会想起,自己那些光辉的祖先,是否在当初也是这样意气风发的模样,这样光芒万丈地享受着所有人的朝拜。


    但所有都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他是这个古老王朝将死躯体上最后一道永远不会再愈合的疮疤。


    玄昭看着叶晨晚的背影,又看着那个与她并肩而立的身影,忽然觉得阳光刺眼,让他流下泪来。


    都说至高之位亦是至冷至孤之处,但她也并不孤独。


    叶晨晚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朝拜的群臣,却用很轻的声音问墨拂歌,“看见他们的朝拜了么,阿拂?这也是属于你的。”


    墨拂歌只是转头看向她,面具后的目光却是灼烫的,“我从不在乎这些。”


    她只是虔诚地提起衣摆,极其恭敬行云流水地向她行君臣之礼。


    她从来笔挺的脊背,从来清高的头颅,都只为这一人臣服。


    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赤忱与深情。


    “你的时代从今天开始了,我的陛下。”


    可眼前人只如从前的无数次一般,牵起她的手。


    “是我们的时代。”


    她曾与她并肩立高台,今日如是,往后千秋万岁亦如是。


    ————


    元昌二年三月初三,玄闵宗玄昭禅位于宁王叶晨晚。


    大玄享国祚二百七十年有六,自高祖玄靳灭三国,统中原,后经高宗励精图治,又有僖宗三王之乱,幸有仁宗临危受命,中兴国祚,然仁宗后继无人,江河日下,历世十之有四,终于此寿终正寝。


    这背后多少兴衰荣辱,爱恨情仇,都随着它的灭亡封尘入土,只等后世史家评说。


    叶晨晚登基,改国号为景,改元长安。


    属于她的时代已经开始。


    卷四《凤栖梧》,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一章了,太不容易了


    文中多数文绉绉的用词都是摘改自汉献帝禅位诏与晋恭帝禅位诏,请原谅本人有限的文辞,不过晋恭帝那篇诏书确实写得挺不错的。


    嗯,叶晨晚今天才走到这一步,也太不容易了。


    第四卷正文这章结束,然后下一章是叶晨晚的个人番外。


    再后面第五卷应该就是终章了,感谢看到这里的你们,能陪我的两个女主走过这么远的路。


    200叶晨晚番外江南可采莲


    ◎我或许成全不了自己,但可以成全你。◎


    虽然知晓接手玄朝这个烂摊子后自有一堆麻烦事等着我,但真的忙起来时,还是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感觉。


    内官监的宫人觐见之时,我还在批阅奏折,以至于对方不得不小心地提醒我,“陛下,凤印与后宫妃嫔的印玺都打造完成,还请您过目。”


    我这才想起此事。


    自登基后,前朝后宫的嫔妃也被尽数遣散,有自愿去寺中修行,又或有请旨归家的,我都一一应允。唯有玄若清的皇后楚媛每日疯疯癫癫地辱骂祭司,我本想派人哑了她的喉咙寻个清净,但谁知她在知晓新皇登基的消息后,竟是一条白绫去了。


    阿拂对此并无什么感想,来路光明当往前看,她已不愿为这些陈年旧事多费情绪。我也懒得再计较她的不敬之举,命人以太后的礼制匆匆下葬了。


    前朝后宫被尽数遣散,我亦未有婚配,是以后宫空空,关于后宫器物印玺的打造也被一拖再拖,直到登基两月有余后,内官监才打造完毕。


    “拿来朕看看吧。”


    我示意宫人呈上凤印,仔细把玩着这枚印玺。和田羊脂白玉雕刻,玉质莹润无瑕,触感冰凉,玺钮雕工栩栩如生,雕琢出百鸟朝凤的纹样,正衬印玺线槽内的朱砂。


    内官监对此事还算上心,这枚印玺雕工精致,并不输帝王所用的玉玺。


    只是不知为何,我看着这印玺上百鸟朝凤的纹样,总觉下方百鸟似监牢,上方的凰鸟也不似能展翅高飞的模样。


    宫人见我迟迟不语,以为我是有什么不满,小心问道,“陛下,可是这印玺有何处做的不好?”


    “并非。”我只摇头,继续把玩着这枚印玺。


    我只是在想这枚印玺该归于谁手——此事在我心中自然无第二人选,只是她似乎也并不会对此物有什么兴趣。但将这枚凤印交到她手上,自然又会让百官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我已给过祭司无限的尊荣,滔天的权势,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些东西也不过是我的一封诏书,算不得什么珍贵之物,却会将她推到风口浪尖的位置。


    帝王之爱,确让人两难。


    况且我知晓,她既不缺金银,也不缺权势,她真正失去的东西我给不了,不过只能拿这些俗物徒劳地弥补一二。


    她真的需要此物么?


    我一时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又有宫人向我禀报,说汝南王妃有事觐见。


    玄昭禅位后,被封为汝南王。他天资庸碌,又无野心,当傀儡的那段时间还算识相。现在朝廷中还有许多玄朝旧臣,是以我也不想将事情做绝,遂封了个并无实权的王爵,以堵悠悠之口。


    刚登基后的政务总是格外繁忙,以至于当宫人禀报时,我的第一想法是先推拒。毕竟桌案上的折子还未批完,还有批未见的大臣等候,而汝南王妃并不参与政事,她的事未必有这些奏折紧要。


    但转念一想,玄昭刚禅位没有多久,汝南王的身份颇为敏感,他的王妃也并非多事之人,此时来找我,或许的确有要事相求。


    念及此,我放下手中凤印,吩咐宫人道,“让王妃去暖阁吧,朕一会儿便去。”


    那枚刚雕刻好的凤印被我放在了桌案上,我披衣去往暖阁。


    靠窗边的位置日光正好,眉眼温柔的女人正颇有些拘谨地坐在座椅上,在看见我步入时急忙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我示意她坐下,而后随便坐在了她对面的位置,“我记得端阳之后王妃便要与汝南王一同回封地了。临近佳节,王妃突然来寻朕,可是有什么事么?”


    在听见回封地时,汝南王妃的面色明显一滞,“臣妾,便是为这件事而来的。”


    我竟一时不知她有什么事会为此来寻我,“直说就是。”


    她竟是起身径直在我面前跪下,行叩首的大礼,“还请陛下,准许我与汝南王和离。”


    手腕一颤,杯中茶水泛开一圈涟漪,我伸手想扶起她,但她却执意跪在地面。我无奈,只能问,“为何?”


    我记得玄昭身边的王妃,名曰江欲然。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倒是个好名字。


    她是玄昭还是陈王时,皇室中安排的婚姻。彼时玄昭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妃嫔生出的不受宠的皇子,玄朝宗室内对他的婚配也并未有多用心,不过是随意挑了个身世清白的官家女子指婚。


    他们婚后的生活也相当平静,哪怕是后面玄昭作为傀儡登基,她也成为皇后,安静地操持着后宫事务。


    因为从未听见过他们夫妻之间有何龃龉,我自然也以为他们的生活也能算和睦,想不出江欲然执意和离的理由。


    江欲然斟酌了许久的用词,最后轻声道,“若臣妾说,臣妾只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陛下会生气么?”


    厌倦——?坦白说,听见衣食无忧的王妃告诉我她厌倦了这样的生活,的确有些惊诧。


    但子既非鱼,我亦不好揣度,只道,“你且说得仔细一些。”


    “臣妾生于苏州,父亲不过是个五品官员,您大抵不记得他的名字。臣妾母家有些许资产,在苏州有百亩荷塘。臣妾母父感情和睦,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也称得上溺爱,哪怕臣妾告诉母父,女儿一生不愿嫁娶,只想与诗书为伴,日后继承母家的荷塘,做一个采莲女,母父也是欣然同意的。”


    “在从前,我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天家有何关系,直到前朝一封诏书,将我指为陈王妃。”她抬头时的目光茫然,还残留着些许水光,“臣妾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陈王,都未曾与他见上一面,却要与这人结为夫妻,陛下不觉得荒唐么?可这偏偏是圣旨成婚,臣妾也不得违抗。”


    “我与他婚后虽无矛盾,却也无话可说,如陌生人一般,生活只剩下替他操持王府繁重的事务,看着他再纳侧妃。我甚至希望,他愿意把宠爱的侧妃扶为正室。”


    “再后来,是他登基,臣妾作为皇后,还要打理宫内的各项事务,和离更是无望。”江欲然一边说一边笑,笑意却显出几分凄凉,“就算他不过是个皇位上的傀儡,却也要维持皇家的脸面,这世上何来帝后和离之事?”


    “您或许不相信,从他登基起,臣妾就在等这一天,他只是一个傀儡,等到他从皇位下来的这一天,我就能与她和离了。”她以一种恳切的目光看向我,“陛下,我想到若我要在这深宫,这王府内与一个陌生人相对一生,我的确心有不甘。臣妾不愿如此碌碌蹉跎一生,只愿放弃荣华富贵,回江南采莲。”


    说着,她再对我一叩首,双眼含泪地望着我。


    我诚然是理解她的,世人或许觉得她身为王妃,衣食无忧,身份贵重,与丈夫虽无感情,但也无矛盾,已是许多人羡艳的圆满。


    但我知道这幽深的宫廷,这没有期待的漫长生活有多么将人磋磨。因她心有愿望,有自己想过的人生,所以才更受不了这日复一日死水般的生活。


    我又在那双泪眼婆娑的清澈双眼里,看见了谁的影子呢?


    临近端阳,蝉声总是嘶哑着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午后的日光照得窗扉明透。


    她的愿望很简单,已经是汝南王的玄昭自然也不用再去维护什么皇室的脸面,而我只需要点一个头,只需要玄昭失去一点小小的脸面,就可以给一个女子下半生的自由。


    我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最后向她伸出了手。


    她望着我,一时间不知道是何意思。我只能解释道,“江小姐,起身去写你的和离书,然后交给朕吧。”


    她一时间不敢相信我如此轻易地就答应她了,诚惶诚恐地扶着我的手起身,“陛下,答应我了?”


    “此事并不算什么大事,答应你,于你,于玄昭都是一种解脱。”我如实回答,看着她的眼睛,最后笑了笑,“我想过许久,朕的心上人,为朕付出了许多,但朕却给不了她自由。我们俱在高位,身不由己,成全不了自己,但可以成全你。”


    她将那封早已准备好的和离书递给我,我拿出自己的私章,蘸了朱红的印泥为她盖上,“拿去吧。玄昭若是问起,你如实说是朕应允的就好。”


    她满脸欣喜地接过这封和离书,对我连连道谢。


    “你早就准备好了这封和离书,是笃定了朕会答应你么?”


    她收回面上的笑意,严肃对我道,“臣妾不敢妄自揣度上意。只是臣妾听闻过,从前灵帝也想为您指婚,也有许多贵族想与您联姻,俱被您推拒了。新皇登基,本该选秀充实后宫,您也未做。臣想,您定然是有自己的考量的,也不愿将自己的终身草草随意托付。”


    我看向她的目光带了几分欣赏,她的确是一个聪明的人,庸碌如玄昭,能有这样一位王妃属实是他高攀。


    “你说的话,朕也赞同。如此在深宫后院里碌碌一生,的确会心有不甘。是玄昭配不上你,故而朕愿意成全你。”


    她终于不似初来时那么紧张,小心地摩挲着这封能给她带来自由的和离书,“臣妾冒昧一问,您的心上人,可是祭司大人?”


    我起先诧异于她竟然能够猜到,转念一想,若是连她都能猜到,这件事在朝野间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没有否认。


    “朝堂凶险,祭司大人愿意为了您留在您身边,那说明在她眼中,您是比自由更重要的存在。”她对我扬唇,笑意嫣然,“虽然臣妾更喜欢自由,但若能有这样的人相伴,是一生幸事。”


    “朕知晓。”这下轮到我在她面前惭愧了,“所以朕总觉得辜负于她,能给她的太少。”


    “也许她所求的并不是这些世俗之物呢?”江欲然如是道,“祭司大人惊才绝艳,想必金银俗物也入不了她的眼。她这样的人要是空守着一个所谓的名分,才是蹉跎岁月,浪费光阴吧。”


    我看向窗外,梧桐叶青碧,日光正好——很适合出去走走。


    我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你说得对。我能给她的已然太少,这些许的自由,却也不能再拿走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江欲然的肩廓,“回江南采莲,做你想做的事吧。”


    、


    江欲然离开时,在含元殿前再行了跪拜的大礼。


    我重新把玩着内官监呈上的凤印,玉质温润,触感冰凉。


    总让我想起那个人的双眼,眼波脉脉温柔,却又落下一场春山夜雨。


    我最后下定了决心,将这枚凤印自手心抛出,和田玉制,价值连城的印玺叮咚坠地,四分五裂。


    心间的一处囚笼亦应声而碎。


    玉碎之声惊动了殿外守候的宫人,她们走入时,只见到地面上碎裂的玉石,以为发生了什么,诚惶诚恐地跪在地面问可是这印玺我有何不满?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并非,只是朕,不再需要这枚凤印了。”


    如今骄阳正好,我一刻也不想再耽误。


    “备马,朕要出宫。”


    、


    马蹄哒哒,一路赶到墨府时,我连额间的汗都未来得及擦去。


    白琚在开门见到是我时吓了一跳,急忙问我有何要事,怎一个人来了墨府?


    “我要见墨拂歌。”


    她以为我有什么急事,急忙入府通报,不一*会儿墨拂歌便脚步匆匆地行来,看得出近日她亦是公务繁忙,未有梳妆,一头长发只随意地沿着肩廓披散而下,着了身素白薄衫。


    但她看向我时,眉眼依然是含笑的,“陛下可是有什么要事,怎么突然来寻我?”


    “不,只是我想来见你了。”我摇摇头。


    “若是想念臣,那可以召臣入宫,不必亲自出宫来一趟。”她仍是不解,在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已然习惯了迁就我。


    她伸出手想要替我拭去鬓边的汗水,我却将她的手握入掌心,“因为我想见你,所以是我来找你。阿拂,收拾收拾东西,同我走吧。”


    “陛下想去何处?朝堂又怎么办?”自我登基后,她倒是比我还要关心朝堂之事了。


    “马上便是端阳,朝堂上下皆休沐三日,用不着担心政事。”我向她解释,“这三日你想去何处?去苏州如何?端阳五月,正可采莲。”


    “好。”不过片刻的思索,她便握紧了我的手,并未掩饰眼中但惊喜,“只要是同你一起,何处都可以。”


    “那就出发吧。”


    我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从不怀疑我还将与她同行过未来无数风霜雪雨。我能给她的从来太少,但至少在此刻,无关政事,无关君臣,只有她与我。


    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如江上采莲花。


    【作者有话说】


    “官道城南把桑叶,何如江上采莲花。”出自王勃《采莲曲》


    叶晨晚的个人番外,关于自由与尊重一事,她从前或许不算懂,但现在明白了也从来不算晚。啊,要是后面书的女主像她这样就好了。


    叶晨晚摔碎了凤印(从玄朝玉玺摔到凤印你是真舍得),当然也就代表她和墨拂歌后续也不会有一些关于成婚的剧情。


    并不代表她们不相爱,只是本人并不喜欢这样父权制下的婚姻模式,我觉得她们之间也不需要这些。


    她们二人间有个很频繁出现的意象:牵手,因为这代表着一种并肩同行的地位,我觉得这更符合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同谋,是知己,是爱人,是永远并肩而行的同路人。


    不需要婚姻的绑定,也不需要世俗的关系。


    这是本人的一些理解,同时以后每本书,都会是这种设定,女主之间不会有婚姻,当然也不会有什么生小孩养小孩统统不会有,看玛丽苏谈恋爱就行了,希望大家看的开心。


    终卷羡南山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