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从辜,枪可以上膛了。……
看来是铁了心不想让他们发现村寨里的秘密。路从辜拍掉手掌沾上的泥土, 双手叉腰,惆怅地望着塌方,心里拿不定主意。明明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山里,也许直线距离不超过一公里, 可他们就是没有办法。
暴雨依旧没有停息的意思, 即便塌方是人为造成的, 也难保不会引起后续的一系列蝴蝶效应。被困在半山腰上不去, 或者救出人了下不来,谁也料不到后续会发生什么。
远道而来还人生地不熟的一行人, 就是死在了这里,当地公安机关也大可推给天灾——死在泥石流里的干部早就不可计数了, 没有人会深究, 死了也是白死。
“如果我们今晚不突袭, 等到雨停就来不及了。强龙难压地头蛇, 谁也不知道他们会把任倩藏到哪里去, 直接丢下山崖都有可能。”应泊帮路从辜撑着伞,在泽旺靠近时收住了声。泽旺搓着手, 雨水扑了满脸,浸入纵横交错的皱纹里, 像是蒙了一层帘子, 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走吧, 路队长, 不急的,你们的生命安全最要紧,是不是呀?”
执法与司法者都是当地人,怎么会不明白这里是怎样的情况?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他们自认望海市地处皇城边缘, 算是先进的文明社会,可任倩第一次逃出红楼后,不还是会被警方亲手送回去吗?
就算根是烂的,也已经长进地下几公里,挖不出,撬不动,可整棵大树都仰仗着根系汲取养分,一旦插手必定伤筋动骨。除非一道从天而降的明雷,将树木劈开,才能看清里面腐烂的全貌。
三人在瓢泼大雨里默然对峙,泽旺似乎吃准了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始终好脾气地陪在旁边,只等他们自己想通了选择妥协。应泊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假如没出意外的话,他们早就把人救出来了。
他抬眼与路从辜对视片刻,无言之间达成了默契,沉声问:
“上山只有这一条路吗?”
“啊……是的。”泽旺先是迟疑,随后假笑着肯定,“确实只有这一条路,别的都上不去。”
然而,应泊翻译的话音才落,雨帘后,卢安棠冒着雨气势汹汹上前来,指着泽旺的鼻子:
“你放屁!”
她在应泊和路从辜身边站定,把手机照片出示给他们看:“应老师,路队,我刚刚在附近走了一圈,发现山口这里,沿着河流的方向有一条老猎道。我爸年轻时是军人,教过我如何在野外求生。他说猎人会在猎道上安置简易路标,比如砍掉树皮露出白痕,或者用石头堆叠标记方向,只要我们沿着猎道走,一定能找到村寨的。”
“那条猎道早就不能走了!”泽旺急忙反驳,“你也知道在河边,要是发了大水,谁都跑不了!”
“不,你先不用管我们的安全,你就告诉我,真的有一条猎道,对不对?”应泊端详着照片。画面中,猎道宽约五十公分,比两侧植被低十公分左右,且弯曲绕开树木,足够一个成年男性容身攀爬。此外,地势也较为平缓、视野开阔,其上满是落叶以及腐殖土,相对来说被大水快速冲垮的可能性不大。
主意打定,他把手机还给卢安棠,决然开口:“就这么定了,从猎道上山。”
泽旺张了张嘴,看了眼路从辜和他腰间的配枪,却也只能把话又咽回肚子里。应泊折返警车前,打开车门,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证件,塞进徐蔚然手里。
“师父,这……”
“我跟路队带方彗和小棠一起上山,你和肖恩下山。”他双手把住徐蔚然的肩膀,“肖恩身上有枪,反应也快,有他护着你,不会出危险。你们马上去找武警部队,只要肯来的都叫上,闹得越大越好!就说……我们被困在山上下不来了,需要支援抢救。”
徐蔚然大脑急速运转,马上明白这是目前最保险的方式,也不再啰嗦,定定地直视着应泊:“你们千万注意安全,不要跟村民硬碰硬。”
“会的。”应泊关上车门,又转向泽旺,高声道,“副局长,带个路吧?”
四个人里只有路从辜和方彗手里有枪,一人带了两个弹匣,泽旺来的时候就没想过上山,所以没有配枪。应泊一定要带上泽旺的原因,一是为了让他带路,二是一旦村民发生暴动,泽旺这个地头蛇可以成为助他们脱身的人质。
但眼前最严峻的问题还不是村民,深夜,暴雨,即便走在坦途上也要防着路滑,何况是山路?要是运气不好,撞上什么野兽毒蛇,情况就更糟糕了。
四比一,人数上占优,路从辜用衣袖擦着枪口,头也不抬地示意泽旺走在最前面。
暴雨几乎把伞面打烂。应泊首先庆幸他今天特意戴了隐形眼镜,不至于看不清山路,但马上一滴雨水渗进镜片与瞳孔之间的缝隙,让他揉也不是不揉也不是,疼得泪水一个劲儿往外涌。手机手电筒的光束穿透雨帘,映出前方曲折的小径。卢安棠踉跄着踩进泥坑,被应泊一把拽住背包带拎了起来。
“哎,哎——”滞空感让卢安棠一愣,回头看见应泊的脸,惊叹道,“应老师,你还怪有劲的,在健身房只练胳膊不练腿吧?”
“又开始贫嘴了。”应泊摇摇头。
腐叶混着红泥没过鞋子,路从辜只觉小腿传来一阵古怪的,像是什么东西在蠕动的触感,停下来掀开裤管一看,一条蚂蟥正顺着小腿往上爬。他一个北方城市里的孩子,只在课本上见过蚂蟥,那种恶心感让他差点惊叫出声。方彗赶上来,用外套垫着把蚂蟥扯下来:
“别动……还好还好,没有咬人。”
走了不知多久,正当路从辜有些生疑时,队伍最后响起应泊的声音:
“从辜,枪可以上膛了。”
路从辜不明所以地看向应泊,应泊则向一旁的树干努努下巴。手机光束扫过树干上的十字刻痕,是应泊一路走来留心做的标记:“这孙子带我们兜了两圈了。”
还不待路从辜有所动作,泽旺像条泥鳅似的暴起想要遁走,被路从辜眼疾手快地抓住后领。路从辜抬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泽旺的耳廓钉进那棵树的树干:
“按照规定,第一枪是警告,再跑就打腿。”
他平举手枪,指向东边的崖口:“我看那里有栋水泥房,是不是目的地?”
泽旺瘫坐在泥水里,警服被泥泞染得不成样子。那一枪属实把他吓得不轻,他挣扎了好几下才爬起来,口中不住地重复:“我不跑了,我不跑了……”
一行人连走带爬,终于绕到东边的崖口,两边各有一栋水泥房,之间挂了一条极有民族风情的缎带,显然这里就是村口了。
而村口后面,黑压压的不是夜色,刺目的也不是月光,而是围堵在村口的村民,还有他们手里的柴刀。
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
原本的计划是,夜里进村悄悄营救,哪怕真的要跟村民起冲突,他们也没法在深夜集结起大批人手,起码还在枪的威慑范围内。可眼前大约有几十口壮汉,甚至还牵出了几条狗,哪怕是整个刑警队一起上山,也很难镇压。
不成文的规矩是,只有在最紧要的关头,穷尽一切手段后才能对群众开枪,否则后续的一系列程序极其麻烦,还要面临处罚。
路从辜始终紧紧拽着泽旺的领口,见村民们没有退让的意思,便用臂弯死死勒住泽旺的脖颈,枪口正对他的太阳穴。
“告诉他们,警察办案,闲杂人等回避,不然按照共犯一并处置。”应泊从后踹了泽旺一脚,“别耍花招,我听得懂。”
泽旺双手举过头顶,声嘶力竭地向村民们高喊。应泊其实只懂一点点当地语言,再复杂的就听不明白了,方才只是吓唬吓唬他。不过,看村民的表情,泽旺大概是按原意翻译的,最前面的几个壮汉放下手,把刀刃朝向地面,等待中间的老者做决定。
“那个是村主任。”泽旺颤抖着告诉他们,“也是我叔父。”
怪不得,原来是宗族统治。他不坦白还好,一下子把最关键的信息说了出来,路从辜更不可能放过他。只见老者向背后使了个眼神,一个年轻人立刻松手,一条狗旋即拖着绳子冲向他们。方彗抢在路从辜前面,一枪打在狗头上,狗登时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这狗很大可能是放出来测试他们到底敢不敢开枪的。枪声在雨中依然清晰,泽旺脆弱的精神防线又一次崩塌,他腿软得直接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地用当地语言大喊:
“让他们进去!快让他们进去!求求你们了!”
最后警告一般,路从辜抬手向天,又是一枪。
虽然村民们仗着人多势众,但还是没有人敢用自己的凡胎肉身和手上的冷兵器直接祭献热武器。老者拄着拐杖,重重地敲着地面,浑浊的眼睛在几人之间来来回回,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让出一条路。
“他、他们让开了,可以放我走了?”泽旺抓到了希望,抱着路从辜的大腿。然而,路从辜又一次把他拎起来,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挟持着他一起走入村中。
“别急。”应泊跟上来,“等我们平安下了山,论功行赏也有你一份。”
“根据嫌疑人的供述,他们是把任倩带到村口,再由买家自己领走。”方彗仍然警觉地观望着村民们的举动,“我们来晚了,他们一定已经把人藏起来了。”
第82章 第 82 章 “要不是还有那么多规矩……
“倩倩很聪明, 既然能想到在彤彤衣领上缝盲文求救的办法,那她一定会留记号给我们的。”卢安棠默默攥拳。她在墙根边摸了两根棍子,一根自己拿着,另一根递给应泊。
“真轮到咱俩动手的时候, 棍子也不管用了。”应泊接了下来, 失笑说。左右手里多了武器, 他用棍子重重顶了下泽旺的后腰:
“副局长, 你觉得他们会把人藏在哪里?”
“啊?我?我不知道……”泽旺差点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应泊轻蔑地笑笑,他原本一直担心自己一介书生可能会给路从辜添麻烦, 可现在这位副局长的表现甚至不如身负重伤在海上漂流的自己,他便也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优越感。
借着手机的光, 他们小心地环视着周遭的环境。雨渐有停歇的势头, 碉楼剪影戳在墨色天幕下, 表面浮着层薄霜似的月光。这村子民族风情的细节随处可见, 玛尼堆旁的老树蜷着枝桠, 光秃秃的指节间卡着片经幡残角,被夜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仿佛要抓住什么逃窜的魂灵似的。目光抛向更远处,雪山在月光下显了形, 银白的脊梁起伏如卧佛。
“我很早就想来这种地方旅行。”应泊有意无意地凑到路从辜旁边, “没想到能跟你一起, 还是通过这种方式。”
“任务结束后, 我们在附近逛一逛。”
方彗注意到了不寻常的地方:“这里似乎没什么女人和孩子呢。”
按理来说,这么大的动静,村里的妇女孩子应该点起灯守在家里。可他们走了约有五百米,路过了不下十户人家,屋内都是漆黑一片, 听不见半句人语,仿佛全村的人都被集结到了村口似的。
路过一扇漏风的木格窗,里面终于漏出了一星昏黄的灯火,忽明忽暗地舔着墙上褪色的莲花生大士像——那画像原是金箔勾的眉眼,如今被烟熏火燎得模糊不清,倒比白日里更像活着的菩萨。卢安棠望着那菩萨,越看越觉心慌,问道:“喂,你们这里没有什么把人骨人皮做成锅碗瓢盆的习俗吧?”
“我们……我们已经脱贫了,不做那种事了。”泽旺悻悻地。
身后一直有窸窸窣窣的声响,想来是村民们一直悄悄跟在后面,但不敢真的对他们动武。行至一户人家的后部,忽地一声碰撞的重响惊动了树上的鸟,几人神经猛地绷紧,朝声响的方向看去——原是一座牛棚,棚里老牛在焦躁地踢打着什么。
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不过,以牛的脾气,似乎不大可能在深夜突然变得暴躁,除非是有什么激怒了它。想到这儿,路从辜又一次用枪指着泽旺的脑门,吩咐说:“你,过去探路。”
“又是我?”泽旺失声惊叫。可黑洞洞的枪口不会跟他讲道理,他用手抹掉脸上的泥水,壮了壮胆,蹒跚地走向牛棚。其余人等在外面,路从辜始终冷冷地注视着泽旺的一举一动,见他在牛棚里蹲了许久都没有动静,对天又是一枪警告。
泽旺跌坐在地,心都块跳出了嗓子眼,只能一下下拍着胸膛平复心情,远远地呼唤他们:
“你们过来看!”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将信将疑地慢慢靠近。老牛仍在不住发出躁动的鼻音,他们向着泽旺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老牛的食槽,已经被踢得缺了口。
不明白泽旺在卖什么关子,几人一同蹲下来,用手拨弄着食槽里的草料。老牛的蹄子时不时地落在应泊背上,踹得他五脏六腑生疼。他回过头看着泽旺,不耐烦道:“把牛按好了。”
说完,他又转回来。草料大概许多天都没有换过了,天气热,再加上连天阴雨,里面已经沤成了泥,发出刺鼻的腐烂气味。
怪不得老牛要发怒,干活还没饭吃,碗里只有馊饭。应泊曾有同学选调到贫困山区参与脱贫工作,回来后整个人老了十岁,在饭桌上跟他们絮絮叨叨地讲自己的经历:有的群众会把下发用来干活的牛杀掉吃肉,导致脱贫工作根本进行不下去,或者刚脱贫又返贫;光棍则每天混吃等死,威逼干部给他发个老婆,不然别想让他配合工作。
应泊这样想着,不自觉地用手里的木棍搅动食槽。顶上的烂泥被他拨到一边,底下却并未如料想一般是木制的槽底,反倒出现了……一角衣服?
另外三人也被衣角吸引,把烂泥都清理出去,拎起那衣服抖开来看。尽管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但也能足够他们分辨出来,那是一件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明显不是这里的村民会穿在身上的。
“黄色的,连衣裙……”卢安棠瞪大了眼睛,“倩倩失踪那天不就是穿的这件衣服吗?”
终于有了些许线索,她惊喜地向周围张望着,高升呼唤:“倩倩!任倩!你在附近吗?我是小棠!我——”
她话没说完,顿觉后脑一阵劲风。她来不及反应,余光瞥见应泊瞳孔骤缩,抬手用木棍帮她挡下一击,木棍应声断裂。等她转过身,泽旺拎着一把柴刀,又一次对着应泊的脖颈劈下,却被路从辜一脚踹中腹部,整个人飞了出去,把牛棚砸出了个大洞。
夜还是太暗了,他们根本看不清泽旺摔在了哪里,只能勉强听声辨位。泽旺还没失去意识,在废墟中挣扎着爬了起来,从大洞中钻了出去,边跑边用当地语言高声喊叫。
“糟了。”路从辜把枪退膛,揣在腰侧,拉上应泊和卢安棠,向方彗使了个眼神,“走!”
身后的人声变得愈发嘈杂起来,没了人质,村民们更加有恃无恐,在泽旺的带领下喊打喊杀地追赶他们,分成好几路搜寻包抄。路从辜走在最前面探路,方彗负责殿后,她护着卢安棠,不时回身开枪示威,口中恨恨地骂道:
“要不是还有那么多规矩,我真想把这帮王八蛋都枪毙了!”
既然找到了任倩的衣服,说明任倩大概率就是被拐到了这家,要藏也不会藏得太远。几人仗着灵活机动,在夜色的掩护下四处奔走,跟村民们兜圈子。就在路从辜又一次拉着应泊起身,想要转换阵地时,应泊却挣开了他的手,快步挪到一处柴火堆旁边,两手上下摸索:
“还好,还好,没被雨淋湿……”
“你要干什么?”
应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是从泽旺身上搜出来的。他对着其余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下山之后,千万别说是我放的火。”
说着,他用打火机引燃柴火,滚滚黑烟立刻涌出飘散。随后,应泊俯身回到他们身边,一刻不敢多停留:“快走,也许能拖住他们。”
这一招果真有奇效,柴火堆很快被火光吞没,黑烟吸引了村民们的注意,原先喊打喊杀的声音逐渐转变成一片“着火了”的惊呼。几人趁机折返回发现任倩衣物的牛棚附近,却发现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牛棚旁边,竟然多了两个高壮的村民守着。
会是为了守任倩吗?
“现在,我要教你格斗第一节课,过肩摔。”路从辜一把搂着应泊的脖颈,低声说,“我倒数三二一,我们两个一起冲上去,左手扣住他们右手腕,右手屈肘穿过腋下,腰胯部带动身体转动把人放倒,然后照着脑袋砸拳头,听明白了吗?”
应泊试探着演示了一遍:“可以吗?”
“就是这样。”路从辜转向方彗,“拿好枪,随时警戒。”
三、二、一——两个人从阴影中冲出去,快步上前。村民的惊呼声噎在嗓子里,拳头却已经如雨点般落下来。不到一分钟,两个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村民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
“不错。”路从辜夸奖道。他们把昏迷的村民拖到一边,用草料掩盖起来。也许是人都被火情吸引走的缘故,这里变得格外寂静。
也就是在寂静中,他们听见五米开外的地下,传来“咚咚”“咚咚”的敲击声。
来不及多想,他们把手机电筒朝向声源。只见那里欲盖弥彰地浮着一层新鲜的红土,底下铺着一层木板,声音正是从木板传出来的。卢安棠首先上前,身体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木板:
“倩倩?是你吗?”
这句话引得敲击声更加剧烈。众人都是先惊后喜,一齐拥上去,却又担心引来村民,没有开枪打烂木板,而是捡了块石头一下一下猛砸。好在木板强度不高,几下便被砸开一个洞,几人一同发力,把木板掰断,下方终于现出全貌。
这是一处地窖,也许是为了藏人,所以用木板钉死了。空气里浮动的腐臭让所有人喉头一紧,那是排泄物、血液与伤口脓液混合的气息。一个瘦得宛如骷髅的女孩赤/裸/身体仰面看着他们,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倩倩!”卢安棠下意识地翻身跳下,扑到女孩身边,将女孩抱在怀里,“我来了,我来了,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
她真的是任倩吗?这是其余三人的第一反应。虽然他们对可能出现的惨象早有心理预期,可理智又让他们实在不敢把眼前这个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人”与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女孩联系起来。任倩捂住脸,枯草般的头发间露出青紫交错的头皮,一双腿已经肿成紫茄子,一根生锈的铁链将她的脚踝锁在黑暗深处。
沿着铁链向深处望去,一个老鼠大小的黑影一闪而过,在看不见的角落发出吱吱的叫声。潮湿的水泥地上留着拖拽形成的血痕,像是一条条干涸的暗红溪流。
“救……命……”
声音气若游丝,却不是从任倩嘴里发出来的。他们抬眼望去,地窖边缘还有一个女人,她蜷缩在排泄物结块的草席上,同样被铁链栓了起来。方彗缓缓靠近她,最终两腿一软跌坐在她身旁。
如果说任倩还有个人样,这个女人则是被折磨得连人样都没有了。她向方彗艰难地举起手,手上十片指甲被全部拔除,烂得像是腐败的树根,手臂上布满烟头烫伤。
“我是警察……”方彗几乎是跪在她身边,声音打颤,“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而在地窖外,冲天火光映亮了半边穹顶,潮水般从山下涌上山头的巨响中,整座山仿佛都在颤抖。
是武警部队来了。
第83章 第 83 章 二人手牵手走在春末的星……
武警官兵发现他们的时候, 几个人正坐在地窖里,久久缓不过神来。天色已经渐亮,初升的太阳将阴暗和潮湿驱逐出去,官兵们赫然发现, 地窖的墙面上, 密密麻麻都是用血写成的“逃”字。
任倩在地窖打开后没多久便蜷在卢安棠怀里沉沉睡去了, 或许这是她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应泊脱下自己被暴雨浇得湿漉漉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颓然地坐下,用身体帮姑娘们挡住凌晨刺骨的风。
他觉得自己似乎是高原反应把脑子憋坏了, 竟然在雪山下的长天旷野中产生了一种无来由的空虚。人们总是热衷于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觐见神佛,殊不知神佛与魔鬼都只在心间。
每每这种时候, 他都会想起坠楼的马维山, 那红的、白的、黄的绞缠在一起的景象仿佛已经成了他的心魔。在目睹那件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都处于一种愧疚的心境下, 总是忍不住去想, 要是自己能从高高在上的神坛上下来,真正地、设身处地地考虑考虑, 马维山是不是就不会走上绝路了?
你倒是做了英雄,可他们呢, 他们荒芜的人生并没有什么改变, 只不过成为了权力展示“正义胜利”的工具罢了。
“能用法律解决的事, 都是小事。”他曾经这么跟徐蔚然说过, “世界上多的是法律解决不了的事。”
除了任倩,另一个女孩也不是当地人,同样是被诱拐来的,比任倩还要早几年。因为来了之后总是想跑,村里的男人便合起伙来将她拴在地窖里, 此后谁都能进来随意地发泄兽/欲。
锁链连接处的墙面上留着十几道深深的抓痕,指甲碎片像贝壳般嵌在水泥里。官兵们用液压钳剪断铁链,将两个姑娘抱出地窖,抬上担架。卢安棠始终守在任倩身边,笑中带泪地絮絮说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
也许是看事情闹大了,当地公安也终于重视起来,被肖恩和徐蔚然火急火燎地拎上山。应泊从一开始就有自己的考虑,他深知公安基本都是本地人,容易被人情腐蚀,但武警大多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过来的,没有被收买的理由。
对于这些村民,当然不能一并处罚,只能抓几个情节严重的典型以儆效尤。应泊和路从辜扶着彼此爬出地窖,现在,什么定罪量刑他们都不想再管了,眼前最要紧的事是洗个澡倒头就睡。
然而,就在担架马上被抬上车时,人群里突然炸开尖厉的童音,三个浑身糊满泥巴的孩子从围观的群众中钻出来,最大的看上去不过五岁,最小的还挂着开裆裤。他们脏兮兮的手指抓住担架边缘,用当地语言哭喊着“阿妈”,沾着鼻涕的脸蛋蹭着女孩溃烂的小腿。
“阿妈!阿妈不要走!”
孩子的哭声听得揪心,路从辜本来靠在应泊身上小憩,又掀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应泊的目光却没停留在孩子身上,他望向人群中,两个民警中间,一个男人正蹲在磨盘边抽烟,两眼死死盯着担架上的女孩,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显然,是他唆使孩子们冲上去阻拦的。应泊很清楚,收买被拐卖妇女罪最高仅处三年有期徒刑,而法定最高刑不足五年的,追诉时效也仅仅只有五年,再加上司法实践中,收买罪的缓刑适用率远超其他暴力犯罪,这个男人很可能不会为收买行为付出任何代价。
有人以 “买鹦鹉判五年,买人判三年”的对比,尖锐批评刑罚体系的失衡,与之相对应的是从体系解释角度提出的不同观点:虽然收买行为本身刑期较低,但后续可能伴随的强/奸、非法拘禁等行为会被数罪并罚,实际量刑可能达到十年以上。
担架上的女孩突然剧烈抽搐,两手疯狂拍打担架,驱赶着三个孩子:“滚!滚开!”
她嘶哑的吼叫混着当地语言的脏话,也许是在多年非人的折磨中唯一的发泄方式。她溃烂的脚掌蹬在担架栏杆上,那五岁的女娃被踹得跌坐在地,却立刻爬回来死死抱住她的胳膊,挣扎间露出后颈暗红的烫伤疤痕——一个把女人当畜生看的“父亲”,怎么可能善待自己的孩子呢?
围观的人们抄着手,有人在抹眼泪,更多的人在用土话低声议论。应泊缓缓起身,走到担架旁边,轻轻拉开几个孩子:
“阿妈要治病,放她走吧。”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平心而论,他不想称呼这几个孩子为“孽种”,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大概也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更不想做这个“孽种”。被残害的母亲逃出了大山,残害他人的父亲受到了惩戒,而这些孩子则会留在这里,听天由命地长大,再成为脓疮的一部分,重复上一辈的命运,就像一个轮回。
好累啊,应泊想,他从来没有这么累过,好像辗转周折了这么久,做的都是无用功。他回到路从辜身边,扶起昏昏欲睡的人,钻进了车里。
任倩的身体状况需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回到望海市,这也就给了几个人在当地停留游玩的机会。虽然大家都是一副兴致寥寥的样子,但也算走了个过场,把风景好的地点都串了一遍,拍了些照片。
“三、二、一——好了下一场,走。”
应泊戴着墨镜,守在帐篷旁边等着领洗好的照片。二十块钱一张,贵是贵了点,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临行前一晚,仪州公安局非要在当地的酒楼举行一场饯行宴,几人推脱不下,只好答应,私下约定好只吃菜不喝酒,谁劝都不听。酒宴的排场比他们想象得还要气派一点,桌上甚至还有新鲜的海虾海蟹。应泊实在觉得在这种场合闷头吃饭显得没出息,也不爱喝酒,便一边乐呵呵地帮路从辜剥虾拆螃蟹,一边跟饭桌上的其他人谈笑。
路从辜吃的速度甚至赶不上应泊剥的速度,只好逐个夹回应泊自己的盘子:“吃不下了,再吃要吐了。”
说是不喝酒,但气氛烘托到了顶点,再推脱就完全是不给人家面子了。不知是不是当地的酒更烈的缘故,两杯下肚,路从辜用手撑着额头,已经有些听不清应泊说话了。
肖恩倒是越战越勇,还气势汹汹地叫嚣着“再来”。
“还好吗?”应泊用湿巾擦干净手,把路从辜扶起来,“我扶你去卫生间。”
路从辜软着脚步跌撞到洗手池边漱口,意图冲去脑中弥漫的麻木感。应泊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替他轻轻顺着气,眉心随着那一声一声的哽塞越拧越紧:
“我不该让你喝酒的。”
路从辜低头捻着眉心,偷偷从镜子中觑了应泊一眼。为了彰显自己状态还不错,他忙直起身来,起得又太急,眼前一眩,又落回了应泊温热的怀抱。
他的下颏安静地抵在应泊的颈窝上,双臂也试探地抚上应泊的腰背:
“头有点晕,靠一会儿就好。”
应泊空了半晌,慢慢收紧臂弯:“想靠多久都没关系。”
肩上一声低低的笑,路从辜合着眼睛,在应泊的颈侧蹭了蹭红红的脸颊,不情不愿地说:“我们回去吧……”
“不想回——”
“应检!路队还撑得住吗?”
门外民警大着嗓子的断喝打断了应泊的话。应泊向路从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勾着唇回应道:
“他喝醉了,神志好像有些不太清楚了。”
“哎呀,用我进来看看嘛?”
“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路队好像不太高兴。”应泊盘算着三两句把人打发走,“没关系,我一个人能照顾他,不用担心了。”
民警也恰如其分地依着他的心思,迷迷糊糊地走远:“……那就托付给您了,领导还等着我呢。”
门内二人待他走远后齐齐舒了一口气。应泊歪头带笑地看着路从辜,沉默了一刻又齐齐一笑。
“听见了吗?他们把你托付给我了。”
路从辜也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跑吗?”应泊忽然来了主意,“我给他们几个发消息,让他们也找机会跑掉。”
“跑?不礼貌吧……”
“哎呀,最后一个晚上,你难道想浪费在酒桌上吗?”应泊皱起眉头,“明天就走了,等到回了家,谁认识谁啊?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跟他们打交道了。”
这话也有道理。路从辜赞同地点点头,抬腿就往外走:“好,那就听你的。”
小县城没什么夜生活,晚上九点,路上已经几乎没有来往的行人了。二人手牵手走在春末的星夜里,微凉的风挟着不知名花树的沁香恣意而来,私下蛩鸣起伏,却丝毫不觉聒噪。
“在想什么?”
“……想你在想什么。”
应泊轻笑:“我的心思有那么难猜?”
“你觉得呢?”
“或许吧……”应泊垂下眼去,“但你都猜不出来,我还挺委屈的。”
应泊这句话笑意轻而深沉,连带牵着路从辜手的力道也欲擒故纵地松了几分。路从辜心中一紧,趁着酒劲,还有些别的不知名的情绪,顺势一把将应泊抵在一侧的矮墙上:
“我还没委屈呢,你先委屈上了?”
应泊当然清楚他指代的是什么事,也清楚自己自始至终都不占理,便乖顺地轻声说:
“那……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呢?”
两人之间的阴影掩住了漏下来的月光,路从辜低着头,良久才笑着继续说:
“再陪我喝点,我就原谅你。”
第84章 第 84 章 他灌下酒,随后用一个突……
附近只剩唯一一家大型超市还在营业。冷藏柜前, 应泊举着两瓶梅子酒来回比划:“这个度数低,配上……”
“应老师怕醉啊?”路从辜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购物车里已经整齐码了三瓶酒和四瓶饮料,还有一盒草莓和柠檬。他们特意买了两个大号高脚杯,打赌谁先醉得不省人事, 输的人要接受惩罚——至于惩罚是什么, 由于是一时兴起, 两个人都没想好。
“你不怕醉, 那你就多喝点。”应泊最终还是选择了度数稍低的那一瓶,贴在路从辜脸上帮他降温, 然后才放进推车里。快到打烊的时间,收银台早就没有人排队了, 应泊却偏偏按住了购物车车把, 停在了收银柜台旁边的货架。
“那个……”他回过头想征询路从辜的意见, 对方却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柜台, 脸颊有可疑的红晕:
“这种事情不用问我。”
应泊哑然失笑, 把商品一件件移到收银台上:“我问的是口香糖,你脸红什么?”
五分钟后, 两个人从超市中出来,手里各拎着一个袋子, 袋中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的玻璃碰撞声。
“伏特加、白朗姆、二锅头、橙汁、旺仔牛奶……”应泊清点着扫荡的战果, “怎么会有人放着酒桌上的茅台不喝, 非要喝旺仔兑二锅头呢?”
“我觉得旺仔比茅台好喝。”路从辜反唇相讥。
夜深了, 连出租车都不好打,所幸下榻的宾馆就在县政府旁边,算是城区中心,他们硬生生用双脚走了回去。很不巧的是,距离宾馆还有八百米的距离时, 毫无征兆的大雨忽然倾盆而下,两人拎着塑料袋在路灯下一路狂奔。
宾馆前台本来正低头刷着短视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便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两个被雨浇透的人类男性水鬼似的站在旋转门前,火急火燎地摸遍了全身:
“哎……房卡呢?”
房卡最后是在应泊的外套内袋里找到的,白天出门前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不会忘,晚上回来就统统丢在了脑后。最开始分配给他们的是一间双人标间,应泊借着“床太小晚上容易滚下去”的名义,找前台换了一间大床房。
路从辜擦着湿发从浴室走出来,浴袍系带在腰间松松垮垮地打了个结。房间有一扇全透明的推拉门,门外是个用落地窗封起来的的半圆形阳台。这里是二十三楼,向下可以俯瞰整个城区的夜景,落地窗将雨幕滤成了一道朦胧的银纱,颇有些“帘外雨潺潺”的意味。
应泊已经把房间里的小桌子搬到阳台,桌子两侧各铺了张地毯,桌面上十二种酒和饮料排成两路纵队。他盘腿坐下来,发梢湿漉漉的,滴落的水珠窝积在锁骨上:
“不管调成什么样,都必须喝下去。”
此话一出,说明接下来战况可能比较棘手了。路从辜笑吟吟地坐在他旁边,看他用吸管搅弄着杯中的不明液体,干脆直接夺过来一饮而尽。他把酒含在口中细细品味一番,挑眉问:
“巧克力奶啤?”
“本来想放料酒的。”应泊用拇指帮他抹去唇角的酒渍,“第一轮先让你尝点甜头。”
“你下手倒是温柔。”路从辜毫不客气,打开一罐汽水,连同烈酒和牛奶一股脑倒进高脚杯里。应泊的目光却未曾顾及酒杯,始终清清浅浅地落在他身上,只在酒调成后瞥了一眼:
“……怎么调出絮状物了?”
杯中漂着一层白色的微粒,应泊面露难色,最终还是含着笑,豁出去了似的举起杯子,闭眼一口闷。
“味道还可以,真的。”酒的炽热滑过喉管,应泊差点被呛出眼泪,“就是有点辣……”
就算是度数不高的果酒或是啤酒,都是要慢慢品味,不能喝得太急。两个人抱着白啤混杂的酒杯,谁也不让谁,不论什么味道都照单全收,未过三巡,双方都已经尽显颓势。应泊垂着脑袋,上半身摇摇晃晃的,舌头疑似都捋不直了:
“喝不下了,真的喝不下了……”
“这就喝不下了?应老师也不太行啊……”路从辜凑近他,稍稍歪头,视线从他潮红的面颊一直下滑,发现他浴袍领口已经开到了小腹,便主动帮他拉了拉,重新给系带打结。
“别动……”应泊忽然伸出手,捧着路从辜的脸,微微调整了一个角度,使得房间的灯光打过来形成错落有致的光影,“你这样很好看。”
“嗯,特别好看。”他从几个角度反复欣赏,又赞赏地点点头,打开手机,对着路从辜拍下一张照片,“我要保留下来……”
而后,他盯着手机屏幕,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记忆里,应泊似乎很少会流露出这样一面。他总是温和的、圆滑的、游刃有余且滴水不漏的,叫人遗忘了他也是个平凡人,忽略他其实一直在绷着弦度日,在刀尖上跳舞。
他会怯懦,会一时大意,紧绷的那根弦也会断。路从辜这样想着,慢慢摇晃高脚杯,杯中液体在灯光下泛着金色的流光:
“我还以为你酒量会比我好一点……”
“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了……”应泊仰倒在路从辜腿上,抬手想要触碰那张已经有些模糊的脸,“所以后来几乎不喝酒,尤其不在人前喝。”
“为什么呢?”
“怕说胡话……”他翻了个身,鼻尖埋进路从辜的小腹,“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谁也不知道,我有多少秘密……”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路从辜忍俊不禁,揉揉他的后脑:“知道了,小青龙。起来把酒喝完,还有这么多呢。”
“我不要喝了!”应泊耍赖似的坐起来。他突然抓过还剩半瓶的威士忌,故作高深地说:
“这样吧,我们两个对视,谁先笑了谁把酒喝光,敢不敢?”
“我不跟你赌。”路从辜手撑着地想站起来逃跑,却被应泊不由分说地拉回来,捏着下颌强行对视。说是对视,可两人之间仿佛被丝线牵引着,难以自制地拉近距离。
“……抖什么?”
“你也在抖。”路从辜狡黠地勾了勾嘴角,突然伸手挠应泊的腰窝。应泊猝不及防地泄出笑声,笑声里却丝毫没有输了的失落:
“好,愿赌服输。”
他拎起酒瓶,直接对瓶吹。路从辜像个监工,一滴都不许他漏下:“还有一点,都喝下去。”
还剩最后一口时,应泊却没急着喝下。他一把揽过路从辜的腰,两具滚烫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
“你根本不明白我想干什么,你就是想喝死我……”他灌下酒,随后用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截断了交缠的粗喘,将含在口中的酒液全都渡了过去,“是不是?嗯?告诉我是不是?”
从一开始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个人都在缠绵中喘不过气了,应泊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声音很轻:
“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不会……跟别人这样?”
还没从那种被情/欲淹没的快感中缓过神来,路从辜本能地心下一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掩住应泊的嘴。
“不可以不在,不可以不可以。”他话说得俏皮轻快,眼中却没有半点笑意,“你要是不在了,我会想你的……”
“想我的时候可以去知网读我的论文。”应泊噗嗤一声笑了,“有我的硕论,研究网络犯罪的,工作后也发表了几篇不错的论文,我一生的精神财富都在上面了。”
应泊很多时候的思维方式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他总是会在该正经的时候调情,该调情的时候又一本正经。路从辜跟他一起笑,笑够了,才把玩着他的睡袍系带说:
“真凄惨哦……一辈子只留下了几篇论文。”
“……凄惨?”应泊仿佛在咀嚼这两个字眼,“对哦,好像是有点凄惨。”
他又一次笑了起来,这一次,笑声干涩,仿佛是硬挤出来的。路从辜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看向他时,却发现他眼眶红红的,瞳孔泛着水光,顿时一慌:
“怎么哭了?”
“没、没有……”应泊别开脸,用手背擦着眼角,“我没有哭。”
路从辜不信他的话,把他拥进怀里,口不择言地轻声安抚:“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我不太会说话……”
“跟你没有关系,别道歉,我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应泊像个孩子一样抽噎着,“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人的一生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吗?”
路从辜微怔:“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最苦最难的时候,我发着高烧,口袋里只剩三十块钱,可债主还在催债。”应泊每说半句都要停一停,把哽咽压回去,“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算是个好人,我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他。他品行不端,但确实有点手段。十六岁那年,他拉着我喝酒,醉得东倒西歪,搂着我的脖子跟我说……‘应泊,你是我的儿子,你这辈子都没办法胜过我’。”
“说实话,我不甘心。一路走来我见过太多人,他们家世比我干净,天赋比我出色,只需要勾勾手指,世界就会把一切捧到他们面前。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呕心沥血只为跟几千人几万人争一个月薪五千块的工作,读书的时候说要做正义的殉道者,可走上社会只配从最低级的工作做起,连接送带教的孩子上下学都要看脸色。尤其目睹那些人明明已经吃尽了时代和命运的好处,却还不知足,非要把其他好好过日子的人逼上绝路之后,我很愤怒。不仅是为受害者,而是我知道,就算我已经站在了与他们平等的高度,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些人刀俎下的鱼肉。”
他的啜泣渐渐变成含着悲凉的叹息。路从辜默然听着,想说什么,却只觉惆怅。
“应泊,这些话不许跟别人说。”路从辜与他额头相抵,“只许跟我说,知道吗?”
第85章 第 85 章 “……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应泊的“毒计”并没有钓出于泽龙本人。再深沉的亲情和虔诚的信仰都敌不过伏法的恐惧, 于泽龙不肯冒这个险暴露自己,却又真的害怕爱子的坟墓被掘,便把妻子曹可红推了出去。
那个打扮精致但面色苍白的女人刚落地望海市就被埋伏的民警控制起来。她倒没有惊慌失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顺从地跟着民警上了警车。坐在审讯室里, 女人一言不发, 应泊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 悠悠道:
“听说你们二位拐卖的第一个人是你们的孩子?”
曹可红依然沉默如初,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罪孽永远地锁死似的。岂不知唇亡齿寒, 从掌握她行踪的那一刻起,另一路民警已经动身, 顺藤摸瓜将于泽龙抓获。归案时, 此人还在藏身处寻欢作乐, 民警破门而入后, 他连裤子都来不及穿, 光着身子撒腿就跑,从窗户翻了下去, 脑袋着地,结束了戏剧性的一生。
对于这种牵涉众多的重罪犯而言, 也许自杀是比伏法更合适的选择。应泊本来对“跳楼”两个字就有些应激反应, 得知消息后推开了现场照片:“不不不, 别给我看。”
“就算你不说, 我们也已经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了,不然不会轻举妄动,你应该明白。”路从辜始终没有抬头,手上删删改改着讯问提纲。
“如果我把掌握的官员受贿名单和证据都交给你们,能留我一条命吗?”曹可红忽地开口, “我小女儿还在上大学。”
“这可能要问问监委。”应泊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我先出去打个电话。”
至此,“春雷”行动正式收官。所有人又转而开始为接下来的表彰大会做准备,作为喝醉酒的惩罚,应泊不仅要写自己的发言稿,还被迫把路从辜的那份也包了下来。他在电脑前抓耳挠腮地坐了一下午,终于是借助各种手段挤出了两篇稿子,惴惴不安地发给路从辜审阅。
“你办事我放心。”路从辜很快回复,“……要是我手底下也能有这个水平的笔杆子就好了。”
表彰大会安排在周一上午,领导发言时,应泊故作不经意地瞥向坐在中间偏左的位子,检察长陶海澄端坐在那里。这种级别的领导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是应泊,也只在入职后的各种活动中见过他几面,办案有必须检察长批准签字的地方,应泊都是托助理去跑的。
跟上次见面比起来,这人好像老了不少,谁知道下次见面是在下一场会议还是监委的留置室里呢?应泊这样漫漫地想着。主席台上,市公安局局长孟长仁乐呵呵地读着秘书写的发言稿,他听得犯困,却被人从后拍了拍后背,转头一看,是卢安棠:
“应老师,路队有没有跟你说过他跟他老队长的事?”
“老队长?”应泊皱了皱眉头,“我没听他说过——怎么了?”
“算了,现在太吵了,不方便。”卢安棠卖了个关子,“等有机会我单独给你讲。”
大会结束后,应泊和路从辜特意把下午的时间空出来,穿着整齐的制服陪卢安棠跑了一趟郊外的墓园。卢经武的尸骨已经荡然无存了,他们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里面埋着他的制服和获得的奖章,墓碑上的遗照是从旧照上裁下来的,仔细看还能看到旁边冒出了卢安棠的冲天小发鬏。
“爸爸很喜欢用他的胡茬扎我,所以小时候每次跟他一起拍照,我都是龇牙咧嘴的。”
午后的暖阳漫过墓园的松柏枝桠,将青石碑面染成温暖的琥珀色。卢安棠用手帕擦掉墓碑上沾染的浮灰,动作却微微一顿——墓碑旁冒出了一簇嫩绿的蒲公英。
“老头最烦蒲公英。”她扬起嘴角,“说这玩意儿抢他种萝卜的地,偏偏我妈爱吃,他就仔仔细细地把每一株都采下来,晚上洗干净端上饭桌。”
好像已经能看到这位老前辈扛着锄头在菜园里跳脚的模样了。应泊将白菊轻轻放在碑前,手指拂过蒲公英柔软的顶部,一时间竟觉得语塞。
“他不想让我做警察,说这行太危险了,而且没有我想象得那样英雄主义。他说得挺对的,只不过我太倔了,跟他一样倔。”卢安棠用指节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其实妈妈劝过他很多次,倔驴一样的脾气在体制内根本吃不开。可他总是说,‘当警察的要是耳根子软,早让那帮孙子忽悠瘸了’。”
记忆如倒流的沙漏。十四岁的卢安棠蹲在家门口,看父亲捣鼓那辆老自行车。卢经武满手油污地拧着螺丝,还不忘嘱咐她:“闺女,你不是想做警察吗?爸告诉你,办案和修车一个理——该换的零件不能凑合。”
路从辜半跪下来,轻抚着她的后脊,警裤膝盖沾上了湿泥:“其实前辈经常跟同事们提起你,我爸是缉毒的,都听过你的名字,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家那倔丫头要是穿警服,准比你们都利索’。”
“现在,你做到了。”他替卢安棠端正制服胸前的实习警号。女孩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止不住地向下撇,眼尾涌出两行泪水:
“路队,我想爸爸了……”
碑影渐长,笼住三个挺拔的身影。最后一缕霞光中,卢安棠站在碑前,对着墓碑敬了个标准礼。
*
鄢山,鹿野寺。
今天周末,应泊是起早偷偷跑出来的。虽然行程获得了路从辜的准许,但他或多或少还是心虚,闹钟响了一声就慌忙关掉,如履薄冰地把路从辜搭在他腰上的腿搬开,弯腰潜行离开卧室。
他把洗漱的声音压到最低,时间也缩到最短,匆匆完成后像做贼一样溜到门口。不料,才把门锁打开,卧室里便传出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叮嘱:
“记得吃早饭。”
“哦,哦……”他的脸“腾”地一下红了,“需要我帮你带早饭吗?”
“不用。”路从辜翻了个身,“我打算再睡一会儿。”
陈嘉朗不愿意过来接他,他只好开车过去。把车停在公寓楼下,他看着陈嘉朗慢慢走出来,发现一向花枝招展的陈嘉朗今天没有穿正装,是简约宽松的一套休闲装。
奇了怪了,他想。但更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陈嘉朗绕到副驾驶,手握住门把手,拉了一下没有拉开,竟然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似的。
“瘦得像铁”,这是应泊的第一反应。他干脆下了车,扶着陈嘉朗坐进车里:
“不舒服?”
陈嘉朗还在咳,一只手捂着嘴巴,另一只手极用力地掐住自己的喉咙,像是要掐死什么活物。等他把手放下来,应泊赫然发现,那掌心里竟然是一滩刺眼的血迹。
“你……”应泊扼住他的手腕,两眼闪过一丝乞求的慌乱,“发生什么事了?你生病了?”
“急什么?花粉过敏而已。”陈嘉朗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应泊手上稍稍加重了力气:“我认识你这么久,怎么不知道你有花粉过敏?”
陈嘉朗但笑不语。他抽出一张湿巾擦干净血迹,老老实实系上安全带,刮刮应泊的鼻尖权当安抚:
“先去庙里上香,我会告诉你的。”
一路上,陈嘉朗都有意无意地引开话题,从手底下的废物律师讲到棘手的案子,就是不肯说正事。应泊哪里有心思听下去,可又不敢对他说狠话甩冷脸,只能烦躁地按着喇叭。陈嘉朗自然发觉了这一异样,这个以往堵上一两个小时的车都有心思开玩笑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不耐烦,他便悠悠地住了口,转头望向车窗外:
“……我以前好像是对你太任性了点。”
“能不能别说这种话?”应泊的耐心已经几乎耗尽。他把车停在山脚下的停车场里,下车帮陈嘉朗打开车门,却不是为了扶人下车,而是为了把人堵在车里:
“一定要上香吗?要不我们去医院吧,找最好的大夫看看。”
陈嘉朗摇了摇头,话说得很轻,却极为坚定:“一定要去。”
应泊叹了一声,只好让开身子:“不舒服就告诉我。”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陈嘉朗很多次都要扶着青石栏杆停步歇息。树木郁郁葱葱的影子像一袭褪了色的缎袍,缓缓笼住不远处禅寺的飞檐。鹿野寺名气虽然比不上那些全国闻名的古刹,但香火还算鼎盛,一年里时时有人来拜谒。
时间还早,寺里除了来往的僧人,只有少许游客。二人在正殿前站定,香火气在梁柱间游走,缠住那些匍匐在蒲团上的影子,善男信女们捧着执念跪拜,金漆菩萨垂目望着人间,也不知听没听见有情众生的苦厄。
寺内有免费供应的线香,但陈嘉朗还是自掏腰包买下了最好的那一种。他熟稔地请沙弥填了长明灯油,取了香折返回来,递给应泊一支。
应泊摇摇头拒绝:“我是党员。”
“这里没人知道你是党员。”陈嘉朗没有收回手,“求一下吧,万一有用呢?”
拗不过他,应泊只好接了过来,点燃后攥在手里,却不知道该求些什么。他敷衍地对着菩萨拜了两拜,像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把香插进香炉里,双手抱胸看陈嘉朗跪在破旧的蒲团上,仰头凝视菩萨低垂的眉眼。香灰落在风里,掠过陈嘉朗的鬓边,应泊忽然警觉那里掺了些刺眼的白发。
陈嘉朗却像是有意揶揄他,笑眼弯弯地问:“求的什么?”
“没什么。”应泊耸了耸肩,“卓尔快高考了,帮她求求学业。”
“噢,那确实该求一求。”陈嘉朗挑眉,随后从钱夹里摸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他,“给你,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
纸的颜色和形状都让应泊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将信将疑地展开来,果然,题头“诊断书”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眼里。
他掠过那些看不懂的彩超和术语,直接看结论——肺癌晚期,双肺转移。
宛如一记重锤,应泊仿佛看的是自己的诊断书,一瞬间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眼前明的暗的闪成一片。他抬起眼,面对着陈嘉朗嗫嚅几番,以为堵在喉头的是话语,吐出来才发现是哽咽:
“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
陈嘉朗的笑眼在泪中变得模糊:“……我想看看,你在不知道我生病的情况下,会向菩萨求些什么。”
“我了解你,你不爱我,也狠不下心抛下我。”他绕到大殿旁的垃圾桶边,点燃一支细烟。应泊直接抬手夺下那支烟,用手心攥灭燃烧的烟丝:
“别抽了,算我求你……”
“哭什么啊?”陈嘉朗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吹着被烟头烫红的皮肤。应泊顺势把他揽进怀里,闭上眼睛,声音打颤:
“怎么会……”
陈嘉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轻拍他的后背:“你就不想知道,我在菩萨面前求了些什么吗?”
“会好起来的,嘉朗,相信我……”应泊很清楚,以陈嘉朗的个性,绝不可能可怜地乞求尽早康复,可他又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性,只能无助地重复同一句话,既像是安慰陈嘉朗,又像是洗脑自己:
“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能有事……”
“你猜得不对。”陈嘉朗用食指抵住他的唇,兀自说下去,眼中含着狡黠的光,“是姻缘。”
应泊一怔,深吸了一口气,可又吞不下这股无名火,两手抓着陈嘉朗的肩膀轻轻摇晃:“……你他妈真是个疯子。”
陈嘉朗没说话,还在笑,笑得发苦。他转头望向殿外,阶下油灯自顾自燃着,连成一片星河,倒映在供奉的净水碗里,朦胧中波光竟像是一副众生颠倒的轮回相。
火苗舔舐着灯壁,倒似要烧穿这百年古刹,好让那些沉在香灰里的执念,都化作飞烟里一粒微尘。
第二卷完。
第86章 第 86 章 “应泊,你现在跟别的检……
“我当然知道你是望海律协副会长、某某律所合伙人、执业20年的知名律师、某某大学博士、某某单位特聘法务顾问, 但这些跟案子没有半点关系,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
应泊一边淡淡说着,一边将案卷按顺序整理好,这是他一贯的习惯, 能稍微减少书记员订卷归档时的工作量。
沙发对面坐了个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律师, 通身是很经典的POLO衫搭配西装裤的装扮, 皮带旁边挂着一大串钥匙, 鼻梁上架一副眼镜。从进入会见室开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律师就没把心思放在案件情节上, 三句话不离自己的一大串头衔。
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他什么意思,从证据上挑不出毛病, 量刑压不下来, 没办法跟当事人交代, 就只能走走歪门邪道, 比如吓唬吓唬检察官。
量刑一向是检察官与律师之间的兵家必争之地。刑法无非定罪和量刑, 移送到检察院并审查起诉的案件,几乎不存在无罪的可能, 能争一争的只有量刑。检察官有量刑建议被法官采纳的KPI,律师则要给自己身陷囹圄的当事人一个交代, 冲突就此产生。
很多情况下, 在被告人还没有走上法庭时, 已经可以确定是死刑还是坐牢, 坐牢要坐几年。
应泊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胡搅蛮缠的律师了,曾经还跟自己的读研时的师伯打过擂,对方一见是师弟的学生,原本就趾高气昂的气势更傲睨起来,甚至不肯露面, 直接在电话里要应泊“识相点”。
骄兵必败,老祖宗的话一直很有道理。应泊或许在知识量上比不得这位桃李满天下的师伯,但学者嘛,高高在上久了,不一定在基层也吃得开。庭审结束后,应泊忙着跟法官寒暄,没顾上关怀那位老前辈,但想来对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相比起来,眼前这位知名律师只是头衔多了点,硬实力还不如那位师伯。应泊倒是不厌恶这种律师,起码能当枯燥工作中的一场猴戏,有一种猫拿耗子的快乐。他不太喜欢的反倒是那种温顺得有些窝囊的律师,温开水一样,叫人觉得没意思。
因此他不怒反笑,看了眼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抬头道:“还有其他辩护意见吗?”
对方死死地盯着起诉书,从眼镜上方斜睨他一眼,咋舌说:“小伙子,我和你们院的冯检、郑检都很熟,是老同学。你也知道,他们都是检委会的,你看起诉书的这一段,能不能删掉,删了我们就签认罪认罚。”
“检委会的人多了,我记不清都有谁。”应泊打太极糊弄过去,“好好阅卷,你的当事人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我们办案还是要从案件事实出发,您说是不是?”
他把案卷拿在手里,临走前还特意又看了眼起诉书——是徐蔚然写的,虽然应泊一字一句把过关,但总归还是放心不下。确认没问题,他起身走向大门:
“那就不打扰您阅卷了,我还有任务,庭审见。您也可以提交书面意见,我会在三日内给您书面答复。”
下午两点开始,是检察干警大比武的复赛,应泊既不坐选手席,也不坐评委席,就是个念总结致辞发言稿的大喇叭。现在已经四点多了,赶过去也许还能看个结尾。
这类竞赛一般都是以模拟法庭的形式开展,十佳公诉人竞赛也一样,比的不是谁一年里案子办得多、办得扎实,只是比一定期限内对于赛题的理解、文书的撰写和法庭辩论的功底。应泊是那种笔下功夫和嘴上功夫都不算一等一出挑,但强得很平均的角色,或许不惹眼,但短板也不明显,很适合兜底。
读书时他还挺热衷于参加这类比赛的,工作后除非赶鸭子上架,他才不凑这个热闹,案子都办不完,哪有时间分心?
才走到赛场五米开外,已经能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交锋。应泊从后门潜入,徐蔚然和她的队友坐左边,正在做总结陈词。稿子都是应泊点灯熬夜帮她敲定的,很少有员额有这个耐心,因而对手对抗的不仅仅是徐蔚然这个业务新人,还有她背后那个刑检活阎王。
“怎么样?”他一屁股坐在张继川旁边。张继川一脸慈祥地望着台上,抬手捂住了应泊的嘴:“嘘,别吵。”
“嘿,看完就翻脸不认人?还是我帮你混进来的。”应泊嘟嘟囔囔的。合议庭上坐着“审判长”和“审判员”,都是从各部门抽调的老员额,也许是一下午坐得腰酸背痛,几个人都挂着黑脸,看不出倾向哪一方。
“怎么也不开空调?”应泊刚坐下就热得烦躁。张继川拧开一瓶矿泉水,不由分说地把瓶口塞进他嘴里,意思是“给我闭嘴”。
应泊翻着白眼猛灌了一口,总算是等到比赛结束,参赛选手纷纷离开赛场,等待合议庭讨论。张继川这才心满意足地评论道:“我觉得蔚然这次能赢,她往那里一坐,还真有你当年的架势。”
“我才三十,哥们儿,什么叫‘当年’?”应泊哑然失笑。不一会儿,他们见合议庭拿着一张小纸条出来,上面写着各参赛队员的分数,取前四名进入半决赛。应泊仗着跟那几个老员额关系不错,便鬼鬼祟祟地凑上去打听结果,张继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员额们大大方方地把纸条递给他,应泊扫了一眼,向张继川做了个口型:“赢了。”
“牛逼!”张继川差点跳了起来,却被一双手按在座位上。他回头一看,徐蔚然笑眯眯地站在他身后:“搞什么呢,这么兴奋?”
随后,徐蔚然抬起头,与应泊视线交汇,眼前登时一亮:
“师父?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好嘛,原来你一直在等他,都没注意到我吗?”张继川听了立刻开始闹脾气。徐蔚然揉捏着他的脸颊肉,柔声安抚:“我当然有注意到你了,还一直在跟你打手势,你都没发现。”
应泊把这一切尽收眼底,看得牙龈发酸,“啧”了一声摆摆手:“不跟你们俩说了,我准备准备上台致辞。”
“晚上一起吃饭,就当庆祝一下?”张继川冲他吹了个口哨。
“我不去了,你们俩去吧。”应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晚上还有约呢,不去给你们俩当电灯泡。”
应泊是六点左右到家的,路上跑了趟超市,采购了大包小包的食材。他把购物袋放在地上,手伸进口袋摸钥匙,门却自动开了,路从辜探出头来,接过地上的塑料袋。应泊愣了愣,问:
“咦,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这两天没睡好,正好队里没什么事,就按时下班了。”路从辜把食材放在茶几上,拿出几样看了看,“今天吃火锅?”
“嗯,你不是早就想吃了吗?外面的不干净,怕你吃了胃疼。”应泊钻进厨房,“你先去睡一会儿,我备好菜了叫你。”
说完,他便自顾自地忙碌起来。路从辜却一直斜倚在厨房门框上,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怎么了?感觉你今天闷闷不乐的。”应泊低着头切菜,含着笑问。路从辜被他说中,也不再藏匿心事,绕到他身后环抱住他:
“我警校的朋友,猝死了,提拔没多久,老婆刚怀孕四个月。”
字眼之间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仿佛只是叙述一个客观事实而已,应泊却马上听出了就中含义:遗憾、悲痛和些许恐惧。他呼吸一滞,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手覆在那双环着他腰的手上:
“所以……你今天是被赶回家强制休息的?”
路从辜把脸贴在他后背上,用力点了点头。那日陈嘉朗苍白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应泊心底又抽痛一下。
“你手好冷。”路从辜用鼻尖摩挲他后颈的皮肤,“答应我件事。”
他叹了一声,转过身,捧起路从辜的脸:
“我猜,你要嘱咐我好好照顾自己了。”
“知道就好。”路从辜向他绽出一个疲惫的笑,又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我要你按时吃饭,别总熬夜,少跟嫌疑人置气。不过,不只是这些,以后我要是……”
“胡说什么?”应泊蹙着眉头打断。路从辜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岔开了话题:
“小棠说,‘应老师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让我跟你多聊聊。我是个警察,我的任务是不计一切代价地保护人民群众,除了忠诚不该有其他的心思,可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累。”
“像个耗材一样,对吗?”应泊顺着他后脑的发丝,“坏了就坏了,死了就死了,只是必要的牺牲而已,车轮还是会向前滚,只有我们被丢下了。”
“是这样,只不过,我不敢说。”路从辜苦笑一声。他从案板上拣了一块番茄丢进嘴里,被酸得直皱眉:“这什么啊……”
应泊没忍住笑了,揉着他皱巴巴的脸:“你以前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我们路队永远都是风风火火的,连补充侦查决定都不放在眼里。”
他把路从辜平日里雷厉风行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最终喜提路从辜一拳:“我有那么凶神恶煞吗?”
应泊笑着握住路从辜的手腕:“我答应你,会保护好自己,不过,希望你也能做到。”
“我当然会做到,倒是你,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吗?”
应泊一听就心虚了:“……学格斗。”
“不只是格斗术,我还要教你用枪。”路警官摆出了一副不容置喙的态度,“应泊,你现在跟别的检察官不一样,你面对的都是亡命徒,得学会用枪。宁见法官,不见法医,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那也得一点点练吧,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应泊为难地摊手。路从辜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又说:“从拳击开始,我亲自教。”
反正一切都在计划阶段,距离真正启动肯定还能拖一段时间,应泊这样想着,便浮皮潦草地答应下来。不料,路从辜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
“明天就去,我已经预约好了。”
应泊:啊?
第87章 第 87 章 “……好,其实你想约会……
“你, 一个文官,纯血办公室牛马,去打拳击?”
张继川啜了一口手边的AD钙奶,一脸同情地看着眉头紧锁的应泊。此人极少流露出这样严阵以待的神情, 仿佛面临的是比杀人不眨眼的毒枭更恐怖的存在。
“都答应了, 硬着头皮也得上。”应泊叹了一声。这件事愁得他一晚没睡好, 待路从辜睡熟后, 他偷偷摸出手机看了一晚上的拳击动作要领。
“哎呀,紧张什么。学不会就学不会嘛, 要是检察官什么都会了,要警察干嘛?”张继川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你担心在小警察面前丢人啊?”
“嗯。”应泊轻轻应了一声。不论是重逢后还是十三年前, 他在路从辜面前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 即便也有很多时候是硬撑出的镇定, 但至少没露馅。现在要他在一个完全没接触过的领域从头开始, 把最愚笨的一面全都展现出来,对他而言与裸奔无异。
张继川乐了, 反倒来了兴趣:“我真没想到你们俩能住到一起去。你年前跟我说的那个‘很厉害的老朋友’,就是他吧?”
应泊又一次默认。张继川垂下眼,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我真的很好奇, 只是好奇啊, 为什么会有人见老朋友要特意把制服熨一遍?我记得你之前接同学出狱都是随便套一件就出门了。”
“那……那不一样。”应泊眼神躲闪, 低头扒饭。张继川却不肯放过他,接着追问:“而且谁会害怕在朋友面前丢脸呢?都是兄弟,怎么可能嘲笑你?”
科研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在八卦上也发挥得淋漓尽致。张继川把所有不寻常的事情都联系起来,认定真相只有一个:
“你是不是得罪过他?”
听到这个结论,应泊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 一方面庆幸两个人的关系没有暴露,另一方面失落亲密无间的两人在人前却像对普通朋友。但张继川自己也很快推翻了结论,摇了摇头:“不对,上次你闹失踪,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快哭了,不像是仇人。”
“不会是……”他话没说完就被应泊打断。应泊语气如常,轻轻道:“他是我初恋,现在也已经确定关系了。”
“这么快?!”张继川瞠目结舌。
“不算快,差不多半年了,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半年也该确定关系了。”应泊打手势示意他小声点。张继川费力地回忆着,问:
“他是你初恋,你这些年也没谈过新人?”
“没有。”应泊很快回答,“没把心思放在那种事情上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张继川终于把思路捋顺了,又给了应泊一拳,“这么大的事你不跟兄弟说?我追蔚然都跟你说了。”
“我又不需要别人给我支招当红娘。”应泊理直气壮。他始终觉得感情是非常私密的一件事,不方便拿出来到处招摇。他瞥了一眼手机,把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
“一点半了,我该走了,第一节课不能迟到。”
“你等等。”张继川叫住他,从口袋里翻出两张门票,“喏,音乐剧,我跟蔚然去不了,让给你们好了。”
“去不了?为什么去不了?”应泊也不客气,直接拿过来,“今晚的?”
“她准备半决赛呢,立誓比赛前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张继川擦擦嘴巴。
“正好。”应泊勾了勾嘴角,把门票装起来,“谢了,回头我把钱打给你。”
拳馆里冷气开得很足,应泊坐在沙袋旁边的木凳上,已经看路从辜演示了一个小时,却还是没法鼓起勇气试一试。沙袋在路从辜的鞭腿下不住摇晃,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滴在拳台胶垫上。
二楼栏杆上趴着一个高高壮壮的男人,是这家拳馆的老板。二人走进拳馆后,老板全程没正眼看过应泊,只跟路从辜勾肩搭背地走了,这让应泊感到极其不爽。
“试一试?”路从辜把拳套扔进他怀里,倾身帮他调整魔术贴,“用这个护腕吧,刚开始可能会磨手,疼了随时喊停。”
“呦,小路这是要改行当教练了?”老板趿拉着人字拖晃下来,每一步都带着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路从辜把手虚虚拢在应泊腕间,向老板笑笑:“嗯,带他来体验体验。”
老板挑剔的目光终于落在应泊身上,虽然二人身高差不多,基本平视,应泊心里还是不由得生出一股被看扁的火气来。他干脆不去看,却感觉腕间被安抚性地捏了捏。路从辜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向老板说:
“老金,麻烦把三号场地的空调打开。”
“至于吗?”老板故意把沙袋拍得砰砰响,“他这身板,也就坚持半个小时吧。”
应泊听了更火大了,什么叫“他这身板”?他低头缠着绷带,看了眼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腕和小臂,虽然比不上专业人士的一身腱子肉,可也不算纤细无力的那一种,起码举铁硬拉80kg还是没问题的。
这种场合,他又不方便发作,只好安慰自己不跟粗人一般计较。
“别听老金瞎说。”路从辜把他领到靶子前,“我们先从感受发力开始,这个打上去没那么疼。”
动作要领应泊昨晚已经记得差不多了,只差实战。他试探地挥出第一拳,靶子棉花般的回弹力让他愣了一下。路从辜适时地用手掌托住他后腰:“对,就是这样,想象你在推法庭的那道门。”
“出拳时转胯啊,学公园老太太扇巴掌呢?”老板高声嘲讽。应泊知道他是在故意找茬,明面上没有回应,拳套里的手却攥得指节吱嘎作响。
“双腿分开一点,重心压低。”路从辜仿佛没听见调侃,伸手扶在应泊的腰侧,“把这个靶子想象成律师。”
“砰!”
应泊自己都被拳峰传来的反作用力吓到,他立刻转过头,路从辜眼底满是笑意。老板吹了声口哨:“呀,炸毛了。”
走出了第一步,后面就好说了。应泊脸上渐渐褪去了赧然,取而代之的是探索的兴奋,他又对着靶子挥出了几拳,那“砰砰”的响声勾起了他本能里的一丝野性,跟法庭上的攻讦不一样的征服感。
“非常好。”路从辜含着笑看他。
“小路刚来那会儿可没这么温柔。”老板瘫在擂台边起哄,“他那会儿……”
“以前是以前。”路从辜头也不回地调整应泊的站姿,“现在情况不一样。”
确实,路从辜今天比想象中还要温柔,是早就预料到自己可能会难为情吗?应泊自然听懂了话里是什么意思,唇边浮起笑意。他还打算乘胜追击,再加练一会儿,却被路从辜按住手,拉到一边休息。
“慢慢来,你学东西向来快。”路从辜用毛巾轻轻擦拭他的额角。应泊喘着粗气,靠近路从辜耳边:
“老师,晚上愿意赏个脸吗?”
“干什么?”
“想请你看音乐剧,票已经买好了。”应泊邀功一样地看着路从辜,眼里亮晶晶的,“就当是束脩。”
路从辜似是没想到,微微一怔后才露出笑容:“……好,其实你想约会可以直说。”
被戳破了心思,应泊也不遮掩,起身接着练转胯。路从辜坐在原地没动,看了眼手机屏幕,把拳套套在老板手上:“我出去一下,陪他练练基础动作,耐心一点,像教你闺女十以内加减法一样。”
“我闺女才五岁,能跟他比?”
“所以才让你找回耐心。”路从辜说着,拿着手机快步离开,“我十分钟就回来,累了随时休息。”
老板翻了个白眼,捶着拳头靠近应泊。应泊望着路从辜消失的背影,忽然觉得大事不妙。
“嘿,书呆子,现在就剩咱俩了。”老板像看猎物一样看他,“用不用老哥下手轻点?”
“不必。”应泊重新缠紧绷带,“正常力度就好。”
“正常?”老板猛地出拳。应泊左肩挨了记重击,踉跄着撞上防护绳。老板得逞地笑起来:“我告诉你,小路当年第一天挨了我三十多拳都没倒下,从那以后他就是这个拳馆的大哥。你这细皮嫩肉的……”
这话并没有激起应泊的愤怒。他重新摆开架势,眼底泛起一股难以察觉的狠劲儿:“……再来。”
十分钟后,路从辜带着几块巧克力回来,刚好看见应泊顶着满头大汗挥出直拳,被格挡后撞向围绳,却在对手逼近时突然矮身闪过,顺势扫腿踢中老板脚踝。
“我操!”
老板慌忙抓住立柱,却还是重心不稳,一下子栽进了海绵垫:“你小子阴我?”
应泊摘掉拳套,笑得像只捣乱的猫:“承让了。”
路从辜靠近两人,打开巧克力喂进胜利者的嘴里,又帮忙按揉着对方泛红的指节:“做得很好,但下次好胜心可以不用那么强,我不想你受伤。”
老板揉着肋骨骂骂咧咧,应泊全当没听见,心满意足地翻下拳台,坐在一边休息,还不忘跟路从辜打小报告:“我们下次换一家吧,我不喜欢他。”
两人在拳馆的淋浴室冲了个澡,洗掉了满身汗水和灰尘,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应泊对着后视镜整理好着装后才上车,摸出那两张门票递给路从辜,发动车子准备出发:
“还有时间,先去吃顿饭。”
“还是送我回单位吧。”路从辜遗憾地把门票还给他,“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
“还记得你跟我说的那个记者翟敏吗?”路从辜深吸了口气,“她死了。”
第88章 第 88 章 有个词语叫做“含冤而死……
这还是应泊第一次第一时间跟着出命案现场参与勘查, 以往要么是跟案卷大眼瞪小眼,要么是走个过场。路从辜耳提面命地提醒他,一定要守规矩,时刻看温鸿白副队长的脸色行事, 不然出了问题自己也保不住他。
“我感觉温队还挺温柔的呀。”应泊小声嘀咕。
“呵。”路从辜只有一声意味不明的干笑。
命案现场位于一家郊区的私人医院, 这家医院明面上是一家疗养院, 但望海市民普遍将其当做精神病院来看待。事实上, 即便是治疗精神病专科,这家医院也是不入流的, 更多情况下沦为了家长惩戒出现心理疾病的孩子的帮凶。
“广安医院”,规模不大, 主体只有前后两栋大楼, 前面门诊部, 后面住院部。日头渐落, 许多医护都已经换上常服准备下班了, 路过门口时发现单位被一辆辆警车包围起来,他们又不由得驻足围观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目前得到的消息是上吊死的。”路从辜简单向应泊介绍, “根据就诊记录确认是翟敏,女的, 48岁, 跟你当初的描述相符。”
彼时应泊忙中偷闲跑到赵玉生取保就医时就诊的医院, 从护工口中获知在赵玉生人生最后阶段, 是一个叫做翟敏的记者与其走得最近。他转而把这个信息告知了路从辜,但没想到对方真的搜索来了她的下落。
“我有个问题。”应泊吞吞吐吐的,“只有一个死者的命案,按照程序,不应该是刑侦支队接手吧?”
绝大部分案件都会在基层大队消化, 包括大多数命案,除非案情过于复杂基层无法处理,可以向上级单位提出移送申请,当初路从辜也是因此质疑平舒大队林勇超。这一点与上下级检察机关不一样,按照刑事诉讼法,刑期在十年以上、无期徒刑或死刑的案件都需要移送给市一级的检察院负责审查起诉,自然也包括相当多的故意杀人既遂案件。
能由市局支队直接接手的案件,已经可以算是大案要案了。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路从辜撇了撇嘴,“现在不方便说,等勘查完现场,我会告诉你。”
又在卖关子了,应泊不爽,又不敢吱声。他把车停在医院停车场,下车后二人直奔住院楼,楼下隐约可见警方的勘查车。整栋住院楼都是灯火通明,许多病患和医护都被警戒线拦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向上张望。
“让一让,让一让。”二人挤开人群,还能听见人群的议论声:谁发现的?发现时是什么样?舌头是不是很长?
“我没见过上吊的尸体,大学上法医课看过照片,老师说上吊的不一定会吐舌头。”应泊凑到路从辜身边低声说。路从辜反倒讶然地转头盯着他:“你还上过法医课?”
“怎么了?我不能上?”应泊嘟嘟囔囔地反问,“……你也看不起我。”
电梯被暂时封锁,他们只能爬楼梯上去,病房在六楼。几乎每一层都能看见民警走访的身影,二人还没走出楼梯口,便听见民警为难的慨叹声:
“这、这都硬了……”
出现了尸僵,看来是没救了,尸体面容也许会相当扭曲狰狞。应泊喉结上下动了动,吞了下口水,克制那种本能的对尸体的恐惧。
行至病房门口,民警向二人颔首致意,递给他们两对鞋套。乍一看,这件病房不过十平方,一个小型卧室那么大,房顶也不高,室内只有左侧摆了张铁架床,其他的再无一物,墙面都是灰白色的,即便是一个正常人都难以想象在这里住下会有多么压抑,何况是精神病患者。
而铁架床上躺着一个穿病号服的女人,想来就是被害人,温鸿白正俯身对其进行初步尸检。应泊刚要踏入房间内,就被路从辜拉住,他茫然地看过去,对方几个深呼吸,而后才说:
“我做个心理建设。”
“温队。”路从辜上前去。温鸿白应声回头,不经意地提醒二人:“有点吓人,做好准备再看。”
连法医都说有点吓人,想必确实触目惊心。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把目光投向死者面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心底还是不免“咯噔”一下。死者颜面部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双眼目眦具裂,眼球结膜上布满了针尖大小的出血点。
有个词语叫做“含冤而死”,哪怕尚且不清楚具体案情,只看尸体面容,这个词都自然而然地浮上了心头。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应泊总觉得尸体的口鼻有些歪斜,甚至看上去扁扁的,如果一定要举个例子,就是面瘫发作时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嘴歪脸斜。
他不自在地别开目光,不去留意尸体的脸,转而看向其他地方。整个病房里满是凌乱的脚印,有几个脚印甚至进进出出许多次,他便试探地询问温鸿白:
“现场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温鸿白明白他什么意思,缓缓摇头:“尸体是今天下午四点发现的,第一个进入现场的是一个护士,但没有立刻报警,而是先找来护士长和领导过来看,其他病患也来凑热闹,现场被严重破坏。”
她抬手指向病房天花板的气窗:“我们走访得知,死者是挂在那里的,发现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
二人循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气窗上的确挂着一根两指宽的绳子,气窗下方的地板上,脚印更为杂乱密布,几个民警正蹲在那里,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慢慢提取。
“这种病房,怎么可能让病人接触到绳子?看守所都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路从辜皱起眉头。温鸿白没有作声,仍旧仔细观察着尸体,良久才轻声说:
“你们可以看看尸体的鞋。”
二人不明就里,绕到床尾。尸体脚上穿了一双运动鞋,且不论为什么要在病房里穿运动鞋,二人不约而同地发现,鞋底竟然一点灰尘都没有,仿佛全新的一样。
“如果是她自己把绳子挂上去再上吊,鞋底不可能这么干净。”路从辜垂眼沉思,又转向那几个勘查脚印的民警,“你们也没有在尸位下发现死者的脚印?”
民警抬起头来,热得满头大汗,咧着嘴向他摇摇头:“没有,整个房间里都没有她的脚印。”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昨天深夜到今天凌晨,一点左右。”温鸿白终于直起腰来,“呈前位缢型,缢绳的着力部位在颈前部,绕向颈部左右两侧,斜行向后上方,沿下颌骨角,经耳后越过乳突,升入发际,达头枕部上方形成提空,这种是自缢最为常见的类型。颈下有索沟,但是皮下出血量少,较浅。其他的需要等进一步尸检和毒物检测后才能确认。”
“嗯,辛苦了。”路从辜向她点点头,又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温鸿白冲病房外努了努下巴:“在护士台,肖恩在问。”
“好。”路从辜把现场交给他们,拉上应泊直向护士台而去。离人群远些后,路从辜才悠悠问:
“你真的觉得她有精神问题吗?”
“怎么说?”应泊想先听听他的意见。
“她是个记者,还是个调查记者,发生什么事会让她生一场需要长期住院的大病呢?”路从辜思考时习惯性皱眉,“而且,以她的文化水平,既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患有精神疾病,完全可以在市区的几家三甲医院里接受系统性的治疗,为什么要跑到这种不入流的小医院呢?”
说着,护士台已经近在眼前。肖恩双手叉腰,满脸悲苦地站在柜台外:
“姐姐,这儿又没有人欺负你,我不就是说话急了点,咱不至于吧?”
柜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路从辜将肖恩推到身后,向内看去,一个年轻护士趴在桌面上哭个不停。应泊见状向肖恩挑眉,意思是:“你惹哭的?”
“不是我啊。”肖恩百口莫辩,“她从病房出来就是这个样子了,怎么哄都哄不好。”
“没事了,别怕。”应泊把手伸进路从辜口袋里,摸出刚才没打开的巧克力,递给年轻护士,“饿了吧?吃点巧克力补充一下体力再哭。”
在场所有人都忍不住哑然失笑。护士从臂弯里抬起头,怯怯地接过巧克力,抽噎着道谢:“……谢谢”
“听说,是你第一个发现尸体的?”
“嗯。”护士声音还在打颤,想起方才的那一幕,她嘴角向下,泪水又涌了出来。应泊抽了张卫生纸给她,安抚道:“确实……有点吓人,害怕也很正常,先平复一下,跟我们说说,好不好?”
“我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护士哭得上不来气,“不只是害怕,主要是,翟姐人特别好,对谁都是温温柔柔的,我有点……接受不了……”
应泊停了片刻,继续问:“这么说,你跟翟敏关系不错?”
“我刚来的时候她就在了,其他病人病发的时候或多或少会闹脾气,只有翟姐不会,还会帮我们干活。”卫生纸擦烂了,护士又用手背揩掉眼泪,“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她确诊的是什么病?按你这么说,她不像是个精神病人。”路从辜单刀直入。
“精神分裂。”护士打开柜子翻找着记录,“大部分精神病人不是那种疯疯癫癫的样子,平常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看是看不出来的。确诊这种事都是主治医生做主,我们也不会多问。”
护士拿出了记录册,走廊另一边,方彗与一位医生告别,挥着手里的物件呼唤二人:
“头儿,应检,你们来看这个。”
第89章 第 89 章 路从辜带上记录册,……
路从辜带上记录册, 应泊跟在他后面。方彗特意把两人引到了楼梯口,掩上门才将手里的东西打开来出示给他们:
“快看!我发现了这个!”
她手上的是一沓文件。方彗略过前面的内容,直接把最末尾的一个签字指给他们看:“这个人,你们都熟悉吧?”
二人定睛一看, 那签名不是别人, 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龙德集团现任董事长赵玉良。
“这里也是他的产业呢。”方彗接着说,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周围, 确认没有其他人和监控摄像头,才不免好奇地问, “现场有什么名堂吗?”
“进出的人太多,现场被破坏得很严重。”应泊将方才目睹的一切道来, “表面上看确实很像自杀, 但……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路从辜不置可否, 也没有发表意见, 只是偏过头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 我是怎么得知这起案子的吗?”
没想到他愿意主动透露,应泊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态度。路从辜垂眼思索了一会儿, 抬手示意方彗先离开,随后才直视着应泊轻声道:
“是赵玉良的手下告诉我的。”
此话一出, 应泊大为惊骇。他张了张嘴, 一时间想不通就中缘由, 试探着问:
“赵玉良?”
“而且, 这个手下你见过,应该还算记忆犹新。”路从辜似乎仍然害怕隔墙有耳,没有出声,只向应泊做了个口型,并以掌为刃, 在脸上划了一道。
应泊看懂了他的口型和手势,面色霎时变得苍白。
“就诊记录显示,翟敏于半年前来到广安医院,确诊精神分裂症后立刻被关进了病房,除去吃喝拉撒有人照料,几乎没有自由活动的空间。”回现场的路上,二人整理着目前已有的信息。根据民警走访调查的结果,翟敏目前还在世的亲属只有她的父母和丈夫,丈夫名叫秦衡,曾经也是一名记者,现在则经营着一家理财公司。
然而,在翟敏入院的半年里,这三个亲属非但没有来探望过她,还屡次三番跑到派出所报过失踪。
“也就是说,他们压根不知道翟敏住院这件事。”方才打拳过于消耗体力,应泊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可是还得支撑着大脑思考。他转向身后的民警:“当初她是独自来就诊的吗?如果有人陪同,一定会留下缴费单、签字一类的痕迹吧?”
“这些都没有。”民警摇摇头,“这家医院就诊流程没有那么完备,很多信息都是缺失的。”
“这样吧,通知她的父母和丈夫,明天到刑侦支队接受询问。”路从辜吩咐道。他在现场站定,一脸大惑不解地看向屋内的侦查员,问:
“你们在干什么?”
屋内原本还在提取地板脚印的侦查员们,此刻齐齐地把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向楼顶张望。听到路从辜的声音,他们慌忙把身体收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
“那个……路队,我们在窗台上也发现了一枚带着泥土的脚印,我们把这枚脚印跟刚才提取到的脚印对比了一下,发现能跟尸位下的一个脚印对上号,所以……”
路从辜马上明白了他们想说什么:“所以,你们怀疑是有人从窗户潜进案发现场,杀害了翟敏?”
“不无可能嘛。”侦查员们一摊手。路从辜也来到窗台边,探出身子向上张望,正上方的七楼是一个天台,距离六楼窗户不到三米。
“走。”他一招手,“上去看看。”
也许是鲜少有人登临的缘故,相比起下面六层病房,七楼显得破败不堪,空气里飘着一层厚厚的飞尘。一行人推开天台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几个侦查员自觉四散开来搜索可疑痕迹。路从辜和应泊来到围栏边向下看,只一眼便发现对面门诊部正对住院楼的方向,有一个监控摄像头。
“小孙。”路从辜死死盯着那个监控,叫来一个侦查员,“你带人去查那个监控,看看都拍到了什么,时间缩限在今天凌晨一点左右。”
小孙前脚刚离开,其他侦查员随后叽叽喳喳地吵嚷起来。二人上前询问,几个侦查员一齐指向两堵墙之间的空隙:“这里有塑料管,有两节,那边还有一根蚂蟥钉。”
他们费力地把塑料管从空隙中捞起来抖开,长度约有三到四米。应泊独自走到那枚钉在护栏上的蚂蟥钉前,向下俯视,垂直下方就是翟敏的病房窗台。
“来,放在这里。”他帮忙把水管一端固定在蚂蟥钉上,另一端向下抛,长度刚好能够达到窗台。其中一个侦查员兴奋地攥拳,自得道:
“我说什么来着?肯定是这样的!”
“如果是他杀……”路从辜却想到了更多的细节,“为什么病房里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医护人员也没有听见病房里传出异响。”
“路队,凌晨一点,大家都睡着了,翟敏又有精神疾病,吃点安眠药睡得死也很正常吧?”侦查员理所当然道。
这一解释似乎是合理的,逻辑上可以形成闭环,但路从辜还是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亟需其他的证据补足。他瞥了一眼侦查员手里的塑料管和蚂蟥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先按这个方向侦查,等温队的尸检结果出来再做调整。”
初步勘查算是告一段落,走出住院楼时,应泊只觉得自己饿得全身都在颤抖。他把两手都伸进路从辜裤子口袋里乱摸,终于摸到了最后一块巧克力,刚打开包装,又下不去嘴,递到路从辜嘴边:
“饿不饿?”
“如果是他杀,为什么要这么拙劣地伪装成自杀现场?”路从辜人虽然走出来了,思绪还停留在现场。鞋底没有灰尘,说明死者根本没有穿着这双鞋在现场走动过,完全是被人抱着挂上绳索的,而七楼天台的塑料管和蚂蟥钉也能说明现场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他想不明白的是动机。动机很多时候都微不足道,唯独有一次应泊把案子打回来补充侦查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动机有时决定着案件性质,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害,抑或是过失致死,主观上的一念之差,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而行为不仅仅能造成客观上的危害结果,也能体现犯罪嫌疑人的动机。当时应泊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有一个男人,与同居女友分手后怀疑女友移情别恋,遂携菜刀来到女友所在的医院,并与女友展开争吵。争吵中男人挥刀向女友头部、肩膀等处乱砍,将女友砍倒在地,并扬言要砍死女友。女友从地上爬起来后,男人持刀尾随女友到过道拐角处将刀丢弃,然后到该楼层护士站旁的休息区等候。经检验,被害人所受损伤程度为轻伤一级,构成十级伤残。
“如果你是法官,你认为这个案件应该按照故意杀人罪还是故意伤害罪论处?”应泊问。
“故意杀人,他都说‘我砍死你’这种话了。”路从辜不假思索。应泊无奈地耸肩,娓娓解释:
“的确,我当时也义愤填膺地认为是故意杀人的犯罪中止,但最后法官是按照故意伤害判决的。判决理由是,两人发生争吵过程中被告人几次举起刀又放下,被害人被砍跌倒在地爬起来后,被告人拿着刀只是尾随,并没有继续追砍。如果被告人真的有杀人故意,在当时并无他人阻止的情况下,他完全可以杀死被害人;其次,从后果来看,被告人的行为只造成轻伤,如果他真的想杀人,在当时的情况下不可能只造成轻伤的后果,这说明被告人有所节制。”
“可……”路从辜还想反驳些什么,应泊却继续说了下去:“我举这个案例,不是为了厘清故意杀人和故意伤害之间的区别,那是法官检察官的任务。我想说的是,同一个行为,在不同人眼里可能会有不同的看法,而我们如果仅仅停留于行为或是结果,片面地看案情,很容易忽略内里的东西,而这很有可能就是嫌疑人想要隐藏的。”
想到这儿,路从辜停了下来,捏着应泊手里的巧克力,咬了一口:“应泊,谢谢你。”
“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应泊不知道他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只当他是感谢自己乐于分享。不料,路从辜拧身抱住了他,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拍拍他的后背:
“我想我可能需要认认真真地学一遍刑法了。”
“……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应泊茫然地看他走远,“喂,晚上吃什么?”
回到家时刚好晚上九点半,这个时间再起炉灶属实晚了些,后续刷锅刷碗也麻烦,路从辜体谅应泊今天体力透支,体贴地表示自己不算饿,将就一下就好,把人推去休息。
等他洗完澡出来,应泊瘫在沙发上,还在比划今天学的基础动作,嘴里咕哝着,神色不大和善。
“怎么,还在生老金的气?”他坐在应泊旁边,“老金就是心直口快的人,说话不过脑子,我当时也是把他打服了他才肯给我好脸色,下次换一家就是了。”
应泊放下手,撑着沙发躺在他腿上,闷闷地说:“我知道,我就是生气,一会儿就好了。”
刚回到家还不觉,现在彻底放松下来,路从辜忽然有些饿了。他又不好意思跟应泊说,只能迂回地试探:
“你饿不饿?”
应泊其实已经猜到他的意思了,但还想再逗逗他,便摇头说:“不饿,已经饿过劲儿了。”
一下子被噎了回来,路从辜也只能难为情地接着问:“真不饿?”
应泊眼底藏不住笑意。他把耳朵贴在路从辜的肚子上,严肃地示意噤声:“别出声,它在跟我说话。”
路从辜哭笑不得,伸手想要推搡,应泊却拉住了他的手腕,放在唇边轻吻,随后笑着起身钻进厨房:
“它说它饿了,要我去做饭,我就喜欢爽快的肚皮——你看,有需求就直说,这样沟通效率才高,还能增进感情。”
第90章 第 90 章 强烈的欢愉后总是潮涌般……
月光被纱帘筛进房内, 是薄成蝉翼般的透明,露水似的顺着细纱纹路往下淌。窗外是夜雨欲来的潮热,尘土味混着茉莉碎冰似的香浮在夜气里,朦朦胧胧的, 教人分不清是今夕何夕, 此地何地。
“别动, 别出去……让我缓一会儿……”
“嗯, 嗯……”
巧舌如簧也说不出心头那点被抛上浪顶的快活,应泊抱着怀里的人, 本性叫他去吻,他便深深浅浅地吻了下去。
从浪顶坠下来了, 强烈的欢愉后总是潮涌般的空虚, 使人误以为是方才尚未满足, 于是想要再尝一次, 再尝一次。可船总要回到岸边, 唤他回港的汽笛声很温柔,却不中听:
“别, 明天还要上班呢……”
“就一会儿……”
“你刚才也说一会儿,这都几点了?”
海面的浓雾四散开来, 大脑也终于变得清明。应泊喉间泄出一声留连的轻叹, 还是妥协了:“……我抱你去洗一洗。”
“明天早上再说吧, 很困……”路从辜双手环着他, 没有一丝起身的意思,“每次结束都很困……”
应泊撑起身子,简单清理了残局,又躺回去:“好……睡吧,我在这里。”
纱帘被夜风灌满, 鼓成白帆,一如玻璃缸里的金鱼甩尾荡开涟漪,搅碎了满室溶溶的月色。楼外枝桠横斜如泼墨,倒把月亮裁成几片参差的银箔,斑斑驳驳投在纱帘上。枝头已经有蝉鸣了,声音在夏夜里拖得老长,忽然有夜鸟或是蝙蝠掠过窗角,惊得众蝉止住了嘶鸣。
“出汗了?我把空调打开。”
“嗯。”路从辜背对着他,虽然热,但又舍不得从怀抱里挣脱出来。嘴上说困,可真放空下来,又睡不着了——也许失眠的毛病也会传染。
“我还是想问你……”应泊欲言又止。
“问吧。”
“真的可以问?”
“有什么不能问的?”路从辜调整了一下睡姿,“我又没有那么多秘密。”
又被挖苦了,应泊也不恼,顺势环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低低地说:
“狗哥为什么要告诉你翟敏死了?”
彼时在精神病院,路从辜的口型正是“狗哥”两个字,而那以掌为刀的手势也暗示着此人脸上有一道疤。
“……原来是想问这个。”路从辜把脸埋在枕头里,哑然一笑,“有求于我,这么说你会接受吗?”
“不会是求你查明真相,还赵董一个清白吧?”应泊半是调侃半是推测道。如果按照他杀的角度,翟敏曾经和赵玉生走得很近,既然赵玉良对亲弟弟都下得去手,势必不可能放过翟敏,何况医院还是赵玉良名下的产业,更加重了他的嫌疑。
“不觉得……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应泊平躺,望着天花板出神。
“不觉得,我相信狗哥。”路从辜一反常态,大咧咧地没有多疑。应泊翻身,两手撑在枕头边,歪头观察他:
“又要睡了?”
路从辜点点头,又说:“如果你不想让我睡,我也可以再陪你一会儿。”
“小棠给我讲了一件事,是关于你的。”应泊干脆趴在他身上,“但你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哦?有什么事是她知道你不知道的?”
“田承平……是叫这个名字吧?”应泊开门见山,“他是你的老前辈,或许就像夏怀瑾主任之于我,据说,田队长在针对605爆炸案的侦查任务中牺牲了?”
路从辜一顿,含含糊糊地回答:“是。”
投石问路不起效果,应泊没急着跟上话,见路从辜的确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才说:“还在骗我?”
“这种事情……骗你干什么?”路从辜岔开话题,“都过去了,睡吧,我明天早上想吃你做的面条。”
“可以做,但我有心事的时候,会把锅烧糊。”应泊依然不依不饶。路从辜当然明白他什么意思,装傻说:
“那我只好去单位食堂吃了。”
套话失败,应泊挫败地闭上眼:“打卤面还是炸酱面?”
“双拼。”路从辜跟自己的肚皮学会了有需求就直说。听不到应泊吱声,他又耍赖似的在应泊腰窝上抓了一把:“给我讲个故事,等我睡着你再睡。”
应泊无奈,一只手拍打着他的后背,口中漫漫地讲起来:“从前有一只小熊,它非常喜欢睡觉,每天都会睡很久。有一天,它的妈妈对它说:‘小熊啊,你不能总是睡觉,你要学会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只是一个随意攒出的故事,应泊打了个哈欠,已经有些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了:
“小熊听了妈妈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它决定……第二天就起床去学一些新的本领。”
“嗯……然后呢?”路从辜声音渐弱。
看着路从辜昏昏欲睡的模样,应泊嘴角微扬,继续轻声说:“然后啊,小熊……”
他故意停顿,见路从辜没有追问,才凑到耳边气声轻语:“睡着了。”
可惜,第二天,小熊和厨子既没有吃上打卤面,也没有吃上炸酱面,因为厨子睡过头了。应泊迷蒙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摸来手机看时间,已经八点了,他连闹钟都没听见。路从辜站在床边系皮带,见他醒来便投来目光:
“还困吗?”
“困。”应泊坐起来,揉揉自己的脸,“昨天不是上过班吗?怎么今天还要上班……”
“昨天是加班,算你自愿,螺丝钉。”路从辜帮他翻出衣服,“起床吧,我打电话让肖恩嘱咐食堂留了早饭,给你也留了一份。”
应泊掀开被子,迷迷糊糊地套衣服,路从辜又问:“对了,小熊怎么样了?”
“小熊用尽全力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穿上制服出门打工了。”应泊一鼓作气,拔地而起,“还得吃食堂。”
支队食堂在大楼顶层,跟检察院的比起来稍小一点,而且没有空调。才走进去,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应泊皱了皱眉头,小声议论:“怪不得你们不喜欢来。”
“夏天热,冬天冷。”路从辜递给他一个盘子,“难吃都是小事了。”
翟敏的父母及丈夫预计九点多会来接受询问,留给二人吃饭的时间不多。应泊拿得少,先一步打扫干净,正在喝咖啡时,视线与一侧一个民警相撞。民警看到二人眼睛一亮,拿上手边的文件走过来:
“应检好。路队,这是您托我们找的资料,我刚打算给您送到办公室,结果没开门。”
“给我吧。”应泊代腾不出手的路从辜收下,随手打开翻了翻。路从辜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问:“什么资料?分配的任务太多,我有点记不住了。”
“翟敏她老公,秦衡的资料。”应泊整体浏览一遍,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这个人之前竟然被宣告死亡过。”
“死了?”路从辜听了也是一愣,“不会是和蒋威一样吧?”
“秦衡是个战地记者……八年前在采访任务中失踪,两年后妻子翟敏以意外事件下落不明为由向法院申请宣告死亡,但两年前又重新出现了。”
照理来说,自己的丈夫,翟敏不大可能认错人,似乎没什么值得生疑的地方。应泊却仿佛联想到了什么,面色凝重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应泊向他勉强一笑,“吃完了?走吧,到时间了。”
推开会见室的门,屋内三人一同起立,乍一看,竟然分不清谁是死者父母,谁是丈夫——因为看外表差不多一样苍老。应泊抬手示意三人请坐,唯独盯着一个男人上下打量。
“我是秦衡,小敏的丈夫。”男人被他盯得局促,搓搓手不敢坐下。秦衡资料上的年龄是五十岁,但本人看上去六十岁都不止,眼镜稍微削减了眼部的年龄感,但满头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却遮掩不住,此人似乎经历过一次很大的整容手术,整张脸的表情都极为僵硬。
应泊换上一副礼貌的微笑,向他颔首:
“请节哀。”
“找你们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翟敏生前半年之内的经历。”民警帮忙倒水,路从辜递给三人,“她住进精神病院这件事,你们清楚吗?”
“我们也是刚知道。”翟敏父亲先发言,其母随后补充:“民警同志,我们报了不下五次警,都是杳无音讯,等再找到人,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两位老人都是一身书卷气,想必家风家教都是高知风范。一旁的秦衡推了推眼镜,义愤填膺道:
“一定是赵玉良搞的鬼。”
“赵玉良?”应泊脸色一冷,“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一提到这个名字,秦衡火气立刻变大,“他就是因为小敏的那篇报道记恨上了,蓄意报复!先是把她关进精神病院折磨,然后再杀掉她,这就是这种市侩干得出的事!”
“先冷静一下,别激动。”路从辜出言打断他,“你刚刚说报道,什么报道?”
“赵玉良陷害亲弟弟赵玉生入狱,把一个好好的企业祸害成靠走私、投机和以黑养商的贼窝!”秦衡打开手机,从相册里找到一张截图,出示给二人,“警察同志,检察官同志,我这里还有留存呢。”
这是一篇稿件的截图,署名的记者的确是翟敏,标题也起得十分吸引眼球:股权绞杀局:当亲情成为黑金交易筹码——亲弟血泪铸就的商业王朝。
二人接过手机,来不及细读,只能先拍照保留下来。秦衡不再暴怒,有些泄气地坐回去:“她得知了赵玉生的经历,为他感到不平,一直在奔走,还鼓励赵玉生坚持举报,后来,赵玉生真的投出了一封举报信。”
“举报信?”应泊抬眼看他,“你是指这封举报信吗?”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