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道破城隍庙里都是你师长的鲜血。……
四目相对。
江愁余愕然之间消化着胥衡话中的巨大信息量,照他所说,长孙玄回抚仙最后一次献计便是为圣上,而垣州之祸也是因此缘由,她眨了眨眼,想到孟别湘他们。
至于胥衡末了那句诘问,让她恍惚又回到那日长孙玄的反问。
两人几近如出一辙的多疑,该说不说,不愧原著评他们二人为潜蛟狡狐。
江愁余莫名有些心累,不是啊,搞了半天你们俩都质疑对方,要不开场辩论会你们自己去辩驳吧,她弃权行了吧。
久违的咸鱼心态重新上线,大概是精神状态放松,人的感官开始格外敏锐,饭菜的香味直往鼻尖钻,江愁余开始觉得饿了,却碍于当前严肃的场景,她只能垂头忍耐,但肚子却比她更老实地“咕——”。
“……”穿书以来江愁余第一次尴尬地想钻进地缝里。
“……用饭。”胥衡屈指敲了敲宽案,他坐下来,胸中那股气渐渐消下去,才想自己不该生气,江愁余年岁小,又遭逢大难,一时看不清外人面目也罢,自己总该好生说,竟也一时失平常的耐性。
江愁余乖巧埋头拿起碗筷夹菜,才忍不住感
叹,果然传统和好方式便是过来吃饭,
胥衡瞧她埋头不语的样子,忽的问道:“你可觉委屈?”
江愁余摇头:“不敢。”
胥衡抬手压了压眉心,语气轻飘飘:“是不敢而非没有。”
江愁余又不说话了,其实她也不是真委屈,毕竟照如今的情形,离原著剧情线偏移不少,如果长孙玄真是圣上的人,那她的斡旋是给胥衡添麻烦。
愈发认识到这一点,加之胥衡先前所言,他现在竟无造反之意,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保,难怪她的任务进度毫无上涨,美好未来似乎又遥远得看不见尽头。
胥衡问出口便瞥见对面之人的头耷拉得更低,压着眉心的指尖还是缓缓伸出,抵在江愁余的额头轻轻用力,让她抬眸与自己对视。
是他诘问在先,如今却也是他先叹了口气:“在想什么?”
若是她言还是想与长孙玄相交,他不会再阻拦,只不过多用些心思护着。
胥衡打量着她的神情。
江愁余惊讶于胥衡的退让,这也不是胥衡第一次问她在想什么,她一时间竟想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像原著一样,为什么不想造反。
随即脑海中聒噪的系统提示音响起:【警告,宿主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本系统的存在!】
冰冷的电子音连着重复,江愁余只得收敛起情绪,闷声说道:“我并未想什么。”
她额头微凉,伴着说出口的话显得更为可怜,胥衡撤回手,终究拿她没有什么办法,声调带了些无奈:“这书庐你要来我不拦你,只一点——”
江愁余稍稍睁大眼看他。
胥衡眸光平和,“下学我来接你,抚仙近日不太平。”
*
后面几日江愁余都没去草木书庐,在客栈又过上了咸鱼生活,要不然便是同轻竹钻研吃食,要不然就是禾安分享抚仙的传闻。
首当其冲的便是草木书庐可算是闻名抚仙,隐隐有与公院形成掎角之势,两方学子争论不休,百姓不懂学术,但懂钱财,禾安说在百姓口中,如今反而是草木书庐略占人心。
江愁余嗑着新炒的瓜子,想着长孙玄的本事果然不小,如此短的时日草木书庐已成了不可小觑的势力。
正想着,客栈的小二引着一人来了,江愁余抬眸看去,正是守在长孙玄身边的书童,他恭敬作揖说道:“江先生,明日便是会考,山长特命我请您回书庐评点阅卷。”
说着,他垂头递上长孙玄的帖子。
江愁余接过匆匆看了眼,同书童所说大致无二,她犹豫是否应下此事。
书童见这位江先生沉吟不语,忍不住佩服自家山长的料事如神,于是开口道:“山长言,若是江先生接下帖子,便不用多言。”
“若是我不接呢?”江愁余反问道。
“山长命我给江先生传话,江先生心中所忧,他或许解答,那日相谈之事亦可再论。”书童一板一眼重复长孙玄所说。
长孙玄想与她再论辅佐一事?
江愁余想了想,还是收下帖子:“回去跟长孙先生说,明日我会准时到。”
书童松了一口气,应声退下,其实来之前山长末了还有半句话,若是江先生还是不应,那便罢了。
好在他幸不辱命。
室内复又安静下来,江愁余摩挲着帖上的花纹,转头隔着屏风问道:“明日少将军与我同去否?”
她又不傻,长孙玄此次请她约莫又是做局,就是不知她是观棋者还是入局人。
况且这帖明面上是请她,但她与胥衡如今是休戚与共,实则亦是请的胥衡。
隔着屏风在案前的胥衡垂眸看着詹徐命人快马送来的急信,淡淡道:“若你想去凑热闹便去。”
江愁余从他这句话隐约听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忍不住咂舌。
翌日,江愁余同胥衡前往书庐,因着今日是会考,守在门口的仆从检查得格外仔细,颇有拿出了古代高考的架势。
好在许是长孙玄已有吩咐,很快那位书童引着江愁余二人上了书院会座,从此处倒是将院内景象看得分明。
江愁余接过胥衡斟好的茶水,喝了小口,见胥衡的目光落在屋内的夫子讲学图上,她也跟着细细看了眼,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由着好奇心发问:“这图有什么不对吗?”
胥衡瞧着她的模样,没回答,提醒道:“长孙玄派人请你来了。”‘
……?
果不其然,书童敲了敲门,言长孙玄请她去监考。
江愁余冲胥衡使了使眼色,如果有危险麻烦来救她。
接着认命地跟着书童下去,学子基本上已经落座,许久不见的长孙玄又是一幅黑衣侠客穿搭,学子大多习以为常,胸有成竹者闭目养神,急张拘诸者左右张望,还有些神情奇怪之人。
怪不得江愁余曾经监考过的好友曾说,在高堂望下去,众人的神情一览无余。
她一过去,位于中间的长孙玄睁眼笑道:“小友久违。”
丝毫不见前几日的锐利,又如同清风拂山岗的爽朗。
江愁余随口应了声,在自己座位坐下,离着长孙玄左首不过两人之距,她将落座的夫子些都看了遍,都比较眼生,干脆转去看学子处。
这下熟悉之人不少,陆氏姐弟以及小药童皆在,不过他们面露紧张,倒是没发现她。
江愁余移开目光,开始发呆,直至看日晷的小童说道:“时辰到,开卷。”
下面的众多学子皆取下答卷的细绳,各自开始作答。
一时之间,院内只有沾墨、落笔声,江愁余的困意来袭,借着前面的人影遮挡,垂着头准备眯一会儿。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到一人拍案站起身,怒喝道:“我本无意道破你身份,谁知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的题案。”
江愁余的睡意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跟着众人将目光投去。
说话之人正是首排的学子之人,只不过他年岁颇大,看起来已有花甲之年,他正喘着粗气,似乎气得不轻,抬手指向一人。
而那人正是位于夫子正中的长孙玄。
长孙玄颇为散乱的头发遮住他突出的眉骨,浑身散发着颓然,但背脊意外挺得直,他似乎也同江愁余一般被这声怒喝惊醒,掀起眼帘看向说话之人,瞳孔深处泛起铁锈色的光,声音有些懒散:“文伯竟然是你。”
两人竟然相识,在座之人惊诧,也有不少学子看着答卷上最后一题迟迟不敢下笔,甚至搁笔。
文伯呸了一声,“你不配如此叫我,我本以为经当年那事,你已然学好,却没想还是如此顽劣不堪。”
当年何事?
江愁余越发好奇,转头看向长孙玄,他被这位文伯辱骂,脸上没有理应的怒意,反而是极致的平静,他重复道:“原来你还记得当年那事。”
却没想闻言,文伯脸上气得微微扭曲,他往前一顿一顿走了几步,将抓起的答卷狠狠砸在长孙玄脸上。
“畜生!这世上最不配提这件事的就是你!”
此时江愁余才发现这位文伯患有腿疾,砸完之后他狠狠抓着自己的残腿,恨恨说道:“若不是你,我们怎会如此。”
文伯的话好似扔入水中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众人中的不少人微微一愣,旋即恍然间明白过来,有年岁大的人试着问道:“文伯你是说,山……这个人是长孙家那小子?”
“正是!”文伯情绪愈发激动,他满是沟壑的脸上勾起冷笑:“他就是长孙家那小子,害得我们成为朔奴的罪魁祸首。”
“长孙玄,被你所害之人都在此,你怎敢仗着一个破书院让我们对你感恩戴德??”
“我恨不得啖你肉食你血。”
“你有何脸面回到抚仙,怎敢在城隍庙旁建书院?”
文伯颤抖的手指向旁边的城隍庙:“你是忘了城隍庙里都是你师长的鲜血?”
第24章 承认或许你们更熟悉
我的字,绝真。……
文伯之言震惊四座,责问的怒音在院中回荡。
不少经历过当年之事的百姓纷纷站起身,性情冲动者冲着长孙玄呸了口唾沫:“原来是你。”
他冷笑,“我还真以为是圣人转世,建了个草木书庐来救助我们这些命苦人,结果是你这个长成人样的祸根。”
其余之人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之间偌大的书院竟然成为审判往事的官衙。
砸在长孙玄额角的答卷顺着阶梯滚到江愁余脚边,她蹲下身捡起展开看,虽有不少折痕,但依旧能看出最后一道的题面。
她扫了一眼,心中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文伯之言其实不假,这个朝代依旧是皇权至上,诸州把握重兵却也迟迟不敢有所作为,犹如百年前诸国局势。
长孙玄此题便是举百年前古朔国之例,问如何从礼法上师出有名并采取何等计策直捣中城。
可谓是大逆不道,也难怪在座学子不敢下笔,这一笔落下去便是谋逆的罪证。
江愁余忍不住抬眼看了长孙玄,即使如今这书院中他已是千夫所指,神情也未有多大变化,她却觉得他已是拉满的重弓,不是弓弦崩裂便是一招制敌。
他高坐其上,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曾对他感激之人的憎恨面目,入耳之话都是恶语。
江愁余肯定原著中并没有这一段,甚至对于长孙玄的身份也少有提及,原著中写到长孙玄时他已是胥衡的谋士。
374号忽然说道:【宿主请注意,抚仙历史片段已发放,请注意查收信息。】
系统播报完,江愁余还没反应,众人中又颤颤巍巍站出一老妇,她眼皮耷拉着,眼睛泛白,她缓缓开口说道:“阿真你为何要回来?”
声音喑哑,长孙玄却一改平静无波,站起身往老妇那处快步走了几步,后又想到什么忽的停住。
“寇姑你……”长孙玄的话在看到寇姑的眼疾止住。
这寇姑应该在众人中很是有威信,文伯忍怒往后退了几步。
而座中的陆氏姐弟也看见高阶上的江愁余,扯着小药童过去,江愁余这才对他们低声问道:
“这寇姑是何人?”
陆归得到长姐示意便开口解释道:“寇姑是古朔遗民中的老一辈,还是贺卜先生的母亲。”
“这贺卜……”江愁余有个大胆的猜测。
陆归颔首:“正是公院的那位贺先生。”
想到之前湖边贺卜同长孙玄的争论,江愁余便道:“那这位寇姑便是长孙玄的师母?”
陆氏姐弟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似乎惊讶于江愁余知道二人关系。
不过陆归又摇摇头,“过去是,但经那件事后再也不是了。”
江愁余正想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书院外却又起了一阵嘈杂。
探着头往外看的民众不约而同往后退,外面之人大踏步进来,身着白色道袍,颇为清贵的贺卜带着不少公院学子而来。
江愁余明显感到一旁的陆归面色隐忍,死死盯着贺卜身边的一名衣着华贵的学子,而陆珠轻轻握住自家弟弟的手。
又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贺卜三步并两步上去扶住自家母亲,同时冲寇姑的身后的妇人斥责道:“不是让你照顾好母亲吗?”
妇人面露委屈,却不敢说话,寇姑冷下脸,虽眼睛有疾却极为准确找到了贺卜的位置:“不怪黎娘,是我执意要来。”
贺卜稍平怒意,低声对寇姑劝说道:“母亲您还是随黎娘归家。”
寇姑摇头,抓住贺卜的手重重捏了捏,“我就在此看着。”
贺卜无奈,只得转而看向长孙玄,他微微笑起来,“长孙先生,你远道而来有所不知,抚仙曾遭大难,始作俑者为我父亲所授之徒,不过多年前他已被逐出抚仙,生死不知。”
“却不想今日生的这般误会,竟将长孙先生认作是他。这几日来我也听闻草木书庐与长孙先生大名,心中神往,闻此讯便匆匆赶来,还望长孙先生莫要见怪。”
江愁余嗅了嗅。
旁边的陆珠关切地看过去,江愁余摆手:“无事,闻到了一股茶味儿。”
陆珠半信半疑地转头,虽然她听不懂,但好像不是好话。
堂中的贺卜继续说道:“但毕竟人言可畏,草木书庐立道清白,学子都是为此而来,如若长孙先生身系这些谣言之中,未免牵连无辜,若是长孙先生能自证便是最好不过。”
江愁余没想到,这人不仅茶还挺会语言艺术。
方才的话说的再冠冕堂皇,言下之意不就是若想今日全身而退便放弃书院。
长孙玄与贺卜年幼相识,岂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并不理会,反而看向窦姑,弯下身说道:“您还是回去吧。”
若是留下看他们这些小辈撕破脸面,未免太过难受。
然而窦姑依旧不肯,她说道:“回来也好,把当年之日好好辩一辩,免得有人还不如我这眼盲之人。”
长孙玄应声,随后直起身,扫视了院中众人,忽地扯出轻笑,声音朗朗:“我生于抚仙,家父为古朔遗民,家母为抚仙本族,年少时随贺仲先生就学,后被驱逐抚仙,姓长孙,名玄。”
“不过,众位或许更熟悉我的字,绝真。”
他话音刚落,本偃旗息鼓的文伯跳出来:“好啊,你总算承认了,长孙绝真。”
长孙玄抬眸同他对视,眼神冰冷,“我从未否认过。”
“你害得师长自戕,你可敢承认?”文伯继续追问道。
长孙玄已经许久不曾回忆那日,夜中闪烁的火光,数不清的人头攒动,几近疯魔的争执,为的只是讨论如何处死他。
沉河、饮鸩、自戕、活封等等酷刑从他们一张一合的口中,似乎聊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长孙玄被人压着跪在堂中,三日的酷刑让他浑身没有一处好的,疼痛却让他异常清醒,分析着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背后之人的意图。
背对着他的师长贺仲望着墙上的利剑,高大的阴影几乎覆盖住年幼的他。
长孙玄知道这把剑,名唤请命,是贺仲族上传下来的古朔国遗物。只是和谈过后,古朔遗民不可掌利刃,这请命剑便成为了高悬在书院的饰物,只是从未染尘埃的剑身可以窥见贺仲先生时常擦拭。
人群的争论不休,最后抚仙本族为首之人梁尚开口下了决断:“长孙绝真害我族中子弟,罪不可赦,本该封于亡者眠处,但且看他是贺仲先生之徒的份上,便让他自戕吧。”
说完,朝贺仲略一欠身道:“贺先生意下如何?毕竟一人之命同阖族性命不足为重。”
古朔遗民互而对视,也算是默许。
贺仲并未回头:“我已知晓你们意思,都先下去吧,明日自会有一个交代。”
闻他此言,两族皆松了口气,留这二人于一室。
搁在书案上的灯芯爆花,是个难得的好兆头,长孙玄忍不住想,他一人之死对于古朔遗民来说,确实是好事。
他顺着贺仲的背影瞧到请命剑上,听师母说,贺仲先生祖上曾是古朔国的清臣,凭这请命剑为百姓争声,而自己这位师长也是因学识渊博、为人清直才受两族敬佩,为书院山长教授两族子弟,方才众人十有七八都是他的学生。
思绪间,贺仲转身,低头打量着自己这位小徒弟,“你来说说,梁回存如何死的。”
一如平日中的考校。
长孙玄用手揉了揉疼痛的腿,毫不犹豫说道:“那日我与他动手只是皮肉伤,入夜梁家便派人来说梁回存因伤暴毙,捉我受刑,与此同时,梁回存的尸身草草入殓。”
“他之死疑虑重重,梁家却急于将罪责推给我,真相如何暂且不论,他们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再谈盟约一事。”
长孙玄的一番分析,贺仲脸上并无意外,好似也看透了梁家意图。
“那为何偏偏是你呢?”
长孙玄迎着烛光,年少的傲气暴露无遗:“其实古朔众人皆可,至于为何是我。”
他将方才想了许久的答案吐出:
“因为我是不肯跪膝过活之人。”
第25章 出手太爽了吧
第二日贺卜代表古朔一族来替长孙玄收尸,梁家也派人随他一起,父亲所授之徒不少,贺卜的师兄弟自然也不少,可长孙绝真是最独特那一个。
他少时双亲意外亡故,却被父亲收入书院,各家邻里每日轮着给他送吃食,从未受过颠簸流落之苦。
贺卜曾无意间听见父亲同母亲感叹,长孙绝真是古朔百年来的异才,或许能让古朔一族摆脱如今的困境。
伴随着父亲的话语,是长孙绝真在书院中的夺目,名列榜首,力压两族求学子弟,除却学问一道,他精通各门,农学法家天文算法在他眼里不过是浅学,众多师长每每提及他便是赞赏,父亲从来不知,长孙绝真这四个字的阴影深深压在年轻一辈所行之道前。
直至这件事,贺卜沉默地看着眼前烛火燃尽后重又暗下来的屋子,在梁家人的催促中,他缓缓推开门扉,入目先是溅满朱砂般的血点,浓重的铁锈味混着沉香扑面而来,背对着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他退后一步,喉结忍不住滚动,一旁的梁家子弟颇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似乎瞧不上他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样子,率先进去查看。
但只有贺卜知道,他是兴奋,长孙绝真终于死了,压在他心中的青山终于崩裂。
“这……怎么回事!”谁知先上前的弟子忍不住失声惊呼,他脸色惨白如纸,牙缝里哆哆嗦嗦挤出一句话。
其后的弟子似乎感觉到什么,看了看躺在地上背对着他们的尸身,身形高大不似长孙绝真单薄。
梁家子弟不敢再上前,点亮的烛火将人隔成两方,而最先的那名弟子僵在原地,眼神飘动,贺卜忽然心觉不好,直到那悚然的目光与他对视,那句话才吐出来:“怎么会是贺先生。”
“轰”地一声,贺卜所有的思绪一片空白,他鞋底打滑,踉跄着往前,甚至碰倒一旁的屏风,他两步冲至尸身面前,还未查看,腿先退下来,他认得尸身旁的凶器,是父亲心爱的请命剑,明亮剑身上的血点红得显眼,贺卜颤抖着手,轻缓地扶起尸身,指腹擦过父亲青灰的面颊。
而他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抬头,蜿蜒的血迹由着尸身所对的雕花床窗边消失不见。
贺卜脖颈暴起青筋,他一字一顿宣告:“长孙绝真弑师逃离,古朔一族速速查找他的行踪,生死不论。”
旁边的梁家子弟对着尸身欠身:“我抚仙一族也会助你的。”
说着便准备带人出去传话寻凶。
“且慢。”
就在众人即将出去宣告时,一声威严的声音到打断了他们。众人看去,贺卜亦扭头回望,喊道:“母亲!”
众人的师母——寇姑带着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者踏入屋内,寇姑并未看自己的亡夫和亲子,而是扫过堂中人道:“亡夫贺仲非长孙绝真所杀。”
这回,人群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莫要包庇那畜生。”贺卜怒吼。
寇姑低头看向悲痛欲绝的亲子,依旧冷静:“你也不想听你父亲的遗命了吗?”
说着,她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张碎布,上面以血陈书:“为人师,担教化之责。今徒绝真大错,吾担之,以己身平两族愤懑,莫要再追再提。”
寇姑闭眼后又睁眼,略带颤抖的声调暴露她的悲痛:“此乃亡夫亲手所写,两族长辈皆看过无疑,还望遵循亡夫所愿。”
众人齐齐后退一步,敛袖垂首以示敬意。
昨夜逼迫得最是紧迫的梁尚也软和态度下来:“既是寇姑亲证,那便如此吧。”
他一锤定音,两族才接连离去。
贺仲先生的下葬大办三日,百里皆佩白以示哀悼,书院却不断没落,改为城隍庙供奉。
第二年,古朔一族同抚仙本族重新签订盟约,古朔遗民地位越发低下,被视作流人服劳役,行买卖之举。
*
“你可是不敢应,你的师长贺仲先生是替你自戕,而你逃离抚仙,我说的可对否?”文伯疾言厉色,复又问道。
周遭嘈杂的话语逐渐消弭下去,鸦雀无声的庭院,所有人都等着长孙玄的答案。
而被众人所注视之人反而平静颔首:“你说的对,害师长自戕者是我。”
他应了。
他竟如此应了。
质问的文伯一时不知该接下去如此说,在沉默许久后,旁观的贺卜说道:“那你为何又要回到抚仙,开这座草木书庐意欲如何?”
这一句如同泼进油锅的沸水,激起无数骂声。
“我就说,天生的祸根从前害了他双亲,害了师长,又害了古朔一族,现在又想回来害我们!”
“你有何脸面当这山长,无耻无心之徒,岂敢以先生自居。”
“我就说之前看那位李先生有些眼熟,不就是屠了邻里满门的李秀才吗,衙门外还贴着他的告示,没想到翻身就来这作先生了。”
“果然,这草木书庐就是恶人窝,早该请官府出面剿了你们。”
“都是些畜生不如的东西,早该被人千刀万剐……”
侮辱与咒骂声此起彼伏,拼命往人耳边钻。
长孙玄置若罔闻,正色歉意地朝诸位夫子道:“连累各位夫子了。”
夫子些忙避开,李夫子更是道:“吾等皆是命运多舛之人,多亏有山长,我们才能活至今日。”
离得最近的文伯听清冷笑道:“真是蛇鼠一窝,公道在上,恶人还自怜起来。”
贺卜亦趁热打铁,他作痛心疾首道:“师兄,从前父亲教会你的忘了吗?为人正心,为人正行,如今你竟变得如此!即便不纠于过去之事,可如今书院夫子都是如此穷凶极恶之徒,那至这些学子于何地,若是这位李夫子忽而挥刀,那学子岂不是只能受戮,学子何辜?祸端诸多,你便坐视不管了吗?”
“师父所授,我从未忘。”面对贺卜的义正言辞,长孙玄过于平静,他承认道:“李夫子入书院之前,是我从牢狱中将他带出。”
此话一出,堂中更是沸腾,原先不语的学子怒目而向,掀桌而起,往后退了几步,以表明自己不愿同流合污之意。
贺卜心如擂动,按耐住计划将成的激动,冲旁边的魏肃使了个眼色,魏肃得令站出来,斥道:“家父乃抚仙按察使,今知草木书庐如此行径,定要好好查一番。”
说罢唤人进来,几十名衙役将院中团团围住,不少还在犹豫的学子默默往后退一步,心明者自然看出今日就是给长孙玄甚至草木书庐摆的局。
大义权势在前,真相如何不论,今日怕是怎么也翻不了身。
衙役粗鲁,一旁的黎娘往后缩了缩,寇姑察觉到安抚似的地拍了拍她的手,泛白的眼睛落在阴暗一角,她闭上眼缓缓说道:“黎娘,我来之前便以贺卜之名,给你写了封和离书,回去便拿着归家罢。”
“婆母。”黎娘闻言惊诧,本想问为何,却见婆母闭上眼,她一向胆子小又笨,嫁过来不得夫君爱重,反而是婆母将她视作亲女照顾,她虽不懂却也知晓婆母不会害她,因此忍下不语。
院中形势愈发不利,一旁的江愁余看着长孙玄无动于衷的模样,又环顾贺卜那一方简直是按耐不住的兴奋紧张。
她轻叹两口气,欲扬先抑也不是这样啊,都快被人压到底了也该说两句吧。
哪知贺卜的目光又落在了江愁余身上,说道:“江娘子的学问我亦有耳闻,若是江娘子有意,我愿以公院山长之名聘江娘子讲学。”
好家伙,看来演技还是没到位,说着收买的话,眼底的鄙夷和不屑快流出来了。
“不巧,我不愿。”江愁余干脆回道。
“贺先生邀你是给你脸面,身为女子不在闺中绣花,出来抛头露面还不知干的什么勾当。”贺卜的拥趸闻言瞬间跳出来,替自家山长不平道。
那人话音刚落,就觉有风掠过耳边,带着清冽的草香,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嘴角剧痛,旁白的友人回头一看,直接吓得瘫软,不知何物从他嘴角划过,竟生生将血痕划至耳旁,血珠顺着伤势而下,半张脸都好似被泡在腥红之中。那人颤巍巍抬手摸去,惨叫卡在喉咙,惊骇之下直接翻了眼珠晕
过去。
“何人行凶!”魏肃嫌恶地看了那人伤势,又看了眼凶物——只是一枚轻飘飘的草叶,他惊讶之后慷慨质问。
江愁余先前闻言先是气了一下,随后又想到估摸对面这些人长孙玄一个都不会放过,她也没必要跟一个反派无脑黑npc计较。
谁知有好汉出马,直接教他做人。
“好汉”朝江愁余地方向走来,他低头看她,缓缓说道:“鸟哨不是给你了吗?”
江愁余愣了下,然后反应过来:“暗卫也是要休息都嘛,揍这种人真是大材小用。”
胥衡朝暗处看了一眼:“凡你所需,从无大小事之分。”
……麻蛋!这待遇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跟着你干!
太爽了吧。
第26章 论罪你可认罪
书院之中公然行凶,吓得不少人离贺卜那处远了些,不敢再多嘴,生怕落得躺在地上那人的下场。
魏肃暗骂这些人废物,又碍于之前的公义人设,还是厉声叱骂:“宵小何人?”
胥衡没理他,扯了扯江愁余衣袖,随后非常自然地行至上首的桌案上坐下,“过来。”
江愁余过去,就见他伸出手说道:“给我。”
又是熟悉的讨要手帕姿势。
她忍不住道:“你怎么出门又不带手帕?”仔细看了一眼他白皙修长的手,“而且明明没有沾血!”
胥衡皱眉,“脏。”
江愁余一时无言,心想谁给他安排的洁癖人设,她要举报,一边认命地掏出手帕给他,叮嘱道:“这块是墨色的,多用几回。”
胥衡打算扔的手顿住,在对面之人的死亡微笑前默默收起来。
见他们一言一语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魏肃更加气愤:“你们……”
“你是?”胥衡终于抬眸看他,神情分明无甚变化,却让人觉得悚然,魏肃直觉如若他再多说一句,那片树叶就会穿透他的喉咙。
他僵着脸呆站在原地,原本脱口欲出的话不上不下,好像无端被人掐住脖颈,任凭他如何也吐不了声音,在那人移开目光后才好似松开,压着胸膛大口喘气。
冷眼旁观的贺卜这才开口:“你可知他是谁?”
魏肃忙问:“谁?”
“胥家少将军胥衡。”
“那个被灭门的胥家?他竟是胥衡?”魏肃犹疑起来,圣令由京使传到各州,若遇胥衡需立刻上报官衙,有功者进京受封。如若他派人捉拿住胥衡,岂不是可以去京城做官?
贺卜看透他的心思,冷笑道:“他是胥衡,曾于活战场上几进几出,你若是动手,下场只会更惨。”
魏肃心有余悸,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此回父亲给我不少人手,说不准……”
贺卜不再想同蠢货说话,他看向那边,心想眼前局面若是胥衡插手那便难办了。
起初听见魏肃质问时,江愁余差点准备捂住眼睛,她的心理承受程度一日只能容纳一回血腥场面。你说谁不好偏说龙傲天,他动手的速度你不是见识过了吗?
还好意料的惨叫并未发生,那魏肃满脸惊惧停嘴。
……不对,怎么感觉我们像大反派。
不过一瞬间,他眼睛又提溜转,低声同贺卜说话。虽然听不见,但这心思坏的也太明显了吧。
江愁余默默颔首,这味儿对了。
于是,胥衡一眼就看见这极为反差的表情变化,行吧。
“看够了没?”
江愁余扭头看他,递出疑问的眼神。
“过来坐下看。”
胥衡替她擦了擦桌案,江愁余过去坐下,趁机捶了捶腿,站着那么久也不太容易。
她扭头低声说道:“少将军他们好像在说你,不会是你的身份暴露了吧。”
胥衡依旧无动于衷,他反复看着手中的墨色手帕的两处奇异图案:“无事,我本无意隐瞒身份。”
似乎看了半天也没看懂,他递过来问道:“这两处绣的可是花?”
平日带的都是纯色手帕,今日这块恰巧是江愁余闲来无事绣的。
不过……
江愁余认真看了一眼,她睁眼说瞎话:“差不多。”
胥衡:“?”
那日轻竹问她要绣什么图样,江愁余下意识想到每次看古装剧,女主把鸳鸯绣成鸭子的搞笑情节,于是果断决定从根源上杜绝,她直接绣鸭子。
她的含糊说辞让胥衡沉默了会儿,然后道:“你日后莫要碰刺绣了。”
“……”什么意思?江愁余觉得又被侮辱了。
她干脆直接转身看着堂中的动静,不再理会旁边这人。
而那边的贺卜在胥衡出手后,先是有所忌惮,不过计划已然到这一步,再如何也要走下去,他咬咬牙于是接着道:“长孙先生,今众多乡亲在此,你有何苦衷尽可道来。”
“并无苦衷。”长孙玄只是看着贺卜,仿佛还想听听从他嘴里还能说出什么。
明明只是平视,贺卜却有种重回当年的感觉,那种被人无视、甚至不值一提的蔑视之感,他大声道:“情理上既无苦衷,法理上有错在先,纵然为你师弟,为着父亲清名与古朔一族,我也不能容你。”
他话音落下,围着众人的衙役听令上前,准备拿下长孙玄等人。
再也忍不了的小药童南涯挣脱陆珠之手,他猛然指向贺卜等人:“我呸!我算是开了眼了,你们读的书都读到茅坑里去了吗?草木书庐自开院以来可有害过一个人?还自诩真君子,我看都是群没心鬼。”
南涯手指停在一人前:“平水温,你家中老母年迈,为你能读书熬灯油编竹笼以至瞎了眼,山长知晓这件事,你入院当日并未收任何束脩,反而让你领了补药和米粮回去。”
被指的平水温闪过一丝愧疚之色,随即正声道:“若是知晓草木书庐是如此肮脏之地,我便是饿死也不会收。”
南涯嘲笑:“话说得好听,你身上所穿难不成便不是书院所发?有本事你脱下。”
平水温脸青一阵白一阵,往后又退了几步,还说道:“不与你这等无知小儿计较。”
南涯手指又一停:“徐柳,你是家中长女,虽想入学,家中却爱幼弟不肯放你,若不是草木书庐,你如今还在田间劳作。”
徐柳紧紧拉住身侧男子的衣角,在得到示意后才大着声道:“分明是你们误我,好在李郎并不嫌我。”
“那你可对得起青若夫子?你在书院每日若不是她时时照拂你,你怕是早就被你家中双亲啃了精光。”
徐柳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向高首中的青若夫子,后者面露苦笑,随即移开脸。
她小声为自己辩驳:“分明是她为寡居之身,还……”
南涯听不下去,他算是明白了,对面口口声声说读圣贤书,明天下事,实则都是些没心肝的糊涂虫。
他出声打断:“诸位夫子,我虽不识大道理,却也知晓何事为好,何者为恶,若是夫子有罪,南涯亦同其罪。”
此言一出,堂中不少学子惊诧后沉思,原先坚定者也忍不住犹疑。
沉寂之中,贺卜忽地笑出来,“这位小童所言令人感然。”
随即话锋一转,“可若是杀人者念佛吃斋救人,便能罔顾他之前罪孽,那未免太视律法于无物。”
堂中附和声不断,众人皆是嫉恶如仇的模样。
“哼——”
无数语句之中夹杂着一声短促的冷笑,江愁余连同众人看去,却是有些惊诧,竟然是陆归。
相比于小药童的粗言,他更为讽刺:“在下确实不知贺卜先生所欲为何,若是纠于从前和谈一事,那我等沦为朔奴煎熬之时,贺卜先生怕还在梁家、魏家或是别家当座上
宾,服锦衣食玉餐,那时贺卜先生未曾同我们争上一两句,如今却来替我们报不平。”
“那我且问,贺卜先生是真欲替古朔一族除害,还是全你自身私心?”
明晃晃戳破脸面,饶是贺卜装的好,也闪过一丝暗色。
尤其是身边不少人投来怀疑的目光,他暗道不好,只好说道:
“过往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如今既是为古朔一族,我便难辞其责。”
“好在我来之前,已同抚仙梁家商议废除朔奴一事,此乃拟定的草书。”
贺卜从袖中拿出一卷轴,递与为首的文伯,后者颤巍巍打开看过,高声激动:“确实如此,多谢贺先生。”
众人传阅而看,道谢声此起彼伏,似乎瞬间人心尽归于贺卜之处。
角落中的寇姑听着声响,喃喃道:“败了。”一旁的黎娘不解,明明夫君尽得众人夸赞啊。
江愁余眼观着,心想终于来了,这便是贺卜今日谋划最终的底牌。
如今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但是。
她转头看向长孙玄,后者似有所感回视,略带笑意。
他还未出手呢。
“我心既明,便不惧人言,今日必要除害还清,卫学道正统。”贺卜此话出,这一环又一环的诡策,终于形成困人的恶笼。
“师弟此言未免太过狂妄。”长孙玄终于开口,“道学百千,仅凭你一人便可代表学道正统?”
他声音平调,话语扑面而来之势便如巍峨之山。
“我不配承师长之志,你亦不堪以此作筏。贺卜,你可曾对得起你这身青衫?”长孙玄换了称呼,自台阶上拾阶而下,走至贺卜面前。
贺卜嘲弄道:“怎么?如今你还不认罪?”
长孙玄摇头:“我之罪先前已认,如今也想同你好生论一番。”
“论过往,师长在世之时,你行事严苛,心思狭隘,暗中激梁回存同我殴斗,以酿大祸。自我离抚仙后同梁家商议,献朔奴一策。”
“论当下,公院所建耗材多少是朝廷拨的赈银,院中自诩清流,实则借有才之士文章行舞弊之举。”
“诸多罪责,你可认?”
众人哗然,长孙玄的意思是当时朔奴一计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贺先生?
第27章 辩驳同你的长孙先生比如何
“荒唐!”
贺卜的怒声打断众人的深思,只见他脖颈青筋暴起,脸色难看至极。
他冷哼一声道:“师兄事到如今还在胡言乱语?乡亲都在此,众所周知,梁回存分明是在与你动手后暴毙而亡,也是由此缘故抚仙本族盛怒才重议盟约,如何谈得上与我有关?师兄莫不是人到末路糊涂了吧。”
“贺卜,你所言当真?梁回存是因伤而亡吗”谁料长孙玄直接反问道。
“自然,那时你被压入族狱,父亲派我去梁家看望,意欲替你斡旋,谁知梁回存夜半便亡故,梁家誓要为他讨回公道,才有后面之祸。”贺卜咬着牙说道,“你可对得起父亲?”
无数次夜半梦回那日,他跪在父亲面前,后者知晓事情始终,沉默许久,还是让他想尽办法替长孙玄脱罪,安抚梁家。
明明他才是亲子,为何要如此看重长孙玄这个祸端。
长孙玄闻言闭眼,喉间酸涩不已,片刻后睁开:“你还是冥顽不灵。”他语调平静,目光落在贺卜略显扭曲的脸上,“我确实动手,但我曾随一游荡剑客习武,知晓梁回村身上之伤力度至多伤皮肉,绝不会暴毙而亡。”
“我知你不信,来人。”长孙玄话音一落,便由守在门口的书童从外边引了一人来。
魏肃本是想命人拦住,然而抬眸觑见角落的江愁余投过来的目光,几乎快要咬碎后槽牙默默忍下。
“父亲!”寇姑旁的黎娘一见来人惊呼道,旁人也认出黎贵,离他远了些,黎贵是抚仙少数家中做白事的,大多百姓家中有亡者都找他,不过也多少觉得晦气。
黎贵并不在意周遭人的反应,更没看自家女儿,而是冲着长孙玄行礼后,转身面对众人道:“长孙先生所言为真。”
“那年夜半,黎家便派人匆匆将亡者送来,只随意裹了张草席,说是不便在府中停灵,在庄子停尸便可,之后入殓下葬也由小人一并做。当时小人虽有疑虑却也只能应下,终归还是先得让死者入土为安。谁知小人揭开草席一看便吓了一遭,尸口眼多开,面色呈青,唇紫黑,小人虽无甚见识,却也知晓这不是来人所说的暴毙而亡,更像是毒发。”
“小人惶恐,本不欲管这些闲事,但半夜犹豫良久还是去请了相交的仵作老友验尸。老友言,这尸甲尖黑,喉腹胀做黑色生,俨然是生前中毒之象,且不过两个时辰。在小人恳求之下,老友亦将验尸文书给予小人保管。”
说完,黎贵便伸手递出已然发黄的文书,文伯大踏步夺过,两眼看过便面带怒气地递给身旁之人。
有岳丈作证,物证亦在,众人多少把怀疑目光投给贺卜。
“时隔多年,这人所说亦不足为真。”贺卜虽未料到有这一出,但也强行镇定下来,丝毫不顾黎贵同黎娘煞白的脸,反而道:“师兄如今大费周章污蔑我,究竟意欲何为?”
长孙玄颔首:“如你所说,时隔日久,虽人证物证在此,若是心存疑虑也算不了实证。但我也想问师弟,你便如此确信自己谋划周全,周遭之人皆可信”
贺卜心头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藏在衣袖中的手攥紧,冷汗悄然间覆满后背。
院外又传来脚步声,带头进来一拨人,为首之人身着华袍,脸色颇为倨傲,正是梁家梁尚,他从贺卜身旁径直走过,欠身行礼时说道:“长孙先生所言不假,多年前乃是贺卜嫉恨长孙先生良久,便同我堂弟商议在书院行欺凌之事,并在我堂弟受伤后下药,以至于我堂弟毒发身亡,此后更是将此事栽赃给长孙先生,害得梁家同长孙先生嫌隙已久。”
“此人污心恶行,更是在长孙先生离去之后向我族提议,将诸位乡亲贬为朔奴以示警示,适时我族叔本就盛怒,因此便应下此事。”
“全因贺卜之心,伤两族和睦,活该千刀万剐,万死不足偿孽。”
梁尚偏头指向贺卜,语气痛恨不已。
贺卜表情一片空白,接连后退几步,还在分辨:“非我下药,是你们梁家心狠手辣……”
他不明白,明明昨日共商大计,待除掉长孙玄,他们便可掌草木书庐,怎么如今翻脸无情,又想到长孙玄,他猛然回头看去。
只见长孙玄平淡漠然,只那双眼睛似乎在说。
你玩弄人心,可曾想过被人心玩弄
此局,你终究输了。
他刚说了一半,梁尚便稍稍抬手,守在一旁的衙役上前压他跪下,两边强劲的力度使得双膝触地时发出一声闷响,可骨肉的疼痛远远比不上谋划被破的惊愕。
贺卜失了力道,如同烂泥般躺在地上,模糊的眼神落在不远处的母亲同黎娘身上。
梁尚冷漠地扫了他一眼,转脸却带笑道:“罪首伏法,还望梁家能同长孙先生重修旧好。”
堂中局势瞬变,跟着贺卜来的人心底暗暗叫苦,甚至生了些许埋怨,离贺卜远了不少,一幅我不与他同流合污的模样。
看完全程的江愁余感叹,不愧是长孙玄,好一处狗咬狗的戏码。
长孙玄并未看瘫在地上的贺卜以及出言的梁尚,而是转身朝着寇姑走过去,轻声说道:“师母。”
称呼一出,欲语的话却堵在喉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
寇姑见他难得的无措模样,少见地笑起来:“你确实如你师父所说,心计周全,旁人难及。”
她顿了顿,几个眨眼的功夫后才似乎下定决心。
“你既还唤我一声师母,我便再嘱你一事。”
长孙玄闻言欠身,手捏紧了些。
寇姑转开无神的眼眸,朝着远处的贺卜,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众人听清:“危抚仙者,依律处置,不必容情。”
她一字一句砸下来的话语,饶是以长孙玄的心性都忍不住猛然抬头,露出怔忪之色,片刻后才颤着声道:“谨遵师令。”
在座之人哗然,还以为寇姑会为亲子求情,却没想到她竟如此铁面无情。
而贺卜则是低声苦笑,笑得越发癫狂,高声叫道:“好一对双亲,何故生我啊!”
得到长孙玄应答的寇姑不再看那边,而是对黎娘说道,“我乏了,归家吧。”
而黎娘边担忧地看了眼贺卜,边扶着寇姑颤抖着的手往外走。
待寇姑同黎娘走后,长孙玄才转身冷声道:“吾已向圣人请命,抚仙政务难通,民不聊生,圣人慈悲,废朔奴一制,还古朔一族平籍。”
江愁余闻言先是看向梁尚,他虽面露讶然,眼神却无半点变化,果然是早就知晓此事。
长孙玄顿了顿继续道:“抚仙州牧已在上任路上,想来今日已至抚仙。”
话音落下,书院便涌进不少人,为首之人踱步至长孙玄前,行礼道:“许久不见,圣师别来无恙。”
圣师?
这话惊得人群躁动,梁尚虽知晓长孙玄身份不低,却也不想是圣人老师。
他率先跪下道:“见过圣师。”众人恍惚惊醒,随他一同行礼。
堂中便显得江愁余同胥衡分外显眼,江愁余才接过半块胥衡递过来的糕点,还没塞到嘴里。
胥衡听而不闻,照旧眼皮都不抬:“吃饱没?”
“……没。”江愁余老实道。
“那便走吧。”胥衡一把扯住江愁余的胳膊,将她提起来,旁若无人地拉着江愁余往外走。
……?
“就这么走了?”江愁余尝试阻止。
“你也要上去讲两句?”胥衡松手,抬眼扫了过去。
“……那倒也没有。”祖宗,我是担心我们走不出去!
兴许是这位龙傲天先前的凶悍形象深入人心,一时之间竟无人拦他们,两人跨出书院前,江愁余还扭头看了一眼,那位京使还冲他们这处行礼。
她收回视线,戳了戳前面人的背:“那人好像识得你。”
胥衡脚步不停,“不认识。”
江愁余摸着下巴,心道才怪,那人方才的眼神敬佩二字快写满了。
“不过这人生的不错。”方才虽然只看了一眼,却也不难看出那人眉眼清隽,难得的端方君子。
刚说完,就见前面的胥衡停住脚步,回头反问:“哪里生得好?我行军那年,他还初入国院时是个四书五经背不熟的小子。”
“你不是说你不认识吗?”江愁余眨了眨眼,反应迅速地接过话。
……
胥衡无语:“这回你反应倒是快。”
江愁余勉强当他是在夸自己,看了眼不远处的客栈,随口问道:“我们吃什么啊?”
“炙鱼。”
两人到了客栈,胥衡便向掌柜借了后厨,江愁余坐在大堂听小二低声说道:“娘子不知,梁家和魏家被抄了。”
长孙玄的行动还挺快的。
正感叹着,胥衡端着炙鱼出来,色香俱全,不止是鱼。
江愁余毫不犹豫道:“少将军真乃是才貌双全。”
情绪价值到位之后,江愁余尝了一口,同长孙玄不相上下。
细细品味之际,对面之人开口问道:“同你的长孙先生比如何?”
……?
第28章 下册先前小友所请,我应了。
一夜过去,抚仙大街小巷都冷清了些,曾经堵在公院门口的豪族惶惶终日,眼看着新来的那位新来的京使鞠维大人大刀阔斧,挨着一家一家派人上门请,在衙门挨着处置。
鞠维虽年岁不大,行事却老辣果决,审人不过提个三两回便是再硬的骨头也一一交代清楚,他判令一下,衙役便押着往离衙门不远处的断头台一带,整日下来台阶泼了几回水都冲不清血色,百姓些都避着走,生怕沾染晦气。
上惩恶行之时,他亦下抚民,重新举办擢选礼,广邀抚仙才子前去参加,自从为古朔一族平籍之后,也有许多壮志未酬的读书人搁下手中的农活去应募,算是抚仙一大奇景。
不过多数古朔遗民还是照旧做着自己的活计,近来亡者不少,黎贵去了不少家办白事,顺道悄无声息将出嫁女接回,颇为有趣的是,黎娘毅然决然拜曾经的婆母寇姑为义母,去官府上了文书,邻里颇为微词,自贺卜下狱之后,贺家门可罗雀,若不是长孙玄常派人送东西来,怕是贺家早就被砸了个干净,拿到认亲文书,黎娘还想将寇姑接回娘家住,寇姑婉拒,两番纠缠不下,最终还是寇姑说长孙玄替她另赁下一处小院作慈幼院这才作罢。
而先前李夫子的凶案也经鞠维查明,乃是魏家仆从作孽,瞧上一女欲强占之,事后更是灭其满门,冤给李夫子,此案真相大白,心中有愧者又夜半偷往书庐门口放些土产。
这一番下来,抚仙虽称不上气象一新,但也是今非昔比,公院被衙役带人封了,草木书庐依旧开着,只是听说山长换成李先生,长孙玄先生终日在小野泽垂钓。
江愁余听到此消息时,头也不晕了,觉也不睡了,让轻竹备了盒糕点,便穿上鞋往小野泽赶。
她提着糕点往湖边走时,小野泽还被晨雾笼罩,绣鞋已被径草尖上露华沾湿,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嘤嘤鸟鸣,颇有些人间仙境之意。
老地方放着两把竹编椅,长孙玄正坐在其中之一,他蓑衣上凝着白霜,青箬笠压得很低,只露出截有些瘦削的下颌,面前放着式样古朴的钓竿,竿梢垂落的鱼线直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听见来人的动静,他声音含糊道:“听刘何说,你先前从他家中拿了一话本,却迟迟没寻到下册,我替你寻到了。”
他抬起藏在袖中的手指了指一旁的另外的竹椅,上面正搁着一本无名的书,江愁余顺势躺下来,翻开话本。
故事的走向颇为离奇,戏角儿并未被眼前的大雪埋了个干净,反而被人带出牢狱,安顿在阁楼之上好生照料,许是因着意志消沉,他连着发了几日高热都不见好,恍惚之间好似又回到国学就读时,他所遇良师,所交友人,所见知己。
因着过于美好,他熬过了病重醒来,却见一人背对他立在窗边,似有所觉,她回眸对视,正是戏角儿的知己思无,他震惊,原以为思无已逝于战乱,却没想如今在此重逢。
茫然迷乱之际,身边的仆从伏下身唤她一句帝姬,戏角儿不可置信,思无无奈坦然道她乃是新国四帝姬,虽当下两人身份各异,但先前同他相交并无利用之意,只有满心真情,在知晓戏角儿入狱之后便违抗圣命,带他离开牢狱放在帝姬府养伤。
尽管思无言辞并用,然而戏角儿先有亡国之痛,后有被欺之苦,久久不能接受,两人相互纠缠终不得解,又有人带着圣令来,命戏角儿为侧君,另聘旁人为驸马。思无纵有百般情由也只能应下,大婚那日,戏角儿在阁楼窗边眼见着满府通红,心中终下抉择。
他转了性子,同思无相敬如宾,后者以为他终是放下心结,亦如重逢之日所说,再无相瞒,随着戏角儿从帝姬府踏入朝堂,朝臣皆贺他新贵,圣人也因着思无缘故宠信于他,他权势愈发滔天,凭借手中利刃处置了不少官员,一宗接一宗血案,思无从中窥见了什么,一日深夜寻来劝他停手,戏角儿闻言,擦拭着剑锋的手一顿,抬眼看她,许是酒迷人心,他一剑穿透思无的心口,随后提剑去了皇城,偌大皇城无一人驻守,戏角儿缓步至政殿帷幕前,圣人端坐在皇座之上,沉声说道:“你杀了四帝姬?”
戏角儿举剑指他,“我也要杀了你。”
圣人未出声。
戏角儿冲上去却被突然出现的侍从狠狠压下,帷幕轻轻被人掀开,露出一张同思无截然
不同的脸:“你为何要杀我?”
未等戏角儿回答,他自顾自说道:“如若是为家国你确实该杀我,我灭了你的故国,杀了你的亲族。”
“如若是为了思无,那你也应该杀我。”
戏角儿猛然抬头看他,双眼猩红,而对面之人依旧平和,语调还有依稀的慈爱:“思无是我最看重的小辈,却也让我太过忧心,她身边的臣子拥趸不少,甚至还有你,而她重情,这是为君之忌。”
“杀众人不如设一计,我听说北地有族群以首为主,若首领灭,则族群散。”
面对诛心之论,戏角儿瞬间明白是眼前这人设计,让他以为思无所为皆是为了新国,他步步谋划,而这人亦横竖埋棋,最终高坐钓鱼台,眼观他们自相残杀。
何等的心计!如此玩弄人心。
戏角儿后背爬上道不明的冷意,绝望自嘲时利刃划过脖颈,他眼前恍然又见大雪,不过此时,这雪血色森然,圣人面容藏在冕旒之后,眼神漠然。
话本到这里便至尾声。
【以为是狗血感情流,结果有点难评。】374号犹豫片刻说道。
江愁余也莫名有些复杂,她合上书册,随着竹椅摇摇晃晃,“这话本是长孙先生所写?”
“……小友如何看出?”长孙玄低声说道,甚至有些飘忽。
江愁余想了想说道:“这话本是我从刘婶拿的,即使她告诉刘叔,这书乃是无意带回家的,刘叔怎知这话本有下册。”说白了,知道有下册的只有作者本人。
她话音顿了顿,长孙玄道:“小友有话直说。”
“这话本字数不少,你方才写完,书上墨迹还未干透。”江愁余伸出沾上墨迹的指腹。
长孙玄闻言放声大笑,笑罢才道:“不愧是小友,心敏神灵。”
这话江愁余担不起,她撑起半截身,八卦问道:“故事以表其意,这戏角儿不会是长孙先生吧?”
长孙玄呸了声,“戏角儿心盲,可我目光如镜,最是能分好坏善恶。”
“譬如呢?”江愁余从食盒中掏出水袋喝了口。
“譬如此刻,我观小友命星有紫薇斗数,若小友有此心,我可助小友登人皇之位。”长孙玄开口道。
“……咳咳咳……嘘。”江愁余差点没稳住,咳了两声赶紧示意他噤声。
她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才低声道:“长孙先生莫要说玩笑话!”
如果江愁余是上进人设,那她肯定会郑重颔首,发誓永远不负长孙先生之谋,果断抢夺龙傲天机缘,走上造反这条正道。然而她只是个咸鱼,跟着龙傲天当狗腿子已经略感疲惫,如今还让自己跟龙傲天抢赛道,江愁余只想问,是想累死她还是想搞死她?
“长孙先生这话放在如今抚仙街巷,怕是能和鞠维大人在牢狱长谈彻夜的程度。”江愁余再次警告道。
想到鞠维那比石头还硬的脾性,长孙玄还未说出口的一车轱辘话默默咽下,只补了句:“要是小友改主意了记得同我说一声。”
江愁余没再理他,摸着话本自顾自推测道:“先前草木书庐我观长孙先生行事,也是赌在人心二字,夫私者,人之心也。”
“长孙先生知晓人皆有私,或为利、或为名、或为情,却仍是信公义之正,如今抚仙有盛景也多亏长孙先生的善心。”
长孙玄扯掉箬笠,伸了伸懒腰,回眸看她:“江娘子未免把我想得过于良善,我明明可以在贺卜设局之前便阻止他,不至于让师母晚年失子,而我偏偏要在众人面前揭他过错,使他身败名裂,这还称不上恶吗?”
“那长孙先生也明明可以按住那道旨意,不还古朔一族平籍,甚至不建草木书庐以资学子,可你偏生如此做了。”江愁余反驳道。
“我也替圣人献计让他去往各处选女以拿各州命脉,江娘子的友人不是也因此带累吗?”长孙玄扯破两人之间的遮羞布。
“这事确是如此,你做的不对。”江愁余思忖片刻,赞同颔首,“虽然猜到你有苦衷,但如今我不知道,先谴责你两句。”
长孙玄:……怀疑你就是想趁机骂我。
不过他心头压着的石头似乎挪开了一道缝隙,似乎能稍微喘过气,照进些许光亮。
江愁余脚上用劲,竹椅继续晃起来,“不过也能猜到,为了求得还籍的旨意。”
“除此之外,圣人还赐我千两黄白之物。”长孙玄补充道。
江愁余终于知晓草木书庐的启动资金哪里来的了,她就说,长孙玄蹬着一双草鞋,看起来比她还贫穷,怎会有钱财兴建书院。
思绪浮动之际,她却是先见着湖面鱼竿浮子上下,赶紧轻声冲长孙玄招呼了声,长孙玄两下提竿拉起,一条看上去肥美非常的鲜鱼被甩在草叶之间,不停翻身跳动。
长孙玄见此,忽然发出一声低笑:“许是天意如此,古有姜太公钓鱼,今有我长孙玄愿者上钩。”
他略显萧索风霜的脸庞带着笑意,用鱼竿敲了敲地,“先前小友所请,我应了。”
第29章 好感你看他这像有好感的样子吗
长孙玄终于肯答应肯为龙傲天谋士,江愁余松了口气,大方拿出准备好的食盒递过去,心情大好地恭维道:“日后若是海清禾晏,必有长孙先生之功。”
那现下她算是把原著剧情拉回到正常轨道,甚是满意地捏起一块花糕往嘴里送,长孙玄刚想说什么,目光却越过她落在后边,面色也变得有些古怪,犹豫道:“那不敢当,我只愿主宽臣恭,两相得宜。”
江愁余一听这语气,不是不信咱龙傲天吗?作为龙傲天的狗腿子,她得赶紧替胥衡维护这位未来得力下属,不能再让两人的误解更深:“先生莫忧,虽说少将军事多,却也是宽和之人,真心看重下属。”
长孙玄语调也神秘起来:“少将军事多吗?”
“长孙先生不懂,当主公的总有些多疑事多的毛病。”江愁余叹息道。
她从前的好友跟她强调过,当一个人愿意同你吐槽时,必须得先共情给足情绪价值,随后再理性分析,这样人家也容易接受。
而且打工人总是很辛苦的,谁也不知道上司会不会突然冒出个奇怪要求,见长孙玄面色古怪,她正想同他好好掰扯一下。
“是吗?”一道慢慢悠悠的声音响起。
江愁余先是颔首,那是自然,随后突然愣住,不对,眼前长孙玄在她面前嘴皮都没动,甚至向她递来个幸灾乐祸的眼神,话肯定不可能是他说的。
【宿主,我刚才就想说了,龙傲天在你后面。】374号小声道。
那刚才不说,现在放这马后炮,等你汇报消息我都凉了三日!
她忍不住吐槽,脑子疯狂转着,硬着头皮扯出假笑回首道:“那当然不是,我方才所说,都是一般的主公,像少将军乃是人中龙凤,事不在多在精。”
果然,胥衡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胸,指尖还勾着包袱,虽方才开口却也不着急上前,摆明想看她胡扯。
江愁余故作惊讶,仿佛才发现胥衡道:“少将军怎么来了?那我方才所言……”
她装作害羞低头,旁边长孙玄蹲下身伸头仔细扫了她一下,说道:“小友还得练,脸皮都没红。”
“?”
江愁余差点没装下去,无语心道:……这下你非得害我啊?
胥衡轻飘飘看了眼他们二人,抬步走至江愁余面前,将包袱扔到江愁余怀中,顺势在空着的竹椅上躺下来阖目养神。
江愁余偷瞄隔壁龙傲天一眼,随即磨磨蹭蹭打开包袱,是她的斗篷,似乎找到物证一样,她立刻举起来给长孙玄看:“我就说少将军对下属关怀备至,长孙先生之虑大可不必。”
没位置
坐的长孙玄只能费劲搬了块青石,肉疼地用衣角擦了擦随即甩袖坐下,又因着晨时湖边冷打了个寒颤,他裹紧单衣,听见江愁余的话,回头看了眼,见她本身裹得厚实还抓了件用料不菲的斗篷,而自己不提也罢,长孙玄捂着胸口示意自己听不见。
不过他也没想到,荀师信中的无心多疑之人竟是这性情,只可惜好不容易开窍,还遇上个没心眼的。
江愁余没看懂怎么长孙玄突然就一幅心如死灰的模样,想了半天,估计是京城的前领导对他不太友好,以至于现在嫉妒自己了。
见那边根本不想理会自己,她将说话目标转向龙傲天,邀功道:“长孙先生已经应下我,自此以后愿为少将军谋士,共创大业。”
胥衡睁开眼看她:“这便是你如此早不在客栈的缘由?”
虽然她偶然偷懒,但也知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江愁余心道,如若不是她早起赶来,说不准长孙玄就蹬着草鞋周游天下去做侠客了。
江愁余眨巴眼:“为少将军,我不辞辛劳。”所以你看奖励我点啥。
胥衡却像是没看懂的般,重复了一遍:“为了我?”
江愁余小鸡啄米点头:“嗯嗯那当然。”
胥衡:“招他来共创大业。”
江愁余肯定:“没错!”
“可我无甚野心,亦不想开创大业。”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这下算说到点子上了,自从上次书庐争执,江愁余回去查阅不少书籍,特制定了一套劝造反说辞,总算有用武之地。
她嘴皮子几乎没有卡壳说道:“少将军听我一言,如今诸州蠢蠢欲动,有野心却碍于声名不得动,亟待一明主带领,我同长孙先生曾细细分析,恪州内乱、会稽重文,拿得出手的武将屈指可数,颍州地远人少,延陵山地连绵,而这各州的州牧更是一个比一个拿不出手。”
长孙玄:“不是,我没说……”
江愁余:“闭嘴!”
长孙玄捂住嘴。
江愁余继续说道:“可我同少将军一路行来,这民生艰困,百姓颠沛流离,我不信少将军无动于衷。”
面对她的道德绑架,胥衡眼神都没给她一点,不为所动地看着眼前的湖面。
江愁余左思右想,既然这一套他不吃,她就换一套!
“而且胥家之案背后有多少手脚,少将军说想护着身边之人,怕也是不能如愿啊。”
胥衡语调闲散,意味深长说道:“哦?是吗?”
他目光缓缓落在江愁余腰间的鸟哨上,后者赶紧捂住,点头道:“自然,虽说少将军给了我鸟哨可以自保,但总归不太安稳,若是太平盛世,我自然也不用如此胆战心惊,这几日还消瘦了不少。”
胥衡虽不知女子体量如何,但习武者目光如矩,没揭穿她的胡话,继续接道:“那是我之过,今日便让轻竹给你熬些药膳滋补。”言下之意,那就不做饭了。
接连被拒的江愁余把下巴搁在斗篷之上,见他油盐不进,索性把头偏开,心中暗道:“系统,偏离剧情就算了,怎么这龙傲天比我还没上进心?”
374号:【没绑定错啊,宿主你有没有反思过,还是你不够努力。】
江愁余捏紧拳头,咬牙切齿:“我可以申请揍系统吗?”
胥衡没再听见旁边的动静,他余光瞥向江愁余,只见她抿紧嘴唇,满脸写着不高兴,眉眼皆垮了下去,在那儿不知嘟囔什么。
他几乎不用想便知道是骂他的,却还是生不起气,忍不住轻叹一口气,问道:“你为何要我去争?”
江愁余忽地听见胥衡的话,知晓他有些松动,立刻回头看他:“胥家之恨,我此心难消,为何不争?”
她换了个称呼,“我同表兄是一条船上的人,必然不会害表兄,而且表兄可曾相信天命?”
胥衡没立刻回答,只是认真看了她的神情,同她对视了会儿,才道:“我从前不信。”
江愁余用充满期待地眼光看他:“或许表兄命中有此大运,而我就是来督促你的神女!”
真假掺半的话她说起来毫无压力,尽力说服这位多疑的龙傲天。
“更何况,姨母常对我说,最忧心表兄不过有二,一是身体常健,二便是婚姻大事。天下女子谁人不爱英雄,若是表兄霸业有成,那便可两全其美。”江愁余循循善诱,“若是表兄有心上人,见着表兄英姿必然倾心。”
她回忆了原著,虽然没点明女主是谁,但拿这个来刺激一下胥衡,说不准真能奏效。
在旁边听了半晌的长孙玄心累,听江愁余总算说到点子上,他赶紧帮腔:“小友所言有理。”
说完,就见胥衡扫了一眼他,似笑非笑,“长孙先生便是这种想法?”
长孙玄连忙摆手:“我无心情爱,只愿平众生苦难。”
胥衡收回目光,也问道:“那表妹也是如此想的?”
江愁余闻言,慢吞吞抬起头,想了想原著中的剧情,赶紧护住露在外面的脖颈,艰难说道:“大约也是这样的,毕竟话本都是这么写的。”
胥衡虽然知道她在睁眼说瞎话,忍不住低笑:“日后少看些话本子。”
江愁余被噎住,正想质问他是何意思。
耳边的传来374号聒噪的提示音。
【任务进度完成百分之四十,男主好感度百分之五十。】
【备注:没想到你能混到这一步,恭喜宿主,龙傲天已经将你看作自己人啦!】
【恭喜宿主达到成就,‘野心初显’】
江愁余一个激灵,回过神看向胥衡,他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帘都没抬一下,嘴角的笑意带着嘲意。
不是,系统你睁开小眼睛看看,这是好感度上升的样子吗?
第30章 往事那岂不是龙傲天更厉害。……
江愁余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她看了看对面任劳任怨烤着鱼的长孙玄,有些不好意思地戳了戳旁边闭目的胥衡。
“少将军,我们什么也不做吗?”
胥衡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难道这鱼不是我杀的吗?”
提到杀鱼,江愁余下意识就看向他放在身前的手,骨骼清晰起伏,修长的指节在乍破的天光之下下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质感,好似上回他送的白玉环,然而指腹和虎口处覆盖着一层薄而硬的茧。
很难想象,生得如此好看的手杀起鱼来如此利落,比渔场杀了十年的屠夫还无情。
不过转念一想,他没杀过鱼,但杀过别的啊,原著中曾提及胥衡年少从军,杀敌无数,想到这里,江愁余就老实了,把头默默偏向长孙玄那边,准备蹲下身边问道:“长孙先生可需我搭把手?”
谁料旁边的胥衡闻言睁眼,直接长手一拦,把她按回到竹椅上,又不知从哪儿摘了片蕉叶盖在她脸上,“你能做什么?”
刚准备开口请江愁余去捡些树枝的长孙玄:……?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默默转了口风:“无需小友,我一人足矣。”
重新回到竹椅上的江愁余透过绿色的蕉叶,暗影从她眼前晃过,瞬间身上被暖意包裹,她抬手摸摸,皮毛顺滑,是那件斗篷。
她面朝着上,安安静静地躺了会儿,随后缓缓侧过身子,直到脸颊贴在光滑起伏的竹面之上,眼前才空出细小缝隙,她睁着眼透过缝隙用一只眼睛偷瞄隔壁躺着的胥衡,他抱着胸头微微低垂,下颌的线条隐没在玄色衣领之中,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浓密的弧形阴影,感觉能做种睫毛的经典模板。
随着他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那阴影也在极其细微地颤动着,眉骨突出,峰如远山,勾勒出英挺的轮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然气度,却比平常睁眼时软化几分。一想到他眼睁开时,便如同出鞘的绝世名锋,所有的锋芒与杀伐之气暴露无疑,还有洞察人心的冷寒。
只能说人就不该多想,江愁余方才一想到下一刻胥衡就睁开眼,似有所觉的转头看她,江愁余赶紧闭眼,屏住呼吸。
紧闭的眼睑无法阻挡暗影的一步一步挨近,空中噼啪的树枝燃烧声同烤鱼的香味也依旧无法掩盖那股如同夜间凉露的气息。
江愁余有点想伸手保护自己脆弱的脖颈,但是碍于装睡人设只能忍住,准备非常自然地转头躲避。
就听见眼前之
人不咸不淡道:“长孙先生说的没错。”
江愁余继续装睡,眼前阴影撤走,重新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悄悄咪咪睁眼看,这一下直接跟胥衡对视,后者饶有兴致看着她,非常像隔壁奶奶看大胖孙子一样。
她又琢磨了下他那句话,试探问道:“是那句夸我心灵神慧吗?”
胥衡笑而不语。
看样子不是,江愁余仔细想了想,没想出来。
“下次装睡别脸红。”胥衡点明道。
江愁余上一秒冲他虚伪地假笑,下一秒就对系统道:“能不能检查一下你这破好感度,你自己说说那百分之五十的好感度有没有水分?”
这么下去,她对于胥衡的仇恨值要上升了。
374号:【我们可是官方认证系统,绝对不会出错的!】
江愁余发泄完窝囊气,也不再理会这自信系统,而是站起身凑到长孙玄旁边,殷勤地接过他手中的烤鱼翻面,随口问着安国如今的情况。
一阵旁敲侧击之后,她才开口问出终极目标:“长孙先生既然去过京城,可否同我说说京城如今光景?还有那位。”用小手指了指东方。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虽说龙傲天造反之路比较坎坷,遇上不少阻碍,但都基本无伤通关,而最终boss无疑是那位圣上,虽然原著中也是含糊带过,但无疑原主的死可以证明,这一战胥衡赢得并不轻松。
长孙玄闻言,目光落在抖动的火苗,眼见它越来越矮,越来越薄,只剩下一层稀薄暗淡的红光,勉强附着在蜷曲焦黑的枝木之上。他没回答,反倒提及另一个话题:“小友觉着我的话本写的如何?”
江愁余毫不犹豫:“先生的话本子写的极好,寥寥几句便颇有神韵。”
长孙玄伸手拨了拨焦灰,火星溅开,“我话本中也有一圣人,戏角儿亡前惊他深不可测。”
“可我不过才写了一星半点,而那一位远超小友所料。”
“小友可知圣人在未登基前是何身份?”
江愁余老实摇头,许是这位圣人自掌权后有所忌讳,几乎铺面书馆能找到的年记几乎都是从圣人掌权后始记,一路逃亡胥衡也未曾提及这些事,她更是不知。
不过思索了片刻她猜道:“庶出?”
长孙玄轻轻摇头,“非也,他乃正宫嫡出。”
既然是嫡出,按理说便是占尽礼法首位,而长孙玄却是如此唏嘘模样。
“那莫非是先皇宠信幼子因此想废圣人?”
长孙玄没说对不对,指了指江愁余手中的鱼,“鱼已烤好,小友可用。”
江愁余啃了口,继续琢磨,忽然脑海中晃过一段史记,她猛地抬头问道:“那可是质子?”
本想为江愁余答疑解惑的长孙玄面露惊讶,随即赞赏道:“小友猜得不错。”
“圣人本是先皇太子,正统嫡出,自幼聪慧跟随先皇理政,然而先皇体弱,十日一上朝,那时安国便是权宦当政,朝内污浊不堪,上行下效,年年都有灾民流离跋涉,民间戏言,皇帝惜白玉,潘府山成堆,其中的潘便是指当权的潘内侍。”
江愁余咂舌:“就无人上书吗?”
“自然有,为首的便是太子,如今的圣人。”长孙玄叹了口气,“许是先皇年迈不复壮年雄心,又忌惮太子正值壮年,折子在殿内堆成小山也未批阅,上书的臣子基本都被贬了又杀,连太子都被禁足于内宫,这般情景,谁人敢再多言。”
“直至北疆侵犯我朝边界,如出入无人之境,轻易便拿下淮边城、百则镇等几大边陲城池,甚至意图打进京中,战败的消息这才传进病榻上的先皇耳中。祖宗基业岌岌可危,他撑着病体从军中点了大将前去援助边界。”
“可惜虽说大将仍有领军之心,然而终究力不从心,战局步步溃败,眼见已然退无可退,惊变突生,军中一出征小将仅凭手中枪便挑断北疆先锋将军头颅,振奋大军军心。”
江愁余对照着时间推测了一下,便突然转头看向胥衡,长孙先生口中所说的莫不是就是胥衡之父,原主的姨父平边侯胥度。
长孙玄见她明了便继续道:“只可惜一人之力如何挽救倾倒之势,虽说胥侯震慑住北疆众人,然而城池已失,朝中亦是无钱可站,只能鸣金收鼓,等待两国和谈。”
“那时先皇已病根入骨,饶是太医尽心医治,依旧无法起身,他思虑再三便下令命自己幼弟文端王带人前去边陲和谈,道千般要求皆可应下,只要不再起战乱,两国相安无事。文端王受令应下,立刻便启程去交河城,两方使者会面大谈三日,临到签署盟约时,北疆使者忽地提出一条件。”
江愁余听到心里一咯噔,“财帛?战马?城池?抑或是和亲?”
她连着提了几个猜想,长孙玄不语,她正准备问时。
忽地一人说道:“北疆要求,安国需得以太子为质,待到十年盟约期满便送太子归朝。”
江愁余回头,正是胥衡。
他将自己手中烤好的鱼递给江愁余,“父亲本是随行护文端王安危,听闻此言大怒,一脚踢翻面前宴席,怒斥北疆宵小,竟然提如此悖逆之求,并向文端王请命亲自处置这些异族。”
“谁知文端王并无想象中的盛怒,甚至面露犹疑,随即便命人带父亲下去醒酒,等父亲被放出时,木已成舟,太子的车架已从京中而来,泱泱大国竟真让太子为质。”
江愁余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她问道:“太子不在京,而那时先皇重病,谁人可堪大任呢?”
“众臣子请命,奉文端王掌摄政之权。”胥衡缓缓说道。
“文端王上位之后,依旧重用宦官之流,朝政不清,父亲也上书请辞去往边陲守城,直至如今的圣人还朝,将京城清理了遍,后又将父亲提拔到军中,封平边侯。”
史记曾记载不少和亲公主与质子,能活下去的少之又少,还能活中回朝的更是凤毛麟角,无一不是狠人。
江愁余只觉如今圣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怪不得是终极boss。
长孙玄亦是认可:“我虽为圣师,却也只见过他数面,纵然我识人不少,却也不得不承认,连我也无法看透他的性情如何。”
说完,江愁余忍不住朝胥衡看去,终于有实感,那这个搞掉终极boss的龙傲天岂不是更厉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