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天降传信灰鸽


    没能和公子一同去太常寺,松闻坐在院门边,心中十分懊恼。


    今日看见越承昀穿上官袍,他便自觉前往马厩牵马套车,谁知下一刻,自家公子却从他手中取过缰绳,止住了他与车夫的动作。


    这是要独自前往的意思。


    “可是,手臂……”还没等松闻说完,越承昀已翻身上马离了府。


    想到这里,松闻捡起脚边的小石子,忧愁地打量着天色。心里正盘算着公子也该回来了,就看见一群人急匆匆地走来。


    他迅速起身,当看清中间被架着的那人时,便噌的一下奔了过去。挤开旁边的一个侍从,接替他架起越承昀后,松闻神情慌乱。他不知在太常寺发生了何事,竟能让人好端端地出去,却病歪歪地回来。


    “带他去清晖院。”


    薛蕴容的声音响起,松闻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


    看着医官跟着进院,薛蕴容才回过神:“你差人探探,他今日见了什么人。”


    竟将自己搞得失魂落魄一团糟。


    看着秋眠连连应声,薛蕴容拧着眉跟进了里屋。


    越承昀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面色通红、眉头紧锁。医官低声嘱咐了什么,松闻忙取来湿帕擦着颈侧。


    过了片刻,医官起身:“禀殿下,驸马这是气急攻心引发的高热。臣开副药,待驸马饮下睡一觉便好了。”


    女使跟着医官取药煎药去了。


    看着榻上那人,薛蕴容只觉十分反常。


    今日去太常寺,不外乎是为了春祭一事。可在宫中听侍从来报,一切章程未有不妥,到底所为何事。


    联想起马车上他的呓语,人心瞬息万变?能让他如此伤心的人……


    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薛蕴容叫住了收拾妥帖、正欲出门接替煎药的松闻:“他与秘书省那位程大人,最近可有联络?我记得从前,他们二人常聚一处。”


    听她提及程束,松闻有些恍惚。毕竟,他已经许久没听公子提起了,但也没听说过不和之言。许是事务多不便相见,于是老实摇摇头:“回来后还未曾见面。”


    正要补上两句,身后榻上传来动静。


    “我与程束,断了。”越承昀不知何时醒了,此刻正艰难起身。


    “我与他非一路人,他……心思不正,需当心。”嗓音沙哑至极,越承昀眼圈通红,对上薛蕴容讶然的视线,目光悲怆。


    而后几日,身体好些了,越承昀便又回了太常寺,与梁恪忙碌着春祭余事。秘书省几人仍在太常寺,可不知是程束刻意躲避还是真的如此巧,几人竟再也没有在此地遇见过,直到春祭那一天。


    三月二十九,卯时三刻,天光未明。在东郊的祭台边,众人整装肃立,等待着春祭开始。


    礼乐署诸人在太乐令的击柷声下,跟着奏乐。一曲《风回》毕,太祝令举起祭文高声诵读:“怀正二十年,昭告皇天后土:时为季春,敬授民时,祈五谷丰登,四海升平……”


    景元帝领着公主与太子,一齐登上祭台。燃香三拜后献三牲于天,饮福酒后将余酒泼洒于地,以示福泽万民。


    台下群臣依礼跪拜。


    薛蕴容站在高台上,将台下诸臣子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因前几日越承昀的那番提醒,此次春祭从地点到流程细处,都被里里外外重新检查了个遍,好在并无异常。


    她这几日也暗中差人跟着程束、留心他的日常去处,也未发觉不妥。


    眼下春祭无事,薛蕴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太祝令焚烧祭文、币帛,青烟升腾,百官肃立。至此,春祭事毕,天光大亮。


    越承昀侧立台侧,紧绷的神情有所松动。他的视线向右后方扫去,程束正面无表情地立在末尾。


    冷不丁和越承昀的目光对上,他面色不改,又神态自若地挪开视线,侧头与身侧同僚说着什么。


    这边景元帝终于抬手示意,群臣纷纷散去。越承昀向薛蕴容看了一眼,便转身扎进人堆里。


    他还是想再寻程束问个清楚。


    可毕竟离得有些远、人又多,待他好不容易赶至秘书省诸人身侧时,却被告知那厮先行离去了。


    “越大人,程束说家中有急事处理,走得颇急。”一个面容憨厚的校书郎答道,见他神色焦急,又建议道,“不过应当也没走远,若您脚程快,能赶上的,他家就住在……”


    “多谢,不必了。”


    越承昀打断了他的言语,谢过好意,却停下了脚步。


    程束在建康城独自人居住,春祭刚了,今日又休沐,“急事”想必是托词。


    这是不愿再见面的意思了。


    他在心中苦笑。


    *


    程束匆匆离开人群,骑着马拐入一处民巷。将马拴在门边,掏出钥匙打开铜锁,却因心思焦躁几次未成。终于在他耐心将要告罄之际,锁开了。


    他向四周看了又看,旋即一个跨步迈过门槛,快速掩上大门。


    程束如此急着回来,一方面是不想与越承昀再作交谈,另一方面——


    他背靠着大门,侧耳听着附近的动静,又等了一刻,见并无异样,这才在门内落锁、向屋内走去。


    另一方面则是,近几日,他总觉得有人跟着自己。可猛地回头,附近又没有可疑之人。料想是与越承昀摊牌后,自己过度紧张了。


    对于这个昔日旧友,纵使他与自己彻底了断了,程束也不得不承认,越承昀与自己心性截然不同,他不是会背后捅刀子之人。倒是自己……


    此刻,程束心底难得有了一丝歉疚。可想到抽屉中新得的钱财,这点歉疚便犹如将要燃尽的残香上的最后一缕青烟,不用吹就断了。


    他揭开抽屉上的小锁,伸手去摸,手心金锭的重量让他顿感愉悦。可旋即,他忽然想到那个神秘人已经几日未曾联系他、给他下达新的指令了,又紧张起来。


    莫不是自己与越承昀的断交坏事?也不能吧,自己与他争吵时没有旁人,无人会知晓此事。况且人生在世十数年,谁能保证友谊长存?


    思来想去,程束又恍惚觉得高官厚禄的许诺要消散了。一咬牙,撕下一张纸条,提笔写了什么,唤来一只不起眼的灰色鸽子,将纸条塞进它脚边的小筒中。


    看着展翅飞去的鸽子,程束有些忐忑。


    这只鸽子一向只作收信用,自己从未主动传讯。神秘人每隔一些时日便会在夜间传来新的消息,随后自己位点食,留这灰鸽待上一宿,第二夜它便会自行离去。可眼下这只鸽子自上次来这后便再未离开,实在古怪。


    此番主动放飞,瞧它飞得迅疾,想必能找到归路。


    自己此举不过是积极办事,想要尽快得到下一步要做什么罢了。对!积极办事!那大人定然不会生气,说不定还会更加欣赏自己。


    程束安下心来,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又把玩了一番金锭,心满意足地将抽屉合上,仔细锁好后走向床榻,他决定先行歇息再等待新的指令。


    可程束没有注意到,在他掩住房门后,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根细香正悄悄燃起,散着淡淡的青烟。


    *


    这只灰色的鸽子在巷中低空掠过,吸引了几个半大孩童的注意力。盖因城中白鸽常见,这种颜色的鸽子却甚少碰到。


    大一点的孩子举起弹弓瞄准,却只是擦过了灰鸽的翅膀,将它身子打得一歪。很快,鸽子又踉跄着向前飞。那孩子不死心,又蓄力打出去一颗石子,这下终于正中翅膀,灰鸽掉了下来,却掉入了一名素衣女郎的怀中。


    越素吟今日出府是为买书,回程时抄了近路,谁知却天降一只鸽子,笔直地砸在手中装着书的包袱上。


    见来了个陌生大人,为首的孩子有些畏缩,但还是强壮镇定开口道:“这是我们的鸽子,你还给我们。”


    越素吟看向怀中的灰色鸽子,又看向那几个孩子,以及努力向身后藏手中弹弓的发话的孩子,心中大致了然。


    料想是见这鸽子新奇,他们想捉去玩玩罢了。


    “你的鸽子,为何要用弹弓打下?”看着面前渐渐*涨红了脸的孩子,越素吟板起了脸,佯装生气的模样。


    可还未等她继续说话,几个孩子却一溜烟跑了。


    越素吟愣在原地,本来只想提醒他们小心一些,没想到这群孩子竟这般胆小。心中叹了口气,这才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鸽子上。


    灰鸽胸膛微微起伏、气息微弱,只是翅膀折了大半,再也不能飞了。


    还是先带回去吧,越素吟心有不忍。


    她伸手抬起灰鸽的翅膀摸了摸,却忽然发现,这只鸽子脚边绑了个小筒。因它先前在包袱上扭曲挣扎,小筒的盖子开了,里面的纸条掉了出来。


    越素吟一惊,这只鸽子竟是传信用的?


    想到旁人的信件不可看,越素吟感觉怀里揣了个烫手山芋,有些后悔。


    正欲将纸条重新塞回去,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冷不丁撞入眼中。那一瞬间,越素吟神情凝滞。


    愣神了片刻,她扭头看向四周,见并无人留意此处,便快速将袖子掩住灰鸽,朝着府中跑去。


    第32章 第32章程束死了。


    春祭后连着三天皆为休沐日。


    这日清晨,女使们如往常一般端着木托将早膳送至侧轩。菜式简单清淡,唯独多了一盅人参黄芪炖鸡汤。


    女使将陶盅轻轻放在越承昀右手侧,便退出了侧轩。


    “你近日频发风寒,医官嘱咐需滋补,喝了吧。”见他仍没什么反应,薛蕴容出言提醒。


    越承昀今日像是有什么心事,晨起后几乎没开口,此刻也只是垂着眼盯着面前的粥饼走神。听见声音,他才惊醒似抬眸,旋即朝薛蕴容展露出笑容。


    他的笑容中难掩疲惫,薛蕴容微微拧起眉,犹豫一瞬还是说出了口:“你那……”


    “阿容,多谢你。”越承昀揭开了汤盅盖子,笑着止住了话头。


    你那朋友,我还着人留意着。


    但见他如此,薛蕴容便没再继续提起。


    越承昀难以开口。重生一言本就荒诞,叫他如何能说出。更何况,程束与前世那些事,自己并没有别的确切证据,只是疑心罢了。那几个世家,也未露出端倪,仍需暗中观察。


    冷静下来细想起过去与程束的往来,他的手段,实在算不上聪明,几乎全用在挑拨上了,料想程束也并未深入计划之中。


    只是挑拨,却不失一手好棋。


    越承昀在心底自嘲一笑。


    侧轩安静极了,他不想让此间氛围再沉闷下去:“我听闻春水初涨,东南满山紫藤开了。今日无事,你可想去看看?”


    “你难得与永嘉想到一处了。”薛蕴容放下长箸,取过帕子擦手。


    越承昀眉心一跳:“郡主与兄长向来形影不离,想必兄长也会去。”


    “那倒正巧了。这几日用了兄长送来的许多珍藏药材,实在不好意思,分明他也是无心之失。今日同往,倒想叫他宽心。”


    薛蕴容捏着帕子的手一顿,但只是静静听完了他的话,方才开口:“我拒了。”见他怔然,薛蕴容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他的左臂,“我有些乏了,懒得远游。”


    她的视线来得快,收去也快,可还是被越承昀注意到了,一时间眼底浮起零碎的笑意。


    这边碗箸的动静停了,廊下的女使略等了一刻,便进来收拾物件。恰此时,外面又传来急促的脚步。


    薛蕴容侧过头,见秋眠面色凝重,想起自己交代她的事,心中不安。待其余女使走出侧轩,便立即问道:“出事了?”


    秋眠先是看了一眼一旁的越承昀,才一字一句吐出:“程束程大人死了。”


    “门房一整日未见他出来,自行前去查看,发现……说是睡梦中心悸而死。”


    “砰”的一声,越承昀猛地站起,不慎踢到圆凳。那凳子晃了几下,咕噜噜倒下了。


    *


    宜阳公主府门前不远处的街口,越素吟有些犹豫,来回踱了几步,又摸了摸袖口,咬了咬牙,径直走向府门。


    门前侍卫自然认出了来人,客客气气唤了一声“越娘子”,便立即请人通传了。


    越素吟忐忑地跟在前来引路的女使身后,手指仅仅捏住袖口。眼见快到前厅,她赶忙拉住女使:“公主与兄长可在忙?”


    女使摇摇头:“殿下与驸马刚用完膳。”将人带至门前,女使敲门后,便躬身告退了。


    门被秋眠打开,越素吟向内看去,却见二人面色不佳。想起刚刚临近门前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以及兄长的那句“他是幌子”,心底又犹豫起来。


    “阿吟来坐。”越素吟难得主动来此,此刻见她咬住下唇犹犹豫豫的模样,薛蕴容连忙起身拉住她,“是有何事?”


    “我是不是扰了殿下与阿兄议事?”


    见她仍旧吞吞吐吐,薛蕴容笑着摇头,示意她放心大胆地说。


    “我昨日捡到一只被弹弓打落的鸽子,本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这鸽子腿上绑了张纸条,我不小心看到了字迹。”说到这里,越素吟显得有些难堪,“我不是有意偷看的,只是……”


    紧张之下,她又咬起了唇瓣:“只是我看那字迹颇像程大哥,而且不知道写的什么,看着总觉得怪怪的。”


    见越承昀忽然皱起了眉,越素吟又飞快地解释:“阿兄,你知晓的,我们三人彼此相熟,字迹也熟悉,你看——”她一口气说完,将袖中的纸条取了出来。


    听见程束二字,越承昀的身体比大脑先一步行动,他快步走来,从妹妹手中接过纸条——


    大人,诸事毕,可有下一步安排?


    无头无尾,却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想。


    “确实是他的字迹。”越承昀双手止不住微颤,将纸条递给薛蕴容,“我猜的恐怕没错,他只是替什么人做了一些微末之事,他是幌子。”


    薛蕴容扫过手中的短短几字,神情越发凝重。


    刚刚越承昀向她诉说了这两年来,程束向他提及的一些人与事。举荐陈岩等人、自己寻求王氏帮助,这些事说破天也只不过是程束想要走捷径向上爬,本不算怪事。毕竟,仕途漫漫,耐者甚少,说到底此举也无可厚非。


    可是,此人突然死了,还死在了争吵后的节点上,不得不引人多思。可若无眼前的字条,恐怕最后也只能以“心悸而亡”作结,就算疑心,也不会想到背后还藏着这些。


    薛蕴容脑中闪过无数猜测,抓着纸条的手不自觉紧了。


    有人指使他,有人在图谋秘事。可是,为何只有……


    “我会告知父皇。”薛蕴容抬起头,直直看向越承昀。


    “你说的那只鸽子,还活着吗?”她又看向一旁不明所以的越素吟。


    越素吟连连点头,表示它在府中好好的。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急急开口:“它是灰色的,若非那日它在白天飞过,想必也不会被路边孩童发现。”


    薛蕴容闻言,眉头拧得更深。


    灰鸽少见,若用灰鸽传信,定是夜间行事,不欲让人察觉。


    这是早有准备。


    思忖片刻后,她将纸条收入袖中方才开口:“阿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只鸽子。你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寻我说话,记住了吗?我会让几名侍卫扮作花匠随你回府。”


    薛蕴容言语中的慎重让越素吟跟着紧张起来,她忐忑点头,可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又困惑地看向兄长。


    越承昀错开视线,看向窗外,喉结几次滚动后终于艰难开口:“程束死了。”


    他不是变数。


    越素吟眼中满是惊惧,抬手掩住了唇。


    *


    永嘉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手指敲着石桌,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她先前遣退了正欲作陪的女使,独自一人在院中观景,眼下倒有些后悔了。


    谁知道表哥竟与人议事这么久,真是大忙人啊。


    永嘉等得太久,已然坐不住,便起身绕着院子而行。走到一处树前,发觉树下堆着什么,又蹲下用手去捻。不知是何物,心中暗道侯府下人也太不用心了,竟随意放在此处不洒扫,想着待会儿定要提醒表哥一番。


    可是,想到先前表哥拜托之事,脸上又生出难色。没有办好呀,这可怎么办……


    这时,书房门被打开,永嘉猛地站起。一个侍从低着头向她行了一礼,越过她匆匆出了院子。


    郑钰整理好衣袖,笑着从屋内跨出:“都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看见永嘉霎时垮了脸,郑钰的神色微微一僵:“她拒绝了,对么。”可他仍不愿死心,强扯出笑意,“你见到她了么,她亲口说的?是不是身体不适,我去见她……”


    话毕,竟径自向外走去。


    “表哥!”永嘉急急拦住了他。


    可行至郑钰身前,看到他的神色,永嘉又不忍心了。僵持片刻,她还是斟酌开口道:“你也该有自己的人生。”


    她指了指满院未开的芙蓉,几欲张口,终是放弃了,不敢再看这位兄长的眼睛低声道:“阿母已经回了健康,她带了一些物件回来,让我邀你晚间回府用膳。”


    “我先走了!”头顶投下的视线几乎快要将她灼穿,永嘉几乎逃一般地撇下这句话。


    “连你也要抛弃我么。”


    这句话瞬间将永嘉定在原地,她立即扭过头,连连摆手:“你怎么能这么想?没有人会抛下你!你是我永远的表哥,也是阿姐最好的兄长,我阿母是你的姨母,皇叔也很关心你,我们永远在你身边!”


    郑钰视线投向永嘉身后的砖墙,直愣愣的隐隐让人有些发毛。过了几息,郑钰垂下眼,嘴角复又扬起弧度:“是我一时魔怔了,多谢表妹,晚间我会去看姨母的。”


    见他神色恢复如常,永嘉闷声点头,又仔细看了看郑钰,才转身向府外走去。


    马车停在宣平侯府门前,永嘉上车后总觉得刚刚好像忘了什么事。待马车行至人声鼎沸的街头,她才猛地想起。


    树下!


    永嘉有些懊恼。


    算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开导郑钰。他怎么会那般作想呢,几句话竟将她吓住了,她从没见过如此丧气的表哥。


    永嘉托着腮,叹了口气。感情一事,真是奇怪啊。


    第33章 第33章“阿敏似乎更亲近他,我……


    秘书省死了一个校书郎,这件事只在消息公布的当天、仵作前往官廨将其抬走时掀起了些许波澜。


    至于仵作验尸结论如何,自然鲜少有人在意。


    盖因此人家世不显、声名不显,也未得重用,众人也只是在下朝后的片刻谈论了几句,便匆匆揭过了。


    除了落后他们几步的二人。


    随着人群走出金殿,沿着玉阶向外走,梁恪偷瞧了眼身侧沉默不语的越承昀,几次犹豫着想开口又咽了回去。他知晓越承昀与程束的过往交情,此刻心忧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小声嘀咕几句。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没了呢……”


    听到这声低语的越承昀睫羽颤了颤。


    是啊,怎么会如此突然。


    想到在程束屋内搜出的与其俸禄极其不符的金银,越承昀终是没有接话。


    身后传来脚步声,伴着一声呼喊,二人停下步子回身望去,来人已至身前。


    成柯笑呵呵地朝二人拱手施礼,旋即对越承昀道:“越大人,陛下有事要商,请您前往清安宫一叙。”


    *


    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秋眠推开广阳殿正殿的门,附在薛蕴容耳侧耳语几句。


    这几日,薛蕴容都宿在宫中,几乎都在忙碌,因此睡的不算早,到白日便起得晚些,恰好赶上景元帝下朝。


    此刻她坐在镜前,听见秋眠的那几句话,薛蕴容整理头发的手一顿,眼中染上不安的情绪。


    竟是什么异样也没验出,倒真的像是简简单单的意外心悸而亡了。


    可是此事疑点重重,不能轻易放弃……


    思及此,薛蕴容匆匆将最后一支钗别入发间,便起身向外走。


    秋眠却在此时伸手挡住了她:“早些时候中贵人来此,让您晨起后先去看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这些时日从太傅那新学了些东西,也正急着在您面前表现呢。”


    成柯传达的便是景元帝的意思。


    薛蕴容迟疑片刻,还是向薛淮敏寝殿走去。


    今岁已过,薛淮敏九岁,身体亦与寻常孩子几无二样。除了保持平素健体的日常练习外,终于可以正儿八经请太傅教习了。有了太傅,每日课程就有严整的安排,而非从前一般气力不足、学一会儿歇一会儿。


    薛蕴容也想看看,跟着太傅学了一些时日的阿弟可有长进。


    远远看见那道宫门,却发现衔青与另一名有些眼熟的侍从立在门前。走近了才想起,那侍从是郑钰身边的。


    衔青与那人同时行了一礼,便道:“太傅给太子殿下放了半日假,小侯爷刚好入宫,眼下正陪着小殿下下棋呢。”


    听见此话,秋眠犹豫了一番是否要跟着入内。下一瞬,就被衔青拉住了袖子,只得作罢。


    薛蕴容独自一人走了进去,整座宫殿静悄悄的,只有墙角的杏花随风簌簌,发出些微声响。薛淮敏执着棋与郑钰坐在院落一角,神色拘谨。


    他迟迟难以落下下一子,越发紧张,骤然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阿姐,又稍稍放松下来。薛蕴容站在他身边,却没有出言提醒,她扫了一眼棋盘,心中大概有了数。


    下一刻,薛淮敏一咬牙,将棋落盘中。但听见身侧阿姐的笑声,他便知道错了。可是,落子无悔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对面传来郑钰的轻叹:“阿敏,你输了。”他笑着落下最后一棋,将薛淮敏吃得死死的。


    揉了揉有些懊恼的阿弟的头,薛蕴容笑问:“兄长今日怎么想到与阿敏手谈一局了?”


    “姨母昨日刚回建康,带了些新奇物件叫我送给太子殿下。我来时,太傅正准备走,谈及这几日阿敏初读兵书,我便想着用棋局试一试。”


    说着,郑钰着手收拾棋盘:“不过,为君者不怕输棋,怕的是不敢落子,他做得很好。”


    得了夸赞的薛淮敏却低着头,暗自下决心,日后定要加倍努力。他感受着头顶阿姐手掌带来的温度,突然扯住了薛蕴容的袖子:“阿姐,你与钰哥哥下一局好不好,我想学一学。”


    对面拾棋的手一顿。


    看着面露渴求的弟弟,薛蕴容点了点头。左右今日父皇想让自己与阿敏共乐,那边程束一事又难得进展,不如顺了阿敏之意。


    “只是,我许久未上棋盘。”坐下后,她补充了一句。


    郑钰很快便将棋盘整理好,示意薛蕴容执黑子先行。


    你来我往间,黑白已渐渐布满大半江山,薛蕴容依稀感到了一丝少时熟悉的感觉。只不过那时的她经常棋输一步,而现在——


    “我赢了。”她落下最后一子,笑意吟吟宣称结局。


    含笑自信的模样,引得郑钰微微失神,好在薛淮敏的惊叹声让他得以迅速错开视线。


    他哑然失笑,复又收起棋子:“许久未下棋,更像是自谦了,我输了。”动作间,似忽然想起般地问道,“昨日永嘉邀你去东南观紫藤,怎么不去?可是承昀不喜?”


    薛蕴容跟着拾起棋子往棋奁中放,闻言眉心一动,心道怎么这人也开始这般,但旋即还是开口解释道:“我近日乏得很,怕是爬不动山,故而拒了。”


    “况且,”她叹了口气笑道,“你知晓永嘉,活力四射一刻也停不下来。若我昨日当真去了,恐怕也跟不上她的步子。”


    郑钰勾起嘴角,却并未发话。


    二人动作颇快,转瞬棋盘上便只剩一枚黑子。那黑子离郑钰更近,他便伸手去取,却刚好与薛蕴容的指尖碰上。温软的触感使郑钰指尖一颤,又痉挛似的骤然一缩,可下一刻却鬼使神差般地攥住了她的手指。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叫他如何不怀念年少。他不愿放手。


    可手中传来抗拒的力道,他如梦初醒般松了手。


    薛蕴容下意识将手指挣出,此刻除了毫无察觉的薛淮敏仍沉浸在刚刚的棋局中,院落一角的其余二人都未开口说话。


    “殿下,”虚掩着的宫门被推开,秋眠的声音传来,打破了这一方静寂,“驸马来了。”


    薛蕴容讶然于此时越承昀竟在宫中,而一旁的薛淮敏却忽然喜形于色,径自向门口跑去,一改在郑钰面前拘谨的神色。


    “慢点!”薛蕴容忧心他跑得太急,出言提醒。


    “阿敏似乎更亲近他。”身后传来郑钰幽幽的声音,“我竟分毫比不上。”


    语气全然不似平日,薛蕴容猛地回过头,却见郑钰嘴角含笑。原来是在开玩笑,她心下稍安。


    越承昀刚一踏入宫门便被薛淮敏撞个满怀,看着他满是期待的目光,越承昀心叹来了。


    果不其然,下一瞬,薛淮敏捏着他的衣角:“姐夫,那把小弓……”


    “已经做好了,但今日入宫急未带在身边,明日我让人送来,可好?”


    “什么小弓?”薛蕴容走近恰好听见这句。


    “我想学射箭,可是宫中的弓都不大适合我。”薛淮敏面露赧然。他至今岁身体才安康许多,可寻常孩童启蒙用的小弓对他来说仍有些吃力。


    “我便想着给阿敏做一把称手的小弓。”越承昀接上他的未尽之语,补充道。


    “你竟还会做这个。”


    越承昀笑意一僵,不经意间对上了她身后某个人的视线。郑钰站在最后方,眸色深深,直至听见“亲手做小弓”一句才抬起眼正眼看向他。


    二人并未对话,可此刻短暂的目光相接却能看出对彼此的不喜。


    但越承昀才不管郑钰如何作想,他有急事要说。思及此,他开口对薛蕴容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府,我有话同你说。”


    察觉到他语气中的郑重,又联想到他此时出现在宫中的不寻常之举,薛蕴容心中了然。正要开口与郑钰作别,就被他温和地截住:“你们要出宫了吗,正巧我也该回了,不如同往。”


    *


    不算窄的宫道上几人沉默着并行,竟显出了一丝拥挤。远远看见玉华门的轮廓,郑钰终于打破沉默,却不是对薛蕴容,而是向另一侧的越承昀发话。


    “听闻你的那位同窗好友意外而亡,真是可惜了。”郑钰语气淡淡,透出一丝惋惜。


    难得从此人口中听到此类关于自己的正面之语,越承昀眯起眼,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程束虽与他已然断交,但毕竟有着多年共同求学的情谊,越承昀仍是心痛。此刻被郑钰提起,他又有些难忍悲怆,到了宫门也未及时回复。


    不过郑钰也不在意他的应答,与薛蕴容简单作别后便登上了马车。


    待郑钰的车马渐渐远去,几人亦远离了玉华门边的侍卫,薛蕴容方才开口:“父皇寻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令她失望的是,越承昀缓缓摇了摇头:“只是在墙角发现了一小撮香灰。”


    “陛下今日唤我去,是想问问程束可喜熏香而眠。还给我看了看那搓香灰,我取了一点凑近轻嗅,是从未闻过的味道。可经医官查验,此灰无毒,我带了一点出来,你瞧瞧。”


    说罢,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指大小的容器,掀开盖子递给薛蕴容。


    薛蕴容低头凑近,瓶中的味道极淡,乍一闻与寻常香料燃尽后的味道别无二致,可闻久了便能发觉又有一些呛人,更像是混了些……


    薛蕴容拧起眉,总之是奇怪的混杂气息,可不知为何,她竟感觉其中有一丝熟悉的味道。


    但她一时间说不出来。


    “我却记得,程束从不点香入眠。”越承昀怅然的声音复在耳边响起。


    二人对视一眼,此香定有问题。


    第34章 第34章郑钰脸上挂了彩。


    自发现奇怪的香灰起的半个多月,公主府就以熏衣燃香为由断断续续向府内购入新的香丸。好在没多久就要入夏,夏日多虫,是以各家各户都在这个节点频繁出入香料铺,公主府此举并不显眼。


    然而可惜的是,经医官之手,将这些在市面上兜售的香料分类混合后点燃,也只能做出与之有七成相似的味道,少了其中呛人的辛气。


    医官又捻了捻香灰谨慎细闻,最终得出结论:此香主要成分应为沉水香、苏合香与零陵香等寻常香料,至于多出的一丝辛气的出处仍然摸不着头绪,只得暂时搁置等待时机。


    此处进度陷入凝滞,先前越素吟捡到的灰鸽便成了极为重要的线索。为了掩人耳目,灰鸽一直藏在越府,直到前几日才被越承昀悄悄带回公主府。从外观上看,那确实只是一只普通的灰鸽,只是受了伤显得精神萎靡。


    于是又陷入了僵局。


    薛蕴容支着额头,略显疲惫的斜倚在窗边的小榻上,听着秋眠向她转述大理寺接手后所探查的一系列细节。


    “……旁的殿下都已知悉,只是那日前往程束官廨搜寻物件的几名捕快,这几日都不约而同地起了疹子。几人症状一模一样,也太过巧合,保险起见,大理寺卿还是将此事一并告知了。”


    “医官怎么说?”


    秋眠摇摇头:“只说是过敏。”


    不远处传来人声,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一名女使引着两名侍从抬着一扇绣有万寿纹的漆器屏风从廊下穿过路过,口中还念念有词:“入库房前可得再仔细查验一番,可别让殿下要送与陛下作寿辰礼的器物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薛蕴容侧头看了一眼,心道时间过得真快,没几日便要到父皇寿辰了,可事关此事的线索仍零零碎碎犹如一团乱麻。她揉了揉额角,正要开口,突然顿住了。


    脏东西?一瞬间她想到了什么。


    “秋眠,你让医官去查验那日屋中的一切器具,尤其是那些小物件。”


    虽然暂且不知那呛人的气味缘何,但万一有诱因存在、程束自己先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刚好与那香中成分相克也未可知!


    秋眠听懂了她的意思,旋即向外跑去,在院门拐角处刚好遇见从越府回来的驸马。


    来人越走越近,薛蕴容却没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是放在了他手中的鸟笼上。


    越承昀没有步入屋内,他走至窗边,隔着窗台晃了晃右手提着的鸟笼。


    薛蕴容这才看清,那里面有一只通身雪白的雪衣娘。她不解其意,抬眸看向他。


    “你喜欢吗?”越承昀将装着雪衣娘的笼子往窗内推了推,眼底满是希冀,“前几日,我见你一直逗弄那只鸽子。起初还以为是想多加观察,可秋眠却说,你少时极喜欢鸟儿。”


    他心中微涩,这是他不知晓的过去。好在眼下知晓,亦不算晚。


    “你看这只,我挑了许久,是只极其温顺的鹦鹉。”


    薛蕴容怔怔看着他,眼睫一颤。她的确喜欢这些,少时常溜出宫只为一观禽羽肆各类鸟宠。可是母后患有咳疾,宫中一概不许豢养带毛的宠物,她的心思就渐渐歇了。


    此刻她抿住唇,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见她不语,越承昀又找来一个合理的理由:“它可以给灰鸽打掩护。若有人问起,我们便可以说养了只雪衣娘。”


    话毕,他将笼子向前推了推,轻轻打开了小门。薛蕴容下意识伸出手,那雪衣娘竟小步跃上了指尖,歪头便是一句“贵人安康”。


    良久,她仍未说话,只是轻轻抚了抚雪衣娘的鸟羽。


    没几日便到了四月中旬,景元帝寿辰已至,于瑞福殿设宴宴请重臣。康王妃身子不适并未前来,永嘉遣人送来了贺礼,自己则留在王府照看母亲。少了永嘉这个活跃气氛的,他们这一处席位沉闷了不少。


    按往年旧例,几位同宗藩王纷纷派了使臣前来祝寿。蜀中陈梁郡王的使臣开口时,越承昀才抬眼看了看。来人陌生,并不是陈奉。


    只见使臣命人揭开身后被红布包裹着的箱子,一块洁白如玉、镌刻着“福”字的石头映入眼帘。


    “臣奉陈梁郡王之命,恭祝陛下万寿无疆。身后的这块福石是郡王爷在山间打猎偶然所遇,认为此乃祥瑞之兆,特献给陛下。”


    景元帝笑着颔首,命成柯领人接下,随后赐下赏赐,令各使臣带回。众人皆知所谓祥瑞之兆多为刻意人造,不过是讨个吉祥话助兴罢了。


    送礼的流程很快便结束,伴着歌舞入场,宴席正式开始。


    越承昀却始终在意那块石头,心想定要找机会近前细看。虽然他们不一定在寿礼上动手脚,但先前在淮阴瞧见陈奉绝非偶然,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谨慎为妙。


    他正思索着,身边的人却突然扶住额头。


    今日心绪佳,薛蕴容便多饮了几杯,瞧着酒壶空了,便唤来女使添上。酒过三巡,她俨然有些醉了。


    “这酒有些烈,你少饮些。”越承昀难得见她如此,不知她酒量如何,又心忧她磕着碰着,一直伸出手臂虚虚环着她。


    一旁的女使犹豫着上前,等待公主发话。


    “无妨,再添一些。”她向女使招手,“父皇寿辰我高兴,今日难得尽兴一回。”


    女使近身上前,却一个没拿稳手一抖,将新酒尽数泼在了薛蕴容的袖摆,酒水顺着手腕滴落到裙摆,顿时湿了一大块。


    女使吓得跪地不起:“殿下恕罪!”


    瞧着面前这人惊慌失措的神情,薛蕴容温声让其退下,决定去侧殿更衣。她微微摇晃着起身,下一瞬手便被握住。


    越承昀伸手扶住她:“我陪你去。”


    行至殿外,虽然冷风阵阵吹,可薛蕴容的眼皮却难以控制地开始打架。


    这些时日因为香灰一事,她精神高度紧绷,此刻饮了酒,骤然卸了满身疲惫。好不容易到了侧殿,竟倚着他的肩快要合上眼了。


    越承昀有些无奈,唤来侧殿的女使为她换上干净的衣物,接着扶着她到榻上休息。见人沉沉睡去,他给她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殿外。


    “殿下小憩,你们在此处守好。”


    越承昀吩咐完侧殿的女使,便向后殿走去。今日寿礼都暂存于此处,他正好借此机会检查一番。


    *


    薛蕴容隐约察觉有人坐在身侧,迷蒙地睁开眼,因为醉意看不清那人的轮廓,恍惚间以为回了府中。


    身侧的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并未说话。


    她怔怔看向那人,感到一丝安心,突然开口:“我喜欢。”


    她声音极轻,那人没听清:“什么?”


    “鸟。”


    那人听了一愣,旋即笑了:“你终于要养鸟了吗?我送你一只,可好?”


    薛蕴容又不说话了,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过了片刻,迟疑着开口:“我喜欢你送我的雪衣娘,为何又送一只?”


    手上的力道突然重了,她拧眉欲挣,却被握得更紧。


    “我是谁?”他突然不复先前的温和。


    “越……”


    薛蕴容只吐出了半字,那人突然暴起将她一把拽起锁入怀中,贴着她的耳际哀求般问道:“阿容,我是谁?”


    郑钰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会被她错认。此刻他心中发了慌,双臂力道越来越大,怀中的充实也不能拂去他心头的惊慌。


    他的嗓子仿佛被棉花堵住,难再开口。


    周身充斥着沉闷的木质香气,薛蕴容被勒得难受,竭力挣扎间那香气便更加浓郁。


    这味道……怎么不是熟悉的青竹气息,好像是沉水香?薛蕴容有些迟钝,酒气上头的大脑慢了半拍。


    *


    越承昀从后殿出来,捻了捻指尖,若有所思。这“福”石分明有几处切面略显粗糙,按理说触感亦会有颗粒感,可他刚刚用手抚了一把,却只觉光滑如玉。


    他一时有些想不通。


    快行至侧殿附近,越承昀隐隐听见殿中传来男子的声响,再一看殿门大开,门前的女使竟不知所踪。来不及思考,他已冲进殿内。


    榻上凌乱,郑钰将薛蕴容紧紧按在怀中,任她推打也岿然不动。


    越承昀冲上前,一把将他扯开甩在地上。下一瞬,拳头带着疾风狠狠落在郑钰脸上。


    “你才是真的恬不知耻!”


    脸上顿时挂了彩,可郑钰毫不在意,他笑着看向渐渐清醒的薛蕴容,眼泪却不受控地落了下来。


    他不愿接受。


    郑钰站起身,摇摇晃晃向外走去。明月高悬,月光柔和,却衬得他的脸色越发惨淡。


    第35章 第35章不是巧合,有人双标……


    郑钰被接入宫中抚养时刚满四岁,彼时景元帝还未有子嗣,他被养在皇后膝下,是皇宫中唯一的孩子。到*了秋末,皇后遇喜,郑钰看着她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


    第二年秋,公主出生了。郑钰有了妹妹兼玩伴,二人一同念书习字、研习六艺,默契无边,彼此之间从未有过秘密。


    原以为这种安稳美好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人的出现,一切都变了。


    阿容在一次独自出游中不知遇到了什么,回来后便时常发愣,在自己的连连追问下也未曾开口。一年后景元帝突然下旨,将她嫁给了那个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人。


    可她竟是高兴的。


    但郑钰觉得这不怪她,都怪自己总以兄长自居,大家都理所应当地认为郑钰是薛蕴容的好兄长。都怪越承昀手段了得,占着位置不放。


    所以,是不是只要他们离心,自己就能重新站在她身边?


    是不是只要没有那些阻挡在他们二人中间的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


    谁也不能阻止自己。


    站在窗前的郑钰突然攥紧了窗沿,指尖因过分用力将木质窗棂抠出了浅浅的印子。


    他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身后的侍从自觉噤了声。


    “他们何时会来?”良久,郑钰神情漠然。


    “也就这几日了,侯爷不必太过忧心……”侍从心领神会,开口劝道。


    “废物!”又是一声怒喝,全然不见平素的温和模样。


    侍从缩了缩脖子,硬着头皮宽慰:“待人来了,定然……。”话未说完,郑钰听见院内传来脚步声,忽然警惕起来,示意他闭嘴。


    有人来了。


    他侧耳听了听,已然知晓来人是谁:“把东西带走。”


    侍从如蒙大赦,将桌上的物件一把揣入怀中,随后低着头离开了书房。路过院中人时,他恭敬地道了一声“郡主安康”。


    永嘉在侯府门前磨蹭了半晌方下了马车入府,此刻看见郑钰在窗边向她招手,终于小步挪过去。


    见人愁眉不展,郑钰笑着转身斟茶:“怎么突然来了,姨母身子可大安了?”


    “母妃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已经没事了。今日我出府前,她还有闲心发愁你的婚事呢。”永嘉随口一言,完全没有注意到郑钰听了此话后瞬间难看的脸色。


    她在书房内转了一圈,又被窗边堆着的一些颗粒物吸引过去,“这是何物?上次我在你院中树下也见过,只是走的急,倒忘了问。”


    郑钰顺着她的动作看过去,随即收回视线:“给鸟儿准备的吃食。”


    “你何时养了鸟?”永嘉惊讶极了,自己怎么从未见过。


    “只是偶尔路过的鸟儿,不过自己许久未出现了。”郑钰淡淡道,“多谢你提醒,这些饲料倒是可以收拾干净了。”


    见他不甚在意的模样,永嘉也懒得多问。


    “你今日有要事?”


    怎么隐约有赶人的意思,永嘉偷偷打量着郑钰的脸色。她不知皇叔寿宴后发生了何事,阿姐今日突然寻她说起观紫藤一事,可却面带犹豫,虽然最后还是松口了,但她没有错过那一秒的迟疑。


    但郑钰依旧和煦,她索性直言问道:“还去爬东南山看紫藤吗?我已经说服阿姐了,再不去紫藤花都要谢了。”


    郑钰神色微动,笃定道:“我看不是说服,倒是她主动来找你的。”


    她还是心软,他想。


    被戳穿了的永嘉暗自叹了口气,就知道骗不过他,阿姐为何仍叫自己如此作答。


    暗自腹诽了几句方才开口:“那你去不去?”


    “我近日有要事在身,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郑钰却说出了一个令永嘉目瞪口呆的回复。


    当初想去的是你,如今没空的也是你!


    永嘉恼了一瞬,最终还是没计较:“那我与阿姐去!”她摆了摆手,向屋外走去。


    郑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一言不发地目送她离开了。


    *


    薛蕴容在廊下逗弄着雪衣娘,那鹦鹉从笼中跃上她的指尖,时而歪头时而梳理羽毛,行动间洁白的尾羽在光下一闪一闪,既温顺又漂亮。偶尔蹦出几句吉祥话,引得她露出笑意。


    越承昀从拐角拐入此处廊下,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他在拐角处站定,一时不想挪动步子打破这片刻的宁静。


    过了几息,也可能过了许久,越承昀提步走去,一名女使恰好急匆匆穿过院子,向薛蕴容禀告着什么。他走近时,只听清“郡主”“独自”“紫藤”等字眼。


    薛蕴容点头示意已知晓,便让那女使回话去了。


    “你还要与他们一道去看紫藤?”越承昀将那几个词一串,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妙。


    那郑钰怎么如此厚颜无耻,竟敢还有这般想法。可他忍了忍,换了个说辞:“兄长倒是好兴致。”


    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薛蕴容将雪衣娘引回鸟笼,轻轻合上门,这才看向他,淡淡道:“是我邀永嘉同去。”


    看着他眉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旋即又听他改口道:“听闻那里景致极好、空气怡人,你与永嘉有这份兴致是再好不过了。”


    越承昀说这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按压着右手手掌,竟隐隐有些泛红,薛蕴容皱了皱眉,伸手阻了他。


    顺着她的目光向下看,越承昀这才发觉右手沿着指关节向下到掌心全红了,与白皙的左手反差极大。


    他心头一跳,前夜正是用这只手抚了那块“福”石。


    又想起这两日闲暇时他翻阅古籍、以及问询医官所得到的信息,他正色道:“我有话与你说。”


    薛蕴容仍盯着他手掌,那一块的红色越来越深,怎么看都不似寻常揉搓所致。她唤来院中随侍的女使去叫医官后,才领着越承昀进了侧轩。


    “前夜我路过后殿,内侍正将藩王送来的寿礼向内般。其中一块石头太重,他们跨过门槛时没扶稳,我便搭了把手。”越承昀半真半假地说着,举起了右手,“就是用的这只手。”


    “隔了一天一夜,忽然出现此症状。我听松闻说,大理寺有两名捕快也有过这种症状?”他不想道出自己重生一事,只得极力引导她往程束一案上想。


    话音刚落,薛蕴容神色一凛:“你是说,这两件事有关联?可那石头……怎会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外面裹了一层无色无味的涂料”


    她下意识扯过越承昀的右手,想要仔细看看,却被他飞快地挡了回去:“别碰,你别沾上。”


    这几日秋眠代她时常出入大理寺,眼下并不在府中。可是看天色,也该回来了。薛蕴容有些急了,起身向外看去,果然不多时,秋眠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清晖院外。


    随着秋眠一道入内的还有府中的医官,他挎着药箱越过秋眠,径直走到越承昀身边,开始仔细检查。


    “驸马又受伤了?”秋眠发愣,没反应过来。可下一瞬,她便看见了越承昀手掌的模样,惊呼出声,“这怎么与那两人症状如此相似?他们便是先泛红,过了片刻便会……”


    话音未落,一旁的医官便说:“这是要出疹子的前兆。不过看着来也快,去也快。”


    “是了,那两名捕快甚至不需用药,过了一个时辰便看不出异样了。”秋眠补充道。


    一切都如此凑巧,薛蕴容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秋眠:“程束屋内的所有器物都探查过了吗?有没有表面涂了不明涂料的物件?”


    秋眠眉头紧锁,缓缓摇了摇头。


    “金银钱财。”越承昀冷不丁开口。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都聚在他身上。


    越承昀却垂下眼,视线落在已经散至手腕的红痕上,轻声道:“匣子里锁着的那些金银。”


    欲走王氏的捷径,又替人办那些事,要么是想要地位,要么是想要名利,而这些东西说到底便是一个“财”字。程束将那些意外之财看的那样紧,定然时常取出欣赏,甚至时时拿在手中把玩。


    自己与那些捕快只是碰了一下便会发红起疹子,若那些上面也涂了东西,时间一长……


    想到此处,越承昀手指曲起。


    从一开始,那些暗处的人就没打算让程束活。


    程束手段如此粗糙,可见他们根本没有给他安排精细活,甚至可以猜测程束连其中皮毛都未曾知晓。


    前世陈梁郡王带兵入城,那般顺利,定然计划缜密。说不准建康城中有他更大的内应。程束在明,那人在暗。


    可为何偏偏选中了他?


    又为何在诸事均未发生之时便动手了结了程束?


    越承昀痛苦地闭上了眼。


    前世自己还未摸清所有线索,便被新帝以莫须有的罪名诛杀了。


    原以为自己重生回来尚能凭借已有的线索占得一丝先机,可这一世,轨迹全然变了。


    一时间心乱如麻。


    “陈梁郡王封地在蜀中,不妨留意此处。这两桩事时间如此接近,应当不是巧合。”良久,他复又开口,“或许那石头表面的东西正出自此地,又或许,还藏着别的什么。”


    越承昀看向薛蕴容,此刻他的眼底藏着无名的悲伤。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失去的痛苦。


    第36章 第36章绯烟萝与初见往事


    有了越承昀提供的方向,宫中医官与大理寺官员重新忙活起来。这日午时,秋眠带着医官的消息回来了。


    “殿下,宫中来报,那‘福’石表面应是涂了一种藤蔓汁液,据说是用来使石头表面光滑细腻的,平时也可用来防腐。”


    “可防腐的用料怎么会使人起疹子……”松闻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秋眠抿了抿唇,同样面露惑意。


    “医官可验出是何种藤蔓了吗?”


    “现下也只能发现此为藤蔓汁液,至于别的……”秋眠摇了摇头。


    薛蕴容若有所思:“或许,藤蔓大体都具有相似性作用,只是此次涂在表面的不是寻常防腐所用。”少时她在藏书阁摸索杂书时曾隐约看起过,故而有此猜测。


    “大理寺那边可验出了同样的成分?”


    见秋眠点头称是,薛蕴容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块送给父皇作贺礼的祥瑞之石与程束一案中来路不明的钱财竟验出了同样的成分,虽说往年各地藩王送来的物件都存入库中、父皇并不会亲自接触,但两件事的时间又如此相近,实在可疑,也实在危险。


    陈梁郡王……薛蕴容努力回想着这位陌生的藩王。


    印象中,她只见过这位藩王一次。


    细数起来,陈梁郡王的太祖父与景元帝的太祖父是亲兄弟,老陈梁郡王受封后很快便前往蜀地就藩了。往后数代,除了重大年节或新王受封需前往建康外,他们几乎没离开过蜀地。


    自景元帝登基后,更是免了年节朝贺。是以薛蕴容上次见到这位陈梁郡王便是在四年前,他来建康承袭爵位之时。彼时此人不过三十余岁,看着是寡言的性子,得到了继位敕令谢恩后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席位上,也不与旁人交流。


    除此以外,她再无印象。


    不过,确实应当留意此人了。薛蕴容思索着,示意秋眠靠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随后秋眠应声离去了。


    正厅顿时只剩松闻与她二人。


    “他人呢?”


    今晨一早,越承昀便急匆匆出府了,连松闻也没带上,直到现在也未出现。


    松闻挠了挠头,老实作答:“驸马今日骑上快马便出城了。”


    *


    越承昀夜间辗转难眠,总觉得错漏了什么讯息。快至天明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竟径直从榻上坐起。略等了一会儿,待天光既亮便骑马出府了。


    出了建康城后,他一路向东,直接走到了山道上。周遭是熟悉的山间景象,他凭借旧时记忆终于摸索到了一处。


    看着面前不起眼的水红色小花,越承昀蹲下摘起一朵轻嗅,在闻到那一丝混在花香中的辛辣之味时,他知晓自己找对了。


    从前刚到建康,每逢疲倦难以为继之时,他便会独自来到山间。来的次数多了,便也不拘泥于一小块风景,而是想着走遍此山的每个角落。某日他又在策马独行,看见一小片水红色的花,便下马蹲下细看。


    或许是山间幽静氛围太好,又或许是离家太久,他不由得想起幼时玩伴们时常摘花吸蜜,于是鬼使神差下,他在毫不了解眼前之花的情况下也摘了一朵。


    十八岁的越承昀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再一次遇见了十六岁的薛蕴容——


    “哎你别吃!快停手!”又急又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越承昀转过身,他认出这是不久前在溪边捡到他的弓箭的女郎。


    尽管她仍戴着幕篱,但他还是下意识背过身去,手中拿着花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不能吃。”见他没有理会,薛蕴容索性走上前去,将他手中的花扯了出来,“这花叫绯烟萝,吃了舌头会麻。”


    “女师和我说,绯烟萝有麻痹身体部分知觉之效。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能如此随意。”见他仍是怔怔的模样,薛蕴容有些急了,又靠近了几步,“你怎么不理人?”


    风掀起幕篱一角,刚好看见她微张的红唇。


    靠得太近了……


    越承昀恍若惊醒般站起身,又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多谢女郎!”


    他看了眼天色,委婉提醒道:“天色渐晚,此处偏僻,女郎还是早些归家吧。”


    谁知他刚说完,面前的女郎突然表现得几分无措:“我只是看此处风景甚好,没有别的意思,我……我先走了!”


    说完便转身原路返回,竟还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越承昀从回忆中抽离,看着手边的绯烟萝露出笑意。一连摘了数十朵后装进锦袋中收好,计划回府后一并交给医官研究。


    一切准备妥当,越承昀沿着山道牵马下行。绯烟萝生长在小重山西北侧,位置颇高,因此下山时不便骑马。


    快到半山腰时,已近酉时,城外官道上人烟渐稀,山间更是寂静无比。忽然从远处的小径上传来几人断断续续的争执声。


    不知怎的,越承昀下意识牵着马匹隐了身形躲在树后。


    “大人差我们来建康竟是只为这等小事。”走在最后方的人抱怨道。


    “那你也不能如此磨蹭,好在天黑之前办成了,不然回了蜀中,大人定然斥责。”


    “一只鸟罢了,竟叫我们兄弟三人一起来,随便来一个懂鸟语的、再放生几只不就好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也不知那姓……”他仍不服气。


    最前面始终未置一词的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慎言,别漏了贵人名讳。”


    被称为“老三”的人环顾四周,天色已黑脚下山路更是难行,周遭更不见半点人影,怎会有人听见。


    他还欲辩驳,便被人揽住肩安抚道:“大哥说的在理,老三你就别抱怨了。大人让我们一同前来,不就是以表诚意嘛。快些走,二哥带你入城去醉仙楼享用一番,这建康的美食啊和蜀中可完全不一样……”


    一行三人快速离开了。


    越承昀从藏身的树后出现,深色凝重,一直没发出动静的马儿也终于打了一个响鼻。


    听这三人所言,他们从蜀中赶路来此,只为……一只鸟?


    蜀地、陈梁郡、鸟,这三个一串,顿时让人警惕起来。


    越承昀想起府中那只不知来处的灰鸽,暗道一声不好,加快了速度向山下跑去。


    *


    公主府一侧的偏院,女使发现院墙上离着一只陌生的小鸟,抄起家伙便欲驱赶。另一名女使正欲收起廊下的鸟笼,却被笼中突然暴起撞来撞去的灰鸽吓了一跳。那鸽子力道之大,悬在半空中的笼子被撞得来回晃动。


    “阿姐,阿姐!”她一时慌了神,急忙叫来墙边的女使,“这鸽子怎么了,莫不是疯了?”


    就这片刻的功夫,灰鸽力气渐渐小了,再一看竟已奄奄一息,也不知是撞的还是别的原因。


    “殿下吩咐要好生养着,这可怎么是好?”


    另一人壮着胆子将鸟笼取下:“赶紧告知殿下。”说完,便向清晖院跑去。


    半道上,刚好撞上了匆匆回府的驸马。


    越承昀见她提着笼子神色惊慌,顿感不妙。一把接过接过鸟笼,将外袍脱下盖住笼子,匆匆走进清晖院。


    听见竹帘匆匆被推开而撞击的声响,薛蕴容从内室出来,看见越承昀半掩着什么进了屋。


    “你去了何处,怎么如此狼狈?欸这是……”


    她走近后,看清衣物下掩盖着的虚弱的灰鸽,顿时愣住了。


    “院墙上的那几只鸟,你能立即射下吗?”


    第37章 第37章射杀


    漆黑夜幕中,一只陌生的黑鸟沿着院墙小步跳跃着,它体型颇小本不引人注目,可它时不时发出粗哑的啼叫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分外明显。


    见它扑腾着翅膀不停地挪动,甚至一跃进了清晖院,两名女使深怕扰了公主歇息,急匆匆地从偏院一路追进去,却发现清晖院中地上已有一具黑鸟的尸体,


    院中昏暗一片,只有秋眠在廊下提着一盏小灯,照亮了薛蕴容冷肃的面容。她左手半提着长弓,右手还保持着拉弓的动作未收回,可见地上那只黑鸟是刚刚被射下的。


    下一瞬,冰冷的箭锋闪着寒光,直指女使所在处。二人见状心领神会,轻手轻脚地退出院外。


    薛蕴容右手拉弓,干净利落地在半空划了个半圆弧,只是略停留片刻瞄准后,箭矢便迅疾射出,箭尾的白羽擦过嘴角飞离弓弦,墙头啼叫的黑鸟瞬间没了声。她放下长弓,此时弓弦仍有余颤。


    这是第二只了。


    薛蕴容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周遭并未出现新的鸟影,耳畔也没了阵阵鸟啼。院中静得不像话,唯有地上的两只黑鸟表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女使们得了秋眠授意,将地上的黑鸟放置廊下。薛蕴容却转身朝屋内看了一眼,灰鸽已许久没有新动静,越承昀拢着鸟笼仔细观察着,过了片刻他才朝她点点头,示意还活着。


    心头顿时松了口气,薛蕴容这才看向面前被射穿的黑鸟。个头不大,通体漆黑,唯有头顶一撮红羽,是只陌生的鸟儿,自己从未见过。可这从外形上看,也是只不大显眼的鸟儿,若是平日里见到也很容易被忽略,甚至再不留意些恐怕会和乌鸦相混。


    又等了许久,附近始终没再出现相似的鸟鸣声,薛蕴容终于将长弓递给秋眠,转身走进屋内。


    不久前,越承昀面色凝重地带着奄奄一息的灰鸽奔入屋内,鸟笼上还罩着外袍。他张口便是问她能否射鸟,不等她多问,院中果然传来奇怪的啼叫声。而灰鸽听见这古怪的声音,竟仍想要扑腾着撞向围栏,可它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被越承昀轻而易举地挡了下来。


    情形怪异,来不及多问,薛蕴容选择了信任。此刻院中没了黑鸟啼叫,她来到屋内,想听越承昀道出缘由。


    “我去小重山找来了绯烟萝。”越承昀率先开口,将装有绯烟萝的锦袋取出,“此花有麻痹之效,还是从前……你告知于我的。”


    “从程束处搜出的那堆香灰中有一味不明的辛气,昨夜我突然想起此花亦有这种气息。便想着死马当活马医,不如摘一些来交由医官一试,万一……”


    越承昀适时止了话头。


    薛蕴容看着他从中掏出小花,一把水红色映入眼帘,她睫羽颤动抿了抿唇,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下山途中,我在山间遇到了言辞不明的三人。他们三人来此蜀中,且屡屡提到‘弄死鸟’,我便起了疑心。匆忙下山回府,果然看见灰鸽行为暴躁,而院中更是多了一只陌生的黑鸟。”


    “又是蜀中?”薛蕴容心惊不已,居然又是此地,她拧起眉,“那地方能人异士竟如此多么。”


    “或许是有人刻意搜集。”越承昀定定看着她。


    藩王刻意搜集,多数是为了……薛蕴容手指微微曲起,心中浮现出一丝堪称荒谬的猜测。


    屋内静默片刻,二人一阵无言。


    恰在此时,笼中的灰鸽发出微弱的动静,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


    那灰鸽安静后便一直伏趴在笼中,头部被撞破,身上羽毛凌乱,右翅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好不可怜。此刻它正用嘴竭力梳理着自己凌乱的羽毛,见二人视线投射过来,又发出咕的叫声。


    叹了口气,薛蕴容取来伤药,打开笼子:“这灰鸽暂时留在侧轩吧,也便于我们留心查看。”


    ……


    入夜,薛蕴容躺在榻上,仍有些心绪不宁。她面朝墙壁始终难以入眠,辗转反侧间,身后贴上一只手。


    越承昀亦未入眠,听见身侧的声响,他知晓薛蕴容内心烦乱,便轻拍她的后背:“还是将此事尽早告知陛下,我们虽无证据,陈梁郡王也未有实质性进展,但最好早做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他说得委婉,但薛蕴容也听明白了。


    先前已有数次巧合,那这些巧合便难再算得上是巧合。


    只是,她仍有一事不明,只是一只灰鸽,竟引得背后之人如此大费周章。难道……豢养灰鸽的人身份敏感,此鸟一日不除,他就更容易暴露于人前?


    这一夜便在万般猜测中昏昏沉沉的过去了。


    第二日天光照进窗内,薛蕴容睁开眼,明明卯时未至,身侧早已没了人。


    昨夜思绪过多,一夜都没休息好,此刻头脑发昏。薛蕴容打量了一下天色,大约刚过卯时,略坐了一会儿,她扶着额头起身向净房走去。她想,晨起洗浴一番或许能好一些,可头痛的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净房内有动静。


    她几乎是半闭着眼摸进了净房,刚一进去就被热气迷了眼,里面竟然有人!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屏风后的人似被突然的推门声惊住,匆忙披了件袍子便从屏风后走出。


    许是行动匆匆,水迹并未擦干,几颗水珠从头发滴落,顺着越承昀脖颈滚落,沿着胸口起伏的肌理一路向下隐没在袍子中。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浸了水汽,见薛蕴容半懵地看着他,竟有些紧张。


    “我……”他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顿了顿,“净房我已收拾妥当。”


    没有假借他人之手。


    说完这话,他有意无意地理了理袍子,水迹随着动作很快便洇湿了一块布料,隐隐显出身体的轮廓。


    但薛蕴容没有在意:“用完了就出去吧。”说罢,也没再多看他,径直越过他向屏风后走去。


    努力装作不经意实际暗中使出浑身解数想要展现自己但惨遭失败的越承昀:……


    *


    刚过午时,日头正烈。本是留宿书院的日子,但崔蘅音从昨夜起便鼻塞头晕,身子不适到了极点。于是午时一过,便收拾东西告假回家了。


    马车稳稳停靠在崔府门前,女使们得了消息迎上前来。崔蘅音刚踏入院中,便听见多了许多杂乱的鸟鸣声。她本就头晕难受,听见这些杂音更是烦躁不堪,扭头看向扶着自己的女使。


    女使低下头,面色为难:“二公子近日迷上了养鸟。”随着她的眼神环视四周,崔蘅音这才发现,崔府的各个长廊下几乎都挂上了鸟笼,里面养着各类奇珍鸟宠,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崔蘅音几乎要气笑了。


    她有两位兄长,大哥待人有礼、学识渊博,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崔氏公子,但他远赴华亭赴任,已有两年未归家。女使口中的“二公子”便是她的二哥崔茂,也是与她同岁的同胞兄长。崔茂不喜读书,捉猫逗狗倒是很有一套,靠着世家荫蔽混了个一官半职,实际上每天都混迹于风月玩乐场所。


    崔氏也并非不管教,但崔茂软硬不吃。见他只是贪图享乐不着调,并非沉迷伤天害理之事,便也由着他去了。


    平日里崔蘅音倒也无所谓,只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那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吵得她头疼。她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女使,怒气冲冲地向崔茂院中走去。


    “崔茂!你养什么不行非要养鸟,养一只不行非要养这么多?吵得我不得清净,等大哥回来我定要狠狠告一状!”


    她跨进院中,却未见一人,正要再喊,崔茂匆匆从书房拐了出来:“有贵客在,你小点声!”


    崔蘅音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跟着的中年人:“什么贵客?”


    却见崔茂得意洋洋:“贵客介绍的贵客,是精通豢养鸟宠的贵客!”


    崔蘅音几乎用了自己毕生的涵养才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说来说去,还是为了那些鸟。


    她忍了又忍,决定后退一步:“你在你院中养便是,何必弄得全府都挂满了鸟笼?我今日头疼得紧,不想与你吵,赶紧撤了还我一个清净。”


    “不行,这可是我为阿母贺寿所备!”崔茂却破天荒的始终不让步,“大师说了……”


    阿母明明最喜清净,又在嘴硬!


    见崔蘅音怒意更甚,崔茂身后的中年人这才出来劝道:“现下收回去倒也无妨,既然崔小姐身体不适,我们可以择日再议。”


    什么择日再议,古里古怪。


    崔蘅音打量了那人一番,说是精通养鸟吹得天花乱坠,如此厉害怎么此前从未在禽羽肆见过这人。本欲再作观察,奈何实在头晕,只得咽下后半句,匆匆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崔茂见妹妹离去,松了口气,转身满脸歉意:“王大师,晚几日也不打紧吧?”


    中年人连连摆手:“二公子言重了,某定能在崔夫人寿辰前将这些鸟儿训练完毕。”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崔茂这才安下心,连忙吩咐侍从待人前往客居歇息。


    所有人都散去后,中年人脸上如面具般的假笑这才撤去。


    第38章 第38章谁要成婚?


    建康城的垂柳与梧桐顶着烈日疯长,于是沿着水路到街头巷尾,最后到宫城中,几乎都是绿盖遮顶,带来难得的凉意。


    清安宫外,两名小内侍守着殿门,盯着不远处绿荫中忽闪的蜻蜓出神。忽然,身后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成柯叹着气合上了殿门,二人慌忙站直了身子。


    “师父为何叹气?”年纪小一点的探头探脑,满脸好奇。


    可下一瞬就被成柯毫不客气地砸了个闷锤:“在宫中,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


    他捂着头住了嘴,支支吾吾反倒胆怯起来。


    “刚刚问得如此大胆,现在回答怎么没胆了?小心作死。”


    “回师父,在宫中要时刻警醒着谨言慎行。”一旁年纪大一些的一把拉住了兄弟,小声替他作答。


    成柯听了面色稍缓:“这才像话,别嘴边没个把门的。下去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待人走了,成柯回想起刚刚殿中情形,又轻叹了一声。


    清安宫外顿时只剩成柯一人。


    日头正烈,照得晃眼,这般炎热,倒不会有大臣在这个时辰来此,是以成柯坐在廊下眯起眼,预备歇息一会儿。


    可没多久,他便远远看见宫道尽头出现一道人影,定睛一看,心中讶然。


    公主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不过犹豫几刻的功夫,薛蕴容已经渐渐走近,他回过神来,不动神色地顺着台阶向前迎了几步,适时挡住了她的前路。


    “中贵人怎么不去廊下歇着?”薛蕴容并未察觉到成柯的意图,她刚从医药署出来,面带喜色。


    前几日,他们将绯烟萝与一干新的猜测尽数告知了医官,因而这几日医药署在不停地调试比例。今日午时刚过,那边递了消息入府,她便匆匆进了宫,眼下正要寻景元帝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并禀报了。


    成柯笑而不答,而是问道:“陛下仍在议事,殿下可要先去侧殿先用一碗冰饮?”


    父皇议事何时需要避着她了?


    薛蕴容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认真看向成柯,只见他有些为难,朝她小声说了三个字“小侯爷”,旋即又小幅度摇了摇头。


    听见这几个字,薛蕴容愣了一瞬。


    那日寿宴后,她便再未见过郑钰,此刻见成柯难得为难,也下意识生出了回避的念头:“那我去偏殿等等。”她提步便欲离开,谁知下一刻,清安宫殿门开了。


    郑钰面无表情地走出正殿,一眼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二人。他定定看了一阵,嘴唇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遥遥颔首,随后垂下眼,转身拐入了右侧宫道,身形渐渐隐入林荫中。


    这番举动客套得甚至有些疏离,好似彻底退回了兄妹那条线后。


    不知殿内发生了何事,薛蕴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阿容来了?”景元帝的声音从半开的殿门内遥遥传来。


    她这才收回视线,笑着提裙步入殿内。


    令她意外的是,康王妃亦在,此刻正用素帕掖着眼角,眼尾泛红,似乎情绪不佳:“今日牢动陛下开口,实在汗颜,可阿钰毕竟是姐姐唯一的孩子,我心中不忍……”


    话说了一半,见她来了,又*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阿容来了。”


    “你既已开口,想必是已有了人选,不过眼下还是徐徐图之为好,切不可操之过急。”景元帝安抚道。


    康王妃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了。


    两位长辈像在打哑谜,薛蕴容压下了心头的疑虑并未作声。先前既让成柯拦着,想必也是不愿让旁人知晓的意思。


    果不其然,待康王妃离开后,景元帝令人端来冰饮,笑着问她来意。


    薛蕴容也不多问,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打开:“先前细香一事有眉目了,这是医药署调制好的香,由先前的几成香料加上绯烟萝调制而成,燃尽后味道与那房中搜出的有九成像。”


    景元帝接过端详之际,她补充道:“绯烟萝数量极少,知晓其用途之人也不多,生长之地更是颇为偏僻,便是寻遍建康恐怕也只有小重山北端那一处。但那里甚少有人会去,可却有人偏偏用它制香杀人,行事如此隐秘,只为杀一个校书郎吗?”


    她又说起了先前越承昀在山中所闻以及自己射杀怪鸟一事:“女儿实在担忧,唯恐藩王生乱。”


    “先前承昀提醒后,我便遣人暗中去了几个封地盯着……”景元帝想让女儿安心,出言解释自己已有准备。


    薛蕴容正惊讶越承昀何时提醒时,景元帝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下子止住了她发问的念头。


    成柯闻声从殿外跑来,见状连忙取出一个形制精美的铜制器具递至景元帝手边,待他略吸了几口,果然呼吸平复下来。


    “都过去这么久了,父皇怎么咳疾仍未痊愈……而且这是什么?”薛蕴容没有见过鼻烟壶。


    成柯在一旁解释道:“这是小侯爷带来的鼻烟壶,说是从西域得来的,极为难得。陛下此前咳疾每隔一阵便又复发,小侯爷便提出可以偶尔以此替药,医官也确认过,确实可用。”


    景元帝稍稍平复了呼吸,空出手来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很快便会好了,父皇只是年纪大了。你瞧,现下不是没事了。”


    薛蕴容却有些羞愧,为人子女,这些时日自己竟全然没注意到父皇仍犯旧疾,丝毫比不上郑钰细心。这般作想,眼圈也渐渐红了。


    景元帝却用温和的眼神阻了她要说的话,又与她聊了一些未雨绸缪之事后便劝道:“时候也不早了,天气炎热,你也早些回府吧。”


    *


    出了清安宫,薛蕴容顺着梧桐道向宫门走去,路过桐亭时远远瞧见亭中站了一个人,还没看清便听见那人开口唤住了她:“阿容。”


    郑钰站在亭中,与薛蕴容隔了几步的距离,定定看着她。


    留意到她下意识停滞不前的举动,郑钰露出一丝苦笑:“你竟如此避着我。”不等她接话,他又落寞一笑,“不用担心,兴许不久后,我便要成婚了。”


    薛蕴容微愣。


    原来今日康王妃入宫是为这事,方才殿内的古怪氛围、成柯的欲言又止在此刻都得到了解答。


    “你不问问是谁吗?”


    “皇婶精心挑选,定然是个极好的女郎,何须我来操心。”联想起两位长辈的只言片语,薛蕴容并没有正面作答。


    郑钰对此兴致缺缺,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不过,无所谓了。


    他已有决定。


    “你我兄妹一场,倒也不必如此生分。我还盼着半月后的夏猎与你痛快比试一场,去岁你答应的可还作数?”


    去岁夏猎时,她与郑钰争抢围猎名次,彼时她以多猎得一只鹿的数量赢了郑钰,于是他便约定来年再战。


    这是小事,薛蕴容怎会出尔反尔:“自然作数。”


    “我期待着。”


    郑钰得到了想要的回复,也不再多作纠缠,侧身离去之际突然又被叫住:“那只鼻烟壶……多谢兄长。”


    郑钰侧对着薛蕴容,面容隐没在阴影中全然看不清,过了许久方才开口:“陛下待我的好,我铭记于心。”说完这句,他头偏了偏,可最终并未看过来,像是犹豫了一瞬后复又下定决心,大步离去了。


    *


    “郑钰要成婚?你听谁说的,这事连我都未曾知晓。”酉时刚过,众人纷纷散值回府,越承昀走的晚了些,太常寺人烟渐稀。松闻看四下无人,遂凑到越承昀耳边,耳语几句后,引得他大惊,故作此言。


    “邱大人长随的表侄的妹夫的婶娘的姐姐……总之有这么一号人物在康王妃身边当值,说王妃近日正在为小侯爷的婚事发愁。”


    松闻报出了一长串人的名号,颇为自得,“想必公子往后可以松一口气、不必时时忧心了!”


    越承昀却不大相信。


    若这般便轻松妥协,倒不像郑钰本人了。


    “少道听途说。”


    松闻一听顿时急了:“可是我听邱大人的长随说,今日康王妃入宫便是为了此事,小侯爷也被叫了去,此事八九不离十!”


    “事出反常必有妖。”越承昀瞥了松闻一眼,“假使郑钰真的要成婚了,难不成因为此事我便能放松警惕?”


    那可不行,世上男子千千万,他可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没了郑钰,指不定从哪冒出个宋钰、李钰的,先前渤海郡那位不是到现在还偶有来信吗?


    思及此,越承昀咬牙切齿。


    他还是前两日才发现郑云临会寄信来此,当然,明面上仍是由李氏发出的,可那又有什么分别?


    他至今仍未得知信件中写了什么,竟引得阿容露出几分笑意。


    可恨,这些男人没一个好货色!


    如今外有前世反贼之事未决,内有诸多小人暗中作乱,内忧外患,当真令人头疼。


    他恨恨地坐上马车。


    马车行了一段路却停了,越承昀掀开帘子一角看了一眼,原来被另一辆较为宽大的马车挡了去路。


    隔着前面的车帘,松闻的声音有些发闷:“是崔二郎君的马车。”


    那边马车上的仆从认出了松闻,于是向路内侧挪了挪马车,方才得以继续通行。


    两车并行时带起一阵微风,掀开了崔氏的车帘,露出车内人的下半张脸。


    越承昀不经意扫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第39章 第39章“不像我,老实本分,一……


    晋朝的世家子弟喜风雅,亦善骑射,三三两两常常相约于丛林之中,这种约定俗成的习俗从高祖时期起,一直延续至今。


    直到一百七十年前,武帝极好骑射,故而命人圈地打造了一个人造围猎场——松弦别苑。自此,便有了一年一度君臣共乐、子弟同游的集体夏猎。


    松弦别苑位于建康远郊,从城中一来一回需要近两日,因此夏猎十日需住在此处。是以,除却猎场内临时休憩的帐篷外,别苑内亦设有驻跸行宫。


    各家带来的仆从穿梭于别苑的各个角落,来回搬运马车上的行囊。而皇帝与诸位大臣极其家中子弟,则早早地入了猎场。


    猎场内林野葱郁,碧色连天。梧桐与垂柳交错而生,枝叶蔽日,阳光透过叶间缝隙照在柔软的草甸上,伴着微风吹动,整块原野竟如同流动的水波般起伏,一派好风景。


    薛蕴容从刚搭好的临时帐篷中出来时,远远瞧见几家贵女正聚在一起说笑逗趣,东风将她们的谈话内容卷至耳畔。


    “前几日崔府四周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多鸟儿?还站满了围墙呢,我在一条街外都听见动静了。”


    “好像是崔氏在为崔夫人办寿宴?”另一人不大确定,“但是只是小办,并未大肆宴请诸人,你们谁家亲眷受邀去了?”


    “我虽没去得成,但对于此事还是略知一二。我表嫂是崔夫人的侄女,她说那些鸟儿是崔二郎君请了能人训练了多日,据说是特意送给崔夫人作贺寿礼的。”


    听到这里,其余几人惊诧不已:“训练鸟来贺寿,这得是多大的排场与努力?”


    崔二郎君竟有如此心意?建康城谁人不知,这崔二平日里只知玩乐,对家中诸事全然不上心。


    几人面面相觑之际,扭头便瞧见整理着箭袖向这走的崔蘅音,急忙伸手拉住她。在听清她们的问题后,崔蘅音难得露出了尴尬的神情。


    她来此寻公主,结果在路上已被拦住几次,均是在问那日满府的鸟。


    “确实如此,二哥最近迷上了养鸟……阿母生辰在即,他便请人入府,这才有生辰当日的百鸟齐声贺寿。可声响颇大,实在是……”


    想起那日情形,崔蘅音有些头痛。


    百鸟贺寿,确实壮观,彼时阿母也为他有这份心意欣喜不已。但上百只鸟儿一齐养在府中,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分明训练时乖顺听话,可甫一结束便日日吵闹不堪,没过几日便惹得阿母头风发作。


    她委婉提了几次却无甚作用,二哥反倒又新接了几只鸟儿入府。


    甚至今日来松弦别苑,二哥都带着一只鸟。


    思及此,她带着怨气偏过头看向远处树下正在向诸位世家子炫耀着新宠的崔茂。又勉强应付了几句,匆匆脱身了。


    “崔茂心思倒巧。”见人走近,薛蕴容笑着开口。


    “好意是真,可麻烦他也不管,容姐姐可别再提了。”崔蘅音小声抱怨了几句,想起此行目的,心情旋即又转晴,“容姐姐,今日围猎,你带我一起吧。”


    对上她闪着光的眼神,薛蕴容提醒道:“先说好,这次有郑钰同行,可不会让着你。”说着,她像四周看了看,“只是一路上都没看见他。”


    “刚刚我还瞧见他与二哥站一处呢,还有卢氏的几位女郎……”崔蘅音扭头向树下瞧去,霎时住了嘴。


    薛蕴容顺着看过去,崔茂与一干人等均在逗鸟,唯独不见郑钰。只是那只鸟十分夺人眼球,鸟羽颜色鲜亮,隔这么远都能看清通身的金色光泽。


    只看了一瞬,她便收回了视线:“兴许……”


    “兴许歇息去了,毕竟别苑路远颠簸,兄长平日里身子也算不上多好。”越承昀从身后帐篷中钻出,十分自然地接上话,旋即礼貌颔首,“崔小姐。”


    “郑钰什么时候……”崔蘅音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提出疑问。


    话音未落,便被越承昀面带笑意地截住话头:“听阿吟说,崔小姐在书院时常照拂于她,我们兄妹感念于心。今日特意备了礼,只不过眼下不在此处。”


    “松闻——”越承昀不等崔蘅音开口,转身唤人,“替崔小姐引路。”


    怎么这么急?真是古里古怪。


    崔蘅音还欲开口,转念一想自己要说的确实说完了,又看了看神色如常的驸马,想到这半年来听到的有关他与郑钰的传闻,似乎品出了什么,态度和缓了不少。


    这才像话,毕竟容姐姐是这般好的女郎,驸马没有危机意识怎么行?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若有人要组队相较,我这三脚猫的骑射功夫自然不够看,可是与你们一起我就不必担心了,毕竟在这方面,你们可是最默契不过了。”


    她添了把火,这才满意离去,全然不顾听见此话一出便面露异色的驸马。


    越承昀强压心头的不安,余光却瞥见薛蕴容脸上淡淡的笑意,刚压下的那丝心慌又用了上来,一时警铃大作。


    郑钰真是……怎么快要成婚了还如此不安分!


    他定了定神,越发想知道定亲一事是真是假,于是试探着开口:“兄长可是好事将近?不是我刻意打探,是……同僚闲谈是说起。”


    “若此事当真,我理应提前备好贺礼,总不能这等小事也叫你费心。”


    “也许吧,只是有所耳闻。”薛蕴容扫了一眼,他眼底的刻意与微妙情绪尽显。


    这模棱两可的意思是……越承昀一时间有些犹疑。


    但没关系,因为——


    “方才我听崔小姐说到兄长在树下与诸位女郎交谈,还是觉得不够妥当,虽说本朝不必太在意男女分席,人家女郎不在意是豁达大度,可兄长眼看着都要定亲了怎么还不知……”


    “哎,男人本分最重要。不像我,时刻谨记着,可是相当老实本分。”


    角度刁钻,语气阴阳,重点更是放在了最后一句。


    不像我,可是相当老实本分……


    松闻一回来便听见如此清奇之语,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当他看清自家公子的眼色后,立即收了笑容、不自在地干咳两声,默默背过身往远处挪了挪步子。


    眼前之人穿着他一贯喜欢的青绿色衣衫,头戴素冠,面若白瓷、俊秀非常,端的是一副颇有气度、言辞清雅的君子之相。可一开口,却是这般弯酸之语。


    此言一出,薛蕴容不禁挑了挑眉:“你哪里老实?”


    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话。


    离得这般近,越承昀自然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她眼中零星的笑意。他知晓她并未生气,于是大了胆子,拿捏着言辞行动间的那个“度”,抓起薛蕴容的手抚上自己心口。


    半是叹息半是玩笑:“我怎会不老实,此心可鉴。不信,你摸摸看?”?!


    隔着夏季单薄的衣物,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顺着手掌被轻易感知到。


    分明半点也不老实!从哪里学的新花样?


    薛蕴容瞪了他一眼,手腕发力轻轻一挣,覆在手背的力道顿时松了。


    越承昀见好就收,在她有微怒迹象之前松了手:“我先去马厩看看阿敏。”


    薛淮敏此前因身体缘故,一次夏猎也未参加过。往年他只能留守宫中,是以今年五月未到时便期盼着今日了。巳时刚到松弦别苑后,便一头钻进了马厩,说是要和他的虹羽交流一番。


    越承昀说完这句便举起手一步步倒退着向后走,带着热意的目光始终未从她的脸上移开。


    “……嗯。”听他提及阿弟,薛蕴容顿时哑了火。


    *


    马厩中均是高头大马,因此薛淮敏的那匹体型不大的红马颇为显眼。


    衔青跟在太子身后,命马仆牵出虹羽,自己则去取了一把干草。


    薛淮敏一如往常般顺着虹羽的鬃毛向后抚,由于他课业闲暇时便会去看看虹羽,是以一人一马对此流程都相当熟悉。虹羽顺着他的手掌温顺地蹭了蹭,便低头准备嚼他手边的干草。


    薛淮敏顺势将干草向上举了举,几乎贴在了虹羽嘴边,虹羽顺着咬了几口。可下一瞬,一向乖顺的它却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撇过头。


    怎么突然又不吃了?薛淮敏一下愣住了。


    马厩外由远及近传来带着薄怒的斥责声:“我的鸟呢?不就让你们看了一会儿,就这么丢了?太不像话了,这可是我最为偏爱的玉喉声。”


    衔青探出头去,只见崔茂一边训斥着仆从,一边向此处赶。


    “哎呦,见过太子殿下。”见薛淮敏在此,崔茂愣了一瞬,旋即解释道,“我的画眉鸟丢了,仆从说先前见它向马厩飞了,因而来此探寻一番。”


    见薛淮敏了然点头,他才进入马厩内一通翻找。不多时,果然在某个角落找到了一只呆愣愣的画眉。


    薛淮敏顺着崔茂欣喜的动作看了一眼,那是一只尾羽灰扑扑的鸟,似乎是蹭到了什么脏东西,羽毛原本的眼色几乎被盖住了,只是在崔茂的极力抚摸下,才勉强透出一点金色。


    崔茂满面欢喜地离开了马厩,马厩便只剩薛淮敏与衔青二人。


    就在此时,虹羽又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甚至还甩了甩蹄子,比之刚刚焦躁更甚。


    “是这草料不新鲜吗?”薛淮敏不解。


    第40章 第40章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马仆,他忙不迭走近,查看了一番低头哈腰道:“太子殿下,此处供给宝马的草料都是最新鲜不过的了。尤其是给您的虹羽准备的,都是嫩芽尖尖,奴怎么敢用不新鲜的草料喂给诸位贵人的马呢。”


    说着,他将手中的草料展开,又给薛淮敏身后的衔青看,以证清白。


    “若这种事都不尽心办,假使出了差错,可是杀头的大罪呀!”


    听他这般解释,又仔细瞧了瞧刚取的干草,薛淮敏越发不解。在他仍在困惑之际,马厩外又传来动静。但他此时因虹羽的异样而感到不安,全然顾不上身后来人,更没留意到衔青不知何时已悄然退至一侧。


    “怎么了?”越承昀凑近时,瞧见的便是他一张满脸凝重的苦瓜脸。


    “姐夫!”听见熟悉的声音,薛淮敏顿时松了一口气,旋即又向他身后望去,并没有见到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越承昀知晓他的意思,半开玩笑解释道:“只有我来,阿敏不满意吗?”待薛淮敏露出无措的神情时,他复又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玩笑话罢了。”


    安抚了几句太子后,越承昀这才将目光投向一旁的马仆。刚刚他靠近马厩时,便听见了他关于草料的解释。进入马厩后,虹羽的焦躁异常反应也被他尽收眼底。


    种种事因下,他也猜到了几分:“将虹羽牵去饮些水,再新取些未放在外面的草料来。”


    见驸马未有怪罪之意,马仆连忙照着他的意思弥补去了。


    “可是草料有问题?”待人走远了,薛淮敏方才开口。


    纵使太子这个身份赋予了他万分的责任,使他在人前竭力表现得稳重镇定,比之去岁将情绪全然写在脸上时要好了不少,但毕竟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此刻,他的神情中还是带上了一丝惊惧。


    “尚未可知,不过谨慎总没错。”越承昀又问道,“先前此处发生过什么异常吗?”


    薛淮敏立即想到了先前崔茂寻鸟的插曲,但他不确定此事是否算得上异常。


    太子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看便知是有事了。


    越承昀并未催促,转而又看了一眼衔青。衔青对上他的视线,默不作声地点了头。


    过了片刻,薛淮敏带着些许不确定的语气终于开口:“方才,崔府二公子曾来此处寻一只画眉鸟。”


    听见“鸟”一字,越承昀眉心一跳。前些时日的鸟使他有些神经紧绷,下意识便看向小太子。


    “可我觉得此事也算不上异样,所以刚刚犹豫了一番。”薛淮敏被越承昀瞬间紧绷的眼神看的有些紧张,于是又极力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不过,那只画眉鸟灰扑扑的,约莫是乱飞时蹭了一身的灰。”


    他已尽数说完,再也没什么遗漏的了。


    崔茂的画眉鸟……


    越承昀思索片刻,他倒是听说了崔府之事,只是没想到崔茂竟痴迷至此,围猎也要带上。


    这时,马仆带着饮完水的虹羽回来了,它正嚼着马仆新备的干草,重新恢复了最初的温顺模样,瞧着已无甚大碍。


    薛淮敏高兴极了,上前正欲牵过缰绳,却被越承昀先行接过。


    越承昀轻抚上虹羽的头顶,它眨了眨眼睛,温顺地蹭了蹭他的手掌,再也不复先前的焦躁。他又从马仆手中取来干草,自己递至它嘴边,很顺利地便被吃干净了。


    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可细想仍有些不放心。


    “可备了别的太子可以骑的马匹?”此话是问向衔青的。


    话音刚落他又觉得不妥。马术中时常用来练习的马匹才与主人契合度最高,亦最安全。阿敏平日里最宝贝虹羽,几乎爱不释手,怕不是只会用它练习。


    此话一出简直是为难众人了。


    果然,衔青闻言迟疑片刻后缓缓道:“倒是带了另一匹棕马,只是殿下不常用它练习,怕是……”


    “是我思虑不周了。”他随机否了这个提议,转头看向薛淮敏,又确认了一番,“近日可有勤练马术?”


    得到的是小太子点头如捣蒜的回应,越承昀松了口气。


    思忖片刻后又补充道:“在猎场的这几日,若你需骑马,一定要带上侍从……不,”说着,他又否了自己的话,“这几日你若要入林中,必需叫上我或是你阿姐,切不可独行。”


    近日诸事连出,叫他很难不联想起前世惊马的那场恶事。


    彼时事发后,他仍以为那是场意外、是太子不善骑射且身边无人相陪而导致的噩耗。可重新来过后,身边发生的桩桩件件古怪之事以及眼下发现的事关马匹异样的蛛丝马迹,皆向他表明,有人刻意为之。


    思及此,他的呼吸竟隐隐急促起来。


    自己前世竟还因为此事与阿容吵了一架。


    “谁想见到阿敏发生这种事呢?”他不解于阿容的质疑,“纵使我与你观念不和,你亦不能随意构陷,岂不是寒了天下寒门的心?”他冷笑着用了构陷一词。


    只因那日,薛蕴容空口便说此事不是意外,线索均指向他身边的人。


    而他身边,不就只有那群寒门旧友吗?


    那是他们作为夫妻最后吵的一次架,是为他们决裂添上的最后一把火。


    薛蕴容红着眼嘶吼的模样犹在眼前,大颗泪珠从绝望的眼中滚落,她看向他的眼底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失望。


    眼角的泪仿佛擦不尽,她哭着笑着:“你我二人,都是眼盲心瞎之人罢了。”


    ……


    心脏仿佛被钝物一下一下敲击。


    他从前不与太子亲近,可亦不想看见他意外身亡,更不必说如今。


    阿敏决不能再出事,决不能让阿容再经历一次这种痛苦。老天给他这重生的机会,不就是想让他挽回遗憾、查清真相吗?


    只是,暗处的人究竟是谁?


    他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一旁的衔青低声道:“驸马放心,我会寸步不离守着殿下,这几日虹羽的饮食亦会亲自照看的。”


    越承昀神色复杂地看向虹羽,它正欢快地甩着尾巴,与往常别无二致。


    太阳已至日中,光从绿叶中洒下的光越发晃眼,地面上枝叶投射出的阴影也越发深了。


    越承昀出神地看着,只觉心头的阴影也在扩大了。


    天色正好,可暗处却危机四伏。


    树欲静而风不止。


    *


    前来传话的女使退下后,薛蕴容略整理了一番便去了景元帝的临时帐篷。刚好,郑钰与永嘉也在此处。


    临时搭建的帐篷虽然物件俱全、宽敞舒适,亦有冰鉴在侧,可眼下正是午时,身处此处还是感受到了一丝闷热。


    “阿姐!”永嘉看见她,激动地挥了挥手。


    一旁的郑钰正举着茶盏欲饮,见状晃了晃茶盏示意。


    景元帝离宫前便将一应事务处理得七七八八,眼下正是闲暇,心情大好。他看着眼前的一众小辈,笑问道:“我听阿钰说你们下午要去林中比试一番,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


    “我猜还有崔府的四娘子!”永嘉抢着开口,“崔四娘喜欢阿姐,肯定不会放过夏猎这个机会。”


    “是,有阿音、阿敏,还有承昀。再休息一会儿,我们便出发。”薛蕴容笑道。


    “阿敏也要去?”永嘉讶然。


    “是啊,这小子可是缠了我许多天。”


    “阿敏马术练的如何了?”郑钰忽然开口。


    “倒也不差,这大半年间一直勤于练习,只是箭术差了点。不过,倒也不拘这个,只当叫他跟着开开眼罢了。”


    景元帝颔首,又交代了几句后面露倦意:“这些日子也不知怎么了,略多说几句便有些疲乏。”他笑了笑,扶着成柯起身,“你们年轻人在此歇着吧,我先回行宫了。”


    “皇叔与我们闲聊时没说几句便有些走神……”永嘉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面露忧色。


    “许是近日事务多,况且来猎场的路途颠簸难行,陛下应当是没休息好。”郑钰低头抿了口茶,“前几日的脉案我入宫时,医官诊脉说一切都好。”


    这些时日,郑钰时常与康王妃出入宫中,薛蕴容自然知晓此事,故而放下心来。


    在帐内休息了片刻,有女使前来传话,几人便纷纷出了帐,向林场走去。


    刚出帐篷,郑钰身边的仆从便走上前称有事禀报,薛蕴容见状便带着永嘉先行了。


    林场入口处,崔蘅音已经坐在马背上候着了,身侧则是几个牵马的马仆。又略等了片刻,便看见越承昀带着薛淮敏出现在视线中。


    待二人走近时,她留意到越承昀眼中带有一丝凝重,而阿弟也咬着唇,顿时察觉出了异样。


    “方才出了点事……”越承昀低声开口,下意识避开了剩下几人,将马厩中虹羽的异状仔细说与她听。


    薛蕴容拧眉,在听说虹羽眼下已恢复如初时仍未放松。


    她还未开口,便被薛淮敏揪住了衣摆,他一声不吭,但眼底已写满了情绪。


    他还是想去。


    三人的踌躇之态很快便引起了永嘉的注意,她放下马鞭正要走来,却被刚到此处的郑钰叫住。郑钰用手指点了点她身后,提醒道:“你箭袖松了。”


    闻言低头一看,箭袖却完好如初,永嘉震惊:“你耍我?”


    郑钰神色不明:“看错了。”


    抱怨几句的功夫,那边三人已经走近。


    薛蕴容不忍心让阿弟失望,终于松了口。


    林场树木挺立茂盛,投射下的阳光被枝叶切割成一块块的碎金。仅仅是站在林场入口,凉气便扑面而来。


    “走吧。”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