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杀青宴上,顾予岑与楚松砚挨着坐,在有人过来敬酒时,两人一同站起身,举起的手臂也向同一方向靠拢,直至手中的酒杯与对面凑近的酒杯碰撞上。
这一切都看起来如此正常,仿佛昨晚的种种场景都是顾予岑夜里荒唐的一场梦。可就在来的时候,两人甚至是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
顾予岑举杯饮尽,他的余光始终停留在楚松砚的身上。
楚松砚的状态依旧不太好,没了往常在社交场合中的游刃有余,反倒异常的沉默憋闷,他也没吃几口菜,大多数时候都是听着别人讲话,偶尔举杯抿两口酒。
说句好听的,他这是刚杀青没多久,还没从过度劳累的状态中走出来,说句难听的,他这就是不给上位的人面子。
这场杀青宴,几个投资人也都在坐,但值得一提的是,林禹作为最大投资方却缺席了,说是临时去国外出差,分不出时间。
因此,顾予岑原本准备将楚松砚推给林禹的打算也落了空。
在场这些人里,楚松砚像是根本不想理会除了顾予岑外的其他人,应话时也稍显敷衍,但这种状态在顾予岑出去上了趟厕所后便消失了,虽然楚松砚的笑容仍留有些许疲态,但总算是能自如应对各种问题,而且也会主动起身敬酒了。
顾予岑抬起眼皮,看着仰头喝酒的楚松砚,右手稍稍动了下,不动声色地碰了下身侧那位演员的胳膊。
那位演员侧眸看过来。
顾予岑凑近,在他耳边低声问了句:“刚才有谁坐我这儿了吗?”
演员脸上的笑容来不及收敛,听见问题,便下意识简单道:“江导过来借了个火。”
借火?
顾予岑摆正身子,觑向江鸩贺所在的方向。
只见,江鸩贺正面无表情地抽着烟,视线偶尔落到身侧投资人的身上,偶尔落到楚松砚的脸上,他吐烟的速度很慢,烟雾大块地堆积在面前,这导致他看向楚松砚时,视野里是蒙着层白雾的。
顾予岑曾经也很喜欢用这种视角来看楚松砚。
白雾似纱,纱后藏着的是人,也是猎物。
显然,江鸩贺的身份摆在那儿,他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各种类型都有,自然也知道什么样的该碰,什么样的不该碰,绝对不会对楚松砚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所以对于他来说,楚松砚应该是是处在一个与“猎物”相似却又相反的定位上——
幼崽。
江鸩贺将楚松砚当成了自己的“幼崽”,换种说法来讲,就是性格相似、处事相像的继承人,他们在面对别人时都是游刃有余的,但楚松砚是凭借着八面玲珑的心,江鸩贺则是凭借着自己的身份资本。
草原上的猎豹在对待幼崽时,会像对待猎物一样,将它推进绝望危险的境地之中,以此来激发它绝地反击的决心,却又会蛰伏在幼崽不远处,紧盯着正在逼近的危险兽类。
顾予岑很快便猜到江鸩贺方才坐到自己位置上时,究竟做了什么。
他绝对是用最简单的行动把场面的局势摊开,拨掉楚松砚那装傻充愣的外皮。
表面是借火点烟,其实是为了借楚松砚这个人身上的火,来点《阴雾守》供台上的敬佛香火。
他在告诉楚松砚——
他现在需要楚松砚的行动,不希望再看到先前的局面。
如果《阴雾守》要冲击最高位的奖项,江鸩贺也绝对希望楚松砚获得金奖桂冠,夺取最年轻的影帝之称,毕竟他与楚松砚是二搭,楚松砚也是通过他的片子得到了演艺生涯中的第一座奖杯。
楚松砚就像是从江鸩贺的手掌心里捏造出来的泥塑小人,他一旦获得最高荣誉,江鸩贺绝对会逆风翻盘,彻底让大众遗忘上部片子的失误,甚至还能将那被视作“缺痕”的失误转变为影响力爆发较慢的余韵长远之作,而顾予岑与江鸩贺则是第一次合作,哪怕顾予岑借由《阴雾守》夺奖,媒体的注意力也会更多的停留在他本人身上,能分给江鸩贺的关注是有限的。
顾予岑很快便在脑海里剖析清楚其中利弊。
他抬起手,拿起桌上的酒杯,稍微抿了一口,但整个过程中,他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江鸩贺的身上。
江鸩贺其实早就察觉到他的视线,却一直没什么反应,直到楚松砚敬完酒重新落座,他才缓缓转动视线,冷静地看向顾予岑。
巨大的圆桌,两人视线从上空交汇。
顾予岑冲他举了举酒杯,无声地说了四个字。
“我也可以。”
江鸩贺微微颔首,并未举杯。
酒局散后,顾予岑没急着走,在门口随便找了个靠着墙壁的死角,双手抱臂站在那儿看了会儿,等着人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挽了挽袖口,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车。
司机见他上来,便准备启动汽车。
顾予岑的视线往外瞟了下。
楚松砚早就不见人影,或许已经走了,又或许在某个角落里个别人聊天。
顾予岑冲前方抬抬手。
“走吧。”
车辆启动。
车尾灯在黑夜中亮起,猩红的灯光穿透空间,就像是人类充血的双眼。
“呲喇——”
突如其来的刹车让顾予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去,撞得他头昏眼花、世界颠倒。
“怎么…… ”顾予岑睁开眼,扶着脑袋向前车窗外看去,结果就对上一双赤红充血的眼睛。
楚松砚就那样站在车前毫厘远的位置,方才但凡司机踩刹车踩完零点五秒,楚松砚都已经成了车轮下的一滩碎肉。
顾予岑胸膛里憋闷着口气,不上不下,他冲司机喊:“摁喇叭。”
司机迟疑一秒,便摁了声喇叭。
楚松砚听见喇叭声,身体摇晃了下,像是准备让开,但实际上,他就像是故意和顾予岑作对一样,刚好贴着车身的边缘线,速度缓慢地向旁侧走。
顾予岑的视线也追随着他。
只见,楚松砚走到顾予岑那侧的车窗旁。
顾予岑紧皱眉头,降下车窗,但他嘴里的咒骂还没来得及说出,就听楚松砚说——
“我还没上车。”
顾予岑盯着他,像看野鬼一样。
楚松砚喝了很多高度数的白酒,此刻脖颈上都是骇人的红色,仿佛血液很快便要从皮肤毛孔中渗透出来,将他浸透成可怖的血人。
可他说话时却字字都清晰。
“你把我忘在里面…我明明都求过你了。”
这句话这么轻、这么轻,仿佛顺着风远远地飘,顾予岑的视线擦过他的肩膀,望向他身后的远处。
顾予岑也不知道自己看那儿干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看向楚松砚,不想再看见他那可怜兮兮的表情。
于是,顾予岑看向了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那处的地面上堆了几个烟头,或许是随手拿了别人的烟,抽得不太习惯,每个烟蒂尾端都留有一小截没燃尽的烟草卷。
车尾灯的红光恰好打在那堆烟蒂上,为它们着上深红色彩。
这时候顾予岑才发现,原来烟屁股和每逢人家有喜事时放的小鞭炮长得这么像。
若是眼花一些,还真要分不烟蒂和小鞭炮的区别,但小鞭炮点着的时候,是轰轰烈烈的喜事,烟蒂燃烧时,却是缄默无言的等待。
顾予岑垂下眼皮,他看见楚松砚口袋侧兜里露出来的烟盒一角,刚好和地上那烟屁股是一个牌子。
原来,刚才楚松砚一直站在那儿等着他。
这俩人都为自己挑了个绝佳的位置,能够完美地将每个走出饭店的客人的脸看清,却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没看清彼此。
楚松砚上车后格外懂事,他安静地靠着窗,视线低垂着看向窗外的马路,整个人瑟缩在一片小空间内,保证完全不会碰到顾予岑。
顾予岑也扭头看向另一边窗外。
同坐一排的两人,中间却隔着楚河汉界。
到了酒店后,依旧是顾予岑走在最前方,楚松砚在后方远远地跟着。
顾予岑走的飞快,若非电梯迟迟不来,逼迫他停下脚步等待,或许他早就将楚松砚远远地甩开。
顾予岑抬着眼皮,通过电梯门的铁质表层看清自己的脸,也看清楚松砚的姿态。
他看见,楚松砚正蜷缩着身子,慢慢在原地蹲下,像是突如其来的胃痛,导致他站都站不起来。
顾予岑转动眸子,不再看那道属于楚松砚的倒影。
电梯来了。
顾予岑径直走进去。
楚松砚还蹲在原地。
顾予岑长摁开门键,难得出声说:“上不上来,不上来我就关门了。”
楚松砚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才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扶住墙壁,极其缓慢地站起来,但身体刚直起来一半,他就再次滑落式地蹲了回去。
演戏。
故意的。
装模作样。
顾予岑在心底重复。
可数秒后,黑皮鞋踩着地面上属于电梯的边缘线,踏了出去。
顾予岑将楚松砚拽起来,拖进电梯里,电梯门关上后,他便直接送手,任由楚松砚重重地砸下去。
楚松砚被摔得脑袋嗡嗡响,眼前甚至都黑了几秒,仿佛被摔进了密不透光的异世界。但下一秒,顾予岑的话就将他拖了出来——
“不是为了草我,甚至都能编出来开始喜欢疼痛这种谎话吗,现在轻轻摔一下,怎么就像要死了一样。”
顾予岑语调轻缓,字句讽刺。
楚松砚慢慢睁开眼,看向高于自己的顾予岑。
电梯顶端有一圈灯,那灯影氤氲着停在顾予岑的头顶,像上帝佩戴的慈悲光环,可顾予岑那讥讽的表情,分明是恶魔凯撒的化身。
楚松砚撑着地板,将身体撑起来,背靠铁墙坐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只是太晕了。”
他的语调也如此轻缓,却是与顾予岑截然不同的平和。
其实他很清楚顾予岑如今对待他的态度根本不够恶劣,如果是十七岁的顾予岑,在他选择又一次的欺骗和抛弃后,顾予岑只会直截了当地在日历上挑选一个适合下殡的日子,带着最厚实的枕头,深夜里摸进他的房间,而后用最利落干脆的方式将他闷死在床上。
因为楚松砚带来了他所厌恶、憎恨的一切。
那是十七岁的少年所不能容忍的。
但现在的顾予岑就像被楚松砚生生磨软了骨头,连对他背叛的事实的接受度都提高了不少。
其实不是顾予岑没想过做出和十七岁时一样的决定,而是他比十七岁的顾予岑更了解楚松砚,这么多年亲眼看他从最底层爬到如今的位置。
你憎恨他,却也由衷地敬仰他。
他原本低于你,却一步步靠着自己的手脚爬到比你更高的位置。
所以如今顾予岑对待楚松砚的感情,恨低于悯。
他一边痛快利落地斩断不该有的感情,一边控制不住出于怜悯的心态而伸出手去拖拽他、侧过耳朵去听他说。
顾予岑只不过是还没学会如何用“不被爱恨混淆”的方式来表达怜悯。
楚松砚或许看得很清楚,又或许根本不准备仔细去瞧。
他拜佛时是真的祈求愿望成真,可踏出寺庙的低槛后,他也是真的发现了——
他祈求感情上的解脱,不是出于对顾予岑的愧疚,而是出于对身体痛苦的逃避。
耳鸣、幻觉、低迷的精神状态。
种种迹象都让他感到恐惧,这些不受控制的东西,就仿佛又把他扔回了冬天的雪地里,要将他生生冻死。
林禹能解决他身体之外的困处,顾予岑能解决他身体之内的困处。
他离不开林禹,因为他需要林禹为他处理好前方路上的隐患,他也离不开顾予岑,因为他想从不受控的恐惧中解脱。
所以,当看见被顾予岑扔掉的护身符时,楚松砚就在想,或许这就是佛祖为他指的路。
就让他再靠近顾予岑一段时间吧。
让他躲避开那些恐惧吧。
楚松砚看着顾予岑,就像在看路灯下飞舞的蛾子。
他期待这只蛾子能扑向自己。
当蛾子靠近后,火苗窜起,尸体变为养分。
“嗡嗡嗡——”
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声音从楚松砚的上衣口袋中传来。
谁的来电?
顾予岑的视线笔直地看向楚松砚的眼底。
楚松砚动作幅度很小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顾予岑根本无法看清手机屏幕。
电梯内如此安静,顾予岑却完全听不见手机那边的声音。
但通过楚松砚那强撑着的语气,他很轻易就能猜出那头是谁——
楚松砚的情人、爱人、恋人。
林禹。
挂断电话后,楚松砚将手机反扣着放到地面,像是连最后一丝将手机放进口袋里的力气都不剩。
仿佛只有那通电话能提起他的兴趣,让他不再像个死人一样。
顾予岑紧盯着他。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凑过来说那些下贱的、混淆意味的话。
电梯抵达后,顾予岑快步走出去。
楚松砚却再次像个幽灵一样紧跟在他身后,不出声响,也不传达任何情绪,只是无意义地跟着,仿佛他所作所为都只是想让顾予岑不顺心罢了。
难不成这也是他对当年张旻年那件事的反击吗?
顾予岑停住脚步,猛地回头。
楚松砚也恰到好处地停住。
顾予岑说:“别再跟着我。”
楚松砚却说:“你答应过我,求求你。”
耳鸣又开始了。
人在失去听觉时,也会失去对自我音量的控制,楚松砚不受控制地提高嗓音。
顾予岑的脸色愈发得冷,却没有回应这句近乎命令般的请求,反而掏出房卡,平静地打开房门,而后踏进去。
但突然间,一双胳膊再次伸了出来。
楚松砚被拖进深渊。
愤怒是最好的引燃物,但也是最容易熄灭的火苗。
顾予岑所给予的疼痛都是最表层的,是掺杂欲望形式的。他根本就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刽子手。
可这种层面的疼痛所带来的效果极其微小,楚松砚的身体渐渐适应了撕裂扩.张的痛,甚至不满于此。
在某天深夜,顾予岑夜里惊醒时,看见楚松砚蹲在地板上,用一截点燃的香烟戳自己腰腹下方最嫩的那块皮肤。
那片皮肤是拍戏是无需暴露出来的,却也是最脆弱的。
顾予岑看见,楚松砚露出了痛苦却享受的表情。
他在感受这畸形的快感,一如曾经的顾予岑。
顾予岑最清楚这种病会带来的后果,这是肮脏不堪、无法见人的,楚松砚却在刻意放纵。
“楚松砚!”
顾予岑下床抓住那截香烟,用力甩到地上。
楚松砚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良久才撑出个笑脸,一字一顿道:“你醒了啊… 我现在就很希望我从来都不是楚松砚,而是普普通通的阿猫阿狗。”
他语速越来越慢,“我突然发现,原来我对疼痛也没那么敏感。”
之后,顾予岑又发现他出现了类似的举动。
尤其是某天,楚松砚不知从哪摸出来把刀。
他对着灯光打量锋利的刀刃。
顾予岑很熟悉他那种眼神。
曾经他坐在木椅上削玫瑰时,也是这么认真。
第82章
床头的玫瑰花已经有些枯萎,花瓣萎蔫着向下卷曲。楚松砚摁下摄像机上的停止键,又返回重新看了遍录制视频中的玫瑰花。
或许摄像机真的用了太久,哪怕重新修理好,画质也难免模糊得很,且视频整体色调偏黄,像是八九十年代拍文艺片惯用的色调。
楚松砚抿着唇,将摄像机关机放到一旁,伸手捏起那朵孤零零的玫瑰花,他凑近闻了闻,花瓣上没有独特的花香味,反而被熏上了淡淡的烟草味,是苦的。
不太好闻。
楚松砚觑着玫瑰花数秒,便将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果然对于花这种本就脆弱的东西来说,在不恰当的季节购买,虽然能有种特殊的心情,但这种心情就像花一样,维持的时间更加短暂,用不了多久就厌倦了。
楚松砚把摄像机放到床头柜上,连接好充电线,便重新套上衣服,抽出房卡,准备出门。
他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找到了家开在两公里外的花店,莫斯科的夜晚如此寂静,花店里的灯光照亮街道,路过的行人单单站在窗外看向里面盛开的鲜花,便会觉得寒冷的心脏漫上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虽然寒季的花更容易败蔫,但总不缺有情人前往购买。
楚松砚排在本地人后面,看见前面一对情侣买了捧纯洁的百合,他原本想再买支玫瑰花回去放到床头,却临时转变了主意,也买了一支百合花。
百合花插在口袋里,楚松砚兜兜转转,找了片稍厚且无人踩踏过的雪地,弯腰将百合花插进去。
白色的花瓣,白色的雪,仿佛整个世界都褪去了复杂的颜色,维持着最原始的单调。
楚松砚突然后悔,或许应该将摄像机拿出来,那样就能记录下这一幕。
如果以花作为电影中贯穿始终的引线,每个人最初都是洁白无瑕的百合,不谙世事地将自己的全部暴露在世人眼中,直到遭受伤害、摧毁,花瓣全部掉落,光秃秃的茎杆上重新长出血色玫瑰。
胡年路过的时候,就看见楚松砚蹲在那儿,像另一朵正等待路人采摘的百合花,不过楚松砚这朵百合花是喷了漆色的,是黑色的百合花。
胡年先是掏出手机远远地拍了张照给顾予岑发过去,才步子欢快地走近。
楚松砚像是正陷在思考中,一直到胡年走到他身旁,站定等待了两秒,他都没发觉到这人的到来,又或许他早就察觉到了,只不过无心搭理。
胡年也懒得细想,直接伸手猛地拍了下楚松砚地肩膀,而后大声“啊”了一下,像小学生吓唬人一样。
楚松砚蹲了太久,腿有些麻,被他拍得晃了下身体,用手撑了下地面,才站起来。
“在这儿干什么呢?观察野生百合?”胡年也觉得这话不对劲,又歪着脑袋说:“大冬天的怎么还在雪地里长出来朵百合,这花不会是成精了吧。”
说完,他自己就开始笑。
楚松砚表情淡淡的,态度也算不上热络,“百合是我刚刚从花店买的,感觉这样把它插进去会很好看。”
“哦。”胡年点点头,又好奇地问:“怎么突然想起来买百合?”
“刚巧路过花店,随便买的。”楚松砚说。
“这样啊。”胡年突然意味深长道:“百合插在雪里确实漂亮,看起来好像岁月静好,但其实很快就会败了,还是玫瑰更好。”
他这话说的就像玫瑰插进雪里还能活个几十年给楚松砚送终一样。
但到底都是活的花,早晚都要败下去。
胡年扭头左右看了看,又说:“楚哥,你在这儿等我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他拔腿就跑。
楚松砚双手插兜,看着他的背影。
胡年再回来的时候,怀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粗略地看过去,能有三十几朵?
“本来准备买九十九朵,但店主说太晚了,就剩这些了。”胡年把花递给楚松砚。
楚松砚看了眼花,又抬眼看他,没接。
胡年笑笑,干脆从里面拔出一朵,再递过去,“这样,就一朵,能接受了吧?”
楚松砚还是没接,而是平静地说:“走秀的事没可能,我刚拍完戏,准备好好歇一段时间,什么工作都不准备接,你去找别人吧。”
停顿了下,楚松砚话锋一转道:“你那些服装,更适合顾予岑的风格,不如就近去找他,还剩了很多洽谈时利益分割的步骤。”
胡年瞬间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稍稍挑眉,笑着说:“我和他可不是利益共同体,要是谈工作反倒更复杂,楚哥,难道我设计的衣服你不喜欢吗?你喜欢什么样的,我按你的要求和眼光来设计。”
他像是打定主意要把楚松砚给磨下来,“我可是从好久之前,就想给你设计衣服了,没有你的话,我下一场秀也就失去了灵魂,反倒成了糊弄客户的结果。”
楚松砚却不准备松口,只是摇摇头,扫了眼百合花,便准备走:“你和林禹去谈吧,按正常流程走。”
胡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远。
“啧,真难搞。”胡年垂眼看向手里掐着的玫瑰花,想了想,也蹲下身把那朵玫瑰花插进了雪里,还特意插在百合花的旁边,但茎杆插得没那么深,这也导致玫瑰花的花瓣要高于百合花,甚至隐隐有压它一头那意思。
“顺眼多了。”胡年说完,哼着欢快的调调,便顺着方才楚松砚走远的方向跟了过去。
楚松砚很快便察觉到胡年在后面跟着,但也懒得理会,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也没这个心情。从摄像机坏掉后,他的情绪就像是被按了清空键,以最快的速度消失的一干二净,之后就脑袋空空的,好像想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有种连轴转了几个月,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又突然空闲下来昏睡了一整天后的茫然感。
胡年对于他来说,就像是莫名跟到自己身后的一只宠物犬。
胡年应该去找主人,而不是跟在他身后,但跟着也无伤大雅。
当看不见就好了。
楚松砚本来想去找江鸩贺聊会剧本,但到了门口,敲门后却无人开门,他猜到江鸩贺应该是又去小酒馆坐着了,便原路返回。
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一开门,就发现林禹在里面坐着,正在开远程会议。
楚松砚放轻动作等了会儿。
开完会,林禹捏了捏太阳xue ,扭头对他说:“万宏那边的楼盘开发的还算不错,你的眼光很好,投的早,我听林庚说了,你以后要是不想接着拍戏,靠这个项目也能有不菲的利润回报,想留在国外也方便。”
“再加上你之前投资的那些,算是可以安心养老了。”林禹半开玩笑般说:“如果你早点开始搞投资,肯定比拍戏起来的要更快。”
楚松砚笑了下,没说话。
早点开始搞投资?
投资效益显著,但风险也高,他那时候太年轻,哪有赌的资格和勇气,甚至连投资的本钱都凑不出来。
林禹显然也是知道这点的,但他还是那样说了,他说这种话不是为了戳楚松砚的痛点,而是在告诉他——
如果我们早点儿认识,或许,结局就不是这样了。
楚松砚会更早接触投资,林禹愿意为他提供本钱,他也不会继续拍戏,不会在这个圈子里继续接触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譬如顾予岑。
但倘若当时的林禹认识的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楚松砚,也未必会愿意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所以有些东西,早在最初就定好了既定的走向、结局。
林禹合上电脑,站起身说:“我一会儿就走了。”
“回国?”楚松砚问。
“嗯,突发事件。”林禹走到楚松砚身旁,目光柔和地看着他,接着说:“这次见面实在匆匆,能给我留点儿什么吗。”
楚松砚垂下眼,不看他。
林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明白,楚松砚绝对不会再给他留下任何念想,却又心有不甘,便放低声音道:“你…照顾好自己。”
林禹走了。
楚松砚也走了。
在凌晨时,林庚收拾好全部行李,拉着特重大行李箱,边打哈气边看司机往车上搬楚松砚的那个小行李箱。
而楚松砚呢,他正拿着摄像机,对准远处天边斡旋的乌鸦群体拍摄视频。
林庚凑近去看。
真别说,当了这么多年演员,接触过那么多名导,楚松砚连拿这种最普通的老式摄像机拍视频都拍得格外有感觉、有腔调。
林庚欠嗖嗖地说:“你这是给乌鸦拍青春疼痛文学纪录片呢吗,最前面飞哪俩是主角,还是最后面落单那个是啊?”
楚松砚扫他一眼,说:“你要是上去,你就是我镜头底下的主角。”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林庚假笑道。
凌晨的火车。
次日中午抵达圣彼得堡。
司机大哥还为他们找了个圣彼得堡的司机,也是同样的憨厚寡言。
又到了处陌生的地境。
他们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莫斯科。
下午,胡年敲响楚松砚的房门,却久久无人回应,他本以为是楚松砚出了门,却看见前来收拾房间的工作人员。
这时胡年才意识到,楚松砚走了。
他连忙去顾予岑的房间打报告,谁知顾予岑却一脸平静,像是无所谓,又像是早就知道了。
胡年看他那张脸就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又装上高深莫测了。”
顾予岑瞥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在手机上回复了两条信息,才开口说:“不然呢,想找他当模特的又不是我。”
胡年咬紧牙关,忍了忍,最后憋出来句。
“就你最他妈能装。”
第83章
顾予岑又在莫斯科停留了一天,他也没干什么,就是到江鸩贺那儿待了小半天,两人究竟干了什么,又聊了什么,无人知晓。
在楚松砚和林禹将圣彼得堡也逛的差不多时,国内传出了江鸩贺新剧本正式开拍的消息,而主角选用的是一位初出茅庐的新人,据说是江鸩贺在去年就已经秘密签好合约定下的人选,还有一位主角则选定了蒋沥,这完全是个超出所有人预料的选择,而亨特则是成了个男三号,戏份不算多。
不难看出,江鸩贺又对剧本进行了大改。
但究竟改成什么样,远在国外的楚松砚也没主动过问。
这个剧本无论最终变成什么样,都只是江鸩贺出于种种考量才会做出的选择,楚松砚不认为自己在改剧本上有什么过人的天赋,更不会有能够插手去干扰的资本。
他只是有些可惜,顾予岑费心思飞到俄罗斯找的演员,最后却只出演了个男三号。
若换做别人的剧本,或许男三号也会被赋予某种特殊的魅力,这种魅力甚至有一定的可能超越主角,从而在观众的心里留下更深的印象,继而让演员凭借个男三号就一飞冲天。但江鸩贺当导演,绝对不会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在他的心里,配角可以拥有特殊的光环、魅力,但绝不会凌驾于主角。
主角永远是主角,如果轻易就被配角夺去光彩,那还算什么主角?那就成了被强行推上太子位的狸猫,不伦不类,严重些还会牵连整个剧本,让剧本出现头重脚轻的情况。
随着每日行程安排渐渐减少,林禹强制要求楚松砚每天留出三个小时看剧本,他要求的不多,只想让楚松砚在他回国前给他一个答复——亲口告诉他,他还想继续演戏,哪怕没有看上的剧本也没关系,大不了就等,等几个月,或者等上一两年,直到等到合他心意的剧本为止。
可楚松砚甚至连句谎话都懒得同他讲,只是在看完目前全部待选的剧本后扔给他一句,我还是想歇歇。
歇没关系。
但要歇多久?
几个月?几年?还是一辈子?
林禹看着楚松砚那张脸时,总觉得他的状态愈发糟糕,这种糟糕不是外部因素导致的,而是楚松砚自主选择的。
他主动选择继续这种愈发低迷的状态。
林禹小时候养过一只猫,从一个月大养到十岁,但就在某天,那只猫突然离家出走,再也没出现过,可那只猫之前特别乖,也格外粘人,从来没出现过离家出走的情况。别人都说那只猫是感知到自己的寿命走到了尽头,不想让自己的小主人伤心,所以才选择离家出走,自己找个角落等待死亡的到来。
楚松砚现在就像是等死的猫。
尤其是他像交代遗嘱般,将自己手头上比较赚钱的项目都交给林禹,像是怕他死了,林禹就没法赚钱养活自己了一样。
林禹心底的不安愈发强烈,他想留下,想陪楚松砚再待一段时间,可楚松砚却突然松了口。
他是以那样轻缓安抚的语气说。
“你先回去吧,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你先回去替我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剧本,万一还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导演手里有好剧本呢,你替我找找,让我在这儿再偷一段时间的闲,好不好?”
他笑着和林禹商量。
林禹看着他的脸,僵持良久,只能认输般垂下脑袋,说:“我订票。”
林禹走的那天早上,楚松砚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了件崭新的白衬衫,下身是最简单的西装裤,连外套也选择了一件看起来格外正式的大衣,仿佛接下来迎接他的不是机场送别,而是场严肃的机密会议。
楚松砚在以这种方式让林禹放下心,他在告诉林禹,他已经很用心、很努力了,而非继续保持着先前那半死不活的状态。
而他留给林禹的最后一面也是带着笑的。
飞机机翼划破天际线,楚松砚独自坐上车,返回了酒店。
回去的路格外通畅,没怎么堵车,仿佛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仿佛他以后的人生路也会就此通常、不再迂堵。
可事实上,他只是在忍耐着,忍耐强烈的晕车症状,忍耐像随时要爆炸了的脑袋,努力抬起脑袋,用视线看向更远的位置。
楚松砚回到酒店,收拾好行李,给他早就联系好的房东打去电话,搬到了圣彼得堡远离中心地带的一处房区。
在整顿好一切后,他还认真地拍了照片发给林禹,目的就是为了让他放心。
之后,时间像是刻意放慢了节奏,楚松砚度过了他人生中最放松的几天,无需操心工作,也彻底没有了熟悉的面孔,独自生活在远离原本人生的城市,他唯一需要想的,就是饿了要吃什么。
这种生活无疑是快乐的,毕竟这就是楚松砚从小到大最想过的日子,不用担心时间被浪费掉,不用担心未来应去往何方。
他只需要这样自在地呼吸,活着就好。
而这几天,楚松砚拿着那部摄像机,在附近拍了许多视频,有些只是记录他看到的本地人的生活,有些则是将镜头对准自己,拍摄下自己的状态。
可拍的多了,他反倒觉得,用摄像头对准自己有些没必要,毕竟他一直都是这样,也没怎么变,还是那张相同的脸。
楚松砚将视频导进新买的电脑里,再整合成单独的文件夹,按照他先前处理其他视频文件的步骤,将它们的链接存储到一起。
文件的数量增长到了十三。
快了。
楚松砚抬头看向天边。
恰巧远处有群乌鸦飞过,用难听的声音叫着。
楚松砚下意识地想举起摄像机,但当摄像头对准天空时,乌鸦已经飞离了他的视野。
算了。
楚松砚放下摄像机。
最近几天睡的太多,基本都是碎片化睡眠,睡两个小时就起来,出去溜达一会儿吃点东西,回来再接着睡,这也导致他今天陷入了失眠的状态。
冲完热水澡,楚松砚穿着睡衣坐到客厅,开始更细致地整理视频。
视频原本就是按照拍摄时间存储的,所以查看起来很方便,也很连贯。但或许是这几年记性越来越差,楚松砚重新浏览这些视频时,甚至会有种恍然大悟的错觉——原来他那时候还做过这种事吗。
所以说,摄像机甚至比大脑要更加灵敏,因为它能记录下很多你自己想要牢记却又无可避免地遗忘掉的东西。
楚松砚将视频挨个进行剪辑,再将它们衔接到一起,他对着电脑弄了一晚上,最终也只剪出来个二十分钟的视频。
大多数拍摄的视频都是他最初想要穿插进最终视频中的,但当他亲自动手时,却又发现格外突兀,最终只能删删减减。
天际呈现灰白色时,楚松砚将注意力从电脑屏幕上抽离出来,他扭头看向天边。
日出的过程很短暂,从太阳初升时微弱的暖光到整片天空的骤亮,这个过程也不过才二十分钟。
楚松砚缓慢地垂下眼睫。
该睡了。
他将电脑关机,简单洗漱了遍,就准备回卧室睡觉,但他刚擦干脸上的水渍,就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很缓慢的敲动节奏。
楚松砚看向门口的方向。
“吱嘎——”
门被打开。
没有人。
楚松砚继续推门的手就此停顿,他拉着门把手,就准备重新关上门。
但门缝刚缩小毫厘,一只手就突然穿进来,直接抓住了楚松砚的小臂。
木质调的香水味愈发强烈,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楚松砚顺着那只手看去。
顾予岑就站在门外。
他嘴里咬着根棒棒糖,嘴角带着点儿不明显的笑,说:“还以为你这个点儿还没醒呢,没想到是还没睡。”
顾予岑将楚松砚脸上的疲态尽收眼底。
他收回手,拉开房门,自觉挤进去,再贴心地重新关上门,顺手还上了道锁。
楚松砚被他挤得向后退了两步。
顾予岑就像回自己家一样,三两下把鞋给脱了,自己找了双拖鞋踩上,又把外套脱掉扔玄关柜子上,而后跟个大爷似地坐沙发上,又自然地点了根进门烟。
白烟袅袅。
顾予岑终于看向楚松砚,反客为主道:“你进屋睡吧,不用管我。”
楚松砚:“……?”
他这理所应当的态度… ?
“你怎么找过来的?”楚松砚想了想,知道他地址的只有林禹,林禹不可能会告诉顾予岑,估计哪怕顾予岑用加特林怼林禹脑门上,林禹也只会含泪报个杀猪屠宰点的位置。
所以顾予岑是怎么找过来的?
顾予岑却叼着烟,眯着眼睛看他,扔出来两个字:“你猜:”
楚松砚盯他两秒,最后摇摇头,说:“抽完烟自己走吧,要是想睡觉,旁边也有空卧室,我去睡觉了。”
说完,楚松砚就直接进了房间,仿佛对顾予岑这类似于跟踪狂变态追上门的行为毫无防备。
他甚至只是将卧室门关上,都没反锁。
但其实他反锁也没什么用。
顾予岑会撬锁。
这本事他早就学得精通。
顾予岑扭着脑袋,看着那扇关上的房门几秒,而后倏地笑了一声,又摇摇头,将双臂张开,身子重重地向后一靠,瘫倒在沙发上。
算了,让你先好好睡一觉。
第84章
半梦半醒间,楚松砚感觉有人扯开自己的胳膊钻了进来,被子被掀开,冷气止不住地往被窝里钻,楚松砚的眉头才刚刚皱起,一个更滚烫的热源便贴了过来。
很奇怪,他分明还在睡梦中,却能清醒地意识到,是顾予岑贴了上来,他就像是魂魄离体的将死人,拥有完整的第三视角。
顾予岑身上的香水味已经完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股清淡的沐浴露味,薰衣草的香味在鼻息间萦绕,将两人笼罩。
楚松砚感觉到,顾予岑在他脸上轻轻地咬了一下。
此刻他分明应该醒来,却像被鬼压床一样,根本控制不了身体,僵硬的沉重感控制着他再次陷入黑暗,沉沉地睡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天际将暗时,整个房间充斥着黑暗。
楚松砚往回抽了下胳膊,没抽动,他缓缓睁开眼,向身旁看去,就发现顾予岑的脑袋正压在他的胳膊上,一只胳膊还搂着自己的腰腹。
或许是贴在一起的温度太高,楚松砚出了一身汗,黏腻腻的,格外不舒服。他皱起眉头,再次用力将自己的胳膊抽出来。
但这么猛地一抽,顾予岑的脑袋瞬间砸回床上,硬生生被弄醒了。
顾予岑眼睛都还没睁开,沙哑的声音就在楚松砚的耳边响起,他说:“我才刚睡着,别动… 再陪我睡一会儿。”
他语气如此自然,甚至将脑袋凑得更近,重新压到了楚松砚手臂靠近肩膀的位置上。
楚松砚被他说的下意识停了动作。
很快,顾予岑的眉头松展,呼吸也再次平稳下来。
在楚松砚枕边,他睡得如此安心。
楚松砚慢慢地放低身体,重新躺回原来的位置,两人的脑袋靠得如此近,近到只要楚松砚一扭头就能轻而易举地在顾予岑的头顶落下一个吻。
但楚松砚扭过头后,却只是在黑暗中盯着顾予岑的头顶看。他分明什么都看不清,却又好像连顾予岑有几根睫毛都能数得清。
此刻,尚未清醒的脑袋似乎再次陷入混沌,楚松砚开始想,或许这又是个梦中梦,他醒了或许也只是在某一重梦中醒了,而后又快速跌入下一层梦境中。
而这梦境的内容就是曾经无数次重现的——他们十七岁时的亲密无间。
楚松砚轻轻地无声叹息着。
他在想,梦之后还是梦。
总有一天,他会分不清真实和梦境,会彻底忘记他曾经亲自做过的无数个决定,被虚幻蒙蔽双眼,将意识倒退回十七岁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敢要的样子。
楚松砚转动眸子。
病越来越严重,倒退的记忆里,分辨不清真假的自我意识,无力麻木的情绪状态。
他只有把拥有过的一切都储存到装满福尔马林的罐子里,才能永远拥有。
楚松砚动作极其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臂,而后轻轻地碰了碰顾予岑的脸。
但下一刻。
他的手就被抓住了。
顾予岑的手像不容忽视的铁钳,他停顿几秒,才松开手,接着往楚松砚的怀里凑了凑。
他的呼吸砸在楚松砚的胸膛上,与对方的心跳同频,他低声含糊地说:“哥,几点了。”
楚松砚看不见时间,只能根据窗外的天色大致估量,回了句:“晚上八点左右。”
“这么晚了… ”顾予岑咕哝着,“阿婆怎么没催我们,她是不是… ”
话没说完,就此中断。
楚松砚也意识到,顾予岑彻底从梦里醒过来了。
他们都回到了现实。
楚松砚放缓呼吸,说:“起来吧,该吃饭了。”
顾予岑却没回,他放在楚松砚腰上的手慢慢挪动着,往更深的位置钻去,抱得更紧了。
这动作就像是在对楚松砚说——
“别提醒我,我还不想醒。”
楚松砚却扯开他的胳膊,再次说:“不早了。”
顾予岑抽回胳膊,紧接着翻了个身,背对着楚松砚。
楚松砚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说话,便自己下了床。
卧室门被重新关上。
良久,顾予岑才从被褥中伸出手,摸出放在枕头下的手机,随着屏幕亮起,他也看到了屏幕上方的时间。
他才睡了半小时。
梦就这么突然地结束了。
屏幕上一连串的消息提醒,顾予岑扫了一眼,反而将手机重新锁屏,都没回。
但翻来覆去,他却再难入睡。
梦醒了就回不去了。
睡也睡不着。
累。
顾予岑叼着烟推开门,被烟熏得半眯着眼睛。模糊的视野里,他看见楚松砚正穿着睡衣在厨房里切菜。
一切看起来都如此平和美好。
顾予岑靠着房门,沉默地盯着他看。
但随着楚松砚在余光里发现他的身影,向他看过来,顾予岑也收回了视线,踩着拖鞋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
顾予岑没带睡衣,身上穿的还是从楚松砚衣柜里翻出来的背心和短裤,那原本是林禹买来穿的,但他还没来得及穿,就被楚松砚给发配回国了,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背心和短裤当传家宝扔给楚松砚了,还千叮咛万嘱咐,说要是楚松砚在这儿待得久一些,待到了夏天,一定要穿他买的背心和短裤。
美其名曰,你忘了我的脸,也别忘了我啤酒肚和螺旋腿的弧度。
结果现在套到顾予岑身上,尺码有些大,却依旧把他衬得就像个年轻体健的水管工,身上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
尤其是顾予岑抽烟时还习惯性地弓着背,看手机的时候也像在认真看维修设计图纸。
楚松砚被自己的脑补弄得有些无奈,他摇摇头,接着摘手里的菜叶。
就这样,一个做饭,一个耐心等着,还算温馨。
吃饭的时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圣彼得堡的天气,倒是都默契地没提起顾予岑什么时候走的事。
一个不打算走,一个知道驱逐也没用。
干脆就不提这扫兴的话题。
“有点儿淡了。”顾予岑夹着菜,说:“尝不出什么滋味。”
楚松砚看他一眼。
做饭的时候,楚松砚已经有意多放了些盐,但对于顾予岑来说,这口味还是淡得出奇。他说话已经算掌握了尺度,只提味道淡,没说楚松砚那道小炒肉甚至还保留着牛肉原有的腥味。
“楼下有家中超,我去给你买瓶辣酱吧。”楚松砚颇有自知之明,要是前几年,他还能说自己做菜的手艺不错,尝过的人都会夸上一句,但后来工作太忙,没时间自己做菜,再加上他的味觉时常出现不灵敏的情况,对吃的也鲜少挑剔,自己做的都是随便对付一口,做菜的本事也就渐渐重归新手水平。
所以此刻最好的选择,就是去给顾予岑买瓶辣酱就着菜吃。
楚松砚记得,以前顾予岑特喜欢吃阿婆做的辣酱,但他又不会亲口说出来,也不会主动对阿婆表达自己的偏好,阿婆又察觉不出,一切都只能靠楚松砚自己观察,再从这两人中间调和。
顾予岑像是已经不记得自己喜欢吃辣酱,又或许单纯就是不再喜欢吃了,他嚼着嘴里的饭菜,往下吞咽了下,才语气随意道:“没必要,就是淡点儿,再加辣酱就不伦不类了。”
楚松砚原本已经起身,听见这话,又重新坐回去,他拿筷子夹菜,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之后大多数时候,他都只夹顾予岑说淡的那道菜。
但他吃了一口又一口,怎么尝都是觉得菜咸。
在这盘菜没了大半时,顾予岑看着饭碗,淡淡开口道:“差不多就行了,非把自己撑死。”
楚松砚觑他一眼,放下筷子,说:“我吃完了。”
最后这顿饭吃得两人都不合口味。
顾予岑自觉进厨房刷碗。
楚松砚坐在客厅,听着厨房里的水流声,一时竟不知该干什么。往常他吃完饭后都是拎着摄像机出门拍视频,但现在顾予岑在这儿,他没法再把摄像机拎出来。
昨晚顾予岑进来的时候,摄像机就放在沙发上,楚松砚很肯定,顾予岑肯定看见了。
而且方才他出卧室后,明显察觉摄像机的位置发生了变动,虽然顾予岑已经刻意按照原本的位置去摆放,但还是有些微小的差别。
楚松砚分辨得出。
想了想,他拿出手机给林禹发了两条信息。
其实楚松砚也没什么好发的,所以他干脆发,“今天做菜做淡了”、“吃了很多”。
琐碎得像小学生记寒假日记。
可他真的没什么别的能发的了。
不需要工作的日子,他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无趣枯燥。
哪怕顾予岑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更何况,顾予岑也待不久。
他很快就会离开,很快就会走远。
楚松砚很清楚。
这个认知就像是梗横在他脑袋上的一根银针,每当顾予岑出现时,这根银针就会向下深扎分毫,强迫他保持冷静清醒。
顾予岑从厨房出来时,就看见楚松砚又坐在窗边发呆。他将窗户打开了,将脑袋压在胳膊上,趴在冰冷的窗台上。
顾予岑走到他身后,想看他在看什么,却什么都没看见。彻底黑透的天际甚至连颗星星都没有,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每天就坐在这儿发呆吗?”顾予岑倏地出声问。
楚松砚收回视线,却没回头去看他。
“没有,没事就出去走走。”
“在这附近?还是走得更远点儿?”顾予岑又问。
“刚开始是在附近,后来就慢慢地往远点儿的位置走,一点点地探索周围。”楚松砚问他:“你要出去散散步吗?这附近有个公园,但周围的路灯坏了,去的话要自己带手电筒,要是想喝酒的话就要走的更远一点儿,南边有几家小酒馆。”
顾予岑将手搭到窗台上,也把脑袋往窗外探,在冷风吹过来时,他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才说:“都挺没意思的。”
楚松砚怔了下,才无奈道:“这儿太偏了。”
“还不如乡下。”顾予岑替他补充上。
“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地方。”楚松砚笑着说。
顾予岑顺着话问:“比如呢?”
“比如?”楚松砚想了足足半分钟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话到喉咙又重新压回去,因为直觉告诉他,那些都不是顾予岑想听的,他真说了,说不准顾予岑还要点评一句——也挺没意思的。
他接不上话的模样却让顾予岑笑了一声。
顾予岑放低嗓音引导他:“比如你拿摄像机都拍了什么?”
第85章
楚松砚却像被定住了般,张着嘴,迟迟说不出半个字,视线迟钝且缓慢地在空中划出大半个轨道,才落到顾予岑的脸上。
他看清顾予岑的表情,顾予岑眼角微微扬着,挤出抹刻意为之的笑意,那是一种温柔的压迫。
“… 就随便拍拍。”楚松砚笑着说:“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了,就用这种方法打发时间,你… 是想要回那部摄像机吗,它已经很破很破了,前一阵还突然死机来着,我去维修店的时候,老板也说要是想继续拍东西,建议我还是重新买个新款的摄像机,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又突然坏了,精心拍的视频可能都没法再次找回来。”
他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打消顾予岑想要回摄像机的想法。可顾予岑只是简单过问了句,根本就没提过任何有关索要的字眼。
他太敏感了。
顾予岑松松地笑了声。
“我没说要拿回摄像机,我就是挺惊讶的,没想到你还留着它。”顾予岑这样说着,脸上却无任何惊讶的神情,他甚至连演都不愿意演。
这个摄像机,原本在离开《阴雾守》剧组后,顾予岑就准备把它给砸了,但它录下过太多回忆了,好的坏的,却都是顾予岑真切经历过的,一场醉酒,他已经将摄像机高举过头顶,只要干脆利落地挥下胳膊,摄像机就会狠狠地砸到墙上,彻底变成一堆破烂零件碎片。
可酒精也引领着汹涌的记忆在脑海里冲撞,这如同一道突然降下的枷锁,制止了他的下一步动作。高高举着的胳膊无论如何都挥不下去,他还是没法狠心给过去的自己扇下一巴掌。
摄像机被锁到个匣子里,就像是被人设下禁咒的妖物,它本应被锁上个几十年,直到某天被年老的顾予岑误打误撞地翻出来,再重温过去的日子。
可酒店里血腥的一幕就像是禁咒已经奏效的一个提醒。
楚松砚已经成了个会自残的精神病。
哪怕用麻绳把他的手脚都捆住,他也会用最可怜的姿态乞求顾予岑,告诉他,他想吃云吞面,要热乎的,要三条街外那家店里的,要顾予岑亲自去买的。
随着酒店房门推开再关上,顾予岑用最快地速度跑出去,甚至连乔装都顾不上多用心,穿得就像是刚从人家偷完东西跑出来的贼。
可楚松砚的速度比他快多了。
麻绳捆得很紧。
一直到现在,顾予岑都想不通,楚松砚到底是怎么挣脱麻绳,又是怎么找到了那把藏起来的刀子。
他也不敢细想。一旦他尝试在那点血腥记忆里大海捞针,试图寻找些线索,脑袋就像被毒针穿透般,痛得他浑身发颤。
而楚松砚割腕前,提出要吃那碗云吞面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突然觉得,或许我也应该去买个摄像机,觉得特别累的时候,就把摄像机架起来,架到自己面前,然后告诉自己我正在演戏,正在研究怎么把这个角色演好,我就能再努力一点儿,扮演好楚松砚这个角色了。”
那时候的楚松砚对这个世界都产生了极强的剥离感,他认为“楚松砚”也是自己扮演的一个角色,而他真正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打翻的回忆再次涌上来。
顾予岑垂下眼皮,转身用后背靠着窗台,右臂虚虚地撑在上面,以此来掩饰自己腿部的微微发颤。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额前碎发遮住眉眼,也遮住楚松砚所能看见的一切。
楚松砚故作自然地回:“你当时把摄像机寄给我,我干脆就把他当成出院礼物了,而且一直用到现在,两年多也用顺手了,再换别的感觉挺别扭的,也没必要。”
不是出院礼物。
进医院这种事本身就是极为晦气的,更何况楚松砚进医院这事本质上和顾予岑也脱不了干系,他哪有脸送礼物。
他逃都来不及。
那摄像机只是为了…他们能保持联系。
哪怕再久不联系,只要有这个摄像机在,他们就不会走到彼此终点。
顾予岑的喉结滚动了下,他低声说:“既然用着顺手,那就一直用着吧,用到它再也没法修好。”
楚松砚沉默数秒,不知是接受还是拒绝。
顾予岑慢慢转过头,看向楚松砚,却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脸也缓缓倾斜着彻底压住胳膊,像是吹着风睡着了。
“楚松砚?”顾予岑轻声叫。
楚松砚温吞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茫然。
他说:“你说什么?刚才风太大,没听清。”
顾予岑却摇摇头,直起身子,左手顺着向下摸进短裤口袋里,拿出烟盒,他掂出一根烟凑到楚松砚嘴边,说:“我刚刚问你抽不抽烟,这是我在旁边超市买的本地烟,口感还不错,刚好抽一根消消食。”
楚松砚扫了眼烟盒上的俄文,想说“这款味道不好”,却还是抬起脑袋凑近,张开嘴咬住烟。
顾予岑又掏出打火机,用身体挡住窗口的风,动作轻缓地替他点燃了这根烟,之后又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这几年烟瘾越来越大了。”顾予岑难得主动提起胡年,一反先前故作亲昵的口吻,语气平淡地说:“我记得我刚认识胡年的时候,是我开始演戏之后烟瘾最严重的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工作也不顺利,在国外屡遭碰壁,回国后完全就是颓丧少年的状态,当时我俩待在一块,连话都说不上,就是单纯坐在一起抽烟,他点一根,我点一根,这一天就过去了。”
“抽得嗓子都成了公鸭嗓,一整天咳嗽得像要死了一样,咳两声干呕一下,然后他就说我俩迟早得肺癌早死。”顾予岑说着说着,自己就开始笑,“我懒得理他,后来我给自己找了点儿事情做,抽烟也就没那么勤了,之后再见他的时候,他也不怎么抽烟,说是合作的模特闻不得二手烟,然后又跟我抱怨他找的模特都特烦人,各种禁忌犯不得,不然就翻脸不认人,我就和他说我合作过的演员也有挺多事儿精,我俩这才熟起来。”
“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楚松砚突然说。
顾予岑停下话头,深深地看他一眼。
楚松砚以为他要说,他俩之所以在一起是因为还经历了别的,可顾予岑却随意地点点头,说:“你这么理解也差不多。”
顾予岑抽了口烟,接着说:“我把我合作过的演员都说了个遍,他就问我怎么不说说楚松砚,是不是楚松砚惹不得。”
“我说,你猜对了。”
楚松砚以为他要借此揶揄自己,说些过去的事,毕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最常做的事就是回忆过去。
可顾予岑又话锋一转说:“他之后得空就来找我,问我有关你的事儿,他还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找你当他的模特。”
说到这儿,楚松砚差不多就懂了。
“你是来当说客的,让我给他当模特。”楚松砚一锤定音。
顾予岑没说话,也没否认。
楚松砚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只是觉得自从在俄罗斯见到顾予岑后,一直堵在他心里的惶恐感终于消失了。
他终于知道顾予岑突然出现在莫斯科,又再次追来圣彼得堡是为什么了。
顾予岑是想说服他,说服他给胡年当模特。
那在江鸩贺家里的那一晚算什么?
稀里糊涂的、饱含爱恨的一晚,又算什么。
或许是为了避免他假装陌生人,不肯听他语重心长的游说,所以用最直接的方式来让他在面对胡年时感到羞耻、愧悔。
楚松砚自动补全顾予岑的全部心路历程。
顾予岑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他实在太了解他了。
“算也不算。”顾予岑说:“我答应过他要说服你,让你考虑考虑,但我答应过别人的事儿太多了,随口一应也不费工夫,能做到的一直都没几件,你也知道。”
“我只是想跟你说说,咱俩没联系的这两年,我的生活什么样,单独说我干的那些琐碎小事没什么必要,挺无聊的,你现在挺熟悉胡年的,我干脆就说他了。”
“你这话说的,就好像胡年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不是你的恋人。”楚松砚笑了一声,又说:“你把你无名指上的情侣对戒摘了。”
顾予岑顺着他的话,看向自己的无名指。
他没想到,楚松砚观察得如此仔细。
不过也对,他之前不就是刻意让楚松砚注意到那枚戒指吗。
顾予岑用大拇指指腹摩挲了下无名指。
或许他现在应该说,我不爱胡年,我和他早就分手了,这才是如今荧幕上最受欢迎的爱情剧的剧情惯性走向。
但他没法说。
因为他知道楚松砚介怀胡年的存在。
却也因有胡年的存在,才对他稍稍放松了戒备。
否则,早在他刚接近时,楚松砚便要悄悄地逃离开。
所以顾予岑说——
“来的太急,摘下去忘了戴。”
第86章
“是吗?”楚松砚语义不明,不知信没信。
“只是忘了戴而已。”顾予岑平静地重复着,说完便离开了窗边,坐到了沙发上开始刷手机,短视频播放时的音量很大,如果要再次开口必定要刻意提高音量,否则便会被彻底压下去。楚松砚却已经没力气再高声说话,他低低压下眼皮,停住了原本要说的话。
顾予岑这样说,那他相信就好了,质疑本就是没必要的。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
装傻是他们为了生活下去惯用的手段。
楚松砚轻叹了口气,又坐了会儿,才起身走到沙发旁,拿起摄像机说:“我要出去散散步,你要一起吗?”
“你去吧,我在家等你。”顾予岑扬起恰到好处的笑脸,自然地吐出“家”这个字眼。
楚松砚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置可否道:“卧室床头柜里放了点儿现金,你要是出门就拿着。”
顾予岑微微颔首。
楚松砚出门后,顾予岑便放下手机,拿起了茶桌上放着的电脑。
电脑开机后自动弹出输入密码的页面。
顾予岑试了几个数字。
楚松砚对外公布的生日日期、他的生日、甚至是林禹的生日,以及林禹与楚松砚在一起的日期,却通通显示密码错误。
他连电脑都解不开。
顾予岑略显烦躁,敲键盘的动作也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电脑屏幕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显得格外不堪一击。
他开始随便乱试数字。
通通错误。
十分钟后,顾予岑呼出口气,终于放过了电脑。他起身走到冰箱前,准备从里面找点儿喝的。但冰箱上层空空如也,原本放在里面的菜也在刚才被楚松砚一通抄进了锅里,进了两人的胃里。
顾予岑又打开冰箱下层。
里面只有几个大小不一的冰袋。
看形状,刚巧适合敷在脸上、腹部、腕部。
顾予岑干脆挑出最小那个拿在手里,像撒气般捏着冰袋,将里面成型的冰块捏碎,感觉手掌心被冰得失去知觉,开始泛麻,他才重新坐回电脑前,接着开始试密码。
但这次,他不再是像个无头苍蝇般毫无头绪地胡乱挨个试数字,而是打开手机,从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号码,给对方发去了几条信息。
对面隔了十分钟才回复。
顾予岑按照对方发过来的几串数字挨个试。
在输入第三串数字时,显示密码正确,电脑解开了。
顾予岑从未想象过,密码竟然如此简单,只是一串单调的数字零。他垂着眼,脸上映着电脑森冷的光,眸底情绪模糊。
他很快就找到视频存储的文件夹,挪动鼠标的手稍稍停顿,几秒后,终于摁下。
楚松砚不知去了哪儿,他在外面整整待了三个小时,而这段时间内,顾予岑用将视频看了大半,每段视频的拍摄时间不同,拍摄内容也不同,但相同的是,视频里都透露出浓浓的阴郁。
哪怕镜头对准橙黄色的朝阳,随着光线刺向画面的中心点,朝阳分散出的光线也看起来像分割世界的利刃,异常锋利。
而随着镜头摇晃,画面摇摇欲坠地挪到灰黑色的土地上,光芒已然落幕。
楚松砚回来时,就看见顾予岑正用冰袋敷着自己的额头,他双目紧闭地躺在沙发上,没有任何动静。
楚松砚微微一怔,将门关上后连鞋都没脱,便直接走到沙发旁,伸手去摸顾予岑的脸。但手背贴上去,却发现顾予岑的体温并不像是发了高烧,反倒像是在外面冻了几个小时般,凉得很。
顾予岑缓缓睁开眼,“以为我发烧了?”
“嗯,吓了一跳。”楚松砚收回手。
“还以为我跟之前一样体弱多病呢?”顾予岑拿下额头上已经彻底融化的冰袋,顺手就把冰袋沾满水珠的那一面往楚松砚的手臂上贴。
“没有。”楚松砚也没躲,任由他动作。
顾予岑蹭他一胳膊水,才满意地勾勾唇角,将腿从沙发上挪下去,坐起身,说:“也是,体弱多病的一直是你。”
“以后好好养养。”顾予岑拍了拍楚松砚的侧腰,“你好好的。”
说完,顾予岑抓着楚松砚的胳膊,借着他的力,直接站起来,从他身前错过去,嘴上还说:“我去洗个澡,一会儿你再洗。”
这人,早不洗晚不洗,偏偏等楚松砚回来洗。
楚松砚看着他,出声指引:“新的浴巾在衣柜里,你用新的。”
“用你用过的怎么了?”顾予岑懒懒地扬着声调,偏要和他唱反调。
浴室门关上。
楚松砚站在原地,良久才无奈地笑了声。
他换好衣服,将冰袋放回冰箱下层,才坐到沙发上。耳旁是浴室里淅沥沥的水声,楚松砚打开手机,放了首节奏轻缓的音乐,但再抬起眼时,他不经意地一瞥,就发现,电脑摆放的位置又发生了变动。
楚松砚向电脑伸出手,将掌心贴到电脑背面。
凉的。
应该是没用过。
楚松砚不觉得顾予岑会这么老实,便挪动手掌,又向其他位置探了探。
都是凉的。
但就在他准备收回手时,手指不经意地蹭过电脑与茶桌挨着的位置,就发现——
那儿是湿的。
楚松砚碾了碾指腹。
是水珠。
是冰袋敷上去后滴落下来的水珠。
就在此时,浴室门“咔哒”一声。
楚松砚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故作一无所知地重新拿起手机,随便点开个页面。
顾予岑用浴巾随便擦着头发,身上依旧穿着背心和短裤,但或许是没仔细擦过身上,背心的布料被浸湿了小片。
他走到楚松砚身后,刚好看见对方手机屏幕上方弹出的几条信息。
蒋沥发的。
蒋沥进了江鸩贺的剧组,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好不容易下了戏,拿起手机第一件事就是问楚松砚之前在江鸩贺剧组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予岑站在楚松砚后方,静悄悄地看着。
楚松砚只是点开了消息,手机跳转到聊天框页面后,他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顾予岑伸手在输入框上点击了下,说:“怎么不回他,瞧蒋沥这样儿,怕是被折磨疯了,怪不得他演不好电影,只能在低成本偶像剧里泡着。”
他语气淡淡地说着嘲弄的话。
楚松砚抬头看他,耳朵却擦过他的胳膊。
顾予岑垂眼看他。
对视两秒。
顾予岑才说:“去洗澡吧。”
他擅自作主,直接抽出楚松砚的手机,锁屏、扔到沙发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楚松砚眨了下眼,笑笑说:“我一般睡前洗,现在刚起来没多久,还不困。”
“你睡得香,当然不困。”顾予岑绕到沙发前方,一屁股坐到楚松砚身边,两人紧贴着。
“你困了?”楚松砚问。
“还行。”顾予岑扯掉浴巾,随意地盖到腿上,他倒是不嫌湿,但浴巾浸水最严重的一角搭在楚松砚的腿上,很快濡湿他裤子的布料,这种湿布料紧贴着皮肤的感觉很不舒服。
楚松砚稍微挪了下腿,顾予岑立马看过来。
“不想挨着我?”顾予岑故意问。
楚松砚盯着他,说:“没有。”
“知道了。”顾予岑这样说着,就往旁边挪了挪,刻意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仿佛他们是隔着鹊桥的牛郎织女,稍微挨进点儿,就要一起摔进人间农户家里养猪。
“现在行了吧?”顾予岑问。
楚松砚被他弄得不知该如何作答,沉默了两秒,才说:“你要进卧室睡觉吗。”
顾予岑彻底笑出声。
他不过故意唱反调,把他俩之间距离拉开一点儿,楚松砚就要把他赶到另一个房间?
真行啊。
“我要在沙发上坐着,这儿舒服。”顾予岑抓过来个抱枕,像是准备死赖在这儿。
“那我进卧室?”也不知楚松砚是曲解了他的意思,还是单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反正这话落到顾予岑耳朵里,就等同于——
要么你滚,要么我滚。
顾予岑被气笑。
“那你进去吧。”他扬着下巴,抬抬手指,发号施令。
楚松砚还真进去了。
随着卧室门关上。
顾予岑脸上的笑再也维持不住。
楚松砚天生就是气人的好料子。
这人上辈子是打气筒吧?
顾予岑的手指毫无节奏可言地敲着膝盖,他听了两秒卧室里的声音,觉得楚松砚差不多是上床进了被窝,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才重新将手摸向电脑。
但他手指刚搭上去,卧室门就被推开了。
顾予岑迅速收回手。
“我忘拿摄像机的充电线了。”楚松砚走过来,语调平静地说:“我把它拿卧室里给摄像机充电。”
他拿完充电线,就重新走向卧室。
顾予岑僵着身子等待。
就在他估量着楚松砚差不多要走到卧室门口时。
楚松砚的脚步突然停顿。
就听他说——
“我把电脑也拿到卧室吧,用它看会儿电影。”
顾予岑的嘴角向下压了压。
故意的吧。
他抬眼看向楚松砚的脸。
只见,楚松砚没什么表情,自然地返回到茶桌前,弯腰拿起电脑,仿佛真的只是临时起意。
顾予岑心里憋着股气。
楚松砚再次向卧室走。
这次,他即将到达门口时又停住了。
顾予岑扭头看他,未卜先知道:“是不是又忘什么了?”
楚松砚却摇头,说:“没有,我想问问你要不要看电影。”
顾予岑盯他两秒。
“要。”
站起身时,顾予岑也确认了,楚松砚就是在逗他玩。
故意的,特意的,恶意的。
真他妈的坏。
第87章
两人找了部老片子看,九十年代的港风文艺片。其实这部片子,楚松砚已经反复看过几遍,甚至连里面演员的台词都背得烂熟,但这种时候,两人虽一起窝在床上,心底却各怀心事,只有这种风格的片子才能冲缓些两人之间那诡异的气氛。
顾予岑看得很认真,始终盯着电脑屏幕,中间说的两句话,也都是就着剧情问后续发展,没再说其他多余的话。
起初,楚松砚还尽量聚精会神地看着屏幕,但随着进度条缓慢移动,他的眼皮愈发沉重,加上低沉的电影对白在耳边轻轻地回荡,楚松砚的眼皮慢慢垂下,几秒后再掀开条小缝,然后再垂下去。
就这样反复几次,他终于无法抵挡困倦的袭来,昏沉地睡了过去。
“他其实根本没打算走吧,我记得我之前好像看过这个片段。”顾予岑轻声问着,视线挪动到楚松砚身上。
在看清楚松砚熟睡的模样后,顾予岑怔住,数秒后,才伸手将电影的音量调低。
楚松砚的脑袋歪仰着,靠着墙壁,漆黑的睫毛在眼下倒映出小片阴影。
电影还在播放,顾予岑却无心去看,他直直地盯着楚松砚的脸,喉结缓慢而温吞地滚动了几下,突然觉得烟瘾发作,心肺之中正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压不下去,也停不下来。
两分钟后,顾予岑慢慢低下头,凑了过去,直到距离近得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楚松砚的呼吸喷洒在自己脸上,他才停住。
这一刻他该干什么,他又想干什么。
混乱的脑袋里翻涌起数个想法,顾予岑凭直觉从里面胡乱挑选着,他很清楚,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亲上去。
但现在,顾予岑只是安静地感受着楚松砚平缓的呼吸,良久,才翕动嘴唇,无声地吐出几个字:“晚安,好梦。”
这一晚。
顾予岑彻底将电脑上全部视频看完,甚至连楚松砚剪辑好的那段未完成版视频也反复看了无数遍,他像是不知疲惫般,用僵疼的手拖动着进度条,一遍又一遍,想将视频中每个画面的细节都牢牢记住。
而那些视频文件夹里,有两个文件夹里的视频的主人公完全是顾予岑,有些是直接拍摄的视角,像是从监控画面中提取出来的,有些则是偷拍视角,掌镜人为楚松砚。
顾予岑的喉咙发紧,中间出了几次房间,独自坐到客厅里抽烟。直到一盒烟都被抽光,他心底的焦躁都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他太清楚这些视频代表什么了。
这些视频就像是人死前走马灯的画面,而剪辑后的最终版视频,则完全是个死亡回忆录。
这里面出现过的所有人,都是直接或间接改变过楚松砚生命轨迹的人。他们都成为了掌舵者,推动楚松砚这艘船驶向大海深处。
楚松砚睡得很沉,哪怕顾予岑弄出再多声响,他都始终紧闭着眼,呼吸平稳地深陷梦境之中,就像是被投了毒的睡美人,这么睡去,便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凌晨时,圣彼得堡又下了场暴雪,呼啸的风猛砸着窗户,发出怪兽嘶吼般的声响,回荡在漆黑的夜里。
顾予岑穿外套出去买了盒烟,从店里出来时,他拆开烟盒外的塑料包装,抖出一根,直接蹲在街边吞云吐雾,他的视线远眺着,落到不远处楼房上,落到属于楚松砚房间的那扇窗上。
一根、两根,直到喉咙里隐隐泛痛,脑袋冲上来股剧烈的眩晕感,口腔内都充斥着苦涩味,他才站起身,寻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顾予岑回去后,依旧是看那些视频。
他试图通过这些视频片段猜测出楚松砚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钱?
楚松砚现在根本不缺。
爱?
只要楚松砚想,有无数人愿意给,甚至是毫无下限的给予。
除了这两样,以顾予岑狭隘的眼光来看,根本看不出其他值得追求的了。
人这一辈子不就为这两样活着吗。
楚松砚到底想要什么呢。
顾予岑试着隐晦地去问。
可一旦听见他的问题,楚松砚又只会摇摇头说:“没什么想要的,现在就很好了。”
既然已经很好了,为什么他还要坚持拿着摄像机去拍那些无意义的视频。
楚松砚就像是藏在晨雾里的谜,顾予岑等着太阳升起驱散这层雾,可楚松砚却只会越藏越深,直接藏到不见光的深夜里去,继续当个说假话的虚伪者。
顾予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迫桎梏在一个烂剧本里,扮演着他从来不愿意要的一个破角色,而楚松砚则扮演着他的对手演员,还扮演着导演的角色。
而那些视频,就是剧本中分割出来的一个个小片段,顾予岑绝对占有大篇幅的戏份,仿佛他在楚松砚的人生中也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他们有爱有恨,有以前有过去,偏偏就是不知道是否还有未来。因为楚松砚这个导演不愿意给他看后半部分的剧本,只想让他像个黑瞎子一样被牵引着继续演僵硬的戏。
而他这个角色存在的必要,也只是楚松砚想彰显他的剧本是有感情的,他的人生是曾经快活过的。
他这辈子并非白活。
顾予岑觉得自己好像看透了,又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他走投无路,在胡年打来电话时,接听后也难得地没有打断胡年那碎嘴子的一串嘀咕。
“那个设计师的作品根本就是屎,惨不忍睹!偏偏就是挑了几个出名的模特,硬给他创造的那几坨屎给撑起来了,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路数,他完全是按照几年前的老作品简单改了点儿,再换个色重新搬上台面。”胡年被讨厌的人压了一头,愤愤不平地顺不过气,连着骂了五分钟,没有一句话是重复的。
末了,他还不忘补充一句:“我的作品才是最屌的,我根本就不用靠模特来硬撑,哪怕随便找俩醉鬼穿上来走个乱七八糟的台步,都能看出来我的设计有多牛逼,话说你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多跟楚松砚提我的作品啊。”
顾予岑顺着窗户看了眼楼下站着的楚松砚,回了句:“提了,他不感兴趣。”
“你是不是提的次数太少了啊,你多磨磨他呢,你当初不是跟我说你以前和楚松砚关系最好了吗?还初恋前男友呢,我看都不如Finki ,楚哥见Finki好歹还和颜悦色呢。”胡年什么话都敢说:“不行你就退下来吧,我把Finki推上去,让他和楚哥… 。”
“你闲的蛋疼?”顾予岑语气不善地截停他的话。
胡年被他呛了句,也不生气,反倒笑呵呵道:“对啊,这你都知道,所以你那边进展怎么样?”
顾予岑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进展”是指什么。
“还行吧。”顾予岑呼出口气,接着说:“我突然觉得,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好像了解的都是一个叫楚松砚的壳子,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那你求求我吧,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他在想什么。”胡年欠嗖嗖道。
“你能知道什么?”顾予岑哂笑一声。
“你瞧,你就这样,自以为是地认定别人都没有你了解楚松砚,但实际上你现在不也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胡年不紧不慢道:“晕头转向,两眼发黑,心底攒的火气也全冲着我来,哎,我多惨呢。”
顾予岑没动静了。
胡年翘着二郎腿,手指轻慢且有节奏地敲起了面前的桌子,他甚至不用确认,就知道顾予岑保准现在脸色臭得像鬼一样,至于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戳穿了一个顾予岑不想承认的事实。
“最近还有款制衣的料子没买,挺难找的,但它是设计的核心,你能搞来吧?”胡年有条不紊道。
顾予岑终于开口:“可以。”
胡年笑出了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大发慈悲般道:“你还记得吗,我说过楚松砚是我见过的最贴近黑色的人,而黑色,在众多设计中,通常会表现出极度的普通,譬如作为更鲜亮色彩的辅助背景色,这时候的黑色是很容易被忽视的色彩,但当他表现出极度的独特时,所有人的视线都会聚焦在这抹黑色上。”
“可分明它的颜色从未改变过,却因为被运用到不用的作品上,出现在不同的位置,旁观者的态度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人通常是很难经历翻天覆地的,更何况楚松砚是从最低点慢慢地慢慢地,以最狼狈不堪地姿态爬上来的,他拥有了全部他曾经迫切渴望的,这时候就已经失去了再往上继续爬的欲望,忍是很容易感到疲惫的,这句话不是指□□,而是心。”
胡年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听着手机那头仍然没有声响,他还以为顾予岑中途挂断了电话,刚准备放下手机开口骂,眼睛斜着一瞥屏幕,却发现通话还在继续。
这是认真听课呢。
好学生。
当然,胡年不敢真这么说顾予岑,只能在心底默默嘀咕。
胡年咳嗽了声,接着说:“而且,黑色也是最容易映照出镜像的一种颜色,你能在漆黑的手机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脸,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嗅到曾经不曾注意的灰尘味,我将楚松砚当作黑色,是因为他也有这种能力。”
“你都把这个世界给映照成自己身上的镜像了,那你肯定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胡年说:“这时候,空虚感就会顺着你的身体攀爬上来,如果能缓解空虚感还好,但假如你无法摆脱空虚感,却还要被迫接受某个打破你苦苦维持许久,才捏造出来的幸福的假象的人,反而会更加想要逃脱。”
沉默良久。
顾予岑问道:“你是说我不该出现?”
胡年“啧”了一声,说:“我当然是在说林禹。”
“你怎么知道楚松砚是被迫接受林禹?”顾予岑反问道。
胡年慢吞吞道:“你之前说的。”
“我?”顾予岑根本不记得。
“哦,你喝多时候说的,每次你都不记得。”胡年见怪不怪道。
“我知道的楚松砚,即包含了我了解到的楚松砚,还包含了你所描述的楚松砚的全部。”胡年拖长尾音道:“我知道的啊,可太多喽。”
第88章
自那之后。
楚松砚发现顾予岑对待他的态度变了,如果说前几天的顾予岑是以强硬的姿态活生生地挤进他的世界,那么现在的顾予岑就是将自己转换到了观察者的身份上。
他像是将楚松砚当成了一个有待挖掘的剧本上的角色,尝试以观察者的视角,从各方面来探察楚松砚生活中的各种细节。而这种身份转换,竟让顾予岑莫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甚至还多了分他从不曾拥有过的低微谦卑,连呼吸都变得低缓起来。
深夜中听见轻微的门响声。
楚松砚渐渐睁开眼,他把手伸到枕头下,摸出手机,而后熟练地打开个软件,屏幕上瞬间跳转出个监控画面,画面里一片昏黑,其中占据大半画面的是踩着拖鞋的两只脚,几分钟后,一束冷白色的光从最上方打亮画面。
这个画面,明显是客厅沙发下的视角。
而顾予岑,再次在深夜中打开电脑,开始偷窥楚松砚转存到电脑文件里的视频。
楚松砚面无表情地看着手机屏幕。
他怎么可能完全放心这个租赁来的房子,自然早在住进来的那天,就在房间里每个隐秘的角落里安装了小型监控设备。而顾予岑的一举一动,他都一清二楚,只不过不想挑明罢了。
早在顾予岑解开电脑密码时,楚松砚就猜到了是谁告知了顾予岑自己的住址。
林庚。
楚松砚不知道顾予岑做了什么,才能让林庚豁出去般将住址告知他,但他知道,林庚肯定是在恐惧自己的不对劲。
林庚怕他再出什么事,甚至是主动寻死,所以才决定赌一把。
但其实这种担心是没必要的。楚松砚的视频还没拍摄完毕,他曾经仔细想过,最终视频究竟要弄成多长才算合适,才能完整地概括他这一辈子,才能让每个看过这个视频的人都产生一种想法——
原来楚松砚其实是这么个人。
其实大多数人对待电影中人物时往往要比现实中所接触的活生生的人的印象还要深刻。
因为你能通过看电影来反复电影中的人物的人生无数次,他们都是可拉动的进度条,但生活中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的人生是持续性地缓慢进展,可能稀里糊涂的,这个人的一生就走完了,你却只来得及接触了一小部分。
就像很多已去世的演员,大家对他的评价,基本都会集中在其最出色的影片角色上。
楚松砚不希望最终结局是这样的。
他不希望大家对他的认知定格在——
“他当初演的xx真的让人印象深刻,但怎么就突然去世了,如果他接着演戏肯定能创造出更多的好角色,太可惜了。”
楚松砚只希望他们能想到的是——
“楚松砚吗?他这人啊…我对他的理解是这样的…”
就像现在的顾予岑一样,他不就正在反复拉动进度条,试图从这些由楚松砚掌镜的视频中来了解他这个人,从而忽视了他本身的存在。
可操控进度的视频往往比活生生的人了解起来更容易,也更容易满足大家的掌控感,更方便他们来进行定义。
楚松砚期望自己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最浓重的一笔,在他熄灭之前,先将他燃烧出来最漂亮的火苗定格住,所以视频的时长应该长短适中,过短,则匆匆,过长,则冗杂。
半小时就刚刚好。
还差一点。
快了。
在电脑屏幕光熄灭时,楚松砚也关掉了手机,重新闭上眼,蜷缩着身子埋进被窝里。
第二天,楚松砚起了个早,他去花店买了一大捧红玫瑰,又挑选了个精致漂亮的玻璃花瓶,仔细地将玫瑰花处理好后,全部插进花瓶里,摆在了客厅茶桌的正中央。
顾予岑起床后,看见那大簇的红玫瑰,先是一愣,才慢慢扭头看向在厨房里做饭的楚松砚,提高声音问了句:“怎么突然想起来买花了。”
刚巧楚松砚听清了这句话,回了句:“家里太空,放点儿花比较好,而且楼下花店的玫瑰买的也比莫斯科那家花店要便宜很多,老板人也不错。”
这句话像是夜里乍闪的一颗星,给了顾予岑一种,楚松砚想要好好生活下去的错觉。
他正在努力维持这个家,他不想让家里看起来太空。顾予岑觉得自己可以这样理解。
顾予岑没忍住翘起嘴唇,说:“那明天我去买花。”
“不用。”楚松砚将洗好的菜放在案板上,拿着刀开始切,边切边说:“等这束花枯萎之后再买就好,买得太频繁也挺费钱的。”
“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顾予岑走到厨房门口,压制着语调的上扬,尽量维持平静道:“就这样吧;以后每天我去买花,然后你去买菜,分工合作,也轻松一点儿。”
楚松砚瞥他一眼。
顾予岑任由他看着。
最终,楚松砚说:“都可以。”
之后,楚松砚就看见顾予岑故作自然地坐到沙发上,先是玩了两分钟手机,才伸手把花瓶挪到自己面前,开始细致地整理那簇红玫瑰,挑拣着变换花朵的摆位,抽出一支,挑好位置再插进去,就像在自学花艺一般,还从网上找了个花艺师的教学视频。
但弄了半天,其实和最初楚松砚摆的版本也没什么变化,顾予岑自己却毫无察觉,还觉得弄得非常不错,甚至提议道:“明天再买点儿别的品种的花吧,一起摆着也好看。”
“都行。”楚松砚随口回。
也不知顾予岑听没听见这句,还在那把玫瑰花抽出来再插进去,这样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却自己觉得玩得挺开心的。
楚松砚开始想,顾予岑是不是小时候没玩过那种消磨时间的益智小游戏,才导致现在弄这种无聊的东西,都觉得特有意思。
结果。
吃完饭。
顾予岑按照平时的习惯,和楚松砚一起出门拍视频,却半路溜走,再回来的时候,怀里就多了几捧花。
看那样子,应该是把花店里有的种类都买了点儿。
他不应该当演员,应该开个花店去卖花。
一整天,顾予岑都在摆弄他买的那堆花,连晚上上床的时候还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感觉,而他身上早已沾满了花香味,这股味道有些呛人。
楚松砚没明说,只是默默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往床边的位置挪了挪,再用被子罩住口鼻。
顾予岑不经意一扫,瞧见他的那副架势,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楚松砚还在电脑上挑选今晚观看的电影。
顾予岑的手却横穿过来,压在他挪动鼠标的手掌上。楚松砚向他看过去。
只见,顾予岑冷着张脸道:“你躲我。”
楚松砚愣了下,有些无奈顾予岑的心思敏感,但当下只能先扯下蒙在脸上的被子角,可刚接触到外部的空气,强烈的气味瞬间引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声比一声大,他咳得脸止不住地发白,脖颈抻长着,像被抓住、即将送往屠宰点的肉禽。
顾予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住身子,但看着楚松砚的眼尾一片通红,甚至已经咳得开始干呕,他才大梦初醒般,伸手去架住楚松砚的身体,然后一下接着一下拍打他的后背,试图让他把这口气给顺过来。
楚松砚紧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衣领,想要遏制住继续上涌的呕吐的欲望。
可根本是无用功。
良久,楚松砚才停止咳嗽,但他的身体已经紧绷得不成样子,像是随时会断掉的一根细弦。他看向顾予岑那发白的脸,安慰般哑着嗓子说了句:“不是躲你… 是你身上的花香味太重了,有点儿熏人。”
顾予岑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楚松砚已经松开了抓着他的手,身体后仰着靠下去,接着若无其事地继续挑选电影,试图将方才的变故彻底掀篇:“不如今晚挑个搞笑点儿的片子来看吧。”
顾予岑转动眸子,看向自己手腕上被楚松砚抓出的那一圈痕迹,半晌,才低声说:“我没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你受不了太浓的香味?”
楚松砚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抚道:“喷的香水之类的都没关系,就是花香味有点儿太杂,又混上了沐浴露的味道,一时有点儿闻不习惯,下次就好了。”
“…啊。”顾予岑应了声。
可之后,楚松砚清楚地感觉到,顾予岑的心不在焉。
电影才播放了个片头。
顾予岑就借口经纪人有事要打个电话,出去了,等他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全部的味道都被烟草味彻底覆盖。
最烈的纯烟,甚至没夹杂任何爆珠的清香。
第二天。
顾予岑从花店回来时,手里只拿了几朵红玫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花了。
“不是准备再买点儿其他品种的吗?昨天那样挺好看的。”楚松砚笑着问。
“还是红玫瑰好看,其他的算了。”顾予岑摇摇头,之后走到花瓶前,将里面的鲜花抽出来,全部扔进垃圾桶,沉默地将手里刚买的玫瑰花插进去。
再把垃圾袋打包好,重新下楼扔了出去。
花瓶里孤零零的几只花,看起来远没有昨天那般热烈鲜艳。
红玫瑰花瓣上刚缓缓流淌起来的血色,就这么又苍白了下去,无声无息。
第89章
窗外的风吹进来,玫瑰花瓣从枝头跌下去,在空中短暂地飘悬了会儿,便彻底掉落了下去。
“有些花哪怕照顾得再精细,你也永远无法阻止它的提前枯萎。”楚松砚轻声说着,语调平缓,就像是电影中无感情的旁白那般,他将镜头聚焦到那片花瓣上,结束了半分钟的拍摄。
而他这句话,也真成了这段视频中的旁白,甚至,还成为了那最终版视频的结束语。
随着视频接近尾声,这句话的最后几个字还在继续,而画面却从凋零的花瓣跳转成了一片黑屏。
全黑的画面持续了三秒钟,楚松砚的旁白才终于消失。
重新剪辑后的视频时长还是二十分钟。
不多不少。
二十分钟,足够旭日升起,驱散整片天空的昏黑,也刚好是顾予岑下楼去花店里买一束鲜花的时间。
但这次,他在楼下徘徊了会儿,抽了两支香烟,又散了散身上的烟草味,才重新一步步地走到楼上。
可这次,当他用钥匙拧开门锁后,随着门缝一寸寸拓宽,他听见的不是厨房里的油烟机轰响声,而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仿佛他的呼吸便是这片空间内最清晰的声响。
“楚松砚?”
顾予岑进了门,视线左右徘徊着找寻楚松砚的身影,他的呼唤声根本无人回应。
出门拍视频去了?
不可能。
摄像机还摆在茶桌上。
不对。
这次摄像机摆放的格外规整,就像是刻意的,平板电脑被关上了,平放在茶桌上,而摄像机则端正地、一丝不苟地紧贴着摆放在电脑旁,它们处在同一条直线上。
顾予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连迈出步子都变得如此困难,就像是在刀刃上行走般,每一步都引得身上直痛。他一步步地走向卧室,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推开卧室房门。
平时开了那么多次的房门,这时候怎么就推不开了呢。
这就像是顾予岑大脑最深层的理智在控制着他的身体,阻碍他推开那扇通往未知的大门。
时间线被无限拉长——
“啪。”
房门终于推开了。
手里拿着的玫瑰花也终于摔落到了地板上。
鲜红的花瓣被风吹着,散落满地。
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的红。
玫瑰花的红,床单的红。
红血丝攀上眼球。
顾予岑看见,楚松砚安静地躺在床上,紧闭着眼,身上还穿着昨晚刚洗的睡衣,而他衣袖下的手腕上赫然是一道狰狞无比的口子。
曾经疤痕所在的位置,被再次割开了。
楚松砚,自杀了。
当晚,有关楚松砚自杀的消息冲上国内热搜,与此同时,紧随其后的几条新闻都是媒体的报道照片,其中几张照片还有顾予岑的身影。
顾予岑甚至顾不得做任何遮掩,就那样穿着最单薄的衣裳,以最狼狈不堪的姿态,将楚松砚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脸上分不清是恐惧还是悲痛,当摄像头闪光灯闪烁的一瞬,被定格下来的,只有无法忽视的空白。
顾予岑像被吓傻了,根本不知道做任何反应,面对狗仔的追问也只是木着张脸,连句话都很难说出来。
这不像是顾予岑。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面对媒体时,顾予岑永远是一副滴水不漏的模样,哪怕是当年刚出道时的青涩年纪,面对媒体无力的提问,他顶多也就是漫不经心地回怼过去,因为他有顾家给他做支撑,他从来不止演艺圈这条路可以走,他要是不想干了,随时都可以退出,没人能拦着。
可现在,他就像个刚出社会就被人蒙头打了一棒的傻子,连个正常人的基本反应都做不出。看到网上流传视频的人甚至要怀疑他是否真的是顾予岑。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胡年穿着厚重的棉服,根本来不及打扮,他穿的完全是随手抓起来的几件衣裳,长的套短的,大的套小的,活像个拾荒的。胡年焦躁地抓着头发,忍不住左右踟蹰,嘴里一句接着一句地嘟囔道:“你不是说一切都挺好的吗?怎么就突然这样了?你按照我说的来做了吗?”
顾予岑却只是蹲在楼梯口,用手撑着脑袋,低垂着眼,叫人看不清表情,倘若不是医院禁止吸烟,此刻他脚边肯定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烟蒂。
胡年想不通,怎么好好的,人就突然自杀了。他根本停不下来踟蹰的脚步,一旦停下来,看向顾予岑的背影,他就开始觉得压抑。
现在的顾予岑让他觉得,楚松砚根本就没有救回来的可能。
抢救的时间过的如此漫长。
“这帮破媒体狗仔,早不来晚不来,现在都这种紧要关头,一个个都蹲在外面准备捡尸体呢?”胡年破口大骂道:“全都是他妈的傻逼,能不能滚远点儿啊。”
“…你出去跟他们说啊?”顾予岑的声音哑得可怕,嗓音极低,却让人无法忽视:“你在这儿骂他们能听见吗?还有,捡谁的尸体?你的?”
胡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停下,说:“不是,我不是这个… ”
顾予岑对他摆摆手,“出去,让我自己待会儿。”
胡年不敢说话,直接就出去了。
防盗门打开,走廊里冷白色灯光挤进来,但几秒后,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楼道里彻底重归黑暗,鸦雀无声的环境显得鼻息间的消毒水味如此明显、浓重,就像是直接将顾予岑这个人扔进了装满消毒水的瓶子里。
但消毒水味扑上来后,一股挥之不散的血腥味再次席卷而来。
顾予岑的身上沾满了血,包括他的掌心里都全是已经干涸的血液。
顾予岑已经忘了上一次楚松砚自杀被林庚带走后,他都干了什么,但这次,他记起来了。
他下楼买的一袋子水果滚落到地上,滚进血泊里,表面都沾满了属于楚松砚的血液,原本便熟透的苹果愈发得红,仿佛已经成了白雪公主童话里的毒苹果,红得直让人慎得慌,看见它就忍不住全身发颤。
而顾予岑就像是被女巫蛊惑的白雪公主,他捡起了在血泊正中央的刀子,用那把刀削干净了苹果表面的皮。
或许是曾经削过无数朵玫瑰花,他的刀法才能如此熟练,那颗苹果被他削得十分漂亮,可表面的红色却无论如何都削不干净。
皮削掉了,表面却又沾上了血。
他咬了一口。
苦的。
像致命的毒药。
之后没联系的两年,顾予岑都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想和楚松砚联系,还是害怕一联系他,就会想起那晚擦不净的血红色。
他用了两年才想清楚。
是怕。
就像之前怕狗是因为会想起猪宝一样。
那些血腥的记忆让他觉得恶心。
可现在,历史重演。
顾予岑开始想,是不是他根本就是个扫把星,所以一切他想抓住的,最后都会走向凋零。
怎么就这样了呢。
掌心慢慢开始湿润。
顾予岑一直待在楼道里。
在七个小时后。
楚松砚终于从抢救室里推了出来。
他脸上罩着呼吸罩,气息却如此微弱,胸膛起伏微不可见,仿佛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顾予岑没敢看他,最后,还是胡年来告诉他有关楚松砚的消息。
林庚搭乘最早一班航班赶来,风尘仆仆,身上是掩盖不住的死气沉沉。
本以为他看见顾予岑时,会像上次一样大发雷霆,可并没有。林庚只是匆匆看了他眼,便直接进了病房,整夜守在楚松砚身边。
顾予岑却自己逃避着,龟缩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
但他在这头逃避,不代表别人就会任由他逃避下去。
国内的舆论再次发酵。
原本的舆论集中点还在楚松砚身上,但不知谁再次在网上放出了两年前楚松砚住院的新闻,并且附带了些似是而非的言论,将顾予岑彻底扯进了浑水中。
而两年前那场闹剧也再次走进大众的视野。
那次楚松砚住院传闻就是自杀,但大多数舆论都将原因归结到了楚松砚的心理问题上,可如今,楚松砚再次出事,顾予岑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俄罗斯,还恰巧出现在楚松砚意外的第一现场。
楚松砚上次出事不就是在《阴雾守》杀青后不久,当时的顾予岑又是否在场?
回顾楚松砚与顾予岑进入娱乐圈这么多年,好像每次其中一方出事,都有另一方在场的影子。
他们之间究竟有何不可言说的秘密?
顾父的电话一通接着一通,还有公司打来的,顾予岑通通没接。
手机被他攥在掌心,屏幕一阵接着一阵地亮起,就像审讯室内的明灯,正在一遍遍地审问他的内心。
楚松砚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他总是见证楚松砚的寻死?
或许他根本不该再次接近楚松砚对吗?
楚松砚到底想要什么。
他到底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就像顾予岑不知道死亡对于自己来说有什么意义,他也不明白死亡对于楚松砚的意义是什么。
同样,他也想不通死亡对楚松砚来说意味着什么。
顾予岑又开始看那些视频。
胡年就陪着他看。
可一遍遍无意义地重复观看,除了像锯齿一样缓慢划断顾予岑紧绷的神经,再也没有其他的作用了。
胡年察觉到顾予岑的状态愈发不对,甚至濒临崩溃的边缘。他伸手拍了拍顾予岑的肩膀,叫他:“顾予岑。”
顾予岑像听不见,根本没有反应。
胡年又揪住他的衣领,说:“走吧,出去抽根烟。”
顾予岑挥开他的手。
胡年拔高声音:“顾予岑!”
顾予岑终于抬起血红的眼。
胡年深吸口气,蹲到他面前,低声说:“当初是我最先发现楚松砚拍视频这个举动的,你跟我出去抽根烟放松一下,咱俩再接着研究行吗?”
“所以呢?你当初发现他是在给自己拍死亡回忆录了吗?”顾予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话里充满讥刺:“谁都没发现,谁都发现不了,他就是这样,永远都他妈的高高在上,不想让任何人猜到他人生的走向,不想任何人掌控他的想法,大家都以为他要做这个,他就偏要做那个,大家都以为他要得一辈子影帝,要拍一辈子戏,他就偏偏要一遍遍地寻死,让所有人都怕得要死,听到他的死讯后痛哭流涕,他就无比满意了。”
顾予岑的脖子上布满青筋,他也不知道自己这话是对谁说的,像是对胡年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想告诉自己,你不在乎楚松砚,说不准他就乐意好好活着在你面前晃悠一辈子。
可没用。
他知道自己完全是自暴自弃式的胡言乱语。
他根本不知道楚松砚会怎么做。
他完全失去了信心。
对自己的,对楚松砚的。
第90章
“今晚,瑞金奖最佳男主角的得主是张令德!”
全场掌声雷动,聚光灯一瞬聚集在第三排身穿西装的男演员身上,而大屏幕也将他面上的喜悦与激动全部投映下来。
而同为入选者的其他几位演员虽仍旧努力摆出祝福的姿态,却难掩眼底的几分失落,连鼓掌时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恐怕,此刻唯一真能像表面上那般平静的,只有坐在张令德身旁的顾予岑,顾予岑作为与他搭戏的前辈,两人同时提名,网上皆猜测顾予岑要再度蝉联瑞金奖最佳男演员的称号,再次将金奖攥进自己手里,却在此刻失之交臂。
不过也是,顾予岑踏进演艺圈这么多年,如今与张令德一同出演的这部片子更是他从业多年出演得最为力不从心的一部。
简单来说,就是顾予岑所扮演的角色,并不适合他如今的年纪。
他才三十岁,演出来的角色却像垂垂暮老的状态,他的演技毋庸置疑,否则也不会给观众这种极度反差的视觉效果,但,这种效果并不适用于瑞金奖。
他分明拿过那么多次瑞金奖,最为清楚这个奖更看重什么效果,更应该用什么角色来申奖,可偏偏就用了这么个在社会搓磨中渐渐接近老态的颓唐角色。
颁奖礼过后。
散场时,顾予岑没急着走,他就坐在那儿,稍抬眼梢看着正站在远处、拿着奖杯眉飞色舞的张令德。
张令德的社交能力不错,不少人都乐得凑过去道两句贺喜的话,他左右应付着,视线却在四周兜寻,大家都清楚他在找人,至于找谁,还不就是找那个把他送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楚松砚。
说来可惜,当年那接连几遭荒唐的新闻报道,便将曾经最风光的影帝送往了下坡路,而楚松砚像是压根儿对这些就无所谓,从未出面做任何澄清,就这样任由舆论发酵到最顶端,再被时间慢慢送往低端,直到被大众淡忘。
楚松砚自那之后,便再没接过任何戏,彻底息影,成为了时代落幕的产物。但他也没直接走出演艺圈,而是用自己手头的钱还有人脉,和娱乐圈里几个眼光毒辣的幕后工作者合伙开了家经纪公司。
而张令德就是林庚亲自带出来的第二个演员。
但说来奇怪,张令德对林庚这个经纪人怕得很,反倒和楚松砚异常得亲,遇事都要先找楚松砚。而在节目上遇到主持人的刻意刁难,抛出与楚松砚相关的问题,他也都是毫不避让地维护住楚松砚的名声。
为此,张令德早期与媒体闹出过不少口角矛盾,为此还被大肆报道过不少黑料,甚至曾经一度要被媒体封杀。
但这些都是曾经的事了。
现在张令德站上了领奖台,没人能说句不合时宜的话。
可今晚,张令德到底还是没寻到楚松砚。
他从人群中脱身,回首时也只能看见个形单影只的顾予岑。
张令德自然知晓那些新闻,甚至还知晓几件真实发生过的事,所以他对顾予岑的态度很矛盾,曾经的他觉得顾予岑是站在楚松砚对立面的,这两人之间梗横着一道深渊,清晰地分割成两派,可事实上,在剧组里拍戏时,大多数时候顾予岑反而会在剧本里某些细节处理上对他伸出援手。
可以说,张令德能得这个奖,脱离不开楚松砚对他的指导,也脱离不开顾予岑的点拨。
而且在有些时候,张令德甚至能从顾予岑身上找到几分楚松砚的影子。
他们真的,如此相像。
有时在剧组的夜里,看见顾予岑独自站在偏僻处抽烟的背影,张令德还会恍惚一瞬,以为是楚松砚来秘密探班。
可走进,触摸到那人的肩膀,在他回首时,张令德又会突然了然——哦,原来是顾予岑。
张令德站在原地,盯着顾予岑的身影,又开始走神,直到顾予岑走近,他才猛地回过神,张开嘴说了句:“顾前辈好。”
“嗯。”顾予岑的视线漫不经心地划过他手上拿着的奖杯,稍作停顿。
张令德下意识地攥紧奖杯。
顾予岑笑了声,抬眼重新看向他的脸,说:“恭喜了,人生中的第一座奖杯,好好收着吧。”
顾予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走了。
“诶,顾前辈!”张令德条件反射地开口叫住他,但当顾予岑停住脚步,扭头看向他时,他又忘了自己为何要开口叫他。
良久,张令德才憋出来句:“多谢前辈指导。”
顾予岑冲他微微颔首,便走了。
他离开的背影如此干脆,一如以往。
张令德怔神半晌,他本以为再次见到顾予岑时,他也会像如今这般,可自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顾予岑,也再没有听到过任何顾予岑接戏的传闻。
顾予岑这几年拍了不少戏,可以说是刚结束一部,便紧接着开始接下一个剧本,压根儿连出戏的休息时间都没给自己留。更甚时,遇见剧组提前开拍,顾予岑还要两头跑,轧戏的情况也常有。
可这部戏后,他就像是因一遭奖杯落空,便承受不住打击,彻底沉寂了下去。
后来,张令德还是无意间从林庚那儿听说的,顾予岑对外宣布再也不接戏,至于原因,好像是准备接手家里的产业。
张令德只觉得挺可惜的。
但这话他也没法对别人说,因为他是得奖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对前辈的奚落,被传出去,估计又要被媒体大作文章了。
但话憋在心里,总有一天会在无意间吐露出去,而且还如此不合时宜地讲到了楚松砚的面前。
反应过来后,张令德连忙放下酒杯,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才敢偷偷抬起眼皮,朝楚松砚所在的方向瞥过去一眼。
可楚松砚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平静得多。楚松砚只是抽完手中的烟,又将滑到小臂上的手链重新拨到手腕的位置,才不咸不淡地开口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可惜的。”
张令德连忙应声道:“我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毕竟我也没上过几年学,进娱乐圈之后视野也就停在圈子里了,仔细想想,还是他现在的选择更轻松些,回家多好,我也想回家。”
说完,张令德恨不得猛拍自己的脑袋。
他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张令德重新举起酒杯,转移话题道:“喝完这杯我就上楼睡觉了,明天就进组了,估计也就没法睡个好觉了。”
他自己仰头喝完那一杯。
楚松砚安静地看着他。
许久。
张令德放下酒杯。
楚松砚便起身,说:“楼上都收拾干净了,你睡觉前记得把汤给喝了,不然明天脑袋疼。”
张令德嘿嘿笑,“哥,还是你对我最好,要是庚哥,他保准又要骂我不学好的,我之前那个助理都让他给凶跑了。”
楚松砚摇摇头,无奈道:“上楼吧。”
张令德收拾好酒杯,便颠颠地跑上楼了。
他一走,楼下又重回死寂。
楚松砚早就习惯了这种安静,他把所有灯都关上,合着衣裳躺到沙发上,这是他这两年的习惯,没事可干的时候就安静地躺一会儿,刚开始他还在卧室躺着,但林庚每次来要是看不见他,又看见他卧室里漆黑一片,就会以为他又要寻死,发现他好好地躺在床上之后,又缓不过来,只能站在卧室门口自己抹眼泪。
林庚这样挺可怜的,没有张令德之前,他的世界就围着楚松砚打转,生怕他又想不开。后来有了张令德,他开始忙着工作,这种情况才缓解了点儿。
这几年,林庚也长了几根白头发,唯一还算好的,就是他那啤酒肚还没消下去,还是那般福态。
楚松砚躺了会儿,或许是要睡着了,脑袋正处在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他不自觉地喃喃了声:“他早就该回去了。”
细数这几年。
胡年与顾予岑作戏,一方要模特,要材料支持,一方要恋人身份的伪装,就这么演着现实中的戏,真真假假,累得人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应该存在的。
最后双方都未得到想要的,闹剧成终,不欢而散,分道扬镳。
而楚松砚早几年与林禹周旋,也不过是想要出人头地,在这个圈子里彻底站到最顶端,让曾经舍弃他的都没法逃避他的存在。可他如今却又甘愿退到幕后,销声匿迹。
而他心心念念想要给马特维买个好点儿的墓地,至少是能趁亡人生前所愿的,最后却又恍然发现,亡人连生前信仰都抛却了,根本就没法给他一处安宁之所。
至于林禹,或许是怕了,又或许是看轻了,再加上楚松砚刻意为之,他也慢慢淡了与楚松砚之间的联系。
如今留下的,都是当初楚松砚从未想过的结局。
物是人非。
楚松砚缓缓掀起眼皮,将右手举到眼前。
在黑暗里,手链上串着的佛珠如此显眼,而它遮盖不住的疤痕更是清晰。
当初楚松砚就是按照第一道疤来划开的第二道伤口。
如今疤痕重得像从骨头里溢出来的淤。
丑陋无比。
楚松砚抚摸了下疤痕。
他有时觉得。
或许他早就死了。
只不过重活的第二次也不尽人意,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但好在,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曾经被他拖进黑暗里的人都走出去了。
只差一个林庚。
可林庚不愿走。
楚松砚一想起他,就觉得心中有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