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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王兆亲自上船搜,如钱家的渔夫所言,钱家的这艘船不过是一艘普通的渔船,找不出半点火|药和兵器的痕迹,也没见到七娘子。


    倒是搜出来了满仓的鱼虾海鲜。


    合着昨夜崔家十艘货船被炸,钱家忙着去捞鱼了?


    见王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阿珠不好意思地饶了饶头,“千年难遇的机会,不捞白不捞,奴才运完这一趟,还得出去,烂了海里可惜了”


    商户眼里,一切都是钱。


    王兆没听他多说,返回了官船,去见宋允执,“世子,下官四处都看了,船上没人,不像是藏匿,船上也找不出火药的痕迹,倒是装满了海产。”


    海产?


    那即使有火药,此时也闻不出来了,全被满船的鱼腥味盖住。


    宋允执看向海面,一个晚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抹平,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他是万万不会相信崔家大公子会殉情。


    可为何崔家的十艘货船会突然之间全被炸光,崔大公子自己也落了个尸骨无存的地步?


    宋允执想起了那枚划过夜空的铜钱信号弹。


    一张明媚而狡黠的笑脸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眸子一凛,道:“即刻回程!”


    她早回了城内。


    ——


    在崔家货船烧起来时,钱铜便带着大娘子的尸骨,坐上了一艘备好的小船。


    在漆黑的海面上行了一夜,凌晨时到的钱家。


    送信的小厮先一步快马加鞭把噩耗送回了钱家,马车一到钱家门口,所有的人都候在了巷子里。


    海上浓厚的云雾跟了一路,乌泱泱地压在了钱家上空,钱铜先下车,面色苍白,身上浅桃色的衣裙沾了斑斑血迹。


    虽说早听到了噩耗,三夫人还是怀了希望,颤声问她:“铜姐儿,你大姐姐没事对不对”


    钱铜垂目,没敢看她的脸,侧身让出了位置。


    护卫阿银撩起了帘子。


    出发前钱铜身上披着的一件披风此时正盖在了大娘子的脸上,一侧露出来的手,已经泛了紫,三夫人身上的血液急退,瘫软在地上,痛呼道:“灵丫头啊。”


    众人手忙脚乱地去扶。


    家主赶紧令人找来了担架,当年大娘子穿着嫁衣欢欢喜喜地离开了钱家大门,五年后,抬回来的却是一具尸体。


    钱铜跟去了三爷和三夫人的院子。


    脚步停在门外,没进去,笔直地跪在了廊下,听着屋内一道道悲恸的哭声,“灵丫头啊,你要心疼死娘了,你糊涂啊”


    “娘早就告诉你早点回家,你怎就想不开,娘该怎么活”


    钱夫人忙着安抚:“娣妇节哀,万不能伤了身子。”


    “我这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灵丫头没了,我还有什么活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还有一大家子人呢,鸣姐儿刚嫁出去,后半辈子还得依仗您不是”


    三夫人嗓子都哭哑了,“要不是顾着鸣姐儿,我真就一头撞死了。”


    “是啊,鸣姐儿待会儿该回来了,看到姐姐这副模样,还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入土为安,娣妇和三弟得振作起来,送灵姐儿这最后一程”


    扶茵赶过来时,便见钱铜一人孤零零地跪在廊下。


    衣裙上的水渍还未干透,脸侧沾着几道褐色的血污。


    扶茵心口一酸,知道这一趟要了娘子的半条命,恨自己没跟在她身边,走过去跪在她身后,劝道:“娘子起来吧,不是您的错,您累了一夜,咱先回去换身衣裳可好。”


    钱铜没动,也没回话。


    跪了半柱香的功夫,老夫人跟前的刑嬷嬷来了,传话道:“老夫人传七娘子过去一趟。”


    钱铜点头起身。


    这时候老夫人传她前去,能有什么好事,扶茵紧跟着刑嬷嬷,求情道:“嬷嬷,您劝劝老夫人,娘子已经尽力了,是奴婢去晚了,没能接回大娘子,娘子她没错,她累了一夜,还未歇息呢”


    “扶茵。”钱铜打断她,递给了她一张和离书,是她在大娘子身上找出来的,“去找崔老夫按个手印,即便死了,阿姐也不能是他崔家人。”


    “娘子”


    钱铜:“快去。”


    ——


    静月轩。


    老夫人跪坐在佛前诵经,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并没起身,等刑嬷嬷领人进来,方才睁开眼睛,让婢女递了一块蒲团给钱铜,“陪我诵一段。”


    钱铜褪了鞋,跪去她身后,接过婢女递来的经文,默默地念了起来。


    她心思不宁,好几处都念错了。


    老夫人便也没勉强她,缓声问道:“钱能傍身,权能保身,今日我问你,是前者好还是后者好?”


    钱铜垂目,“孙女听祖母教诲。”


    “你大伯那院子,若非有人替他打扫,只怕杂草都有一人高了。”老夫人做了个起身的动作,刑嬷嬷赶紧上前搀扶,“一个家族,能一直兴旺下去,从不是眼前的财,也不是一时的权,是每一个钱家人。”


    钱铜不说话。


    老夫人站直了,再看向跪在佛前的少女,脸上的神色慢慢冷厉起来,问道:“身为家主,你护住了这个家里的人吗?”


    钱铜俯身磕头道:“孙女惭愧。”


    “当初我提醒过你,崔家大房有你大姐姐在,给他们留一条活路。”老夫人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可你急着将崔家赶尽杀绝,以为自己赢了?”她嗓音突然一厉,“自负!”


    钱铜额头触地,动也没动。


    “自己去领罚。”老夫人没再看她,折身进了里屋。


    老夫人走后,刑嬷嬷才上前柔声唤道:“七娘子”


    钱家真正的家主,从来不是二爷,而是跟前这位年岁只有十九的七娘子。


    可她到底只有十九岁,花儿一样的年岁,旁的小娘子正顾着爱美,挑选着如意郎君,她却要肩负起整个钱家,有时连她这样活了大半辈子无儿无女的冷硬心肠,都不免觉得心疼,多了一句嘴为她解释道:“老夫人如此,也是对七娘子的一片苦心,娘子心里的愧疚总得有个地方发泄出来。”


    钱铜点头一笑,“我知道,没事,嬷嬷打吧。”


    ——


    午后钱铜从老夫人的院子出来,外面已经在下雨了,她问刑嬷嬷借了一把伞,习惯从后门出去。


    雨不大,但也能湿透衣衫。


    路上的行人不多,她顺着熟悉的道路,漫步往前。


    半日没吃东西了,有些饿,去街边的馒头铺子买了两个肉馅的,没进去找位子坐,拿在手里一面走,一面啃,也不知道谁没长眼睛,伞面刮过来,一大片雨水淋在了她手里的馒头上。


    钱铜:


    他完了。


    她回头正欲骂人,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愣了愣,出声唤道:“昀稹?”


    不长眼的公子,脚步匆忙一顿,转过身来向她,面上同样浮出了一抹诧异之色。


    她果然回来了。


    怕她先一步怀疑自己的行踪,一下官船,他便独自一人撑伞步行,庆幸城内也下了雨,能掩盖他身上的潮湿海味。


    没想到会在半路碰到她。


    她去哪里,又要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早知道崔家的十艘货船乃走私的茶叶,站在她的立场,她应该扣下崔家走私的证据,以此为要挟,将那些货物要么占为就,但她昨夜却将其全部炸毁,没有留下半点证据。


    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钱铜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微弯的眼角带着一抹他熟悉的嬉戏,问他:“我不在的这两日,你在作甚,逛街吗?”


    宋允执没答,在她靠近他之后,反问道:“你呢,去哪儿了?”


    她昨夜在哪儿,干了什么,他完全可以让王兆把人带回去,好好审问,但他又知道,凭她的狡诈,会有无数个替自己开脱的证据。


    王兆审问不出什么。


    如今他借着钱家七姑爷的身份,试探着问出来,本想看看她是如何撒谎的,她却没答,轻声问他:“关心我?”


    她不在钱家的那两日,宋允执也不在,眼下于他而言,担心她出来找她是唯一能糊弄过去的借口,他避开她的眼睛,应了一声,“嗯。”


    钱铜没去在意他躲闪的目光,也忘记了跟前这个人是她用蛊虫控制得来,永远不会有真心。


    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低声与他解释道:“钱家生意大,以后我出去的时候会越来越多,不过下回我会留个信,免得你担心。”


    宋允执偏开的目光,正巧落在了她脚下,眸子一凝。


    “走吧,刚回来,我请你喝茶。”


    她转过身,雨伞往前倾去,宋允执抬头的一瞬便看到了她的后背,也终于明白雨里的异样因何而来。


    从肩头往下,她的整片后背血红,血迹浸透了衣裙,滴在了地上的雨水里,在她走过的地方,雨水方才变了颜色。


    宋允执愣住,顿在了原地,“你”


    “砰——”跟前的人连同着手里的雨伞,毫无预兆地扑倒在地上,像是一个人的精力耗到了尽头,强弩之末,倒下去后再也没了一丝动静。


    宋允执终于反应过来,丢了伞上前去扶人,“钱铜!”


    没有雨伞遮挡,雨水全淋在了她后背,血水冲出来,染了他一身一手,他拾起伞挡在她身上,另一只手去扶,始终想不明白她为何会受伤,那样奸诈的一个人谁有那个本事害她。


    察觉她今日是一个人,她那位厉害的婢女呢?


    她背上的伤应是鞭伤,宋允执不敢去触碰,拽住她胳膊把人拖到了背上,一手撑伞一手扶着她往医馆的方向走。


    实则他没有理由救她,反而是绝佳的机会。


    杀了她,以绝后患。


    他想如果换做是她,一定不会手软,然而他是宋世子,君子之心从不趁人之危,况且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得到解决。


    他身上的蛊虫未解,崔家的走私案还未有进展。


    她还不能死。


    他背着人在雨中疾行,又要护住手里的伞,不让她淋到雨,没有精力注意脚下,靴子蹚着水,水花溅起来,打湿了袍摆,终于与她一样,沾了满身狼藉。


    “别回家。”背上的人不知何时醒来,虚弱地与他道:“去海棠楼咱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家茶楼。”


    她身上的伤不及时医治,会死,宋允执问:“为何不是医馆?”


    “你不懂。”


    他是不懂,转头等她的下文。


    背上的人道:“那里有药。”


    宋允执听了她的话,匆忙赶往海棠茶楼。


    不知是否因落雨的缘故,茶楼没开,门扇紧闭,宋允执叩了两下门,迟迟没人来看,抬脚猛地一踢,刚跨入门槛内,里面便出来了一个店家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面带怒气,欲呵斥,及时看到他背上的人,愣了愣,震惊道:“七娘子,这是怎么了?”


    来过一回,宋允执熟门熟路,把人背去了最近的雅间。


    她的伤在背部,不能躺,宋允执把她放在椅子上,扶她坐稳,问身后的掌柜:“把药拿过来,找个人给她看看。”


    掌柜的懵了,急忙道:“没,没有药啊,这里是茶楼,哪里来的大夫,七娘子受了伤,怎会来这儿?姑爷赶紧把人送去医馆啊”


    宋允执盯着她跟前的少女。


    躺在他胳膊弯里的少女,面色嫣红,茫然地顿了顿,抱歉地道:“哦,我忘记了,好像是没药了。”


    宋允执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是你自己说的。”


    少女没辩解,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他。


    宋允执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红润,伸手碰向她额头,没想到她身子一倾,整个头都压在了他的掌心内。他下意识想推开,但那额头实在烫得惊人。


    他同一个发了热的人讲道理,讲不明白。


    宋允执咬牙,再次把人扶到了背上,出了茶楼。


    茶楼的掌柜走在前带路,寻了一家医馆,下雨天患者不多,掌柜的一进去便与大夫招手,“赶紧的,给七娘子看看”


    大夫一愣,“这都多少年了,怎么又”


    掌柜的没多说,嘱咐道:“伤得不轻,你麻利些。”回头唤宋允执,“姑爷,快把七娘子背进去。”


    宋允执背着人进了里面的厢房,把人放在了床榻上坐好,正考虑怎么摆放,大夫的嗓音隔着一道帘子,从外传了进来,“七姑爷,把衣裳替七娘子剪开,露出后背的伤,老夫再进来。”


    宋允执一愣,看向少女。


    她又晕过去了。


    要他去剪开一个姑娘的衣裳,不可能。


    “今儿个落雨,医馆里的女医回家奶孩子了,姑爷别磨蹭,动作快些,七娘子伤口淋了雨,若是感染,别说老夫,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没等宋允执撤离,外面大夫的话堵住了他的退路。


    医馆内都是男子。


    这事,唯有他七姑爷能做。


    他一路把人背过来,便是打算了要救人,不能当真看她死了,行军之时,他也曾替人包扎过伤口,人命关天,不分男女,他闭上眼睛,胳膊从她胸口穿过,极力去忽略那道压在他胳膊上的柔软触感,把人翻了个面,确定人已经趴在床榻上,方才睁开眼睛。


    她身后的衣裳被血水浸透,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剪子就在床榻边的竹篮子内。


    宋允执拿过来,慢慢地剪开布料


    ——


    半盏茶后,宋允执走了出来,拂起帘子,与外面的大夫道:“好了。”


    大夫入内,宋允执没再进去,立在外面等。


    掌柜的也在外面候着,适才他已给钱家送了信,焦灼地踱步,等着人来,他晃来晃去,晃得人眼睛都花了,突然听见一声,“谁打的?”


    掌柜的愣了愣,终于停了脚步,忙劝道:“七姑爷,这仇可不能报。”


    宋允执觉得他想多了,他只是好奇问一句。


    “这是家法。”屋子了没其他人,都是自家人掌柜也没必要瞒着,低声告诉了他,“从小到大,没少挨,只怕这回又犯了什么大事”


    大娘子身死的消息,还没传回来,掌柜的并不知情。


    宋允执眸子微动。


    想起适才他在血肉模糊之下,看到的那些隐隐约约的陈旧伤痕,便明白是从何而来了。


    她不是很能耐吗?竟也躲不过家法。


    半个时辰后,扶茵穿一身孝匆忙闯入医馆,众人才知道钱家的大娘子没了。


    与钱家的下人阿珠在官船上同王兆交代的那一段故事一模一样,大娘子被崔大公子强行带走,宁死不屈,服毒自尽,崔大公子心死,在海上以整个崔家为她殉了情。


    “姓崔的真不是个东西,死了还来祸害人”


    宋允执只信了一半,钱家的大娘子是真的死了,但崔大公子是不是殉情,还有待审查。


    她被打,是因为大娘子之死?


    宋允执可以笃定,昨夜她就在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崔家已没了活口,死人无法说话,全凭她钱家编排。


    外面的雨水不住,视线之内四处弥漫着蒙蒙雨雾,天气恶劣,大夫出来后便道,“老夫已上过药,最好不要挪动,在此歇一夜,熬过今夜再回”


    扶茵点头,“成,劳烦大夫了,娘子如何了?”


    “我抓药,你拿去煎。”


    钱家还有丧事要办,来的人只有扶茵,她若在床前守着人,便得需要人去煎药,他是怎么成为七姑爷的,她很清楚。


    她不能把药给他,怕他礼尚往来,偷偷下|毒。


    掌柜的做事毛毛躁躁,她不放心。


    “七姑爷,麻烦您进去守着娘子,奴婢去煎药。”此处是医馆,料他也不敢明着把娘子如何。


    七姑爷的身份在一日,宋允执便永远无法拒绝。


    衣裳都是他剪的,再进去看顾人,没什么好回避的,床上的人还没醒,侧脸躺在棉枕上,脸上的颜色比适才更红。


    尤其是唇,嫣红如朱砂。


    明显在发热。


    宋允执看向她的伤口,一层薄薄的白纱遮在她整个背部,底下的鞭痕却看得很清楚,已被大夫清理干净,抹上了疑似金疮药的药膏。


    打她的人没有半点留情,似乎忘记了她是个姑娘。


    这样的伤势,若是家中妹妹,只怕会嚷上天了,她却还能若无其事地行走在街头。


    够狠。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扶茵很快煎好了药,端着药碗进来,因人处于半昏迷,两人合力把人扶起来,一个垫起她的头,一个喂药。


    昏睡中的少女求生意识很强,药送到她嘴边,不用多费力去喂,她自己大口大口地往下吞。


    ——


    掌柜今夜也没回去,守在外面,漫漫长夜闲暇之余总得聊些什么,见扶茵去煎药了,便与里面的宋允执说起了大娘子的死,“七姑爷来得晚,不知道当年的那桩婚事,两大家好些年没联过姻了,近二十年来唯一一桩,轰动了整个扬州,引了多少人艳羡,可结果呢,还是逃不过恶咒”


    两间屋子就隔了一道布帘。


    榻上的少女还在昏睡,宋允执疑惑问道:“什么恶咒?”


    掌柜的道:“四大家的人一旦通婚,必不会有好下场。”


    宋允执来之前,虽调查过四大家之间的关系,但也不知道内里的辛秘之事,问道:“除了钱家与崔家,其余四大家没联过姻?”


    掌柜叹一声,“所谓恶咒,不过是外面人杜撰出来的谣言,四大商通婚为的也是利益,可利益这个东西,随时都有可能变,在家族的前途面前,一段联姻又能改变什么?几段不如意的婚姻过后,渐渐地就被人们传出了恶咒的说法。”


    “如今再看大娘子的下场,说恶咒也不为过,小的倒无比庆幸当年七娘”


    “咳!”突然从一道咳嗽声传来,故意打断的意思很明显,扶茵端着药碗进来,瞥了一眼及时闭嘴的掌柜,笑道:“秦掌柜若是困了,寻间屋子歪一会儿?”


    秦掌柜知道自己多嘴了,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袖子,闭上眼睛,也闭了嘴。


    ——


    喝了两回药,钱铜半夜便出了一头大汗。


    热量褪去后,她的脸色又恢复了苍白,水珠贴在她额头如同白瓷沾了朝露,明亮剔透,宋允执盯着那一滴不断下滑的水珠,在汇入她眼睛的前一刻,还是伸了手,以指腹替她抹去。


    接着第二滴。


    宋允执拿出了绢帕。


    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血污,待替她擦完汗,便起身去外面打了水,把外面的披风取下来,清洗干净,再拿到火炉子上烤干。


    扶茵还在煎药,他继续守着,手里的披风随意搭在了藤椅靠背上。


    已经过了半夜。


    不知是何时闭的眼,醒来时天色微明,窗外泛着蟹壳青,正打算看看她还在烧没,一回头,便对上了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没有一点声响,很平静地看着他。


    钱铜已经看了他好一阵了,见他终于睁了眼,立马道:“我好饿。”


    “前儿有半日我忙着没吃饭,昨儿早上买了两个肉馅馒头,走在路上正吃着,你一伞撞上来,馒头被水泡了,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你去买两个馒头,赔给我。”


    宋允执看着她,昨夜她是熬了过来,但背上的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她没叫痛,只囔着饿。


    她可以直接说让他去买吃的,没必要拐弯抹角。


    宋允执起身。


    钱铜又道:“可以的话,我还想吃一只烧鸡,烤鸭也成”越说越饿,她把头换了个方向,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喉咙,催道:“我要饿死了,你快去。”


    见她饿得抓心挠肺,他突然有了几分快意,这副面孔,倒与家中妹妹有了相似之处。


    饿了就叫。


    他掀开帘子,见掌柜和扶茵一边桌子趴一个,正睡得香沉,没去叫醒,去街上给那病患买馒头,买烧鸡,买烤鸭。


    天色太早,酒馆茶楼都没开门,寻了一圈,都没找到。


    ——


    趴了一夜,钱铜的脖子都酸了,把枕头拖到胸下垫着,仰头扭了一会儿脖子,扶茵便醒了,忙去找大夫替她换药。


    十道鞭子,以前不是没挨过,钱铜并没当回事。


    以她的身体承受住,本想吃完了馒头,再去医馆,没想到路上会遇到宋允执,更没想到会突然倒在大街上。


    大意了。


    也丢人了。


    不知道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他笑了没有。


    有些意外他会救自己,转念一想,他不得不救,蛊虫的解药还在她身上。


    扶茵一直在哭,大夫开始换药她便抬起袖子在擦泪,换完了还在哭,钱铜逗她,“你到底喝了多少水,眼泪流不干了?”


    “奴婢没能护好娘子”


    不想见她掉珍珠,钱铜便道:“我饿了,你家姑爷买了这半天烤鸡,怕不是没带银子,你找点吃的给我。”


    昨儿半夜担心她醒来会饿,扶茵做好了米粥,赶紧去给她盛来。


    昏睡了一日,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钱铜一面喝粥一面问扶茵,“可知道,朝廷来的人是谁?”


    一到正事,扶茵便不敢有半点马虎,收了要掉不掉的眼泪,正色回道:“大理寺王兆。”


    “什么官?”


    阿银道:“大理丞。”


    “就他一个人?”官职有点小,钱铜又问:“国公府沈家的那位大佛没来?”


    先前知州夫人便是用那位鼎鼎大名的沈家小公子,来她钱家震慑钱夫人,这回人要是没来,知州有些说不过去吧。


    “奴婢去探了消息,说是晚几日到。”


    扶茵把她不在的这两日,发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三日前朝廷的人马来了后,知州大人没在其中看到沈家的小公子,比任何人都着急,怕一个六品的王兆压不过崔家。


    结果人家王兆直接征用了官船,连夜出海去堵崔家大公子。


    崔家院子这头,几十名铁骑围得水泄不通,当日便把崔家给抄了,行事果断,手段之强硬,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前夜钱铜从深海里回来时,看到了那几艘官船,瞧阵势分明打的是把崔钱两家一网打尽的主意,一个小小的大理丞,竟有如此魄力。


    她夸赞道:“这位王兆是个人物。”


    扶茵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那张和离书,“奴婢昨儿一早去牢狱里找了崔夫人,大娘子的和离书已拿到了。”


    扶茵回忆起崔夫人的那些话,便觉得恶心,“大娘子死了,她倒是知道害怕了,要奴婢同娘子求情,说看在四大家曾经一条心的份上,留他崔家一条活路她是想活,怎就不给大娘子留条活路”


    一提到大娘子,钱铜便沉默。


    扶茵知道她心里难受,也不再说了,把和离书给她后,起身正欲去替她添粥,门外突然来了人。


    是钱夫人和四夫人身边的婢女。


    “七娘子,怎么人来了这儿”


    三夫人的婢女和她主子一样,性子也是个咋呼的,听她声音钱铜便认了出来,扶茵昨夜便已替她换了里衣,为避免伤口被磨蹭到,后背却是挖空了的,她拿了一旁正搭在椅子上的披风,让扶茵替她披在身上。


    钱夫人的婢女,名唤冬枝,进屋后见钱铜脸色憔悴,便是一声哀嚎,“老天也太不睁眼了,怎专逮住咱钱家人不放,七娘子怎么也病了”


    钱铜为何会来医馆,为的便是躲开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冬枝继续道:“大娘子一去,要了三夫人半条命,人提不起劲,夫人昨日忙着替大娘子张罗后事,今日一早找人时才知道娘子在医馆,差了奴婢来看,问娘子身上可好点了?”


    钱铜被她吵得头晕,“差不多了。”


    “脸色苍白成什么样了,怎能叫差不多。”冬枝瞅了一眼门外,突然靠近她耳朵,低声道:“朴大公子来了。”


    她可总算说了一件重要的事。


    说完便观察着钱铜的脸色,半天都没看出波澜,便试探地问道:“七娘子若是身子不利索,不便见客,奴婢就帮您回绝了。”


    “回吧。”钱铜抬头,把她心头的那点希望彻底给扼杀了,“远道而来是客,不能不见。”


    冬枝脸色一变,也不装了,“夫人说,娘子身子要紧,好好养伤,不见也没关系,老爷会招待好。”


    两年了,双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他突然又杀回来,也不知是为何。


    ——


    天色亮开,宋允执才回到医馆,手里提着一只烤鸡和一罐子刚煮好的鱼粥。


    他没等到酒楼开门,去了一家小店,敲门把人叫起来,多加了一两银子,除了烧鸡之外,还叫店里的老板多煮了一锅鱼粥。


    有伤在身的人,不宜多吃油腻的东西。


    粥没东西装,他把罐子一并来了下来,提了一路,刚进屋,便瞧见大夫和几个药童在收拾屋子。


    大夫看到他人愣了愣,疑惑道:“七姑爷怎么还在这儿?”


    宋允执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大夫便道:“七娘子已经走了。”适才人太多,大夫忙着包药,也没注意七姑爷在不在里面。


    “她用过早食了?”


    大夫点头,“用过了,昨儿夜里扶茵那丫头煲了粥。”


    话音刚落,跟前的七姑爷脸色变了变,上前把手里的东西搁在一旁的木几上,道了一句,“刚买来的,你们用。”


    抬步走去屋内,见里面的藤椅上空空荡荡,回头问大夫,“可有瞧见一件青色的披风。”


    大夫摇头,“八成是七娘子带走了。”


    宋允执没再说话,折身走了出去。


    大夫看出来了,七娘子这是把人家姑爷给忘了。


    宋允执没觉得有什么好气的。她那样的人,从不缺这一口吃食,倒不如进别人的嘴,更物有所值。


    崔家参与走私案子的人全都死在了海上,无法查证,但她钱铜知道,他得继续回到钱家,以七姑爷的身份,时刻监视着她。


    宋允执走回了钱家,如今钱家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七姑爷,无需再走后门,从前门进去,无人不识。


    ——


    钱铜早两刻到的家,府上已挂上了白灯笼,大娘子被带回钱家便是钱家的人了,丧礼的一切章程皆照着钱家大娘子的身份办。


    灵堂设在了三爷的院子,来的人不算多。


    钱铜不知朴大公子此时人在哪里,他要是去了大娘子灵堂,只怕不到半个时辰,钱家的门槛会被那些小商贩给踏破。


    好在阿金兴奋地跑出来,偷偷禀报道:“娘子,朴大公子来了,在家主屋里。”


    冬枝想拦都来不及。


    眼睁睁看着七娘子又要见到朴家的人了,心都快跳了出来,谁知到了屋前钱铜却突然停下,立在廊下没往前走。


    屋内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出来,不外乎是问候钱二爷一些近况。


    不痛不痒,没一句有用。


    半柱香过去,里面的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话可以拿出来说,见人还没过来,只得起身与二爷告辞。


    钱二爷把人送到了门口。


    “钱家主留步。”朴大公子脚步跨出来,回头客气地道:“晚辈下回再来叨扰。”


    再侧过身,便看到了廊下的少女。


    朴大公子愣了愣。


    随后目光柔和下来,安静地落在她身上,雨后初晴,少女慵懒地倚靠在朱色圆柱旁,面色不太好,但那双眼睛坚韧鲜活,朴公子面上渐渐露出一抹欣慰之色,含笑对她点了一下头。


    钱铜点头回礼。


    两人都没开口,也没有要交谈叙旧的意思,彷佛他朴大公子今日老远跑过来,只是为了确认一眼,她人安然无恙。


    钱二爷没想到钱铜会在外面,见两人的势头不太对劲,忙打断了朴大公子的目光,引了右侧的路,“大公子,这边请。”


    一转头,险些吓一跳,“姑,姑爷?这是怎么了”


    阿金说七娘子在这儿,宋允执便过来了。他昨夜洗好的披风,果然被她穿走了,而他此时身上的衫袍,一身血污,褶皱不堪。


    钱二爷那一声后,所有人都转过来头,朝他看来,包括朴家的大公子。


    宋允执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出自己,但他已经认出了他,朴家大公子朴承禹,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医药奇才,经商奇才,擅长海运。


    百闻不如一见,朴家大公子风度翩然,确实不凡。


    不知道他会出现在钱家,贸然相遇,宋允执没有任何准备,很快冷静下来,若被他当场揭穿身份,那就朴钱崔三家一道审吧。


    对视片刻后,朴大公子与他客气地行礼道:“朴某见过七姑爷。”


    宋允执回了一礼。


    见他从自己身旁经过,神色很冷静,甚至有些漠然,猜测是没有认出来。


    院子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为这一幕捏了一把汗,唯有钱铜满目愧色地看着不远处一身狼狈的青年。


    糟糕


    她忘了他去买早食了。


    是以,在青年看过来时,她一脸愧疚,虚弱地倒在了扶茵的肩头,“我,头好晕”


    没等她把戏演下去,他先打断,“七娘子不必道歉,酒楼没开门,我什么也没买到。”


    ——


    宋允执回到院子后,接连五日没再见到钱铜。


    阿金说她在养伤。


    正好他也趁此与王兆里应外合,开始审问崔家,朴大公子选择在这时候回来,他不认为是巧合。


    既然人回来了扬州,省得他再跑一趟。


    先提审的是崔夫人,自从知道崔二公子死后,她如同疯癫了一般,当王兆把崔二公子所开的牙行,放在她跟前,问她知不知情时,她便只摇头,叨叨道:“我要见知州夫人,他答应过我的”


    轮到崔家家主,崔家主也是一口咬定,“蓝明权,骗得我好苦啊!”


    照崔家人的口供,崔家之所以开牙行开黑店残害百姓,皆是被知州大人所指使,他们不过是蓝明权手中一把敛财的刀。


    崔家家主一改先前的懦弱,强硬地道:“我们不过一介商户,世上最低贱的身份,为了一口饭吃,冒着被天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的风险,不惜犯下罪孽,我们死有余辜,认了,为何只有我们这些商户遭报应?若不是尔等当官的处处要挟,动不动要铺子,桩子,房子,良田咱们怎么可能会被逼到这一步,既是朝廷来查,那便从你们自己身上查起,从蓝明权身上查起!”


    王兆听明白了,这是要把矛盾往贪官污吏上引。


    崔家想拖知州府下水,彻底掩盖走私之事。


    关键这蓝明权,他还真不干净,找到宋允执后,王兆便问:“世子,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不着急,先耗着。”


    王兆不明白。


    宋允执道:“有人会比我们还着急。”盐引还没拿到,三日后有人会主动上门。


    没等到三日后,当日下午钱铜便主动来找他了。


    身后领着一人。


    那人一见到宋允执便红了眼眶,激动地道:“宋,兄长,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 22 章   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回来的人正是沈澈。


    一场人为的海难,害他九死一生,深海里晕过去的那一刻,他是真以为回不来了,醒来时却发现在一艘渔船内,鼻尖全是鱼腥味。


    “宋小公子醒了?”推他下船的那个人,走过来端给了他一碗水,“醒了就好,那咱们再在海上待几日?鱼太多,不捞完可惜了”


    他走出船舱,昨夜的爆炸过后,茫茫海面上漂满了崔家的货船残骸。


    十艘船的茶叶,全是走私的证据,一夜之间没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动的手,恨不得立马回城找宋世子商议对策,但那人非要在海里捞鱼,于是,他堂堂国公府的公子,皇后的亲外甥,在海上陪着钱家的渔夫,捞了三四天的海产。


    一下船便看到了女贼。


    她说来接他,实则一路押送,将人擒到了钱家。


    他对此女已忍无可忍,见到了宋允执后,无需再忍,回头冲她道:“我与兄长说几句话,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他这一身海腥味,实在太臭。


    谁稀罕跟着他,钱铜捏着鼻子,浓浓的鼻音传出来,“可以,唯有一点,没我的允许你不能回去。”几日过去,少女彷佛已养好了伤,奸诈的面相又显现了出来,冲他身后的宋允执眨眼笑了笑,道:“你们兄弟好好叙叙,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吩咐阿金,“给阿弟找一身衣袍,先沐浴。”


    谁是她阿弟?


    她一路捏着鼻子,嫌弃的模样深深刺到了沈小公子的自尊,他有那么臭吗?他偏不换,把下人们都关在了外面,拉了宋允执进屋。


    房门一合,沈澈便迫不及待地说了他这段日子的行踪。


    “当日夜里,钱家的人便领我去了巷口,上了崔家的货船”他省略了过程,过程太丢人,实际他被打晕,又塞了一回麻袋,醒来时已在崔家的船上,钱家的黑头儿,递给了他一套崔家侍卫的衣衫,他换上后,又递给了他一块抹布。


    他本不能忍,却无意发现船舱内全是装好的茶叶。


    朝廷对茶叶早有管制,每年大虞拿茶叶换邻国马匹,都定量额度,崔家却装了足足十船,若走私到邻国,必会损害正在恢复期的大虞元气。


    货船出海之前,他传信给了暗卫。


    交代完自己的行踪后,将计就计成为了钱家放入崔家的一名探子,为了家国,他忍辱负重,在船上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擦地板,烧炉子,搬货,巡逻


    从崔家里口中得知,他们即将要找的人是朴家大公子后,他一度很激动,朴家大公子一现身,他立马放释放信号,待朝廷的人马一到,铁证如山,借此将三大家一网打尽。


    可他没想到钱家的人提前动手了。


    功亏于溃,一败涂地,还险些丢了性命,沈澈从未如此认真过,他道:“宋兄,此女不简单,绝非凡俗之辈,我敢肯定,她与崔家的走私案有关,咱们不能再等了,先抓来审问。”


    ‘此女不简单’,他已说了三四回。


    宋允执并非对她没有防备之心,而是回回都没防备到,猜不透她的下一步。


    他靠得太近,气息熏鼻,宋允执下意识往后移。


    沈澈愣了愣。


    宋允执直言道:“你先洗洗。”


    这回是真被伤到了,他何时如此窝囊过,沈澈突然起身打开门与外面的小厮道:“帮我打两桶水来,我沐浴。”


    四大门神中之一的阿银候在外面,就等他开口,扬声道:“这处院子是姑爷的住处,小公子的厢房在那边,小的早已备好了水,公子请吧。”


    谁是姑爷?


    沈澈猛然回头。


    宋允执立在屋内,正偏着头,没让他看见脸上的神色。


    沈澈倒吸一口凉气,心头的不平一瞬被抚平了,比起宋兄所受,他那些都算不得什么了,“女贼果然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哪里来的胆子,她”


    “小公子,水要凉了”


    ——


    半个时辰后,沈澈沐浴更衣完,换上了与宋世子一样的蜀锦长袍,头发有小厮替他绞干,戴上了一顶玉制的发冠。


    再坐在宋世子对面,沈澈便失去了语言,安抚道:“婚姻之事煤灼之言,宋兄放心,待他日回到京都,我为您作证,你乃身不由己”


    “姑爷。”阿金从外进来,把那日钱铜借走的披风还给了宋允执,“娘子说今日天色好,带姑爷出去逛逛,以感谢姑爷买的烧鸡。”


    宋允执眼皮跳了跳。


    什么烧鸡?沈澈惊愕地盯着宋世子一点一点红起来的耳垂,意识到自己不在的这几日,一定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但宋世子万事喜欢一个人闷在心里,没打算与他说,看了他一眼后,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先歇息。”


    沈澈:


    女贼说了他不能出去,但没说宋世子不能出去,眼见宋世子就这么丢下他走了,再看堵在他跟前的女贼狗腿,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谁了。


    ——


    宋允执走到门口时,钱铜已立在马车旁等着他了。


    为了洗去霉运,她今日穿得很明艳,枣红色春衫配石榴裙,头戴海珠玉冠,腰间挂一把金色铃铛,‘金银珠宝’齐齐穿在了身上,谁也别想与她争风。


    宋允执看着眼前眉眼灵动,盛气凌人的少女,实在难以将她与前几日倒在雨泊中的人重叠在一起。


    见他来了,钱铜先钻入了马车内。


    宋允执后上,弯腰抬头的一瞬,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花海。


    马车乃钱铜专属,她爱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察觉出他的诧异之色,解释道:“春季正值看花的时节,错过了便要等一年,何不好好享受一下身在花丛中的感觉,好看吗?”


    宋允执对花无感,“还好。”


    钱铜便侧目盯着他。


    宋允执不想理会,脚下马车都走了好一段了,她还在盯,忍无可忍,转头回以凝视,“看什么?”


    许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有这样的勇气,少女目光里的一丝微漾暴露出了她的猝不及防,但很快恢复平静,笑了笑,终于收回了目光,答道:“看宋公子嘴硬。”


    她这一语双关,宋允执脸色难免一变,不自在地握了握膝上的手。


    烧鸡的事必是医馆大夫告诉了她。


    “对不起啊,是我把你忘记了。”钱铜实话实说,真诚地道歉,“家里人来报信,说朴家大公子回来了,到了钱家吊丧。”


    宋允执对她的诚意一向很怀疑,但此时却忍不住看向她。


    见他似乎挺感兴趣,钱铜继续道:“朴家你知道吧?扬州四大家之首,别说咱们钱家了,扬州大大小小的商户,见了人谁不想着上去巴结一番”


    所以,她回去也是上赶着巴结?


    为商者,唯利是图乃本性,钱家的盐引即将到期,总要做两手准备,从朝廷手里拿不到盐引,便也会走崔家的后路。


    投靠朴家。


    钱家与朴大公子说了些什么,共谋了何事?宋允执很想知道,而身边女子非寻常人,容不得他有冲动半分。


    斟酌后,他试探问道:“你与他很熟?”


    钱铜思索了一阵,“也不算很熟吧,见过几回面。”她侧目看向他,突然好奇问:“今日你也见到了,觉得如何?”


    宋允执回忆起那张脸,不似她那般满口虚言,认真评价道:“朴家的大公子,声名远扬,气度自然不凡。”


    他说完,又见她紧盯着自己。


    她目光灼烈,完全没有一个女子的羞耻之心,宋允执正欲转过脸,突然听她软软地道:“可是昀稹也不差啊。”


    座下的马车碾过石子,心口有一瞬失重,他转过身想掀开车帘,看到的却是被堵在窗扇前的几枝桃花,刚采摘下不久,花瓣上沾着花露,一株珠娇艳怒放。


    ——


    钱铜的马车停在了闹市。


    人下来后,便吩咐扶茵把马车帘子拉起来,露出了里面一车的鲜花,自己拿了一捧,往宋允执怀里塞了一捧,“咱们今日来做好事。”


    “这些是我与扶茵年前种下的,一个人赏是赏,大家赏也是赏,你猜猜是送花的心情好一些,还是收到花的?”不等他回答,她便碰了他一下手肘,示意他上前,“路过的人,一人一朵,会送吗。”


    宋允执努力不去看手里的一捧桃花,脚步僵硬,丢也不是拿也不是。


    他身边的小娘子已经开始送花了,“婆婆,拿朵花回去吧”


    “这花儿真好看。”


    “好看吧?都是自家院子里种出来的,婆婆拿回去养着,还能开几日呢。”


    “太感谢了”


    “大伯,喜欢花吗,送给你。”


    “我一个大男人,拿花作甚”


    “拿回去送给媳妇,没媳妇送给老夫人,定会逗她开心。”


    男子恍然一悟,笑得憨厚,“小娘子说得对,多谢了。”


    宋允执目光盯着不停忙碌的少女,见她热情招呼路过的每一个人。


    她不矜持,不会害羞,与他以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甚至与此时立在她对面,接过她手中花朵含羞额首的姑娘们都不一样。


    但她的落落大方,不自觉地会引人瞩目。


    宋允执瞥开视线,心中猜测,她今日这番辛苦,到底是何目的。


    很快,便有了答案。


    马车前来了一位衣衫破旧的婶子,似乎怕自己身上的尘埃占到了她身上,不敢靠近,立在远处扬声问道:“是,是钱家七娘子吧?”


    钱铜闻声抬头望去,“正是。”


    那婶子一下子落了泪,抬袖抹了一把,呜咽地道:“可算见着人了,前些日子若不是钱家搭建的粥棚,我们一家子早饿死在了街头,七娘子的救命之恩,老妇没齿难忘,今日先给七娘子磕个头,待来日有了能力,咱定会报答今日之恩。”


    钱铜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婶子快起来,我一个小辈哪里受得起您来跪,我钱家赚来的钱,也是大家给的,能帮到你们,乃我钱家的福分”


    把人拉起来后,又问:“找到活儿了吗?”


    大婶点头,“找到了,我那口子在码头谋了个体力活儿。”婶子哭道:“七娘子是好人啊,老天开眼,一定会有好报”


    见那婶子认出来人后,周围原本不敢靠近的百姓齐齐涌了过来。


    “是七娘子吗?”


    “钱家的七娘子来了,大家快去”


    一会儿功夫,钱家的马车旁便围满了衣衫破旧的百姓和流民,个个对钱铜感激涕零,“感谢七娘子”


    那么多人跪下,钱铜不能一个一个去扶,便立在那对大家道:“你们都快起来,我钱铜说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救济百姓乃我钱家的本分,你们不用感激我,好好活着,待将来能自给自足了,有了多余的能力,再去帮助身旁需要的人,那便是对我钱铜最好的报答。”


    少女的嗓音明亮,说完后眼角已泛出了红意。


    她枣红色的衣裙明艳得如同一道骄阳,胳膊弯里躺着的一束梨花,又雪白而圣洁。


    百姓被她的话感动,心情激昂,“钱家的人有良心,不像崔家丧尽天良,竟残害无辜百姓,若不是钱家七娘子勇闯酒楼,查出牙行背后的肮脏,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被残害”


    “牙行里面的百姓也是钱家人救出来的,听说半夜一家一家地敲医馆的门,七娘子和姑爷忙了一夜,官府的人才来”


    “钱家才是咱们扬州百姓的福祉。”


    不知谁问了一句,“七娘子,可拿到盐引了?”


    钱铜摇头,“尚未。”


    宋允执立在她身旁,观察了她半天,险些也被带动到了情绪之中,此时方才知道她今日的目的。


    为了盐引,她是想煽动百姓?


    “多谢大家关心,我钱家行的端做得正,不怕查,但也请大家相信,朝廷的官差明察秋毫,绝不会冤枉一个为民谋利的商家,我钱家拿盐引,凭的是凿盐技术,同样的价格,咱们钱家盐的质量,永远可以拿得出手,我相信朝廷会如何选。”


    钱家七娘子有原则,不煽动百姓,点到为止,继续派发手里的花朵,“既然大家都来了,一人带一朵花出去,咱发完为止”


    ——


    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立在那一动不动的宋允执,一位婶子看向他手里的花,问他:“我可以拿一束吗?”


    宋允执点头。


    “是七姑爷吧,长得真俊!”


    “与七娘子相配正好。”


    “可不是,天生一对”


    万事开头难,侯府高贵的世子爷送出了第一朵花,很快便有了第二朵,被迫加入到了送花的队伍。


    人越来越多。


    手肘被人轻轻一碰,“世子”


    宋允执心领会神,慢慢地离开了人群,待无人时,便问隐藏在身后巷子里的人,“何事?”


    “大人今日审了蓝明权,得到了几个消息。”那人低声道:“四大商看似不合,自相残杀,实则一到原则性的问题上,便会相互隐瞒包庇。”


    “还有一事。”那人道。


    宋允执竖耳。


    “钱家的七娘子曾与朴家大公子有过一段感情,若非两家长辈反对,两人早已定亲。”


    ——


    满车的花都送完了,钱铜问,“如今知道,是送花高兴,还是收花高兴了?”


    没人回答,钱铜诧异地转头,才察觉身旁没了人。


    去哪儿了?


    寻了一圈没见到,刚踮起脚,便见宋公子立在人群之外,手里的几株药勺还未发完,一动不动地朝她盯来,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感受到,他此时彷佛恨不得把她捏碎。


    第 23 章   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他怎么了?


    钱铜不记得自己哪里惹到了他,前一刻还见他好好的与人在赠花,转头问身旁扶茵,“有姑娘占姑爷便宜了?”


    长那么俊,适才好几个小娘子如狼似虎地盯过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没保护好自己。


    扶茵摇头,她太忙没看到啊。


    钱铜还在挖空脑汁想到底谁惹到他了,便见对面的人已提步朝她走来,面色虽有些冷,却看不出有怒意。


    她花眼了?


    回去的路上,钱铜便察觉出来,不是她的错觉,今日宋公子的心情是真的不好,无论她怎么搭话,都没得到回应。


    “再陪我去个地方。”钱铜道:“去了保准能让你心情好。”


    他不喜欢人多的地方,那她就带他去个清净的地方。


    宋允执对她说的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想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相信她的任何鬼话。钱家既然与朴家有此渊源,为防两家勾结,盐引之事,更应该从长计议。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处偏僻的巷子口。


    再往前马车进不去,钱铜下车,把宋允执剩下的几株芍药花拿在了手里,抬头冲仍坐在车内不太想出来的公子道:“走吧,这儿没人。”


    在她执意的注视下,宋允执还是下了车。


    扬州乃江南水城,大大小小的巷子纵横交错,大的能通车马,小的只能容下两人并肩,宋允执不知道她要把自己往哪里带。


    少女的笑容有些勉强,人间的悲苦把那张明媚的脸庞,染上了几分苦涩。


    宋允执又转回了身子,看向她身后。


    姑爷想要出去逛个街,七娘子同意了,她不是那等没有自信,不放心人出去的主子。


    ——


    他也喜欢猫吧?钱铜没再为难嘴硬的宋公子,一人进了屋,离开前嘱咐道:“屋里到处都是鸡鸭,粪便多,别让它下地。”


    钱铜冲那妇人眨了一下眼,笑道:“姑爷。”


    片刻后里面响起了一道妇人的嗓音,“来了来了”


    崔夫人则是装疯卖傻,嚷着要见知州夫人,说知州夫人害苦了她崔家。


    是有人送的。


    什么求不求的,钱夫人一句都没听懂。


    没有人回应。


    妇人说到最后,泪水已经止不住了,觉得自个儿在姑爷面前丢了人,忙转身道:“瞧我,又说起来这些,姑爷别在这儿站着了,养的几只鸡鸭,四处乱窜,脏得很,还是去院子坐着,七娘子很快就好”


    与外面青瓦白墙的高院不一样,越往里走,房屋的墙面越陈旧,院落又矮又小。


    对方刚进入到她的情绪之中,她已经脱离了出来,换上了另外一幅轻松的面孔,“所以啊,这人一穷,心胸就会受到局限,若是我,适才我一定不会拒绝宋郎君的施舍。”


    妇人憨厚地笑了笑,邀请道:“七娘子快,快进来。”突然见到她后面的公子,愣了愣,“这位贵气的公子是?”


    钱家的人再如何厉害,面对这样的朝廷官兵,个个都有些怵,不知道好好地审着崔家,怎么又找到了钱家。


    刚收拾好,小厮禀报,官府的人上门来了,来的是两名朝廷的铁骑,一身铿锵盔甲,面容肃然,周身一股杀伐之气,见者人马俱惊,“还请七娘子,走一趟官府。”


    “谁说糟蹋了,我知道婶子喜欢花。”钱铜塞到了她怀中,“养在罐子里,还能开几日。”扫了一眼院子,问道:“小黑呢?”


    王兆查了,知州府从崔家手里过户得来的庄子铺子院子,没有一处是干净的,都与之前的牙行脱不了干系。


    钱铜没再留。


    妇人道他是来找七娘子的,垂下头哀声道:“人都死了好些年了,七娘子心好,念着咱这些孤孀,一有空了便会过来看望,每回来都要上一炷香,拦都拦不住”


    崔老爷一口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钱铜怕她真急出个好歹来,安抚道:“想要一件东西,不是上赶着去求,求是求不来的,得让人主动找上门来,如今官府来请,是好事。”


    第二日王兆便找人来问宋允执,打算如何定案。


    出来后却看到了惊愕的一幕。


    他转过身正欲往回走,妇人从前面的祠堂里出来,看到了他,压低了嗓音道:“姑爷仔细脚下,地上脏,没得脏了姑爷的靴。”


    宋允执正在给那妇人银子,妇人死活不要,他便放在了墩子上,那妇人赶紧又拾起来,换给他,一来二回,两人已相互抓住了对方的胳膊,拉扯了起来。


    他又道:“钱铜,它跑了。”


    钱铜起身都要离开了,惊奇地道:“你脸红什么?”


    他往里走,还有一进屋子,香火的气息浓烈,应是一间祠堂。


    出来时便看到了躺在门槛上的小黑。


    妇人也跟着寻了一圈,叨叨道:“适才还在呢,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多半又是去了窝里,七娘子七姑爷先坐”


    妇人往边上移了两步,宋允执便瞧见了里面跪着的那道身影。


    小黑猫却是不给他机会了,四条腿一撑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高傲地迈着步子进了屋。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您管好您的后院,安抚好三婶子,别整日在她面前去提大姐姐的事,想要让人走出悲伤,并非一味的劝慰,而是找些事情让她做,让她遗忘,别再念着这事儿了”


    她记得没错的话,这银票是她上回给他的,他还揣在身上?是个节俭的人,钱铜道:“刘婶子说得对,收着吧,下回来给小黑带些吃食。”


    宋允执的目光正好在她脸上,不得不佩服她的脸皮。


    王兆顺着身契去找人,在他蓝明权的宅子里找到了人,他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她的面孔太多,多到宋允执不知道该去看她的哪一面。


    小猫小狗都是有灵性东西,知道谁喜欢它谁不喜欢,感觉到了宋允执的抵触,小黑仰头转了转脖子,一个不注意,便从宋允执的怀里跳了下去。


    宋允执眸子一跳,咬牙道:“你看错了。”


    盐引迟迟不到手,盐井那边的人早就慌了。


    宋允执对花花草草和小动物,没什么感觉,坐在一旁沉默饮茶。


    “姑爷好相貌。”妇人也不敢往他脸上多看,让出门口请二人进屋,钱铜把手里的芍药递给她,“给您带来了几朵花,香不香?”


    宋允执是个守信之人,即便他没有答应过一定要看住这只小猫,但想到待会儿她出来后,质问自己时的嘴脸,选择了追。


    家徒四壁,最怕的便是贵人来做客。在接过妇人手中忐忑的茶盏时,宋允执打破了一路的沉默,道了声,“无妨,多谢。”


    正背着他,他看不见她的脸。


    钱铜对知州府并不陌生,来过几回,熟门熟路了。


    用完午食,钱铜打算去一趟盐井。


    从巷子里出来,钱铜便与身旁的公子道:“人穷志不穷,你是好心,但他们不会接受嗟来之食。”


    钱铜一愣,把它拎起来,拍了拍它身上的灰,抱进怀里问道:“姑爷不要你了?走,咱找他算账”


    ——


    蓝明权看到那些名单和账本,眼睛都黑了,他知州府何时参与过崔家的黑产,可铁证如山,牙行里面的每一张身契都在。


    虽为粗茶,入口却有一股清香,扬州的纺织与海产丰富,冬季寒冷,茶树容易受冻而死,茶叶多数是从蜀地运来。


    这样的人家喝上一盏茶,已是他们最大的能力,刘婶子自知做不出能招待他们的饭菜,也没留人。


    妇人进屋搬了两张木墩,满脸歉意地道:“屋里实在太乱,只能委屈二位坐在这儿。”


    她说完,往前走了两步,避开了他的注视,“天色不早了,回吧,我们也饿了”


    身契是崔家大公子给钱铜的,钱铜给了宋允执,整个过程宋世子都在。


    如老妇所言,屋子里没什么可以入眼的摆设。


    宋允执看向屋内,下意识唤:“钱铜。”


    开黑店欺诈百姓,残害人命,贿赂官差,这些罪名虽也够他崔家灭满门了,可比起走私通敌来,便不算什么。


    宋允执看着她。


    ——


    宋允执知道王兆的审问到了瓶颈,便传话道:“明日午后,我会想办法去知府,把蓝明权提出来,我来审。”


    妇人听了她的话,顿时松了一口气,“你们能来看我这个老婆子,我已经很高兴了,好手好脚的,怎能再拿你们的银子。”


    “香”妇人双手在衣摆上搓了搓,不太好意思接,“这么好的花儿给我不糟蹋了嘛”


    钱夫人很快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过来,钱铜人已经快到门口了,钱夫人出声唤住她,低声交代道:“到了官府好好与人说话,钱家的盐引还有三日就到期限,你父亲睡不着觉,去几个盐井蹲了好几夜了,崔家这回是再也起不来了,朴家不屑得与咱们来抢这点口粮,有能力和本事与咱们争盐引的只有卢家,万不得已,你应下朝廷一些好处,咱少赚点,也得抱住家业”


    钱铜看着这滑稽的画面,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与已急得有些脸红的宋允执道:“你别给了,她不会要的。”


    说完便余下宋世子一人看着蜷缩在他怀里,全身上下黑得只剩下一只眼睛在转的小猫,忍了忍,任由它躺在了那。


    两名铁骑,一点废话都没,“七娘子去了就知道。”


    拐了好几道弯,少女的脚步终于在一处破旧的院门前停了下来,抬手叩了几下门环,“刘婶子在家吗?”


    钱铜也好奇,“大人宣草民前去,是有什么事吗?”


    好在没让钱铜立马跟着他们走,容她乘坐自己的马车速到知州府。


    说她懂,可她出的点子愚不可及,朝廷正在查官商受贿,她倒是财大气粗,还想贿赂朝廷。


    果然女子都一样。


    钱铜没功夫与她解释,提步上了马车,直往知州府而去。


    她本就是江南的口语,偏软糯。


    宋允执眼睑轻轻地动了动,恍如看到了家中小妹,一见到小猫小狗,好好的嗓子彷佛被什么东西夹住了一般,话都说不好了。


    门打开,出来的是一位年岁六十上下的妇人,见是钱铜,欢喜地道:“七娘子今日怎么来了,我都没准备好,哎哟,这院子也没打扫”


    七娘子只说禁足小公子,没说禁足姑爷。


    同样高傲的宋世子冷眼看着它,往前去追,小黑意识到了危险,不再优雅,从他眼皮子底下撒腿一溜,瞬间不见了踪影。


    钱铜上完香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放在了牌位前,“三个月的月钱,收好了。”


    黄土参着谷草搭建的灶台,一口铁锅,几只土碗,木几上摆着还未吃完的剩菜,乌黑一团,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妇人再次进屋,出来后怀里便抱着一只黑色的小猫,冲钱铜笑着道:“找到了,上回七娘子给她弄的那窝暖和,最近总赖在窝里睡觉。”


    “咱家一家三代都是钱家盐井里的工人,两年前盐井坍塌,我那口子带着儿子孙子都在里面,全被埋了”真正的悲痛,时间是无法愈合的,别说两年,即便再过几十年,直到死,回忆起来也会剜人心,妇人抹了一把泪,哽塞道:“都是命啊,出事前,七娘子便知会了大家,先等两日再下去,是我家那口子贪,想着能早些出盐,谁知道搭进去了十几条人命”


    崔家的案子,不能再拖了。


    他身上尚有蛊虫未解,加之最近的表现不似从前那般抵触,似乎已接受了自己七姑爷的身份,上至钱铜,下到阿金,对他不再设防。


    钱铜起身接过来,怜惜地抱在怀里,顺了顺它背上的毛,软声道:“小黑有没有乖,来让姐姐看看,胖了没”


    软软的小东西入怀,那抹本以为早已遗忘,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的触感突然窜上了脑海,宋允执一瞬僵住不懂。


    且转变的很快。


    “刘婶客气什么,我又不是外人。”


    入耳像撒娇。


    钱铜上前,见宋允执手里握着十两银票。


    还是没人出来,宋允执吸了一口气,生平第一回去抓一只猫。


    妇人家徒四壁,连迎客的地方都没,不可能买得起茶。


    钱夫人脸色不好看,剜她一眼,“我用不得你教我做事”又急上了,“你到底有没有把握,我这心里也好安稳下来”


    “这两年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钱家的盐井里出不来盐了,可唯有咱们这些内行的人清楚,七娘子是怕再发生那样的惨痛,格外谨慎,说什么盐少了不怕,命最重要”


    宋允执问妇人,“尊夫是如何走的?”


    宋允执看向身边的少女,刚转过头,便被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塞了过来,“抱一会儿,我去看看刘婶。”


    说她钱夫人不懂,偶尔几句话,又说到了点子上。


    顿了顿突然道:“把钱家七娘子也叫过来。”他一道审。


    ——


    宋允执沉默。


    往日一到,府邸内的婢女们怕她抢了她们宝贝小公子,见了她个个目含鄙视,眼珠子都快滚到头顶了,今日进来,却没有见到一个婢女。


    守门的人都换了,换成了朝廷的铁骑。


    左右两侧,一边站一个,压着她往前走,钱铜突然觉得还是之前翻白眼的婢女比较可爱一些。


    脚步压抑地走过长廊,终于到了大堂。


    刚上台阶,便见从里面滚爬着出来的蓝知州,见到她人再也不眼盲了,不再问她‘是钱家七娘子吧’,急着呼救,“七娘子来得正好,快帮我与官差解释清楚,那些东西真不是我的啊”


    第 24 章   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


    蓝知州想过崔家会倒,但怎么也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知州的位置每三年换一次,他今年便到了任期,本可以全身而退,怪就怪他那夫人,想在离开扬州之前,再捞上一笔。


    惹上了一身骚。


    崔家的人临死前巴不得咬他一口,拉他垫背,非说知州府参与了牙行的买卖,这不是污蔑吗,所有的证据摆在面前,他百口莫辩,唯有钱家能证明他的清白,这些铺子庄子和银票,皆乃崔家当初给他儿子的定亲钱,不是什么封口钱。


    七娘子最清楚,当初钱家也曾为了他家亲事,许过钱财。


    蓝明权如同看到了救星,要拉着钱铜一道进去,再与王兆解释清楚知州府是清白的。


    钱铜却往边上一避,谦卑地道:“大人言重了,我一介商户之女,说得话知州大人如何相信?”


    蓝明权一愣,抬头看向跟前的少女,她态度疏离,不急不躁,眼中没有奚落也没有想要伸出援手的意思。


    昔日他钱家从家主到底下的奴才,哪个不上赶着与他知州府攀上关系,就是这位七娘子也曾来过府上,讨好他的夫人和家中小儿。


    不禁后悔若是当初他们选了钱家这位七娘子,是不是便没有今日这回事了。


    说什么都晚了,蓝知州放低了姿态,“七娘子,看在咱们这些年相处融洽的份上,替我向大人澄清一二。”


    “大人怕是不知道情况。”钱铜超朝里一望,“我都自身难保了,哪有资格替大人澄清。”


    熟悉的嗓音传进来,屏风后的宋允执视线从手中卷宗上抬起来,手里的卷宗递给了王兆,同他使了个眼色。


    王兆接过,绕出屏风,去了外面的正堂,与侍卫道:“请七娘子。”


    钱铜跪下行礼,“民女钱铜拜见大人。”


    话音一落,对面的少女眼睛都瞪大了,“走私,崔家竟在走私?民女还真不知道”


    “京都的官差。”王兆道:“大人问你问题你就答,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王兆还没来得及震惊,屏风后便突然响起了一道动静声。


    “如此恶行,谁能看得下去?我钱家出人出力,把人救了出来,大人若是为了此事,特意来奖赏草民,倒也没必要,钱家驻扎扬州百年,这里的百姓,一草一木都是家园,有责任也有义务为其出力”


    “不怕大人笑话,此事也因我姑爷而起,崔家欺人太甚,打了我家姑爷,大人说说,这都欺负到家人头上了,我还能忍下这口气吗?这不,就去找了崔家二公子的麻烦,本意是要他的牙行开不下去,谁知道崔二暗地里竟干着那般丧尽天良的恶事”


    “大人既然都说了,便也已经听说了我钱家大娘子的悲剧,钱家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大娘子被崔大公子所害,若非他殉葬,我非宰了他不可”


    王兆忙回过神,“暂且算不上犯事,但有几件事需要当面过问七娘子。”


    王兆冷哼一声,“本官在海上遇上了你们钱家的渔船,那夜发生了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七娘子应该知情。”


    “怎么不说话?”


    钱铜沉默了。


    但他不急,慢慢问:“本官再问你一次,茫茫深海,七娘子的人是如何找到的大娘子?若七娘子再来巧合这一套说辞来糊弄本官,本官今日只能将七娘子留下,想好了再回答。”


    钱铜点头,“听说了。”


    “没有。”


    王兆一愣,立马问道:“人呢,活着吗?”


    钱铜点头,“容民女回去接人,大人届时想问什么,民女保证,他一定会知无不言。”她说完,转身便离去。


    看她清纯无知的小脸上蒙了一层茫然,若非她自报家门,说自己是钱七娘子,王兆还真会怀疑是不是叫错人了,压住心头的疑虑,继续问:“崔家牙行的恶行,是钱七娘子最早发现的?”


    知州府不是从前的知州府了。


    崔家的船上竟留下了活口,天大的好消息,如此崔家走私的案子,便有了进展,王兆忙道:“七娘子可否把人带过来。”


    钱铜不得不止步。


    钱铜愣了愣,这才得知那道屏风后还有人在,好奇地伸长了脑袋,正欲看仔细些,便听得里面一道咳嗽声,接着略微沙哑的嗓音自后面传来,“四大家各有家族暗号,朴家乃海狮,卢家为梭,崔家为虎,钱家的乃元宝,唯独你钱七娘子是一枚铜钱。”


    “等等。”屏风后人突然出声。


    王兆突然哑口无言了。


    “多谢大人。”


    在王兆停顿的那几息里,坐在屏风后面的宋允执便知道,他已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心头已有了预料,今日他怕是应付不了。


    王兆:“谁受伤了?”


    钱铜缩回了脖子,老实答道:“信号弹是我给钱家大娘子的,崔家出事前,我曾出去崔家,劝说大娘子回家,为防万一,给了她一颗信号弹。”


    比起王兆的审问,里面那位大人的言辞,明显犀利多了。


    钱铜一愣,“不是牙行残害百姓吗,外面都传疯了,赞赏大人英明,还了百姓一个公道。”


    她回答的头头是道。


    王兆此刻对跟前的少女,终于有了几分认真,“为何又突然插手了?”


    外面王兆已开始审问,“七娘子可知崔家的案子?”


    “啪——”惊堂木突然落下。


    王兆:“去了海上?”


    又道:“崔家的罪孽,并非我一人知情,一个月前牙行里的一人满身带血爬出门槛,此事扬州不少百姓都曾见过,蓝大人还派人上门彻查过,他没告诉大人?”


    王兆问:“七娘子知道崔家犯的是何罪?”


    钱铜来过知州府,但还是头一回上公堂,大堂空旷高深,气氛肃然,人一进去便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迫。她不是犯人,应该不用跪。


    钱铜扬起脖子往里看,恨不得闯进去,瞧瞧里面藏着人到底是谁,但她不敢,低声问王兆道:“这位是?”


    他嗓音低沉,说的有些吃力,听起来很奇怪,可此时却无人去在意他的嗓音,而是被他的话牵住了心神。


    宋允执知道她有千万个借口脱身。


    “本官还有一事要问七娘子,崔家的货船于五日前达到的黄海海峡,崔家大公子五日后方才归队,海峡离城内最少要航行一日半,在崔家的货船离开巷口之后,并无其他的船只前往,本官请问七娘子,即便崔家船上有钱家的探子,他们又是如何传递消息给钱家的?”


    对宋世子下蛊,劫他去当钱家的姑爷,单是这两项,便可治她的死罪,可世子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替他做主。


    听她一口一个姑爷,王兆眼皮子直跳,转移下一个问题,“据我所知,牙行的事情爆出来之前,七娘子曾去酒楼找过崔家大公子,主动要去了牙行身契,七娘子早已知道崔家的罪孽。”他嗓音慢慢地凌厉,“为何不上报?”


    人来了,便没那么容易回去,钱铜侧目瞟了一眼门外照进来的光线,沉默了一阵,交代道:“我在崔家的货船上,留了探子。”


    钱铜点头,“对,民女与我家姑爷一道去收牙行,正巧碰上了崔家二公子在行恶,姑爷心怀大义,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把人救了下来,大人应该见过他,是给了你们身契的那位公子”


    钱铜一脸冤枉,“大人莫非不知,崔家先前的大奶奶乃我钱家的大娘子,没有证据的事,我去上报,不是给我阿姐找麻烦吗?”


    “民女。”她道:“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找我家姑爷对峙,是他照顾了我一夜,为我擦汗为我喝药,陪我睡了一夜”


    她面上带着少女的天真,忐忑问他:“不知王大人,民女犯了什么事吗?”


    钱铜:“找我阿姐的路上。”


    “如此,钱娘子可否解释,那日在海面上的那枚铜钱信号,是为何意?”


    好一张利嘴。


    她咬牙切齿,满目憎恨,哪里还有适才的纯真,王兆看愣了,一时不知道问到了哪里,照着宋世子拟好的单子,审问道:“七日前,崔家大公子逃亡的那一夜,你在哪儿?”


    好吧,她跪。


    “奖赏嘛,自然不会少”王兆直接进入正题,问道:“崔家在走私,你可知情?”


    “活着。”


    王兆对她早有耳闻。


    王兆本以为能犯下如此胆大包天的女子,必然有一副狡诈的面相,可当跟前的少女抬起头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纯洁至极的面孔。


    适才只是为了震慑她一番,随后道:“起来吧。”


    王兆:“大娘子回来那一日呢?”


    他当然见过。


    像是脚不小心踢到了桌角。


    钱铜:“医馆。”


    嘴里的冰块化开,把他的嗓音也一道凉化,“还是说,告诉七娘子崔家行踪的,根本不是什么探子,而是朴家?”


    宋允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那张演戏的脸。


    堂内空旷,他低沉绵长的嗓音,回旋在堂壁上,震得人心口一麻,钱铜脸上的笑容慢慢不见。


    屏风后的人继续道:“朴家大公子于两年前离开扬州,迁移到了海州,表面上看似与你钱家断了来往,实则暗中一直在与你七娘子保持着联络。”


    “至于原因,便是你七娘子与朴家大公子有过一段渊源,凭你二人的交情,钱七娘子想要杀谁,他朴家大公子岂会留他过夜?”


    宋允执一直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在收到暗探的消息后,便一切都明了了,他道出了真相:“炸崔家船只的人,不是他崔万锺,而是钱七娘子你,还有朴家的大公子。”


    他道:“钱家家主,本官说的没错吧?”


    第 25 章   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


    他叫她钱家家主,那便是比她想象中知道的要多。


    如此厉害,把她的一段旧情都挖了出来,好大一顶帽子扣在她的头上,她若是承认了,岂不是今日再也走不出去了。


    “大人是要擒我?”若是旁人遭了如此审问,此时已经吓跪了,她没有,只转过身,有些委屈地道:“大人令人上门传话时,可不是如此说的。”


    那屏风也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不透风也不透光,完全看不到里面坐着的是人还是鬼,迟迟不说话,应该是在给她机会解释。


    她问道:“大人是听蓝知州说的吧?”


    “此人不可信。”钱铜丝毫不避讳在背后说一个人的坏话,“蓝知州与崔家勾结,大人想必已经查到了证据,一个狗急跳墙的人,此时他说的话,您应该斟酌一二。”


    回忆起适才他说的话,她似是被气笑了,“我与朴家大公子,亏他能编排得出来,怎么可能呢大人,这话咱们在这儿当笑话说说算了,可别传出去,若进了我家姑爷的耳朵,便麻烦了,他心眼小,会吃味,还不知如何与我置气呢。”


    王兆觉得自己快憋不住了,手里的惊堂木提了又提,好几次险些砸下去。


    里面的宋世子半天没了动静,他不敢贸然行事,怕乱了宋世子的计谋。


    耳边安静了一阵,屏风后的人才出声,声线清冷,没了适才的杀伐,“你的家事,与本官无关,说正事。”


    钱铜诧异,“民女说的便是正事,钱家怎么可能攀上朴家那样的大家族,朴大公子何许人物,岂能是民女这等平常女子能配得上的,民女有自知之明,我喜欢的是我们家姑爷那样的。”


    她一番答非所问,把王兆都给带进去了。


    她眼瞎了吗?


    宋世子比朴家大公子差?哪里差了,她配朴大配不上,配世子就能配上了?


    “先前蓝明权虽是个老狐狸,可咱们知道他要什么,这回来的官差到底是何方神圣。”钱夫人挨着钱铜右侧而坐,惊愕问她:“你连脸都没见着?”


    钱铜道:“没有。”


    但她永远融入不进去。


    如王兆所想,他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轻易捉拿人来拷问,她再如何奸诈,总会还有下一步,他吩咐王兆,“三日后的最后一刻,把盐引给他钱家,时限为一个月。”


    他敢确定钱七娘子那夜就在船上,因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嘶吼,像是一个人痛恨到了极致而发出来的怒吼。


    她在故意销毁证据。


    一个月


    没有了盐引,钱家将来该怎么办?


    沈澈没想明白,宋允执却清楚。


    朴家没动手。


    四月底了,天气越来越热,尤其是正午,偶尔一阵人还会出汗,怕他在里面闷着了,王兆特意放了一块冰在他旁边,不知何时已被宋世子撬走了一块,桌上全是碎冰渣。


    ——


    “铜姐儿,官差是不是当真如你所说,万一他是个爱财的呢,他怎么与你说的”


    钱夫人没忍住,偏头翻了个白眼。


    但也算有了收获。


    “姑爷。”扶茵唤了一声,迎上去禀报道:“今日老爷和夫人摆了宴席,请姑爷和娘子过去用饭,娘子已到了,就差姑爷”


    适才高高在上的宋大人回到了钱家,成了钱家的七姑爷,态度和嗓音都变了一个样,温声道:“给你的馒头。”


    炸了崔家的货船,与她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钱夫人一愣,那到底是成还是没成嘛,忙跟在她身后,追问:“朝廷这回来的官差,如此不好说话?”


    反观钱二爷,成日奔走在盐桩之间,顾着安抚各大掌柜,所做之事,与钱家的前程来说,没起到大作用。


    好自为之


    老夫人常说小主子太猖狂,可扶茵很喜欢看她这副面孔,坚毅自信。跟在她身边,总能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您跑十趟也没用。”正午外面的日头晒,钱铜先进了屋,“该是咱们的跑不了,不该是咱们的你跪在他面前求也没用。”


    “没。”因为他们没有证据,她看着扶茵一笑,“他们怀疑你家主子与朴家在勾结,那夜是朴家大公子帮你主子炸了崔家的船。”


    他爱憎分明,不愿意欠人。


    “铜姐儿”


    钱夫人见她当真回答了自己,惊讶之余又有些高兴,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大抵是看出来了她脑子笨,不愿意与她谈生意上的事,可她乃这个家的夫人,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不懂便只能问,问多了,都不愿意理她。


    “崔家走私之事,民女真不知情,底下的人回来并没与我禀报,不过大人放心,民女会竭尽所能配合官府查案,待民女回去,便把那探子给大人带来,您可以随意盘问。”


    钱二爷手里的汤勺顿住抬头看他,钱夫人也闭了嘴。


    且钱家盐井的那些工人,也是她在安抚。


    “我知大人手眼通天,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她交代道:“钱家家主之事,大人说得没错,小女子不才,被家族的人奉为家主,一家之主肩挑重担,无捷径可走,唯有谨记祖训,一心行善,天可庇佑,民女年岁尚小,尚有不足之处,往后还请大人多多鞭策教诲。”


    钱二爷被她堵得气结,“你”


    王兆点头,又问道:“钱家那位上过崔家船只的探子待会儿会来,世子要不要一道审问?”


    待一个时辰后,看到钱家人送来的那位探子的脸时,王兆如同被雷劈中,半张着嘴,久久不能言,不知该感叹钱七娘子是胆子大,还是运气好。


    她并非寻常的小娘子,论心机与狡诈,只怕他王兆望尘莫及,冰块含得太久,宋允执唇齿发麻,提醒道:“万不可小瞧了她。”


    钱铜点头,“是有些草率,要不我再考虑考虑?”


    盐引还有三日便到期,盐桩里压着的存盐,还有盐井里正在往外产出的粗盐,都得砸在手里面,届时只能偷偷以低价卖给有盐引的人,走暗道生意。


    桌上所有的动静,一瞬安静下来。


    大娘子死后她受了家法,据海棠楼掌柜所言,此次并非她头一次受家法,她后背的旧伤也可以作证。大娘子之死不该是她一个当妹妹的去承受,唯有一家之主,才有责任护住家人。


    “此女心性狡诈,若此事她当真没有参与,懒得废一句口舌。”大抵适才会往地上一跪,梗着脖子道:“大人随便查吧。”


    王兆一愣。


    即便高贵的永安侯府也不例外,长公主看不惯永昌王一家子,每回在饭桌上都会对着家人数落一番。


    王兆摸不透宋世子的意思,既然今日没想着要拿人,接下来定有他的计划。震慑一番,给她钱家敲个警钟也好,他起身道,“钱娘子先且回去,望钱家能如钱娘子适才所说,为我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福。”


    ——


    宋允执道:“钱家的盐井据本官所查,并没问题,给卢公子传个话,他若衷心效忠朝廷,朝廷会在其他方面给予补偿。”


    虽说不能与朴家联姻,可人家朴家大公子至少不穷,说好了设有宴席,他还买什么馒头。


    这点他放心,她一向很有自知之明,钱铜谢了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衙门。


    钱二爷剜了钱夫人一眼。


    宋世子急着走,他也不敢多问。


    钱铜从知州府出来,便上了门前的马车。


    在崔家的船只被炸之前,他确定先是看到了钱家的那枚信号弹,之后钱家的人迅速把他推入了海里,在他跳下来之前的那一段时间,应该是去引炸了火|药。


    宋允执余光瞟了一下,见她不知何时把他买来的肉馅馒头已拆开,放在了自己碗里,而他和钱二爷,钱夫人面前,则是一碗煮好的燕窝。


    他准备好了随时拿人。


    宋允执入了座。


    “多谢。”钱铜起身及时挡住了钱夫人的白眼,但此事只有两人心知肚明,他今日出去是为了把欠她的馒头还了。


    钱铜埋着头安静地吃她的馒头,全当听不见。


    王兆道:“那七娘子当真是钱家家主?钱家家主不是钱二爷,钱闵江吗?”钱家怎么让一个小娘子来当家。


    钱夫人一愣,“我,我问你,那位官差具体同你说了什么?”


    钱夫人及时想了起来,有了对比,那位落魄穷姑爷也还可以了,赶紧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咱们是不是改选个日子,把亲事定了?名不正言不顺的省得说出去不好听”


    她乃家主一事,不难猜。


    宋允执:“猜测。”


    但沈澈有一点不明白,“她恨崔万锺,杀了他一人,或是把他所在的那只船炸了便是,为何把十艘货船全都炸了?”


    宋允执道:“先前乃猜测,但如今可以肯定,货船上的茶叶与钱家脱不了关系。”


    “大人?”钱铜等了半晌都没有回音,主动道:“民女说的句句如实,我钱家乃扬州有名的盐商,行得端做得正,这些年所作所为百姓有目共睹,大人心里清楚,我钱家的盐引即将到期,钱家既没急着行贿,也没主动上门为难大人,是因为钱家始终相信朝廷此次前来的官差大人,清廉公正,看得清民心所向。”


    她态度无比诚恳,说完等待着里面那位大人的审判。


    “卢家那”


    人一走,王兆便进匆匆去了屏风后。


    扶茵心中一紧,“娘子”


    钱夫人被他一句话挑起来,先前的镇定全没了,又忍不住叨叨,“铜姐儿,咱怎么办”


    扶茵放下两侧的帘布,担忧地问道:“他们没为难娘子吧?”


    因她知道那夜的海面上,不仅有她钱家,还有扬州的几艘官船在她身后。


    这些是小问题。


    她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


    这哪里是请她用饭,是催她要东西的。


    扶茵空跑了一趟,返回去时在路上才碰到的宋允执,不知道他是去哪儿,脸颊比往日要红润,似是疾走了一阵。


    知道她今日被朝廷的人叫去了官府,钱二爷也回来了。


    半晌后听屏风内的人道:“钱家主好自为之,不送。”


    钱铜人还在廊下,便听到了两人的争吵,早已习以为常,夫妻俩从年轻时便开始吵,越吵感情越好。


    但钱家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钱夫人的嘴巴可以一整日喋喋不休,她若是句句都有回应,岂不是嘴都要磨出泡来。


    宋允执净完手,步上凉亭时,三人已经坐上了桌,在聊着事。


    无意之中托了姑爷的福,这一日的钱铜对钱夫人的问题,几乎有问必答。


    除此之外,还得知了崔家大公子要去见朴大公子的消息。


    起码能确定崔家货船上的东西确实是走私的茶叶,还得知了那批茶叶从何处运来。


    钱铜摇头,不再作答。


    一,容易引起官府的猜疑。二,十艘船的茶叶,待她杀了崔万锺占为已有,能顶得上她钱家卖上几年的盐了。


    两人终于发现了她,钱二爷心头焦急,顾及着明面上那家主的面子,等人到了跟前才问:“能不能成?不能成,我再去跑一趟”


    怪不得他适才的嗓音不对。


    冬枝见姑爷来了,拉开了钱铜左侧的位置。


    晌午都快过了,钱铜还未用饭,听冬枝说做了酒酿圆子,赶紧让她上菜,突然想了起来,吩咐扶茵,“今日菜品丰盛,去把姑爷也叫过来吧。”


    ——


    钱铜脑子里还在想里面那人说的话。


    在钱夫人第四回唤她时,左侧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手腕,同时一道嗓音与她道:“回话。”


    “铜姐儿,要不让你父亲再去一回一趟衙门。”


    “至于崔家的货船,无论大人相信与否,确实是我钱家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崔钱两家因大娘子之事不睦已久,彼此很早便有防范。”


    炸船的人就是钱家。


    钱铜的脸上难得有几分茫然,疑惑地看着身侧公子的逾越之举,便听他提醒道:“夫人在问你。”


    他不急不行,冲着钱夫人发火,“走之前,她到底怎么说的?朝廷的人召她去,总有个由头,你没问?”


    钱二爷很早便找过钱铜,每回她的说辞都一样,已有了安排,不必着急,可如今只剩下三天,盐桩的掌柜,盐井的掌事,个个都来找他。


    王兆纳闷了,自己乃土生土长的京都官差,怎么会认识一个钱家的探子。


    钱夫人继续问:“你说完盐引后,他有再说什么吗?”


    王兆也在等。


    她考虑什么,朴家大公子这次回来,哪里都没去,就只来了钱家,什么心思,他是个男人,怎可能不明白。


    众人早习惯了钱夫人的自言自语,也习惯了钱铜的装聋作哑。此时却被一个外面来的,不知情的姑爷打破了平衡。


    众人对此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


    钱夫人自顾自哀叹,“我钱家这回真要完了,也不知道盐引会不会落到卢家手里,卢家那窝子人面狼心,总喜欢背地里使刀子,比崔家好不到哪里去。”


    “猜”宋世子为人正直,从不会无端猜疑,应该是还没找到证据。


    第二日,钱夫人主动宴请了宋允执和钱铜,“横竖只剩下两日了,一个人着急,不如大家一块儿着急,把姑爷和铜姐儿都叫过来,是好是坏,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面对结果。”


    王兆知道他潜伏钱家,必然查出了什么,接着追问道:“世子说的可是真的,钱家当真与在朴家勾结?”


    “蜀州。”沈澈道,他亲耳听到船上的人所说,茶叶从蜀地走陆路运到扬州,再装船上海,那人讲的是蜀州的方言。


    为维持家庭和睦,钱铜不得不问钱夫人,“母亲问我什么?”


    王兆不明。


    钱铜从他手里接过了牛皮纸包,让扶茵带他去净手。


    一家人坐在一起,总会说点别人家的坏话。


    慷慨之言说出来容易,心底却早已慌成了一团麻,“还有三日”


    钱铜一回府,曹管家便候在了门口,“七娘子如何了?适才家主回来了,正等着七娘子过去用饭”


    钱铜饮了一口茶,含糊道,“再说吧”


    宋允执到钱二爷的院子时,菜已经摆上了桌。


    钱二爷资质平庸,耳根子软,旁人多说两句,他便信了,但再如何对外也是个家主,比钱夫人稳得多,“怕什么,钱家的信誉摆在这儿,这些年朝廷说多少价,咱们便卖多少价,没有多加一分,也没有逃过一分税,赚的都是辛苦钱,即便走到今日这个地步,行至绝路,咱也没乱抬价。”


    钱铜打断她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别想着给人家塞钱,蓝明权都被抓起来了,你要是敢塞,人家就敢拿此为把柄,抄了钱家。”


    后来听说钱家大娘子死了,一切都能说得通。


    说了那么多,无非心虚作祟。


    “问崔家,除了牙行还有没有在走私。”


    钱铜眼睛一闭,头往后仰去,后脑勺轻靠在马车壁上,唇角缓缓展开,那语气与神色在扶茵的眼里,简直十足嚣张,“他太看得起我了,我想要杀一个人,还没到借助他人之手的地步。”


    钱夫人即便只有她一个女儿,关系却不如旁的母女那般亲近,两人性子合不到一起,两年前的那件事之后,更是多了一层隔阂。


    今日宣钱家七娘子来之前,他并没听宋世子提起这些,倘若钱家当真与朴家勾结,故意销毁走私货船,那钱家的罪孽就大了。


    她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他不能久留,宋允执淡然起身:“不用,此人你认识。”


    这一日过去,钱铜的脸色便有些不太好了。


    钱夫人听他责怪起自己,不由也来了气,“官差来提人,还得给你说清楚理由?咱们要有那本事,便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局面,你是没瞧见那铁骑的阵势,一身铁疙瘩,碰上去骨头都要碎了,得亏你不在,你要是在了,这会子便没底气怨人了”


    宋允执从知州府出来,戴上了一顶帷帽,赶往钱家的路上,顺便在街边捎上了两个肉馅馒头。


    钱夫人脸色一黑,嘟囔道:“路边上随便捡个人回来,一没定亲,二没纳彩,算哪门子的姑爷。”


    钱夫人催扶茵,“快去请人,就说今日咱们办了宴席,特意请他过来吃个团圆饭”


    春夏交替之时,太阳底下热,阴影处则凉爽,都是一家人,算是家宴,钱夫人心头惦记着盐引的事,胸口发闷,让人把宴席摆出来,设在了凉亭内。


    她听见了。


    她立在那,肃然的大堂把她衬托得如同绽放在悬崖上的一朵鲜花,明艳瞩目,却又沉着冷静。


    钱夫人不敢说话了。


    扶茵领着人过来,钱铜远远地看到了他手里提着的牛皮纸包,走近了便问他:“你出去了?买了什么?”


    先是崔家的定亲宴,再是崔家二公子的牙行,她一清二楚,步步紧逼,推着崔家坠入悬崖,以一场惨案的爆发,引开了朝廷的视线,以此来证明她钱家并非一丘之貉,是良商。


    这两年,母女俩早已找到了平衡彼此之间的相处方式。


    钱夫人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极为排斥,但钱夫人觉得是与她拉进距离的最好时机,从生意上的事慢慢地问到了私事。


    连钱铜用什么胭脂水粉都开始过问了。


    忍到了第三日的最后一刻,王兆终于来了,拿着盐引出现在了钱家门口。


    钱二爷和钱夫人来不及高兴,便听王兆与钱铜道:“大人知道七娘子着急,特意将盐引多延迟了一个月,希望七娘子在这一个月内,谨记自己曾许下的话,引钱家走正道,万莫要走错了路,选错了道”


    第 26 章   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延期一个月,不过是延缓了死期,还得继续发愁。


    一家人在一起熬了三天,嘴角都快长出水泡了,一个月不得熬死个人,钱二爷忙上前躬身见礼,“大人放心,我钱家遵守本分,一心效忠朝廷,绝无私心,可一个月于咱们盐商而言,实属太短,这盐井还没开起来,又得到期了,您看,能不能”


    “大人说的是。”钱铜突然打断了钱二爷的求情,从王兆手中接过了一个月的盐引,蹲身道谢:“民女多谢大人肯给我钱家这个机会,钱家必不会让大人失望。”


    王兆走了。


    钱二爷和钱夫人愣愣地看着钱铜手里的盐引,事先想过要么没有,要么有,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么个结果。


    一向媚官的钱夫人,此时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这狗官,好歹毒的心。”


    宋允执也在。


    闻言眸子轻轻动了动。


    这几日得到了钱夫人的认可,每日都会叫他过去,一家四口坐在一起用饭,官差来之前,钱夫人还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的,便饿不死”


    是饿不死,要气死了。


    这不是戏耍人吗?


    钱夫人骂完,便开始心虚了,回院子的路上,抓住钱铜的胳膊,坦白了自个儿的罪行,“我,我时不时会去盐桩拿一些盐,这不身边玩得好的姐妹,行个方便,送一些卖一些,是不是被发现了?”


    作为盐商,这点零头算不得什么,钱家行方便的也不止她钱夫人一个。


    可官府想要办你,总能找到你的过错,早不给晚不给,卡在最后一刻给,且只给了一个月钱夫人心头一沉,莫不是朝廷的人在等着她们自己去承认错?


    想什么办法?


    他记得小厮说过钱家的姑爷姓宋


    ——


    自己吓自己,就她这样的官府的人最喜欢,胆小又钱多,不宰她宰谁?钱铜道:“慌什么。”


    宋允执决定给她那一个月的盐引时,等着便是此刻,她不愿意交代崔家的走私案,他便只能把她逼到绝路,让她主动去找茶。


    昏暗的牢狱里点着两盏灯,放在了崔家家主的身侧,宋允执背对着王兆。


    此时的宋允执觉得至少她的心不坏,他不该如此去利用她,将她置身于险境之中,是以,他道:“把地方告诉我,我一人前去。”


    钱夫人知道她不会听他们的,忙与跟上去的姑爷道:“你帮忙劝劝她,她胆子大,不能一味让她胡来。”


    朝廷来的人对,他早听蓝明权说过,这回来的人里有大人物,不止大理寺丞,还有沈家的那位小公子,沈澈。


    她目光挑衅,分明在激将他。


    “我猜对了。”早有预料,宋允执很冷静,“我只问你一次,参与的商户都有谁?”


    今日的宋公子依旧耀眼,月光圆领长袍,俊秀的眉眼华贵轩昂,容若冰玉,让人舍不得亵渎半分。


    “就咱们家剩下的那点钱,哪里够填”


    她手里有茶,那日在小巷子里,他喝过了那位孀妇沏的茶,正是从蜀州运过来的散茶。


    皇帝派了他来?!


    公子是穷,但不得不说教养很好。


    说话的男子很年轻,但他嗓音清寂,隐隐透出一股肃杀之意。


    “我打算开茶楼。”她问他道:“你帮我去买一批茶叶如何?”


    小娘子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看得有些深,有些久,纵然一向能沉得住气的宋世子此时在她的注视下,不免也忐忑了起来,开口问她:“怎么了?”


    这些年钱家被劫走的东西不少,听她说要去与劫匪做买卖,钱二爷与钱夫人愈发恐慌。


    一家三口走在前方,猜测着朝廷的用意和将来的打算,宋允执沉默地跟在身后,不远也不近,正好可以听到几人的谈话,也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把自己置身于事外。


    她脸色变了又变。


    崔家家主猛地挣扎了起来,眼珠子布满了血丝。


    崔家家主胳膊还在疼,喉咙又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哪里还有力气回答他。


    宋允执负于身后的手下意识捏紧。


    耳边的脚步声靠近,停在他的面前,入耳的却是一道陌生的嗓音,“是何人许了你,崔家尚有转机?”


    崔家家主看出来了,跟前的公子不似王兆那般好说话,他是真的动了杀心,再否认下去,没有半点意义,他抱住自己断裂的那只胳膊,忍住痛楚,认了罪,“是老大糊涂啊,贪图眼前利益”


    他竟然早就到了,潜伏在了钱家,被钱家七娘子擒住当了七姑爷,崔家家主来不及去思考钱家将来的下场,先反应过来,为何他今日要以真实身份来见自己。


    宋允执没应。


    王兆问他要去哪,他没回。


    她果然按耐不住。


    宋允执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天黑后钱七娘子来了,为他预备了几个钱家的打手,把阿金也给了他,她身子倚在门口看他认真地擦那把青铜剑,问道:“你一人行不行,真不要我一起去?”


    他上过战场,受过伤,知道怎么下手才能让对方更痛。


    他不需要。


    她等着他的尽力,想看宋公子如何来劝说自己,两人并肩走在回院子的长廊下,钱铜歪着头看了他好几回,宋允执才开口,问她:“当真要去?”


    “此事不妥,万万不可冒险。”钱二爷道她是被一个月的盐引气昏了头,安抚道:“还没到那一步,盐引好歹延迟了一个月,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见到王兆时,崔老爷早没了惧怕之心,笃定他找不出证据,瞟了一眼他的衣摆,连眼睛都不想睁开,“您就是问再多,我还是那句话,崔家都是被蓝明权所害”


    她眸光一潋,像是发现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宝藏等着她去采挖,莞尔一笑,“我找到了一件适合你的差事。”


    钱家的七姑爷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相处了这几日,宋允执与钱二爷夫妻俩已熟悉,也不再沉默寡言,时不时会聊几句,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他无法忽视长辈的话,不得不停下来,转身回以一礼,礼貌地道:“晚辈尽力。”


    没等他回答,钱二爷和钱夫人也听到了,钱二爷惊了一跳,转身问她:“开茶楼?”


    “钱家参与了?”宋允执问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他清楚地看到了崔家家主眼里闪过微微的错愕。


    钱铜点头,“崔家已倒,扬州茶楼这一块儿的生意大家都在观望,我原本不打算插手,父亲也看到了,盐引讨得实属艰难,咱们先前碍着阿姐在,不好与崔家去抢生意,如今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趁着眼下崔家的案子未结,还没人敢接盘,父亲先去盘两间茶楼下来,茶叶的事,我与姑爷想办法。”


    可沈家的小公子崔老爷巧恰认识,他不是。


    崔老爷此时的脑子比任何时候转的都要快,公子天人之姿,绝不属于此处,但也绝非如钱家七娘子所说,他是个孤儿。


    崔老爷面色一僵,缓缓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向来人,公子一身锦缎,担风袖月,行容比作金玉也不为过,可这样一张脸,崔老爷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宋允执目中升起了警惕。


    崔家家主逐渐缺氧的脑子,霎时灵光一闪。


    钱七娘子那日带来的钱家七姑爷,也是因为长相太过于出众,他刚见完蓝明权回来,隔着人群看了一眼,便烙印在了脑子里。


    盐引的希望一旦破灭,她便会打茶楼的主意。


    七姑爷脚步一顿,迎上她望过来的目光。


    一旦她决定了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拦。


    他对钱夫人许下保证之时,钱铜便扭着脖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没有。


    然而这一刻,他看着少女眼里筑起来的傲慢,想起了她后背的数道鞭痕,和她面前永远都不会摆放的燕窝,细细思来,她除了自己之外,并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反之,她施粥救民,捣毁牙行,抚养受难工人的孀妇,深受世人尊敬爱戴。


    公子长了一张仙人面孔,却不是菩萨心肠,并没有松开他,继续捏着他的断骨往下按,“本官不一样,本官专杀奸商,斩草除根。”


    这话钱二爷也想说,但他没这个底气,真没了盐引,那么多的盐桩,盐井都得交出去,钱家哪里还有钱。


    崔家家主即便疼得满头大汗,却还有力气摇头。


    很快他想了起来。


    看着崔家家主疼得发紫的脸,已叫不出声音了,他暂且收回力道,给了他喘气的机会,问道:“是朴家吧?”


    宋世子决定剿匪之前,亲自去审了一回崔家家主。


    她道:“我和姑爷去买。”


    钱铜反问:“你怕了?”


    钱铜的目光从公子的脸上收回来,提醒钱二爷,“崔家先前有两艘船的茶叶,不是被山贼劫走了吗?”


    他要知道那些茶到底从何而来。


    这段日子王兆见惯了他扮作钱家七姑爷的身份,此时见他身手如此利落地要了一条人命,方才想起他也曾被人称过宋小将军。


    钱二爷最近也在打这方面的主意,盐引若是拿不到,钱家便改行,把崔家的生意接过来,总不能等着饿死。


    钱铜敷衍地点头,“好。”没再跟着二人往前,下了左侧小径,叫上姑爷,“昀稹。”


    世子?


    走了一段,前面的小娘子突然回头。


    她把盐引给了钱二爷,“卖一天是一天,同大家通个信,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操心以后,若我钱家真不做这门生意了,给他们的钱一分不会少。”


    那他是谁?


    钱铜便走到了他跟前,软声道:“虽然知道你功夫好,可我还是放心不下,这样,半个时辰后,我还没见你出来,我便带扶茵来接应你,如何?”


    没戴面具,也没有任何伪装。


    话音一落,崔老爷便感觉肩头的那只手突然加重,随后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剧烈的痛觉让他忍不住惨叫出声。


    前些日子崔家大公子逃跑时,卷走了城内所有茶叶,十艘货船全沉入了海底,如今扬州茶楼内的散茶都快要涨到了三百文。


    结合样貌,年岁,身手,很快便猜到了他是谁。他是长公主与永安侯的独子,宋世子,宋允执


    没茶叶啊。


    宋世子转过身来,神色淡然,同他道:“今夜我出去一趟,有暗卫在,你们无需跟来,若我一个时辰还未传回信,你便带铁骑,不用问原因,擒住钱铜。”


    宋允执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再次将人提起来,这回他的五指掐在他的脖子上,质问道:“崔家的茶叶卖到了何处,所得的利润去了哪儿?”


    宋世子今日是下了杀心,笃定他的身份不会泄露出去,适才他问的那些问题,也知道自己答不上来,留着他已再无用处。


    崔家这些年借着开茶楼,几乎垄断了茶叶市场,头一批进扬州的茶叶被崔家攥在了手上,旁的商家即便想赚钱,也是从崔家拿货。


    王兆见差不多了,提醒了一声,“世子”


    这时候上哪儿买。


    酒楼倒是可以,但茶楼


    他是谁?


    纵然她狡诈,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掺杂着目的,但她做出来的结果,正如那些接受施粥的百姓所说,切切实实是在行善。


    王兆没看到他是怎么杀的崔家家主,但很快他看到宋世子松了手,崔家家主倒在了地上,双目圆瞪。


    崔老爷正绞尽脑汁猜着他的身份,跟前的公子已欺身上前,单手捏住了他一边的胳膊,“听说四大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家族之间厮杀可以,但不对其赶尽杀绝,不毁其根基。”


    除了官差,自古富商最怕的便是劫匪,太平盛世之下也难以防范,扬州官府年年都在筹资剿匪,劫匪该猖狂还是猖狂。


    宋公子对自己的功夫和她在算计人心的事情上是一样的态度,很自负,抬眸看向她,很是自信地道:“等我回来。”


    钱铜从袖筒内掏出了一封信函,递给他,“见到人,把这封信函交给他,他瞧过后便会给你茶叶,至于银票,事成之后,他会来钱家取。”


    信函封上了火漆,宋允执看了一眼,接过揣入衣襟内。


    时辰差不多了,钱铜把人送到了门口,看着他上了马车,又从车侧的窗户口往里张望,嘱咐道:“宋郎君,若是有危险你可以唤我,我听得见。”


    宋允执只希望她今夜消停一些,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第 27 章   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扬州的山匪独成一派,与官府和四大家都不沾边,居于山林,以错综复杂的地势为保障,善攻易防,官府很是头疼。


    但好在这些山匪貌似有自己的行事规矩,不张扬不乱杀无辜,唯独就逮着四大家使劲儿地撸。


    当初崔家茶叶的利润高,运起来也麻烦,目标太大,为防山匪崔家几乎把扬州城内的镖局都请遍了,可该劫的照样被劫。


    钱家的盐,卢家的布匹,没有谁能幸免。


    就连朴家,也没能逃过魔爪,半年前运回来的一船珠宝刚到港口,便从水底下冒出来了一帮子‘水鬼’,把朴家的船团团围住,又烧又抢,船沉下去,一船的东西全没了。


    朴家的人也派人清缴过,那些山匪实在太过于狡猾,每回都能提前探到风声,人去楼空,过段日子又卷土重来。


    四大家也不能把精力全都花费在剿匪身上,久而久之,都咬碎牙认了栽,丢的东西自认倒霉,权当喂了狗。


    今日钱家七娘子先派人去山头递了信,说明了来意,对方会不会见,尚不知情。


    来之前,宋允执也曾听过扬州劫匪,专挑四大家下手,未曾残害过百姓。朝廷的目标此次在四大家身上,皇帝登基了五年,金陵、洛阳、长安相继已归顺,只剩下扬州。


    扬州海运占了大虞一半收成,全握在了朴家手中,且朴家并没有想要上交的意思,还妄图与平昌王府结亲,从商入官。


    朝廷与朴家迟早得一战。


    他必须要拿到朴家助崔家走私的证据,是以,宋允执今夜前去,没打算与劫匪一战,只需要拿到两船茶叶,以此追溯来源,找出崔家先前在蜀州走私的窝点。


    夜路难走,进入山林后,马车越来越缓慢,最后停下,几人换上了马匹,往前漫步目的地行驶了一段,便瞧见了一盏灯火从山林深处透了过来。


    阿金惊喜地道:“姑爷,人来了。”


    话音刚落,重围中的公子彷佛感应到了什么,突然转头朝这方望来,山林里没有灯火,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宋允执策马,带队跟上前方的灯火,约莫走了两刻,前方突然开阔,深邃的山坳间建了一处寨子,此时寨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每一盏灯火下均有山匪保守,或手持弯刀或弓箭,虎视眈眈地对着几人前来的方向。


    钱铜没骗他,附耳过来,低声道:“官府的人正在查崔家走私案,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扬州山匪这些年,崔家每到一批货,他都会去劫一回,好巧不巧,上回劫下的崔家茶叶里面,藏了一本账本,崔家得知后还曾出高价想买回来,劫匪自然也知道其价值,坐地起价,可运气不好,这头还没等崔家凑出钱去赎,崔家倒是先被抄家了”


    宋允执不为所动,“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他还能坚持。


    作风正直的公子爷,自从被劫来后,一直心不甘情不愿,能说出此话,钱铜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


    但宋允执对她的任何面孔都已经不相信了,他讥笑道:“你没有成功。”


    扬州的官道日夜都有行人商队,每隔一段距离,便有驿站把守,劫匪不会再追上来。


    公子身上的冷气都快窜到她身上了,她觉得此时她若是答应庆祝,他手里的青铜剑说不定就要比划到她脖子上来。


    人如濯濯如春月柳。


    她打算撇下公子,独自回屋,可惜没走成,手腕被公子擒住,冷着脸,将她往前拖拽。


    几个人上去都一样,宋允执无所谓。


    宋允执不想再与她演戏,拆穿道:“装什么,不是要我死吗?”


    屋子里没有灯,他看不清她的脸。


    脚尖轻踩在一根根青竹屋梁上,轻如飞燕,在他身后的土匪少主也不简单,步步紧逼,招招致命,誓要将他留下。


    钱铜勒紧了缰绳,一夹马背,阿金等人阻止都来不及,便见她的马匹飞快地冲入了寨子,与里面的人求情道:“段少主手下留情!”


    钱铜立马瞠目喊冤,“说什么呢,我怎么舍得让你死,我好不容易把你劫来,如今人人都知道你是钱家七姑爷了,杀了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七姑爷请。”前方寨子的门打开,出来了一行人,身穿粗布,手里拿着寒气逼人的弯刀‘迎接’,宋允执翻身下马,带着钱家的护卫入内。


    见公子下马后,立在一侧如同一尊佛像,等着她下来。


    沉默片刻,小娘子惊愕的嗓音从黑暗中传来,“你怎么会想到我盼着你死呢?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道:“我没死。”


    他又被算计了。


    钱铜见他往自己的院子里走,忙道:“你要去我那儿?此时夜黑风高,只怕不妥,底下人瞧见了,要传闲话来了”


    对方愣了愣,问道:“七姑爷能做主?”


    宋允执回头看他。


    钱铜动作缓慢地爬下来,没去看他眼睛,然而目光放在哪里都心虚,他一身衫袍到处都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她抬手撩了一下额前被夜风吹散的青丝,诚恳地道:“今夜你辛苦了,早些回屋歇息。”她就不陪他了,先晾一段时间,等他气消了再说,回头吩咐阿金,“去请个大夫来,医术好点的,用最好最贵的药,不怕花银子,一定要把姑爷身上的伤治好。”


    宋允执已知不妙,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青铜剑。


    宋允执点头。


    今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楼上,等发现账本被盗再去追,阿金已经冲出了寨子大门。


    还不得接受。


    领灯的人一嗓子吼开,冲里面的人传信,“钱家七姑爷到。”


    公子穿青色衫袍,面上罩一副青黑面具,挡住了下半张脸,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与宋允执的清寂和不同,温润玉色。


    一直到见她单枪匹马闯进来救人的那一刻,宋允执心头还在想,他一定不会放过她。


    如此说着,却往一旁的竹楼内扔出了好几枚弹药,弹|药落地炸开,烧起了一团团火光,山匪担心她朝着人群扔来,慌忙退开。


    走了小半个时辰,队伍一改往日的聒噪,竟然鸦雀无声地到了钱家门口。


    去就去吧。


    宋允执问道:“阁下是?”


    激烈的打斗声打破了林子里的宁静,宋允执知道阿金已经得手。


    宋允执听他称其为少主,大抵猜到今夜要见的人年岁。


    可见这人,任何事情习惯了就好。


    她倒没拒绝,只是担忧他身上的伤,“你过来坐,我慢慢告诉你。”


    “以命博来,总得让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火光之外,夜风肆虐于林间,钱铜坐在马背上观了半天,见他一挑百,久经不倒,也忍不住惊叹道:“他真的很能打。”


    果然,一炷香后,门口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他道:“账本呢?”


    钱铜没出声。


    宋允执早已将这座寨子的地形记在了心里,在对方的软剑袭上他喉咙的一刻,宋允执身子后仰,脚尖勾住了跟前的木几,借力旋身,手中的青铜剑,带着锋利的寒光斩去对方腰,在对方避开的一瞬,他便从一旁的窗口翻身而下。


    钱铜便给他一个解释,“我是怕计划失败,才没事先告诉你,想着以你的功夫,肯定能打赢山匪,声东击西,你去会见劫匪少主,阿金趁机去偷账本,事实证明,咱们成功了。”


    但他肯定是怀疑了,既如此,她亲自去帮他吧。


    小娘子伸手来拉,他握上去的力道有些大,死死地捏着她的五指,坐上马背后依旧没有松开,可怜了前面的钱铜,疼得直抽凉气,可听到公子龇牙声后,又不得不咬牙忍着,夹紧马肚快速地冲出寨子,对候着外面的阿金和钱家护卫道:“姑爷接到了,撤!”


    正欲前行,阿金走了两步,靠近他耳边悄声道:“姑爷,见了面先不急着给他信函,此处咱们不熟,打探好地形,有情况了立马逃,小的就在下面等着姑爷。”


    公子夜行了一回,对她的屋子也算是熟门熟路了,把人拽进来后,便合上了房门,脊梁抵住门扇,一身是伤彷佛不疼似的,只为等她给他一个解释。


    钱铜沉默,所有人都不敢吭声。毕竟适才丢下了姑爷,先跑路这事儿,人人都有份。


    有了光线,宋允执的视线变得清楚,“那是因为你没料到我能活着回来。”


    似乎有些意外,不确定跟前这位鸣珂锵玉的贵气公子,是不是来错了地方,他问道:“钱家的七姑爷?”


    他冷着眼,眼角布了几道血丝,盯着她无辜又担忧的脸,咬牙道:“我险些死在了里面。”


    宋允执心下一凉,暗道妖女该死!已经来不及了,底下的人突然骚动了起来,一人高呼道:“把人擒住,他偷了账本!”


    宋世子从小师承于长公主,擅长飞檐走壁。


    让她失望了,他没那么容易死。


    他敢笃定,今夜她是来看他送死的。


    太黑了,钱铜不习惯,去找了个火折子,把灯点上,回头提着灯朝他走来,无力辩解道: “我若真的想要害你,待再过几日,不给你蛊虫便是,用得着把你送去土匪窝里,谁都知道你是钱家姑爷,我惹一身骚,图什么呢?”


    “小生不才,乃这座寨子的少主。”青衣公子坐去他对面的竹椅上,提起茶杯与他倒茶,举手投足皆乃君子风范,抬目问道:“钱家要买茶叶,买多少?”


    钱铜一愣,随即摇头保证:“不会,我会来救你的。”


    宋允执没叫暗卫,即便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不到最后一刻,他也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他要慢慢地报复她,折磨她,让她知道他不好惹,不好骗


    人乃血肉之躯,被刀子割了不可能不痛,他不过是比常人能忍一些,但并非不痛,跑了一路的马,身上的伤口无法愈合,适才他用力抓她胳膊时,又滴了不少血在衣衫上。


    安全了。


    千骑卷平冈,钱家的人马哪里还是来时的生疏和恐慌,训练有序,马匹冲往山下,所过林间,鸟兽齐窜,很快从密集的林子里上了宽阔的官道。


    阿金把账本交给了钱铜,有些看不下去了,“小的去救姑爷。”


    钱铜倒是不怕疼,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身上还有伤,轻点,别弄疼自己了。”


    马蹄的笃笃声中,考验的都是人心的耐力,看谁最先憋不住,阿金实在受不了了,干瘪瘪地呵呵笑了两声,“咱们成功了,今夜回去非得喝酒庆祝一番!”


    其余人不能再跟上去。


    宋允执心头一紧,听她接着往下说。


    这时候的公子正在气头上,她连呼吸都是错的,气氛差些没关系,忍一忍就过去了,还是不要说话为好。


    但谁也没说话,气氛很尴尬。


    可对面的公子在瞧见那封信后,眸色明显不对劲了,半晌后抬头,便没有了适才的好颜色,“七姑爷觉得自己有本事,今夜能走出这里?”


    土匪不比崔家曾经的那些柴头,每一人手上都沾过不少的血,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把功夫极好的公子堵在中间轮番截杀。


    适才在底下往上看,层楼看似悬空,上来后发现山为斜坡,脚下所踩均为实土,领路的人推开了一扇木门,“七姑爷稍等一会儿,少主刚起来,还未更衣。”


    然而公子手握青铜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凭一己之力,挡住了山匪的弯刀,躲过了暗箭。


    进来后他没先说话,立在门口沉默打探了一阵宋允执。


    阿金没忍住,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但也想听她告诉他真相,走过去,坐在了榻上。


    唯有山匪少主攻上来时,公子手中的青铜剑顾不过来,长衫渐渐染了血迹,他就像是杀不死的鬼魅,一次次从少主和弯刀之下逃出生天,身姿依旧修长而挺拔。


    “啊?”


    宋允执也一直在注意他,他身上麻布粗衣挡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文雅,与底下的那些山匪不同,此人不像是个土匪。


    是以,他对她很信任。


    宋允执气到了极点,竟也破罐子破摔,“都说是七姑爷了,留宿不正常,还怕什么闲话。”


    钱铜趁机与重围中的公子道:“昀稹,上马!”


    【账本在我手里,不知值不值两船茶叶?】


    寨子的结构多为竹青搭建,很简陋,但比宋允执想的要大,后背靠山,竹楼依山而建,足足有五层高。


    钱家的护卫保命要紧,一个接一个地跑出了寨子外,余下宋允执一个人在里面被追杀。


    否则事成之后,他真的会杀了她。


    对方接过了信函,缓缓打开,信函里面的内容宋允执没拆开看,一,他没有拆人信函的习惯,二,大抵也相信钱七娘子很需要这笔茶叶。


    之后便独自一人随着领路的山匪上了顶层。


    带路的人说的是长安方言,语速慢时宋允执还能听懂一些,但那人说话如同放爆竹,噼里啪啦说完,回头见宋允执一行人还跟在后面,便凶神恶煞地指向了宋允执,“你,一个人,上楼。”


    在对方扔下信函的一瞬间,宋允执的目光瞟过去,看到了上面的一行字。


    她为何突然想要除了他。


    她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能打。


    对面灯火里的小娘子面露疑惑,“你要账本干什么?”


    宋允执便从衣襟内掏出了钱铜给他的那封信,递给了他,“茶叶一到,钱家自会备好银票。”


    阿金忙敛下笑,低声道:“姑爷的名声还挺大。”想当初自己唤他一声姑爷,险些被他冷眼瞪死,这还没到一个月呢,所有人都叫他姑爷了。


    “等等。”钱铜道:“他还没叫我呢。”


    崔家的货船乃万石船,两船,宋允执全都要,“三十万。”


    黄鼠狼救鸡,她能有什么好心,宋允执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不能再问下去,她会有千万个理由说得他口服心服。


    火光燎到了他身上,山风吹起了他的衣摆,今夜他身上的月白衫袍是钱铜亲手选的,在夜色中尤其耀眼,此时却成为了活靶子。


    她却突然一顿,不说了,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道:“你等会儿,你身上的伤不治不行。”


    不等他拒绝,她起身拉开房门,与外面的婢女道:“去把大夫叫进来。”


    她这话说了一半,留了一半,宋允执不得不任由她摆布,他人在她屋里,不担心她跑,只要一直盯着她,她便耍不了花招。


    大夫来得很快,要治伤,需要他褪衣。


    钱铜总不能看着他脱,且他也不会让她看,“你背过身,不许走。”


    第 28 章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


    伤者为大,钱铜依了他,背过身等大夫替他治伤。


    屋子里太安静,衣料褪下来的悉索声传入耳朵难免有些尴尬,宋允执盯着她的后背,出声问道:“他是谁?”


    “你问的是段少主?”钱铜侧目。


    “不用转身。”宋允执道。


    钱铜心道他一个男人怎么比自己还贞烈,那日她受伤,他不也看见了吗,她都没说什么


    她与他讲起了劫匪的来历,“扬州的山匪头目姓段,二十多前便在此处盘踞,这人没什么抱负,一心只想做山头大王,甭管乱世还是太平盛世,他只打劫富商,不参与任何势利纠纷,如今五六十的年岁,打不动了,一切事务便由他的儿子段元槿在打理,段少主也是个没志向的,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专逮咱们四大商头上薅”


    从她的嗓音里,能听得出对其恨得咬牙。


    宋允执先前了解到的不过是表面,没有她说的这般详细,他身上的衣衫已褪尽,伤多在胳膊和后背,有一刀在小腹,他避开得及时,伤口很浅,大夫开始替他浇消毒的烧酒,他停顿了一阵,才问道:“今日我见那位少主,样貌文雅谈吐得体,与其他匪贼有所不同。”


    这事钱铜也知道,她道:“人都是这样,缺什么想要什么,段老头子一辈子没读过书,做了大半辈子土匪,便不想自己的儿子步他的后程,段少主六岁时他便请了先生进山,考不考功名是一回事,他的儿子不能没有文化,像他一样做一个文盲粗夫。”


    “土匪一旦有了文化,就难缠了,四大家这些年被他算得死死的,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手”


    突然听到一声闷哼,钱铜下意识回头。


    大夫手里沾着烧酒的白棉正按在他小腹的伤口上,公子的身姿比她想象中精壮许多,身上的肤色不如他面上的莹白,是一种被日头晒过的康健小麦色,宽肩窄腰,腹部肌肉经络分明,不知道有多少块


    她面色羞赫,可那双眼睛却没收回去,在他身上肆无忌惮地乱扫。


    她看得认真,宋允执的目光便追随她转动的眼珠子,许是气糊涂了,忘记了要出声呵斥,直到她抬眸冷不防与他喷火的星眸对上,她便听到一声怒斥,“转过去!”


    宋允执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等大夫替他缝好胳膊上的伤口,散上金疮药,包扎完,套上了里衣,今夜来的大夫还是那日医馆为钱铜医治的大夫,对他们的谈话置若罔闻,临走时嘱咐道:“姑爷这几日不可乱动,伤口别沾到水,老夫开好方子,药煎好后,夜里姑爷服用两回,明日老夫再过来为姑爷换药。”


    细细密密的怪异思绪浮上来,两人同时往后挪开,又同时偏开头。


    朴家蛰伏这些年,必然准备了后手,一个账本还无法将他扳倒,反而让他有了准备,知道朝廷是要对他下手。


    安静了半晌后,小娘子先开口,不知是在庆幸还是在幸灾乐祸,“你我如今彻底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了。”


    钱铜叹了一声。


    这梁子结大了。


    她看他的脸就好了,公子此时的脸色没了以往那般有血色,额头冒出了一片细细的汗珠,钱铜走过去,担忧地问:“疼吗?”


    她一点一点把他额头的汗珠拭去,故意磨他身上的煞气,她的话似乎起了一些作用,宋允执不再对他剑拔弩张。


    宋允执懒得与她磨蹭,伸手从她手里把账本夺了过来,他认真地翻着,小娘子便坐在一边双手捧着脸,看他脸上的神色,问道:“怎么办,我们好像惹了大麻烦。”


    宋允执不想去看她虚假的表演,在决定算计他去抢账本之时,她难道没想过这一点?


    宋允执点头,“多谢。”


    她动作太快,他没反应过来,是以当她目光转过去时,眼睛离他的脸侧不过一指的距离。


    宋允执目光移开。


    公子的气息骤然与她相交。


    适才说到哪儿了,钱铜想不起来了,没穿衣衫的公子对她的冲击太大,她道:“要不我到外面去等你,我保证不走。”


    他在土匪面前露了脸,还把人家可以置换千金的东西给抢了。


    且他本身就是官府。


    “嗯。”


    钱铜从衣襟内掏出了阿金给他的那本账本,抬手对身后扬了扬,“这儿。”


    他不用如此防备,她不看便是。


    钱铜沉思在自己的思绪里,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我替你分析分析”


    她一拍巴掌,做了决定,“是以,我明天就把它交给官府,让那些人彻底死心,往后再也不会来找咱们的麻烦,如此一来,咱们盐引有了,安宁也有了”


    “在哪儿?”他又问。


    他嘴硬不是一回两回了,不疼,刚才是谁哼了一声?


    “首先得罪了段少主,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往后他找上郎君再打一回也说不定。”她比划着手指头,“其次,崔家的走私,可不是小事,官府的人在查,扬州其他商户也在关注,萝卜一拔带出来的泥巴还不知道有多少,若是有人知道这账本在咱们手上,说不定后头还有大蟒蛇,咱们钱家势单力薄的,得罪不起”


    扬州的这水搅得越浑越好。


    账本的吸引力,让宋允执忽略了她适才的冒犯,集中注意力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账本上,她没往他这边挪,他只能将头靠近。


    若对方在暗中得到了消息,账本在钱家手里,必然会找上门,与钱七娘子谈条件,届时他便知道对方是谁了。


    “算了,咱们还是求个安稳,我也不能把你置身于危险之中,万一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她松开他,唤了扶茵去煎药,之后坐在了他的身旁,拿出那本账本翻开,“一起看。”


    他已经看过了账本里的东西,再拿这个,便浪费了。


    宋允执不想搭理她,心思都在她手里的账本上,敷衍地摇了摇头。


    好凶。


    茶叶不要了?


    可钱铜贪心,她既要又要,“我也想要盐引啊,我钱家凿了百年的盐,不能丢在我手上,否则将来下了黄泉,我如何同列祖列宗交代?”


    “那日你也看到了,朝廷来的那位王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还油盐不进”


    宋允执看着她已经胸有成竹的模样,问道:“你,不想要茶叶?”


    “别急。”钱铜察觉出了他气息里的凌乱,安抚道:“账本会给你看的。”


    大夫出了门,钱铜才问身后的人,“可以转过身了?”


    “既然想要,便去换。”


    账本给了官府,崔家的走私案便有了确切的证据,官府可以凭此账本彻查走私案,可如此一来,便是站在了明处。


    用他险些葬送的一条命,换两船茶叶,与她而言,不是更值?


    打草惊蛇了。


    但宋允执最不想要的便是安宁。


    听他说起茶叶,钱铜面上又有了纠结,苦闷地道:“谁不想要,三十万的茶叶够我开一年的茶楼了,如今崔家倒台,茶叶正是吃香的时候,此时我若能拿到茶叶,不得狠狠地大发一笔”


    钱铜拿绢帕朝他额头碰去,宋允执要躲,她去抓人,碍着他身上有伤,无从下手,情急之中手便掰住他的下巴,往自己一侧转了回来,“别动,咱们也算礼尚往来了,不用客气。”


    钱铜回头,宋允执身上有伤此时只着了里衣,不过衣带却是系得死死的。


    宋允执怕她等不住,继续与她搭话,“账本上写了什么?”


    “不知道。”钱铜道:“刚拿回来,我还没看。”


    宋允执眼皮子都没抬。


    然而账本,她还不能交给官府,他顿了顿,道:“既然朝廷不肯受贿,便是讲求‘公正’二字,你可让王大人,去钱家各个盐井,盐桩亲自视察一番,钱家凿盐的经验摆在那里,换成另外一家,还得重新适应,市场也会因此受到冲击,若无重大过错,朝廷不会轻易更改盐商。”


    宋允执心中冷笑,她会活得很好。


    放肆!


    冷静下来,才好慢慢地谈。


    钱铜翻了两页,一笔一笔地账目看下去,神色越来越紧张,最后震惊地抬起头,看向他,“崔家真的在走私!”


    账本不能给官府。


    宋允执脸色铁青,被冒犯的羞辱还未爆发出来,一股属于女子独特的馨香气息先一步将他包裹,他呼吸停歇了一息,目光所及之处却又是她离他不过五指的精美鼻梁,嫣红的唇


    钱铜扭回了脖子。


    “你说,我们把它交给官府,那位王大人,还有屏风后的大人物,会不会给我钱家盐引?”见他突然抬头看过来,钱铜眼睛愈发明亮,“肯定会的,比起两船茶叶,我钱家如今最需要的还是盐引。”


    大夫还在,且他光着膀子,总不能让她拿过来给他看。


    宋允执喉咙滚了滚。


    宋允执质疑,她大费周章,弄来这账本,是为了盐引?


    宋允执不信她了,“就在这儿。”


    钱铜今夜还是头一次与他谈论大事,没想到他一个走镖的,竟还有如此见地。


    钱铜眼睛亮了亮,意外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


    宋允执神色不动,“京都待过,多少懂一些官场规矩。”


    钱铜得了他的提议,再一次思考起来,片刻后道:“咱们还是先静一静,晚上想东西脑子容易冲动,你先养好伤,明早我再过来找你。”


    钱铜起身往外走去,体贴地替他关好了门扇,合上之前透过门缝柔声与他道:“喝完药,早点睡。”


    第 29 章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


    她人走了,账本还在宋允执手上。


    经此一夜,她似乎对他很放心,如此重要的东西留给了他,便是笃定了他跑不了,有了此账本,崔家走私的案子便可以结了。


    接下来便等朴家的人找上门。


    心静之后,伤口的疼痛慢慢地清晰了起来,他皱了皱眉,起身走去床榻,入目乃一张雕花木床,金钩挂起轻纱幔帐,榻上铺一套春绿色的云锦被,被面以金丝勾勒出了一朵一朵的海棠,明艳温馨,少女气息极浓。


    他方才回过神,自己今夜占了她的屋子。


    本意是为堵她,问个明白。


    她人去哪儿?


    宋允执转身走去门口,外面的阿金听到动静,主动推开门,笑着道:“主子说,姑爷身上有伤,不宜挪动,且很快便天亮了,今日先在主子屋里将就歇息一夜。”


    宋允执没有反驳,此时浆洗的婆子们已经起来了,他从她屋里出去,必会传出闲话。


    宋允执回了屋子,身上全是血污,没去她的床榻,在适才的软塌上将就了一夜。


    ——


    钱铜出去后长松了一口气,就他适才那架势,恨不得生吞了她。


    扶茵跟在她身后,心有余悸,问道:“主子,姑爷如何了?”她瞧见了,一行人回来就他一个人受了伤,衫袍都染红了。


    伤势应该不轻。


    她放什么心,他用得着她放心


    “可不是!”钱夫人一锤拳,伸出了三根手指头,眼珠子都亮了,与她道:“三年。”


    就在扬州。


    钱铜抬眸,意外的眼神里写着你好聪明,随即又发起了愁,嘟囔道:“我就说这账本在手里,迟早会引起旁人垂涎,无论是卖给朝廷,还是暗处的人,都能换回不少好处”


    扶茵怕娘子去了会被人为难。


    “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应该多睡会儿。”她坐起身,去找外衣,宋允执余光瞟见,起身背对她回避。


    “去,怎么不去?”这世上还没有什么好处是她钱铜不敢拿的,莫不成就因为怕他们猜忌,把朝廷给的盐引给拒了?


    不用去蜀州。


    钱夫人已走了,钱铜走到他身旁,“你没说错,官府还真是为了考验咱们,幸好我沉住了气,没胡来”


    人逢喜事心境也宽,旁的一切都好说了,况且这几日相处下来,钱夫人发现这位姑爷人挺不错,知书达礼,人实在,看得出来是个实诚的,走出去前便道:“盐引的事情已经解决,接下来我该与你父亲商量你们的亲事”


    此女口上没有一句实话,她说想要什么,绝不能相信。


    沈澈一愣,压住心头的激动,小声问:“找到了走私的证据?那还等什么,咱们顺着账本查,去蜀州一探便知究竟。”


    不出意外,对方这几日便会找她。


    是以,在得知沈澈被她再次外派到货运时,宋允执已没什么好意外,但沈澈本人不乐意,气冲冲跑来,意外地见到宋允执一身的伤后,愣了愣,质问妖女,“你又把他怎么了?”


    不知道姑爷的伤有没有好,但见他每日都会漫步来她的院子里晒一阵太阳,钱铜想着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到了第三日晚上,钱铜便问他,“能出去吗?”


    实在不行,世子送信给陛下,要求派兵,南下入黄海,直捣朴家的老巢,干脆利落,靠刀枪夺地盘。


    宋允执摇头,“不用。”


    她脑子又不是有问题。


    账本到手后的第三日,钱铜便收到了信函。


    她这一副做派,真把自己当成了他嫂子,沈澈觉得宋世子爷不能再呆下去,时间一久,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钱铜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放心,你告诉他,崔家一倒,账本已经烂在了他手里,毫无价值,他拿在手里,始终是个麻烦,我这是在帮他,把麻烦引到自己身上,朝廷的人已到扬州,一百名铁骑守在城内,三艘战船正飘在海上,他段元槿是不怕,可余下的三大家没必要再去惹一身骚,散商更是没那个胆子,如今敢在朝廷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案,买他茶叶的只有我钱铜了,他爱卖不卖。”


    她似乎不会吹笛子,不知道怎么用力,一口气吹出来用的全是蛮劲,两腮鼓鼓胀胀,眼睛瞪得大大的,双腮越来越红。


    她凭的是本事和运气,怕什么,钱铜让扶茵回信,“三日后,钱家七娘子准时赴约。”


    没有人能幸免。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宋允执与沈澈道:“先辛苦你走一趟,钱家已与匪贼段元槿结下了梁子,钱家在货运上必会遭到报复,你趁机混入寨子,摸清那位段少主有多大的本事”


    而宋允执对她也再一次有了新的认知,她的狡诈已涉猎甚广。


    钱铜问她:“盐引的事解决了?”


    扶茵问她:“娘子要去吗?”


    钱夫人并非前来捉|奸,也不忍再骂他了,她有好消息要说,上前用身子挡住了正在穿衣的钱铜,迫不及待地道:“你父亲今儿早上去盐井的路上,你猜碰到了谁?”


    能在朝廷正是打压四大家的时候,能拿到三年期限的盐引,极为不容易了,钱铜愣了愣,惊喜地问道:“当真?”


    钱铜愣了愣,脑子还未苏醒,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儿,但她第一句问的是,“你的伤好些了吗?”


    后来他想明白了。


    他瞥开目光,昨夜那股奇怪的心悸之感,再次滋生出来,点了下头,“嗯。”


    妖女的憨态实在可笑。


    又要去赴死了,钱铜摸了摸心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走吧。”


    钱铜伸手指了一下木几,“你若是方便的话,帮我把衣裳拿一下。”


    宋允执压制住心口的跳动,平静问:“去哪儿?”


    钱铜道:“不确定。”


    “什么土匪窝?”沈澈问宋允执。


    宋允执第一次在一个女子的眼里看到了惺忪之态,她身上只穿着中衣,盖在身上的被褥,是他这一段日子所用过的。


    外面钱夫人风风火火从外推门进来时,便看到了姑爷正往床上只着了中衣的少女手里塞衣衫的一幕,一时瞠目结舌,双腿僵在那,嘴也糊住了。


    他既然在这儿,扶茵应该回避了,她只能唤道:“昀稹。”


    钱铜没明白她这一连串的反应,是为何。


    宋允执偏头,挡住了控制不住的唇角。


    待那一道低沉,类似夜间乌啼声发出来时,她人都快要岔气了。


    人心惶惶的当头,偏生他钱家还拿到了朝廷的盐引。


    钱铜等她往下说。


    在医馆的一天一夜,她虽烧得糊涂,但并非什么都不知道,他在身旁坐了一夜,那时候的自己,可比如今穿得还少。


    合该被调去外面,回不了家。


    谁说她不歇息,她又累又困,“他把我床占了,我去他那里睡。”


    盐引给了,账本没必要再给官府。


    她没有择床的习惯,只要给她一个地儿躺下,她立马能睡着,跑了一个晚上,太累了,这一觉睡得有些长,醒来后已到了中午,窗棂外的艳阳溢入床前,她听到了鸟鸣的声音,翻了个身,慵懒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坐在她床榻边的宋允执。


    钱家不可惧,主要是朴家。


    “需要账本吗?”他问。


    上回四大家相聚还是在两年前,时隔两年,四大家只剩下了三家,朝廷驻扎在扬州,势要拿他们这些商家开刀,不知道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


    钱铜已穿好了衣衫,起身去套靴,随口应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忙你们的。”


    但他身侧的宋允执面上一瞬烧起了绯意,手里的衣衫丢给她,如避蛇蝎一般,离开了床榻十步之远,用自己的行动告诉钱夫人,他很清白。


    她就说好端端的,她昨夜怎么不睡自个儿的屋。


    这院子倒是清净。


    话虽如此说,但她发现扶茵把今日要穿的外衣放在了离她五步远的木几上,躺着被他看,和掀开被子走下去被他看,感觉完全不一样。


    她太胡闹了!还没定亲了,“你,你个死丫头。”钱夫人拿出了母亲的态度,骂完后,突然转过身,一把将房门合上,“当心别人瞧见,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说你们”


    她能找到这儿来,还突然闯进来,必有大事。


    走得太快,牵动了伤口,脸色又开始发白了。


    瞧瞧这人,一点都不会说话。


    况且,“这回不做内应,是真的去货运,我瞧你有些功夫在身,咱们刚拿到盐引,恐怕又得引起旁人的窥觊,有你在,我放心。”


    “千真万确。”钱夫人道:“你赶紧收拾出来,盐引在你父亲手里,你瞧瞧便知道是不是真的。”


    宋允执打断她的絮絮叨叨,直接问:“想要我做什么?”


    她美目流转,带着喜悦的笑意,向他看过来。眼白洁净,没有半点浑浊之色,瞳心漆黑,乌溜溜地在她眼眶内一阵转动,溢出来的光芒已赛过了世间最好的琉璃。


    扶茵赞成娘子的观点,听阿金说,段少主也受了伤。


    钱夫人脸上已经写了答案。


    她招来了扶茵,“去告诉段少主,这回我是真心要买他的茶叶,他要再不卖,放在山坳里迟早会生霉,变成一堆废物。”


    兄弟俩有话要说,钱铜主动回避,把碗搁下,与身旁的宋允执道:“你们俩慢慢聊,记得喝药。”


    宋允执酝酿了一番,面上也如她所愿,挂上了几抹关心,“有危险?”


    扶茵觉得段少主,可能会先杀了她。


    宋允执无意中陷入了那么一双眼睛,突觉心中一烫,本能地转过脸,暗忖她都进土匪窝把人家的账本偷出来了,宋允执不知道在她心里,什么叫沉不住气。


    “听我的暗号。”钱铜从袖筒内拿出了一枚竹笛,当着他的面示范了一遍。


    待人一走,沈澈便问道:“宋兄是查到了什么?”他听王兆说了,崔家家主被世子掐了脖子。


    宋允执侧了一下目。


    “就是这样。”钱铜演示完毕,猛吸了几口气,脸色才变回来,重新将笛子收入袖筒,仰头认真嘱咐道:“我进去后,你便是外面等,不能被人发现,否则会打草惊蛇,待听到暗号,你立马进来接应我,能不能活过今晚,全看郎君了。”


    她拿账本不是为了交给官府,也不是去讹段少主的那两船茶叶,她的目的是让对方知道,账本在她手里,她已经知道了崔家这些年在做什么。


    她要代替崔家,成为在扬州接手茶叶的供应点。


    当夜世子去了一个地方,说是去找证据,看来,他去的地方便是土匪窝,沈澈低声道:“宋兄若是拿到了证据,咱们立刻撤出钱家,四大家倒了一家,投诚了一家,剩余两家,逃不了一场硬战。”


    说他们什么?


    昨夜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漏掉了最关键的东西,起初他认为妖女要的是盐引,可如此一来,便不像是她的作风。


    娘子要再不冲进去,今夜只怕会两败俱伤,见她突然从屋子里出来,天都快亮了不知道要上哪儿去,“娘子,您不歇息?”


    是有一场硬战,宋允执道:“还不是时候,我已拿到了崔家账本,不急于一时。”


    “死不了。”钱铜脚步缓慢往前,仰头看了一眼天,已经瞧不见月色了,依稀看到了青色的天光,那是一种能给人带来希冀的颜色,她道:“他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呢。”


    宋允执点头。


    宋允执微微侧目。


    钱铜不用再为难做选择,告诉他:“把账本保管好,这一把咱们堵上了,富贵险中求,我钱铜既要盐引,茶叶也得要。”


    “王大人!”钱夫人兴奋地道:“那王大人说既然遇上了,便去咱们钱家的盐井瞧瞧,瞧了一个时辰回来,你猜怎么着?”


    “放心,这回不是你入虎穴了,是我。”钱铜手撑着下巴,看他脸上的变化,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误解,“我知道你担心我,这次人家认脸,必须得我去。”


    她听阿金说了经过,姑爷不得气死。


    ——


    扶茵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没把他怎么着,是你兄长为了这个家考虑,昨儿夜里一人勇闯土匪窝。”钱铜拿着勺子给宋允执搅药,太烫了,面对小弟对她的成见,她也没恼,语重心长地道:“你兄长都如此努力了,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


    因是暗中保护,钱铜一人坐了马车,宋允执驾马跟随在身后。


    进去闹市后,宋允执亲眼看到她进去了一间赌坊。


    赌坊的牌匾上写着:【不识‘卢’山真面目】。


    卢家开的赌坊。


    第 30 章   第 30 章


    第三十章


    四大家在扬州有各自的赌坊,最大的乃朴家的红月天,其余三家开的赌坊中规中矩,规模控制在了彼此默许的范围之类,从不去抢朴家的风头。


    崔家倒了之后,所有产业都被朝廷抄没,扬州开这类小赌坊的便只剩下了钱家和卢家。


    今夜她进去的竟是卢家的赌坊。


    宋允执心中微震,卢家家主在朝廷前来之际,便向朝廷投了诚,愿意上交所有家产,归顺朝廷。


    倘若卢家也参与了其中,投诚便是幌子。


    赌坊门口的乞丐众多,宋允执穿回了他初来扬州时的那件破旧的绿色长衫,头戴一蓑斗笠,隐在暗处,等待里面的暗号传来。


    ——


    钱铜今夜也是一身简便的装扮,里面乃箭袖劲装,外披一件绯色斗篷,进入赌坊前戴上了备好的面具。


    穿过一楼拥挤的人群,她径直上了二楼定好的一间厢房。


    扶茵跟在她身后,一进屋便合上了房门,待转过身时,前面的钱铜已走到了窗前,她抬手推开窗,翻身而上,利索地跳了下去。


    底下的阿银早已等候多时,扶起草堆里的人,“主子。”


    钱铜起身,拍掉沾在身上的干草,匆匆往前方的马车而去,“走。”


    扶茵没跟上,确定人离开了后,合上了窗扇,戴好面具汇入了底下的赌场之内


    马车在街头行驶了三刻左右,停在了‘红月天’赌坊的后门,再寻常不过的一道黑漆门扇,人一靠近,便能感受到被一股隐在阴暗中的森然凉意所包围。


    来人立在她身前,年轻的面孔清隽,眉宇间温润儒雅,求饶地唤了一声,“三婶。”


    钱铜上前见礼,“三夫人赎罪,晚辈已有两年未见到夫人,唯恐行容上失了礼,多费了些时辰打扮了一会儿,来晚了,还望三夫人莫怪。”


    他落座于三夫人身旁,目光抬起来时,正好可以看到对面的少女,四目相视,彼此都很平静,他温和地笑了笑。


    赌场的人太多,他听不清声音从何来,好在那乌啼声断断续续,却一直没有停过,他顺着声音寻到了赌坊的后院,而后在一间暗室里找到了吹笛子的人。


    钱铜抬头看,屋内灯火通明,中间空出几尺宽的过道,两侧各摆放了两把木椅,如今空了两个位子,崔家已倒,缺席的自然是她。


    红月天乃扬州最大的金玉窟,也是无数人的无边永夜,与前楼的人声鼎沸不同,喧嚣在这里被斩断,耳边极为冷清。


    朴大公子从后走到了她面前,把手中一瓶药递给了她身侧的阿银,却是在对钱铜说话,“客栈里的药没了,可随时来取。”


    钱铜刚跨入密室门槛,里面一道不耐烦的嗓音便响了起来,“钱七娘子最近春风得意,架子也大了,一个小辈,竟也让咱们这把老骨头来等你,合适吗?”


    钱铜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道理三夫人应该也懂。”


    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妖女欺骗了后,恨到了极致,竟有了几分无力。


    朴大公子:“好,茶叶给你。”


    “大公子。”门外一道护卫的问候声,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账本带来了吗?”朴大公子突然插话,问钱铜。


    耳边再次沉默。


    是知州蓝明权的小儿子,蓝小公子。


    三夫人索性挑明:“是拿账本换的吧?”


    话音一落,耳边突然安静,落针可闻,卢家家主抬袖抹了抹额头上的轻汗,同情地瞟了一眼钱铜。


    三夫人冷笑道:“赎你什么罪,同为富商,身份平起平坐,我哪里有资格让你赔罪,既然来了,就别耽搁功夫了。”


    三夫人不耐烦打断,“你布匹绸缎,香料不是卖得好好的吗,急什么,又贪什么呢?”


    领路的人没往楼上走,下了地下一层。


    行,说正事,三夫人看向对面心比天高的人,“你在海峡炸了崔家的船,却无端把朝廷的目光引到了我朴家身上,这笔账我朴家尚未找你算,你倒是与我谈起了价,说说,你有什么本事,接手茶叶生意?”三夫人下颚一抬,“喏,卢家家主也在等这笔买卖,你认为能赢过他?”


    说话的是个妇人。


    大公子:“不用三婶提醒,侄儿都记得,崔家已去,茶叶生意总得有人接手,朴家应承过三大家,不动他们的盘子,侄儿是觉得比起卢家,钱家更适合。”


    虽为道歉,她却紧盯着她面上的变化。


    钱铜答道:“账本。”


    钱铜没否认,“就看三夫人愿不愿意给我钱家这个机会。”


    钱铜没看他,微微垂目,“大公子想要,随时可以给你。”


    谁都知道大娘子的死,是钱家心口的伤疤。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


    三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头顿觉解气,“都说与年轻人讲道理,讲不明白,年岁一到自然也就懂了,这话我倒是从七娘子身上得到了验证,大娘子的惨剧,足以教会七娘子,想必如今已明白,为何当年我大嫂极为反对你俩了?”


    “大公子,告辞。”


    三夫人有些意外,“两年不见,七娘子果然真让人刮目相看,谁还能把两年前那个候在门外”


    钱铜回了神,“多谢大公子,还有呢,最近都没怎么用上。”


    而两年前那桩惊动朴家的棒打鸳鸯,更是七娘子的心头伤。


    钱铜下车往前,没走几步,去路便被两位黑衣死士挡住。


    三夫人今日一见面,便连刺了她两刀,卢家家主怕吵起来,忙打圆场,“三夫人”


    ——


    卢家家主天生是个笑脸,转过头和气地打了一声招呼,“钱家主,我也刚到不久。”


    “行了,既然来了,就坐下一块儿听吧,看看是我在为难她,还是她本事了得,频频戏耍咱们。”三夫人转过脸。


    宋允执看着对面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人,面色铁青。


    “铜儿。”


    对方的形貌实在太耀眼,把当时的他都比了下去,他想这样一张脸,没有人会记不住。


    很快蓝小公子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蓝明权利用公职敛财,一家人早已被朝廷的人送回了京都,等待陛下发落,此时的蓝小公子应该在被押回京都的船只上才对。


    三夫人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对钱铜开火,“说说吧,你是凭什么本事,问朝廷拿到的盐引?”还是三年,她真小看了她。


    钱铜面色依旧平静,“三夫人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是一场恩怨罢了,让您见笑了。”


    说起恩怨,就有得说了,三夫人心头顿时生出了几分捉弄,“你们家大娘子当初嫁给崔家时,多风光,背地里又有多少人艳羡,暗里都道这桩婚姻,必会打破四大商不能联姻的魔咒。”


    牛角灯里的光芒从前方溢过来,照在少女白净的面容上,明明灭灭,夜色中光影的模糊之美,把少女平静淡然的目光映衬得摄人心魂。


    她转身朝门口走去,身上的绯色斗篷被风吹得鼓起,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脚步坚定干脆,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不是钱铜。


    与她说话的妇人头梳包髻,坐在左侧靠里的位置,穿一身暗红色的蜀锦直领对襟,五根手指头上戴满了各种宝石只指戒。


    钱铜回以点头之礼。


    她抬眸看向三夫人,“钱家经商多年,这笔账,还是会算。”


    有人在前带路,钱铜紧随其后。


    各自都怀着心思,钱铜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三夫人的考虑,除了最初打招呼的那一眼,她目光再也没往对面的朴大公子身上看一眼。


    两人独处不合适。


    他印象很深刻,在他的定亲宴上,七娘子把她的姑爷也带过来了。


    大公子面无表情,“三婶,说正事。”


    卢道忠没敢去看钱铜,垂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如此说,她钱家是靠真本事拿到的盐引,三夫人才不信她的鬼话,“你倒是自信得很。”


    按照规矩,她能带一个人。


    他爱怎么说怎么说。


    三夫人示意卢家家主,“卢道忠,你先说,朝廷的人到了扬州后,卢家的生意可有受到影响?”


    他本以为今晚钱家的人不会来,可没想到这位钱家七娘子是个不怕死的。


    宋允执没有犹豫,瞬间闯了进去。


    三夫人转头看向身旁的侄子,打趣道:“你看看,两年不见,这还是当初你认识的那个钱家小娘子吗,如今人家厉害着呢。”


    “多谢三夫人。”钱铜坐去了卢家家主的身旁。


    对面的钱铜却并没有恼,笑了笑道:“成长路上的一段小插曲,如今倒成了一桩笑话,谁让三夫人是长辈呢,笑笑晚辈也无妨。”


    钱铜早在有人唤‘大公子’时便看到了他,和那日在钱家见到的一样,阔别两年,朴家大公子的风采依旧。本就稳重的气息,又多了一股沧桑岁月后的沉淀。


    今夜跟着她的是阿银。


    卢道忠一走,三夫人便问钱铜,“你有那个本事吗?你才多大,哦,十九了,寻常小娘子早已出嫁,不过听说七娘子已找了一位姑爷,不知何时成亲?”


    钱铜望过去时,她正拿眼斜凝过来。


    半晌后三夫人与卢道忠道:“卢家家主,今夜辛苦你来一趟,日后我再单独见你。”


    “三夫人必有误会,我钱家百年凿盐,经验丰富,手艺成熟,扬州正是复苏之际,钱家每年所交税额不减反增,若在此时重新换个盐主,只怕没那么快上手,不说税额骤减,市场一乱,谁愿意承担后果?”


    “是她让你来救我的吗?”蓝小公子突然激动起来,爬行几步,朝宋允执而去,神色之间难掩感动之情,“我就知道,世人都凉薄,唯有她不同,她不会见死不救的,一定会来救我的。


    三夫人顿了顿,面色旋即露出了可惜,“哎,太遗憾了”


    三夫人不再笑了,认真地打探起了这位四大家中最年轻的家主,慢慢品砸出来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合着你不惜冒死拿回来的账本,是要到我这讨价。”


    室内三层九盏的陶灯放了有四盏,每人身后一盏,明亮的光线不容她面上的任何一个表情隐藏在黑暗中,钱铜笑了笑,缓声道:“崔家的船乃万石船,共计十艘,若照市场价平均每宋斤散茶为一百文的价格来算,崔家的十艘船,够我钱家凿上好几年的盐,何况船上还不止是散茶,片茶与蜡茶的价格更高,而我钱家卖盐赌的是人命和盐引。”


    卢家家主知道结局已定,可那头的盐引没着落,这边的茶叶也没了,心头一急,“三夫人,就一杯羹嘛”


    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确切来说,是很久没听到这道嗓音来唤她,钱铜脚步顿下来,突然有了些时空上的恍惚。


    她的伤小的小,朴大公子心里清楚得很,他停顿了一会儿,不知道是在同情她还是在心疼她,声线低哑,“辛苦了。”


    卢道忠是个圆脸,一开口便觉得他在笑,“承蒙三夫人的关照,我卢家如今方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大公子也低着头喝茶,彷佛没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打算插手。


    她抿了抿唇,仰起脸看着跟前曾经最熟悉的公子,正视着他的眼睛,让自己眼底的那一抹骄傲变得更为清晰,“我没觉得辛苦,倒是大公子这两年风里来雨里去的,记得要多保重身体。”


    半个时辰后,钱铜从里出来,廊墙上悬挂的一盏灯油,灯油已烧去了一半,时辰不早了,她脚步走的有些快。


    等着她的翻脸。


    卢家家长慌忙起身,三夫人愣了愣后,一声长叹,端了身侧的茶盏在手里,揭开盖儿刮去浮在面上的茶沫,待外面的人走到跟前了,她才缓声道:“我又不会吃了她,瞧你急得,大半夜倒把你给惊动了。”


    钱铜扭过脖子,恰好看到不知何时已退到门口的阿银。


    卢家家主垂头,胜败已成定局,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跺了一下脚,不甘不愿地走了出去。


    给了她茶叶,反而能更好的掌控。


    钱铜摘下斗篷与面具,露出真容,立在灯火下等候了十几息后,对方让了路,“七娘子请吧。”


    宋允执在卢家赌坊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便听到了里面一道绵长的乌啼声传了出来。


    三夫人听明白了,似是不敢置信,她的心也太大了,不由讥讽笑出声,“你想接崔家的生意?”


    “你怕是谢错了人,你应该感谢的人是钱七娘子,是她帮你引开了火力,朝廷的第一把火烧起来,全烧在崔家身上。”三夫人看了一眼钱铜,“我说的对吧,七娘子?”


    钱铜唇角含着浅笑,一言不发听着她说。


    钱铜不卑不亢,“前辈谬赞。”


    钱铜及时想起了那位爱多嘴的掌柜,没再否认,应道:“小伤而已。”


    宋允执曾在崔家见过他,那时候的蓝小公子被万人瞩目,光鲜亮丽,躲在知州夫人的背后,谁都想要前去巴结一二,如今的他却一身污垢,满头发丝散开,衣襟凌乱不堪,甚至露出了一边的肩头,狼狈地坐在一堆干草上,痴痴地看着来人。


    ——


    三夫人今夜是打定了主意,要故意要她的麻烦,哪里怕得罪人,假情假意地道:“瞧我这嘴,对不住了,七娘子不会介意吧?”


    三夫人看不起他这副谁都不想得罪的样,鄙夷地移开目光,落在自己身旁空出来的位置上,慢声道:“崔万锺来不了了,今日便只剩下咱们三家,有什么想法,今夜就敞开了说吧。”


    “受了伤?”他问。


    但三夫人心里也清楚,钱家已拿到了盐引,除了海运这一块朴家能掐死他之外,便没什么地方都扼制得住她。


    三夫人一愣,他今夜来插什么手?大抵知道他心里还念着旧情,小声提醒:“别忘了你当初怎么答应家主的”


    他怎会在这儿?


    他本应该立即去找妖女,看她今夜到底去了哪儿,可他乃户部侍郎,心如明月的宋世子,不能见死不救,且他在此地耽搁了太久,追是追不上了。


    他冷着嗓音问跟前还是哭泣的蓝小公子:“你为何会吹这个?”


    蓝小公子忙抹了一把泪,与他解释道:“先前我与七娘子交情尚可,她曾与我说过,当我遇到危险时,便吹这个声音出来,她一定会来援助于我。”


    于是他被关到这里后,无人看管之时一直吹,吹了七天七夜,她终于听见了,派人来救他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