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追忆难平
◎红色真是漂亮的颜色,但要穿在别人身上。◎
白小船走出这一魔障所花的时间比生商预想的要少很多,她原本以为就以她当时的那种状态至少得要一年呢,没想到也就五六个月,她就重新振作起来了。
但是这也只是振作,根本无法和以前相比,以前的白小船,她潇洒大气,而如今的白小船,身上、眼中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疲态。
或许这跟她年岁见长有关,但生商觉得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之前的那一场巨大打击。
那场骗局耗光了她一生的心血,报警之后,警察连续追踪了三四个月,却一直找不到那个团伙的踪迹。
眼见着所有的钱都石沉大海,任谁一夜之间家财散尽都不可能愉快接受,白小船这么快就能振作起来,生商都觉得她很厉害。
以白小船的工资和生商赚的钱,她们之后渐渐摆脱贫困,过上以前那个水准的生活,也花不了太久,只不过生商现在遇到了一些事,她要回咸阳去。
那就是——李福和洛星要出狱了。
他们犯了罪,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总的来说应当将过去一笔勾销,可生商内心总觉得他们所受的刑罚太少。
她从下定决心要回咸阳到离开秦皇岛之间也就两天时间,这两天时间对于白小船和小灯来说,接受时长较短。
白小船知道生商家里面的事,所以当生商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她自觉没有什么理由阻拦她,但内心深处却总是有些担心。
她帮生商整理行李时,说:“生商,你去了要干什么呢?见到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生商若有所思,她将手中的衣服放进行李箱里,“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见他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见他们,白阿姨,我还挺迷茫的。”
白小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或许你只是想去探讨一下为什么他们对自己至亲之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生商闻言眼睛一亮,她看着白小船,觉得她很厉害,她心想或许是白小船阅历上去了,所以说对世事的看法总是更深刻一点。
“白阿姨,您说的很对,或许这就是我想要的。”
“那你……”白小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还回来吗?”
生商抬起头看向她,问:“阿姨,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当然会回来呀。”
“哦,不是。”白小船干笑了两声,“我就是觉得现在家里也没钱了,房子也没了,你会不会觉得跟我们住在一起太辛苦了。”
生商立即说:“怎么会?我跟妈妈在一起住的时候,条件比现在差多了,白阿姨,您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我,我虽然不是您的女儿,但是您却拿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吃穿用度跟小灯没有任何差别,我怎么可能会因为家里的房子没了就不想跟你们在一起来呢?”
“害!”白小船听罢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我就随便说说,你别当一回事,我就是现在老了,有些神经兮兮的,太敏感了。”
“阿姨,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而且会尽快回来。”
“好,我和小灯等着你。对了,你明天几点的火车?”
“下午三点。”
“哦,那你得提前跟小灯告个别,她上完学回来发现你不在了,肯定会特别难过,到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好,您放心吧。”生商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大盒蜡笔,“您看,我连礼物都给小灯备好了,到时候我就跟小灯说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让小灯拿着这些蜡笔画画,我肯定会在她用完这盒蜡笔之前回来。”
“还是你会哄她。”白小船笑着说。
六年前,生商拖着一身的伤,带着妈妈的骨灰,跨越千里,以一种迷茫的、未知的心态来到秦皇岛。
六年后,生商依旧拖着一身的伤,带着妈妈的骨灰,跨越千里,却以一种笃定的、已知的心态回到咸阳市。
这六年中,她对着妈妈的骨灰说了无数句话,因为担心她孤零零的待在骨灰盒子里,会很孤独。
下午走的时候,小灯一改往日的善解人意,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抱着生商的腿一直哭,生商从未见过她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白小船在一旁安抚着她的情绪,可她就是不听,将生商送她的蜡笔一根根扔的乱七八糟,甚至到上学的时候,她依旧抱着生商不撒手。
生商和白小船哄了又哄,最后还是小灯实在哭累了,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生商才有机会离开。
生商不放心小灯一个人呆着,所以推辞着不叫白小船送,眼见着时间快接近了,担心赶不上火车,生商说了两句就提着行李跑了。
她走的太过匆忙,却没有看到白小船那一瞬而逝的不舍和忧郁。
到咸阳市的时候是早上九点,到那里后生商也没有去找别人,而是径直走去了之前跟妈妈租房子的那个小区,进到一楼的时候,她四处寻找之前那位给她梨干的房东阿姨。
她没有找到,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阿姨早在两年前就将自己手下的这栋楼租完了,现在人在南方跟女儿住在一起,每月只用收租就行。
知道她过得好就行,生商拖着行李箱,找了处民宿,跟那老板协商了一番,花了八百租了半个月。
找好住的地方之后,她在想要不要去看以前的班主任,但是又觉得此去六年,当时没有听她的话,没有继续学习,实在是没什么脸面去找她,估计她也对自己很失望。
想到这儿,她将妈妈的骨灰从包里取出,说:“妈妈,我之前看过一本书,书上面说人死之后要早点入土为安,否则魂魄无法投胎转世,时间长了是个孤魂野鬼,慢慢的都会找不到去往黄泉的路。”
“已经过去六年了,我到现在都没有让您入土为安,您会不会怪我呀?但是我还是没有找到让您安息的地方,我在秦皇岛看到过一处墓园,这个墓园就在海边,我心想若是能将您葬在那里倒也不错,所以我这些年来一直在攒钱。”
“只要攒够九万,我就能将您葬在那里,其实我当时已经攒够了八万五千块,再攒五千就能让您入土为安了,可是那时候白阿姨要卖了房子去救治小灯,她被骗了,我不得已拿出了要给您买墓地的钱来贴补,这样一来二去,钱也越攒越少。”
“算了。”生商轻轻拍了拍木盒,“您先别着急,我再慢慢给您找一个下葬的地方,如果您真的忘了去往黄泉的路,大不了我死了找到您,带着您一起去。”
“或许也是我贪心,想让您一直陪着我,就好像只要您的骨灰在我身边,您就也在我身边一样,你应该不会怪我吧。”
“不过洛星和李福明天早上就出狱了,我准备明天到监狱门口等他们,我想问他们一些问题,您也知道,我不是正常人,好多东西都想不明白,所以只能靠嘴去问,我还想起来六年前他们刚被判刑时,我当时内心中有一个很强烈的想法,那就是杀了他们给您报仇。”
“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这个想法,因为我觉得,这样不好,您肯定不会让我这样做,如果我真这样做了,才会真的让你灵魂难安。”
“对了,我现在知道那本语文书上面的仙人穿的是什么衣服了,是魏晋时期的汉服,我很喜欢这种衣服,前几年的时候我还买了一套,偶尔拿出来穿穿,您应该也看到了吧,是不是很好看?”
“是黑色的,袖子很宽很大,我本想着将头发留长一点,挽个簪子,配那套衣服,结果还没来得及留长呢,头发就被卷进了机器里,还好我那同事眼疾手快,及时拿着剪刀剪掉了卷进去的头发,不然我那次可能就要跟您一块儿下黄泉了,从那儿以后,我就不留长发了,不过那个工作我已经辞了,所以现在开始,我应该可以留长头发了吧。”
“我大抵是太无聊了,老对着您说闲话,也不知道您觉不觉得无聊,不过就算您觉得无聊,我还是要说,您要是受不了了,就到我梦里跟我说。”
“说来也是奇怪,您怎么从来没有进过我的梦中?我曾看过本书,那书中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整日整日的想着您,可是晚上的时候为何却梦不到您呢?”
“妈妈,我长大了,我马上二十二岁了,您都缺席了我七年生日,您说说,我该拿您怎么办才好?”
生商说到这儿,转头看向窗外,春日的阳光像融化的蜜糖,懒洋洋地淌在窗台上,窗外那棵老槐树抽出了嫩芽,新叶薄得能透光,在微风里轻颤。
几只麻雀在枝桠间跳来跳去,啄食去年残留的槐荚,更远处的草坪上,蒲公英的黄花星星点点绽开,有个穿红毛衣的小女孩正蹲在那里,鼓起腮帮子吹散了一朵毛茸茸的种子。
生商有些看呆了,她喃喃说:“妈妈,红色真是个漂亮的颜色,但是得穿在别人身上,因为当我每次穿着红色衣服的时候,我只会想起那天夜晚我吐出的鲜血,很多很多,整个床单都被洇透了,连床单底下的褥子甚至床板上,都有,我想那或许是我十分痛苦的象征。”
“我吐的血越多,说明我越爱您,我的身体比我的大脑要诚实,总能给我传递很多信号。”
生商打开窗户,闻到了一股泥土的味道。
“妈妈,我是真的很想你。”
第102章 怙恶不悛
◎坏人根本不会因为他们做过的事后悔。◎
铁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缓缓向外推开一道缝。
洛星先挤了出来,左脚迈出的瞬间,正午的阳光像一盆滚水浇在他脸上,他下意识抬手遮挡,手背上的老年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显,那里曾经纹着一条青龙,如今只剩一团模糊的蓝色污渍。
李福紧随其后,脚步比他沉稳些。两人站在监狱大门外,背后是缓缓关闭的铁门,面前是一条空荡荡的马路,李福的帆布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双鞋还是六年前穿进来的,现在鞋帮都已经泛黄开线了。
阳光太烈了,洛星不禁眯起眼睛,他感觉睫毛都在发烫,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地上,又细又长,像根枯树枝。
远处有只麻雀在啄食,听到动静扑棱着飞走了。
“靠!”洛星吐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冒烟,六年没抽过烟,现在他只想狠狠吸上一口。
李福没说话,只是仰头看了看天,他的脖子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咔嗒”声,就像生锈的齿轮,阳光照在他脸上,那些皱纹里藏着洗不干净的阴影。
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树叶,洛星看着其中一片粘在了李福的裤腿上,李福低头掸了掸,动作很重,像是要把自己的腿拍断一样。
监狱外墙上的爬山虎在风里轻轻摇晃,新叶和枯藤纠缠在一起,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但又很快归于寂静。
两人就这样站在大门口,谁也没先迈出下一步。
因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
李福吐了口痰,抹了把脸,说:“这谁啊?来接咱们的?”
洛星脸抽了几下,突然呲牙咧嘴的笑了一声,“洛生商。”
“洛生商?”李福听到这个名字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他不确定的问:“你女儿?”
“你这记性也忒差了,六年前在法院里面抱着她妈骨灰的那娃娃不就是?”洛星说。
李福眯着眼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似的捶了捶头,“哦,你女儿,我记起来了。”
他们看到生商只是站在那里没有表情,也不走过来,于是齐齐向她走去。
“哟,生商,知道今天是爸爸出狱的日子,专门来接我来了?”洛星笑着问,不知道是哪里有问题,他笑的时候生商总觉得他的骨头也在晃。
生商看了眼李福,她问:“你可知错了?”
李福愣了几秒,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直笑的前仰后合,他指着生商对旁边的洛星说:“你女儿也太逗了。”
“我不只是他的女儿,我还是你的外甥女。”
“别!”李福摆着手说:“我可没有你这种外甥女,见着亲舅舅就跟见着仇人一样,送亲舅舅进监狱。”
“你害死了你的亲妹妹,难道你的心中没有一丝忏悔?”生商问着,心中有些难以置信。
“我害死?警察当时没跟你说了吗?是她自己夺过我手里的刀自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能算是我害死了她?”李福不以为意的说。
“那你呢?”生商没有在理睬李福,而是转过头看向洛星。
没有李福的不以为意,洛星态度倒是诚恳很多,他想要拍一拍生商的肩,生商却在他的手即将落到肩上的那一刻移动了一步,洛星有些尴尬的抽回了手。
他干笑了两声,“生商,我知道你恨我,但是现在你妈已经死了,咱俩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等爸老了以后,你还得给爸养老呢不是?”
“我问你知错了吗?”生商又问。
洛星突然抬起头看向生商,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这崽子跟自己打架的场景,他笑了起来,蜡黄的牙齿在阳光下就像一截死木*,“知错了,知错了。”
生商闭住眼,摇了摇头。
“原来在你们心中,从来都没有因为逼死了她而感到痛苦,你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那你们坐牢的意义是什么?”
“靠!”李福朝生商吐了口痰,那痰粘在生商的领子上,无比恶心。
生商握住拳头,朝李福的脸上狠狠一拳,李福到底老了,生商又是卯着劲儿的打,所以他一下就被打趴在地上,一溜血从嘴里流了出来。
洛星没管李福,照旧笑着对生商说:“嗳,生商,你别跟这畜生一般见识,爸真的知道错了,你今天能来这儿等我,我高兴的不得了,我心想你是不是也顾念着咱们父女之情呢?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放心,只要你愿意认爸爸,就永远当你是女儿,咱俩一块儿回老家,咱父女俩享受天伦之乐,成不成?”
生商扭着手腕看向他,“欻”的一下,朝他的脸上也是狠狠一拳,洛星毫无防备被打倒在地,他舔了一口被打的那半边脸的牙,感觉大牙都松了一颗。
他顿时破口大骂:“你个吃野食长大的杂碎!敢打你老子,我果然没说错,你就是个杰物!”
生商冷冰冰的看着他,轻轻一笑,“在来这里之前,我一直在想见到你们应该怎么样,我昨天想了一宿,想到了一个法子,我觉得你们现在肯定很想揍我,但是我也很想揍你们。”
“要不玩儿个游戏吧。”生商说着从背包里取出两张纸,给面前坐在地上的两个人一人丢了一张。
“要不咱们打架吧,你们两个打我一个,这是协议书。”
李福瞪着协议书看了半天,最后吐出一口浊气,对洛星说:“靠老子没念过书看不懂字儿,她这上面写的啥?”
洛星念到:“特此协议,今日互殴,生死难料,如出意外,免除责任……”
李福打断洛星,吼到:“放屁,老子跟你签个屁的协议,老子这才刚出来,你就想诓骗老子重新回去?我告诉你,没门儿,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们两个大男人要是真跟你打起来了,你到时候再激怒我们,然后我们在怒气之下把你打出什么问题,你到时候再去找警察,把我们一告,我们不又得坐牢了?”
他这么一说,洛星也反应过来了,他立马把手里的协议书攥成一团,往生商脸上扔,“洛生商,你别忘了你姓洛,没想到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娃娃心眼这么多,要不是老李这么说,我还真被你给诓到了。”
生商闻言似笑非笑的问:“洛星,如果李福不说出来,难道你真的想要跟我对打?”
“靠,你把老子牙都快打掉了,老子想揍你不是很正常?”
无可救药。
李福这个时候起来了,他指着生商的鼻子,骂道:“你应该感谢今天我刚放出来,后面又有兵守着,不然我今天就算打不死你也要你半条命,今天这一拳头你给我记住了,以后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下次见到你,肯定不会像今天这么算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瞪得极大,谁见了都发怵,因为那双眼里闪着阴冷的光,和无情无义到能完全豁得出去的恶毒。
可是生商不怕他,完全不怕,她没想到李福这个人倒不完全是个蠢货,自己打的小算盘就这样被他给看出来了。
真是可惜了,如果李福能像洛星一样愚蠢就好了。
她这样想着,终究不死心,她又开口问:“李福,她是你妹妹,你逼死了她,你的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后悔?”
“后什么悔!你烦不烦?又不是我死了,我管那么多干嘛?”
生商感觉浑身很不舒服,她心想自己若能是个正常人就好了,若是个正常人,此时这种愤怒就会冲昏她的头脑,促使她当场跟他拼个你死我活,可惜她是个完全理智的人,即便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没什么情绪起伏。
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过来找他们质问,李福死不悔改,洛星只想着找个人给她养老。
他们根本就是没人性的东西。
生商叹了口气,死死盯住他二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那你们会下地狱。”
李福“切”了一声,手插着兜扬长而去,洛星则机械式的笑了一声,说:“生商,哪天想通了,就给爸打电话,家永远是家。”
“滚。”生商闭着眼说。
“嘿!”洛星不高兴的啐了她一口,也走了。
监狱外墙上的白杨树枯死了大半,剩下几根枝条像干瘪的血管攀附在水泥表面,铁门上的漆皮剥落成不规则的形状,边缘卷曲着,像被火烧过的皮肤。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门前的碎石路上,石子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风掠过时,带起几片枯叶在门前打转。有片叶子卡在了铁门底部的缝隙里,随着每一次微风吹拂,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围墙角落积着昨夜的雨水,水面漂着层油膜,在阳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一只蚂蚁在水洼边缘徘徊,始终没敢跨过那道无形的界限。
生商盯了半晌,说:“我跟那蚂蚁又有什么区别?”
“妈妈,我应该杀了他们的,可是,我却没法儿杀他们,我每次想杀他们的时候,我的脑海中总有个声音告诉我:你不能这样做。”
“我脑海中总有两个不同的声音相互博弈,它们在每一件事上都持着相反的意见,但每次我想要杀人的时候,有一部分就会牢牢控制住我的身体,让我无法动弹。”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跨越千里来到这里,得到了某些答案,这个答案在我的预料之中,可是啊……”
她抹开袖子,看到那凸起如蚯蚓的东西,说:“可是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很愤怒,万分愤怒。”
她拿出纸擦掉那口恶心的黄痰,说:“妈妈,坏人根本不会因为他们做过的事后悔,文学作品里的作者都在自欺欺人。”
第103章 情深缘浅
◎她守了一夜的灯塔。◎
“您好是洛生商吗?”
“是我。”
“请问您认识白小船和白小灯两位女士吗?”
“认识,她们是我的亲人,怎么了?”
“她们死了。”
生商直到坐到火车上的时候,都久久回不过神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两个人突然就没了。
警察给她打来电话的时候,说白小船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拨给她的,可惜她那时候正在和李福洛星对峙,手机关静音没有接到。
警察说白小灯死在白小船前面,白小船先杀了白小灯,随后自杀了,通过对她们所住地的搜查,发现白小船一直在吃一种名叫丁苯那嗪的药物,并核实得知她患有亨廷顿舞蹈症。
这是一种目前无法治愈,但药物可以缓解运动、精神和认知症状的遗传疾病。
“据现场情况判断,我们认为白小船因患有这种遗传疾病,自知时日不多,又因女儿白小灯患有脑瘫,生活无法自理,怕自己死后白小灯无人照顾,所以在杀死女儿白小灯后自杀。”
“另外,我们在她们家中的茶几上找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白小船写给一位名叫洛生商的女士的,我们因此通过白小船的手机联系到了您。”
“好,我知道了。”生商挂断电话后,心里想了很多,过去的一幕幕都闪现在她面前,她想起来白小船曾说过她们家族有遗传疾病,她曾经想过白小船会被遗传,但却从未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更没想到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她居然会带着小灯一起离开。
她能够理解,但也只是理解。
“您为什么不相信,小灯即便离开了您,也能够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会照顾小灯一辈子?我本来就买好了回去的火车票,为什么您就不能多等两天呢?”
“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多,您为什么不相信我?”
火车停了,她走下火车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和六年前有个重叠,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车站,同一片海。
“白小船,你可真是……”
她叹了口气,马不停蹄的从火车站一路到她过去的家里。
可是这一次没有白小船给她下热汤面,也没有白小灯给她剥糖吃。
她想起临走前小灯那双委屈的眼,她抱着自己的腿,哭得一塌糊涂,说什么都不愿放手,她那时候心里就奇怪呢,怎么小灯这一次的反应会这么大?后来想想,小灯本身就是极聪明的人,她一定是早就察觉到了某些被她忽略的细节。
她或许从那时候就知道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面了,可惜生商那时候没有明白。
她想到这儿,对白小船说:“你未免也太自私,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小灯想活着呢?你凭什么擅自替她做决定?就因为你是她的妈妈,就因为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吗?”
“白阿姨,您有没有想过,小灯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刹那,或许是恨您的。”
她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眼前的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屋顶挂着的依旧是那个暖黄色的灯,有个蛾子在上面绕来绕去。
她走到客厅,看到了那封信,她将皮箱推倒在地,走过去看。
“生商,请原谅我。
我并非不愿意相信你,我也不是因为自私,知道自己马上要走了,所以想让小灯陪着我。
只是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母亲那么早就死了,还是被人害死的,害死你母亲的人虽然在监狱中,你这一次想要去质问他们,但我估计最后的结果肯定也是差强人意。
小灯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她很喜欢活着的感觉,她喜欢青草、大海,喜欢她在学校里的朋友们,虽然或许别人没有拿她当朋友,但是在她心里面,只要是她认定的人,就是她的朋友,不管那个人对她好还是不好。
做出这个决定,我其实思考了很久很久,还记得之前我即便是卖掉房子也要给小灯看病吗?从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诊断出遗传病了,这个病要一直吃药,而药物又很贵,我心想再这样吃下去家底肯定会被我吃空,与其这样,不如在我死之前想尽一切办法治好小灯,或许能够给她寻得一线生机。
这个世界很现实也很残酷,我不可能想当然或者是十分乐天的觉得我死后小灯会被善待,即便是正常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就需要耗费很多很多的力气,更何况小灯?她勉强能走平稳的路,直到现在都不会跑不会跳,话说的多了就会流口水,这样的孩子没有人会喜欢的,除了她的亲人。
或许这就是我们和她的悲剧,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不得善终,因为身为父母的我们不可能陪她一辈子,而让我们将她放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是万万不能放心。
说到这儿,你可能心里会怨我,我从未怀疑过你对小灯的爱,也从没有怀疑过你的人品,说实话,我是相信你能够尽心尽职的去照顾小灯,即便耗费自己的一生,但是我却不忍心,就像我说过你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你的生活充满了算计和痛苦,你的身体到处都是疤痕,我实在难以想象你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带着另一个可怜的孩子,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会有多么的难。
生商,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不一样,你明明失去了母亲,可是你的眼里却是那么的深沉,并没有透露给我多少悲伤,这却让我更加心疼你,从让你在灯塔里休息的第一晚,我就想带你到我家去,但是我又觉得像我这样的家庭,你跟我们待在一起会不会不快乐?会不会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所以我狠心让你去自己找房子。
在秦皇岛租一套价格合适的房子并不难,因为这是一个地广人稀的小岛,可是你那天晚上又在灯塔那里等我,从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带着你回家去,因为我很需要你,我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勇气,而且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的内心就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你会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一束光。
后来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那就是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是打心底里喜欢小灯,你也从没有觉得我们这个家庭是不祥的,说实话,我一直觉得这些年陪伴着我们的你,是老天给我们的礼物。
小灯这样一个孤独的孩子,在你的陪伴下越来越爱说话,会跟你一起玩纸牌、搭积木,甚至还会跑到厨房里做饭,这些在过去都是很难的,她在家里、在学校里几乎都不会说几句话。
请原谅我的自私,当我明明知道我们在你心里已经有一定重量的时候,我却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对不起,生商。
这封信是我在杀死小灯之后写的,我想要告诉你小灯死前的场景,我告诉她我会杀了她,她哭了,但是她并没有怨恨我,她只是说她还没有等到生商回来。
她说:妈妈,要不我们等到生商回来再死吧。
你知道吗?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如刀绞,痛苦难耐,可是我最后还是杀死了她,我杀死她的那一瞬间,她竟然紧紧抱住了我。
我可怜的孩子,上天对她实在太薄,让她以这样的形态降临在这个世界上,这里又不是乌托邦,老天怎么就让她这样原汁原味的来了?这真是个无可奈何的事。
生商,不管怎么样,遇见你是我们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我希望你能够抛却过往,未来好好的生活,大卧室的抽屉里有一个存折,虽然上面也没多少钱,但却是我这几个月存下的工资,无论怎么样,我希望这些钱能够给你的生活带来一些支持。
我希望你不要恨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麻烦你,那就是请你将我和小灯的尸体火化,埋在小灯爸爸旁边,小灯爸爸的墓地就在秦皇岛的乡下,那是我们的老家,具体地址写在这封信的背面,是完全免费的墓地,不需要花钱,他走的早,我总是想他,现在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能够团聚,我心想他也很想快点见到我们。
生商,好孩子,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生商将信细细读了一遍后,没有说话,她起身就往警局走,因为白小船和小灯的尸体在那里,到那里后,她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将她们的尸体带去太平间,亲眼看着她们的尸体被火化,装进罐子里。
她紧紧抱着怀中的两个罐子,搭了一辆车便往白小船信封背后说的地址走去,大概坐了三个小时的大巴,她终于到了她们的老家。
海浪拍打着灰褐色的礁石,溅起的白沫像破碎的珍珠,渔网晾晒在沙滩上,散发着咸腥的气味,破洞处漏下细碎的光斑。
褪色的蓝漆渔船搁浅在岸边,船底附着厚厚的贝壳。有只海鸥停在桅杆上,羽毛被海风吹得蓬乱。
潮水已经退去,沙滩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像谁用树枝随意划下的记号。
远处灯塔亮了起来,光线穿过薄雾,在波浪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原来你们的老家,是个小渔村。”生商说。
埋葬好她们的骨灰后,生商没有休息,而是在天黑之前重新搭着那辆大巴回到了秦皇岛市区,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白小船工作的灯塔。
她学着白小船的样子,守了一夜的灯塔。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太阳,轻声说:“原来守灯塔这么无聊,你居然坚持了这么多年。”
她后来便离开了秦皇岛,走之前变卖了房间里的一些家具,退了房子,带走了白小船写给她的那封信、小灯晚上睡觉经常抱着的毛绒娃娃,以及白小船留给她的存折。
后来她的一生,再也没有踏入秦皇岛的土地。
第104章 无所适从
◎好好生活就是让自己快乐?◎
生商自从离开秦皇岛以后,她又一次失去了方向,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去往何处,应该做些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要一直走着,只要走着就可以了,对的,就是一直走下去,用那双脚。
她就这样一直走着,直到再也走不动了,她便坐在城市公园的角落里,望着天空发呆,可是即便她在发呆,她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于是干脆什么都不想,看鸟儿筑巢,看云卷云舒。
她其实并不是很能想明白白小船所说的好好生活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生活算是好好的生活呢?为什么人要好好的生活?好好生活又能怎么样呢?
这是她一路都在想的问题,但是她却怎么都想不明白,她只知道妈妈死了,所以她要带着妈妈的骨灰去她生前最想去的秦皇岛;她只知道白小船和白小灯死了,那她就要给她们收尸埋葬;她只知道白小船让她好好的生活,但是这一次她却迷茫了,因为她不知道好好生活该怎么做。
她看到鸟儿在筑巢,没过多久一个小巢便筑好了,它们应当是高兴的吧,因为她听到它们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她又把目光放在脚下,这次她看到了一群蚂蚁,这群蚂蚁有组织有纪律,领头的蚂蚁带着后头的蚂蚁走着,后头的蚂蚁,零零散散扛着一朵花,或者是一只死去的昆虫。
蚂蚁应当也是高兴的吧,因为它们也在筑自己的小巢,而且有了这只死去的昆虫,它们便有食物吃了,那么白小船所说的好好生活,就是好好吃饭给自己安家的意思吗?
就像在筑巢的鸟儿和排着队的蚂蚁一样。
可是她曾听过一种鸟,这种鸟叫做雨燕,雨燕从来不会给自己筑巢,它甚至一直在飞,没有停下来过,可是雨燕难道没有好好生活吗?它们不像其他的鸟儿一样,就不算好好生活了吗?
她想来想去,还是想不通什么样算是好好生活,她干脆不去想了,她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那干脆就去图书馆里面找答案吧。
她这样想着,拖着行李就去了当地最近的一个图书馆,她看着面前琳琅满目的书籍,用那双眼睛扫来扫去,她翻了很多本书,却始终没有一本书告诉她什么是好好生活。
她看到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说:活着,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
她看到毛姆在《刀锋》中说:一个人所能追求的最高的理想,是自我的完善。
她看到汪曾祺在《人间草木》中说:日日有小暖,至味在人间。
她还看到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中说:享受悠闲生活当然比享受奢侈生活便宜得多。
可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生商看遍人间书籍,她始终无法理解什么是好好生活。
“既然在书中无法得知白阿姨的意思,那不如就在路上去等待、去感悟,或许就能明白了呢?”她说。
打定这个主意后,她便没有丝毫眷恋的离开了现在所处的这座城市,话说她都不知道这个城市叫什么名字,因为她从来都不关心。
假如一个人对所有的一切都是迷茫的,那么是否可以说明这个人反倒是万分自由的呢?
生商这样想着,看着远处天边霞光乍现,她知道她要去寻找生活的意义,她要去寻找好好生活是什么意思,虽然这个东西听起来很抽象,但是如果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的话,她要怎么去履行它的宗旨呢?
她又想起来中国古代有一位名人叫做蒲松龄,他喜欢找各种各样的人,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个故事,那么是否可以说她在这个路上行走的过程中,也可以问一些过路的人什么是好好生活呢?她们是否可以给自己答案呢?
于是她走啊走啊,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位在公园里打扫卫生的环卫阿姨,她走到商店里,给阿姨买了一根热玉米,笑着递给她,那阿姨先是被她这行为吓了一跳,但看清楚她手中的玉米后,又不好意思的笑了。
生商说:“阿姨,我请你吃玉米,但是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怎么样?一定要认真的回答。”
那阿姨一边啃着玉米,一边鼓着腮帮子说:“你说,我肯定认真回答。”
“阿姨,我想问的问题是,假如有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写了一封信,那封信里面说希望她能够好好生活,那写信人所说的好好生活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嘛。”阿姨斜着头想了想,挠了挠头,说:“应该就是让她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过日子呗。”
“嗯?”生商疑惑的歪着头,“好好过日子又是什么意思?阿姨您不要这么敷衍我,好好过日子和好好生活有什么区别呢?”
“嘿嘿。”阿姨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复又认真思考起来,“我觉得哈,这个好好生活,意思就是希望看到这封信的这个人能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快乐,认真的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应该做的事?什么是应该做的事?”
“哎哟,我说你这个小姑娘,这都不知道,比如说像我,我得生活下去,那我是不是得赚钱?那我要赚钱的话,我是不是得到这里打扫卫生?打扫卫生就是我应该做的事啊!”
“哦,这样啊。”生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算了算了,你这玉米吃的真苦,怪费心的嘞。”
“嗯?玉米是苦的吗?你掰一颗我尝尝。”
“尝什么?傻姑娘,快回家吧!”那阿姨说着扛着扫帚,走了。
生商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反应过来,“嗯?她的意思是我很苦吗?”她叹了口气,说:“算了,我还是再问问别人吧。”
她在那个公园的椅子上坐了一晚,第二日,她走到这座城市的火车站里,随手买了一张票,她无所谓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总之她觉得应该去其他地方走一走。
下了火车之后,她看到坐在出站口的工作人员很无聊的样子,于是走上前给工作人员递了一杯咖啡,这是她专程给工作人员买的,她从来都不喜欢喝咖啡,这东西苦兮兮的,一点都不好喝,但是她总在街上见到很多人手中握着一杯咖啡,所以她觉得这位工作人员是不是也喜欢咖啡呢?
那工作人员见到咖啡先是推辞着,但是生商却一直把咖啡往他身前推,那工作人员也像之前的阿姨一样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最后接过了那杯未拆封的咖啡。
她又说:“叔叔,我请你喝咖啡,但是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可以吗?”
“小姑娘,你说。”
“叔叔,你说什么是好好生活呢?”
眼前这位严肃认真的工作人员听到这个问题先是一愣,随后他一边饮着咖啡一边垂眸思考起来,最后他抬起头看向生商,说:“好好生活是一种祝福,送祝福的这个人,希望收到祝福的人能够有爱她的人,有一个温暖的家,三餐不愁,生活幸福。”
“生活幸福吗?”生商仔细思索着工作人员的话,“好好生活就是要有一个爱自己的人,有一个温暖的家?”
她问:“叔叔,人为什么要有一个温暖的家?为什么要有爱自己的人呢?”
“为什么?”工作人员又是一愣,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说:“小姑娘,你想一想,如果一个人生活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她爱的,没有一个人是爱她的,那生活多没意思?你说像我们工作是不是也是为了能够吃饱饭,买些好看的衣服?像当父母挣点钱,是不是也希望能用到孩子身上?让孩子健康快乐的成长?那孩子以后挣了钱是不是也希望能够好好的反馈给父母?”
“有爱才会有期待,有期待生活才有意思,要是谁也不爱,那不就彻底虚无了嘛。”
他又补充到:“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是不是?”
“嗯……”生商迟疑着说,“或许吧。”
她跟叔叔道了谢,转身走出火车站。
她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这次,她碰到了一个在公交站台等公交车的人,她的穿着打扮很像一个白领,因为以前生商上班的公司里,她的领导就是这么穿的,她在隔壁的花店里买了一束花,走到这个白领跟前,将花送给她。
这姐姐看到生商递过来的花,先是面上一喜,随后又立马推辞起来,生商说:“姐姐,我有一个困惑我很久的问题,所以我送你一束花,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好不好?”
“一个问题换一束花?这样你很吃亏嗳。”她说。
生商笑着摇了摇头,“不,一点儿都不吃亏,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
她接过那束花,抱进怀里闻了闻,说:“什么问题?”
“姐姐,什么是好好生活?”
“好好生活?”她吧唧吧唧了嘴,说:“好好生活就是好好爱自己,就比如说拿着这束花作比喻,因为我很喜欢花,那我好好生活的方式,可能就是我每周给自己买一束花,让自己开开心心的,或者是发了工资之后跟好朋友出去吃火锅,又或者是等我攒够钱了,给自己买一辆好看的小车,这样上下班的时候,我就不用等公交了。”
“我觉得好好生活没有一个具体的答案,因为每个人对于好好生活的看法都不一样,如果非要说大家都认为的好好生活有什么共同的特质的话,那或许就是让自己能够开心幸福,认真的生活?”
好好生活就是要让自己快乐吗?仿佛这是三位都提到的。
可是快乐,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生商想。
第105章 无人再哭
◎有人时候的哭,总会带有表演成分。◎
别人的答案总是似是而非,就像关于“什么是好好生活?”这个议题,众说纷纭,生商到后来的时候干脆不去想了,与其总纠结这些,不如去寻找埋葬妈妈的地方。
于是她就这样走着,走了很久很久,这一次她在西北部的一个城镇地区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这个人她总是见人就笑,见不着人的时候又哭,生商不懂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当这个人面对着自己笑的时候,她总觉得这个人好像在透过她看着些什么东西。
她自然而然的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众所周知,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好奇的时候,她总会想要去了解她的过去以及现在。
生商学着她的样子,见人就笑,没人就哭,等到她最后一滴眼泪哭干的时候,她越来越觉得有意思,所以她跟着这个人走在一起,这个人干什么,她就学着她干什么。
这个人见生商学她,也没什么反应,依旧自顾自的干着自己的事情,不过生商自动在她眼里剔除掉了“人”这个身份。
刚开始她见到生商的时候还会一直笑,生商跟着她跟的久了,她便把她当做空气,不理不睬。
生商忽然就喜欢上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她觉得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你身旁明明有个人,可那个人却拿你当空气,而你也拿她当空气,你们两个就这样默契,又漫不经心的做同样的事情。
直到后来的有一天,那个人终于忍不住了,她转过身来看向生商,问:“你干嘛老学我?”
“我没有老学你呀。”
“你狡辩什么?你分明一直在学我。”
“原来你知道我在学你呀,那你怎么不理我?”
“我刚开始觉得你这个人失心疯了,你说跟一个疯子计较什么?她要学就让她学去,但是你学的时间太长了,你都不觉得腻吗?哪有疯子这么有毅力的?”
“所以你就忍不住了,想要问我到底在干什么?”
“嗯哼。”
生商笑了笑,“我觉得你的行为很有意思,就算学了这么久了,还是很有意思,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想做就做,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说能有什么原因?”
“那你为何逢人就笑,没人就哭?人在你眼里是什么很美妙的动物吗?你看到它们就开心。”
“胡说八道什么?他们在我眼中是魑魅魍魉,恐怖的很。”
“那你为何对着他们直笑呢?”
“怎么的?面对鬼魅就一定得哭?面对魑魅魍魉的时候,只有你笑得比他们开心,他们才会怕你。”
“可是你要他们怕你干什么?”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那人反问到。
生商也觉得这次问的有些多了,她悄悄闭上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似笑非笑。
那人“切”了一声,转身就走,生商立即跟到她身后。
那人白天的时候经常是坐在路边,摘一朵小花儿,采一只蘑菇,或者是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晚上的时候,她就开始出动,到城市乡村的各个角落里走来走去,眼睛还转来转去的,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有一天夜间,她们遇到了狂风,大风呼嚎的声音在她们耳边“游走”,她们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突然听到“哐”的一声,生商抬头去看,原来是这狂风将树上的一个鸟巢吹到了地上,那人见状立即往过去跑,生商也跟着过去。
奇迹般的,她们看到那个鸟巢里面还有几只黄嘴小鸟,这些小鸟在叽叽喳喳的叫唤,听起来似乎很恐慌,而它们的妈妈呢,不知道去哪里了,但是这么大的风如果还飞来飞去的话,鸟妈妈恐怕也会遇到危险。
可是它又能怎么样呢?家里还有这么几个小崽子等着它喂养呢,它总得去找食物吧。
生商见那人将整个鸟窝端起来,紧接着又塞进她怀里,说:“你先拿着,等我爬到树上,你再递给我。”
“风能吹下来一次,就能吹下来两次,没用的。”生商说。
“你拿不拿,不拿给我。*”那人没好气的说。
生商耸了耸肩,给她比了个“请”的手势,那人冷哼一声,撸起袖子就开始爬树。
这棵树着实不低,生商估摸着,怎么也要十米,可这人的爬树水平也不赖,嗖嗖的,没几下就爬上去了,她扒着树干,朝生商喊了一声。
生商抽了抽嘴角,“你爬那么高,我怎么把鸟窝递给你啊?我的胳膊又没有九米长。”
“你扔,把那些鸟一个个扔给我。”
生商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后,她像是认命了一般对她喊道:“你先爬下来,我有办法。”
那人一听她有办法,一咕噜又滑了下来。
生商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两边系起来中间弄成小篮子,把鸟窝放在中间的凹槽里,另外的两端绑起来挂在那人的脖子上。
“好了,现在你算是背着它们爬树,你动作尽量小一点,这样篮子就不会翻,上去之后你把它拿出来,放上面不就成了?”
那人闻言忍不住朝她摆了个大拇指,“没想到你这人还蛮聪明。”
她说罢又一咕噜爬上去,生商见她这次的动作的确比上次小了很多,她心想这人还是个善人,对待一个被风吹下来的鸟窝都能这么尽心。
她看到她爬到树的分叉处,找了一处比较稳定的场所,将鸟窝固定在中间,又将她的衣服围在鸟窝的四周,这样一来衣服就可以帮助鸟窝抵御风雨,鸟窝就不容易再次被吹下来了。
这个办法好是好,不过生商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好吧,虽然这次损失了一件衣服,但好歹算是保护了小鸟,也算是这件衣服的功德。”
她见到那人小鸟窝安置好之后,又趴在上面细心观察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风向,确认风的确再不会将鸟窝吹下来之后,才放松下来。
这次她的双眼一直盯着鸟窝,竟冷不丁的笑起来,她笑得十分开心,声音都传递到了十米之外的生商耳中,生商看着她哈哈大笑的爽朗模样,心想:“她很快乐,这应该算是她好好生活的方式。”
“想什么呢?”不知什么时候,那人已经溜了下来,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看她。
“我在想你是不是很快乐?”
“笑话。”那人嗤笑一声,“我每天都很快乐。”
“是吗?”
“怎么,你不快乐吗?”
“没有。”生商摇了摇头,她抬起头看向鸟窝,蓦的,泪流满面。
“你哭了,这样的场景,你居然在哭?”那人惊奇的问。
“是啊,怎么突然就哭了呢?”生商看着流在手上的眼泪,心中很奇怪。
“或许是被我感动的吧。”那人洋洋得意的说,她给生商递了张纸,“行了,别哭了,擦擦泪,我身上还有点钱,明天去店里给你买件衣服。”
“不用,一件衣服而已,我还有很多。”
“行吧。”那人瘪了瘪嘴,“话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交个朋友吧。”
“我叫生商。”
“生商。”那人嘴中念着这个名字,突然问:“为什么是生商?”
“为什么是生商?”生商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开始思考起来。
“或许是因为,我爸他想要变成有钱人,所以把这个期望放在了我的身上,希望我能给家里带来财运,生出一些商机?”
“咦~”那人摇着头说:“你这个名字确实不怎么吉利,商星是指心宿二(天蝎座α星),与参星相对,古人以参商比喻分离,你知道吗?”
“哦,是吗?”生商心想:可不就对应了分离这个词?她这短短二十几载,总在经历分离。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古代有宫商角徵羽五音,生商,就是家里出生的第二个孩子。”
生商若有所思的看向她,“我发现,你文化程度很高。”
“那必然的,我可是研究生。”那人骄傲的说。
“你既然是研究生,也算得上是现实世界中的成功人士,那你怎么到处流浪?”
“因为觉得无趣呗。”那人无所谓的甩甩手,“我跟你说我今年二十八岁,二十六岁之前一直在读书,就没停过,刚毕业之后,我爸妈就催着让我去找工作,跟赶羊的一样。”
生商闻言点点头,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黑烟。”
“你姓黑?”
“嗯,这个姓氏不多见吧。”
“嗯。”生商这样回应着,突然又想起什么,说:“这么说你已经流浪了两年了。”
“不是。”黑烟摇着头说:“我毕业之后,我爸妈又让我找工作又让我相亲,我跑了之后他们又把我找回去,在屋子里关了几个月,后来我才跑出来,所以说,算来算去,真正流浪的时间也就一年左右。”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流浪吗?你为什么见人就笑不见人就哭呢?”
“唉!”黑烟长长叹了口气,“生商,我这是在给未来的自己提前打预防针呢,你想想我不可能永远流浪吧,我流浪那么几年,最多五年,我肯定又得回归到现实生活中,到时候我还是得找工作,等到我真正找了工作,我遇到同事得笑,遇到上级得笑,遇到陌生人问路是不是也得笑?”
“而我,我从小就是个冰块脸,我就不爱笑,但是你碰到他们不笑,他们就会对你有意见,给你使绊子是不是?”
“这个社会对不爱笑的人,一点儿都不友好,所以我逢人就笑,至于没人就哭,那是因为,没有人的时候的哭,才是真正酣畅淋漓的哭,有了人,不管你多伤心,你的哭都会带有表演的成分。”
第106章 明悟察心
◎你只是一个主动选择的过客。◎
她们就这样成为了好朋友。
黑烟总会带着生商去往各种常见的地方做稀奇古怪的事。
这会儿生商踩着黑烟的肩膀爬进废弃水塔,还惊飞了一群鸽子,铁锈簌簌落在她们的发间,就像下了一场暗红色的雪。
“看这个!”黑烟从锈蚀的仪表盘后面变出两罐过期的橘子汽水,拉环崩开的瞬间,里面涌出褐色的泡沫。
黑烟将其中一罐丢给生商,“咵嚓”一声,生商也拉开了拉环,她们碰杯后尽情喝起来,碳酸带着铁腥气在舌尖炸开,生商皱着脸咽下去,喝到最后的时候,发现罐底沉着几粒彩色的玻璃珠。
生商又皱了皱眉,说:“你确定咱俩刚刚喝的这东西真是人能喝的?”
“能喝不能喝都已经喝了,还能怎么样啊?”黑烟不以为意的说。
生商心想也是,喝都喝了。
黑烟见她呆呆的望着远处的楼房,她从水塔上跳下来,拉着生商就跑,一直跑到游乐场附近。
黄昏的游乐场里,黑烟撬开旋转木马的电源箱,随后跨坐在褪色的独角兽上,生商见状帮她拽着斑马尾巴,生锈的轴承突然发出刺耳的声响,整座机器像被惊醒的巨兽般转动起来。
彩灯明明灭灭,黑烟大笑着去够顶棚垂下的彩带,脖颈上还沾着上午在农贸市场偷尝荔枝时溅的汁水。
黑烟在旋转木马上转了几圈之后,又跳下来让生商坐上去,她们这样换来换去的玩儿了好几轮。
眼见着天黑了,黑烟又拉着生商往别出跑,生商始终由她拉着跑,不吵也不问,凌晨时分,她们跑到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加热冷冻披萨,黑烟把芝士拉丝甩成呼啦圈,她看着呼啦圈形状的芝士,笑得“稀里哗啦”。
店员打盹的间隙,她们溜进仓库,用过期面粉在墙上画到:这是本月第一次夜袭,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准备好迎接我们吧!
暴雨突至时,两人正躺在货运火车的集装箱顶,黑烟突然撕开装薯片的铝箔袋,把它折成歪歪扭扭的伞。冰雹砸在金属上的轰鸣中,她掏出从教堂顺来的蜡烛,火焰在风雨里倔强地亮着,照亮生商掌心里她用钢笔画的笑脸,油墨已经被雨水晕开,变成了滑稽的哭脸。
今夜的最后一站是通宵营业的洗衣房。黑烟把所有滚筒洗衣机调成最高转速,她们隔着玻璃门看彩色衣物在泡沫中狂舞。
她忽然塞给她一枚游戏币,投进烘干机后,整个机器开始演奏走调的生日歌,这其实是她上周用口香糖和回形针改造的杰作。
天光微亮时,生商发现运动鞋里灌满了沙,那是黑烟趁她看黄河时偷偷倒进的,来自她们上周在工地偷挖的“恐龙化石坑”。沙粒里混着几颗石头,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
生商一直觉得黑烟是个神奇的人,她总能在各种平常的事物里找到不平常的东西,并且乐此不疲。
就这样,她们两个在共同塑造的“游乐园”里过了一年“乌托邦”式的生活。
生商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跑到超市里买完干脆面后,照例去她们的秘密基地里找黑烟,黑烟却不在,她心想或许黑烟是又搞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去了,于是在秘密基地一边吃干脆面一边等她。
这一等便是两天。
她再也没有见到黑烟,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不管黑烟去做什么,生商总会知道,而且她从来不会在说好的情况下让生商等这么久。
她好像突然就消失了,就像生商遇到她时那样突然。
生商心想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危险,于是在等待了两天之后便出去找她。
这一回,她真的在一个商场门口看到了她,但这次黑烟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两个人。
看长相打扮,应该是黑烟的爸妈,同样的,黑烟也看到了她,她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红了眼眶。
她要往生商这边走,胳膊却被旁边的大人拉住,生商看到她的脸突然变得扭曲,她狠狠甩开那双钳制她身体的手,朝他们大吼了一声。
四周瞬间变得安静起来,生商看到两位家长脸色一僵,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皆惊奇的看向黑烟。
黑烟却全然不在意,她直直向生商走来,边走边哭。
“对不起,让你等久了。”这是她走到生商面前说的第一句话。
生商摇了摇头,“没关系,只要你没有遇到危险就好了。”
“我要走了,生商。”
“哦。”
黑烟擦着眼泪,看向生商的眼神急切又悲伤,“生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你能够接纳我的全部。”
“那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生商说。
“他们找到我了,以后的我就只能循规蹈矩的,和大部分人一样乖乖的上班、下班,被领导骂,在同事面前笑,或许以后还会撑不住压力去相亲。”
“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了,你会快乐吗?”
“不知道。”她摇着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生商。
生商从她的眸子中看到了一种对未知的迷茫和无措,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黑烟,在她的记忆中,黑烟总是潇洒的、不羁的、搞怪的、朝气蓬勃的。
她无法体会黑烟的情绪,但她知道此刻的黑烟十分脆弱,她需要得到安慰,于是她说:“黑烟,假如未来的一天你感到不幸福了,你一定要学会取舍,你要记住我们在一起度过的日子,以及你在遇到我之前独自度过的那些日子,你一定要记得。”
“嗯,我一定记得。”她握住生商的手:“如果我忘记了,我就给你打电话,你骂醒我,好不好?”
“嗯。”生商点着头。
她们两个就这样紧握着对方的手,却相顾无言,生商看到黑烟泣不成声的模样,便跟着她一起哭。
这时候在远方观望的大人走了过来,她们看了生商一眼后,要强行带着黑烟离开,黑烟转过身看着他们,说:“再给我两分钟时间。”
生商看到他们不耐烦的瘪了瘪嘴,转身走远了些。
时间紧迫,黑烟再顾不上去哭,她有些焦急的对生商说:“生商,你不是之前问过我什么是好好生活吗?我当时没有回答你,是因为我也没有想清楚什么是好好生活,我因为不满当下的生活,所以离开了我的舒适区,做着很多别人无法理解的事情,甚至很多时候我在别人的眼里就像个疯子,可是我真的很快乐,好好生活对我来说就是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想要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竭尽所能的做好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那便是好好生活。”
“你根本不用在意别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因为人各有志,可如果你盲目追随别人的步伐而抛弃了自己的本心,选择去迁就,那么你的人生就会变成别人的人生,食不知味,百无聊赖。”
“还有还有,你先别说话,你听我说。生商,我观察出来了,我发现你是没什么情绪的,你或许是大脑的哪个区域发育有些迟滞,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情感比较淡漠,但是这都没有关系,你或许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是好好生活,甚至你觉得人生很无聊,你一直在苦行,一直学别人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这些我都知道,我了解你。”
“我想说的是,你就按照自己现在这样的状态生活下去,迟早有一天一定会柳暗花明,你一定可以明白什么是好好生活,就算经过百年千年,这个过程中你经历多少坎坷,你迟早都会明白,很多东西当下是未知,未来可能还是未知,但是并不代表永远是未知,你一定要有这样的信念。”
“无论怎么样,你来到这个人间肯定有你的来的道理,不管别人爱你还是不爱你,你经历了哪些没有经历哪些,不管别人过得有多好而我们过得有多么不好,或者是我们过得有多好别人过得有多么不好,这些都并不能说明我们人生的意义,我们每天都经历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但是我们能够感知到自己所经历的那一部分却很少,或许没有百分之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生商。”
她说的所有生商都能够理解,虽然她无法感受到她现在的情绪,可是她真的明白。
“黑烟,其实你是可以跑掉的,只要你想,这一次他们肯定找不到你,或者就算他们找到你,他们也抓不住你,是你不想再在外面流浪了,是因为我吗?你在我身上看到了深不可测的孤独与无趣,你明白了自己所追求的自由是一种彻底的虚无,你怕成为我,而你消受不了,你害怕了对吗?”
话音刚落,生商就看到黑烟的脸瞬间变成一片惨白,她的嘴唇不自觉的颤抖着,眼睛中的光也散去,和刚刚急切输出的那个黑烟完全不同。
生商看她这样的反应,叹了口气,她轻轻拍了拍黑烟的手背,“看来说中了,黑烟,去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只是需要一些能够完全被自己主宰的时间,让自己尽情的放松、发泄,但是你的内心依然沉醉在你自己所说的那些世俗之中,你是一个主动选择的过客,而不是一位圣斗士。”
“这样的你,我很喜欢,因为这是最真实的你,并不是你口中所说的俗人,我希望你也能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打心底里喜欢自己。”
黑烟彻底安静下来,她低下头,紧接着她自嘲的笑了,“我还妄想当你的救世,你根本就不需要我,是我需要你,你早就看透了一切,而我却还愚蠢的以为临走前的这些话能够帮到你。”
“对不起,生商。”
第107章 山中道观
◎走,我去煮些粥吃。◎
黑烟走了,走之前无比冷静。
生商的话让她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心,她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被动接受,而是选择主动出击,不论人生怎么样,总归来说,前半辈子所拥有的一切,不都是她自己拼搏来的吗?
生商并没有什么眷恋的离开了那个城市,她一路往西北走着,依旧时常抱着妈妈的骨灰说话。
“妈妈,黑烟跑后,她的妈妈一直在找她,为了她操了不少的心,我在看到她妈妈的那一瞬间,就想到了你,我心想你如果还在的话,若我像黑烟一样到处跑,你肯定也会找我,而且会急得像蚂蚁一样。”
“我已经二十五岁了,那个时候我还以为我活不过二十岁呢,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我已经和你分离十年了。”
“这十年来我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相比以往更差一些,脑袋总是很疼,疼的像要爆炸一样,身体也总是发热,刚开始我可能还会想着去找些冰袋,后来我干脆不管了,很奇怪的是,大夫说发烧一直不管会损害大脑,严重的话可能会导致休克,但是我的发烧,管不管都一样。”
“还有,我的四肢有时候会不受控制,甚至很多时候它会突然痉挛起来,刚开始控制不住四肢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我就有经验了,我会在包里面装几根绳索,如果四肢不受控制了,我会在彻底失控之前将自己绑起来。”
“但是您也不要太担心,顶多半个小时之后就不会有事了……”
这次她去往了更加西北的地方,她仿佛不知疲倦的走着,直到真的筋疲力尽了,才停下来,她往四周看了看,发现了一个山洞,这山洞并不深,她在外面就能看清里面的状态,她于是没有多想,钻进山洞里。
看着今日的天色,晚上的时候,应当会下雨,有这样一个山洞避一避,总是好的。
经过这几年的游走生活,她学会了不少野外生存技巧,她的野外生活能力跟那些专业研究这些的相比,只会更好。
她的包里,驱蛇粉、云南白药、绷带、压缩饼干、迷你急救包……应有尽有,她先是在自己四周撒了许多驱蛇粉,随后又捡了些柴,在柴火上撒少量的水,用火点着,湿柴火一被点着就会散发出浓烈的浓烟,生商将它放在洞口,以震慑洞外可能出现的动物。
夜半时分,她听到洞外传来声响,立即机警起来,她拿出折叠小刀,做防御姿势。
声响越来越近了,“哒哒哒”的声响,不像是野兽能够发出的声音,直到影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才终于看清了,原来是个人。
这人似乎也听到洞里有人,所以靠近的过程带有试探和防御性,当他们四目相对的时候,那人竟忍不住笑起来。
生商将小刀藏在身后,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竟然是位道士。
他的道袍领口上泛着油光,袖口磨出毛边,下摆沾着香灰和干涸的泥点,一根枯藤枝束着发髻,几缕灰白的碎发刺出来,像老树根须。
再仔细一瞧,他指甲缝里嵌着朱砂,虎口结着厚厚的茧,掌纹发白,手背上爬着几道陈年烫痕,或许是炼丹时溅上了铜汁?
那道士似是觉得有些不妥,他停在洞门口没有进去,生商听到他说:“小姑娘,你占了贫道的山洞。”
“这山洞是您的?”
“是啊,我每日都会来此打坐,这是我找遍这座山,才找到的福地。”
生商闻言并没有起身,她反问道:“这山是你的吗?”
“自然不是。”
“既然这山不是你的,那你凭什么说山洞就是你的呢?难道我便住不得?”
“哈哈哈……”生商听到这道士突然笑起来,她心想一个眉毛胡子头发都白花花的老头子,为什么就这么爱笑呢?
“小姑娘,没想到你这么牙尖嘴利,不过你说的也有理,这本是天地所成,贫道又怎能将它据为己有?也罢也罢,我不说这洞是我的,总成了吧。”
生商听罢点了点头,将小刀收起来,“道长,大半夜的,我还要休息呢,要不您先回去?等我明儿个赶路走了,你再来打坐,也不是我非要占着这个洞,只是这大半夜的,我再去哪儿找个能歇息的地方?”
“你要歇息,何必非得在这儿?走吧,收拾好东西,跟贫道去道观。”
这附近有道观?也是,有道士怎么可能没有道观呢?生商这样想着,手脚十分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包,走出了山洞。
生商跟着道士拐过几个山弯后,道观突然从黑夜里浮出来。
月光下,道馆斑驳的围墙像条盘踞的老蛇,青砖缝里钻出几丛野草,掉漆的山门歪斜着,匾额上“清微观”三个字已经褪成淡灰色,边角还结着些蛛网。
石阶缺了几块,露出下面的黄土,道士的草鞋踩上去时,生商看到有只壁虎从裂缝里窜出来,钻进墙根的野菊花丛。
道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后,生商看到天井里那棵老柏树正在风中摇晃,树干上还绑着条褪色的红布,布条末端已经烂成絮状,随树枝摆动时像某种古怪的手势。
正殿门楣上悬着盏油灯,灯罩裂了道缝,火光从缺口溢出来,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光痕,供桌漆皮剥落,露出木头的原色,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三支线香还亮着红点,在黑暗里明明灭灭。
偏房屋顶塌了半边,月光直接灌进去,照见墙角堆着的破陶罐,有个罐子裂了,里面长出一株瘦弱的野兰,叶片上沾着夜露。
道士的袍角扫过门槛时,惊起了供桌下的灰猫,它蹿上了院墙,还碰落了瓦片上一枚风干的松果。
生商见过很多道观,却从未见过这般破败古朴的,但她也说不上为什么,总之相比于那些修缮完好的,她更喜欢这儿。
那道士走进偏房里,生商在烛火下看到他从柜子里取出枕头和被子,他走出来后将手中的东西塞进生商怀里,“你今晚就去西边的偏房里歇息一晚,不要担心,我现在要回到山洞打坐,观里很安静,也没人打扰。”
他说罢就转身离开,走到观门前的时候,又转过身说:“放心吧,很安全。”
生商目送他离开后,推开了西边房间的门,房间被打扫的很干净,里面只有一个床、一个柜子和几把小凳子,以及两盏烛火。
“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夜间用烛火。”生商自言自语道。
夜间果然下起了雨。
生商躺在木板床上,听见雨滴先是试探性地敲打瓦片,像某种小兽的爪子在屋顶徘徊。
渐渐地,雨声密了,顺着塌陷的屋檐缺口流进来,在陶盆里叮咚作响。
屋内弥漫着陈年香灰和干草药的气味。被褥很薄,却意外地干燥,带着阳光晒过的松木香。
她翻了个身,老旧的床板发出“吱呀”一声,但很快被雨声淹没。
雨水冲刷着院中的老柏树,枝叶沙沙作响,偶尔有雨滴从窗缝溅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
黑暗中,长明灯轻轻摇曳着,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生商听着雨声,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天快亮时,雨停了,屋檐的水滴落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生商走出屋子,看到一只早起的山雀跳到院墙上,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
自从白小船白小灯离开后,她从未睡过这么安稳的觉,在这样一处深山中,住进这样一个稍显破败的道观,实在是一番奇遇。
生商这样想着,漫无目的的闲走在道馆四周。
当她绕到道观后墙时,猝不及防撞见一片血红。
那是成片的彼岸花,在荒草丛中肆意蔓延,细长的花瓣卷曲如爪,红得刺眼,花丛中零星立着几块青石碑,碑文早已因风化变得模糊,只留下凹凸的刻痕。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上花瓣。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摸到了某种动物的鳞片,花蕊中渗出几滴露水,顺着她的手腕滑落,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这是生商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彼岸花,猝不及防的,她居然觉得她很喜欢这种花。
微风拂过时,她看到整片花海如童火焰般摇曳,花茎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仿佛在低语。
生商突然注意到,每朵花的花心都有一抹诡异的黑斑,就像一双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她。
“我当你已经走了,原来是在这里。”道士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
生商站起身,安静的看着道士,那道士走过来,看着眼前的彼岸花海,笑着说:“这片彼岸花已有些年头了,贫道记得自己还小时,它们就长在这里,听师父说应当已长了百年之久。”
生商不由自主的问:“是人种下的,还是自然长出的呢?”
“这……”道士摸着胡子,随后又哈哈一笑,“很重要吗?”
“嗯?”
“贫道的意思是人种的,又或是自然长出的,很重要吗?”
“这倒不是,只是好奇,人毕竟也是自然长出的。”
“好啊好啊,你能有这个觉悟,实在难得,小姑娘,这都是百年前的花田了,你希望它是怎样的,就当它是怎样长出来的吧。”
生商闻言不再纠结,她站在花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昨晚睡得怎么样?”道士问。
“一夜好眠,道长呢?昨夜在洞中打坐感觉如何?”
“打坐嘛,天马行空。”
生商笑了笑后,没再说话,那道士站在旁边观察了一小会儿后,说:“大早上的站这儿干嘛?走,我去煮些粥吃。”
“也有我的份儿?”
“有。”
第108章 委化自然
◎我不再哗众取宠,而是修炼自身。◎
早饭很清淡,说是煮一锅粥,便只有一锅粥。
生商和老道士坐在院子的桌子上,一人面前一个旧瓦片碗,悄无声息的喝着。
那老道士吃饭很慢,至少是生商见过吃饭最慢的人,生商都喝完一整碗了,他连半碗都没有喝完。
他看到生商放下筷子盯着自己,抬起头说:“吃完了?那去门口把碗洗了,洗了之后就可以收拾着走了。”
生商歪着头,语气淡漠的说:“走?我不走。”
“你不走?贫道收留了你一晚,你就赖到这儿了?”
“道长,我这人做什么都可以,能吃得了苦,我可以在观里劈柴、扫院、挑水、做饭,总之我很喜欢这个地方,我想留在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喜欢的地方并不多,好不容易遇到个,若是走了,往后还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呢。”
“你这样漫无目的的在世上行走,图什么?”老道放下筷子,问。
生商顿时疑惑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样的问题,那时候妈妈没了,她可以有很多选择,班主任曾找过她,哥哥也曾找过她,只要她愿意听班主任的话,班主任就可以帮她找到很多资助,供她读大学,到如今她早已大学毕业,有了好的学历,出来找工作挣钱也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当时跟哥哥走了,现下应该过的也不错。
可是她非要拒绝所有人的好意,孤身一人带着妈妈的骨灰四处游荡。
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在她面前问她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什么呢?
那老道士间生商沉默,又说:“虽然现在都在讲究男女平等,但女孩子一个人在这世上游荡,不比男人,多的是各种豺狼虎豹虎视眈眈的盯着,没准哪一天走到路上就会客死他乡,我看你像是远方来的客人,你一路走到这里,竟然连自己的内心都没有看透吗?”
“这……”生商叹了口气,反问到:“那您呢?外面的发展日新月异,你为何非要蜷居在这样一座深山里?还过着古人般的生活?这座观已经破败如此,您为何非要守着它呢?”
“我问你呢,你倒问起我来了。”老道士嘟囔道,“你怎知我没有去过其它地方,一生就守在这里呢?”
“这么说,您年轻的时候也下过山?”
“不是我年轻的时候下过山,而是我本就是山下的人。”老道摸着自己的胡子,回忆着,“不过我这一生倒也没有经历过什么传奇之事,总的来说也是平平常常,不像那些城里的流浪汉,你跑过去问他们,他们总吹嘘自己经历过很多的传奇故事,也不知道真假。”
生商若有所思,“一般来说,能够彻底舍弃,应当是经历过某些巨大的转机才是。”
“经历确实重要,但却不能起决定作用,有些时候都是个人机遇。”老道说:“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职工家庭,从小仗着自己脑袋还算聪明,考试成绩不错,惯爱各处惹事生非,但父母也的确因为我成绩不错,每次都能放我一马。”
“八岁那年,我缠着让父母送我去学武功,父母本想让我去学珠算,但禁不住我一直恳求,最后将我送去了武馆。”
“学武功很辛苦,虽然那些招式使出来的时候,旁人看着觉得很炫酷,我们武馆每年都有一次武林大会,也就是我们这些学徒互相比试。”
“我十六岁那年,照例参加武林大会,却被一位师兄不出十招就踢倒在地,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当然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因为那位师兄只比我早拜了一周的师。”
“我总是自命不凡,觉得只要是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好,并且一定能出人头地,可却没想到,我那师兄平日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真正到了关键时候,居然能爆发出那么强大的力量。”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无知,就像双脚在空中一直虚浮了十六年一样。从那之后我就沉下心来,不再哗众取宠,而是修炼自身的品格和心智。”
“又过了五年,我正读大学的时候,突然听我父亲说,我母亲留在了一处修炼之地,不愿再回来,我从小就知道她信这个,她想要去拜访名山大川的时候,父亲总是陪着她,但是我却从未想过她有一天会彻底留在那里。”
“我问父亲的想法,他却只是淡淡一笑,说个人有个人的际遇,强求不来,既然事已至此,接受即可。”
“父亲是个豁达的人,可我却并没有他那么豁达,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攒够*车费去那处地找母亲,心里还幻想着劝服母亲回来,却在看到母亲的那一瞬间突然放下了这个执念。”
“她当时看我的眼神,我至今难以忘怀,我知道她不是在看她的儿子,而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她在看芸芸众生。”
老道说到这里的时候,浑浊的眼中散发出奇异的光,“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去找过她,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端的人告诉我母亲已然仙逝。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我看到了她留在观里的一本笔记。”
“笔记的封面写着一句话:愿我如同虚空与大地,永远支持一切无边众生的生命。”
这句话生商也曾听过,这是青海藏文化博物馆的结束语,她悠悠开口:“您的母亲,心中拥有大爱。”
“是了,是了。”老道曲折的脸上看不清神色,“直到后来的我见识了世情冷暖,明白了芸芸众生的心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了母亲。”
“我大学学的是测绘科学与技术类专业,总要出野外,毕业后也去了对口专业的研究所,那一次出野外来到了这里,我便没再回去,我在这里遇到了师父,他也是一个人在这里修行,不知为何,我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便觉得相见恨晚,师父本不愿留我,他说这山上修行十分艰苦,我坚持不了多久。”
“我便与他设了个赌约,最后当然是我赢了。”
生商见老道说到这儿时红光满面,她也笑着说:“道长,这是您的因缘。”
“是,是我的因缘。”老道这样说着,突然问:“你这小姑娘,三下五除二就套走了我这一生的经历,我却对你毫不知情。”
生商笑了,她拿起老道的碗筷,走出去洗,她听到老道跟随她走出去,便说:“道长,您留下我吧,我近些年总觉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睡不着觉也就罢了,连呼吸都难受,每呼吸一次,就像喝一口血一样,这地方最适合我静养了。”
那老道闻言抓起生商的手,刚挽起生商的袖子,就看到了她皮肤上惨不忍睹的恐怖疤痕,他从未见过这般蜿蜒起伏的脉络,她的皮肤像被浸泡过的羊皮纸,布满半透明的褶皱,轻轻一碰,表层便会如同蜡油般剥落,露出底下暗紫色的肌肉纤维,每条肌理都在有规律地蠕动,仿佛皮下藏着无数细小的蛆虫。
他大惊失色,猛的抬起头看向生商,“你……”
生商见他这幅表情,安抚性的笑了一笑,“没关系,不用怕。”
“不是,我不是怕,我……”老道又低下头仔细观察着她的皮肤,“你是只有手腕如此,还是全身上下都这样?”
“全身上下都这样,我从小就起这个,只不过小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些普通的疹子,越长大这东西就长得越可怖。”
老道皱着眉搭上了生商的脉,生商只见他的眉皱的越发紧,半分钟后,他收了手,“小姑娘,我给你把脉后,发现你体内有两股气,这两股气水火不容,相互争斗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它们在你的身体中游走、碰撞,摧毁着你的经脉,你身体的能量全部被它们抢去了。”
他不忍心说的一句话是:你的身体被耗干,已是油尽灯枯。
生商看着他的眼,似是看懂了他的难言之隐,她依旧淡漠的笑了两声,“无妨,道长,我知我活不了多久了。”
老道面上露出不忍,他转身就走,背影中透露着惶恐与悲伤。
“这么说,我可以留在这里了。”生商看着他的背影,说。
她走到房间里,从包中取出了母亲的骨灰,走到道馆背后的那片彼岸花海处。
“妈妈,我终于找到了埋葬您的地方。彼岸花是去往黄泉的引渡花,这座山又灵气充裕,十分安静,我把您埋在这儿,您定可在此处长眠。”
她看着眼前之景,心中思绪万千,蓦的,开口道:“苔径入深林,空山绝履音。云栖松影淡,鸟渡涧光沉。石冷彼岸红,茶烟绕素琴。不知人世改,黄叶落衣襟。”
她一边挖着泥土一边说:“妈妈您听,我写诗的本领是不是见长了?可惜我不会琴,没法像这首诗中的我一样高雅。”
将盒子放进土坑里的那一刹那,生商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的责任已然了却,此身如浮沤,不久当归海。
“这真是我的因缘际遇。”
她将泥土一抔抔撒到木盒上,彻底埋葬了自己的母亲。
“盒子中的,是你什么人?”老道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问。
“她是我母亲。”
老道闻言站到新坟前,枯瘦的手指划过粗糙的土壤,他忽然从破布袋里掏出一把陈年糯米,扬手撒向坟头。
米粒落在松软的黄土上,竟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无数细小的火花在黑暗中炸开。
他又从袖中抖出三张黄符,符纸无火自燃,青烟在坟前盘旋不散。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沙哑如树皮摩擦。
念完后,他摘下一株彼岸花,插在土面上,转身离去。
“妈妈,有老道长给您做超度,引彼岸渡黄泉,您下辈子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第109章 魂归太虚
◎形骸如秋蓬……神归太虚矣!◎
生商自此就留在了轻微观。
她没有再问老道能不能留下来,老道也没有再赶她走,她二人就这样心照不宣的共同生活着。
过去生商没来时,老道每日从山洞回来后,都会给自己熬一碗粥,吃过早饭后他便提着斧子去外面砍柴,砍够足量的柴也不急着回去,而是在树林中练功。
快到中午,他才会慢悠悠背着柴往回走,到观里他也不吃饭,而是开始坐在殿里念经,直到太阳西斜,他才起身去吃饭,他的晚饭照例十分简单,无非是一碟咸菜、一个馒头。
晚饭后他又会去山下打水,他总会在暮色到来之前回到观里,随后画一画符,熬一熬药,夜色已深后去山洞里打坐。
对于他这个境界的老道士来说,打坐的本质就是休息,效率比普通人睡一天一夜还要强。
他便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着。
自从生商来后,他便略微调整了自己的行程。生商总会在他回来之前熬好米粥,吃完早饭后他会去劈柴,生商身体状况太差,干不了重活,所以会扫扫院子,给院里的菊花浇浇水。
“以后不要再全身绑绷带了,伤口捂着不好,这山里就咱两人,不会有人看到。”
老道去山上除了劈柴之外,还会寻一些药材,若运气好寻得够多够全,回来后便会取出陶罐在院子里熬药,如果不够多不够全就先存着,等寻够了再熬。
刚开始时生商嫌药苦,老道熬出药递过来时她还一个劲儿的拒绝,后来老道脾气上来了,站在院子里将她足足训了一个时辰后,生商便老实了下来。
虽然每次都会被药苦成一只“鹌鹑”,但她总是乖乖的,老道递过来就喝,没有一丝迟疑。
“我每日就吃两顿饭,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根本吃不饱,如果饿了,就去山上找些野果或者挖些蘑菇来煮着吃。”老道说。
生商听到后会拿着老道画给她的蘑菇图去山上采蘑菇。
而如今当老道再画给她野果图时,她却只是躺在榻上摇了摇头,老道见状神色一悲,扛着水桶打水去了。
生商的口腹之欲如今越来越淡,甚至比老道还不如,刚开始到观里时她还能喝下一碗米粥,才过了一年,她连半碗都喝不下去,晚饭的时候老道能吃一个馒头,生商吃几口就搁下了。
她总觉得无聊,于是每次都缠着跟老道说话,老道在殿里念经,她就在他面前自顾自的说:“道长,这山上可有小蛇或者蜈蚣之类的动物?我从没见过真正的蛇,我觉得它很神奇,它那个小舌头一伸一缩的,没有腿却能跑那么快……”
“你怎么这么吵!”老道不满的说到。
生商不回答他,又问:“道长,您为何总是念经书?难道是您读不懂,所以每天念,盼望着哪天突然顿悟吗?”
“这经书的意思,我早就明白的很透彻了。”
“既然都明白,为何还要一直念?”
老道轻抚经卷,微微一笑,“生商,你听这风声穿过院子,可会觉得它重复?”
生商闻言一愣,“风?”她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将自己读进去。”
老道点头道:“正是,经文本是道的呼吸,我念它,如竹受风,初时沙沙作响,后来竹空心空,风声过而不留。”他指尖轻点经页,“你当我在诵经,实则经在诵我。”
“原是如此。”
“生商,你于凡尘游历这么多年,可有什么感悟?”
生商若有所思,随后说:“这些年来,我遇到过很多人,善良的、恶毒的、冷漠的、热心的、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不安的、幸福的。总的来说他们好像都被什么东西困着。”
“啊,此话怎说?”老道问。
“我说不上来,我本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为了能够正常的生活,伪装成平常人的样子,所以我总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里蒙了一层什么东西,这东西在妨碍我的感知。”
“不是。”老道摇头,“你并非没有感情,你是无法感受到自己的感情。”
“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有,你若真是没有感情,体内两股气息怎会大打出手?”
“可是为何呢?我总是想不明白,我明明跟旁人一样,都是从母亲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可我为什么感受不到自己的情感呢?”
“生商,你很想感受到情感吗?”
“我……”生商摸了摸经书,说:“我想,我想知道离开家的那一天母亲为什么会哭的那样伤心,我还想知道白阿姨和小灯离开前是什么心情?”
“你当你拥有了感知情感的能力,便能知道了吗?”
“此言何意?”
老道捡起殿中的落叶细细观摩着:“那我先问你,这世上能感知到情感的人多,还是感知不到的人多?”
“当然是能够感知到的多。”
“既然能够感知到情感的人多,为何这世间还有那么多的痛苦与不安?照你所说,那些人既然能够感知到情感,那当别人痛苦的时候他应当也能感觉到才是,可是你又说了,你在四处漂泊之时,看到了人类的自私与冷漠。”
“难道说,人类只能感知到自己的情感,而无法感知到别人的?”生商问。
“不会。”老道摆一摆手,“他们心里清楚着呢,他们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所以您的意思是,即便我拥有了感知情绪的能力,我也无法知道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吗?”
“这倒也不是,如果是你,或许还是能够感知到的。”
“是吗?”生商又细细品味起老道说的话来。
“道长,您的意思是说,人们正是因为有情感,所以情绪生出来欲望与贪婪?”
“你果然极有慧根。人心如镜,本可照见万物,奈何众生皆以〔我相〕磨镜,磨得愈亮,反照的愈是自己眉梢一粒尘。为何自私?恰是因感知太切,饿鬼道中,谁闻得他人腹中雷鸣?”
“……”
老道袖中的铜钱突然坠地,“叮”的一声,“听见了吗?此声你耳识立辨,却听不见三钱银子外乞丐的肠鸣。非不能也,不愿罢了。天赐共情之弦,人偏以算珠代之。生商,你早就将道理说清楚了,他们被某些东西困住了。”
……
往后的几年,生商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虚弱下来,老道过去回来时总能远远的看到生商在院子里打扫,近些日子来却再也没看到,她要不躺在房间里休息,要不坐在台阶上晒太阳。
老道打完水回来,看到她依旧靠着墙坐在那里,他轻轻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生商睁开眼看清他后,笑着说:“道长,不是我懒,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啊。”
“不赶。”老道看着她,突然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向苍穹。
“生商,你的身体每时每刻都这么疼痛,我熬给你的药一点用都没有吗?甚至连止痛都做不到吗?”
生商轻轻笑了笑,“道长,何必为难自己?”
老道又看向她,再一次搭上她的脉,在生商的记忆中,老道已经为她把过无数次脉了。
“道长,您修行这么多年,应当有亲眼见证一个生命的消逝吧。”
“是啊,一岁一枯荣,这山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蝴蝶呀,蚂蚁呀,小鸟啊不都生了死,死了生吗?”
“那您为何不愿意像看待您口中所说的一岁一枯荣来看待我的生命呢?”
“你啊你。”老道替她扇着扇子,天气热的时候生商的皮肤总容易化脓,“或许是我道行还不够。”
“道长,庄子有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生命的长度总是对比出来的,而我的生命,对比一只蝴蝶、一只小鸟又是多么漫长,我已经很满足了。”
“是,是这个理。”
随后二人久久无言,老道也不去拿馒头,只是陪着生商一起吹风。
生商看着远处残阳如血,悠悠开口道:“道长,若有一日,我感知到生命即将消逝,我会离开这座道观,去往一个了无人烟的地方,绝不扰了您和观内仙人的清静。”
“卜玄仙君不会在意这些。”老道说。
他见生商又闭住了眼,便吹了一声口哨,伴随着口哨声,一只云雀远远飞来,落到他手上。
老道将云雀放到生商肩上,点了点云雀的小嘴,“好孩子,陪陪她。”
云雀似是能听懂老道的话,真就安安静静站在生商的肩膀上,偶尔响两声。
老道在殿中念经,余光看到了悄无声息的生商,他的眼中透出悲悯,“卜玄上仙,冥冥之中,这姑娘身上似乎有些因果,可弟子才疏学浅,无法看清,只是她这二十多年来无时无刻的疼痛与孤寂,怎样的因果才能与之相衬?”
他起身在门口喊:“生商,来殿里听我念经!”
生商睁开眼,将小云雀轻轻放到地上,慢悠悠的挪进殿中,靠在供桌旁,听老道念经。
“我为你念《净天地神咒》,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中山神咒,元始玉文。持诵一遍,却病延年……”
又过了一年多,老道那日砍完柴回到观中,照例喊了声“生商”,这次却没有等到答复,他心中一凉,着急忙慌的在房里、殿里、彼岸花丛,甚至是山洞处找,没有看到生商的身影。
老道悲恸落泪,他眼见八方天旋地转,悠悠长叹道:“形骸如秋蓬……神归太虚矣!”
第110章 洗涤业障
◎她的梦境没有形状。◎
“她后来那些日子过得很难,离开我的那座观之前,七窍流血了一个月,几乎走不成路了,整日整日都卧在榻上。”卜玄子摆弄着扇子,说。
培风问:“你不曾帮她减轻些痛苦吗?”
卜玄子扇扇子的手一顿,“我……我帮了,否则她会痛苦到难以呼吸,可我无法延续她的生命,能在凡尘游历二十八载,都称得上奇迹了。”
培风淡淡摇了摇头,“怪道上来后不找我们算账,还那么轻易就原谅了我们,原是空灵之魂魄与魔魄相互争斗,剥夺了她的情绪感知能力,她或许连恨意都感知不到,又怎会恨我们?”
“非也。”御梦子反驳到:“她在跟我们说这事之前,已经在凡间游历两世,且这两世的她是真正的她,并没有魔魄,她是在感知过人类的七情六欲之后,选择了原谅我们。”
“可是,她身上毕竟还有魔魄,她的仙体依旧无法感知情绪,且空灵根越是纯净,与魔魄的争斗就会越强,即便她如今是仙,身体肯定还是不舒服,每日都被魔气侵蚀。”
布契子沉思道:“你的意思是,连她对我们的原谅,都是受了仙魔之气争斗时的屏蔽吗?”
培风看着凡间的允禾,说“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如此这般,为何会被赋予司情之职?想来定有深意,她迟早一日定会悟透些什么,若有一日她恢复了情绪感知能力,学会了调衡自身阴阳,那些铺天盖地的仇恨和痛苦真正回馈给她的时候,她能承受的住吗?”
他的话令四周都安静下来,对啊,天香子本就是空灵根,即便被魔魄侵蚀。即便她没有情绪感知能力,她却依然拥有最慈悲的心肠,基于此,她通过自身理智、通过很多原因选择了真原谅他们,可是当那些情绪回潮之时,那铺天盖地的痛苦,她若因承受不住而走火入魔了呢?
到那个时候,难道他们要携起手来,将她镇压在昆仑山上,亦或是某个不见天日的法器之中吗?
御梦子身为凡人之时,以凡躯差点入魔,为了净化体内全部魔气,都消耗了近五百年的光阴,飞升之后在金殿中又花了五百年来细数世间情欲。
那天香子呢?卜玄子想:自己包括上仙界的所有上仙以及天魔对于她来说不都算是她的仇人吗?
可这时,他们听到了御梦子坚定不移的声音:“不,你们也太小瞧她了,她不会走火入魔,她选择原谅我们也不是因为她现在没有情绪感知能力,所以稀里糊涂就原谅,她做出了极大的努力,我能感觉得到,她经过了深思熟虑,真正且彻底的原谅了我们,我了解她。”
说实话,御梦子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金殿里其余上仙都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能飞升成仙,这也预示着他们的道德品质极高,所以当他们做出伤害一个凡人如此之深的事时,他们很难原谅自己。
“你为何如此笃定?”培风问。
御梦子抬手化出一个梦境,“这是那日从昆仑山回来之后,她喝醉那日所做的梦,你们都知道上仙做梦并不由我掌控,而更多是由他们的灵识幻化而成,你们且看看她都梦到了些什么。”
众仙踏入她的梦境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面无垠的琉璃镜上。镜中倒映的不是他们的法相,而是最初修得仙骨时,褪下的凡胎浊影——那些被舍弃的怯懦、偏执与贪嗔。
她的梦境没有形状。
时而化作三十六重天外的无垢之风,拂过每位仙君眉心时,便化去一缕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劫煞;时而变成太初时的第一滴露,将众仙映照其中的倒影,洗练得比莲座上的本相更为澄明。
有一瞬息,梦境显现出天外天的模样,众仙看见自己的业障化作黑绳,原本都缚在她腕间。
而今那些绳索自然脱落,绳结处开出星辰般的白花,花蕊中竟坐着上仙界所有上仙的胎念。
而梦境中央悬浮着那枚被调换的魔魄,它不再狰狞,而是化作一枚剔透的墨玉,内里流转着完整的星河。众仙凝神细看,才发现那些星子竟是自己千年万年以来,为求大道而舍弃的慈悲。
麒麟子的玉如意突然生出裂痕,裂痕中涌出他当年被抽离的真仙之魄,原是这般模样:比昆仑雪更素,比初生曦光更柔,在众仙法相间流转一周,便消弭了所有仙骨里暗藏的劫火。
当她的梦快要醒时,瑶池畔的千年桃树突然全部凋谢,落英纷飞中,众仙默然发现,每片花瓣背面都显出一道淡金色的脉络,这些都是被她补全的,天道最初赋予他们的仙格纹路。
梦境至此结束。
众仙从金殿中回过神时,都被惊的久久无言。
“你们看,她不仅彻底净化了自身体内所有的魔气,还在不断补全那些我们自己因此事而产生的魔念,她帮我们化解了那么多劫难。而且那日她要换回魔魄,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她已净化了麒麟那缕魔魄中的所有魔气,她是希望为麒麟减轻负担才要换的。”御梦子说。
“虽然我总是开玩笑说她怎么老急着往下界去跑,可我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若不是她一直以来无休止的修行,我们又怎会安然无恙?难道你们从未感受到吗?”
这时布契子才说:“怪不得,怪不得我修炼以来一直被一恶灵缠着,却始终无法破解,这些年来却感觉这恶灵气息愈来愈微,原来是她一直在化解我内心的业障。”
“对啊,不然呢?你以为是你自己突然变厉害了,能化解自己心中的业障了?”御梦子歪着嘴说。
培风不可思议的问:“我们都由人飞升成仙,不论怎么修炼,总会受人格控制,可她竟能完全不受影响吗?”
“这个,我也想不明白。”御梦子耸了耸肩,“不过现在你们相信了吧,她是真的原谅了我们,她不仅原谅了我们,她还一直在帮我们。”
许久不言的卜玄子说:“她希望,我们那些因为她魔魄之事所生出的业障能够彻底消散,她不希望我们带着这些悔恨与痛苦存在于上仙界。所以我们才更要好好修行,不辜负她才是。”
“跟你们这些老古板在一起就是影响我心情,还不如看看宝贝允禾在干嘛呢。”御梦子话锋一转,扭过头去看凡间。
“一眨眼的工夫已经长这么大了?”她乐呵呵的说。
布契子说:“当警察了?”
御梦子支着下巴,笑意染上嘴角:“嗯,报警校了,你别说,那一身迷彩一穿还蛮帅。”
培风也挤过来认真看着,“她抱的是什么警种?民警?”
“哟,你还知道这些呢,一看就知道闭关的时候不认真。”御梦子调笑道:“是刑警,抓坏蛋的那种。”
“这种很危险呀,一不小心就受伤了。”布契子说。
御梦子摆摆手,“考虑那么长远干嘛?你们看她开始训练了。我嘞个老天奶,刚上学就要跑三千吗?”
布契子又说:“三千也不多吧,想当年我带着手下的姑娘们打仗,一跑就是大半天,少说都有五十公里。”
“是是是,谁能有你厉害啊。”御梦子白了她一眼,布契子察觉自己又犯了些老毛病,立即闭嘴不言了。
虽然她是真心觉得三千米是小儿科。
“我的老天奶,你们快看,那人头都被炸成碎骨头了,尸体也被分解了,太血腥了,我该怎么才能提醒允禾罪犯是那个男的?我要不给她拖个梦吧。”御梦子着急的说。
“按理说,你不能干预这些,但是允禾是天香子,这个理就对不上凡人了,你们说对吧。”培风贱兮兮的一笑,朝御梦子使了个眼色。
御梦子立即会意,她忽略卜玄子,而是直直看向布契子,见布契子四处张望,笑了两声,施了个小决,只见一只小鹤从天而降,站在了他们面前。
“小鹤,下凡间去给天香子仙君布个梦,告诉她犯人是那受害者的二叔,证据在他二叔家里的车库。”
“仙君,您这样开小灶不太好吧!司梦法典里不是说不能干预凡间事物的因果吗?”
“有什么不好的,那天香子仙君是凡人吗?给位上仙说点儿这算啥?再说了,那是坏人,我是不是帮天香子抓坏人呢,这都能算我功德,去叭小鹤,顺道帮我把最近一段时间的梦都布一布,我就不下去了。”
小鹤白了她一眼,摇着头说:“哎呦,您老可真会躲清闲啊,行吧行吧,看在是给天香子仙君布梦的份儿上,我就去一趟。”
御梦子闻言立即顺了顺它的羽毛,“乖小鹤,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有你做我的司情法典真是我的福气。”
“别。”小鹤拍开她的手,“你这话被伯奇听见了,我这条小命可不保。”
御梦子被打了手也不恼,她嘿嘿笑了两声,又转过头去看允禾了。
“你这法典的脾气这么多年,还这么傲娇呢。”培风用一种看热闹的语气说。
“你懂什么,这是我们俩的相处方式,打是亲骂是爱。”御梦子听出了他的嘲笑,白了他一眼。
正在此时,他们看到朏朏从外面跑进来,变幻成小孩儿模样,坐在了他们中间。
御梦子立即摸了摸它的头,“小朏朏,你干什么来了?”
朏朏气冲冲的抱着臂,“那个讨厌的九尾狐,我再也不跟它玩儿了,它居然敢抢去天香子送我的猫薄荷!”
它话一说完大家都不约而同的笑起来,培风忍不住勾了勾它下巴,“朏朏,不就是一个猫薄荷球吗?它想要就给它呗,大不了天香子回来了你让她再给你一个不就行了?”
朏朏还没开口呢,御梦子抢着说:“什么让不让的,司情给了它一大筐薄荷球呢,这小家伙就是单纯小气。”
朏朏奶声奶气的大喊:“谁小气啦!我又没说不给它,但是它不能跟我抢,你懂不懂?!”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