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非常不……
裴令之就是有这么一种本事, 无论是玩笑、戏谑还是嘲讽,只要他愿意,总能说得很是认真。
正因为他说的认真, 就连景昭都愣了一下, 精通宫闱后宅话术的穆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景昭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有些想笑。
穆嫔也怔了怔,瞪大了漂亮的杏眼,有些警惕, 有些狐疑。
她本能以为这是来自对方的试探, 却没有听出裴令之言下的隐隐戏谑,目光下意识转向景昭。
然而景昭正侧过头去,借此压住笑意。
没有得到景昭的示意, 穆嫔狐疑又警惕地对着帘子那头道:“郎君何意?”
“……”
房中有片刻寂静。
景昭回过头看着穆嫔, 无声叹了口气,心想难怪你死盯着谈照微不放,我如果不替你早做打算, 将来册立储妃之后你可怎么办啊。
裴令之难得生出些欺负笨拙小孩子的愧疚感,尤其是小孩子的长辈还在旁边,于是温和道:“好的,我明白了,多谢女郎答复。”
穆嫔疑惑地:“什么?什么?”
景昭终于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穆嫔的肩膀, 迫使她坐回干草上, 道:“好了,睡觉吧。”
穆嫔忽然沉默了。
她抓住景昭袖摆,伏在耳畔,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怯生生道:“姐姐,我们真要和……睡在一起?”
穆嫔自幼接受最正统的闺秀教养,虽说入东宫后改变了很多,早已不是从前的穆氏大小姐,但对她而言,和一个不很熟悉、不能放心的年轻公子共处一室过夜,依旧令她忐忑难安。
景昭明白穆嫔对于安危的担忧,她眉梢微挑,轻声答道:“苏惠就在门外。”
说完这句话,她又轻声补充:“他打不过我。”
恐惧源自武力不足。
果然,当景昭给出保证,确定自己的武力能够压制对方之后,穆嫔的忐忑立刻消失大半。
密实草帘隔绝了房间两端的视线,穆嫔犹豫片刻,只脱下外衫,和身躺在床榻内侧的干草上。
呼的一声,油灯熄灭。
整间屋子顿时没入黑暗。
身下干草有些刺人,隔着单薄的衣衫,触感分外清晰。
景昭依然睁着眼睛,很快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隐约可以辨认出屋子里许多事物的轮廓。
桌子、木箱、油灯。
草帘、墙壁、窗户。
她能感觉到,细细的薄汗渗出肌肤,衣衫沾染汗水,生出一种近似黏腻的触感。
当然,这很有可能是错觉。
因为屋子里本来就很热,夏夜特有的黏腻湿热像一团裹在周身难以挣脱的雾气,令人烦躁无比。
景昭睡不着。
屋子里没有冰山、没有风鉴,也没有侍女为她打扇,只有身下刺人的干草,房中若有似无的霉味,还有窗外菜地旁的鸡鸭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她还没有到心静自然凉的年纪,即使困倦,却依然无法入睡。
景昭忽然想起父亲。
很多年来,皇帝的那身白衣,就仿佛雪山之巅最寒冷的一捧冰雪。当他坐在明昼殿中安静雕刻那尊玉像时,整座后殿都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窖;当他在御座之上冕旒低垂,喜怒难测时,则连最为老成持重的大臣都要俯跪于地,冷汗淋漓。
她天马行空地想,如果是父亲,哪怕待在比这里更炎热十倍的地方,应该都不会像她一样,褪去外衫还热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父亲的生命里,也许从来都没有失仪两个字。
如果他在就好了。
景昭迷迷糊糊地想着,那比什么冰山风鉴都有用,该多凉快啊。
她的思绪已经完全涣散了,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想着,然而炎热就像是一根细绳,始终拉扯着她最为敏感的那点神经,令她无法彻底入眠。
身旁的鼻息时轻时重,很不安稳。
穆嫔的体力远比她要差,一沾床榻便在极致的困倦中昏睡过去。然而由于炎热,依然睡得极不舒服。
景昭蹙眉,抓起一边的团扇胡乱扇了几下,忽然听见草帘另一边传来隐隐约约的细碎声响。
裴令之披衣下地,走到窗边,将窗子轻轻推开了一线。
紧接着他手下用力,窗缝变大,夜风中夹杂着微不可查的凉意吹了进来,却只能算是杯水车薪,根本无力驱散屋中黏腻的潮热。
窗外冰轮皎皎,天边疏云淡淡。
夜色极美,如果忽略窗外的鸡鸭和菜地,今夜宜赏月。
草帘另一侧传来很轻的足音,最终停在了裴令之身侧。
他知道那是谁。
二人只隔着一张草帘,近到似乎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却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或许是夏夜太热,风又太轻,头顶低矮的屋舍更似一个笼子,令人勾起心底旧事,各自满怀烦躁,已经没有开口虚与委蛇的力气与兴致。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裴令之忽然开口,声音低哑柔和:“是我吵醒了女郎?”
景昭轻声道:“不是。”
草帘那边,裴令之或许点了点头,又或许没有,再度陷入寂静。
又过了片刻,他淡声道:“我要出去吹吹风,女郎可愿与我一道?”
窗子被推到最大,夜色里发出吱呀轻响,窗棂上堆积的尘土簌簌落下。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从窗中翻了出来,落地时脚步轻捷无声,踩在窗外石阶上,坐在了两畦青绿菜地前。
地面有很多灰土,不过景昭与裴令之显然都不太想要自己这身衣服,径直坐了下来。
景昭顺走了穆嫔放在床头的两把团扇,此刻顺手分给裴令之一把,二人并肩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沐浴着不知是冷是热的夜风,轻轻摇晃手中团扇。
屋外终究还是更凉爽,景昭缓缓打着扇子,感到身周黏腻的热意正在散去。
她很想沐浴,然而明知道不可能,只好无声叹了口气。
裴令之似是察觉了她的叹息:“怎么了?”
景昭稍稍侧首,看向对方。
裴令之单手支颐,宽广袖袍随他打扇的动作轻轻拂动,分明坐在满是尘土的石阶之上,却无端像是坐在高堂广厦、竹林山涧之畔。
哪怕夜色模糊了他的面容与轮廓,只单单一个侧影,仍然有种令人心荡神驰的风雅无限。
他正抬头看着天边月色,却不知是真的在看那轮月亮,还是在透过天边皎月,看向更加虚幻渺远的地方。
景昭若无其事地轻声道:“你能别捉弄我妹妹了吗?”
裴令之睫羽一振,轻笑道:“我不会说抱歉的。”
景昭说:“为什么?”
裴令之道:“我只是很好奇,小苏女郎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景昭摸了摸鼻尖,斩钉截铁道:“兰时从来与人为善,你一定是误会了。”
裴令之低低笑了起来,似乎笑的开始轻咳。
“女郎啊。”他摇摇头,“如果无形的目光能化为实质,我早被小苏女郎用目光扎成了刺猬。”
这话说得同样斩钉截铁,裴令之自幼被无数目光包围,因而对目光以及其中包含的情绪最为敏感。
景昭立刻护短,说出了普天之下所有长辈都常说的那句话:“她年纪还小,不懂事。”
裴令之道:“我看小苏女郎的年纪,与女郎应在伯仲之间,顶多差不出两岁,该是及笄了。”
景昭说:“心智不全。”
裴令之的笑声很轻,夹杂在夜风里,柔柔吹过景昭的耳畔。
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极为笃定:“你们果然不是同胞姐妹。”
景昭偏头,一只手撑住下颏:“很难猜吗?我们的确不是一母所生。”
“堂表之亲?”
景昭挑眉道:“异姓。”
停顿片刻,她又道:“郎君似乎很关心我的家事,是不是也该我问了?”
裴令之支颐轻声:“请。”
澄澈夜空中忽然飘来了数朵乌云,掩住了半边天穹闪烁的星斗。
夜风变得凉了,景昭停住摇扇的动作,问道:“郎君有同胞手足吗?”
裴令之道:“有。”
景昭平静道:“我是说同父同母。”
裴令之仍然道:“有。”
“我有一个姐姐。”裴令之依然摇着扇子,那把花团锦簇的团扇在他手中轻轻晃动,竟然也不显得突兀,“我年幼时,多蒙姐姐照料,感情极好,后来姐姐出嫁,我就不大回家了。”
景昭若有所思:“令堂……”
似是明白景昭心中所想,裴令之道:“我母亲那时尚未过世,只是……”
说到这里,裴令之顿了顿,有片刻的失神。
他不愿意用‘生病’来指代母亲生前最后的岁月。
在他们姐弟看来,母亲从来没有病,更没有疯。
顾夫人临终前那几年,幽居在那座僻静的院落里,在所有人的眼里,她是个毫无缘由的疯子,自己断送了本该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后半生。
但她的一双儿女不这么认为。
在她死后,她的女儿裴臻之心灰意冷,远嫁竟陵,对家族再无半分牵念。
她的儿子裴令之长久离家,在外游历,世人眼中风光无限,本质上却是绝望之下的自我放逐。
然而他们身上尚且流着裴家的血脉,又怎能彻底摆脱笼罩在头顶那片名为家族的阴云。
裴令之的声音忽然停止,院落中寂静若死,唯有夜风吹拂菜苗发出哗啦啦的低响。
在他身边,景昭托着腮,静静等待。
她没有催促,也没有出声,因为在这一刻,即使不去看对方的面容,她也能敏锐察觉到‘顾照霜’的心情不太好。
天边的云聚而复散。
地上的人对月伤心。
乌云渐渐西移,吞噬了西边那片天空中所有的星斗,然后开始一寸寸蚕食月色。
院子里的风吹得更急,很快便卷走了大部分热意。
景昭感到周身暑热消逝大半,难以忍受的烦躁渐渐平息。
随着这阵风吹过阶下,裴令之仿佛随之一并惊醒。
他的思绪骤然而止,醒过神来。
“抱歉。”他缓声道,“我走神了。”
“你的确该道歉。”景昭道,“我等了你很久,也没有等到回答。”
裴令之从善如流道:“对不起。”
他顿了顿,又道:“我方才在想我的母亲。”
景昭说:“令堂想必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裴令之道:“她过世之后,很多人松了口气。因为在旁人眼里,她既不贤德,又不贞顺,口出妄言,不修己身,忤逆夫婿,举动轻佻,实在不足以担当宗妇的重任。”
“但在……之前,她的不够贤德贞顺,是刚正端方;她的妄言与忤逆,是规劝夫婿的大家风范。而他们指责她举动轻佻,不修己身,其实只是因为她做了该做的事。”
或许是因为提及母亲的缘故,裴令之的声调很柔和。
但与之完全相反的是他的话语,如同刀锋般冰冷尖锐。
“她是个君子,但小人容不下她。”
景昭道:“我的母亲过世很早。”
裴令之情不自禁地偏头看向她。
“她很美丽,也很柔弱,她没有远大志向,平生的愿望就是承欢父母膝下,与心爱的人无忧无虑度过宁静的一生。”
裴令之轻声道:“这是很美好的愿望。”
他听见景昭的声音,平静和缓,含着极淡却渺远的哀伤:“然而荆狄南下,北方大乱,她的一切愿望在京城的大火中焚毁,至亲至爱不能相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过世的时候,我就守在她的身边。她从来不是刚强坚韧的人,只是为了我才在乱世中苦苦熬着,撑着那最后一口气不肯松,我看着她的手跌落下去,看着她合上眼,心想,如果我能再长得大一点就好了,如果我能再厉害一点就好了。换我来保护她,我愿意付出一切换她的心愿能够实现,无忧无虑平静度过这一生。”
景昭淡红的唇角上扬,眼底晶莹闪烁,像是乌云后的星光尽数落入了她的眼中。
“人都会有很多遗憾。”她拍了拍裴令之的手臂,隔着衣袖,像是在安慰裴令之,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有些遗憾我们能够改变,有些却只能背负着继续走下去。但这未必是坏事,我至今时常会想,如果母亲看见现在的我,她会不会高兴喜悦。”
“虽然是毕生难忘的憾事,但其实也是系在我三魂七魄上的一面镜子,‘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直到现在,我还会想起母亲生前的一言一行,从而衡量自己的言行,因为我希望她高兴。”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景昭抬起眼,看向裴令之。
夜色里,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仿佛一面奇异明镜,有摄人心魂之能。
裴令之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怔住了.
同一片夜空之下,遥远的北方皇宫里,殿门无声开启。
皇帝来到阶前,负手迎风而立。
夜雨朦胧如丝动人,他没有看。
远处夜色灯火万千,也不能引得他的目光停驻片刻。
他的眼帘低垂,目光潺潺如同秋水,比檐外的雨水更加朦胧梦幻。
没有人能窥破这汪看似宁静的秋水,就像没有人可以预知雪山之巅何时会骤然席卷起无边风暴。
所有宫人都保持着极度的宁静,无声跟随在皇帝身后,梁观己适时躬身,将一把伞递到皇帝手中。
皇帝撑着伞,缓步走下台阶。
雨地里跪着数个身影,看见皇帝走近,连忙以头抢地,狼狈不堪,鲜血和着雨水一并从额间淌下,看上去无比凄惨可怜。
跪在最后那女子不知被谁重重推了一把,发出一声柔弱的惊呼,跌在雨地里,露出一张美丽苍白的面孔。
那是世间少有的殊色,尤其是点漆般动人的眼眸,足以令心如铁石的男人也为之动容。
皇帝的目光一扫而过,旋即骤然凝固。
梁观己急急跟上,下一秒看清了那女子的眉眼,甚至来不及掩饰情绪,面色骤变。
皇帝的脚步终于顿住了。
他看向那女子,声音冷若冰霜:“抬头。”
雨地里的少女全身湿透,一寸寸仰起头来,分外可怜可爱,凝视着皇帝,一双美丽的眼睛如泣如诉。
皇帝寒声道:“你是哪一家的?”
跪在最前方的孟侯缓过一口气,立刻心中大喜,膝行向前:“禀圣上,这是老臣养女,小字媛媛。”
媛媛立刻叩首,但那双眼睛仍然不肯从皇帝身上移开,仍然久久凝视着皇帝,一如故人。
皇帝意味深长道:“养女。”
梁观己半身冷汗还未落下,听得皇帝这简简单单两个字,顿时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了出来。
孟侯曾随皇帝起事,多年征战,自有寻常难及的敏锐。
他压住内心惊惶,心知逃过一劫与死无葬身之地这两种命运便只在瞬息之间,强作镇定回禀:“媛媛是老臣袍泽遗孤,养育多年,便与老臣亲女无异。”
“与亲女无异。”
皇帝淡淡重复了一遍,血色淡薄的唇角倏然泛起笑意。
所谓血亲父女,皇帝笑的时候,唇角弯起的弧度与皇太女别无二致。但同样的笑容,放在景昭身上,能够传达出很多种不同的情绪,出现在皇帝脸上时,却只剩下幽然的森冷与诡谲。
“既然与亲女别无二致。”皇帝幽然道,“极刑之下,黄泉路上,可与你满门一道同行。”
说完这句话,皇帝举步离开。
孟侯冷汗淋漓,耳畔嗡嗡作响,皇帝的话落在他耳中,却慢了半拍才捕捉到皇帝话中的意思,惊骇无比,嘶声道:“圣上!老臣有罪,老臣有罪,但求圣上看在老臣随圣上征战起事的份上,饶过臣家中儿孙……”
数个御前侍卫扑上来,如狼似虎按倒孟侯及其家眷,硬生生将他们拧过四肢五花大绑,往外拖了出去。
一个小内侍急匆匆追上来,为首的侍卫认出那是梁内官新收的小徒弟,和气道:“梁内官有什么话?”
小内侍跑得急了,连连摆手,抹了把雨水匆匆道:“师父叫我跟几位说一声——”
他抬起手,指了指那名叫做媛媛的少女。
在孟侯等人倏然亮起来的目光中,小内侍歪着头,一字一句学话:“师父说,这姑娘长得好,很有福气,下手轻些,来日死后,其他人不必理会,唯独要记得给她好生安葬,不许胡乱拉去乱葬岗丢了,不能糟践她的身体。”
话音落下,小内侍看了一眼那张惨白的美人面孔,似乎是想看出师父所说的‘福气’,最终却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蹦蹦跳跳踩在雨水里,小跑着离开了。
皇帝撑着伞,在雨中徐徐前行。
走过一座座庭院,经过一条条游廊,最终来到了明昼殿前。
内侍宫人噤若寒蝉,全都垂手跟在身后,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浅,近乎于无。
皇帝偏了偏头,转头看向檐外的雨。
和宫人们的猜测不同,他并没有恚怒至极,甚至没有多少情绪。
过往十年里,有很多人千方百计寻找与她有几分相似的美丽少女,想尽办法送到他面前。
孟侯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是最后一个。
即使他为此处死了很多人,但那不代表皇帝本身多么愤怒。他的喜怒哀乐,早在十年前,就只牵系在一两个人身上,除此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挑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年来,他呈现给朝堂百官的所有情绪,都自有用处。
只是今夜那个叫媛媛的少女,格外像她。
当然,她的风姿就像绝世名画,无人能够描摹出其中一二。但哪怕空具三分相似的外形,都可说是世间罕见的美人。
皇帝短暂地分神,去回想记忆里一张张熟悉的面容。
他不是在怀念故去的文宣皇后,从很多年前,他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并不需要刻意形似的粗陋赝品来挑起他的回忆。
他只是忽然提起了兴趣,于是开始回忆十年里见过的那些人。
然后他摇了摇头,微微一哂。
皇帝推开了明昼殿后殿的大门,步入殿中。
层层纱帐飘飞而后垂落,遮掩住了皇帝的身形。
一如往常.
阶前夜色,清凉如水。
皎皎月色越来越黯淡,天边乌云散而复聚,逐渐吞没最后一缕清淡的月光。
夜色越来越浓,光影越来越淡。
石阶上,景昭与裴令之并肩坐在那里,他们的距离很近,宽大袖摆垂落交叠,乍一看便像牵着手。
方才他们说了很多话,于是现在他们同时选择了沉默。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静静坐在一处,看着天边乌云变幻形状,像一角袖摆、一壶浊酒,又像一把团扇。
随着月色被掩映在乌云之后,小院中的景象也越来越漆黑模糊,远处低矮的房屋与树木的枝杈构成许多奇怪的图案,远远看去有些可怕,像是乡野故事、鬼魅传奇中常有的场景。
看着黑暗中的景象,景昭想说些什么,然而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都懒得说。
就像她懒得起身回房一样。
夜风清凉,白天的暑热褪去,现在无疑很适合躺下睡觉,想必一定能做个好梦。
但景昭不想动。
因为坐在对方身边,哪怕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坐着,都感觉很好。
裴令之也是这样。
那片乌云掩住最后一缕月色之前,他们靠在石阶上,有意无意地说了很多话。
最起初或许是试探,直到谈到他们的母亲,触及到对方为数不多的一点真心。
然后他们开始聊些更轻松的话题。
比如童年、比如兴趣、比如朋友。
比如弹琴、比如写字、比如骑射。
聊这些话题,可以让人轻松很多,也愉快很多。
景昭提到她有很多一起长大、一起读书的玩伴,也提及有些玩伴的复杂心思与好笑举动。
裴令之则提起他游历四方的见闻,也说起他即将要沿路拜访的那对朋友。
那是一对非常特殊的朋友,因为与家中观念背道而驰,毅然决然共同私奔,抛弃家族带来的一切风光,在外定居行医为生。
裴令之邀请景昭和他一起去拜访那对朋友。
景昭爽快地应下。
直到乌云彻底笼罩整片夜空,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尽管说的累了,极为疲倦,但此刻他们依然没有回房的意思。
难得碰到一个如此说得来的人,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非常不错,没有人想轻易终结这个愉快的夜晚。
他们静静看着夜色,看着远方张牙舞爪的树影轮廓,就好像那些树木变成了怪物,正在悄悄向前靠近这座小院。
——不。
景昭骤然侧首。
不是错觉。
是真的有人在悄悄靠近。
几道漆黑的人影,悄悄靠近了院子。其中一道矮小的人影蹑手蹑脚翻过篱笆,黑暗中仿佛潜行的鬼魅,小心翼翼向房屋的方向走去。
景昭无声地抬起眼帘,正迎上裴令之盈如春水的眼睛。
二人无声交换目光,一触即分。
这间小院的房屋坐北朝南,共分三间。
正堂用于储存杂物、吃饭以及待客,苏惠积素临时睡在这里;东边那间屋子隔成两间,如今让出来给景昭三人暂住;这家真正的主人如今一家四口临时挤在西边那间屋子。
院中两畦菜地,开在东边那间屋子窗外,也就是景昭与裴令之如今落座的石阶下方,鸡鸭们睡在菜地尽头的简易棚子里,已经将这处并不大的院落占据了大半。
车和马不能放在院外,因此苏惠只能将它们一并栓在了西边那间房屋的阶下。
所以,确切说来,看着那人影鬼鬼祟祟的行进方向,可以说他正在向着屋子走去。
也可以说,他正走向停在那里的两辆马车。
黑影靠近了马车。
下一刻,惨叫声平地骤起。
是其中一匹拴在马车附近的骏马,被窸窸窣窣的动静惊动,不耐烦地一蹄踢出,正中那道漆黑人影。
刹那间,房中风声顿起,苏惠一阵风般卷了出来。紧接着积素狂奔而出,不由分说急扑向黑影的方向。
咔嚓两声脆响,黑影被按倒在地,惨叫声分外清晰。
那声音隐带稚嫩,竟然像是个年幼的孩子!
院外放风的几个人影正待逃离,听见院中传来的惨叫声,顿时急了,竟然自投罗网般翻过篱笆,往院中跑过来。
景昭不假思索,随手抄起团扇一甩,原本没什么重量的扇子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疾飞而出,只听咣当重响,一人栽倒在地。
裴令之还在四处寻觅趁手的东西,奈何手边只有一把景昭借给他的团扇,又不能拔起菜地里的菜出手制敌,就在这短短片刻迟疑之间,局势已经明晰。
带着一种被惊扰的不悦,裴令之含笑抖一抖衣袖,站起身来:“女郎身手妙绝,走吧,我们过去看看。”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景昭抄着手站在光暗边缘,……
夜风忽急。
漫天乌云被风吹开一刹, 又迅速合拢,月光倾泻在院中,短暂映亮了小院中那三间正房。
呼的一声轻响。
正堂的油灯被撤下, 换成了马车中的明亮灯烛, 照亮大半间屋子,也照亮了被丢在屋子正中的几个人。
穆嫔在嘈杂声中惊醒,披着外衫急急忙忙推门出去寻找景昭,看见正堂中挤满了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掩住衣襟缩回门后。
饶是混乱时刻, 百忙之中,景昭依然敏锐捕捉到了穆嫔那声惊呼。
她没有转头,平静扬声道:“无事, 不用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 她的目光依然落在正堂正中的三个人身上。
两女一男,作村民打扮,皮肤偏黑, 手足均有长期劳作留下的茧子,个子矮且瘦削,像三支风干的树杈,直直插在地面上,仿佛随时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断。
南方世家一度崇尚弱不胜衣的单薄美态,无论男女, 均以弱柳扶风为荣。
然而面前这三人显然不是闲极无聊追求弱柳扶风的结果, 景昭目光轻飘飘拂过那名捂着手臂吃痛的小童,看向那两名妇人。
“说吧。”苏惠面色冷厉道,“你们深夜潜入, 究竟有何阴谋?”
他的声音骤然转高:“是想谋害我家主子?”
那年幼的小童吓得瑟缩起来,瞪大一双惊惶的眼睛。
年纪稍轻些的妇人双腿一软,脸色惨白地摇头:“不是,不是,我们不敢的。”
苏惠声音再度扬起:“那你们是要干什么?是不是要行偷盗之事?说!”
毕竟是内卫历练出来的审讯本领,即使苏惠刻意收敛,作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其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威势依然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那妇人脸色已经非常惨淡,还勉强一手圈住小童,一手护住年纪更大些妇人,口唇几番张合,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下泪来。
就在这时,另一间屋子门口,忽然传来惊讶的喊声:“六子媳妇!”
早在抓获这三人之初,景昭便立刻令苏惠将这三人带进屋子里,并不在院中停留,以免惊动村中其他人家。
裴令之则反客为主,令积素看住西侧那间屋子,不许真正的房主出来。
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因为他们正身处陌生的村庄里。
尽管目前看来,村中大多都是妇孺老弱,青壮男丁尽数被征走,但这里毕竟是同姓村落,村中人多势众。
真要动起手来,成群结队的妇孺老弱未必能对他们造成太大伤害,但有些风险能避则避,更何况,一旦动起手来,难道真要将刀锋轻易地挥向他们?
裴令之侧首,眉梢微蹙。
他夜间越窗而出,没有戴帷帽,此前一直落后景昭半步,站在烛光没有照见的阴影里。
当景昭抄着手站在光暗边缘时,明亮烛光与夜色阴影同时交汇在她文秀的面容上,平白生出了无尽冷意与幽然,使得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低下头,目光不敢直视她,于是一并越过了她身后阴影里的裴令之。
但现在。
裴令之侧首,他偏头的动作使得那张冰雪般动人的秀美面容出现在烛光之下。
于是那声未尽的惊呼戛然而止。
裴令之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往后退了半步,不去理会双眼发直的房主。
倒是景昭转过头,平静问道:“你来说,这是谁?”
结结巴巴的房主夫妇胆战心惊走了出来,那对老夫妇则被正堂中分外肃杀的气氛吓得心脏砰砰乱跳,不敢出门。
“六子媳妇,荷花嫂子,稻穗!”
那叫做荷花的妇人和小童拼命低头,六子媳妇满脸羞惭地低着头,嗫嚅道:“春生,春生嫂子……”
春生是这家男人的名字。
春生嫂子昨晚还和景昭说了会话,并不觉得景昭非常难以相处。即使此刻既迷茫又慌乱,还是壮起胆子拍着胸脯向景昭保证:“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六子媳妇是我们村长家的儿媳妇,最和气的一个人,荷花她爹是这几个村唯一一个会写字的读书人,肯定不会有什么坏心思。”
荷花已经羞惭不已,几欲落泪。
六子媳妇咬唇,忽的挺起胸膛,大声道:“几位贵人,你们要打要罚就冲我来吧,是我起了坏心,动了邪念,见你们有车有马,就想偷几两银子。我堂嫂是被我硬拉来的,稻穗是我这个当娘的没教好!”
偷东西?
房主春生夫妇顿时瞪大了眼,春生嫂子连声嚷着这不可能,稻穗扑进母亲怀里哇一声痛哭起来,荷花连连摆手,脸色涨红:“不是,是我,不是她!”
屋子里鸡飞狗跳,众人各说各的,几乎乱成一锅粥。穆嫔整理好衣襟快步走出来,看着这混乱的场面愣在原地:“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景昭见她满脸费解,平静说道:“偷东西。”
穆嫔立刻松了口气:“原来只是偷东西啊,我还以为……”
她还以为有刺客呢。
左右张望,穆嫔拖来一张简陋的木椅,殷勤推到景昭面前。
景昭落座,随手拍了拍穆嫔手背,示意她站到自己的身后去,朝苏惠点了点头。
苏惠会意,立刻道:“你说你们是为了偷东西?”
六子媳妇忍着羞惭道:“是。”
“为什么?”
“是啊!”“是啊,为什么!”
春生夫妇还在急切地追问,荷花却忍不住了,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不是,不是!”荷花痛哭着摇头,“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村子……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啊!”
今年的征召来得格外早。
甫一开春,征召伴随着雨水一同落到小王村的土地上,带走了村中绝大部分青壮男丁。
又过了些许时日,新一轮的征召到来,连村中还算硬朗,不太衰老的老人也一并带走了。
小王村的村民们在短暂的不安之后,只能如常接受了这个事实。耕田的青壮年走了,村里剩下的女人们操持着田地与家务,还要费尽心思凑足隔三差五来村中收杂税、打秋风的钱粮。
六子媳妇的公公辈分很高,是村长,原本已经有些年纪,往年能够留在村里,今年也和她的丈夫一同被征走了。
无可避免的,原本由村长面对的难题,直接砸落到了她的头上。
这一季的稻谷还未长成,新粮还未收获,然而村中要缴纳的头子钱却已经逼近眼前,容不得丝毫拖延。
穆嫔低声问:“什么是头子钱?”
她自幼学习打理产业庶务,对常见的几种赋税也有些了解,却从没听说过头子钱这个词。
这也是自然,对于高门大户来说,这等额外加收的税钱,很难收到他们头上。
景昭皱眉道:“是加收的一种税钱,咱们北方不常见。”
她正思索着该如何解释,裴令之已然轻声说道:“是南方官吏私下勒索的一种手段,头子钱没有固定名目,甚至没有固定抽成比例,官署也好、小吏也罢,常用这个借口向下打秋风。”
说到这里,荷花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官府催的急,可咱们村里连自己吃的粮食都紧缺,还要挖野菜才能勉强填补,就算各家砸锅卖铁,也别想凑够啊!距离新粮下来还有些时日,难道叫村里的老人孩子全部饿死吗?”
荷花没有说的是,往年老村长在村中时,尚且能说些好话,凑上些鸡鸭鹅贿赂小吏,将实在凑不足的那部分含糊过去。但六子媳妇是个年轻的妇人,那小吏看她长相尚可,有意挑逗,正是存了将她逼迫到低头的心,非但不肯含糊,反而格外严苛逼迫如数缴纳。
六子媳妇本是个极为倔强的女人,心知肚明那小吏不怀好意,既不肯低头,又不愿因自己连累全村,情急之下走投无路,竟想出了偷东西这条邪路。
眼睁睁看着荷花说出催逼赋税的实情,长久以来压在六子媳妇心上的那块大石毫无预兆地一松,羞惭、痛苦和绝望同时涌上心头,再也撑不住,双膝一软跌跪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跪倒朝着春生夫妇、苏惠等人叩头:“春生大哥,春生嫂子,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偷了东西会给你们带来麻烦,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偷你们的东西!”
春生夫妇惊呼一声,眼眶也湿了。
春生嫂子哭着扑上去:“你糊涂啊,我单知道他们要来收头子钱,不知道要收这么多——再多,全村凑一凑,哪怕勒断了腰,借遍亲戚,总不值得叫你去做贼!”
“差多少钱?”
一片痛哭声中,苏惠铁石心肠,冷冰冰地追问。
“二两。”
春生媳妇发出一声急促的吸气声。
“……”
房中忽然静默下来,唯有几个妇人抱头痛哭的声音回荡。
穆嫔张了张嘴,愕然道:“银子?”
她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
这种地方,能凑出银子就不错了,难道还会是金子?
不必别人解释,穆嫔自己就能想通这一点。
然而正是因为她想得明白,反而陷入了更大的、难解的荒谬之中。
二两银子。
一方水土一方物价,但哪怕穆嫔不太清楚各地物价差距,依旧有着最基本的判断能力。
一套珍宝阁中的头面,至少五十两银子。
一盒上贡的素净胭脂,市面上要八两银子。
一间大县中最宽敞的客栈上房,二两还不够住上一整夜。
然而就是这区区二两,远不及她随手碰碎的一只杯盏,画眉的一支螺黛,居然是一整个小王村的村民们榨干家底都补不上的天堑鸿沟。
景昭问:“是谁收的?临澄郡还是仙野县?”
六子媳妇提起来时,仍恨得咬牙切齿:“是县里收的,收税的就是李公差!”
她说着说着,又呜呜哭了起来:“他催的急,明日一早就要来村里收,收不上就要押人丁抵税……”
可村里的青壮已经全被征走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人丁?
她越想越绝望,甚至顾不上思考自己偷窃的后果,怀里抱着稻穗,哭得越发伤心了。
清淡的足音响起。
一缕非常清淡的香气飘来,说不出是什么香,非常好闻。
景昭负手,看着哭成一团的女人们,平静说道:“二两银子我这里有。”
迎着骤然亮起来的、期盼的目光,景昭问:“收税的差役明早过来?”
六子媳妇用力点头。
“既然如此,明日一早,让他来找我拿银子。”
说完这句话,景昭转身向东侧的屋子里走去。
穆嫔愣了愣,连忙急急跟上,声音清脆地追问:“姐姐,就这么便宜他们了?他们巧立名目胡乱捞钱,钱不定到了哪里去,挨骂的却是……”
哗啦一声。
帘子落下。
视线变得黑暗,景昭没有理会,爱怜地瞥了一眼穆嫔,平静说道:“敢巧立名目四处捞钱,是他们的本事。”
穆嫔愕然,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景昭接着道:“能不能把钱从我手中拿走,就要看他们的命了。”
分明是语调平缓,声音平和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穆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姐姐是想……”
隔着草帘,可以听到门口传来足音。
紧接着,笃笃笃三声轻叩,敲响了这间屋子大开的木门。
景昭眉梢微扬,反手触及身旁一张木桌,指节就势笃笃笃叩响三下,随即指尖在穆嫔唇上一压,将她未尽的话语全都堵了回去。
“我什么都不想。”她平静道,“很晚了,睡吧。”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景昭随意一甩,刀锋上鲜血……
小王村的村口有一片薄田, 不知是哪户人家开出来的。
正午之前日头尚未升到最高,天气还算凉爽,这时从这里经过, 往往便会看到鸡鸭在田中觅食行走, 或许还会有几条黄犬在旁奔跑,一片热闹。
不过今日,李公差骑着瘦驴经过村口时,意外地发现这里空空荡荡。
他骑着的那匹驴很瘦,他则有些丰满, 二者对比之下, 那匹驴走得像是很吃力,显得有些可怜。
李公差啧了一声,心想小王村这些穷鬼们竟然敢把鸡鸭藏起来, 这群刁妇真是胆子愈发大了, 稍后要在原本的税额上再加一点。
想到自己很快就能看到那些妇人们苦苦哀求的凄惨景象,李公差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的嘴巴张大,笑声就像那匹瘦驴的喘气声一样难听, 笑了两声,他转过头,对身边骑着另一头健驴的人说:“刘老弟,你算是跟我来对了,中午招待你吃顿好的。”
刘公差游目四顾,看着村中低矮的房屋, 撇了撇嘴:“这些穷鬼们能拿出什么好东西?”
李公差说:“谁说没有?这村子的村长媳妇烧得一手好鸡鸭, 他儿媳妇更是个风韵犹存的小妇人,嘿嘿,稍后便叫你见见世面, 这穷地方也是有好东西的。”
伴随着粗鄙调笑的言辞,两匹驴一路前行。
越过数处房屋,还是没有人出现,李公差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停住话头皱眉道:“人呢?”
没有看到前来迎接的村民,这使他觉得在同僚面前丢了颜面,有些恚怒。
就在这时,远处的土路上跑来几个小童,有男有女,身量尚小,手挽提篮,肩扛背篓,一溜烟向这边跑来。
李公差勒住瘦驴,倨傲地抬起鞭子:“你们几个,过来!”
往日里,这些小童看到他们身上的公服,都会立刻露出畏怯的神色。然而今日,分明看见两名身穿公服的公差,听见了李公差的问话,这几名小童脚步未停,迅速越过他们向外跑去,其中一名年纪最小的小女孩还抬起脸,用愤恨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才被身边的姐姐踉踉跄跄拉着跑走了。
李公差愕然看着小童们远去,喃喃骂了句,怀着恼怒鞭打瘦驴向前。
再往前走,前方出现了几个妇人的身影,然而还不等李公差喝问,那些女子像是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转弯闪进路旁小道,跑得无影无踪。
“他奶奶的!”
李公差气往上冲,一甩鞭子:“这群刁妇,想造反了!等着,不剥这村子一层皮,我李有德就改姓王!”
刘公差咂了咂嘴,倒比同僚冷静些许,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他们两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还骑着驴,这村里只剩下一群面黄肌瘦的妇孺老弱,能拿他们怎么样?
等又看见一个妇人仓皇避走的身影之后,李有德跳下驴背,咣当一脚踹开了村长家的院门。
简陋的院门原地震颤几下,砰一声脱落门框砸在地上,木屑泥土四溅。
一个布衣妇人从屋子里急急忙忙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
厨房中传来阵阵香气,院子一角还堆着一堆带血鸡毛。
村长媳妇烧鸡果然有一手。
走出来的是村长儿媳妇。
六子媳妇今日竟然全无畏怯之色,朝着李公差道:“李公差,您来得正好,村中来了位贵人,要见您呢。”
“贵人?”李公差尚未出口的怒火为之一息,狐疑道,“贵人来这里,还要见我?”
他眨眼间便认定了这是六子媳妇凑不齐赋税,拉虎皮扯大旗的谎话,还未待他哂笑出声,身边刘公差忽的猛抬手给了他一肘子,李公差痛的险些岔气,到嘴边的话顿时吞了回去。
他颇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六子媳妇身后。
屋门处,不知何时走出来一个俊俏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穿着一身灰色布衣,脸和脖颈光滑白皙,一看便知不是村子里的人。
他左手端着一个瓷盘,右手拿着一双筷子,整个人松松散散倚靠在门框上,很专心地啃一块鸡骨头。
鸡骨头被他啃得干干净净。
呸的一声,年轻人把那块鸡骨头吐到了一边的菜地里,乱跑的鸡鸭顿时围过来啄食。
“来了?”年轻人抬眼看了两名公差一眼,眼皮又很快耷拉下去,夹起另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家主子要见你们,跟我走一趟吧。”.
直到另一座小院的院门近在眼前,两名公差都没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跟着这名年轻人来到这里。
明明他只是出现在村长家的厨房门口,很随意地说了句话。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一路上都端着他的瓷盘,认真吃着盘中酥烂可口的烧鸡。然而两名公差情不自禁地便不敢违背他的指示,一路跟了过来。
当然,即使意识到这一点,两名公差此刻也不敢出言呵斥或是转身离开。
对这些只会欺凌弱小的公差来说,谈什么气度或是威势实在有些虚无缥缈。他们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面前这名年轻人比县衙中的张捕头说话还要威风,穿着还要精细,一定不是普通人物。
带着夜路走多总会遇见鬼的惶恐,两名公差有些不安,跟随这名年轻人走进了眼前的小院。
小院中的人竟然不少。
院中阶下,几个中年妇人正在各自做活,菜地里有小童忙着追逐鸡鸭,年轻的妇人们正蹲在院门口杀鸡摘菜。
她们就像没看见两名身着公服的公差一样,即使偶尔投来一眼,也饱含着隐隐的怨愤。
院中停着两辆马车。
李公差看见那两匹马,眼睛便挪不开了。
他的心开始砰砰乱跳,心想难道真有贵人瞎了眼,跑到这穷鬼住的地方,学戏文里微服私访?
那名年轻人走到阶上,随手把盘子撂下,催促道:“进来,还要请你们吗?”
二人对视一眼,忐忑不安。
屋子不大,正中却悬挂着一张新编的宽大草帘,将屋子一分两半,遮住了帘后景象。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馥郁甜香,幽幽飘散开来。
帘外站着个圆脸的中年人,神情和气,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
李公差多年练出的媚上本领在这一刻得到了施展之机,连忙走上前行礼,笑道:“在下李有德,这是刘守信,我们都是仙野县差吏,请问这位爷怎么称呼?”
苏惠看着他,呵呵笑了两声:“不敢当,在下只是一名随从。”
说着,他朝帘后一躬身:“主子,这两名仙野县差吏带到了。”
帘后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主子有命,通郡望。”
苏惠旋即转向两名一头雾水的公差,高傲道:“我家主子出自弘农苏,弘农苏氏,世代高门,衣冠华胄,不知尔等是何门楣?”
弘农苏氏是北方没落世家,在南方的影响并不大。但以这两个公差进得门来畏畏缩缩的神态,别说弄清弘农苏氏是否没落,恐怕他们连弘农是南是北都说不清。
何止是弄清弘农在南在北,李、刘二人连完全听懂苏惠这一句话都十分困难,只大概听明白了房中这位贵人家世十分显赫,再一看苏惠通身气派,立刻便腰一弯行了个礼。
片刻之后,那好听的女子声音再度响起:“尔等入村,所为何事?”
李公差连忙道:“我们是进村来收头子钱的,本来早就该收齐的,这小王村的人迟迟拖延不肯缴齐,这才催的急了些。”
他没什么大智慧,小聪明却不少,生怕小王村的妇人们在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贵人面前告了状,于是立刻又补充道:“贵人可别上了这些刁民的当,他们是最会装可怜的,为了少缴几个子儿,什么脸面都能扔到地上踩。”
“头子钱。”景昭接过话头,平静问道,“这项税是谁收的?”
李公差磕巴了一下:“这……”
头子钱这种东西,在临澄向来既无定例,又无名目,其实就是盘剥庶民的借口。历年来的正经税收要过郡县上官的眼,过世家高门的手,由他们分账,对小吏来说,这些巧立名目加收的赋税才是他们能沾手最多的油水。
刘公差立刻道:“小人们都是奉了上官的命令。”
“收来做什么?”
李公差尴尬地一笑:“这……这不是小人能够过问的呀。”
“收多少,怎么算?”
李公差赶紧编出两个数来,然而刚说完,景昭的下一个问题又到了:“是常例,是特例?”
两名公差磕磕绊绊,刚回答完一个问题,景昭立刻便抛出下一个问题。起初他们还能虚言糊弄,但数个问题疾风骤雨般连续抛来,他们连细细思索弥补缺漏的时间都没有,不多时便前言不搭后语,话中满是破绽。
不知何时,屋外阶下,那些默默各自做活的妇人们已经停住动作,朝屋门口靠拢,各自低头听着房中对答。
“虚辞矫饰,尽是胡言!”
景昭冷冰冰做出判断,寒声道:“我竟不知,区区小吏,竟敢托词县署,伪造名目私下收税,盘剥百姓鱼肉乡里。”
“尔等好大的胆子!”
饶是两名公差再愚钝上十分,也知道这个罪名不能乱认。
这本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买卖,一旦被叫破,他们岂不是开罪了县衙上下?
所谓尊卑,所谓贵贱,其实在最上层与最下层,都很难看得分明。
就好像普通百姓们会相信皇帝砍柴用金斧头,皇后娘娘也要剥葱烙饼。对于两名公差来说,世家高门离他们太过遥远,距离仿佛地上尘土与天边云絮。
即使本能知道该恭敬面对贵人,但一来士庶天隔,他们这些最末层的小吏根本不明白世家在这片土地上拥有多大的权势;二来他们连贵人的身份都无法辨别,心中仍然存着隐隐疑虑。
李公差直起腰来,辩驳道:“贵人误会了,这确实是衙门里人人有份、上官允许的赋税,我们哪里担得起这个罪名。贵人要是不信,尽可以去问别人,我们这些末流小吏没得上官允许,不能跟外人细说。”
屋门口,积素听着李公差忽然硬起来的语调,眯了眯眼。
帘子前,苏惠看着这二人推搪敷衍的言辞,隐有杀意。
“好。”景昭平静道,“我就在这里,小王村的头子钱我来出,要多少?”
李公差刚硬起来的语气又情不自禁软了下去:“您来缴?这…这没有这个必要吧,您是贵人,何必替这些刁民出这个钱呢?”
“今日我缴了银子,来日自会向你们上官亲自讨还,用不着你多费心思,说个数吧。”
一听这句话,李公差更加犹豫。
这笔头子钱收多收少,其实只取决于他一句话。上面虽然要抽成,但在别的村多收几个钱,也就补回来了。
小王村走了运,竟来了位贵人,何必为这几个钱硬顶呢?这些贵人的便宜可不好占。
想到这里,他眼珠乱转几圈,自作聪明道:“既然有您开口,那……只差二两银子了。”
原本,李公差要求小王村缴纳三两头子钱,但此时新粮未下,正是青黄不接。村里人连吃饭都艰难,六子媳妇等人想尽办法,也凑不足余下二两。
李公差自然不敢一开口便将头子钱全抹了,又不敢要的多了,于是犹犹豫豫,报出个二两银子。
门外传来一声尖叫。
荷花冲了进来,悲愤道:“你上次来这里,口口声声说要拿三两银子出来,我们苦苦哀求都不能减免,怎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少了一两银子!”
李公差心里咯噔一声,一把搡开她:“你这娘们,不识好歹!”又立刻转头道,“您看,这些刁民处处颠倒黑白,我上次也说的是二两银子,可他们死活不交,只说没钱,我宽限了几天,又倒打一耙。”
“是吗?”景昭冷冷道,“可我听说,你上次见小王村拿不出钱,硬逼着村里做主的妇人在欠条上按了手印,写明如不缴纳,便要将那妇人卖出去填税——官府催逼缴税,竟以买卖良家妇人相胁吗?”
李公差本能狡辩道:“那是,那是催她们缴税催的急了,吓吓她们而已……”
“欠条呢?”景昭平淡道,“拿出来看看,上面写的到底是几两银子。”
李公差瞠目结舌。
他待要说话,却发觉自己方才下意识认下了欠条一事,现在再反口已经来不及了。
他这短暂的沉默已经能说明很多。
另一个金石相击般动人的声音从帘后响起。
裴令之淡淡道:“原来官府收税的数额,竟可以朝令夕改,倒不知这税究竟是仙野县在收,还是有人从中渔利、中饱私囊的借口?”
“这……这……”
荷花悲愤道:“李有德,这几年你连地皮都要刮下来,我一分一毫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怕对质!你呢,你敢不敢当着贵人的面,和我们对质!”
李公差磕磕绊绊,心下一横,索性道:“贵人,您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吏都是这么过来的。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太大的罪名我们也不能认,您是尊贵的人物,不知道这些下贱刁民们最爱胡言乱语,造谣生事。”
刘公差在身后拼命捅他,李公差硬着头皮,继续道:“您不知道,这些贱民们嘴里没个实话,尽是利用您的良善。我们也只是奉上官的命,您身份高贵,也不能插手县衙收税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感觉身上一凉,如芒在背。
凉意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苏惠看他如看死人的目光,也可能是屋外妇人孩童们愤恨的眼神。
景昭很久没碰到过敢在她面前这样说话的人了,一哂:“倒是有几分胆子。”
裴令之怫然道:“不知天高地厚而已。”
“好。”景昭点头道,“此言有理,收税的事,我的确不该直接问你这个末流小吏,而该直接去问一县长官。”
“不过空着手去,终究不妥。”
啪的一声,景昭随意放下手中杯盏:“我看你很大胆,有些胆色。”
话中喜怒难测,李公差总算清醒过来,额间生汗:“不,不敢当。”
“既然如此,我要找你借一件东西,才好去见仙野县令说话。”
一种不祥的预感,忽然悄悄攀上了李公差的背心,像是冰冷的蛇吐着信子,毒牙已经挨到了他的颈间。
哗啦一声。
景昭信手揭开草帘,徐行而出。
她的面容文秀,气质非凡,骤然出现在这间狭窄的房屋中,不啻于仙人临凡般惊人突兀。
两名公差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什么?”李公差梦游般地问道。
路过苏惠身边时,景昭随手抽出了他的佩刀。
雪亮刀锋迎着天光,折射出异常刺目的光芒。
李公差忽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尚未回过神,下一秒,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腿,熟悉到有些怪异的地步。
紧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很奇怪,像是在不断下落。
人头飞起,无头的尸首摇摇晃晃,腔子里鲜血狂喷,尖叫声平地骤起。
一片血红中,李公差终于感受到了迟来的疼痛。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是我的头掉下来了。
砰的一声。
人头落地。
景昭随意一甩,刀锋上鲜血滴落,重新恢复雪亮的光泽。
她看也不看栽倒在地的无头尸首,转向软倒在地的刘公差,眉梢微挑,声音平和。
“他不会说话,不敢说话,所以我借他的头去和县令说话。那你呢,你会不会说话?”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短刃连鞘在掌心一拍,白衣……
一把短剑浸在池水里。
殷红的痕迹随着水波扩散, 却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浓。
整间厅堂中弥散着浓重的血气,十分难闻。
景含章蹲在池边, 撩水洗剑, 身侧许多侍卫来来去去,将厅堂中倒毙的尸首拖出门外。
看着最后一名刺客的尸体被从池中捞出,景含章啧了一声,擦干净短剑上的水珠,随意别在腰间。
“怎么处置?”
谈照微抱臂而立, 袍角溅落几点血痕, 颊边沾着一滴圆圆血珠,像是血染出的一个小小梨涡。
他说:“除了追查到底,还能怎么处置?”
“我是说内贼。”景含章说, “没有人事先泄露太女殿下巡行路线, 这些刺客怎么可能事先埋伏在这里。”
问题就出在这里。
能弄到皇太女巡行路线的内贼,又岂会是寻常人物?
不要说处置,就连抓捕拷问, 都不是他们能轻易决定的。
郑明夷抬袖掩唇,轻咳两声,不容置疑道:“查,该抓抓,该杀杀,我自写折子回京, 事关重大, 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用不着你承担。”谈照微指关节敲打着腰间刀鞘,眼梢压出锋利的弧度,“我奉命扈从东宫,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来人——”
侍卫狂奔而入:“世子!”
谈照微语速极快道:“封闭营地,你们各自带人,监督各部主官分头自查,可疑者、心虚者、行踪不明者、多次外出窥看鸾驾者,一律绑缚待审!”
“备纸笔。”郑明夷转头吩咐身边侍从,“另外,去请侍从太女殿下驾前的两位女官,遇刺仓促之中易生差错,千万不能留给任何人近前的机会,检视一切文书、卷宗、舆图,防止有人趁乱窥看偷盗。”
景含章招来下属,命令随驾车马、仪礼、医药、饮食等部各自检视详查,又着重叮嘱数句,再一抬头,只听得厅中气氛变了,隐隐又带了些剑拔弩张的气息。
上一刻三人还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转眼间又闹了内讧,景含章一个头两个大,听谈照微与郑明夷辩论数句,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这两人的好处是绝不耽误正事,就是有天大的醋意也要等到处理完公务再开口。但一旦阴阳怪气起来,倘若没有外力强行打断,能说个三天三夜绝不停歇。
作为此间唯一的外力,景含章当仁不让强行插进正中间。
“我来!”她一把抢过空白纸张,顺便捞走了毛笔,“你们俩争什么争,不就是给圣上及殿下写禀事折子吗,谁写都一样,都不要抢了,我来!”
话未说完,景含章已经饱蘸浓墨,当仁不让写下‘臣景含章伏禀’。
谈照微张口结舌看着她,郑明夷难得露出懵然神色:“景舍人你……”
景含章撂下笔,义正辞严道:“你们能别吵了吗?我天生对阴阳怪气过敏,听着就头疼。”
郑明夷袖手欠身以示抱歉,旋即道:“景舍人,你误会了,我和谈世子之间的分歧,事实上已经经过克制,其实并不影响大局。”
谈照微更直白一点:“你可以不听的。”
景含章看看他:“你们俩随时随地可能会争执起来,难道我不能和你们两个同时待在一起,看见你们二人就要避开?我很怀疑你们在通过这种方式合纵连横,意图悄悄将我排挤出去。”
话音未落,郑明夷已然淡声解释:“并无此意。”
谈照微则对着郑明夷嫌恶地别开了脸。
景含章叹了口气,不再开玩笑,挥手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们两个不信任对方,所以一定要把禀事折子的主导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里还有我,与其陷入无休止的争执,不如让我来写——别吵了别吵了,写完我又不是不给你们看!”
出于对对方的不信任,与暂时的妥协,谈照微与郑明夷总算保持了默认的态度,由景含章主笔写完奏折初稿,三人正色商议一刻,共同改了改,将终稿誊写到空白奏折上,才算完成。
一边书写奏折,景含章一边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规劝:“同僚一场,我有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不能不和你们说。”
迎着二人的目光,她认真说道:“太女殿下天日之表,京中倾慕者多如过江之鲫,我很能理解你们的心思……”
感受到谈照微瞬时狐疑的目光,景含章连忙道:“别这样看我,我对殿下一片耿耿忠心,请不要以世俗的猜测玷污我对殿下的忠诚——还有,说的就是你,谈世子,你不要看见有人往殿下身边靠,就悄悄瞪眼睛,京中那么多人,你瞪得过来吗?还有穆嫔娘娘,那才是殿下身边真正唯一一个有名有份的娘娘,你连她都防着,是不是有点反客为主啊——将来你们要是在一个锅里捞饭吃,尴不尴尬?”
她的话是没错。
然而有时候,有些话即使没错,也只能在心中想想,如果摊开放到台面上,反而是极大的不妥。
景含章凛然无惧,又转向郑明夷:“不是我说,郑学士,你也别整日想着替殿下分忧解难,令殿下轻松愉快——这正宫娘娘姿态摆得太早也不好,反而变成了十足的宠妾作风。”
这话比方才更加冒犯,堪称无礼,郑明夷神情隐现怫然。
景含章却似丝毫未觉:“一看就知道,郑学士从小不进后宅,令堂怕是也不方便教你那些东西——听我说,小妾只要家主喜欢就够了,正妻才是和舅姑过日子的——说实话,你们长了这么大,有没有遇见过家中婢女投怀送抱?”
无人应答,景含章也不介意,坦诚道:“我就碰见过,还不止一次,有侍卫也有小厮,我自然把持住了,但被家中尊长知道之后,他们还是立刻命人将那些男人拖下去责打处置,叮嘱我断不许中计,口口声声说贱奴不安好心,想诱引我沉溺温柔乡,阻拦我上进的道路。”
“有没有感觉有点熟悉?”景含章自问自答,“你们不用藏着掖着,我们几个人不管是谁碰见这种事,家里大概都是这么处置的,天下父母大多深爱子女,即使心中不满,多半也不会觉得自家儿女有错,必然是贱人蓄意引诱,要打要罚,肯定罚不是自己生的那个——现在圣上还没发话选正妃,你们两个这么着急,落在圣上眼里,会不会……”
“贤惠啊、端庄啊!”景含章痛心疾首地提醒,“沉稳啊、内敛啊!”
这些话委实太过冒犯,极是无礼,景含章忙不迭地落下最后一笔,拔腿抽身逃跑。
冲出厅外,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轻微的臆症总易被人忽略,但长久发展下去可能会病情加重,最终演变成失心疯。”
她下了结论:“不能讳疾忌医。”
贴身侍从听得茫然。
景含章也不解释,心想这二人现在也不知道在着急什么,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目前来看他们两个胜算最大,但圣上与殿下都还没有发话,还没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他们争来争去彼此较劲,若是被别人摘了桃子,可就丢大人了。
想到这里,景含章幸灾乐祸地想,倘若他们较劲半晌,殿下另立正妃,或是把穆嫔扶正,让这两个做小……
——更刺激了!
她想象着那幅画面,忍不住露出邪恶的笑容。
贴身侍从不理解主子为何笑得如此古怪,只担忧地规劝:“您何必说这些呢,这些话一说出来,岂不是把那两位都给得罪了?”
景含章笑容一收。
她高深莫测道:“要是不为得罪他们,我还不说这些话呢。”
看着侍从不解的神情,景含章抬手指了指自己:“宗亲。”
又往身后的厅堂点了两下:“文官、勋贵。”
“圣上与殿下精心择选此次随行奉驾的人选,如果不能彼此提防制衡,反而亲如一家,我们三个就都等着脑袋搬家吧。我不和他们过不去,就要和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并州的天气渐暖,然而有时还是会突然吹来一阵微寒的风。
景含章揣起手,静静思忖。
可以想见,今日她的话足以将这两位同僚一口气得罪了,看似是多嘴多舌招来麻烦,实际上反而能让殿下更放心用她。
谈照微与郑明夷之间因正妃位置生出的敌视绝不掺假,但以他们二人的城府,会将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明明白白外显,很难说不是抱着与她同样的想法和考虑。
景含章耸了耸肩。
——和聪明人一起共事,总比和蠢货待在一起更好.
一口匣子,放在桌面上。
仙野县令看着那只匣子,神情非常凝重且复杂,像是一日之内先死了吃喝嫖赌但还有点感情的爹,又死了不慈不爱但也有点感情的娘。
“这是……”
“一颗人头。”
话音未落,仙野县令已经手快揭开匣子,一颗双眼圆睁的带血人头,正和他四目相望。
咣当!
仙野县令大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兔子往后跳开,险些撞翻了桌子:“快拿走!快拿走!这是什么鬼东西!”
惊恐之下,素来自诩风雅文人的县令终于沉不住气,口中冒出长串粗鄙之词。
幕僚只能假装没有听见。
待县令惊恐稍减,歇了口气,幕僚才道:“大人,那……那人咱们还要见吗?”
县令神情变来变去,片刻一拍大腿,咬牙切齿道:“见,怎么不见,来者是客!”
“那就请了?”
县令道:“请!”
官署中的差役一路小跑消失在门外。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串足音,或轻或重,或缓或急,各不相同。
下一秒,房中骤然映入明亮的日光。
门前珠帘掀起,一角白衣飘入。
衣袂飘飘,煞是好看。
然后是一只纤细雪白的手,与手中那把入鞘的短刃。
啪的一声脆响。
短刃连鞘在掌心一拍,白衣少女飘然而入。
“弘农苏和,见过大人。”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裴令之倾身向外,伸手欲扶……
茶盏中碧色沉浮, 翻腾不休。
袅袅白雾升腾,模糊了白衣少女的面容,也遮蔽了县令投来的视线。
仙野县令端起茶盏, 借此悄悄打量对面的苏氏女郎。
对方有一张文秀美丽的脸。
但任何人看向她的时候, 都很难第一时间集中注意力去评判她她美貌与否。
她白衣广袖,似是北方馆阁服,却又更为飘逸舒展。衣衫下摆以同色异色丝线织出精细的如意云纹,乍一看通身霜白如雪,然而稍稍定睛, 立刻便能看出日光照耀其上闪烁出的细细明光。
按照馆阁服的制式, 她的腰间本应悬一块玉佩、香囊或官牌,此刻却别着一把连鞘薄刃,纤薄修长, 自有寒光。
便如它的主人那样。
景昭端起茶盏, 抬袖一挡,杯盏根本没能沾上她的唇瓣,下一秒她放下茶, 远山般的眉毛扬起,道:“贸然前来拜访,失礼之处,大人莫怪。”
说实话,她最失礼的地方压根不是贸然登门,那颗盛在匣子里当做拜礼送进来的人头才是。
如果县令修养再差一点, 此刻估计已经冷笑出声了。
然而仙野县令的修养显然不差, 或者说,他认为自己的修养很不差,且还很有大局观。
在皇太女即将南下的节骨眼上, 面对一位不知为何从北方而来的士族女郎,县令的大局观使得他保持了一百二十分的警惕心。
于是他放下茶盏,缓缓道:“女郎言重了。”
景昭看着他,径直道:“既然大人不介意,那我就直说了。今日贸然登门,是因为在大人的辖地内发生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所以我想向大人要个解释。”
图穷才能匕现。
但景昭今日根本没有准备好的地图,丝毫不做掩饰,更没有太多寒暄与客套,言辞就像最锋利的匕首,直直挑明了并不愉快的来历。
县令颇为意外,神色变得认真,道:“女郎请说。”
景昭道:“前日傍晚,我与舍妹游学到此,借住在仙野下辖的小王村。昨日一早还未启程,便有仙野县差役李氏、刘氏二人入村,强逼村民缴纳额外的赋税,威胁要将村中妇人卖良为贱,对我们姐妹冲撞无礼,颇多冒犯!”
说到这里,她似是有些口渴,暂时停住了话音,端起一旁茶盏啜饮。
借着袖摆遮掩,景昭无声观察着仙野县令的神色。
这是她刻意留给对方表态的时间,也是对方自救的机会。
此刻,对方说不说话,说什么话,将在不久的未来直接决定他的生死。
即使县令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砰!
县令一拍桌子,义愤填膺:“竟有此事,那二人当真是我仙野县的差役,不是闲人冒充?”
景昭看着他平静道:“那二人携带有仙野县官署铜制腰牌,不是伪造。况且,经人指证,年年县署征收劳役、赋税,都是李氏带人前来。”
那就没什么可以辩驳的了。
县令皱眉,恨声道:“这二人胆大包天,实在可恶,女郎放心,我这就命人前去查实,决不轻饶。”
景昭幽幽道:“不必大人费心,李氏罪该万死,他的头颅我已代大人斩下,至于刘氏,还有一口气,可以交由大人治罪。”
方才情急之下,县令满心满眼都是这位北方女郎,嘴上说着话,心中却已经百转千回,极力思索对方与北方朝廷是否有什么关系,甚至连看到那颗人头之后的惊吓与恐惧都被冲淡了大半。
景昭不提则已,一提他便想起那颗散发着隐隐腥臭,狰狞可怖的人头,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胃里翻滚作呕。
看着县令脸色难以抑制地泛白,景昭神情变得很淡。
因为表态只需要一句话,然而县令到现在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不知为什么,县令忽然觉得有些冷。
或许是房中冰盆放的太多,他没有放在心上,端起茶水喝了一口,身后侍从连忙举着茶壶上来斟茶。
温热茶水驱散了周身寒意,也暂时压住了县令胃里的烦恶。他正色道:“那二人竟敢冲撞士族,死有余辜,女郎放心,我必定严厉处置。”
这句表态终于说出口了。
然而却不是景昭想要听到的答案。
笃的一声轻响。
景昭指尖点在桌面上,笑的很是和气:“大人不怪我擅自斩杀李氏?”
“冲撞士族,已是该死。”县令不假思索道,“女郎不必担忧,我等门第清华,岂容辱蔑?昔日灌夫亦不能免,区区几个微末差役竟敢冒犯弘农苏氏,张狂无忌自行取死,不过如有下次,无需女郎亲自动手,令下仆押送其人至官署即可。”
厅中有片刻的寂静。
很快,景昭淡红唇角一弯,是个温和满意的笑容。
她愉快说道:“大人宽宏。”
县令微笑道:“不足挂齿,女郎远道而来,在仙野碰上这种不愉快的事,我身为此地父母官,也有失察的责任。如果女郎行程不急,或许可以留下小住两日,也令我尽地主之谊,聊表歉意。”
景昭适时露出思索的表情,片刻后摇头:“不了,我们姐妹这次奉尊长之命外出游学,不能在一地盘桓很久,须得尽早回家,以免家中长辈担忧。大人好意,苏和心领了。”
“游学啊。”县令捻须赞叹道,“弘农苏氏果然积淀甚厚,旧习犹存,女郎千里迢迢至此着实不易,反观如今南方的子弟们已经吃不得这个苦了,真是今不如昔。”
景昭随意道:“大人谬赞了,一切自有侍从随行安排,倒也没什么苦头可吃。只是马车坐的久了,很是难受。”
县令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举动神情,此刻注意到她无所谓的神色,与那仿佛丝毫不知民间疾苦的语气,心下松了口气,又有些鄙夷。
——久闻北方世家经历过伪朝之祸后,大不如前,仅剩门楣,如今看来此言非虚,连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女郎竟都要着力栽培,想来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刻。
想到这里,县令不由得微微一笑。
北方世家越是无能,南方世家越有机会。
当年朝廷推行科举,妄想提拔寒门庶族,最终一败涂地惨淡收场。御座上那位身为江宁景氏嫡系,竟出此下策,想来也是北方世家饱经战火之后人才凋零,可用之人寥寥的缘故。
如今看着对面那位年轻美丽却头脑空空的苏氏女郎,县令忍不住走神片刻,陷入思忖。
建元初年南方世家送往北方为官的大多都是些旁支,一来是受北方世家残余与从龙重臣抵制;二来也是因为北方边境荆狄活跃,各家不甚看好楚朝,生怕再像当年伪朝席卷北方十二州那般,将各族送往北方的得意子弟一网打尽顺手屠戮。
这几年各族对朝廷的态度已然渐转,只是因为朝中高位多被北方世家与从龙重臣占据,所以自矜身份,不愿让族中嫡系得意子弟做些微末小官,一时进退两难,只能先占据南方各处要职,再缓缓图谋。
但若北方世家人才难以为继……
转念之间,县令已经盘算了许多。
他及时刹住思绪,笑道:“女郎家中尊长果真开明,竟舍得自家女儿在外走动。”
景昭摆摆手:“这有什么,北方女儿常在外走动,并不忌讳的,反而到了南方,满街未见几个妙龄女郎,颇以为奇。”
“风俗不同罢了。”
县令微笑说道,心中一哂,心想自从伪朝以来,河洛腥膻,北方十二州礼乐衣冠果然丧尽。北方这一代年轻女郎,在外行走全无矜持,竟不以为耻。
反观南方,千金之子不露相,士族郎君尚且自矜身份,女郎更是珍重名誉至极,圣人教化半点未损,又岂是北方十二州能够相提并论的?
他忽然听见景昭发问:“对了,我看这不年不节,青黄不接的时候,怎么还在收税?那两名公差话都说不清楚,我也没搞清他们究竟要我缴的是什么钱。”
县令眉心一紧,旋即又松开,快到仿佛从来神色未改,状似随意道:“哦,这赋税一事不由本官做主,一向是听凭朝廷及州郡尊长吩咐。”
说到这里,他先向天一揖以示敬意,才道:“不过,即使朝廷及州郡免税,每隔两年也要略收一点,不多,主要是用于补充县署钱库,这部分钱大多用作修葺城中建筑道路,抚恤贫民死难等,这历来是县丞亲自负责,下辖各处情况不同,我也无法说的很清楚。”
景昭作恍然大悟状。
她说:“原来如此。”
与此同时,她看县令的眼神已经变得极为冰冷,就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县令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他只是皱了皱眉,然后低声吩咐侍从挪两个冰盆出去。
正在这时,一名侍从进来,低声说了两句。
县令道了句失陪,起身出门,声音极低,轻声吩咐:“把裴氏的人先请过去上茶,我稍后就去见他们,说是什么事了吗?”
侍从声音更低:“只说有奴婢盗窃族中藏品私逃,但据传言,仿佛是裴氏有位小姐,跟着人私奔了。”
“哦?”
县令有些幸灾乐祸地咧了咧嘴:“先好生招待。”
紧接着,他跨进屋门,含笑说道:“女郎是与令妹一同来的,何不请令妹一同进来,我令内人设宴,为女郎洗尘。”
话音未落,他注意到景昭已经不在原来的座位上,而是负手端详着窗边一只造型别致的花樽。
“不了。”景昭扬起唇角,微笑道,“舍妹受了些冲撞,心情不佳郁气难解,正有些不适,恐怕不宜见人。我身为长姐,也不能将她留下独自赴宴,大人的心意我便心领了,时候不早,苏和先告退了。”
说着,她一扬手:“大人留步。”
县令自然再三坚决留客,但面前这位苏氏女郎仿佛不仅脑子缺了根弦,为人处世的礼节也十分不到位,不待推拒两番,便一振衣袖翩然离去。
望着那道流云般飘然而去的背影隐没在院门外,县令收回凝住的目光。
两名亲信拖着一个死狗般血肉模糊的人停在院外,其中一人穿过庭院前来汇报:“这便是那刘守信,已经遭了苏氏的侍卫毒打,眼看是活不成了,大人您看如何处置?”
县令嗤笑一声:“处置?丢到乱葬岗去!他家里若有亲眷在县署当差的,一并赶出去,还有那……”
想起人头,他又是一阵作呕,胡乱往身后一指:“处置了,家里人也赶出去,日后不得录用。”
历来官署微末小吏,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结亲也多在同僚中择选,如此几代相传。
常言道小鬼难缠,若是寻常县官,处置本人也就罢了,将两家亲属一并逐出,不知要牵连多少,多半要有些麻烦。
但仙野县令并不在乎。
他出身南方世家,这些微末小吏在他眼中,和一两只飞虫并没有差别,更不会去考虑他们家中会不会生出怨气。
有怨?
敢对世家子弟含怨,下场可想而知。
横竖南方富饶,最不缺的就是人,死上几个又能怎么样?
“蠢东西。”县令不悦道,“苏氏女通身气派,分明出自名门,这两个蠢货竟收税收到世家头上,反为本官惹事上身,一死便宜他们了——抽几个人,远远跟着,看那苏氏车马往何处去;另外立刻派人详查她的底细,不得懈怠,快去!”
亲信连忙领命。
县令皱眉道:“还不快去?”
亲信忙不迭地示意拖走。
一名拖人的侍卫一边走,一边嘀咕:“真奇怪。”
同僚问:“什么?”
“你看这伤,不像是刀剑棍棒打出来的,倒像是像是扫帚、锄头、铲子那些农具。”.
吩咐完亲信,县令终于压不住胸口的惊恐烦恶,干呕两声,低声骂道:“行事癫狂,不成体统。”
走出县署的大门,马车正停在阶下。
苏惠从车上跳下来,挑起车帘,帘中飘出雪白的帷帽垂纱。
是裴令之倾身向外,伸手欲扶,同时低声道:“如何?”
景昭隔着衣袖在裴令之手腕上一搭,象征性借了把力,轻声一哂:“中饱私囊,自寻死路。”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你可以称我的字。”景……
马车沿着青石路前行, 长街尽头的回风楼迎出一名跑堂,热情地将马车迎了进去。
又过了片刻,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走进回风楼, 掌柜殷勤迎上来, 其中一名男子摸出袖中一物晃了晃,低声道:“方才那辆马车,几个人,什么来路?”
掌柜一愣,连忙道:“弘农, 姓苏, 车上几个人……这不能确定,怎么,是有问题?”
男子皱眉问:“怎么会不知几个人?”
掌柜道:“他们定了一间院子, 没要侍从, 马车直接驾进院中去,这总不好硬要掀开车帘看看。”
男子问:“确定是弘农人,姓苏?”
掌柜道:“过所上是这么写的。”
男子皱眉思忖片刻, 道:“盯着点,这是上面大人的吩咐。他们住哪间院子,隔壁可有空房?”
掌柜立刻道:“他们住天字三号院,您随我来。”
回风楼是仙野最大的客栈,空闲的小院极多。掌柜亲自将两名男子安排在一间空院里,方便他们盯住三号院中的苏氏客人。
此刻日头已经偏斜, 但日光仍然极为毒辣, 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连吹进庭院的风都带着丝丝热气。
三号院正房中,冰盆堆满, 凉风习习。
积素拎着食盒进来,往桌上一道道摆开菜肴,见裴令之支颐坐在桌边翻书,并不动筷子,疑惑道:“郎君,那两位女郎呢?”
上路这些日子,积素已经很习惯与那主仆三人同行。苏氏那名叫做苏惠的管家,显然是一位持家高手,分明只有一个人,却能将所有人的衣食住行打理妥当。
积素起初有些不习惯,在对方面前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感觉。毕竟同样身为侍从,自己似乎除了驾车外毫无用处。
但很快,积素就说服了自己。
天生我材必有用,郎君智谋过人,算无遗策,偏偏择选自己随从上路,说明自己一定有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于是积素很快抛却了那些不习惯,剩下的唯一一点不适应,是因为郎君长时间与那两名女郎同车,或者与苏女郎共乘,自己只能驾着装载行李的空马车,偶尔车里会多出一个小苏女郎。
这让喜欢说话的积素感觉很是枯燥。
看着最后一盏汤摆上桌面,裴令之淡淡道:“她们有些事,稍后就来。”
“什么稍后就来?”
景昭的声音响起,她推开房门越过屏风走进来,身后日光为她的白衣披上一层光晕,就像淡金色的轻纱。
“小苏女郎怎么样了?”
“叫她小苏就好。”景昭随口道,“无妨,就是有些不适,不想起身,所以只能先躺在床上,我让人去煎药了。”
裴令之关怀道:“要请大夫吗?”
景昭语气轻松道:“不必。”
裴令之明白了什么,不再追问。
景昭在对面坐下来,很自然地给自己盛了一碗排骨莲藕汤,同时道:“后面那间五号院,里面至少有两个人,正在盯着我们。”
裴令之看着汤勺中的鱼丸,平静问道:“是县署的人?”
“应该是的。”景昭耸耸肩,“所以翻墙的时候小心点,别被他们看见。”
早在今日驾车前往县署前,景昭便将两辆车分开,一辆前往县署送上人头面见县令,另一辆车则由积素带着穆嫔,抢先以丹阳顾氏的身份入住回风楼二号院。
两间院子紧紧挨着,互为邻居,甚至不必出院门,只需越过墙头便能互相往来。
裴令之点头:“住两天?”
景昭想了想:“两天应该够,看情况吧,我们先把仙野内外逛一遍,记得出门之前翻墙,从隔壁出去。”
她可不想走到哪里都被仙野县署的人紧紧盯着。
裴令之将那颗鱼丸送进口中,似乎要借此汲取些温热。待他细嚼慢咽吞下去,才用帕子轻轻沾唇,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点评道:“有些难看。”
景昭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因为我是北方人的缘故?”
在九月东宫即将南下的关键时刻,仙野县令会怀疑她是朝廷派来的探子其实很正常。
裴令之道:“若不心虚,何须猜疑?”
景昭想了想:“有理。”
她默不作声喝完半盏汤,用茶水清了清口,赞同道:“确实很难看。”
仙野县距离小王村的车程只有半日,为何昨日杀掉李公差,今日近午才赶到县署?
因为景昭在小王村耽搁了许久。
她想起那些看似内敛怯弱的村民们抡起锄头钉耙,殴击无头尸身以及刘公差的场景,忍不住用力合上眼,又很快睁开。
所谓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那究竟要多少怒火,才能将南方烧作灰烬,九州烧作缟素。
她眨了眨眼,所有情绪敛没,说道:“听说泽阳郡又开始剿匪了。”
“年年如此。”
泽阳多山,裴令之每年都能听到剿山匪的消息,建元七年那次匪灾规模最大,据说泽阳山匪攻陷泽阳城,烧了郡县官署,开官仓抢粮。
然而那些山匪很快被各族联手平定,乌合之众难以抵抗训练有素的世家部曲与当地驻军,占领泽阳城不过三日,便被悉数剿灭,原因是城中缺粮,难以固守。
真是奇怪,那些山匪分明打开了官署储存陈粮、平抑粮价官仓,却只区区三日便因缺粮被尽数剿灭。
个中情由,想来十分值得玩味。
二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窗外那轮金红的太阳渐渐西沉,天边燃起大片明艳血色,像染血的红绸,随着傍晚的风轻轻飘动。
“或许应该顾氏出面。”裴令之饮尽茶水,率先打破寂静,“北方世家出现在仙野县,确实瞩目。”
景昭抬起右手,仔细端详着素白手背上那道擦伤,想起一事,随口道:“轮到我了,自然该我去——而且,幸好今日不是你出面。”
“你猜猜我碰见谁了?”
裴令之抬头:“嗯?”
景昭道:“听说江宁裴氏有位小姐与人私奔,族中急的要命,假托侍婢偷盗之名,派出许多人手奔赴各地找寻。”
噗嗤!
墙角的积素冷不防呛出一口茶水,连忙背过身捂着嘴用力咳嗽,竭力缩起肩膀,想要尽量将自己隐藏起来。
可惜没用。
裴令之淡淡瞥他一眼,不做理会,朱唇微抿,一手扶住额头,非常轻地叹了口气。
景昭好奇道:“一直没有问过,你到底为什么要跑?”
天色渐暗,积素忙不迭跑去点灯。一盏盏灯烛次第亮起,映亮裴令之半边面颊,有种冰雪般近乎清透的质感。
听到景昭这句话,裴令之微闭的睫羽眨动两下,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望向她。
此前同行,尽管心照不宣,但无论景昭还是裴令之,终究都没有主动揭开那层画皮锦衣。
有些伪装,即使非常拙劣,摇摇欲坠,也不能轻易揭开。一旦揭开,原本被刻意视而不见的问题就彻底摆到了台面上,不能也无法回避,否则连同行的基石都会动摇。
随着景昭这句话出口,无形中,有些东西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裴令之漆黑的眼珠盯着她,微暗的房中,他面颊雪白、嘴唇朱红、眼眸漆黑,竟然有种隐约森然的鬼气,像一只朦胧夜色中走来的艳鬼。
景昭平静回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淡红唇角微弯,是个非常认真诚恳的表情,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无形改变。
“那你呢。”
脚步声一路走到博古架外,是积素正走出去点燃外间灯火。
在这短暂的、仅有二人的空间里,裴令之背对灯火,朱红唇角一点点向上提起。
那种从来都八风不动、顾盼风雅的气质随着半明半昧的光影暂时隐没了,另一种幽然而冶艳的神情浮现出来。
他一手支颐,长久凝视着景昭文秀的面容,似乎想要将她眼角眉梢每一寸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然后他曼声重复道:“那你呢?”
景昭下意识托腮,以一个绝对平衡的角度迎上裴令之的目光。
“是我先问的。”景昭轻声道,“先来者居上。”
脚步声再度靠近,积素点完外侧灯烛,绕着圈一路点进来,瞥见二人彼此对坐的姿态,下意识刹住了脚步。
裴令之目光丝毫不动,一手轻轻抬起,掌心向内轻摆。
积素愣了一下,还是犹豫着退了出去。
“好吧。”裴令之柔声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很简单。九月东宫下江南,南方年轻儿郎齐聚江宁备选,我不想去。”
景昭愣住:“备……选什么?”
她自幼在京中见多识广,飞蛾扑火者多如过江之鲫,隐隐已经猜到答案,却还是下意识问出了口。
“东宫正妃。”
刹那间景昭短暂怔住,忽然抬起手,啪啪啪鼓了鼓掌。
“?”
景昭说:“没什么。”
与此同时,她默然想着:多亏父皇励精图治,这些年北方朝廷干得不错,否则恐怕难以争得这份面子。
下一刻,她问:“那你为什么不想去?”
景昭压下眼梢,尽可能以一种绝对置身事外的立场,仔细打量同行数日的裴令之。
论容貌。
论门第。
论心性。
论才学。
论声名。
她在内心一一衡量这几项标准,得出结论,即使北方十二州中,也难以有与对方相提并论者。
不谈其他,也不谈养望与否,只看对方那张脸,便足以角逐东宫正妃的位置。
裴令之撑着头,思考片刻,然后道:“志不同则道不合。”
景昭反问:“你怎知不合?”
裴令之又说:“古称色衰相弃背,妾颜未改君心改。”
景昭说道:“后、妃自有尊位。”
裴令之再道:“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景昭收回托腮的手,袖手摇头:“还是不对。”
裴令之眨动乌浓的长睫,望向她,神情有些诧异,似笑似叹。
“怎么?”他似笑非笑道,“女郎就这么想向太女殿下举荐我?”
景昭看着他,平静道:“你还有未尽之言。”
裴令之眨动的长睫定住了。
片刻后,他忽而一笑,望着景昭轻轻摇头:“不,我说完了。”
景昭若有所思。
她缓声道:“那我换个问法,如果我愿意举荐你入朝,你愿意吗?”
窗外天色更加黯淡,晚风从半开的窗中吹入,吹至房中,带起裴令之肩头一缕长发。
裴令之垂眸。
他明白,对方已经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于是他摇摇头,微笑道:“自然不愿。”
果然如此。景昭想。
——行路难,行路难。
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
这是裴令之念出那句诗的最后两句,也是他想要出口却未曾出口的未尽之语。
景昭秀丽的眉梢一寸寸扬起。
她见过的少年人,心有九窍如柳知、城府深如郑明夷、意气风发如谈照微,甚至天真稚拙如薛兰野,无论是深是浅,是贤是愚,却都有着如出一辙的积极入世的态度。
这种态度来自于他们可供依仗的家世,来自于他们身为东宫伴读的特殊地位,来自于他们自幼饱学积淀的学识才干,也来自于他们的年纪。
少年人往往积极进取,热血飞扬,仿佛有着无限勇气。哪怕沉静如柳知,守拙如程枫桥,也只是将那份情绪藏得更深了些。
但裴令之不同。
他像是南方清溪之畔手执钓竿垂钓了十八年的渔翁,哪怕表现出真实的喜怒哀乐时,尽管更像个活人而非精雕细琢的玉像,却也能窥见悲喜之下的倦然。
就好像,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早已变得疲倦而消极。
她生出一丝疑惑与古怪。
“你呢?”裴令之轻声道。
声音打断了景昭的思绪。
她微笑道:“你猜对了,我出身东宫,此次来南方,正是受圣命代天巡牧。”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右手从袖底露出,素白指尖悬着一方朴素的小印。
“你可以称我的字。”景昭顿了顿,平静说道,“曦和。”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
堆叠的冰山渐渐消融, 清凉散去大半,只有残余的凉意萦绕在房中,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被窗外吹来的暖风消解。
裴令之漆黑美丽的眼睛一眨不眨, 静静看着景昭。
她的眉毛长而秀气, 就像两弯秀丽的山川。
她的眼睛澄静分明,就像山川之畔潺潺清溪。
裴令之见过很多美人。
他自己更是世间绝顶的美人。
面前这张少女的面容,文秀好看,却不至于令他看得失神。
然而裴令之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的面容,仿佛移不开眼。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他心头升起。
在这个极近的距离里, 他足以看清景昭五官轮廓最细微的变化与走势, 于是他的目光从乌黑的发顶一路掠过,最终停留在轮廓优美的下颏。
那目光并不冒犯,更不带丝毫侵略, 就像是一阵清风拂过肌肤。景昭没有动怒, 只是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梢。
刹那间,裴令之回过神来。
一切其实也只在瞬时之间。
裴令之垂下秀丽的睫羽,轻声重复:“曦和。”
那种异常古怪的熟悉感再度涌上心头, 裴令之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抬眸看向面前少女的面容。
“我记住了。”裴令之道,他顿了顿,又缓声道,“我没有字,号照霜, 女郎称呼我照霜即可。”
景昭道:“我以为照霜只是你的化名。”
“照霜二字取自我幼年的居所照霜楼, 是家母赐名。我有许多别号,这个不常示人,故而拿来做在外行走的化名。”
景昭想了想, 道:“山晚云初雪,汀寒月照霜。意境极美,只是失之清寒冷峭。”
她看见裴令之露出一个极为动人的笑容,但那笑里不带多少欢愉。
裴令之道:“女郎错了。”
“哦?”
裴令之道:“不是‘山晚云初雪,汀寒月照霜’,而是‘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说这句话时,裴令之的声音一如平常,清而平,和而润,并没有丝毫改变,然而无需他疾言厉色,似乎隐约中已经有一种更为冷峭肃杀的情感随之流泻而出。
弓背霞明见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
温热的夜风仿佛静止了一刹。
景昭轻声道:“令堂……”
一位母亲,用这首诗来为幼子的居所命名。甚至无须直言,已然能品出她所寄寓的殷殷情谊与满怀不甘。
裴令之平静说道:“我母亲出自丹阳顾氏,外祖父名讳上晋下龄,母亲自幼承教于外祖膝下,娴于三坟五典,精通百家之书。当年伪朝祸乱中原,倘若江宁裴、丹阳顾,加起来还能寻出一位当世真君子,那便只有我母亲了。”.
“一个愚蠢的女人。”
江夫人长裙曳地,袅袅婷婷走过花园中青石小径,瞥见花木掩映后那处僻静的小院时,她微嘲想着。
耳畔传来侄女天真好奇的声音:“姑姑,那是什么地方呀?”
江夫人回过神来。
她收起似有若无的笑意,道:“那是先顾夫人的居所。”
江娘子啊了一声,掩住口:“这么偏呀!”
江夫人很有耐心地道:“那时江夫人病了,需要养病,自然要寻个偏僻幽静的地方。否则整日吵吵嚷嚷,怎么能养好身体呢?”
江娘子哦了一声,天真又向往地眨着眼:“对了姑姑,七表兄呢?”
“七表兄啊。”江夫人神色丝毫不变,温声说,“七郎他在竟陵,你六表姐有了身孕,七郎过去探望。”
江娘子颇有些失望:“那七表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江夫人道:“七郎难得过去一次,总要好好陪一陪六娘,小住些时候才会回来,不过总要赶在九月前的——怎么,想你七表兄了?”
江娘子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泛起红霞,绞着袖子羞涩道:“没有,我只是随意问一句。”
江夫人瞥她一眼,神情柔的几乎要滴出水来,半带调笑道:“你们都大啦,不好随意相见。等你七表兄回来,自然要在外院设宴接风——行意,你不是早想与七郎探讨文辞吗,到时候替你妹妹好好看一看七郎。”
江娘子羞得捂住脸。
江行意道:“多谢姑姑。”
江夫人假意嗔怪:“你我姑侄至亲,还客气什么?”说着便吩咐侍从,要摆宴为他们接风,然后道:“我看你们也累了,先去客院里休息,等晚上开宴我让人叫你们。”
江氏兄妹连忙道谢,江行意又道:“姑姑别忙,不必了,妹妹托给您照顾,已经是大大添了麻烦。我身为外男,是来江宁读书的,哪里好在姑姑家常住,家里已经联系了东山书院,我明日便搬去江家的宅子住,离书院只有一刻钟路程,读书最是方便。”
江夫人再三挽留,江行意坚决不肯,如此推辞一番,江夫人只得作罢。
江行意告辞离去,江娘子便跟在兄长身后,要将兄长送到门外。
走出数步,江行意稍稍加快步子,刻意拉开和侍从的距离,轻声嘱咐妹妹:“在姑姑家里住着,要长个心眼,不能全当自己家那么随便。”
江娘子不解:“姑姑难道会害我?”
江行意看着她,叹了口气:“你这傻姑娘,全然听不出姑姑的言下之意吗?”
方才江娘子还未表现出少女怀春的娇羞,只是稍提了一句裴七郎,江夫人便立刻不动声色堵死了相见的可能性,只以言辞搪塞过去。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九月觐见东宫,裴氏不知作何想法。若他们有意让七郎君参选,我便显得碍眼了;若是他们无意舍出七郎君,那姑姑今日举动,便是全然不欲让江家嫁第二个女儿入裴家。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说明姑姑的心是向着夫家的,傻妹妹,留个心眼吧。”
石径上,江夫人伸手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花。
花汁沾染在她的指尖,侍女连忙取来帕子为她轻轻擦拭,江夫人手一松,随意将娇艳的花朵抛到路旁尘土里,朝前缓步走去。
“行意这孩子,真当我不知道。”她轻轻摇头,“看见了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父亲母亲、兄长侄儿,连我都防着呢。”
什么读书,什么书院。
无非是好听些的说法,各家既想送子弟争一争东宫正妃,又怕做的太明显,有损家族清高傲岸的风骨。
像是裴沈杨这样的顶级名门,家主有资格携嫡系子弟拜见东宫叩谒皇陵,召回子弟时也就有了体面的借口;如江宁本地世家,虽然地位稍逊一筹,但家在本地,召子弟回家也算合情合理的理由;但像是那些祖籍并非江宁的世家,家主自己前来拜谒东宫还不够,再带上大串年轻貌美的少年郎君,其意昭然若揭,未免有些难看。
因而他们便要找些借口。
譬如前来读书,前来探亲,前来游学,前来求医……这个不行,有将病气过给东宫的嫌疑,天然便会失却觐见东宫的资格。
“女人呐。”江夫人叹道,“就是要为自己和儿女多做些打算,读些书,会写些字,能讨男人欢心就很好。学的太多,读书太多,全然读得疯魔了,就会想些不该女人想的事。”
她摇摇头:“前面那位,就是读书读的太多,想也想的太多,竟然想劝谏家主带头北上,从而自毁长城。”
从前她年幼时,裴氏的家主夫人已经是顾氏,那时她只当顾氏一如传闻中端庄贤惠。直到顾氏病逝,她嫁入裴家做了续弦,才在族人与下仆们的讳莫如深中拼凑出了顾氏的死因。
那位裴氏家主的元配夫人,嫡长子女的亲生母亲,誉满江宁的妇人典范,死于多年的忧愤郁结.
门外传来足音,极轻且快,很快门扉叩响,苏惠的声音传来。
景昭问:“兰时睡醒了?”
“五小姐醒了。”苏惠隔着门道,“她说……”
剩下的话并未出口,闺阁女郎要说的私房话,传话的下人知道也就罢了,不宜再令更多人听见。
景昭说:“进来。”
苏惠推门而入,看了一眼裴令之,确认景昭没有让他回避的意思,俯身耳语几句。
“哦?”景昭皱眉,语气加重,“有内贼?”
苏惠道:“暂时不能判断。”
裴令之抬首望来。
景昭道:“说吧。”
苏惠于是道:“刚接到北方传来的消息,太女殿下微服巡游并州,东宫学士郑明夷、谈国公世子谈照微、东宫舍人景含章三人侍从在侧,一同遇刺。幸亏谈世子英勇护卫,太女殿下未曾受伤,只是谈世子、郑学士均负了伤,景舍人伤的更重些,不能继续随驾巡行,要留在并州静养。”
裴令之纤秀的眉梢一扬。
“接着说。”景昭道。
苏惠便继续说了下去:“那刺客身怀利刃,刃上带毒,是大名鼎鼎的醉春烟。”
醉春烟。
景昭语气平缓地念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流云般柔软,从她的唇齿间掠过,像是在念情人的名字。
这是数百年以来,天下最有名的剧毒。前朝最有名的三起毒杀案,本朝极骇人听闻的一起谋杀,都与此毒有关。
但这并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这种毒药据说是齐朝时南方神医孙凤啸所制,此毒秘方已毁,世上仅剩孙凤啸生前所存留的醉春烟流传。
很多年以来,随着醉春烟一次又一次被人们提起,现有的猜测完全指向一个结论:孙神医留下的那些毒药,落入了某个南方世家手中。
“醉春烟。”
或许是因为听说自己遇刺的消息,又或许是因为另一些缘故,景昭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语调也冷凝起来:“你怎么看?”
裴令之自幼生在南方,自然知道南方那些隐晦流传的隐秘传言。
他定定看了景昭片刻,忽然微笑起来,含笑轻声道:“这重要吗?”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景昭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六月二十, 天气放晴。
仙野县令在两位爱妾的搀扶下艰难起身,另一名如花似玉的美姬捧来药碗,一口一口服侍他喝了。
温热微苦的汤药下肚, 县令总算觉得有了些力气, 看窗外日光正好,示意爱妾扶他去窗下晒晒太阳。
县令出身名门,多年养尊处优,哪怕入仕做了县令,一应俗务自有幕僚门人代为打理, 没经过半点风浪。
几日前他收到那颗血淋淋的狰狞人头, 狠狠受了惊吓,白天心惊肉跳,晚间未能安眠。后半夜又下起雨来, 骤然受凉, 他本就不珍重身体,常日服散饮酒拥美酣眠,体魄说不准比府中养着的美姬更弱, 几重叠加之下,当即风寒入体病倒在床。
好在他府里养着医官,珍稀药材名贵补品不要钱似的砸下去,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几日,如今已经好了大半,可以由美姬搀扶下床走动了。
窗下日光晒得正暖, 身旁爱妾软语温存, 县令这几日的头晕目眩一扫而光,正在心猿意马之时,忽而听闻下属前来求见。
县令正要发作, 忽而想起那二人被他派去盯弘农苏氏女郎,只好忍怒道:“那就传。”
片刻后,二人一前一后进来,还不等县令开口,扑通跪倒在地。
县令太阳穴一跳:“怎么了?”
二人抬起脸,脸色一个更比一个惨淡:“大人恕罪,人跟丢了!”
三号院院门大开,空空荡荡,一阵凉风吹过,吹得掌柜心比凉风更凉。
“人呢?”掌柜抖抖索索地指着跑堂,“眼皮子底下!一天路过三次,人和车马一块没了,你们愣是没发现?”
跑堂哭丧着脸:“不,不应该啊。昨天晚上去给二号院送热水,还看见三号院里亮着灯呢,谁知道今天打扫二号院的时候,这里人已经没了。”
“等等?”
掌柜一个激灵,恍然想起二号院中的客人似乎是与苏氏同一人入住回风楼的,立刻跳起脚来:“快去,快去!快去翻查二号院中的住客身份!”.
“丹阳顾氏。”
县令接过那本登记住客身份的簿册,眉头拧成死结:“过所是真的?”
下属很谨慎地道:“据回风楼说,看不出破绽。”
“奇怪了。”县令把本子一摔,“丹阳顾和弘农苏一南一北,哪里扯得上关系?又不是裴沈杨郑那样的大族,不忌地域南北嫁娶。”
他下了断言:“这过所未必是真的,立刻取纸笔来,我要上报家族。弘农苏氏身为北人,一路南来,身上带着伪造的南人过所,意欲何为?必然图谋甚大。”
话音未落,县令的手忽然一顿。
正替他捶腿的美姬以为下手重了,连忙停手,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县令却丝毫未曾察觉。
他的脸颊开始涨红,额头沁出汗珠,眼神犹疑不定,好像还隐隐带着复杂难辨的神色。
县令下意识伸手去摸索茶水,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握着杯子的手还在轻轻颤抖。
不是恐惧,而是激动。
因野望生发而本能燃起的激动。
“采风使……”县令喃喃道,“王三郎能,我为什么不能?”
即使县令并非家中倾力培养的嫡长子,但他能受命出任仙野县令,而非只是做个家族中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已经可以证明他的出身很不错,父族母族皆得力。
正因如此,建元五年,临川郡守施旌臣之死的隐秘,他也隐约听闻过一些。
庐江王氏三郎,便是在那之后,声名鹊起,如今已是南方年轻名士领军人物之一。
下一刻他猛地变色,再按捺不住内心如烧如沸的野望,伸手推开美姬,高声道:“快,取纸笔来!”.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城外的官道上。
大路平直,向远方延伸而去,无法看到尽头,只能隐约看见尽头有着高耸入云的朦胧山峦。
舆图显示,这座山就是临澄郡最有名的临仙山。
官道绕过临仙山,连接仙野与临澄两座县城,其间大约有三天的路程。
按照裴令之的说法,他那两位朋友,就居住在这段路程的正中间,那里有一座坐落在官道不远处的宁静小镇,镇外山上起了一座宅子,就是他们二人的住所。
夫妇二人,养了一匹马、两头驴、三条狗和一群鸡鸭,以行医为业,闲来弈棋弄琴、开荒种地,实在是很悠闲美好的生活。
景昭问:“你下过地吗?”
裴令之诚实道:“并没有,只看别人耕过田。”
景昭说:“耕田是体力活,开荒种地更比耕田还要艰辛十倍……这似乎不能称之为悠闲美好。”
裴令之道:“形劳而不倦,他们本也不是为了自给自足。”
景昭懂了。
南方名士历来行事放诞,有人打铁铸剑,有人隐逸山林,有人闹市脱衣……相较之下,她父皇当年只是爱好游山玩水,真是相形见绌、毫不出奇。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倘若她父皇的爱好不是平平无奇的游山玩水,而是服散醉酒、当街脱衣,那么他名声即使再大,想必母亲也丢不起这个脸择选他为驸马。
景昭虽然并不理解,但她愿意对个人的爱好保持尊重。
她随口道:“你竟然还读过医书?”
裴令之说:“闲来无事学过一些,没能学成名医,只会治些微末小病,不足挂齿。”
同行数日,景昭对裴令之的性情也大致摸清了不少。
南方名士分为两种,一种如裴七、沈允、杨桢、王三等美名遍及天下,世人倾慕无比,声名纯白光辉,不染丝毫瑕疵。
这便是家族寄予厚望,极力栽培,养望多年的成果。
另一种则风评两极分化,仰慕者称赞其风流放旷,厌恶者认为其放诞无礼。
裴令之显然是前者。
以他的性格,十分的把握只肯说七分,这便是主流最为推崇的谦虚谨慎、君子风度。
“医术不错就帮兰时把把脉。”景昭随手就把靠着车窗打盹的穆嫔拽过来,“——今天还难受吗?”
穆嫔面颊飞红,连忙摇头:“不难受,姐姐,我不用诊脉!”
关于矜持自守的气度,景昭并不推崇,但也并不反对。柳知等东宫臣僚自然绝不能日常行事束手束脚,然而对于为人妃妾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矜持其实是妃妾一种自我保护的品质。
但穆嫔不同,景昭拧眉看了她片刻,没有勉强,只是无声叹了口气:“好吧。”
然后她伸出手:“来帮我看看?”
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手腕,横在裴令之眼前。
裴令之立刻转开目光。
景昭:“?”
皇太女天生有一种帝皇最重要的品质,无论是什么要求、何等吩咐,从她口中说出来,天然便显得合情合理不容质疑。
南北两地,迟早都会是她的领土。
天下万民,将来都会是她的臣民。
天子代天放牧黎庶,既然如此,天子之外,论贵贱、论男女、论尊卑,又有什么意义?
她看着裴令之,皱起眉来。
景昭语重心长地道:“你这是不行的,医者眼中,唯有病患,何分男女?”
她只是露出一截手腕而已。
裴令之轻咳一声,转过头来,认真道:“这是地域差异。”
裴令之与景昭面对的情况并不一样。想要侍奉皇太女的大多是男子,很难通过扒光衣裳倒在皇太女身前的方式贴上东宫,这样做非但显得莫名其妙,会被人嘲笑,还很可能被当做意图袭击储君的不轨之徒治罪;而南方风气更为保守,女子名节远比男子重要,裴令之如果不格外谨慎,恐怕已经不得不被迫娶进十八房妻妾了。
“所以?”
裴令之从袖中抽出一条雪白丝帕,覆在景昭腕间,搭了片刻,沉吟不语,黛眉微蹙。
穆嫔看见他的脸色,立即紧张起来,焦急地攥住景昭衣袖:“怎么样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景昭问:“我怎么了?”
裴令之看着她,严肃道:“你……”
景昭问:“我?”
“有脉搏。”
穆嫔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你到底行不行啊,是庸医吗?”
景昭也严肃地看着他:“我的秘密竟然被你发现了,说吧,说不出有用的东西,我现在就把你灭口。”
裴令之又沉吟片刻,道:“从脉象上看,你……”
景昭问:“我?”
裴令之说:“是女子。”
穆嫔如果再看不出来裴令之是故意的,她也就枉做这么多年后宅闺秀、太女妃妾了,秀丽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抬手往裴令之眼前一晃:“郎君?郎君看得见吗?”
景昭另一只手自腰间摸出连鞘薄刃,肃然道:“来,郎君,没有毒酒和白绫给你选了,委屈你忍一下,放心,很快就死了。”
裴令之说:“气血充足,脉搏有力,就脉象来看,我生平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身体更好,挑不出半点病痛的女子。”
景昭心满意足地收回手:“真乃神医。”
裴令之夸赞道:“我那朋友见了你,必定十分欢喜,他们见惯了求医问药的病患,最喜欢没病没痛、气血充足的人。”
景昭替裴令之的朋友们感到高兴:“那他们运气真好。”
她又问:“对了,你去看你的朋友,就带那些东西?”
后面那辆车上,装着积素这几日冒雨驾车出去买的礼物。
米面粮油、糖盐酱醋,油纸蜡烛针线麻布锅碗瓢盆塞了一箱,甚至还有两条腊肉。
“他们只有两个人,进城买那些零碎物品很麻烦。”裴令之解释,“我们带过去的这些够他们用很久,不必再时不时出去采买。”
“腊肉……”
“山上的蘑菇烧腊肉很好吃,我那两个朋友很有手艺,他们在信里承诺过,等我去探望他们,自备腊肉,他们亲自下厨做菜。”
景昭立刻就被他说服了:“真是恰如其分的好礼物。”
第59章 人去 楼空
当晚景昭一行人没能找到可供借宿的村镇, 天色黯淡时,不得不下了大路,在路旁荒野中一间荒废小庙中暂时过夜。
这间庙宇不大, 蛛网灰尘处处可见, 还带着雨后的潮湿气息,非常难闻。
好在这里环境破败,房屋梁柱却还算结实;门窗虽然漏风,不过临澄夜间也算炎热,勉强可供栖身。
唯一的不足之处, 是深夜的夜风吹入庙中时, 那风声卷过破损的门窗,像是黑夜里无数只怨鬼发出幽幽的哭声。
穆嫔和景昭共同睡在马车里,半夜被这风声惊醒, 吓得往景昭身边拼命靠过去, 结果后半夜两人一同又被热醒,睁着眼睛勉强挨到天明。
天色蒙蒙亮时,听到马车外传来细微的动静, 二人如蒙大赦般起身。整好衣裙揭开车帘,正对上从另一辆马车中挑帘出来的裴令之。
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细微的疲倦。
景昭意识到了什么,返身入内,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果然在自己眼下看到了淡淡青影, 以及眉梢眼角萦绕不去的倦色。
她母亲长乐公主自幼体弱, 连带着景昭生下来同样多病。她还在襁褓中的时候,甚至随时都有夭折的可能,即使宫中珍奇补药数不胜数, 硬生生将景昭的体质堆了上去。
裴令之说她气血健旺,倒也不是虚话,锦衣玉食奇花异草养了十多年,只要没到虚不受补的地步,再如何多病也能养好七八成。
然而先天不足的底子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影响,景昭的身体情况非常容易上脸。说的通俗些,就是极其容易在面容上如实反映出来。
昨夜三人都睡得不好,但景昭至少可以保证她睡得比穆嫔要长久。然而今日揽镜自照,唯有她眼角眉梢的倦色最浓。
穆嫔梳洗完毕,挑帘进来,要服侍景昭洗漱。
景昭凝视着镜中人微带倦意的面容,啪一声放倒铜镜,转头道:“稍后给我上些淡妆。”
过往的十七年里,除了最懵懂无知也最幼小的那段时光,自从景昭开始学着保护母亲,直到她登上大楚储君的宝座,她从不介意向外界示弱,去展示自己的虚弱、疲惫、悲伤和无助。
但作为交换,她必须要从自己的示弱中得到什么。
在伪朝的皇宫中示弱,是缘于她想为自己母女挣出一段喘息之机;在父亲面前示弱,是因为她本能地想要获得来自父母的怜爱;在太后面前示弱,是一个孝字当头压下,为声名计量之后不得不做。
至于在太后薨逝后表现出的悲痛,更是为东宫赢得了诚孝之名。
但除此之外,除了可供交换的利益之外,储君不能在天下人面前轻易表现出虚弱的那一面。
僚属会人心浮动,墙头草会摇摆不定,敌人会伺时而动。
她必须永远高坐神坛,如一尊八风不动的神像。
喜怒哀乐,生老病死。
僚属看着她,朝臣看着她,天下人全都看着她。
不容轻忽,更不容有失。
她没有皇帝那样收复北方,重塑正统的无上威望,也就没有太多任性而为的依仗和本钱。
穆嫔侍奉景昭近三年,自然明白景昭的用意,有些心疼地应了一声,服侍她梳洗完毕,上了淡妆遮去倦色,待景昭挑帘而出时,又是一张精神焕发的冰雪面容。
景昭下了马车,目光四下一扫,瞥见尘灰满地的神像前,淡青色的身影正负手而立。
她不信神佛,但愿意保持尊重,想起昨夜入庙时太过匆忙,没来得及拜一拜此间主人,便信步走过去,道:“你拜过了?”
裴令之说:“没有,先别急。”
他端详着神像漆皮剥落、难以辨认的面容装束,道:“你认得这是哪路仙家吗?”
景昭微怔,抬头看去,眉心渐渐拧紧。
她忽而抽出一条丝帕裹上五指,隔着丝帕一按沾满尘灰的供桌,顷刻间纵身翻上神坛,仔细打量面前这尊神像。
裴令之阻拦不及:“等等……”
神像与这座庙宇本身同样破败,颜色早已剥落大半,早已无法看出本来面目。只能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位人身蛇尾的女神像,鬓发如云,双手抬在胸前,十指交叠如同盛开的莲花。
但这绝不是民间常常供奉的女娲娘娘像,数百年以来,历朝历代女娲娘娘像无论是妇人形态,还是人身蛇尾,一定面容慈和、宝相庄严,这也是一切正神神像的共通之处,令人看了便心生敬意。
然而眼前这尊塑像,眉眼细长,隐隐上挑,唇薄而利,颧骨偏高,面颊线条丝毫不似当世绝大多数神像的柔和流畅,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锋利尖刻与妖娆。
景昭眉心蹙紧。
皇帝曾经宣召高僧名道入京,即使景昭没有刻意了解过,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当世香火旺盛的神佛很是熟悉。
她所知的正神之中,绝没有这样的神像。
下首裴令之急道:“女郎快下来,这尊神像不太对劲。”
景昭抿紧了淡红唇角。
昨夜他们入庙时天色已经黑了,众人急着找地方安置,进得庙里,见这小庙只有一间房,将庙宇内外检查过,确定庙中没有藏人、不会坍塌,便放心地住进来了。
为防刺客,众人连神像都敲过一遍,然而昨夜夜色太黑,马车中备着的火把蜡烛有限,火光黯淡神像又太旧,他们竟没注意这尊神像有异,堪称灯下黑。
另一边,穆嫔三人也围了过来,苏惠与积素目力甚好,穆嫔则是自幼常去寺观上香,相继辨认出神像的问题,一时间面面相觑。
景昭望着眼前这尊神像,冷笑一声,抽掉裹在手上的丝帕,往神像头脸处一抛。
那张雪白丝帕沾了灰尘,飘飘悠悠盖在神像脸上,穆嫔哎呀一声:“姐姐……”
景昭微微冷笑道:“怕什么,邪淫伪神而已。看出来了吗,这是顺天巫女!”
听到顺天巫女四个字,穆嫔还没反应过来,苏惠与裴令之的脸色各自都是一变。
顺天巫女,莲花神君,二者并称为伪朝初年南九州最有名的邪派。
当年皇帝自南方起兵,正撞上顺天巫女一派在民间广收信众、大肆敛财,弄些血食人祭巫鬼之流,大兴愚民之风。邪风气焰高涨,竟然一度想要在皇帝的军中传播。
皇帝是何等心性,岂会容忍这些危害更胜淫祀的邪派。当即效仿典籍史书中的先例,辣手整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妖人巫女。
所谓典籍先例,前有西门豹治邺,后有祖天师张道陵破山伐庙。皇帝的作风可想而知,如飓风卷叶,毫不留情横扫所过之处,杀的妖人巫女人头滚滚,哀叫连连。
这些邪派承受不住清扫,终于意图求和。然而皇帝眼中不揉沙子,他从来目无下尘,对求和的举动视若无睹,依旧秉持着军队所过之处,妖人巫女片甲不留的态度。
如此一来,这些邪派被逼上绝路,决定拼死反击,以顺天巫女为首的数个邪派,联合起来意图施行邪法诅咒皇帝暴毙。
所谓邪法,其实只不过是用来欺骗贫民百姓的手段。这些邪派自己也知道邪法奏效的可能性不大,因此他们双管齐下,施行邪法之余,还派出一拨又一拨的刺客前来刺杀皇帝。
伪朝三年,传至京城的流言说,逆贼景容遇刺死于乌梢渡,长乐公主因此重病沉疴。
那场流言虽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并不可信,但刺杀这件事本身却的确无误。
只有很少的人知道,那是一场无比凶险、汇集多方势力的精心谋划。彼时并非传言中那样,皇帝所面临的刺客只有伪朝细作。
事实上,伪朝细作、邪淫妖人、南方世家、军中内部……各方势力彼此交错,于心照不宣、机缘巧合的各种情形交叠之下,共同促成了那起凶险无比的刺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顺天巫女一脉竟敢在大楚境内修庙供奉、兴风作浪。”
景昭冷冷道:“砸了它。”
毕竟在这座小庙中睡了一夜,以景昭的行事,原本即使不信神佛,也要来拜上一拜,谢过此间主人。然而发现此处竟是顺天巫女庙,景昭心态骤转,立刻化作恚怒,心想此等邪派竟敢将庙宇建在她的头顶,今日不将这尊神像砸作齑粉,都算她仁弱可欺,对不起她父亲母亲。
顺天巫女与舒县的狐妖祭祀又不同,后者勉强沾上淫祀的边,暂时没有染上太多血腥惨祸,距离邪派更是遥远。顺天巫女却是板上钉钉、兴风作浪的邪派,早在伪朝年间她父皇景容就下过清除令。
裴令之连忙劝道:“放火烧庙是不行的,天干物燥,倘若点燃荒野草木,便是灭顶之灾——你忘了无相山。”
景昭唇角一弯,冲裴令之款款一笑。
皇太女那张文秀的面容上,极少出现这样毫不掩饰的嫌恶冷意。
“我不烧庙。”她说,“烧庙做什么,庙留着还能供过路人栖身。”.
前几日刚下过雨,道路虽然还算平整,毕竟是夯土路面,泥泞一片,马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再度上路时,景昭已经全然看不出今早面对那尊神像时的冷意,掸一掸衣袖,平平静静坐进车中。
裴令之起初以为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直到景昭撑着腮,对帘外的苏惠缓声交代:“我看这座庙像是许久没人来的样子,不过还是留些心,万一什么顺天巫女、莲花神君的还有余孽在,正好顺手一同送下去见巫女神君,古时候有西门豹治邺,我们也不能今不如昔,反倒不如前人了。”
那话音非常平静,尾音带一点难得的柔润,像是困倦时情不自禁拖长的余音,如同初春冰消雪霁的山溪般淙淙动人。但落在旁人耳中,总有种幽鬼索命的淡淡煞意。
裴令之支颐侧首,若有所思。
他沉思时也极为好看,穆嫔转过头来,先是看愣了一下,旋即警惕地转向景昭,殷勤道:“姐姐,我来这边好不好,昨夜我搅得你没能睡好,你靠在这里小憩一会。”
警惕促人进步。
在穆嫔单方面对裴令之的警惕之下,她的察言观色、体贴温柔日益增长,已经达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境地。
景昭尽管不解,但很受用。
这一路有些许颠簸,不过总体上还算安稳。虽然慢了些,依然抢在下午申时三刻抵达了临仙山外的那座小镇。
小镇里只有两三家客栈,规模不大,十分简陋,众人在镇上转了一圈,挑中了相对来说最干净也最宽敞的一家。
放下行李,积素叫来跑堂,让他去烧些热水送来供众人沐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镇外山上有一对归野居士?”
跑堂啊了一声,挠着头憨笑道:“客官说的是不是卢、钟两位神医?”
门内,裴令之正倚门饮茶,听得神医二字,忽然以袖掩面,剧烈呛咳起来。
景昭怕他真的呛死,取出帕子递过去:“没事吧。”
那帕子洁白如雪,一直放在景昭袖袋之中,此刻递来,帕子上还沾着一点极为清淡却又馥郁的香气。
裴令之下意识接过,手便顿住。
景昭道:“愣着干什么,又不要你还。”
只是稍稍一顿,裴令之已然落下袖摆,尽管咳的冰白面容微微泛红,神情却仍从容如常:“多谢。”
“他们两个,相别一段时间,竟已经是神医了。”裴令之半含戏谑道。
他的话语虽半含调侃,却没有讽刺嘲笑的意思,反而带一点由衷的喜悦。
说完这句话,裴令之道:“积素会找人先送帖子过去,我们明日一早登门。”
无论景昭,还是穆嫔,对此都没有什么意见。
那是裴令之的朋友,从前和她们并无交情,登门做客自然要讲究礼数。先不说贸然上门实在冒犯,如今天气炎热,她们灰头土脸颠簸赶路一日,也不愿意以这幅尊容前去做客。
裴令之和两个朋友倒不讲究虚礼,但他记得四月初钟无忧给他写信,说阿卢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傍晚上门,未免妨碍有妊妇人歇息。
身为太女嫔,穆嫔此刻便自觉担当起交际应酬的重任,要去翻翻行李,先收拾一份明日登门的见面礼。
“那两位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喜好?”穆嫔转身要去查看行李,“姐姐和我初次登门,礼不能太薄,也不宜过厚,我得斟酌一下。”
景昭道:“是一对夫妇,年纪在二十一二,以行医为业,妇人怀有三到四个月的身孕,夫妻二人喜文墨、擅诗赋——我记得我们带了些玉佩?你看看还有没有。”
“……”
穆嫔停下脚步,幽怨地看了一眼景昭,又警惕地盯了裴令之一眼,幽幽道:“是。”
她幽幽怨怨女鬼般飘走了。
裴令之的两位朋友,均出自临澄郡本地豪强地主。
豪强一词,词义几经演变,到得齐朝时,与世家一度分庭抗礼。豪强依仗武力,世家则依仗各自传家的典籍,然而经历齐朝数代君王的刻意打压,世家得以凭借代代子孙精研的典籍与释经权屹立不倒,豪强所依仗的私兵与武力却被多番削弱。
时至齐朝末年,南北世家事实上已经演变为旧时世家与豪强的结合体,非但掌控着传家的典籍,同时私下豢养诸多私兵部曲。而豪强一词,如今大为衰弱,则介于士庶之间,地位颇有些尴尬。
然而再如何衰弱,豪强依旧压在真正的寒门与庶民之上。
裴令之这对朋友出自临澄豪族卢、钟,一个是卢家老夫人的小女儿卢妍,另一个则是钟家老家主长子钟无忧。钟家老家主与卢家太爷有些过节,这对小儿女却暗生情意,不堪家族逼凌,竟然一个以死明志,另一个要剪了头发做尼姑。
到底是亲生儿女,卢、钟两家不能眼看着儿女寻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了他们婚事,令他们离家别居,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假的。”裴令之说,“那两家有意放出去的风声而已,阿卢和无忧当年离家的时候,和家中闹得十分难看,也不仅是因着小儿女私情。”
景昭轻轻敲着手腕,若有所思道:“能和你做朋友,想来是……”
“没错。”裴令之道,“无忧是家中嫡长,阿卢是家中极宠的幼女,若仅是因为儿女私情,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景昭:“啊!”
裴令之忽而抬眼对她一笑:“我不是说过吗,你和他们一定谈得来。”
那一笑极其好看,好在景昭看得多了,已经不至于令她晃神。
客栈中投宿的客人不多,热水烧得很快。眼看热水抬上楼来,裴令之辞别景昭,各自回房沐浴更衣。
待得洗漱完毕,景昭披着宽大外袍,正借窗前温热夜风吹干湿漉漉的长发,忽然听得脚步声从门前一路响起。
积素的声音从隔壁门外传来:“你怎么又拿回来了?”
“什么拿回来?”景昭把门一推,探头出去问。
积素连忙喊了声女郎,往身后房门看了看,没看见裴令之,来不及请示,只好自行举起手中的拜帖。
“没见人回来。”他说,“拜帖没投进去。”
第60章 失踪(一) “你朋友应该是突然遇上变……
“没有人?”
隔壁房门内传来轻缓的足音, 格门上投落出一道颀长清丽的影子,是裴令之。
听得裴令之发问,积素本能便要转身回房中细细禀报。然而景昭还站在门口, 裴令之又并未唤回他, 积素又不能无礼地将景昭丢在原地。
所幸客栈二楼并没有别的客人,积素站在走道上,说:“乔全,你原原本本讲上一遍。”
乔全便是积素派去投帖的跑堂。
他极为老实,从始至终低着头不敢乱看, 听得积素发话, 连忙双手将帖子交还回去,用一口临澄方言说:“小人骑着掌柜的骡子上山,到的时候天快黑了, 两位神医家门没开, 小人在门口喊了好久,没人开门,看天黑了, 小人只能掉头往回走——这东西瞧着精细,小人不敢往门口随便一放,怕弄丢,就揣在怀里又带回来。”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两位神医应该是出门给别人瞧病去了,院里鸡鸭饿的直叫。”
客栈跑堂到底要时常迎来送往, 乔全这一口方言说的倒不算难懂, 其间还夹杂着一点官话。
那毕竟是裴令之的朋友,景昭和他们从未见过,更谈不上了解, 没有说话。裴令之则隔门又略问了几个问题,便示意积素抓了把钱将人遣走。
跑堂一走,二楼走廊上只剩下景昭等人,隔壁门扉吱呀轻响,裴令之推门而出。
他显然刚刚沐浴过,未干的长发如同蘸水丝缎般流泻下来,裴令之一手松松挽着发尾,半明半昧间,水珠从鬓发滴落,划过他笼着雾气的眉梢眼角。
裴令之轻声道:“早知道,该让你亲自走一趟。”
这跑堂太过老实,没叫开门掉头就回来了,一问三不知。倘若积素亲自过去,说不定能看出更多东西。
积素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身为侍从,积素固然要绝对服从主子的吩咐,但他对景昭三人依旧隐隐怀有戒备之心。如果他亲自跑去投帖,等同于把裴令之留给其他三个人,这是积素断然不能放心的。
裴令之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选择让积素留下。但此刻他从积素手中接过那封未能送出的拜帖,心下忽然生出一种极淡的不安。
从前裴令之去拜访卢妍、钟无忧二人时,很了解他们的习惯。
夫妇二人都不喜欢外出,进城采买一次对他们来说像是要命,否则裴令之也不会特意令积素备好这些针头线脑的琐碎当做礼物。
尽管跑堂称他们夫妇为神医,裴令之却清楚,镇上居民这样称呼,是因为卢妍与钟无忧心地善良,为镇民看病常常不收钱,还要倒贴些药材出去。小镇贫穷,从前治不起病就只能熬着等死,镇民们感激夫妇二人,才以神医相称。
事实上,他们医术虽然不错,但受年龄限制,远不能与真正的神医相较,名气也不算大,病患大多是镇民,或是临近村庄的村民,受邀出远门为他人诊治的可能性很小。
更何况,卢妍怀着身孕,钟无忧向来体贴,怎么会带着怀孕的妻子外出至天黑迟迟不归?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
裴令之知道,自己这份不安来得太过莫名其妙。他垂了垂眼,随手将不慎捏皱的拜帖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撕了:“明日上午,我们直接过去看看,不投帖了。”
积素眨了眨眼,景昭挑了挑眉,穆嫔从景昭身后探出头来,一脸愕然。
“无帖而登门,是不是有些失礼?”穆嫔道,“况且,如果明天上午他们还没回来,岂不是白跑一趟?”
这话的确挑不出半分问题,景昭却止住了穆嫔的疑问,扬眉问道:“怎么了?”
裴令之蹙起秀丽的眉梢,还是道:“没什么……只是,早些上门吧。”
他未曾直言,景昭也就不再多问,牵着穆嫔回房去了。
横竖那是裴令之的朋友,她从来不识,也就没什么格外的牵挂。
隔壁的房门合上了。
积素低声道:“郎君,您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简陋的帐幔后,裴令之轻轻擦去发梢水珠,声音也变得隐带忧虑。
他说:“不,并没有什么不妥——我只是担心,他们会不会被家里召回去了。”
积素听出裴令之的言下之意,愕然睁大了眼:“不会吧,卢娘子都有了身孕,难道卢钟两家还能迫他们硬生生分开?”
帐幔后陷入沉默。
在一片黯淡的光晕里,裴令之仰着头,凝视麻布帐子上那些细密的纹路。
帐幔洗的很干净,时间久了,经纬变得稀疏,透过帐外油灯的光,就像是一只只小眼睛在黑暗里不停闪烁。
和那些眼睛对视久了,人的心里便很容易生出烦恶的情绪来。
裴令之没有,但他的心情也绝不能算好。
他合上眼,平静说道:“未必。”
当日他这两位友人离家,令卢、钟两家蒙受了莫大的羞耻。
两家素来不睦,儿女却与对方相好,这是其一。
聘者为妻奔为妾,私逃离家无名无分,这是其二。
其中,卢家的面子又比钟家落得更厉害。
毕竟南方风气如此,而且女子总是被更大的风浪冲击。
如果这两家——尤其是卢家,不能容忍,执意要将这对小儿女抓回去拆散,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想到这里,裴令之闭上眼。
他淡声道:“明日早些时辰出发。”.
次日清晨,难得风凉。
明日六月二十三,是 ‘火神诞’,二十四则是‘雷尊诞’,再往后又是天君诞辰。这几日在临澄习俗中,往往不能动火,须忌酒水荤腥,客栈迎来送往,更讲究好意头,竟今日便提前开始封灶,清晨备下的早饭寡淡,景昭没什么兴趣,站在二楼走廊上,慢吞吞啃着苏惠从客栈外买来的一张大饼。
那饼子金黄酥脆,趁热吃口感正好。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景昭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问:“你吃不吃?”
裴令之接过另一张饼,单手揭开面纱,咬了一小口,说:“不错。”
“今天客栈没有热食吃。”景昭说,“去你朋友家里开火吧。”
裴令之想了想,说:“也可以,他们不忌讳这个。”
二人没头没尾的对话就此终结,各自举着一张饼站在走廊上慢慢啃完,车马已经备好,穆嫔推门出来,举着景昭的帷帽:“姐姐……我的饼呢?”
景昭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来一张:“再不吃就凉了。”
穆嫔说:“我这就吃,你呢?”
景昭说:“吃完了。”
穆嫔接过油纸包,偏头看见裴令之正用打湿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指尖,很是不满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啃饼去了。
饶是裴令之此刻心情并不算很好,依旧敏锐察觉到穆嫔投来的目光。
这不是第一次了,裴令之当然不会和对方计较,只是这一次,他的眉梢在帷帽下轻轻蹙起,若有所思。
从镇上通往临仙山的山道并不陡峭,相反非常平缓。
说是住在山上,实际上这对夫妇的住所只在镇外山脚下草野的高处,这里充其量只能算是临仙山的一座山坡。
半人高的野草被分出一条几尺宽的道路,显然是人踩出来的。如果从高处俯瞰,这片草野像一块毛茸茸的翠绿毯子,毯子上铺开一条雪白的线。
马车一前一后,沿着线向前走去。
今日天并不很热,微风清凉。
穆嫔几度探出头去张望,对着两旁随风摇曳的碧草发出感叹,景昭则再三叮嘱她:“不许单独靠近这种成片的草野,知道吗?草里若是藏了人,你连反抗求援都来不及。”
穆嫔乖乖点头,又说:“我一直跟着姐姐,才不会独自乱走。”
地势渐高,马车行驶渐缓。
揭开车帘,向远处望去,只见如洗碧空之下,随着风势急促,远处连天草野水波般荡漾开来,天边飞鸟掠出一条乌黑的线,在那条线尽头的下方,隐约现出一座二层小楼的轮廓。
小楼外围着一圈院墙,门口悬着牌匾,上书‘归野’二字,笔力虬劲,字迹纵横。
还未靠近院墙,苏惠忽然讶异地:“嗯?”
景昭问:“怎么了?”
苏惠犹豫片刻,还是说:“感觉有点不对。”
这句话一出口,正切中裴令之心底一些隐秘的担忧。
刹那间裴令之的脸色微微变了。
景昭并不很清楚卢、钟那些隐秘,尚未反应过来,却见裴令之单手挑起车帘,竟然要往下跳!
“车没停!”
景昭一把捞住他,皱眉道:“你在着急什么?只差这几步路了……”
话未说完,她的神情也有些轻微的变了,看着裴令之道:“到底怎么了?你那两位朋友莫非招惹了什么麻烦上身?”
帷帽下,裴令之朱红唇角抿紧,一种异常荒谬的担忧从心底缓缓浮现出来,就像是游鱼破开水面,带出许多连绵不绝的气泡。
马车终于停稳,裴令之一跃而下,拎起衣摆,疾步来到院门前。
院内传来鸡鸭犬吠,马嘶驴鸣,好一幅嘈杂之相。
裴令之抬手急急叩门,扬声唤道:“无忧?阿卢?”
他连唤三遍,院内毫无回应,只有鸡鸭的叫声越发响亮。
景昭下得车来,走过去唤他:“院内应该没人。”
裴令之短暂一默。
下一刻,裴令之后退一步,对积素招了招手。
他尽力平静道:“你来。”
这种时候就能看出主仆二人的默契了,裴令之话音未落,积素挠了挠头,从远处飞身而至,带起阵阵风声。
轰隆!
烟尘四溅,动地惊天。
身影如虹似电,掠入院中。
——积素一脚踢开了院门。
漫天烟尘中,积素咳嗽着走出来,下一刻裴令之快步走进尘土之中,丝毫不在意雪白衣摆顷刻间被染上了淡淡一层灰色。
景昭示意穆嫔留在门外,自己快步跟进去。
她目光四下一扫,看清了院中全貌。
这是一间药香浓郁的小院,二层小楼外铺满药材,台阶下开辟一小块菜地,种的却不是果蔬,而是药草与花木。
临近院门的那一侧,圈出鸡鸭笼舍,小楼后方传来驴鸣,院中则有一条棕黄小狗,朝着院门方向警惕地嘶叫。
那小狗看上去还是幼崽,警惕地扑向裴令之,然而扑了个空,裴令之已经快步登上台阶向小楼内走去,它又调转头,对景昭作势欲咬,却在凝滞片刻之后,有些惊恐地发出呜呜声。
即使这条小狗十分可怜可爱,景昭也没有去摸它的意思。她举步越过小狗,环视院中越狱而出满地乱跑的鸡鸭,阶下凌乱的花木,又走到楼外,低头端详那些摆开的药材。
然后她转过头,对穆嫔招了招手:“进来吧。”
裴令之风一般掠过小楼内外,除了夫妇二人寝居的卧室不便入内,只能隔着门缝稍微张望之外,其他的地方被他看了个遍,也没发现问题。
就好像,这里的主人只是单纯离开片刻,随时都会回来,而裴令之无非是疑神疑鬼。
但裴令之走下楼,面色却分外难看。
景昭揽着穆嫔,见裴令之出来,轻声道:“后院存放车马的地方车不见了,只有驴没有马,你朋友走了至少三五日,可为什么走之前没收起药材?”
那些药材被雨淋湿又晒干,有种极淡的腐朽气息。
小狗继续朝穆嫔狂吠,景昭百忙之中转过头,蹙眉呵斥:“走远点,欺软怕硬的东西!”
裴令之蹲下身,摸了摸微潮的药材,说道:“糟了。”
“院内院外没有打斗痕迹,没有鲜血,唯一可疑的血迹似乎是公鸡打架留下的。”景昭劈手一指,只见秃尾巴的花公鸡满地乱跑,正猛啄院中花木。
她放开穆嫔,简单总结道:“你朋友应该是突然遇上变故,自行匆忙离去的。”.
一张桃花般的脸,从车帘后探了出来。
年轻人身量高挑,缓步走下马车时,行动间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流气概。他披一件深紫薄缎披风,绣纹精美,栩栩如生,料子在日光下闪着水波般夺目的光芒。
只这一件披风,便是千金难买。
侍从连忙迎上来,将一把精美的伞打到他的头顶,遮住天穹之上倾泻的日光。
年轻人向前走去。
他那双桃花般的眼底泛起笑意,似是想起了一些极有趣的事情。
然后,他含笑说道:“杀了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