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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解谜(三) 景昭冲裴令之继续眨眼,意……


    临澄县外依山处有座别院。


    郡守最近就住在那里。


    别院依山傍水, 风景秀丽,极为风雅,最宜修身养性, 自然极其舒适。


    但郡守当然不是为了修身养性。


    听着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郡守摔下手中毛笔,不耐烦道:“让他们滚,一个都不见!”


    这些日子,城北码头被封,许多往来停泊的船只无法离去, 已经装好的货物也不被允许卸下, 造成的损失根本无法计数,说不得便要有许多人因此倾家荡产。


    为此,想方设法请托关系、走通门路求见郡守一面的人不在少数, 甚至有些人拿着的名帖连郡守也要重视, 不敢轻易推拒。


    既然一旦见了,便无法推拒,那就只能不见。


    一个都不见。


    这才是郡守躲在别院, 闭门不出的原因。


    门外传来老仆的声音:“大人,来的是信。”


    来的是信,不是人。


    郡守心神微松,缓和声气:“拿进来。”


    老仆拿来的那封信非常朴素,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记与纹路,真的就只是那种街头话本所用的普通纸张, 在这间描金绘漆的华美书房里显得格格不入。


    郡守撕开信封, 认真看了片刻,面上忽青忽白,最终说道: “把码头那边的人调走, 沿路追击。”


    老仆大惊,向前一步,仔细看清信上所写,惊声道:“大人,这个消息尚不能确定为真,一旦将码头那边的人调走,只凭王家的人封不住码头,到时候不好交代。”


    郡守脸色更加难看,寒声道:“我才是临澄郡守,要给谁交代?”


    老仆毕竟是郡守多年的旧仆,忠心不二。见他脸色难看,郡守难得多说了两句:“我知道你的忠心,但王氏小儿咄咄逼人,我派人助他将码头围了数日,早已经人心浮动,如果再接着围下去,城中生变、码头生变,我这个郡守便要威严扫地、难以脱身了。”


    那口箱子即使落到朝廷手中,第一刀也不会砍到郡守头上。但若是临澄县抢在九月太女下江南前闹出饥荒暴动,他这个郡守决计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更何况,前些日子,郡守还从家族中得到了一条密报。


    据说,南方世家为了截获这条密报,付出了很大代价,一位安插在朝中的四品京官因此下狱身死。


    “东宫那边,派出了一位重要人物,来替皇太女南下做准备、打前站。据说那是位上达天听的大人物,说不准便是东宫十八学士之一。”


    东宫十八学士,位分虽卑,职权却重,虽说至今受限于年纪,官职绝大多数都只是平平,但能直谒太女,入朝登殿,其影响力自然不容小觑。


    “吴郡临平县那位县令,在南方没有半点根基,走出门去人人都要多给几分脸面,朝廷派来的地方官多的是,有几个能有这份脸面?”郡守哼了一声,“就算是神坛上泥塑的菩萨,沾上东宫那层关系,也是泛着佛光的菩萨,别人能死,他死不得。”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郡守不无讽刺道,“这个节骨眼上,管他消息是真是假,把人先从码头调走往西沿途追,王家小子要是派人来问,就把这封信给他看——本官截获了消息,那箱账本不在船上,要在临澄郡西边金蝉脱壳,走陆路往西北钟离郡,沿途北上。”


    这样一来,码头人力不足,无法继续封锁,问题迎刃而解。


    能找到账本,自然是为南方立下大功一件;找不到账本,也算妥善抽身。


    思及此处,郡守轻抚长须,颇感自得.


    景昭走出内室。


    她看见了一双充满警惕的眼睛。


    客栈的房间再大也有限,朱砂半坐在最靠近门的椅子里,脊背微塌,松松垮垮坐着。


    这是虎豹潜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准备捕猎的姿态。


    景昭稍稍偏过头,颇感兴趣地打量着朱砂。直到朱砂眼底闪出凶厉光芒,才收回目光,款款落座。


    裴令之端着茶盏站在窗前,换了身干净的浅青衣袍,颈间的血也已经洗去,只是没有包扎伤口,那道血痕依旧分外瞩目。


    他静静看着手中茶盏,仿佛那只瓷盏是天底下最美的事物。


    景昭道:“确定了?”


    裴令之唇角微扬,但那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一个喜悦的笑容,说道:“你是对的。”


    景昭眨眨眼:“我可什么都没说。”


    裴令之道:“卢家有问题。”


    “等等。”朱砂皱着眉头,突然开口说道,“什么意思?”


    景昭又转头去看她,发觉朱砂的椅子虽然没动,说话时半边侧脸却隐隐更加偏向裴令之。


    从景昭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朱砂紧绷的侧脸。


    她眉梢轻扬。


    尽管昨日她和朱砂那次未曾成功的会面并不愉快,然而无论怎么看,都是朱砂和裴令之昨夜冲突更加剧烈。


    和语调冷淡、头戴帷帽的裴令之相比,景昭自认为自己的笑容更为平易近人,神情更为轻快闲适,然而在交谈时,朱砂依旧本能选择倾向裴令之——


    难道是因为裴令之格外美貌?


    不。


    景昭托腮斜坐,盈盈带笑,注视着朱砂紧绷的侧脸,直到对方僵直如一张拉满了的弓,才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若有所思的情绪。


    这个女人有一种野兽般敏锐的直觉,似乎天然便对危险格外警惕。她周身凶厉,绝不是从未见过血、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但在她的感知里,自己比裴令之更危险,更值得戒备?


    景昭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感觉房中气氛变得非常僵硬,抬头这才发觉朱砂开口后,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景昭不解地看向裴令之,见他仿佛仍在出神:“你来我来?或者你先说?”


    “算了。”不等裴令之答话,景昭又道,“我说吧。”


    她轻咳一声,依旧保持着托腮闲散的姿态,上来便抛出了自己的结论。


    “钟无忧很可能已经死了,卢妍活着的可能性稍微大一点。”


    平地惊雷乍起,坐在景昭椅子另一侧扶手上的穆嫔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景昭拉了她一把,继续道:“是卢家。”


    毫无预兆地,裴令之转过头来。


    他的神情掩藏在帷帽下,语调非常疲倦:“可能不大。”


    这句话并非反驳,而是对景昭最后那句话的补充,意思是卢妍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穆嫔的表情凝固了,脱口道:“啊?”


    景昭没有回答。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裴令之,安慰道:“总是还有些可能。”


    紧接着,她说:“我先说完我的推测,当然,我没有实际证据,所以是用推测出的结论倒过来验证线索,如果有异议,欢迎补充或驳斥。”


    “四月初,你收到钟无忧写的信,信中说卢妍已经有孕一月。刨去送信途中耽误的时间,也就是说,卢妍夫妇在三月末便已查知有孕的消息。”


    “朱砂,你四月押镖之后途径临仙山,上山拜访卢妍夫妇,在那里看见了一个步伐稳健、身怀武功的壮年男人,后来你在卢家部曲中看到了那张脸,对吧。”


    裴令之与朱砂各自点头,表示肯定。


    景昭指关节叩击扶手,伴随笃笃两声轻响,道:“既然如此,以下是我的推测。”


    “三月末,卢妍查知自己怀有身孕。对于夫妻二人来说,这无疑是个极好的消息,而好消息需要分享,所以他们写信给了自己的朋友,分享这份喜悦。”


    “在这个时候,卢家和他们恢复了联系。可能是卢家对自家女儿还存着一些感情,想要照拂一二;也可能是他们通过某些途径得知卢妍怀孕的消息,想要借此修复感情;还有可能是卢妍自己做了母亲,养儿方知父母恩,内心生出对家族父母的思念,所以主动和家族恢复关系。”


    “总之,卢家派人过来探望,并且送来了许多东西,比如婴儿所需的襁褓衣料等用品,这些东西在六月十日之后又被卢家派人清扫,所以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与婴儿有关的物品。在这个重建往来的过程中,卢家一定做的非常小心,不令人反感,因此四月末朱砂来到积野小楼探望时,卢妍夫妇没有表现出任何受到威胁的异样,反而欢天喜地接待了你。”


    “五月中旬,根据你询问村民得到的消息。”景昭看了裴令之一眼,“卢妍夫妇曾经挂出牌子,表示外出办事,离开半个月左右。鉴于他们过去曾经有外出访友、游山玩水的经历,不能完全排除他们又出去游玩的可能,但这个时候胎儿月份还小,我更倾向于他们是回了卢家。”


    “我不认识卢妍夫妇,但根据你们的叙述,他们性情正直,正是难以忍受家族处事方式,才会脱离家族。那么我推断,他们在回到卢家后,发现了某些卢家的秘密,这些秘密一定非常严重,严重到他们无法接受。”


    “也许夫妇二人和卢家再度撕破了脸,也许他们掩饰了自己的情绪,但他们的态度仍然被卢家查知。夫妇二人感觉到危险,认为临仙山这个地方不宜久留,于是他们决定离开。”


    景昭举起手中的铅粉盒子:“有妊的妇人不宜使用铅粉,除非是在面临极大威胁,已经顾不得腹中胎儿,只能先顾自己的情况下——铅粉是易容改装无法替代的一环,珠粉、米粉、紫云粉遇水即落,经不起擦拭,难以完美掩饰本来面貌。”


    “但他们没能逃脱。”


    房中一片寂静。


    唯有景昭指节轻叩扶手,轻响声被这片寂静放大许多倍,清晰无比。


    笃、笃、笃。


    这是指节敲击扶手的声音。


    笃、笃、笃。


    这是棰头敲打木鱼的声音。


    一张年华逝去的妇人面孔,缓缓抬了起来。


    那张脸抬起来,漆黑瞳孔幽幽望着上首高大的佛像,佛祖的面容平和慈悲,静静俯首凝望众生。


    “母亲。”


    卢老夫人合上眼。


    逝去的岁月像是雪片,纷纷扬扬掠过脑海,最终只剩下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容。


    她快乐地笑着,唤道:“母亲!”


    然后那张天真的笑脸渐渐定格,唇角下撇,眉眼沉落,眼角淌出泪水,悲伤绝望渐生。


    “母亲。”她哭着说,“母亲啊!”


    我的孩子。


    我的妍妍。


    卢老夫人睁开眼。


    木鱼声越发急促。


    卢老夫人转动着佛珠,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随着佛珠转动,她急促的心跳渐渐缓和,缓缓道:“冥诞快要到了,一切都预备好了?”


    “是。”


    “妍妍呢。”


    片刻的静默之后,卢老夫人道:“孝顺二字,作何解释?”


    卢家主艰涩道:“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是之谓畜。”


    卢老夫人道:“该当如何?”


    卢家主垂首,道:“儿遵命。”


    “甚好。”


    卢老夫人合眸,低声念诵经文,良久,又道:“我听说娴娴和方氏不太愉快。”


    方氏便是卢夫人。


    卢家主道:“她们姑嫂性子一向不合,并不是什么矛盾。平日里少见,所以不显,这些日子娴娴常常回家,才显得有些冷淡。”


    “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我看,娶了妻的儿子,也等同于白送给了别人。”


    这句话看似语气平常,其实已经包含不满。


    孝字大过天,原本跪在蒲团上的卢家主立刻叩首,恭谨道:“母亲误会了,儿不敢。”


    卢老夫人拨弄着佛珠,语气平常道:“你无须粉饰太平,无非是娴娴不喜欢方氏,对方氏不满,所以刻意为难她。”


    卢家主正要松口气,只听卢老夫人接着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不喜欢方氏,只是看在她生的孩子还算乖巧,给她几分颜面。”


    如果说方才只是似是而非的不满,那么现在便是明晃晃的指责。


    儿媳不得婆母喜欢,一个孝字压下来,难道还会是婆母的错?必然是卢夫人侍奉长辈不够恭顺尽心。


    卢家主连忙要替妻子辩解:“母亲……”


    卢老夫人却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


    “当年妍妍私奔,方氏表面上像个锯嘴葫芦,背后撺掇你尽早压下消息,和妍妍割席,真打量我不知道。她自己有女儿,为她女儿的名声考虑,又把我这个做娘的摆在哪里?”


    “我的女儿,我自己可以处置,可以责罚,可是我一日没死,就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卢老夫人撂下佛珠,发出哗啦一声:“手伸的长了,该砍。娴娴抽她两记耳光,那才叫解气。”


    “儿一定教训她,母亲息怒。”


    卢老夫人看着儿子,目光平淡中隐含锋利:“我自认不是大公无私的好人,儿女是我亲生的,我自然会无条件偏心,可儿媳妇不是。”


    “老话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我给你娶方氏进门,给靖儿娶妻,都选了家世低的妇人,没有底气,自然要对夫主温顺恭敬——便如我当年一样;女儿嫁的高了,娘家兄弟才会高看她,为了娴娴过得好,我特意给她选了痴心人,可是夫婿痴情,公婆难缠,所以我一心要让妍妍招婿留在家里——恨她自己行差踏错!”


    “母亲殚精竭虑,皆为我们这些不肖儿女,儿断然不敢忘却母亲恩情,还请母亲不要多思多虑,多加保养,别气坏了身体。”


    “我该替你们做的事,都一一耗尽心血,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娴娴是你的亲妹妹,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妹妹。将来我百年之后,你若是因为妇人挑拨,与自己的亲妹妹疏远,我走之前,便再做一次坏人。”


    卢家主简直不敢深想母亲话中含义,恨不得指天发誓:“儿若与娴娴不睦,便教儿年寿不永。”


    确定长子的真挚神情并非作假,卢老夫人神情温和下来,道:“你和娴娴从小就亲近,对靖儿也疼爱,我很放心。”


    还不等卢家主露出笑容,她话锋忽然一转,道:“为什么你们兄妹四人,你唯独不喜欢妍妍呢?”


    “……母亲看错了。”


    “不,我看得很清楚。”


    蒲团移动,发出窸窣响声。卢老夫人避开儿子搀扶的手,自己扶着香案,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和妍妍年纪差的大,又不像娴娴和妍妍是姐妹,不便常常抱她玩,所以显得生疏。”


    面对儿子的解释,卢老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佛堂一侧,拉开帘幕,露出了那里供奉的灵牌。


    “来,对着你父亲的灵位发誓,你对妍妍的心,和对娴娴是一样的。如果此言不尽不实,就教你父亲不得轮回往生。”


    不管卢家主的话是真是假,此刻作为一个孝子,他都不可能做出拿亡父起誓的事。


    看着咄咄逼人的母亲,卢家主苦笑道:“母亲,这又是何必,妍妍年纪小,我不常陪她玩,当然不比和娴娴亲近。”


    卢老夫人重重一扯,帘幕合上。


    她动作幅度过大,放置灵牌的案几颤了颤,啪嗒!


    卢老太爷的灵牌仰天躺倒,听得卢家主眼皮一跳。


    卢老夫人充耳不闻,说道:“是么,不是因为我想让妍妍招婿留在家里?”


    无视儿子青白不定的面色,卢老夫人微微冷笑,眼睛看向佛堂外更加遥远的地方.


    “谁有意见,请。”


    景昭摊手,环顾四周:“都没有?”


    穆嫔愣了一下,率先高高扬起手臂:“我有话要说。”


    景昭慈爱看着她,像街头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看着请来的托:“说。”


    穆嫔不愧是合格宠妃,从不质疑景昭,她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更何况是亲儿子——钟家和钟郎君反目,不代表能坐视卢家杀了自家儿子吧,如果……”


    “驱虎吞狼。”景昭鼓掌,“好计策。”


    见穆嫔面上带笑,骄傲仰头,她不给穆嫔泼冷水,朝裴令之投去催促的目光。


    “……”


    景昭冲裴令之继续眨眼,意思是坏人你来做。


    裴令之心想债多了不愁,反正小苏女郎本来就不友善。


    他叹息道:“恐怕不行。”


    穆嫔木着脸,只听裴令之道:“看。”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小信封,打开信封往外展示。


    是那只床脚捡到的长命锁。


    迎着日光,原本暗淡的金锁泛出光泽,上面‘慎思’二字变得更加清晰,与之相伴的还有上方交错划痕,划痕下压着极小的刻字,正面‘福寿绵长’,反面‘富贵万年’。


    “这是无忧的长命锁,我从前未曾见过它,却也知道这等长命锁出生时便打来,用于驱灾辟邪、系命延寿,意义非凡。无忧脾气很好,不是会作践无辜,拿死物出气的性格,他既然戴了这块锁,再不喜欢也会好生存放,不会随随便便抛在角落里。”


    穆嫔道:“那……”


    裴令之长睫眨动,却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那幅画面。


    他声音仿佛一切如常,轻声道:“除非……他因为某些事,对家族的憎恨到了极点,激怒之下,已经无法控制情绪,连自幼佩戴的长命锁看一眼都生出无限愤恨,所以扯下摔在地上,任凭它落入床下,并且此后都没有去捡。”


    穆嫔忽然觉得脊背生寒。


    这份寒意倒不是因为别人,而是推己及人。


    她自幼生长在颍川穆氏,最后又要被穆氏当作棋子掷出去,若不是当年她峰回路转进了东宫,现在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卢妍夫妇尚有父母在世,犹自落得这步田地。她虽难以触伤家族,却早没了亲生父母,还有一双年幼弱小的弟妹。


    穆氏自然不会杀她。


    可同样,也不会很在意她的死活。


    景昭感觉袖摆被牵动,不用低头就知道是穆嫔正在作怪。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裴令之的话:“驱虎吞狼之计,是行不通了。卢家和钟家八成都涉及其中,但卢家是主谋。”


    穆嫔若有所思:“因为跟踪这位朱女郎的人来自卢家?”


    这么说倒也没错,景昭接着道:“所以我说钟无忧”


    她话音一顿,忽的眉心蹙起,唤道:“且留步,女郎往哪里去?”


    裴令之回首。


    朱砂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边。


    听得景昭呼唤,她转过脸来,一手按住腰间兵刃,眼含戾色,杀气腾腾。


    “我去杀人。”


    第72章 解谜(四) 这样美的一张脸,千万不要……


    景昭言简意赅道:“证据。”


    朱砂说道:“不需要。”


    景昭说:“你之前就有猜测了, 对吧。”


    朱砂沉默片刻,道:“是的,但是我不敢相信。”


    景昭眉梢微挑:“你杀性如此之重, 却不敢相信血亲亦会相残?”


    杀性重只是陈述, 而非褒贬,朱砂听出来了,所以没有生气,摇摇头说:“我太相信他们。”


    正是因为她太过相信卢妍与钟无忧的话,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们对家族虽然失望, 对血亲却没有太多的怨恨, 才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景昭有些感慨,看了裴令之一眼,说道:“有时候教养太好也会适得其反, 你不在外面说仇人的坏话, 别人说不定反倒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裴令之垂眸苦笑。


    景昭收回目光,道:“但你还是需要证据,我不说别的大道理, 只问你一句——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们一切推测都是错的,你为替朋友报仇,误杀了他们的父母亲人,将来怎么和他们交代?”


    见朱砂无言以对,景昭又道:“再者, 你准备怎么杀?”


    门第越高、名声越显, 往往就越发怕死。


    卢氏坞堡从外部看上去,宛如铜墙铁壁,以一人之力, 根本不可能冲杀进去。而这等当地望族内院更是尊卑分明,极为苛刻,主人身边的高位侍从人人识得,低位侍从根本没有近身的机会。


    “你一定想要寻死,我不会阻拦。但你死之后,我们再想做些什么,就会变得格外困难。”景昭理一理鬓边碎发,看着朱砂道,“回来,坐下。”


    她的语调分明平静,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不似商谈,更似命令。朱砂原本就被她的话搅得心头微乱,竟情不自禁顺着景昭的命令,坐回椅中。


    “你准备怎么办?”


    窗外暖风吹入,揭起裴令之帷帽垂纱一角,他伸手按住轻纱,不答反问:“为什么?”


    这句话没头没尾,众人都心生不解,景昭却听懂了,欣然想着总算有个人能跟上自己的思路,愉快道:“很好,看来你我看法一致。”


    ——为什么卢钟两家能够达成共识?


    卢家和钟家关系并不好,若说卢妍夫妇是因为发现了卢家的秘密,从而惹祸上身,使得卢家下定决心要动手,那钟家凭什么坐视不理、甚至可能帮忙善后?


    大家族绝不可能是聋子哑巴,临澄县署如火如荼查了几天卢妍夫妇的下落,钟家即使从前毫不关心,如今也该听到风声,但他们视而不闻听而不见,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这其实已经足够佐证两家私下有所勾结。


    但还是那句话,为什么?


    裴令之说:“卢钟两家关系不好,这句话应该不是假的,至少在几年以前不是。”


    景昭道:“那我知道了。”


    为什么两家关系不睦,钟家却能坐视自家嫡长子被卢家所害?


    不要说那是因为钟无忧弃绝家族,诚如穆嫔所言,打狗也要看主人,越是大家族越在意颜面,钟无忧即使离家,也不能随随便便被人杀了,因为那在某种意义上便是践踏钟家的脸面。


    除非卢家付出足够多的代价,多到足以打动钟家。


    又或者……卢妍夫妇发现的那件秘密,并不只关乎卢家一族,还与钟家息息相关。


    那么问题就又绕回来了。


    两家既然不睦,为什么在利益关系上又会有如此深的牵扯?这种牵扯深厚到了足以杀害血亲的地步,必定不是寻常,某种意义上便可被当作把柄。


    没有蠢货会将自家把柄与仇家紧密相连。


    “换个角度来想。”景昭指尖无意识地挑着袖口绣纹,划花了数丝绣线,“被牵扯的不止是钟家,这个秘密涵盖了数个豪族,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秘密从卢家这里流失,与之相关联的豪族都会受到影响,包括钟家,而因为钟无忧的关系,泄密之后,钟家也要被迫背上责任。”


    景昭低声自语,不似是在讲给众人听,倒像是在给自己梳理思路。


    她闭上眼。


    过目不忘之能此刻发挥了作用,曾经在刑部看过的无数卷宗潮水般汹涌而来,飞速掠过脑海。


    世上没有太多新鲜事,建元十年以前查处过的案件中,事涉豪族的都有哪些?


    仅涉一家一族的案件,排除。


    罪行不够重大的案件,排除。


    无法轻易查知的案件,排除。


    她睁开眼:“土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非常专注,眨也不眨。


    朱砂没听懂:“什么?”


    “建元四年,定州慎化县,七家世家、豪族吞占民田,逼良为佃,慎化县令成兴义收受贿赂置之不理,当地百姓苦不堪言。采风使查知,陈书上奏直达御前,朝廷派刑部侍郎吴德阳率众前往慎化彻查此案。”


    “吴德阳到达慎化的第七天,亲自出城巡视民田、接见百姓,被一个藏在人群里的疯子一刀割喉,血溅三尺。”


    景昭抬起眼。


    她的目光方才显得有些涣散,此刻终于宁定下来,再度变得平静稳定、不容置疑。


    “是土地。”


    豪族最重要的是土地。


    朝廷不能放手的是土地。


    决定万民生死的,还是土地。


    皇帝也好,景昭也罢,满朝公卿,心心念念尽系南方,归根结底,九州沃土,谁能毫不心动、弃若敝屣?


    “你的意思是,卢家、钟家,还有临澄其他豪族,正在效仿北方旧事,吞没民田?”


    “谁说吞没的是民田?”


    景昭诧异地打断裴令之,说道:“吞没民田,你们这边不是都在干?北方是抄家大罪,这边倒是司空见惯,还用得着杀害骨肉来隐瞒事实?”


    裴令之差点被她噎死。


    景昭指尖用力,一根抽丝的绣线挂上指甲,她轻嘶一声,吃痛缩手,然后道:“到了这一步,我们不能再自己猜了,得想办法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些。”


    对于日日行镖、飘零在外的女镖师来说,土地和她的距离太过遥远,并不值得关心。


    朱砂根本不在乎,也不想听,说道:“我不在乎那些事,我只想弄清他们的下落,该杀人杀人,该报仇报仇。”


    景昭转向裴令之。


    裴令之轻声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景昭点点头,沉默片刻,揉着眉心:“都噤声,我有一个想法。”


    她是真的有些疲倦,穆嫔见状,原本想插话,也默默咽了回去,站到景昭身后,替她轻轻揉着肩颈。


    “先说好。”景昭抬起头,“我是根据猜测倒查证据,有人不信任,可以自己行动,但是谁敢干扰我,我先处置他。”


    然后她说:“拿纸笔来。”.


    和卢家一样,卢大娘子也在派人搜索妹妹的下落。


    她早已出嫁,生有儿女,又与夫婿情浓,在夫家地位很高,因此只和丈夫打了声招呼,便派出去不少下人。


    这些日子,她睡得并不好,精神倦怠,还要打理家事、关怀儿女,隔三差五跑回卢家,整个人都极为疲惫。


    饶是如此,她每日还是要亲自过问妹妹的下落,即使每次问完之后,得到的答案都令她失望。


    这一日午后,她小憩片刻,强忍着头痛起身,还不等叫来下人询问妹妹的情况,室外就传来心腹侍女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名侍女是她的心腹,卢大娘子出嫁时,侍女全家都跟着陪嫁过来,父母在外打理铺子,女儿则在内继续侍奉,全家的身家性命都绑在卢大娘子身上,最是忠心。


    侍女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卢大娘子记得她昨日告假回家去探望父母,不由得关怀道:“你家中有事?若缺银子就说。”


    侍女连连摇头,扑通跪倒:“娘子,您看这个!”


    她双手捧出一封信。


    卢大娘子疑惑道:“这是什么?”


    侍女的嘴巴却闭成了蚌壳,脸色苍白,死活不肯说。卢大娘子无奈,只好接过信来,拆开看了两眼,脸色一下子变了。


    “娘子,娘子?”


    侍女大惊失色,连忙起身去搀扶:“娘子莫急,这还不定是什么人写出来败坏卢家名声的,不能当真……”


    话没说完,卢大娘子已经捂着胸口,软倒下去.


    一模一样的信,一共有三封。


    其中一封,正被卢家主拿在手里。


    他脸色铁青,往日的温和早不知被抛到了哪里。


    咣当!


    卢家主重重拍案,进门的卢夫人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过来:“又有什么事,也值当你发脾气,快消消火——这是?”


    见丈夫没有阻拦,卢夫人便拿起那张被拍在桌面上的信纸,草草看了几眼,掩口惊呼:“天哪!这是哪来的?”


    卢家主深深吐气,尽可能平静道:“今日上午,临澄县署那边送过来的。说是一大早有人击鼓,惊动县署衙役,赶过去时人已经跑了,这封信放在原地。”


    卢夫人眉头拧成疙瘩,恼怒道:“真是胡言乱语,无稽之谈,到底是谁存心捣乱,要在老太爷的冥诞前给我们家找不痛快。”


    身为卢家的家主夫人,她自然知道很多事情。


    但有些事情,她可以知道,可以心照不宣,却绝不能说出口,或是主动承认。


    听着妻子声色俱厉的谴责,卢家主有些厌烦,心中却隐隐生出更多焦躁的情绪。


    母亲一心想让妹妹回来,可这般大动干戈,根本不可能瞒住所有人。


    再者……


    卢家主想起小时候听的话本故事,那些狐妖鬼魅的传说里,身怀六甲凄惨死去的女鬼总是格外凶厉。


    他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那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心头难免有几分不安,带着忌讳之色,道:“你看好家里。”


    卢夫人连忙应下,又问:“那你准备去哪里?”


    卢家主说:“我先去佛堂见母亲,然后去县署一趟。”.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澄水静静东去,显得格外平和,只有表面偶尔泛起几丝涟漪。


    河岸碎石遍地,脚下的几块鹅卵石久经冲刷,变得光滑圆润。


    碎石上方铺着一块柔软的锦垫,景昭坐在那里,手握鱼竿,认真注视着水面涟漪。


    鱼竿一沉,景昭立刻发力,将鱼竿拽出水面。


    一只咬钩的老乌龟在空中摆来摆去,与她木讷地对望。


    景昭眨眨眼,试图把乌龟摘下来扔回水里,却发现无从下手,想了想,状似无意地左顾右盼一番,把鱼竿继续浸在水里,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一个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卢家主的车马进了城,往县署方向去了。你的猜测没错,县令与卢家早已相互勾结,之前那些看似认真的调查,不过是做给我们看的戏。”


    裴令之月白的衣角被风吹起,轻轻飘舞,冰雪般浅淡的香气随之一同飘来。


    他在景昭身边坐下。


    “朱砂呢?”


    裴令之道:“你也不知道?”


    景昭随意地丢下鱼竿:“我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别人,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卢家也无妨。”


    裴令之问:“你不信任她?”


    “哪种信任?”景昭反问,“我相信她确实是卢妍娘子的朋友,而非卢家或钟家派来的探子,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但如果说另一种更深层面的信任,那当然没有——难道你有?”


    裴令之笑而不答。


    景昭将话题转回正题:“你想去县署?”


    裴令之摇了摇头,从伞下取来茶壶,斟了两盏茶,递给景昭一盏,道:“一次把事情弄得太大,固然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后续却不太好办。等第二封信发挥作用然后平息,就轮到我们手里这封信出场了。”


    “很好。”景昭接过茶盏欣然道,“看来你还算清醒。”


    裴令之拿起景昭的鱼竿掂了掂,放在一旁,平静说道:“生在世家,接受能力总要更强些。”


    “你已经接受了?”


    裴令之侧首,他没有戴帷帽,静静看着景昭,眼底倦色隐现:“接受事实,但不接受观点。”


    前者意味着适应,后者意味着妥协。


    景昭明白他的意思,平静道:“我同意。”


    水边一时寂静,直到鱼竿向下猛然沉去,景昭和裴令之同时伸手去抓,袖摆交叠间,两只手也同时交叠在一起。


    景昭动作一顿。


    鱼竿脱出二人手心,被另一端扯得向水底沉落,溅起连绵的水花,消失在水面下。


    “……”


    景昭转头,看看身边空空荡荡的桶,又看看背后伞下准备的食水,然后看看身后不远处的马车。


    最后,她无言看向裴令之,叹了口气。


    一条鱼没钓到,还把鱼竿丢了,何苦来哉。


    气氛有些尴尬。


    裴令之轻咳一声:“抱歉。”


    景昭摆摆手,示意没什么。


    裴令之又道:“谢谢。”


    景昭说:“这就不用了。”


    裴令之正色说道:“我又欠你一个人情,你若开口,我自当尽力回报。”


    和风吹拂,卷起肩头几缕乌黑长发,清凉宜人,河上涟漪层层荡开,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时常还能看到游鱼穿梭在水浅处。


    水中鱼儿不少,不知为什么景昭半日只钓上来一只老乌龟。


    景昭心想难道自己当真没有钓鱼的天分?


    她道:“我好奇的是,如果你孤身至此,你会怎么做?”


    话中隐有深意,裴令之恍若未觉,答道:“竭尽全力。”


    这是很平常的态度,但裴令之如今严格来说算是在离家出走,丹阳顾照霜寂寂无名,身份仅仅只能作为敲门砖,不足以震慑卢家与临澄县署。


    顾照霜不行,裴令之可以。


    南方最重名士,有时随口一言评判甚至可定他人终身毁誉。裴令之年纪虽轻,声名卓著,‘顾照霜’做不到的事,裴七郎可以。


    但裴七郎出现,整个临澄都会为之瞩目,江宁裴氏亦会随之而来。


    换而言之,裴令之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裴令之平静道:“相交一场,岂能辜负。”


    被抓回去,最多也就是幽禁,江宁裴氏对他寄予厚望,对东宫正妃的位置虎视眈眈,既不会要他的性命,又不敢伤他的身体。


    精神上的痛苦固然难捱,但若肉身变作了死物,那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可能了。


    裴令之默然想着,母亲当年最痛苦时,都不曾想过自裁以求解脱,她最终死于日复一日的忧愤,在绝望中挣扎的滋味怕是不比干脆利落地死去更好,她仍然从无求死之心。


    他真心相交的朋友不多,卢妍与钟无忧便是其中之二。


    然而他们很可能已经死了。


    裴令之能为他们做的,也只剩下这最后一件事。


    他自然要竭尽全力,无论付出何等代价。


    裴令之合上眼,又睁开。


    他的所有情绪敛没,最终轻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扑通!


    数声轻响。


    景昭捡起鹅卵石,瞄准水面上的涟漪,试图砸晕几条鱼来弥补损失。


    她淡淡道:“我也不是全无私心。”


    裴令之道:“那又如何?”


    景昭笑了笑。


    她面容文秀清美,神情平易近人,其实是毫不锋利的长相,唯有笑意未达眼底,平白生出几分寒意。


    但当她垂下睫羽时,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冷淡便被悉数掩住。


    景昭一手托腮,一手砸鱼,笑吟吟道:“我需要动用我们那边的人,这在南方有风险,而且犯忌讳。为安全起见,郎君啊,瓜田李下的道理,你应该明白。”


    裴令之是聪明人,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保证:“你放心。”


    景昭欣然含笑,温声说道:“嗯,我放心。”


    不知为何,裴令之忽然抬袖,稍稍遮住日光下有些泛红的面容。


    或许是夏日阳光太烈,河畔水声不绝,令人心乱?


    一尾鱼晃晃悠悠浮上来,正被一块鹅卵石砸在脑门上,在水里晕头转向胡乱游动,看着有些凄惨。


    景昭比划了一下距离,发现有些远。


    北方十二州虽然并不拘束,不过也没有开放到随意跳进河里游水捞鱼的地步,更何况景昭受父母影响,总是要更自矜身份一些。


    她看着那尾鱼望洋兴叹,叹息时目光一扫,看见裴令之正以袖遮面,挡住天边倾斜而下的日光,心中不由得感慨:美貌果然不仅只需天生天赐,后天精心养护亦是极为重要。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美貌易得,绝顶的美貌却极为难得。饶是景昭见惯美人,目光依旧忍不住为之流连。


    景昭想起昨夜苏惠私下劝谏,说殿下万金之躯,最应珍重,岂能因闲事冒险。等再过些时候,这些豪族无异于俎上鱼肉,何须此时插手。


    “不。”景昭否定了苏惠的提议。


    她需要借此看清南方豪族的底细。


    不问而诛,是为虐。未来终究不可能将南方世家豪族杀得半点不剩,如何对待、如何处置,都要思考,都要斟酌。


    朝中能人无数,自然会为太女提出最合用的方案,但在纳谏纳言之前,身为皇太女,自己心里必须要有一本账。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卢家所犯的罪行,其实便是南方豪族的缩影,他们如何行事,落在景昭眼里,直接关乎她对一地、一方、一郡、一州豪族,乃至整个南方豪族的印象。


    有机会令太女驻足瞩目,是他们的荣幸。


    只是这份荣幸,卢家自己并不知道。


    皇太女一旦下定决心,苏惠也就无法再改变她的态度,只是慎重地提了一点。


    苏惠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


    当然,对他来说,此处的任何人,特指裴令之主仆。


    “殿下安危重于泰山,他们知道的越多,便越可能危及殿下。”


    景昭随意道:“那就盯着他们,我会提醒裴令之。”


    这句话轻飘飘的,苏惠有些不放心,暗自担忧,心想美色误人,又低声询问:“若是他们有可疑的举动……”


    “抓,审,杀。”景昭莫名其妙地放下书,“按你们内卫办案的方式,宁枉勿纵,自己不清楚?”


    苏惠说:“……殿下英明。”


    说话莫名其妙的苏惠不在。


    景昭继续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裴令之。


    这样美的一张脸。


    她想,可一定要聪明一点。


    千万不要死在她手中。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景昭托腮,眨眨眼道:“一……


    东宫舍人、长春县主景含章回京养伤, 至今已有三日。


    日前,皇太女鸾驾于并州遇刺,随行的长春县主护卫在侧, 不幸负伤, 本拟留在并州静养,却因伤势可能留下后患,又被送回京中诊治。


    长春县主因护卫东宫受伤,有功无过,宫中自然极为大方。皇帝派出三位太医相继出宫诊治, 名贵药材更是流水般赐入府中。


    明眼人都能看出, 只要长春县主伤愈,官位必然能再往上擢升一等,未来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届时恐怕不需几年, 朝中百官提起景含章, 都要称其官职而非爵位。


    一时间,郡王府前投帖拜见者多如过江之鲫,即使一个也没能获准入府, 郡王府前依然排出了半条街的长队。


    “您的外孙女不要紧。”王妃头痛地按着额角,“母亲,我是含章的亲娘,肯定会好好照料她,您就别担心了。”


    老夫人声音中气十足,手里拐杖不断顿地:“既然不要紧,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我的乖外孙女?可怜见的, 送回京中来养伤了,还说不要紧,你休要骗我。”


    王妃劝了半晌, 见母亲始终不肯放心,一咬牙,忽的掩面呜呜哭了起来。


    老夫人被她哭愣了:“这……这是怎么了?”


    王妃掩面哭道:“娘啊,别问了,我不说是怕您担忧,您倒来来回回往我心里扎刀子!”


    老夫人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捂着胸口摇摇欲坠:“我乖外孙女怎么了?我就知道你骗我!”


    王妃哭道:“含章很是受了些伤,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唯独腿上伤最严重,朱太医说若不善加调养,怕是可能不良于行!”


    啪嗒一声拐杖脱手。


    老夫人惊呆了。


    王妃抹泪道:“含章那孩子最是要强,我本想瞒着她,可是……可是身边的丫鬟不妥当,说漏了嘴,这孩子已经整整一日没和人说话了,我也进不去山水阁的大门——娘,您回去吧,这个时候强行逼着她见人,不是往她伤口上撒盐吗?”


    说到此处,王妃似是触动了身为人母的百转柔肠,连一边震惊心痛的母亲都顾不上,掩面嚎啕大哭。


    面对这种情况,老夫人自然不能再执意探望外孙女,由两个侍女搀扶着,跌跌撞撞走了。


    王妃哭得面红耳赤,泪水纵横,自是不方便出门相送。


    看着母亲背影消失在正院门外,王妃的哭声顿时为之一止。


    她放下遮脸的袖摆,面无表情道:“去山水居说一声,我已经把人打发走了。另外,那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立刻杖毙。”


    嬷嬷不禁一惊:“那可是老夫人给您的陪嫁。”


    “给我就是我的人,和旧主勾连牵扯,那是背主。”王妃面无表情道,“娘已经是做祖母的人了,怎么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


    “刘老夫人也没进得山水居,那可是长春县主的亲外祖母,王妃的亲娘。”


    “太医那边呢?”


    “三名太医都留在王府里,除了第一日回宫禀报县主病情之外,再没离开过。”


    书房里,几名常服官员对坐,神色忽明忽灭,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真的往南方去了?”


    另一人道:“不是听说第一日见了人?如果不是真的,王妃随意扯个其他的谎也能混过去,何必咒亲手女儿不良于行。”


    显然,这话没有丝毫说服力。第三人摇头道:“第一日见人,是隔着撩起一角的帘子,只露了小半张脸,谁能笃定帘后一定是长春县主本人?”


    停顿片刻,他又道:“李怀谨刚下狱,宫中就下旨令长春县主回京养伤,未免有些刻意,就像是故意要向天下人证明长春县主在京中,而不是私下去了别处。”


    “那要怎么办?传信回去?”


    此言一出,场间骤然变得静寂。


    气氛极冷,像是凝结的霜雪,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


    李怀谨官居四品、掌握实权,已是半只脚跨入高位之列,多年来行事便如他的名字般谨小慎微,从未露出半点破绽,表面上与南方没有任何关系。


    然而谨慎至此,依旧没有半点用处,一朝下狱,快到南方派系甚至来不及暗中做出任何反应,就落得获罪身死的下场。


    同为南方派系,此刻场间这些官员地位远不如李怀谨,又岂能不胆寒恐惧?.


    “恐惧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紫袍年轻人看着马车外混乱的景象,漠然说道:“与其事后悔之不迭,不如一开始就做好万全之策。”


    伴随着他的话语,车窗外正巧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与混乱,不远处的码头,船只、车马、人流乱成一团,怒吼声、惊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比骇人的场景。


    年轻人淡淡看去,神情平静无波。


    赶车的侍从心头微惊,低声道:“那郎君还要不要去见郡守?”


    年轻人淡淡道:“死人不值得。”


    他的目光忽然为之一滞。


    前方有一个撑伞的背影。


    白纱轻飘,飘逸窈窕,极是好看。


    即使没有看到脸,单看那道青色身影,便能断定这一定是个风仪秀雅的美人。


    但年轻人当然不是因为美色驻足。


    这名看不见脸的撑伞女郎,正站在河畔,朝向东方。


    大河东去,浩浩荡荡。


    澄水东流,壮阔无极。


    那道身影立在河畔,静静东望。


    城北码头也在东方,并且就在不远处。


    那里的防线早已被冲破,一片混乱,并且不断向周遭蔓延。年轻人此刻登车离去,便正是为了避开。


    码头那处的景象,无论如何说不上好,对于南方世家那些自幼养在深闺的女郎们来说,更是极其可怕的场面,恐怕多看两眼便要捂住胸口昏厥过去。


    景昭看着前方。


    苏惠垂手站在马车旁,圆脸上看似还带着笑意,实则全身上下早已绷得极紧。笑眯眯的眼底警色浮现,随时戒备着一切混乱与危险。


    他最先注意到,不远处那道投来的目光。


    然后景昭抬起眼,迎上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马车驶过身畔,紫袍年轻人揭开车帘,温声说道:“此处危险,女郎小心。”


    那当然是一张极为好看,令人难忘的脸。


    景昭朝他颔首:“多谢郎君,请问郎君贵姓。”


    马车停住。


    年轻人莞尔:“女郎面前不敢称贵,在下姓王,家中行三。”


    停顿片刻,他温声道:“请问女郎,莫非出自丹阳顾氏?”


    景昭微微侧首。


    今日出门钓鱼,她借了裴令之的马车。


    这几日,城门外越来越乱,城中人心惶惶,城门口的排查也越来越严格。


    苏氏来自北方,再乘烙着苏氏家徽的马车出行,便太过显眼。


    景昭丝毫未曾犹豫,稍稍别过脸,轻声道:“郎君博闻广识。”


    那紫袍的年轻人朝她温声笑道:“顾氏乃江左名门,岂有不识之理?在下越距相劝,请女郎速速登车离去,此处不宜久留。”


    景昭转头一瞥码头方向,眉心顿时一跳。


    她艰难地在脑中翻出南方礼俗,说道:“请郎君先行。”


    紫袍年轻人的马车离开了。


    那辆马车刚一驶动,景昭已经灵敏地跃上马车:“快走。”


    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是非要跟上来的穆嫔。


    穆嫔有些惴惴,向外望去,但她毕竟经历过马市街那样惨烈的伤亡,对远处的混乱接受能力很强,并未惊呼,只是放下帘子,不安道:“怎么会这样?”


    景昭说:“鱼是钓不成了。”


    穆嫔问:“前几天城北码头的人不是已经撤走大半?为什么今天城内外都乱了,不该越来越安稳吗?”


    景昭说:“可惜这片河水。”


    二人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直到景昭感慨完,才开始回答穆嫔的问题:“事态发酵需要时间,城北码头撤走了很多人,可是官署没有明确发话允许船只离去,城中粮食不足、码头人心动荡,官署却一没有平抑粮价、开仓向市面上放粮;二没有放行船只,安抚来往客商。内外都活不下去了,不乱才怪。”


    穆嫔想问,犹豫了一下,换作更加委婉的话:“临澄郡守干什么吃的,难道死了?”


    车外,苏惠轻声道:“临澄郡守现下被逼退,自顾不暇,哪里还有闲心管百姓死活。”


    穆嫔疑惑道:“他怎么了?”


    苏惠说道:“两日前,郡守的手下秘密率人参拜顺天巫女,被别驾派人当场拿获,祭祀邪派的罪名不小,说不得还会牵连郡守。”


    穆嫔一怔。


    顺天巫女这个名字,似乎很是熟悉。


    紧接着,她的面色变得有些奇怪:“参拜?”


    苏惠平静道:“一间偏僻无人的小庙,地上灰土积得比巴掌厚,那么一点大的地方,寻常人根本不会过去,一群人挤在里面,不是参拜,难道会是找什么东西?”


    穆嫔的面色愈发古怪。


    如果她没有失心疯,那么她应该不会记错,数日之前,他们刚刚经过一座顺天巫女的荒庙,还在里面睡了一夜。


    临走前景昭原本要砸掉神像,最终却又改了主意。


    “不会是同一座吧。”穆嫔凑到景昭耳畔,悄声问道。


    景昭侧首看她,嫣然一笑:“你猜。”


    “和殿下有关?”


    眼看穆嫔的神色越发惊讶,仿佛下一刻就要高呼殿下布局深远、烛照万里。


    景昭不得不打断道:“你想多了。”


    穆嫔不信:“真是巧合?”


    景昭托腮,眨眨眼道:“一步闲棋,命人多说几句话,推波助澜而已。”


    反正代价不大,也并非必须做成,成了便是意外之喜,输了则是小赌怡情。


    说完这句话,她撑着面颊,望向窗外,似在思忖。


    然后她说:“查查那个人。”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王悦,庐江王三郎。……


    回城的路上, 穆嫔凑在窗口,时不时掀开车帘看着路旁景象。


    景昭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她不需向外探看, 车外的声音便源源不断飘入车中。


    她有些疲倦, 又有些无奈。


    当日得知城北码头被封锁的消息之后,她翻阅记忆中临澄郡官署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准确判断出郡守与别驾关系不睦。而后她对苏惠作出指示,要苏惠传话,设法放出消息, 说那口箱子及其中账簿并不在码头船上, 而是为人秘密携带,沿陆路潜逃。


    这个消息异常粗糙,根本不可能骗过任何稍有见识的人。


    但景昭原本也没打算真的骗过他们。


    她要算计的不是人心, 而是人性。


    她多年来浸淫朝野培养出的眼力发挥了作用, 让她一眼判断出城北码头封锁对于临澄郡守与临澄别驾的不同意义。


    果不其然,临澄郡守不愿承担责任,早有退避之心, 干脆利落借坡下驴,调走了郡署差役。


    到这里为止,按照景昭的计划,可谓一箭双雕。


    ——既使得运载兵器的船只不至于暴露,能够更加游刃有余地转移,又直接为缺粮的城中松动了一道防线。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北方朝廷的官员在皇帝手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多年来行事不敢太过, 底线虽低,竟还远高于南方。


    千算万算,景昭没有想到, 别驾借那座顺天巫女庙逼退郡守,竟然没有立刻稳定城内外民心,稳定市面粮食供给,甚至连最功利、最简单、最能收买人心的事都没有做——别驾竟然也把未能卸货的运粮船晾在了码头。


    更准确来说,别驾应该是根本没有想起这回事。


    ——反正城中就算饿死九成九,也不会饿到既是出身名门、又是一郡高官的别驾头上。


    他忙着穷追猛打,要将郡守彻底打压下去,掌握一郡实权,竟活生生将城内外百姓客商都晾在了那里。


    南方名门子弟大多不屑沾手庶务,上任为官也带有幕僚辅佐,自己只需花天酒地即可,官署照样能运转如常。


    按照过往经验来说,郡守与别驾各自不理俗务的时候不在少数,临澄郡也照样磕磕绊绊维持平稳。然而现在别驾与郡守正在角力,幕僚不能代替主人发号施令,附属于别驾、郡守二人的属官各自或是惶惶,或是被卷入斗法漩涡。


    一时间,整个临澄郡署,已经失去秩序,无法正常运行了。


    这里毕竟不是京城,不是景昭的主场,她暂时不能探知全貌,又见识太少,此生没有见过这等离谱的事。只觉得怎么想都想不通临澄主官究竟是何用意,自忖哪怕将薛兰野换上来,照本宣科都能勉强维持,绝不会比官署中此刻高坐的这对蠢货干的更差。


    就在这时。


    穆嫔忽的惊呼一声,紧接着车外骤然爆发出尖利叫喊,人群呼啸奔跑,就像炸开的油锅。


    锵啷!


    隔着车帘,景昭听见苏惠拔刀出鞘、厉声打马,声音中难得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


    景昭睁开眼:“怎么了?”


    驾车的苏惠仍在打马奔向前方城门,暂时顾不得回答。穆嫔一把扯下车帘,俏脸苍白缩回头:“运粮车翻了,许多人开始哄抢粮食,运粮的守卫制止不住,开始拔刀砍杀。”


    景昭眉心微蹙,说道:“糟了。”


    穆嫔不解其意,颤声道:“什么……”


    咣当!


    话音未落,车壁传来剧响,仿佛有沉重的硬物重重砸在穆嫔倚靠的那半边车身上,刹那间马车剧震!


    景昭眼疾手快,拽住穆嫔手腕一扯,穆嫔身不由己踉跄扑到景昭身旁,总算没有一头栽倒在车里。


    但车中的壶盏杯盘却不够幸运,伴着剧烈震荡,稀里哗啦翻倒,顿时碎片横飞。


    借景昭那一拉一扶,穆嫔艰难稳住身形,余悸未消抬起脸正要说话,忽然感觉车身又是一震,紧接着看见景昭身侧的车窗中探进一只手,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不消穆嫔提醒,早在车身向这边倾斜时,景昭就意识到外面有人试图扒车,她头也不回护住穆嫔头脸,反手拔出短刃。


    然而恐惧带来力量,穆嫔眼看着那只枯瘦似鬼的手搭上车窗,仿佛下一刻就要爬进来,对于她来说不啻于看见了深夜井里即将爬出来的冤魂。


    极度惊恐之下,穆嫔抄起地上半只瓷壶,不要命地扑过去,向着紧紧抓住窗框的那只手发力猛砸。


    瓷壶摔碎半边,裂口处锋利如刃,一下见血两下见骨,还不等穆嫔凭着本能驱使砸第三下,车外凄厉惨叫,那只手嗖地缩了回去。


    紧接着车身又是一晃,终于恢复了平衡。


    惊叫声、碰撞声、兵戈相击声此起彼伏,车外苏惠拔刀劈斩,打马时顺便一鞭子抽飞了两个人。


    分明距离城门并没有多远,这段路却似格外漫长。


    苏惠忽然大骂一声。


    远处灰白天穹之下,临澄县城墙巍峨矗立,衬得城上堞垛间露出的人比蚂蚁还要渺小。


    城墙下,两扇沉重的暗红城门缓缓闭合.


    从城墙上方看去,城外景象有如血海地狱。


    “庶民们就是这样渺小,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稍有风吹草动,就像原野上的荒草,一茬接着一茬枯黄。来年春风吹过,又是碧草连天。”


    紫袍年轻人向着城墙下走去,缓声道:“我们是放牧羔羊的牧人,眼光不应局限于野草,而应思考怎样去更好地放牧羊群。野草是死不完的,长起来又很快,但牧人不能吃草,只能吃羊。”


    灰白的天穹上,日光没有任何温度,平淡照耀着天地间每一寸土地。


    “必要的时候,献祭一两只不驯的羔羊。”


    伴着年轻人不急不缓的话语,城门轰然闭合,顷刻间城外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混乱,仿佛连厚重城门都被撞得颤抖,脚下大地隐隐传来震感,喧嚣隔着城墙传进来,依旧震耳欲聋。


    年轻人恍若未闻。


    他目光一扫,忽然定住。


    路边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车身溅上层层血痕,车壁高处的家徽却还清晰可辨。


    是丹阳顾氏的马车。


    年轻人走过去,还未走到近前,车前正擦拭脸上血迹的圆脸车夫已经抬头,盯着他。


    年轻人对车夫的目光视若无睹,温声道:“女郎安好?”


    车帘掀起,一张娇艳苍白的面孔露出来,穆嫔警惕看着他:“你是谁?”


    声音不同,年轻人微怔。


    很快,车帘前白纱晃动,熟悉的语调传了出来:“郎君怎么在这里?”


    年轻人脸上霎时揉出担忧的神色,道:“我刚入城,便听到城外生乱,很不放心,所以留在此处查看情况。正好见到女郎马车——既然女郎安然无恙得以入城,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他的声音温和、温雅,近乎温柔。


    他的面容更似三月枝头桃花、七月池中芙蕖,煞是动人。


    然后他道:“城外生乱,城中的安稳很难保证,两位女郎可还有其他侍从护卫?若是没有,我可派人送女郎前去官署,请官署借些人手护送女郎。”


    这话说的既关怀得体,又很有分寸。再加上年轻人那张出色的面孔,只怕绝大多数南方女郎在刚经历过一场动荡之后,猛然遇上这样一个年轻好看、礼数周全、关怀备至的士族郎君,都会忍不住生出依赖。


    景昭道:“多谢,护卫稍后便至,郎君不必担忧。”


    于是年轻人柔和地颔首:“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扰了。”


    看着年轻人缓步离去,穆嫔缩回身体,警惕道:“这人是谁?”


    在穆嫔看来,这名不知为何分外热情的王姓郎君很是古怪,说得好听些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的难听些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对!怎么能把殿下比作鸡!


    穆嫔在心里忏悔,然后斩钉截铁进谗言道:“这人为何热情至此?必定有所图谋,姐姐一定要当心。”


    “苏惠会去查。”景昭摘下帷帽,疲惫道,“不过不查也罢,我大概能猜出他是谁。”


    穆嫔惊愕道:“是谁?”


    景昭道:“打着替我找男人的旗号,封锁城北码头上下搜寻账本,闹得临澄翻天覆地不得安生的人——封锁城北码头行动的主持者,不是据说姓王吗?”


    多日前苏惠提过一句,穆嫔是外务不过心的性子,听完也就忘了,直到景昭提起,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是他?”


    这也太年轻了,而且格外好看。


    虽说不及客栈里等着的那个,也是罕见的好容貌。


    她话没说出口,只听景昭又缓声道:“你看他的脸,还有言谈举止,并非凡品。”


    穆嫔的神情顿时更加警惕,兔子般竖起耳朵,心想往日在京城有狐狸精也就罢了,到了南方,竟然不减反增,真是奇哉怪也。


    “姓王,行三,南方最有名的那位,我不识得,你呢?”


    穆嫔:“啊?”


    她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所说,猛地回头,只见淡青色衣袖映入眼帘。


    裴令之从街道另一侧走来。


    素衣、帷帽,将他整个人围得风雨不透,举手投足间却依旧能窥见不同寻常的风流仪态。


    真正由家族精心培养、自幼接受最顶级的礼仪举止教导,那种寻常难以企及的名士风流自然而然便会浸润周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数十年一日养成习惯之后,这种行止间的独特气韵隐藏比显露更难。


    方才穆嫔还未意识到,如今抬眼一看裴令之,顿时察觉到某种奇异的熟悉感。


    “是他。”裴令之清清淡淡道,“与我齐名那位,王悦,庐江王三郎。”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帝王心术


    “王悦。”


    景昭随手将巾帕丢进盛水的铜盆, 水面一丝血色氤氲开来,渐渐将水染成了极淡的粉色。


    她来到榻边坐下,轻轻拧着半干的长发, 道:“坐。”


    裴令之在不远处椅中落座, 感受到浅淡而又馥郁的香气飘来,生出些极淡的不自在。


    景昭当然是个极美的少女,她承袭皇帝容貌,轮廓间有种如出一辙的文雅秀美。


    但往日在京中,没什么人会刻意夸赞皇太女乃至皇帝长得漂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对于上位者, 称赞容貌反而有轻佻不敬之嫌。


    景昭有时揽镜自照,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看,然而对皇储来说, 只要不破相, 美貌与否并不重要,因此景昭也不大放在心上。


    她挽起衣袖,露出半截霜雪般白皙的小臂, 转过头来,言简意赅示意:“接着说。”


    有些动作寻常人做来也就罢了,美人做来却平白生出另一种难描气韵,裴令之容貌冠绝南方,所见世人皆不如他,虽不会因此生出骄矜, 却从不会在意旁人相貌。


    不知为什么, 此刻,裴令之稍稍侧首,目光看似注视着景昭, 实际上却偏离少许,更像在看着窗边那盆绿草。


    他开始缓声讲述自己对王悦的了解。


    尽管裴令之厌倦与世家往来,但终究不是彻底避世,对于与他齐名的三人,不可能不去了解。


    杨桢不必多说,那是他的姐夫。


    沈允名声在外,裴令之对他的看法却很淡。


    至于王悦……


    裴令之尽可能全面地陈述自己对王悦的全部认知,然后道:“我和王悦在一些雅集上见过几次。”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景昭意识到裴令之准备说出自己的判断与看法,正色凝神,认真聆听。


    “我不喜欢他。”


    景昭微带愕然:“为什么?”


    裴令之极少轻易开口褒贬他人,为什么会对王悦表现出这般明显的倾向?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令之蹙起黛眉,仔细斟酌着,尽可能公允地道,“准确说来,我和许多人看待事物的态度都不尽相同。然而王悦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让我感觉很不舒服的存在。”


    很不舒服。


    景昭扬起眉梢。


    景昭思考着裴令之的性格,猜测道:“你觉得他太过功利?”


    话说出口,景昭就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错了。


    裴令之撑住额头,轻声说道:“这么说可能有些虚伪,我不向往积极入世,但入世与否,本是一种人生态度,我并不会因为他人与我保持相反的态度,就心生不喜或嫌恶,最多只是不相为谋、不与之往来——我对王悦的看法,事实上,我也无法判断因由——如果一定要说,可能是一种直觉?”


    景昭颇感奇怪,但她并没有替裴令之分析人际交往的闲心,很快便跳过这个话茬,道:“他是一个见了女郎分外热情的人?”


    裴令之摇头道:“以我之见,不是。何况名声身份摆在这里,待女郎太过热情,只会惹事上身。”


    这句话倒很好懂,景昭不由得想起多年来碰上的狂蜂浪蝶,皱眉思索,然后很快做出决断:“我们走。”


    裴令之一怔:“往哪里走?”


    “临澄不能留了。”景昭果断道,“你识得他,他也一定识得你。而且今日他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主持这次城北码头的行动,就说明王家一定不干净,对朝廷的态度更不会友善。”


    如果王悦的态度源自于心生疑虑,那景昭立刻就会陷入非常危险的境地。


    南方世家聪明人不少,同样也有蠢货。


    多年来朝廷派来的官员死了不止一位,景昭不能赌南方世家会不会有蠢货想要多杀一个景含章。


    如果她的真实身份暴露,那么一切会变得更加可怕。


    裴令之没有意见。


    但他转过头,看着小几上那把沾血的短刃,皱眉说道:“城外很不太平,现在上路太险。”


    景昭想了想,说:“我记得昨日卢家送来了一张帖子?”.


    僻静的小厅中,两名侍从合力抬进来一个火盆。


    正是盛夏,尽管今日天气并不炎热,两名侍从还是被那火苗烤的满头大汗,忙不迭放下火盆,垂手站到一旁。


    王悦走到火盆旁。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那封信来自仙野,不知为什么,它没有送到收信人手中,而是出现在王悦这里。


    王悦抬手,将那封信丢进火盆里。


    金红火舌舔过,转瞬间便将信封完全吞没,淡淡烟气升起,盆中多了些纸。


    平静看着,王悦微笑道:“世间竟然有如此蠢货,东宫鸾驾九月便要下江宁,这时还想着动一动朝廷的采风使。”


    一边,幕僚口唇微动,面露犹豫,似是想要劝说,却又没敢开口。


    “怕什么。”王悦淡淡道,“我们动不得朝廷采风使,朝廷也动不得我们。”


    哪怕是皇太女。


    “再说,只要能付出足够代价,没什么东西不能交换到自己手中。”


    譬如名望。


    又譬如,全身而退的机会。


    “王氏这些年付出太多,做的也太多,同样,知道的事情也很多。”


    比如南方世家之中,很多家族的隐秘与罪恶,既然需要王氏帮忙处理,自然也不能做到绝对保密。


    看着那些纸灰,王悦微笑说道:“只要愿意付出,总能从朝廷那里换到些什么。”


    幕僚犹豫道:“可是那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王悦微笑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日,有机会支付代价换取未来道路,已经是极为划算的结果,即使需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也比完全没有选择权要好。”


    他喟叹道:“君如乔木,妾如丝萝。除了普天之下的主宰,无论多么高贵的身份,多么不凡的家世,总归是要依附些势力的。南方不行,还有北方,无论依附哪一方,都不能完全斩断自己的后路。”


    幕僚低声说了几句话。


    王悦转过头,眼含笑意,静静看着幕僚半晌,然后道:“北边的消息,有位与东宫息息相关的重要人物疑似秘密动身南下,为太女殿下九月南下打前站,说不定便是一位宗室贵胄。”


    “当年动几只鹰犬,与如今动一位宗室,后果截然不同。”


    那名幕僚恭敬赞道:“郎君远见。”


    王悦没有说话,只是取来桌上一叠字纸,慢慢烧了。


    直到最后一张纸没入火中,王悦抬眼,看着脸颊通红,擦着额间汗水的幕僚说道:“很热吗?”


    的确很热。


    盛夏烧火盆,怎么可能不热。


    幕僚赔笑,只说自己体胖怯热,容易出汗。


    王悦道:“我还以为你是太急了,急着出去向你的主子报讯。”


    幕僚的笑容僵在脸上,显得很是滑稽。


    王悦看着他道:“这几年你在我身边,向外传了二十八条消息。我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为了让你更受你的主子重视,将来……”


    他微笑说道:“才能让他吃更大的亏啊!”


    然后他依然保持着脸上的笑意,说道:“王先生不慎跌断了腿,扶他下去歇息。”


    两名侍从神出鬼没地走进来,一人按住王幕僚,另一人默不作声举起手中沉重的铸铁棍,向他的双腿猛砸下去.


    拿着卢氏送来的帖子,景昭与裴令之很轻易地从县令那里借来一些护卫,约定明日护送他们出城。


    当然,城中现在大小麻烦不断,据说已经出现刁民抢劫粮店的事,县署人手紧缺,自然不可能把他们一路护送到卢氏坞堡。等送出城外混乱的区域,便要折返城中。


    饶是如此,能借来一些人手,已是极好。


    第二日中午,护卫们簇拥着两辆马车,向城外行去。


    昨日城门紧闭大半日,直到清早才开启城门,或许是官署提前派人清理过,城外官道上虽然还能看见鲜血与土坑,路旁还有些零散碎屑,不知是什么东西摔坏留下的,但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尸体、断肢与其他事物,已经足够令人吃惊。


    面对苏惠的疑惑,那些护卫们显然更了解本地民情,嘻嘻哈哈给出了答案:“什么清理,官署哪有人手可用,要么是他们自家抬走,要么是被人捡走,哪还用得着刻意清理。”


    说着,护卫往路边指过去:“你瞧,那不是?”


    几名衣衫破旧的男子抬着一具尸体向远方走去,他们身后的几名女子和幼童,各自拿着些木块、碎布——那些木块与布片,怎么看都像是马车上拆下来的零碎。


    “这些穷鬼难得有机会贴补家用,尸体抬回去还能配个婚事,又得些钱粮,听昨夜城头轮值的兄弟们说,昨天晚上城外抢东西的人就没断过。”


    车里,穆嫔忍不住问:“我看城门南边有块割过的稻田,他们可以去田里捡些稻穗,那也是能吃的粮食。”


    景昭很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心想果然行万里路还是有些用处,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如今连稻田里剩下的稻穗都会留心,真是可喜可贺。


    除了想法过于简单之外,真是越发成熟了。


    车外传来护卫们忍笑的声音,显然觉得穆嫔这句话太过天真,但碍于车内是县令要求护送的贵人,不敢得罪,只能强行忍笑道:“那片稻田是唐大人舅家田产,那些刁民哪敢去抢?”


    穆嫔不解,还想发问,景昭揭开车窗上覆着的帘子,往后指了指。


    身后临澄县城墙矗立,碧空下仰头望去,堞垛之间,仍旧隐约可以看见强弓劲弩的影子。


    穆嫔抿抿唇,不再说话了。


    景昭若有所思看着窗外,心想临澄官署荒疏俗务,府库里那些兵器强弓,当真能派上用场吗?


    当然,景昭不打算亲身测试临澄府库是否存在监守自盗的现象。


    沿着官道走出一个多时辰,见途中平稳无事,景昭便令苏惠抓了些碎银子,让护卫们回去复命。


    护卫们虽也时常能得到赏赐,出手这么大方的却是不多。执意要再往前送出一段,被苏惠十分坚决地劝了回去。


    车里,景昭摊开请帖,指着‘七月十五’四个字道:“卢家那位老太爷冥诞在中元节。”


    穆嫔说:“这日子可不好。”


    “今天是七月十二,我们不能冥诞当天上门,县署那边说不定也会和卢家通气——那就七月十四过去。”


    如果速度足够,能在今夜赶到卢氏坞堡附近的黄花乡,那他们便有一整日时间去做其他事。


    苏惠与积素一前一后,快马加鞭。到了黄花乡附近,遮掉车身徽记,又刻意弄上些泥土,便成了两辆灰扑扑的马车。


    众人十分低调地敲开一间院门。


    这间小院远离乡民聚居之所,住着一双年迈的老人,平日里性情孤僻,极少与乡民往来。


    正因如此,没人知道几日前那双老人已经悄悄卖掉小院,拿钱投奔嫁到镇中的女儿去了。


    朱砂走了出来。


    她脸上沾灰,裹着一条灰扑扑的布巾,袖口与裤脚很高,踏着一双破旧草鞋。


    这副打扮,与原本精干敏锐的女镖师不同,完完全全便是个乡野妇人的模样。


    景昭赞道:“扮得真像。”


    朱砂哼一声:“都是拿刀,拿镰刀和拿腰刀没区别。”


    说着,她胡乱扯下头上裹着的布巾,皱眉道:“你们过来干什么。”


    景昭轻描淡写道:“卢氏递帖,邀请我们参加卢老太爷冥诞。”


    紧接着,她仿佛能窥见朱砂心底所想,一口否决:“不能带你进去,卢家知道你的模样。”


    见朱砂面露不悦,裴令之只作未觉,问:“有发现?”


    或许是因为她吃过裴令之送的山参,朱砂总算没对着他发作,说道:“出出进进的人太多,我不可能全跟住。不过有一点奇怪的事,卢氏坞堡天黑之前关闭外门,禁止进出,但前天和昨天半夜,外门各自开了一次,进去两辆车。”


    “马车?”


    “是板车。”朱砂比划道,“拉货的板车,上面装得满满当当,盖着大块麻布,我当时没敢靠近,现在想起来,应该过去看看的。”


    景昭心想你靠过去可能就变成刺猬了。


    朱砂给出的信息太少,偏偏景昭听说过的高门大户阴私又太多,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判断,只好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朱砂皱眉,怒道:“我只关心他们夫妻的生死,你问些莫名其妙的事,把我一竿子支到这里来,让我看田地,我才不关心那些没用的东西!”


    景昭敛去笑容,平静道:“当日我说过,不信任我,可以从开始就不参与,而不是中途质疑甚至反悔。”


    朱砂恼怒说道:“因为我不明白你让我干那些没用的事情是为了什么,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想查他们的下落!”


    声音略高,幸好天色已晚,乡民们已经回了家,远处那些低矮房屋各自亮起暗淡的光芒,不至于有人听到院内传来争执声。


    穆嫔很是生气,向前走出两步,护到景昭身前,愤怒地瞪着面前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裴令之蹙眉,道:“先不要吵。”


    他注意到,景昭的神色越来越淡,这不是心情很好的表现。


    裴令之言出必践,为了避免产生疑虑与隔阂,不但自己很少外出,也约束积素。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和景昭待在一处。


    相处的时间越长,裴令之便越意识到,他这位同伴手腕与能量同样过人。


    他很有分寸,不主动问,景昭自然也不会和他交代,因此直到现在,裴令之仍然不清楚景昭是如何巧妙利用郡守与别驾之间的不合逼退郡守,直接搅乱临澄局势,但他很清楚,这绝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裴令之自己也不行。


    是以,他出声打断朱砂,不仅是替景昭解围,其实也是在为朱砂着想。


    然而景昭的心思并不放在朱砂身上。


    她短暂地走神,想起皇帝教过她帝王心术,其中一条便是永远不要向臣下解释。


    帝王天生便要高居云端之上,所谓上天之子,凡世神明,即使再平易近人的皇帝,也要与臣僚百姓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


    天子不能离凡人太近。


    太近,便容易被了解、被猜透,失去威严。


    但是现在,这里不是京中,她的身份不是太女。


    景昭忽然有些惭愧。


    她对位置、对人心的把握产生了疏漏。


    当她高居东宫时,她当然可以熟练运用帝王之术,没有人敢于表露不满,所有人都会默认那本就是天子、是皇储的模样。


    但当她行走在山野间时,那种刻意保持的神秘疏远,很可能便会适得其反。


    于是她看向朱砂,平静说道:“愚蠢,你以为你是来找证据、找线索?不,我让你来找的是把柄。”


    朱砂愣住。


    愣住的不止朱砂。


    “证据除了说服我们自己,没有任何用处。族中私刑杀人,判徒刑,可缴金赎罪;若被杀者有错在先,罪减一等。卢妍夫妇私奔在先,卢家即使打杀他们,传出去也是情有可原,律法不能约束。”


    “即使你想以血还血、以命还命,也不可能潜入坞堡杀人,最多白白赔上一条性命。”


    “要想为他们复仇,杀人的罪名没有用,杀人凶手更不可能受到处置。”


    景昭看着院外那片浓郁夜色,微微冷笑,说道:“卢妍夫妇因何而死?卢家那个不能窥视的把柄究竟是什么?查清这个把柄,我就有办法利用现在的局势,把卢家满门送下去陪葬,至于钟家,也不是没有机会。”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裴令之缓缓道:“你可以直……


    冥诞前一日, 景昭与裴令之打叠行装,持帖前往卢氏坞堡。


    多出来的一天对他们来说,似乎没能派上应有的用场。


    不出意料的是, 黄花乡的土地看似属于乡民, 实际上在之前的数年里,早已通过各种方式归属卢家所有,乡民们实际上便是卢家的佃户。


    出乎意料的是,乡民们对卢家的评价还算可以。据说这是因为卢家那位老夫人出身贫寒,更能体恤民间疾苦, 每逢灾年, 卢家盘剥不算苛刻,有时还会象征性地减免一些租子。


    幸福需要对比,黄花乡乡民们虽说失去了自家土地, 但和其他家族的佃户相比, 又觉得主家宽厚仁慈,很是感激。


    景昭对此有些诧异。


    斟酌再三,她还是没有答应带朱砂进去。不止如此, 她连穆嫔也留在外面,交给穆嫔一封信,并把苏惠留下保护她。


    景昭不带苏惠,裴令之倒是带上了积素。


    卢氏是本地豪族,经营许久,家大业大。无论是朝廷, 还是裴氏, 都来不及将手伸入这里,要想找到问题所在,多半还是要再去卢家看看。


    老太爷冥诞办的极为盛大, 坞堡前排满车马,大门口站满了接待宾客的管事。


    递上帖子,景昭和苏惠又送上带来的礼物,是一尊在临澄县内博古斋买来的上品玉佛。


    这尊玉佛是穆嫔帮忙准备的,秉持着只买贵的这一原则,穆嫔临时又去兑了些银票,才将这尊羊脂玉佛从博古斋请了出来。


    果不其然,看见这般贵重的上品玉佛,管事的眼睛都瞪大了很多——倒不是说没人送更贵的礼物,而是他们这些迎来送往的管事心里自有一本账,私交越好、关系越近,送的礼物便越贵重,然而没听说丹阳顾氏从前和卢家有紧密联系,送来厚礼当然奇怪。


    不知是不是托这尊玉佛的福,景昭和裴令之又住进了上次那间客院。


    老太爷冥诞在即,客院中当然不会再准备专司侍奉的美姬。或许是来客太多的缘故,侍从也变成了两个小丫鬟——毕竟以卢家的身份,前来做客者不带侍从是很罕见的。


    知道卢家正忙着迎客,这一次景昭和裴令之没有不识趣地求见卢家主及夫人,而是安安静静待在客院里,顺便叫来两个小丫鬟陪着聊天。


    天色渐晚。


    窗外传来轻响,景昭正坐在窗前小榻上,信手打开窗户。


    裴令之翻窗而入。


    景昭看着他,率先说道:“卢娴五日前归府,然后再也没有离开。”


    作为长女,卢大娘子回家帮着操持父亲冥诞,非常合理,挑不出毛病。


    但景昭刻意提及这一点,当然是意在言外。


    裴令之道:“看来我们的猜测没错,那封信……真的探出了卢家一些底细。”


    至少卢大娘子肯定猜到了某些事。


    景昭想了想,说:“我们晚上出去走走?”


    坞堡很大,卢家的花园也很大。


    由于明日就是冥诞,来客为表礼貌,大多选在今日到达。卢家客院里住满大半,都是宾客,客院外那片花园也不复平日的安静。


    即使是皇宫,每逢宫宴,也无法解决宫中人员混杂、易生枝节的问题。所以当年皇帝直接让太后病倒,无法踏出华阳宫,才减少了很多麻烦。


    卢家当然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


    走进灯火通明的花园里,沿途很多侍从来来往往。看见景昭和裴令之,认出他们衣衫装扮像是来客,便会停下来行个礼。


    裴令之忽然说:“有人跟着我们。”


    景昭点点头,没说话。


    远处走来一队送热水的侍从,小路偏窄,侍从们停下来,直到景昭和裴令之走过,才推着小车经过。


    景昭一拉裴令之,二人同时站住。


    她哎呀一声,手中多出一封信。


    裴令之就站在她身边,愣是没看出景昭从哪里掏出那封信。任凭她反手隔袖抓住自己,快步走回客院。


    咣当!


    客院大门关上,不久,两名小丫鬟面色惊惶地跑了出来,站在门外脸色苍白。


    动静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还不足以惊动宾客,只有附近几间客院的守门侍从探头出来看看情况,见没什么大事,又缩回门里打哈欠。


    小丫鬟倒没受呵斥,只是她们年纪尚小,以往只做些洒扫外院的普通活计,从来没有近身侍奉的机会,对府里的情况更是两眼一抹黑,没经过事就容易害怕,以为自己不慎冒犯了贵客,吓得战战兢兢。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一位素服女子,到得跟前,提起灯对她们一照:“你们怎么不进去服侍客人?”


    那名素服女子是外院的管事大侍女珊瑚,两名小丫鬟立刻脸色苍白地哭着请罪,只说二位贵客夜间出去游园,不知怎么的,一回来就关起门躲在房中,她们去敲门送茶,却被那名年轻侍从遣出院外,疑心自己开罪了贵客。


    珊瑚皱眉,又问了几句,引得小丫鬟想起,贵客从院外回来时手中拿了一封信。


    听完这句话,珊瑚皱眉沉吟片刻,忽的脸色难看起来,掉头就走。


    听着院门外陌生女子的声音消失,脚步声远去,景昭微笑道:“卢家即使再忙,明天想来也有时间见我们了。”


    说完,她随意将手中信纸揉成一团,道:“走吧,回去睡觉。”.


    “睡了吗?”


    卢老夫人幽幽地问。


    一名鬓发花白的妇人从角落走出来,叹息道:“屋里的灯还没熄,但大娘子不愿见奴婢。”


    笃、笃、笃。


    木鱼声回荡,卢老夫人合掌跪在蒲团上,眼睛紧紧闭着。


    良久,她叹息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现在又要失去另一个了。”


    妇人劝慰道:“大娘子只是一时想不通,母女血浓于水,等过一段时间,大娘子必然会醒悟过来。何况许家也没少拿钱,俗话说出嫁从夫,就算为了夫婿和儿女,也没有一直拗着性子的道理。”


    卢老夫人闭目不语,良久的缄默之后,两滴清透泪水,从颊边缓缓滚落。


    妇人连忙膝行上前,扶住老夫人摇晃的身体,颤声道:“夫人,夫人,何至于此!”


    卢老夫人闭着眼,静静流泪,许久才道:“你去替我看看妍妍,替我多看她两眼,这是我们母女最后一面了。”


    妇人不能推拒,只好站起身来,说道:“夫人放心。”


    那名妇人退了出去。


    卢老夫人抬起头。


    佛堂的大门未关。


    窗外,天穹漆黑,圆月当空,那一轮月色越来越明、越来越大,仿佛占据了卢老夫人的全部视野,


    月色灼伤她大睁的双眼,月轮烙印在她的眼底。


    好一轮圆月。


    就像她含泪哭送丈夫的那个晚上。


    也像她亲手挥别女儿的那个晚上.


    次日,冥诞正式开始。


    老太爷的冥诞与中元节在同一日,坞堡中遍结白幔,庭中陈设着许多即将送去焚化的纸人纸马,祭坛已经设下,还有卢家请来的僧人穿行其间。


    规模异常盛大,景昭驻足,看了片刻,隐隐觉得古怪,问道:“这是将冥诞和中元习俗合二为一了?”


    裴令之摇摇头,表示不解:“或许是,和我从前见过的冥诞不太一样,也许一地有一地的风格,临澄和江宁各自不同。”


    他低声问景昭:“北方不是这样?”


    景昭也低声回答:“我没见过。”


    天可怜见,景昭自幼长于深宫,对民间民俗所知虽多,十有八九是书中看来的,亲眼见过的只有寥寥,哪里分得出南方北方。


    话音未落,梵音渐起。


    仪式开始了。


    二人同时收声。


    传闻中大多数时间在佛堂中闭门不出的卢老夫人终于出现了,作为卢家地位和辈分最高的老夫人,带着她的儿女孙辈一同为死去的丈夫念诵焚经。


    南方的嫡庶之别的确到了一种堪称苛刻的地步,又或许是卢家主治家极严,老太爷的庶子庶女竟没能列席其间,唯有卢家主、卢四爷、卢大娘子各自带着伴侣儿女出席。袖间带白,悲哭声声,乍一看真是阖家孝子。


    观礼的宾客们连声叹惋,又称赞卢家家风甚正,满门孝子贤孙。唯有景昭和裴令之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诧异。


    数日不见,卢大娘子有些消瘦,目光掠过景昭二人时,先是一顿,旋即竟然像是被火灼伤般惊惶避开,倒像是看到了令她恐惧的事物。


    雪白的纸没入金红火焰,化作片片飞灰,又像是许多细小的飞虫,沾染衣角,徘徊萦绕。


    毫无预兆地,卢大娘子掩面,失声痛哭。


    宾客们面面相觑,但很快便给自己找到了答案,交口称赞:“许夫人诚孝贤德,是出了名的!”


    “是啊是啊,老太爷泉下有知儿女这一片孝心,亦可欣慰含笑。”


    纷纷议论声中,两名侍从搀住哭得撕心裂肺、站立不稳的卢大娘子,将她扶了下去。


    景昭忽然起身,拉了裴令之跟上去,对侍从道:“劳烦通传一声,我们兄妹姓顾,与大娘子有约。”


    有约当然是假的,但卢大娘子只消有意见他们,就不会不顺着这句话下来。


    果然不出片刻,那名侍从折返回来,说道:“大娘子伤心不已,不好见人。”


    刹那间景昭和裴令之对视一眼。


    卢大娘子的反应,已然可以证明卢妍夫妇的死与卢家脱不开关系。


    但这只是他们早就笃定的推测,真正重要的是,卢妍夫妇因何而死,死后又在哪里?


    这两个问题,从前的卢大娘子不知道,如今她被家族压服,也未必会知道。


    “我有一个办法。”折返回来的路途中,景昭低声道,“有些冒险,但能最快得出结论。”


    二人对视,在对方眼底同时看到了跃跃欲试的冒险光芒。


    景昭笑道:“一起说。”


    “绑个人来严刑拷打。”


    “趁夜潜入书房搜查。”


    “……”


    沉默片刻,景昭道:“从客院到前院书房,距离有些远,被发现的可能性不小。”


    裴令之匪夷所思道:“绑个人被发现的可能性更大吧!”


    景昭慢吞吞道:“可是绑个人来,我们就有人质了。”


    这句话中的险恶简直不能深思,裴令之被她震得魂飞天外,愣了片刻,才默然道:“你想绑哪位?”


    “来个大的。”景昭说,“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他地位足够重要,卢家绝不能轻易放弃他;他身份足够高,卢妍夫妇出事的根由他能知道;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前呼后拥侍卫如林,否则我们没有机会下手。”


    最后一条最重要。


    即使景昭对自己的身手极为自信,也没有被射成箭靶子的打算。


    “……”


    裴令之缓缓道:“你可以直接将那人说出来的。”


    二人同时转向佛堂方向,神情莫测,似在估量。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夜探佛堂


    关于是否绑架卢老夫人, 景昭与裴令之第一次产生了分歧。


    裴令之认为太过冒险,卢氏坞堡不是寻常宅邸可比,这种战乱年代孕育出的防卫性建筑, 只要坞堡大门关锁、城上部曲巡逻, 几乎等同于一座小型城池,一旦被发现,就没有脱身离去的可能。


    问题在于,绑架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卢氏辈分地位最高的老妇人, 根本没有不被发现的可能。


    所以裴令之依然极力主张夜探书房的想法。


    景昭则不然。


    她似乎有着非常充足的信心, 确保自己一定可以收场。


    “你确定?”裴令之看着景昭的眼睛,认真说道,“我不怕死, 但我不想白白去死。如果我们被发现, 最好的结果是拉着老夫人陪葬,真正主使这一切的卢家主与钟家依旧可以置身事外。”


    景昭问:“你认为卢家主是主使者?”


    裴令之说道:“卢家主要做事,不一定非要知会老夫人;老夫人要做事, 却不可能绕开家主。况且,母亲对待子女、兄长对待妹妹,态度往往不会相同。”


    这句话很有道理。


    景昭沉默片刻,说道:“有道理,但我依然认为老夫人不简单。”


    裴令之思考片刻,道:“你的想法有理, 但何必用这种过分激进的手段?潜入书房只是有可能被发现, 绑架老夫人却一定会被发现。”


    景昭认真看着他,说道:“因为这样最快,而且我能确保我们不会死。”


    裴令之若有所思。


    他以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景昭。


    在裴令之开口说话之前, 景昭对他笑了笑,举起食指压在唇畔。


    于是裴令之转开话题,说道:“好吧,那我们来打个赌,卢家今天一定会有人见我们,如果是卢家主,那么按照我的方案执行;如果是卢老夫人,那么听你的。”


    景昭没有意见。


    二人同时噤声。


    倒不是因为突然无话可说,而是此刻仪式即将结束,另一名素衣侍女找到了他们。


    卢老夫人要见他们。


    景昭和裴令之对视一眼。


    景昭开心地笑了笑。


    裴令之无奈地笑了笑.


    去佛堂见卢老夫人之前,二人先回了客院一趟,名义上是更衣整妆,实际上却是为了带上积素。


    要想执行景昭的方案,必须对卢老夫人的居所、坞堡内部的地形异常熟悉,当然是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佛堂很高,也很阴凉,甚至到了可被称为阴冷的地步。


    对于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来说,成日待在这种阴冷的地方,对身体有害无益。


    景昭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了出来。


    卢老夫人笑了。


    她穿着简单的素衣,发髻上只插着素银的簪子,笑容慈和如一位普通老祖母,却依旧能从眼角眉梢的细纹中看出几分年轻时的美丽。


    据说老夫人当年出身贫寒,对于视门第如性命的南方豪族来说,老夫人能以正妻身份嫁入卢家,着实是难以想象的一桩奇事。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与卢老太爷的感情也许真的非常深厚。


    “我的身子骨经不住寒,只有天热时才会来佛堂居住一段时间,陪伴肃节,兼为儿孙祈福。”卢老夫人解释道,“好孩子,长得真标致,听说你是妍妍的朋友,来,和我说说妍妍。”


    景昭可不是卢妍的朋友,幸好她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早向裴令之了解过卢妍夫妇的许多旧事,并不怕卢老夫人追问。


    但她并不打算让卢老夫人掌握这场对话的主动权,不答反问,直接便道:“我们兄妹来卢家叨扰,实在不好意思,但事急从权,您先原谅我的冒犯——请问卢妍娘子的下落,现在有没有线索?”


    卢老夫人一怔,眉间愁绪渐显,叹息道:“妍妍有你们这样用心的朋友,是她的福气。”


    景昭隐隐感觉卢老夫人的态度有些不对劲,继续延续看不懂脸色的耿直作风,追问道:“是,所以我们很担心她的下落,老夫人如果查知她的去向,可否给我们一句话?也省得日夜悬心。”


    裴令之在一边假模假样地阻拦,避免卢老夫人翻脸赶人:“咳咳!不得无礼,老夫人是卢娘子的母亲,都说血浓于水、母女连心,岂需外人越殂代疱、频频催促?”


    这话看似是阻拦,实际上却将卢老夫人架上了高处。


    卢老夫人垂下眼,深深叹息。


    景昭和裴令之对望一眼,缓缓从袖中抽出一物,递了过去,道:“老夫人,这是昨夜有人交给我们的。”


    刹那间,卢老夫人瞳孔微缩。


    但她的养气功夫极好,那一丝异样也很快被掩盖,接过来细细翻阅,旋即立刻变了脸色,捂住胸口。


    一旁侍奉的妇人急忙抢上前扶住老夫人,景昭却比那妇人动作还快,站起来大声道:“这等无稽之谈,我们是绝不会信的,否则今日就交到临澄郡署去了,怎么会私下给老夫人看?”


    那妇人神情愤怒夹杂着担忧:“老夫人,老夫人!”


    景昭看不懂脸色,继续大声道:“说什么卢妍娘子是查知卢家阴私被灭口了,真是胡言乱语,请老夫人放心,我们绝没可能信这种荒谬的言论。必定有人心存歹意,存心谋算,不然的话,我们兄妹才第二次来卢家做客,这封信何以就能准确送到我们手上?依我之见,卢妍娘子夫妇失踪的始作俑者,说不定就潜藏在附近!”


    她把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说完了,才仿佛刚发现卢老夫人摇摇欲坠,连忙神情忧急道:“老夫人,你没事吧,都是这封信害的!幕后之人实在阴险。”


    卢老夫人捂住胸口:“我没事。”


    眼看卢老夫人颤颤巍巍坐直,景昭暗自松了口气。


    天底下养尊处优的老夫人,似乎都很擅长装晕。当年太后还有精力搅风搅雨,也很擅长用这一招在外人面前给皇帝压力,仿佛那些山珍海味、珍奇补药从没进过华阳宫。


    久而久之,景昭也非常擅长识破对方是真晕还是假晕。


    如果是真晕,那就要抢在对方晕过去之前将气晕长辈的罪名甩出去。


    如果是假晕,视情况而定,在内外命妇面前,就拿话卡住对方;没有外人的情况下,则可以叫太医来扎上几针。


    果然,卢老夫人坐直了身体,哑声道:“无稽之谈。”


    这是卢老夫人代替卢家定下的调子。


    然后她又道:“此信实在诛心,狠毒之至,我卢家一定会追查清楚,绝不轻饶。”


    这是卢老夫人展示出的态度。


    接下来,卢老夫人又说了很多话。


    她声音嘶哑,眼眶泛红,眼角流下两行泪水,一边自责于自己当年不该对女儿那般绝情,一边发誓要追查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拉着景昭,那只手冰冷,反复追问卢妍离家后的经历。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一个遭受打击之后憔悴忧伤的母亲,再加上满脸泪水纵横,任凭谁都不能质疑她对女儿的思念与爱意。


    至少景昭没能在她脸上捕捉到任何谎言的痕迹。


    然后景昭忽然感觉很冷。


    因为卢老夫人表现的模样像是完全没有见过这封信。


    但相同的信,她应该早已看过了两封。


    大半个时辰之后,二人告辞。


    告辞不代表要离开卢家,他们要在卢家再住上一夜,像大多远途而来的客人那样,次日一早再乘车离开。


    卢老夫人拉着景昭的手,再度拭泪道:“你们对妍妍的这份心意实在难得,一旦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你们。”


    景昭反手握住卢老夫人,神情真挚,依依惜别。


    卢老夫人起身,竟然想要亲自相送。


    然而老夫人是长辈,景昭二人则是晚辈,如何能让老夫人相送?


    正在拉扯间,忽然佛堂深处传来脚步声。


    那名曾经搀扶着老夫人的妇人不知何时离去,现在又从佛堂深处走了出来,绕过案几凑到老夫人耳畔,轻声说了句话。


    老夫人一怔。


    看出佛堂内可能发生了一些事,景昭二人趁机拒绝老夫人送出门的举动,忙不迭地走了。


    走到门外,天边晚霞正好,暖风扑面,景昭全身筋骨顿时为之一松。


    “好冷。”景昭说道,“老夫人竟然能受得住?”


    裴令之的心思则在别处,说道:“你有没有听见那句话?”


    景昭明白他的意思:“我只听到四个字‘掉下来了’。”


    那名妇人伏在老夫人耳畔,声音极轻,按理来说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听到。但寻常深宅妇人与弓马娴熟者的耳力又不能相比,还是被捕捉到了只言片语。


    旁边忽然多出一道声音。


    积素自进门起就像变成了一截木头,一直老老实实站在裴令之身后,此刻却突然出声:“那妇人不对,她身上很冷,而且有味道。”


    二人同时看向积素。


    “身上很冷?”


    “什么味道?”


    方才那妇人绕过案几走来,而积素立在案后椅旁,妇人从他身边尺余处经过,并没有留给积素仔细分辨的时间。


    他苦着脸思索道:“很淡,像是饭菜腐臭的气味;至于冷……大冬天刚从雪地里进屋,不是都要站在火盆边上去去寒气?就像是那种、那种寒气。”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


    积素忍不住悄悄抬眼,打量二人的神情,却发现他们的表情都有些难看,仿佛想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


    “郎君?”.


    月黑风高,无星无月。


    是个天然适合做贼的夜晚。


    佛堂外,守卫们无聊地打着呵欠,檐下灯烛映出长长的影子,一路拖到转角的阴影里。


    佛堂东侧,灯火渐渐熄灭了。


    老夫人晚间并不睡在佛堂,到底上了年纪,经不住成日长跪,也经不住寒冷,每逢夜间,总是要在侍从陪伴下到佛堂西侧的暖阁中休息,那间暖阁与佛堂仅有一墙之隔,中间设有小门,只消走几步便能通行。


    整片佛堂笼罩在黑暗里,唯有檐下的灯火轻轻摇晃。


    咔嚓一声轻响,守卫们短暂惊觉,紧接着听到猫叫声,这才放下心来。


    就算是守卫森严的皇城,也防不住有些野猫越墙而入,据说当年贞帝的兄长就是在偏僻宫室里被野猫抓伤,感染恐水症而死。


    卢氏坞堡自然不能比皇城做的更好。


    一只白猫轻巧地跳出暗影,喵呜叫了两声。


    与此同时,佛堂另一边,窗子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两道身影翻窗而入。


    佛堂里一片漆黑,所有灯烛都被熄灭,只有窗外檐下的灯影映入,但那光并不明亮,因为窗纸极厚。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裴令之本能感觉到一丝怪异。


    紧接着,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朝前方轻轻一带,示意裴令之跟上。


    凭借下午的印象,二人悄无声息穿行在佛堂中,眼睛渐渐适应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老夫人的暖阁位于西侧,下午来时,裴令之匆匆一瞥,在帷幔后瞥见小门的轮廓。


    但他们没有向西,而是继续深入。


    高大的佛像立在那里,居高临下俯视着整间佛堂。黑夜里,佛像慈祥的面容仿佛也平添了几分森冷,令人仰头看去,禁不住脊背生寒。


    越是靠近佛像,便越寒冷。


    景昭指尖触及冰冷的物事,惊得全身一抖,旋即意识到那是裴令之冰冷的手指。


    其实她的手也同样冰冷。


    这种寒意不是生发自内心,而是纯粹身体上的冷。白日这种阴冷尚且可以承受,到了夜晚,则显得格外难捱。


    来到佛像背后,确定屋外守卫不至于察觉,景昭和裴令之分别摸出火折子引燃。


    两点如豆的火光,在黑暗中幽幽浮现。映出上方两张秀美面容,唇色如血,眉眼却依旧隐没在暗处,像是幽冥鬼火,照出两张艳鬼的桃花面。


    此情此景,着实诡谲。


    二人对视一眼,走入佛像背后、佛堂深处。


    那里是一条幽深漆黑的门廊。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他的面容如同冰雪,眼睫湿……


    长廊蜿蜒向下, 越来越冷,越来越湿,两侧石壁渗出点点水珠, 就像眼泪。


    七月盛夏, 裴令之乌浓的眼睫末梢却已凝结了一点薄薄的霜花。


    他一手执着火折子,另一只手缓缓拂过身侧石壁,靠火光与触觉来帮自己判断前路方向。


    那只扶着石壁的手腕上,系有一条深色缎带,缎带在他手腕上绕了个圈, 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末端却绷得很紧,没入身后黑暗的来路。


    随着渐渐深入,前方空气中多出一抹怪异的腐臭气味, 很淡, 却令人本能嫌恶至极,恨不得掩住口鼻转身离去。


    一道石门出现在前方。


    通过这道石门,前路照旧一片黑暗, 只是那原本浅淡的气味变得浓了些。


    裴令之没有转头离去,也没有捂住口鼻,手中跳跃的微末火焰映亮身前咫尺之遥的地面,也映出他抿得很紧以至于毫无血色的唇角。


    接连通过三道石门,缎带长度即将耗尽之前,空气中的腐臭忽然浓郁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几乎能够变为实质, 甚至就连靠近这股气味的来源,都会感到双目有些滞涩刺痛。


    这里非常寒冷。


    但即使是这等难捱的寒冷,都无法抑制源源不断向外散发的腐臭气味。


    满地堆积的冰山, 倒映在裴令之眼底。


    到处都是冰块,触目皆是雪白。


    刺骨寒意渗入骨髓,裴令之双手很快青白毫无血色,面颊也变得惨白,就像死人。


    但他惨白的脸色倒未必是因为寒冷。


    层层叠叠冰块上方,停着两口棺材。


    那就是腐臭的来源。


    棺材的作用,自然是盛放尸体。


    ——如果那两具棺材里的东西还能算是尸体的话。


    与其说是尸体,不如说是两块被污秽腐蚀的破布,裹着已经腐烂的两滩骨血烂肉。


    这里深入地底,堆满冰块,早不知寒冷到了何等地步,蝇虫不能存活,然而不知为什么,尸体依旧腐烂成了这幅模样。


    裴令之忽的别开头,弯下身,单手按住心口,胃里剧烈翻滚,却仿佛有更为坚硬酸涩的物体堵在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他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越咳越撕心裂肺,最后咳出血丝,跌坐在棺下堆叠的冰块间。


    他开始流泪,起初是眼底水光盈然,然后有泪水从眼角滚落,最后整张脸上尽是纵横泪水。


    他的那只手,终于无力地垂落,和泪水一样,重重砸在冰上.


    景昭一怔,低下头来。


    手腕上那不轻不重、始终持续着的牵扯感,终于猛地松懈下来,缎带另一头像是失去了方向,察觉不到丝毫力量。


    景昭抬手就拉。


    她拉了几下,感觉到缎带另一端没有断,眉头微皱,向佛堂内看了一眼,确定没有异动,反手摸出短刃,转身走进了长廊。


    前方极黑,唯有手中火折子照明,但腕间缎带尚且相连,此处又没有岔路,景昭走得飞快,唯一的阻碍便是寒冷与腐臭。


    等到走过三重石门,她已经将面纱、手帕,以及袖中所有可用之物,全都用来遮住口鼻。


    然后她举高火折子,看见冰层之上堆叠的两座棺木,以及倒在棺木下的裴令之。


    景昭神情微变,心中生出极大猜疑,迅速取出另一只火折子点燃,仔细观察片刻,确定冰块后很难藏人,如果有人潜藏在这里,那么只可能藏在棺材后。


    她想了想,用力扯动缎带。


    这一下用力极大,裴令之身体被她扯得向外倾倒,抬起眼来,看见了站在下方的景昭。


    然后他像一座倾颓的玉山,又像一株伐倒的垂柳,就这样滚落下来。


    夏日冰块价贵,这些冰堆叠的形状虽然像山,终究不是真正的山,高度极其有限,但冰块有棱有角,摆放并不整齐,摔下来可有够受的。


    景昭咬咬牙,向前倾身,但顾忌此处环境莫测,裴令之的状态明显不对,她终究没有迈出步伐,眼睁睁看着裴令之跌落,然后在他最终落地前抢上一步,扶住了他。


    “有人?”


    裴令之摇头。


    近处细看,他的面容如同冰雪,眼睫湿透,眼梢飞红,景昭一怔,立刻反应过来:“……是他们?”


    见裴令之颔首,确定此处无人,景昭提起衣摆就往冰层上方走去,途中受不了刺鼻的气味,险些脚下打滑摔下来。


    她往棺木里看了一眼,顿时勾起某些极其不好的回忆,泪水夺眶而出,胃里地覆天翻。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避到一旁,掐着自己的喉咙忍耐半天,才算没有吐在别人的棺材上。


    强行忍住作呕的本能,景昭擦干泪水,掩住口鼻四下环顾,只见这座石室大而高旷,裸露在外的石壁有些沧桑,绝非新近几年挖出来的。


    这里是佛堂,是用来祈福供奉的地方,下面为什么会挖出来一条曲折幽深的石廊,和一座隐没地底的石室?


    不对。


    景昭想起来,在改建成佛堂之前,这里似乎是卢氏的外院。


    她步伐匆忙地跃下冰层,尽快远离那两口棺材,落地时目光一扫,余光捕捉到墙角有什么东西。


    景昭回身一瞥,随口问道:“棺盖是你打开的?”


    她有心去将棺盖合上,好隔绝那股难以忍受的腐臭,想了想还是作罢,毕竟他们不能停留太久,很快便要离去。


    其实平心而论,石室极寒,那股腐臭不算太过难忍。只是这里位于地下,气味集聚,二人全幅心神又处于极度警惕中,自然便格外敏感。


    更不要说,不久之前,她还曾经亲手拥抱过一个腐烂的人头,余悸未消。


    出乎意料的是,裴令之道:“不是我。”


    “?”


    景昭一怔,棺盖滑落在冰层间,一端高一端低,像是随便扔在那里,居然不是裴令之?


    她顾不上思考太多,提醒道:“我们得快点离开。”


    然后她往角落走去,那里冰块后有着些许散碎黑影,就像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石块。


    景昭捡起,发现真的是石块。


    “?”


    她举起一块黑灰色的石头,凑到火折子前仔细打量。然而这里太暗,她最多只能通过触感和颜色隐约辨认出,这些石块与石室洞壁的材质不是同一种石头,触感更奇怪……


    她的目光忽然凝固了。


    紧接着,景昭一把夺过裴令之手中的火折子,将火凑在一起,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着石块斑驳的截面,直到看见相同的明金光点隐隐闪烁。


    “我知道了。”


    景昭喃喃自语,双手微微发颤。


    不是土地。


    为卢妍夫妇惹来杀身之祸的,不是土地。


    将钟家等豪族与卢家绑在一起的,不是土地。


    是金矿。


    景昭骤然转身,将那块原石塞进怀中,急声道:“快走。”


    她一扯裴令之,踏着地面冰块疾步向外奔去。


    好在裴令之没有木然待在原地。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被景昭扯着走了几步,便开始遵循她的命令行动,跟着她一起向外跑去。


    只在离开石室的时候,裴令之回过头。


    分明是很短暂的一眼,却又仿佛无比悠长。


    他看着冰层之上的两座棺木,像看着自己的两位友人,又像是穿透遥远岁月,注视着那口熟悉的棺材,以及跪在棺前痛哭的幼小身影.


    积素蹲在滴水檐上,如同一只蹲踞在黑夜里的巨大蝙蝠。


    这个位置比较脆弱,即使积素对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也不敢久留。


    他无声落地,走进院中。


    大厨房的灯火熄灭大半,只有最中间那间屋子亮着灯,应该是预备主子们半夜想要吃东西,特意留人守灶。


    积素没有往那边去,而是蹑手蹑脚走进最边缘的一间屋子。


    他对卢家大厨房当然不熟悉,但现在正值深夜,而大厨房的守卫并不多,确切来说是根本没有几个,时间足够他搜寻。


    在搜寻的第二间屋子里,积素如愿以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东西,他高高兴兴扛出几只口袋,两边肩膀都被压得垮了下去。


    背负着把他腰背压弯的鼓鼓囊囊的口袋,积素跃上房檐离去,只是离开的动作要缓慢得多。


    卢氏坞堡就像一座小的城池。


    城有城门。


    坞堡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也有四道门。


    除去最为高大巍峨的正门之外,东西北三个方向各自有一道小门,说是小门,其实也很高大,只是不及正门,每夜巡逻的部曲很是上心。


    但今夜不知为何,西门和北门处守卫少了很多。


    积素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卢家忙着排查位于东门内的柴水处。


    柴水不分家,这等大规模的坞堡,虽然有小河湖泊、葱茏林木,但那些只在被围困时用来应急,实际上无法满足豪族上下一切都要力争最好的奢靡作风。


    平日里,柴火与用水都由柴水处负责统一从外面运输进来,每日都有车队驶入,只为了供给坞堡上下的使用。


    柴水处下设热水房,这也是个极好的肥差。要知道,烧热水需要耗费许多柴火,夏季也就罢了,到了冬季,除非地位最高或是最受宠爱的那些主子,其他各房的老爷太太如果提的热水稍多一些,便需要打点。


    这里的大管事是卢家主的奶兄弟,一向很是得意,今夜却有很多部曲悄无声息来到此处,将下人们一一隔开搜查审问,就连大管事也不例外。


    积素卸下一只口袋,划出一道口子,用力向空中挥洒,黄白二色粉末飘扬,无声无息融入夜色。


    然后积素以堪称离奇的速度急速退出数丈,抡圆手臂丢出点燃的火折子,转身就跑.


    轰——


    西门大乱的时候,第二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与火光,同时出现在佛堂东侧。


    刹那间,原本寂静的佛堂外像是被泼了一勺热油的火焰,轰隆隆乱成一团。


    伴随着火光,很多下人都清晰地看见,房檐上一道黑影飞速消失了。


    一部分侍从在极度惊恐中开始逃散,但能近身护卫老夫人的侍从部曲毕竟精悍,剩下的人迅速反应过来,一半冲向老夫人房中,另一半追向黑影消失的方向。


    纷乱步伐中,地面上飘落沉积的粉末再度纷纷扬扬,不知是不是触及部曲们手中的火把,只听呼的一声——


    轰!


    惊天动地剧震传来,刹那间青石地面仿佛都在震颤。混乱中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地龙翻身了!”


    佛堂外,黑暗中,潜伏着的那些影子起初对东边传来的混乱勉强保持无动于衷,直到再度感受到地面的震颤,再也忍耐不住,咬咬牙现出身形,冲向老夫人居住的暖阁,前去抢救主人。


    在面对地龙翻身的极度恐惧之下,没人能保持平静,侍从们四下逃散,整座佛堂外变成了混乱与恐慌的汪洋。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佛堂角落的窗户被悄悄推开一扇,两道身影翻窗而出,消失在黑暗里。


    第79章 终局(上)


    一簇火光, 幽幽跳跃。


    景昭绞着滴水的长发,看着布料慢慢烧成一团灰烬,随手推开房门。


    夜风吹入, 灰烬与烟气一同卷入风里, 很快消失无踪。


    她负着双手,站在门外石阶上,侧耳倾听远处隐隐传来的混乱,双眼微合,十分入神。


    忽然, 她皱了皱眉, 似是忍痛。


    沐浴之后,袍子的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片肌肤, 泛着明显的红意。


    沾染尸臭的衣裳可以烧掉, 皮总不能揭下来另换一张。


    幸好景昭思虑周全,来之前从苏惠那里拿了些药水。


    这些药水是内卫秘制,用于隐匿气息、躲避追踪极有效果, 但接触肌肤带来的损伤也很大,虽不会侵蚀皮肉,也需要事后精心养护。


    夜风有些热,但或许是用冷水沐浴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药水带来隐隐烧灼感。景昭现在并不觉得热,反而异常平静。


    这里是卢氏坞堡, 卢家数代经营的地盘, 现在他们还处于混乱中,但只要卢家有一个头脑清醒、能够做主的人站出来稳定大局,混乱就会很快平息。


    到那时, 景昭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不知为什么,想到这里,她非但没有紧张恐惧,眼睛反而变得异常明亮。


    她没有理会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径直走到对面房门前,抬手象征性敲了两下,推门而入。


    屏风后倒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紧接着响起积素惊恐的叫喊。


    景昭径直越过他,没有理会这个蹲在门边处理衣裳、大呼小叫的奇怪侍从,隔着屏风说道:“走。”


    屏风后传来水声,紧接着是裴令之微哑与无奈交织的声音:“我总要先出来。”


    很显然,裴令之正在沐浴。


    景昭怔了怔,说道:“那你快点。”


    说完,她转身出门。


    她没有如同普通少女那样展现出羞涩。


    她唇角微弯,眼眸明亮,妆粉未施,无比美丽。


    身后门扉合拢,房中静默片刻,足音响起。


    裴令之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他满头乌发仓促绞干,绸带松松一束,搭在肩头,发梢水珠不断滴落,水珠滚过领口泛红的肌肤。


    应该很疼。


    但裴令之没有任何反应。


    烟气灰烬一并飘出门外,一点灰色幽幽落在裴令之袖口,他抬手轻掸,道:“走?”


    没有水声和屏风阻碍,景昭听得更清,察觉他声音有些哑,心想这是哭了?


    她内心生出些怜意,对裴令之招了招手,说道:“带上你那侍从,我们走。”.


    黄花乡是通往卢氏坞堡的必经之路。


    这个夜晚,趁夜上山采药的乡民们隐隐听到远方传来沉闷低哑的震响,就像遥远天边滚动的闷雷,担忧会碰上大雨,忙不迭背起药篓下山。


    临着大路的一处空旷高丘上,草木随风摇曳,掩盖住一个身影。


    朱砂坐在那里,野草掩住她的身形。


    这里不算山,却又稍高出平地,最妙的是,这里与卢氏坞堡正门的距离不足百步。


    之前的数个夜晚,她便是静悄悄伏在这处高丘上,向卢氏坞堡的大门张望。然而坞堡角楼上灯火通明,巡逻不绝,朱砂没有硬抗强弓的本领,只能含恨退去。


    此刻,她的头发一丝不漏束起,衣袖和裤腿挽得很高,如同每日都要下田劳作的农家妇人。


    然而她的怀里抱着一件寻常农妇绝不会有的东西,正在轻轻擦拭。


    那是一张强弓。


    习武之人,很少有不爱武器的。无论是刀枪剑戟、弓弩矛鞭,只是真正上好材质、上好做工的武器,很少能落在一个称不上富裕的镖师手中。


    朱砂带着刀茧的手指慢慢抚摸着弓弦。


    如同一个琴师爱抚自己的名琴、舞女摩挲自己的舞衣,又像是将军捧起兵符、皇帝把玩玉玺。


    她的眼睛一点也不亮,只有在偶尔几个瞬间会闪过光芒。


    就像黑夜里潜伏着预备择人而噬的虎豹.


    卢老夫人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即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夜间疲倦时骤然遭遇那等惊天动地的爆炸,都很可能吓得心惊肉跳,何况是一个上了年纪、养尊处优的老妇人。


    卢家主兄妹二人伏在老夫人床边,脸上布满未消的余悸。卢大娘子双腿一软,跌跪下来,抓住府医惊声询问:“母亲怎么样了,母亲怎么样了。”


    卢家主则变了神色,叫来守在门外的部曲,问道:“查清没有?”


    部曲脸上带伤,手中提着一角布块,那是个被炸得只剩一角的布袋子,上面还隐隐残留着黄白二色的粉末。


    “面粉?”


    部曲头目点头,说道:“客院空了,那三人不知去了哪里,只在西门附近及佛堂外找到了这块布。初步判断,应该是他们偷盗厨房面粉,扬洒在空中,然后用火点燃。”


    言下之意便是此事不能怪守门的部曲检查不严,这些面粉来自坞堡厨房,最多算是厨房防守松懈。


    但是话又说回来,等闲谁会想到面粉竟能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


    卢家主再也端不住温和神情,唇角抽搐,眼底怒色隐现。


    他一句欺人太甚还未出口,卢四爷拔腿狂奔而入:“兄长,我不行,我真的不行,这得说什么人家才会信啊?”


    卢四爷被他派去安抚留宿坞堡的宾客,看他满头大汗、神情焦急的模样,很显然,那两场惊天动地的动静给宾客们带来了极大的不安。


    “我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没法糊弄别人——母亲怎么样了,到底是什么事?有乱民来袭?”


    卢家主心乱如麻,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我没事。”


    身后传来声音,是老夫人悠悠醒转。


    兄妹三人同时大喜过望,扑了上去:“母亲!”


    卢老夫人在儿女面前,大多数时候极为慈和,母亲疼爱儿女无微不至,儿女自然也极为依赖母亲。就连持重的卢家主,也情不自禁喜色外露,急急将情况说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到底是上了年纪,强撑着坐起身来,憔悴之色难掩,沉吟片刻,叹息说道:“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命人封门,搜。”


    卢家主神色微变,先应下,又道:“可是……宾客受惊,明日必然要离去,我们不能逐个搜车查人。”


    能来老太爷冥诞,又在卢家留宿的,那是极为紧密的交情或亲缘,如果强要搜这些客人的马车,等同于弄巧成拙,反结下了梁子,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必然会生怨。


    老夫人淡淡道:“这里是卢家地界,还有半夜时间,就是一只老鼠也能搜出来,何况三个大活人?”


    卢家主仍是犹豫:“若到了那时……”


    老夫人厉声道:“到那时还搜不出来,是我卢家治家不严;你若还分不清是非轻重,教那三人跑了,则我卢家大祸临头,你我母子一同上路,也算干净!”


    这是极为严厉的呵斥,卢家主心头一凛,不敢多言。


    卢四爷是老夫人的第三个孩子,本来既非长子又非长女,下面还有最受宠的妹妹,理应被忽视,但母亲就是有这等本事一视同仁,见大哥被斥,卢四爷竟也不觉得害怕,靠过去问:“母亲,到底何事?我现在还一头雾水。”


    卢老夫人道:“这次的客人里,有两个你妹妹的朋友。我昨日见了他们,怕他们有异心,为防万一,便命人趁夜守在佛堂与你兄长书房外,好当场擒获,只是没想到……”


    只是没想到,人没抓到,反迎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乱。


    卢四爷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卢大娘子哑着嗓子问:“母亲凭什么断定他们有异心?”


    老夫人神情顿了顿,说道:“你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人,自从上次过来见过你兄长,就再没离开过临澄县,耗费许多时间,里里外外来回奔波,只为了要妍妍的下落。若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怎么会如此用心?必有所图罢了。”


    卢大娘子轻声道:“那也未必,父母儿女未必亲近,莫逆之交反倒有可能相托性命。”


    此言一出,卢家主与卢四爷纷纷变色,卢四爷望向姐姐,欲言又止,卢家主正欲出言呵斥,老夫人道:“你这是还在怨我?”


    大娘子自己倒先哽咽了:“女儿不敢,女儿自己也是不分青红皂白、不敢冒险出头的胆小鬼,哪能去指责母亲呢?这么多年那些钱我用了,许家也用了,只是——”


    她骤然哽咽出声:“只是那些钱沾着妍妍的血啊!”


    不说还好,话一出口,老夫人脸色大变:“卢娴!”


    大娘子不再说话,只是泪水长流。


    老夫人捂住胸口摇摇欲坠,和昨日在佛堂中不同,这次是当真眼前发黑。卢家主与卢四爷抢上去扶住她,大娘子拜倒在地,失声痛哭。


    “我难道不是为了你们?”


    大娘子哭道:“所以我当了亏心的罪人!是,妍妍是想得太多,心思奇怪,可是大不了你们把她关起来,不叫她出门见人,何至于搭上我妹妹一条命——”


    卢家主怒喝道:“你懂什么,母亲起初只叫我把他们绑回家,是他们夫妻昏了头,打定主意告发此事!不过是弄了些庶民过去,开矿时死了些,她就为了那些贱民,要搭上一家子的性命,她眼里有没有父母祖宗,有没有你我家族!她心思已经坏了,关起来治标不治本,那是随时都可能出问题的!”


    老夫人反而沉默下来,她静静看了大娘子半晌,说道:“你们四个,我以前最喜欢妍妍,当年……你们都里外不是人,两头摇摆,只有妍妍,给你们父亲脸色看,说母亲委屈,是父亲的错。”


    这话没有一个人敢接,房中一片静默,只有大娘子止不住的哽咽声。


    老夫人缄默着。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其实并不想嫁进卢家,即使在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桩自己高攀的绝好婚事。


    她的心意,父母不在乎,兄弟在乎,就连口口声声说心仪她的卢家公子,也不在乎。


    但是最终,她还是被逼迫着套上婚服,八抬大轿嫁进了卢家。所有人都说她不识抬举,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她是不是不贞,否则面对这样一桩绝好的婚事,怎么会推拒不肯。


    ——分明是故作姿态。


    就连儿女,就连娴娴,时隔多年,听父亲当笑谈志得意满说起当年母亲的不情不愿,也都只当做笑谈。


    只有她的小女儿,把最疼她的父亲用力一推,大声宣布再不跟父亲好了。


    她那时以为,妍妍最善解人意,能看到母亲华服锦衣之下的所有委屈。


    然而直到后来,她才发现,这孩子确实善解人意。


    可她不止善解母亲。


    第80章 终局(下) 景昭缓缓道:“你给我交代……


    “我这么多年, 殚精竭虑,做的事不都是为了你们?”


    老夫人轻声说着,眼底水光隐现。


    她的手冰冷, 就像那个晚上, 她追出去抓住小女儿时那样冰冷。


    长女低泣声还在房中回荡,她低下头,望向那张布满泪水的侧脸,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小女儿的面容从虚空中一寸寸浮现出来, 渐渐与姐姐重叠, 只是神情更加痛苦,也更加坚毅。


    “我不要。”妍妍对她摇头,身上粗糙的麻衣划过她的掌心, 自幼娇生惯养的女儿穿着这等低劣的衣裳, 直教老夫人的心都碎了。


    “母亲什么都可以给你,我这把年纪,还能消受多少?金山银山、名声地位累积下来, 还不是要给你们几个,我这辈子所受的委屈,归根结底只在权势钱财四字,缺了这四个字,你将来要吃多少屈辱、受多少艰辛!”


    卢妍依旧摇头,她望向母亲, 明珠般好看的眼睛盈满泪水, 划过脸颊,最终泪水纵横。


    她看着母亲,神情痛苦。


    被女儿这样看着, 老夫人痛似撕心,上前用力拉住她:“你糊涂了,听话,从小到大,母亲事事为你悉心打算,还会害你吗?”


    卢妍哭起来。


    她哭泣的模样不是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相反全不在意好看与否,就像她第一次降临人世时那样嘶声嚎啕。


    那时幼小的婴儿睁开眼,眼底纯然倒映着母亲的面容。


    现在她看着母亲,像在看怪物。


    “我不要。”卢妍向后退去,“我不要!你前半生不由自主,被父亲以权势相挟,尊严扫地,我那时听了,难过不已,你不知道我多想早生几十年,不做你的女儿,做你的母亲,挺身出来保护你。”


    老夫人失态落泪:“妍妍……”


    “没有人应该以权势践踏旁人,无论是性命、尊严还是意愿,哪怕那人是从小疼爱我的父亲,哪怕母亲你这些年看上去过的很好,可是那些无处诉说的苦楚我看得见!”


    卢妍一边哭泣,一边摇头:“所以我心疼你。”


    老夫人哭道:“我知道,就数你最知我的心,四个孩子里,只有你最贴母亲的心,母亲最爱你,最爱你!”


    她的手心一空。


    卢妍向后退去,踩在台阶边缘,脚腕一扭,摔坐于地,啪一声拍开了母亲心疼焦急伸来的手。


    老夫人愕然怔住,脸色发白。


    隔着朦胧泪眼,卢妍哀声道:“可是为什么,现在你也在依仗权势肆意逼凌他人。父亲当年罔顾你的意愿,践踏你的尊严,你耿耿于怀几十年直到今日,然后你开始践踏旁人的性命,踩在他们的鲜血上,捧来那些血肉铸成的权势钱财。”


    “你让我发现,我这些年来的坚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卢妍双手撑在地上,鬓乱钗横,不住向后挪动,“你说父亲死后,你摆脱了他的影响,你控制着家族。”


    卢妍仰头看着母亲,像在看一只磨牙吮血的怪物。


    “你错了,母亲。”卢妍喃喃道,“不是你控制着家族,是家族控制了你,父亲虽死,他的意志却在你身上复苏,我那个十六岁哭花了脸,被押着坐进花轿的母亲,被这座坞堡、这个家族,还有死去的父亲吞噬了。”


    她抱住头,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放我走,放我走,求你了母亲,我不要任何东西,钱财权势我都不要,你放我走——放我和无忧走!”.


    火把光芒映亮深夜,汇聚成蜿蜒火龙,绵延不绝,头尾难见。


    “卢家下了血本。”


    景昭偏头,纤细秀丽的手指搭在树身,轻轻敲打,掩映的枝叶深处,她的眼睛如同深夜里最明亮的一对宝石。


    她在笑。


    下方火龙蜿蜒而过,几乎燎着上方枝叶,随时可能会被发现,然而她还在笑。


    那张文秀好看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天真梦幻的笑意,令人无端心寒。


    “看什么?”景昭眨眨眼,“你还不如照镜子。”


    裴令之这次没有不自在地别开头,他轻声说道:“你今夜有些不同。”


    这真是极其委婉的说辞。


    何止不同,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景昭一怔,笑盈盈问:“真的?”


    见裴令之颔首,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感受到颊边发热,皮肉下的血管仿佛在不住跳动,连带着她的心脏也跳的越发厉害。


    她做了十年太女,参与过不少大事,却还是第一次将自己真正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之中。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不恐惧,反而有种微醺后飘飘欲仙的极度兴奋。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问出这句话,裴令之许久没有得到回答。


    他黛眉蹙起,意识到景昭现在状态非常不对,正准备做些什么,只见黑暗里景昭目光盈然抬起眼,一把攥住他的手:“我们快跑。”


    林中火龙已然远去,可以望见火光渐渐走远,裴令之尚未反应过来,就在积素无声惊叫中被景昭抓住,二人一同从树上跳了下去。


    景昭一按他的手背:“走!”


    刹那间,地动天旋。


    大地当真在颤动,即使隔着这般遥远的距离,裴令之依然隐约听到了震耳欲聋的马蹄声。


    坞堡南方上空,一枚焰火冲天而起,将夜空照得宛如白昼。


    很快,一条极长的队伍披坚持锐来到了坞堡正门城墙之下。


    为首者纵马上前,对着上方警惕不安的部曲们举起令牌,高声道:“郡守大人、别驾大人钧令,卢氏窝藏逃犯、侵夺贡品,僭上而凌下,罪行昭……彰彰,我等奉命押解卢氏族人前去受审,着令速开大门,前来应命!”


    窝藏逃犯?


    窝藏的自然是北方逃犯。


    侵夺贡品?


    侵夺的却是皇太女的贡品。


    这两条罪名前后放在一起,显得异常可笑。尤其是那名传令兵甚至险些忘记避讳太女,又平添了几分滑稽。


    卢氏部曲很是惊惶,不敢擅自做主,连忙派人急急前往佛堂禀报。


    卢家主变色,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应对,不久便匆匆回来,脸色更加难看。


    “母亲,是真的。”卢家主不安道,“家里给郡署的供奉从未断过,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卢四爷冲动地站起身来:“窝藏逃犯、侵夺贡品,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大半夜明火执仗,这是抄家不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倒要看看,是不是……”


    卢家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不要冲动!”


    就连大娘子也顾不得哭泣,抬起眼来,很是不安地望着母亲。


    老夫人合眸沉吟。


    等她再睁开眼,眼底的伤怀已经全部消失,神情冷凝道:“本以为那二人和北方有关,现在看来,竟是郡署盯上了我们家……速速命人将那些石头先沉了湖,然后请人进来,坐下奉茶。”


    卢家主应声,老夫人转向卢四爷:“你脾气不好,不能过去得罪人,现在回去给你嫂子、你媳妇递个话,安抚好院里上下,再命人把客院隔开,尽量不要冲撞来客。然后带些人,用最快的速度检查各处,看看咱们家有没有多出不该多的东西。”


    卢四爷微愣:“我大半夜去见后院女眷?这该让姐去……”


    话未说完,他在老夫人严厉的目光中讪讪住口,忙不迭跑了。


    “我呢?”大娘子抬起头来。


    老夫人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声音冷淡道:“出嫁从夫,你既然已经嫁出去了,便是许家妇人,与卢家何干?自去客院待着,不必出头,等着明日姑爷来接人。”


    大娘子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老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只吩咐道:“把大姑奶奶带出去。”


    那名一直侍奉在老夫人身侧的妇人走过去,和另一名侍女几乎是连拉带拽地挟住大娘子,将她硬扯了出去。


    老夫人一整衣装,道:“扶我出去见人。”.


    卢氏坞堡内外,已经彻底乱了起来。


    看着本地郡署与驻军联合派来的兵马进入坞堡大门,裴令之低声道:“这是你安排的?”


    景昭微笑说道:“我可没有本领安排。”


    “城北码头大乱,临澄县是本郡郡治所在,竟发生当街抢粮、饿死多人的闹剧,郡守、属官、乃至于当地驻军,全都脱不开关系,九月东宫便要南下,这等事瞒不住,就只能找个替死鬼出来交代。”


    “名义上劫走供给东宫的……”景昭把‘男人’两个字吞下去,“贡品,这是一罪;致使城中生乱,饥民数百,这是二罪;至于暗地里账本丢失,无法向诸多家族交代,这是三罪……只需要动用雷霆手段除去一个替死鬼家族,便能抹平这三条甚至是更多罪过,郡署无罪一身轻,郡守与别驾能借此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还能发一笔财——这分明是共赢的局面——除了卢家。”


    她倒转短刃,轻轻拍打着掌心:“我只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就是让他们选中了卢家做这个替死鬼。”


    裴令之似有所觉:“你……”


    景昭抚掌微笑道:“我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理由,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她只是借力打力,动用某些渠道,传出了一个消息。


    ——景含章在此。


    然后,只需要顺水推舟,再完善更多细节,布置更多后手,便能将临澄郡那些举足轻重大人物的目光吸引至卢家。


    代价就是今夜之后,他们必须赶紧逃跑。


    “时来天地皆同力。”景昭平淡道,“如果不是城北码头演变成一场无法收尾的闹剧,郡署不会想着找一个替死鬼来脱身,我们现在想撼动卢家根本不可能。要怪只怪他们运气差了些,刚巧撞上这个节骨眼。”


    裴令之侧首,听着隐隐传来的哭喊与混乱:“你是想表达,卢家现在的局面,归根结底是由于南方世家豪族内部的问题爆发,而不是你?”


    景昭惊讶道:“当然是因为我,我千辛万苦才帮他们选定了卢家。否则的话,他们说不定会找个势力更弱些的软柿子来捏。”


    裴令之咬住唇瓣,忍下笑意。


    那抹笑意就像初冬飘零入水的雪花,转瞬间溶于水中,再寻不到半分踪迹。


    他看着远处,仿佛能隔着高墙,看到坞堡中混乱的景象。


    裴令之自幼长在南方,对南方的情况比景昭这个外来者要清楚的多。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从来不是一句虚话。


    郡署与当地驻军既然出手,必然要一击必杀,将卢家生吞活剥咽下去。若是他们发现了那些金矿,说不定连带着其他涉及其中的豪族都要狠狠出一次血,可谓损豪族而肥主官,当真是极好的一笔买卖。


    既然如此,想必卢家上下,一个都难以保全了。


    裴令之眼底隐现哀色。


    “你在担忧他们的尸体?”景昭会错了意,“我看那棺材不是很名贵,想来他们也不至于连死人的棺椁都要拿走。”


    沉默良久,裴令之低吟道:“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邪?何以加此!”


    “你信奉老庄?”


    “他们信奉。”裴令之哀然道,“人贵在有灵,死后唯余躯壳,何须在意?当年我与无忧论道,他们夫妇曾说,寿命尽时,期盼能长归自然尘土,生前随心而行,须尽欢;死后肉身不必长存,随他去吧。”


    “我以为你会很在意身后事。”


    “是因为我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是因为我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并非在意那些多余的繁文缛节。”


    裴令之转过头来,看着景昭,认真道:“若我百年之后,愿效先贤,弃绝珠玉,为乌鸢口中食,长归长存于天地间。”


    景昭下意识说道:“那多可惜啊。”


    紧接着,二人同时沉默下来。


    景昭缓缓道:“你给我交代后事,似乎有些早了。”


    裴令之静默片刻,轻声道:“会死很多人吧。”


    “那是自然。”


    裴令之垂睫不语,良久,无声叹息。


    “何须叹息?”景昭平静说道,“南方豪族,又有哪个干净?他们多死几个,将来做事反而方便。”


    “一族之中,总有些无辜者。”


    景昭明白他的意思。


    世家豪族之中,享尽富贵者自然极多,但远枝庶脉,贫困潦倒者亦不在少数。若从未享过半点家族泽被,抄家灭门时却被一锅端了,委实有些倒霉。


    “天底下做任何事,总会有些牺牲。或许是同道者,或许是敌人,或许只是毫不相干者,即使做的再好,也无法做到双手不染半点鲜血,不牵连半个无辜。”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人命也是小节?”


    景昭平静道:“如果处处顾及,不肯有半分牺牲,那么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或许对普通人来说,自觉不甘;但上位者要有上位者的觉悟,有时候即使做错也比不做要好,束手束脚不敢行事,为少数而误苍生,才是最大的罪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妄言也,袖手者尽可以空谈,但既居高位,便要懂取舍、做抉择。我有权决定让谁去死,谁活着,送尽可能少的人去死,换取绝大多数人平静活着,如果连这点担当都没有,不如尽早一死了断。”


    “我只能优先去保那些弱者。”


    世家豪族之中,平白无故被牵连的远枝庶脉,自然是弱者。但若换个角度去想,凡是正正经经有名有姓记在家族谱系中的人,即使再贫寒艰难,总归要高出寻常庶民一头。


    “今夜要杀他们的人,是临澄郡署,不是我;来日我若杀人,有人愤恨不平,九泉之下诉至泰山府君处,我亦问心无愧,任凭清算。”


    说完这句话,她平静看着裴令之:“卢氏今夜之祸,是一家一姓,也会是更多家族、更多姓氏。”


    长风吹过高墙外的草野,带来阵阵清苦的气息。


    天边无星无月,此间无声无息。


    “我不是你。”


    裴令之声音轻缓:“我不忍做此等抉择,所以我明白,在该退的时候要退一射之地,将选择交给真正擅长的人来做。”


    他望向景昭,失笑说道:“其实我也不信杨朱。”


    伴随着他的话语,远处喧嚣声越发清晰。为首的两辆马车前,卢老夫人与卢家主各自颤巍巍站在那里,被侍从扶上车,前者是因为年迈体衰,后者则是出于恐惧。


    到底执掌多年家业,母子二人心里各自都清楚,这两辆马车,或许便是最后能保有的一点尊严了。


    辘辘声响,马车驶动。


    高丘之上,朱砂遥遥挽弓,弓开如月,箭羽离弦。


    两支羽箭一前一后,没入夜色。


    ——砰!


    箭穿过马车车窗,力道之大甚至生生震裂窗框,紧接着一箭穿脑而过,血花平地溅起。


    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朱砂收起弓箭,最后遥遥望了一眼。


    她的射术向来极好,那是她的杀手锏,并不轻易现于人前,白日里百步穿杨不在话下。


    被卢妍夫妇捡回去时,她的眼睛受了伤,稍微暗些,便看不清东西,一度心灰意冷,以为自己年纪轻轻便要变成个瞎子。


    那对夫妇千方百计搜罗方子,写信从朋友那里托人找来药,给她治眼。


    镖师长久在外行走,死伤难料,所以每次外出押镖时,总会给家里留下个念想,取个有人牵念的意头,好祈求平安归来。


    上次分别,她许诺说下次平安回来,眼睛也就差不多能恢复如初,到时候给他们展示百步穿杨的射艺。


    却没想到,那一别便是永别。


    许诺未能实现,她心心念念想要展示的射艺,最终用来射穿了卢妍血亲的头颅。


    抱起弓箭,朱砂转身离去,无声消失在了高丘后。


    另一侧的山崖上,穆嫔木着脸,用纱裹住全身,还是被蚊子咬得痛苦不堪,却依然抱膝警惕盯着随风摇晃的草丛。


    背对着穆嫔,苏惠运起毕生武功,穷尽目力,良久转过身来,开始收手中的弓箭。


    穆嫔看着苏惠将箭装回圆筒:“事成了?”


    苏惠说道:“成了,那位朱砂姑娘射术精妙,无需再补上一记。”


    盯着他手中扣紧的三支羽箭,穆嫔难得地察觉到了什么,把涌到嘴边那句‘补谁啊?’咽了回去。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