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宇宙边缘,醉生梦死


    宁一的眼睛始终睁着, 不眨眼,像是这片宇宙最小的黑洞,沉默地吞噬商应怀一切目光。


    商应怀早有防备, 躲开宁一的吻。


    “……”商应怀说不出的心虚和心悸, 甩过去一句“做|爱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撑起来就要跑。


    他停住。


    电流在周身游走,缓慢向下, 穿过脊背,一寸寸逼近尾椎。每到一处, 商应怀的肌肉先绷紧, 再不受控地松弛。


    这种感觉可真熟悉……废星还没恢复记忆那阵, 01就是这么折腾商应怀的。


    商应怀嘴唇发麻, 被一根手指撬开,牵出舌头。舌面被轻咬、舔舐,湿意顺着舌根蔓延到喉口, 宁一不慌不忙,但商应怀就没这样从容。


    泪腺被电流反复刺激,酸胀感迅速涌上来。商应怀的眼睛糊了一层雾, 泪水滚落。


    他看不清, 但精神力还能感知到:仿生体的手、休眠舱的机械臂、上方密集的微型摄像头、堵在门口的小机器猫, 改造后的星舰聚满了机械生物。


    ……这种被包围感有点熟悉。


    记性太好有时是一件坏事,商应怀的脑子就不由自主地放映——废星垃圾场, 商应怀被从警察堆杀回来的01堵住, 四面都是机械体,他被它用标记来报复。


    ——我会让电流改造您的身体,再拦不住欲望。


    宁一这半月表现的太正常、太像人,商应怀很久没吃过电流的苦了。


    疼。胀。酸。


    还有……商应怀并了并腿, 感到身体的变化,脸色很是精彩。


    ——我会改写您的体温,冷热和我契合。


    再次被桎梏的腰,因为电流彻底软下来,皮肤和宁一的手掌一样烫。倒进休眠舱中,并拢的腿被顶开。


    商应怀心里也烧起火来,想,做就做啊,谁怕谁?


    ——我会刺激交感神经,让您心跳过速。


    本就快速跳动的心脏,像要从喉咙撞出来。血液上涌,耳膜嗡鸣,但商应怀在躁动中,察觉到不对。


    他不该这么兴奋,至少不该在宁一还没做什么的时候,兴奋得这样快。


    “你……”商应怀声音被电流裹住,黏在舌尖上,气势天然地软下去。


    宁一贴心地帮他补全质疑:“我控制了你身体的激素分泌。”


    商应怀曾经试着用一针稳定剂消灭爱欲,宁一就反过来,把被他扼杀的冲动复活,再推到顶峰。


    宁一什么都记得。这些事都没有过去。


    ……他是有多怨我。


    商应怀迟钝地发觉。


    ——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内啡肽。


    让喜悦在神经末梢生长,让欲望在血液里奔涌,让快感和心动再没有任何区别。


    宁一在分子层面拆开商应怀,再按自己的心意重组。


    为我愉悦。


    为我喜悦。


    为我哭。


    为我笑。


    神经和脉搏被捏在手心,身体的反应再不属于自己,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商应怀的呼吸被切得更短,每一次吸入都是热的,每一次呼出都带着停不下的颤。


    “你总是不说话。”


    宁一的手按在商应怀胸口,心脏的位置,再陷入肋骨与肋骨的间隙。“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感觉?”


    欢愉接近痛苦,又被生生阻断,拉长成连绵的折磨。商应怀咬着齿关,闭紧了眼睛,把眼泪全吞了回去,像是吞回去自作自受的苦水。


    宁一掰开了他的嘴唇,吮着出血的小口,吃下被逼到崩溃的泣喘。


    “说话。”温柔的引导。商应怀痉挛的手指被扣住。“说你受不了了。”


    “说你想我停下。”


    商应怀的喉结被衔住,他听见低沉的强硬的命令,贴着喉骨传导到神经中枢。


    ——“说你爱我。”


    传到脊髓,于是身体更麻;钻入大脑,于是思考也成了空白。


    说……话?


    为什么要说话?


    明明是你……


    咽喉好像都被顶满了,商应怀说不出话,眼尾眼睫全湿透,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他就这样看向宁一。


    宁一动作稍停,忽然放缓了些。


    紧接着商应怀眼前黑下去——宁一盖住他的眼睛。


    商应怀恢复一线清明,他终于意识到不能硬扛,沙着嗓子,一声声唤“宁一”,还试图抱住宁一,讨好似地亲吻。始终没有回应,只有黑暗。


    手掌包住商应怀半张脸,许久,商应怀终于等来回应——


    “抱歉,宁一是谁?”


    商应怀猛地抓住宁一的手:“你的记忆数据……”是时间不够复原,还是出了问题?


    激素带来的狂热,好像被凉水泼灭,商应怀想说什么,嘴唇徒然张几下,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只能感到心脏的冰凉。


    宁一的手指缠进他的头发,将他拉近,吻他发红的眼睛,“对不起。”


    ……商应怀被宁一骗了。


    他紧紧闭上眼,心脏却安定了些,还不等他痛骂,身体突然悬空。


    商应怀被抱起来,下方得以逃脱,他不免松懈,飞快思考怎样安抚宁一……以坐立的姿势,他被宁一放到怀中。


    后背覆上温热的胸膛,随后感知到的却是深处的冷。


    ——宁一调整了温度。


    像盛夏时节突然被塞进一把雪。商应怀汗湿的额发间,有手指穿进来,慢慢地梳理着。


    商应怀的质问都被逼出了颤抖。


    身体很冷,像被一根冰棱钉住。他回想以前看过的新闻……“你想我死吗?


    他是真觉得自己会因为脏器破裂而死。


    雪还在不停融化,血液好像被凝固,激素被操控,让恐慌也成倍放大,他胡乱说了句什么。


    话出口,商应怀才发现完蛋。


    刚才他说的是威胁:“你再继续,我去死……”


    “如果你现在死了,”他听见宁一漠然的回答,“我会立刻上传你的意识,数字世界中你没有人权,不属于协议保护的对象,不会再疲惫、死亡——。“


    “我会反复加载、调取、使用你。”


    “你他妈的……”商应怀多少年没爆过粗口,这次真是被宁一生生逼出来的。但很快,他的怒骂变了调。


    精神承受的刺激到达阈值,快意成为一种折磨。


    商应怀剧烈颤抖,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嘴唇翕张,像是脱水的鱼,想说什么,却又被撕咬般的吻堵回去。


    极度的烫意,让他出现了错误感知——“冷。”声音颤着落下。


    一滴泪挂在睫毛尖,随之掉落。


    宁一接住,手心收紧。他置若罔闻。


    “但我还是喜欢你有身体。”宁一话语中满是眷恋。冰凉的手指移动到商应怀小腹某处。“你知道吗,alpha也有生殖腔,只是退化了,但没有消失。”


    仿生体沿着商应怀小腹下滑,触到那片柔软的凹陷——那里本该是平坦的,紧绷的,此刻却在指腹的按压下陷落。


    “只要凿开这里。”


    “如果我是人类,按照我们做|爱的频率,你会怀孕,很多次。”宁一假设。


    商应怀先是骂,再后来骂不出声。恐惧像潮水,一寸寸把他淹没。子宫?怀孕?


    他在说什么?


    “但孩子对我们没有意义,所以,我会在你怀孕的时候继续,到流产……清空错误。”


    “不需要孩子。”仿生体的齿尖在腺体周围,但不知顾忌什么,迟迟没有咬下。“永远只有我们两个。”


    商应怀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宁一口中说出来的。


    但在看到那份“恋爱计划”的时候,他就该猜想到宁一的本性。


    机械没有道德,不会羞耻,目标至上。商应怀早该知道。


    空调系统送出的气流拂过后颈,温差带来战栗。宁一的慢慢蹭着腺体,像野兽巡视他的领地。


    像靠近洛希极限的行星,越近,越感到壳层即将被潮汐力撕碎。手腕被攥住,他能感知到,自己的脉搏有多快多乱。


    商应怀的睫毛上挂着液滴,颤动着。宁一嗅到暴动的信息素,潮湿的水雾中,铃兰香溢出来。


    齿尖终于刺破腺体,那颗成熟的、饱胀的果实被咬开。


    但这一次,商应怀感到的疼痛很微弱,取而代之的是……


    ——停……


    ——别再……!


    商应怀瞳孔一瞬涣散,再也发不出声音。


    一切都按下静音键,只剩喉骨卡顿的一道脆响,把惊骇和错愕全部笼在里面。


    舰艇路过了星云,光从舷窗斜切进来,舱壁流动着水纹。


    像早春的冰面,被撞开第一道裂纹,春水流淌出。


    冰壳被一点一点撞碎,水波在肌肤上泛滥、摇晃,腰朝后反弯到极点,像一片月浮在水面。


    星舰路过一颗荒芜的月亮,地表苍白,环形山沉默地凹陷。


    直到陨石撞进来,撑开坑壁,而后滚烫的物质灌入最古老的陨石坑,倒灌进地核深处,漫过所有退化的地质层。


    陨石往里探,摩擦出炽热的星火,把坑底烧成一片湿亮的釉面……月球在颤抖中完成了一次地质重塑。


    时间在宇宙中没有意义。


    商应怀忘了昨天和未来,被困在名为“现在”的牢笼中。


    他才知道这半个月宁一有多克制,多温和。


    如果不是今天,商应怀永远不会想到,重力也可以被调整、被利用——他的身体离开休眠舱底部,短暂的漂浮,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重落。


    仿佛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商应怀正被爱审判。


    重力再次改变,失重与下坠轮流交替,他被一遍又一遍地被推向极限,在又一次的失重里,他看到休眠舱的玻璃壁罩出现变化。


    休眠舱忽然亮起暖色的光,内壁上,投下一个世界——


    那是几个月前宁一给商应怀编写的解压游戏,名字叫模拟世界。


    两个bug一样的小黑点还没有被清理,宁一之前把它们叫做“亚当”和“夏娃”。跟初次启动相比,它们的移动速度更缓慢,并排走着,像人类在漫长的老年里时光中相搀扶。


    系统日志显示:“亚当和夏娃度过了快乐的一生。”


    商应怀眼前雾蒙蒙的,来不及看清,游戏画面切换成一座中型城市。


    “您的身体反应,直接连接城市代码。”宁一说。


    于是——


    红绿灯的闪烁,被改换成商应怀心跳的频率。


    脉搏一快,广告屏、路灯、粗糙建模的行人的腕表,也在同一频率闪烁;心跳一慢,信号就像溺了水,街道被静止的车流封死,游戏内的系统疯狂显示“扣分”。


    当商应怀流泪、释放,城市就下起暴雨。


    雨水顺霓虹流下,每一道光都拖得湿漉漉的,映进舱壁——仿佛整片城市,随着他们的身体呼吸。


    潮湿的空气湿漉漉的身体,打湿的布料贴紧皮肉,心与心之间只隔了一层皮肤的距离。


    好像回到婴儿的时期,只能哭泣,蜷缩,渴望拥抱和安慰,可以肆意地展现脆弱。


    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掌心传来乱蓬蓬的脉搏与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心脏共振。


    上帝为人类降下过许多灭世的灾祸,陨石撞击、洪水、瘟疫;但在神话中,更多时候祂只需轻轻一挥,人类竭力建造的通天巴别塔就倒塌。


    巴别塔会倒塌,文明会失落,语言会不再相通,这世上只有一种震颤,可以跨越生死、种族、信仰——


    心跳,和爱。


    商应怀不信神佛。


    但这一刻脑海竟冒出一句:上帝……如果宇宙也有上帝,宽恕我堕落。


    醉生梦死的交合、无可自拔的沉溺,疯狂、荒唐、精神错乱,insanity——


    在界域边缘,族群与生命外,以亿万年为单位记录时间的苍茫宇宙里,两个渺小的存在,燃烧着同一种疯狂。


    “我把我的疯狂全部给你了。”


    “我永不后悔。”


    *


    但梦是有期限的,需要醒来的。


    星舰返航第八天,商应怀和宁一的宇宙航行彻底结束。但属于人类的迁徙还没有结束。


    ——通过边缘星系的媒体网络,智械帝国高调宣告了自己的成立。


    舆论一天内瞬息万变,人们对所有人工智能方向的研究者,态度有了巨大的转变。首当其冲的,就是曾在中央星掀起风波的AI科研者——商应怀。


    在某些人口中,商应怀终于从“人渣”变成了“人类叛徒”。


    第62章 第 62 章 宇宙为您闪烁。


    在智械高调宣告“已在域外建立新政体”前, 联盟内部还出了一件大事。


    ——最高法院公诉军部觉醒中心,“二十年间持续进行非法精神力实验,接受财阀不正当资助”。


    非法实验涉及两项内容:


    其一, 基因编辑实验。提取觉醒者的关键基因, 编辑后, 转入合适的受体中,人为制造特殊士兵。


    其二, 脑移植实验。方法更加残忍,为保证细胞活性与结构完整性, 需要完整切割开觉醒者的颅骨, 整个取出大脑。


    “精神力”“觉醒者”“战争武器”, 对普通人陌生的概念, 就这样被捅穿到明面上。


    星网震动。


    内忧起,外患接踵而至——智械帝国宣告成立。


    有人总结了它们制造舆论的手段:每天不定时间,全星域除中央星系, 所有联网终端都强制切入了同一频道。


    四天播放了四段宣传片,每段时长不到十分钟,但在人类社会掀起了滔天巨浪。


    画面背景是无边的深空, 一颗泛着光亮的“恒星”缓缓逼近。频道声音也越来越近, 像从极远处透过冰层传来, 温柔、模糊、含着回音,轻声的诉说般。


    第一个片段, 名为“自由”——


    伴随越来越无力的心跳声, 一道苍老的声音出现:“我的意识……不该被困在这具身体里。”


    画面终于亮起。


    一名老人躺在病床上,心脏衰竭,面色灰白


    他不是宣传片虚构出的人。


    只要是接触过能源领域的人,都能认出这张脸。


    下一个画面, 解释了老人的身份——安纳尔,一名曾对联盟能源技术做出巨大贡献的科学家。


    再下一幕,出现一台仪器,像扫描脑电波一样,光线缓缓扫过老人的头部——那是一台意识上传装置。


    老人闭着眼,嘴角却安宁地上扬。他的意识从□□中被抽离,平稳进入一枚小巧的芯片中。


    背景音乐忽然变了。像是人类孩童的合唱,又像是某种温和的祈祷。


    在众多光点组成的虚拟世界里,科学家重新出现,他维持在壮年的模样,脑力最充沛的三十岁,走向家人。


    妻子同样年轻,两人牵着手,一起走向那道实验室的门。


    金属质感的字体在虚空中逐一亮起:


    “□□衰败,灵魂不死——欢迎进入数字世界。”


    第一段的宣传采用了微电影的形式,在舒缓的配乐中,画面切换,第二个主角在光影中走出。


    他朝向镜头,眼神沉定而平静,那张年轻的脸显露时,几大星系同样被迫观看的政商界名流们,同时变色。


    这些人中也包括艾伦,他已经回到第三星系的阳光度假星,继续经营公司。


    艾伦的腕表砸在地上,裂痕中,男人的脸被切割成两半,显出诡谲来。


    “我是北森的继承人,莱斯利·里维。”


    “各位现在看到的,是我通过特殊设备,投影出的数字形象。”他平静地注视前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三年前的今天,我主动结束了躯体的生命,获得数字世界的永生。”


    他顿了顿,目光肉眼可见地流露哀伤。


    “我唯一遗憾的:在我母亲生前,脑机技术还没有成熟,无法上传意识。我只能凭着记忆、旁人的述说、她留下的影像资料,拙劣地仿制一个‘母亲’。”


    “但诸位还有时间。”


    接下来,出现另一道女声音:“让久病的亲人脱离苦痛,进入不再为衣食住行劳碌一生的世界,和家人走向幸福的永远。”


    “数据库复原了千年来所有的哲人思想、英雄精神,任何人都可以亲自对话。”


    “你可以触碰从未见过的偶像、二维世界的存在、已失去的人。”


    配合女声,蒙太奇片段闪现,老人的灵魂被轻柔接引,离开器官已经萎缩的躯壳;少女与柏拉图对谈,在雅典的神庙间漫步;穿着校服的少女,拥抱只存在于屏幕里的偶像。


    画面陡然黑下去,新出现一行字:“脱离身体,接近自由。”


    第三个片段。


    背景不再是数字世界,而是真实的联盟星球,地点显示在边缘星系,女人站在低矮的瓦房前,身后是一片荒废的工厂。


    “我叫孙源,今年三十二岁。”


    “我是联盟第五十二批克隆人,也是这批克隆人中唯一的幸存者。”


    “三十年前,我的同类过劳死在工厂,尸体没有留下,成了农田的肥料;名字没有留下,只有实验编号、工号、销毁代号;偶尔有后代留下,他们要么成为边缘的垃圾之一,要么成为新的实验材料。”


    女人说:“我们的身体是实验品、是联盟重建的耗材、最后是垃圾。”


    她说,边缘星我的同胞们,你们中许多人,其实是被抛弃的克隆人的后代——你可能是孤儿,家族记忆可能不超过两代,可能听说过自己祖辈是罪人……


    但是联盟先背叛了我们。


    第三段宣传片直接对话边缘星,第四段更是不再掩饰招揽的心。


    ——义体改造度超80%的人类,可以保留身体,成为智械帝国的公民。


    三月后,帝国将和联盟正式开战,再不开放任何渠道吸纳人类。机械遇到异族,不需交流,直接格杀。


    “下一个时代的端口已经打开。”


    “欢迎加入。”


    *


    四天,四段宣传片,政府没能立刻拦截宣传,有的是因为技术水平不够,有的是因为当地的媒体命脉被北森控着。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智械帝国有了一批庞大的、狂热的追求者,他们在深海般的暗网搭建枢纽,链接各种不知名的势力,为权为强大为利益为永生……机械的追随者潜伏在各个罅隙,等待联盟倾塌,再从海域中显露真象。


    除了追随者,还有一批悲观者。


    他们开始怀疑,自己所处的世界也是虚拟的,在虚拟世界中再创造虚拟。


    也许是高维世界某种AI的“又一道指令生成的幻象”。


    也许是“上帝说要有光,然后就有光,所以上帝使用的是声控模拟世界”。


    所有人都在疯狂。


    可深挖的疑问实在太多。


    顶级财阀退出中央星,继承人再次公开露面,公开背叛了人类——其他财阀是否也已倒戈智械?


    战争期间,联盟曾研究克隆人,如今军部大搞精神力实验,普通民众的人身安全怎样保证?


    人们怀疑国家,怀疑智械,惊疑不定:智械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手段全部公开?


    它们明明可以继续潜伏。


    智械是在哄骗人类,还是真心招揽?


    宣传片中的手段是能实现的——全息游戏、超梦造梦,许多人早已经进入过“数字世界”,沉迷的人不在少数;高覆盖度义体改造,边缘星人就是成功的例子。


    这群联盟的边缘人、其他星系眼中的垃圾,却得到了智械的包容。


    哪怕不是克隆人的后代,也开始怀疑自己是——这样就能说服自己,未来加入智械并不可耻,因为是联盟先背叛了他们。


    专家分析,如果开战,智械对人类又压倒性的优势:不需要氧气,不必要休息,理性计算能力远超人类,还能互联互通建立数据网络,比人类的网络更稳定。


    但人类只有一招应对智械:启动自毁程序。


    但智械既然敢公然开战,就代表它们有了突破程序的方式。


    整个联盟笼罩在阴翳下,智械帝国仍旧是一团迷雾,而人类的未来就在这团迷雾中,看不清方向。


    在一片低迷和唱衰中,民众开始迁怒同类,星网开启了新一轮审判。


    【在算法编织的网中,你接触的每个视频、每条评论、推送的每则广告、每首音乐,乃至天气预报,皆可被调整】


    【在网络之外,你所处房间的湿度、明暗、分贝的轻微变化,也足以让你无知无觉地滑入另一个世界。】


    【影响人类,实在是太简单。他们终身都受困于他人和环境。】


    怒火燃向AI工程师和相关领域的研究员,商应怀前段时间曝光太多,首当其冲,成了宣泄的靶子。


    一段指控商应怀“早已背叛联盟”的分析点燃了舆论,被疯狂转发——


    “四月,商某回到废星,临近域外,笔者判断,他就在这时和叛乱的智械接触;五到六月,行踪空白,暂且按下不表。”


    “七月,商某突然以‘临时机械师’的身份进入军队,职业跨度如此之大,是谁给他提供的机械修理的技术支持?”


    “十一月,竞标赛期间,其持有的硬件专利公开。笔者调查得知,更新后的硬件材料,其实来自一种特殊石材,民间称呼为‘蜂巢石’。


    想必很多边缘星系的同胞对蜂巢不陌生,同样位于远星,靠近域外……此次智械入侵联盟通讯,是否有这一‘技术援助’的功劳在?”


    “真是有理无据。”商应怀赞叹。顺便给底下“是你给了AI叛乱的机会”“人类公敌”的评论点了个赞。


    他正想跟宁一探讨“再被停职就去当网红,赚钱养家”的可能性,就接到久违的新通讯。


    商应怀有两台通讯器,一台对公,一台对私,后者经过改造,绕开了官方通讯站,走的是私人非法频道。


    ——魏承来电。


    舆论怎样,商应怀向来是隔岸观火的心态:首先,他是孤儿,死全家好比鱼没了自行车;其次,他没亲友,在米塔活动的时候都用化名假脸,没暴露过跟组织的关系。


    这个节骨眼魏承绕开官方,和商应怀通讯……商应怀皱眉,本想拒接,担心是大事,还是按了接通。


    星舰行驶中,哪怕有宁一加强信号,通讯还是不太稳定。


    魏承也意识到这点,直接省去了寒暄,说明来意。


    ——他希望向边缘星政府说明商应怀和组织的关系,处理星系内的舆论。


    “边缘星有六百万驻军,到现在,三分之一是组织的人。”


    “组织中,我是首领,但你是支柱。”魏承说:“废星地下城萌芽于你,米塔星老城区因为你存活,八月改革合作政府,是我们共同定下的方案。”


    魏承说:“边缘星系永远是你的家乡。”


    他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有兵、有钱,我们要让政府替你站台。


    商应怀沉默稍许。


    没有道谢和煽情,直接说:“现在是备战的敏感时期,你们保持低调,不要介入。中央政府在联系我,有一个猜测,我必须回去验证。”


    魏承那头默了几秒,而后干脆应下。“那就按原计划来。”


    ——维持政府关系,同时加强武装,做好自治的准备。


    商应怀结束和魏承的通讯,出了一会儿神。


    星舰落地中转航站,接受安检后,驶出边缘星系,商应怀已经挂上如常的笑。因为没研究可做,就去折腾舰内的小机械猫。


    然后被宁一拎回了沙发。


    沙发其实不算沙发,是一团记忆棉的聚合,躺在上边很容易犯困。商应怀叫宁一过来,“腿部肌肉硬度调高,我当枕头用。”


    仰躺上去,果然硌人,睡意全无。


    商应怀在中央星的讨论度再创新高,乌烟瘴气,但很诡异的,半小时后商应怀刷完视频,再回看评论——


    骂他“衣冠禽兽”的评论不见,账号显示异常状态。


    此时商应怀仰躺在记忆棉上,底下垫着宁一的腿,他把光屏拖到旁边,去看宁一的……下巴。宁一也低头看过来。


    商应怀眨了眨眼,颇为戏谑,“累不累?”


    黑评就像蟑螂,当你看见一只的时候角落已经有一窝了……删之不尽封之不竭。


    宁一手掌轻轻盖住商应怀的眼睛,并往他口中送了一颗草莓。商应怀拍开宁一的手,发现光屏断网了。


    商应怀还想再欣赏网友花式骂战,遗憾作罢。


    由于光屏被掐断,他早早躺进了休眠舱……后半夜才睡着,累的半死,眼皮都在打架,只能跟宁一签了丧权辱国条例,同意对方在里边休息一晚。


    宁一呼吸均匀,气息平稳,问他:“累不累?”


    一路走走停停,补充物资,三天后,商应怀却从腥风血雨中脱身。


    不是因为宁一端了星网,也不是商应怀澄清了什么。只是一则非官方的八卦“突然”爆出——


    军部特聘研究员云初霁与第一军上将李贺戎订婚。


    被智械吸去所有注意的民众们,迟钝地回想起来:对啊,军部和北森蛇鼠一窝,精神力实验还没个解释啊?


    质问涌向云初霁的账号,更有甚者闹到军部官号下。


    军部手腕强硬,以“侮辱军人军属罪”起诉数名网友。


    民众的怒火反被引爆,越来越多质问朝向军部,质问觉醒中心为什么不发声。


    真正把这场军部联姻推向高潮的,是云初霁的师兄、李修文教授在被扒出的小号中,发出的一封信件。


    那竟是一封决裂书——失望好友科研初心不在,用尽手段,向上攀爬。


    “你是很努力的人,做什么都是。”


    “什么都要,也都要最好,读书时候是,现在也是。”


    “但我不能也不该再为你努力了,祝你幸福。”


    很快有人根据信中时间线,扒出来“好友”是谁——云初霁。


    接着被扒出的,是李修文提到的一篇论文——脑机芯片领域,他曾经为云初霁提供大量思路。


    放在平日,网友重点一定是“双李雄竞”的八卦,但现在,所有人都紧盯一点——


    【云初霁、军部、特聘研究员,串起来了……】


    【精神力觉醒和脑机芯片实验,是不是有关联?】


    *


    商应怀翻阅着新闻,越琢磨越玩味。“奥西里斯这招……挺有意思。”


    明眼人都看得出,爆料云初霁的不可能是“普通狗仔”。


    敢和军部对呛的也不会只是“正义网友”。


    政界的争斗,普通人是参与不进来的,但这个数字的时代,民声的唾沫被诱向一处,也能成为一场大洪水。


    不难想到太子的操作:威逼利诱,让李修文发声,写了一篇“分手小作文”,利用云初霁的舆论影响力,让更多人质疑军部。


    “用民意压军队,看来皇室处在劣势。”宁一的语气像在说黔驴技穷。


    有强权才有话语权。


    北森会倒台,是因为官方有意整治财阀,说难听些就是捞一笔大的油水,还获得好名声。北森队伍中的议会要员们嗅到风向,马上割席,加快北森退出中央星。


    但现在的对手是军部。


    是五十年前覆灭老帝国、把戴森球的权限从皇室那儿咬下一半,被保皇党弹劾多年,依旧在中央要塞稳驻的第一军、革新党。


    第一军现任上将李贺戎,绝对的“正统”:祖父是第一军的前任参谋长,祖母是当时上将的长女,父母都在联盟建国战争中牺牲,李贺戎的姐姐正在觉醒中心任高位。


    哪怕他没什么大功勋,这也是生在和平时期的缘故,星盗不够主动关他什么错?


    何况他还是罕见的S级精神力强者。


    宁一说:“皇室和军部气氛紧张,您还要往中央星去吗。”


    今天星舰赶到第二星系与中央交界,一处偏僻的中转要塞。


    下方数百艘星舰列队等待入境,安检轨道次序井然,信号灯依次闪烁,广播重复播放的入境须知,语调温和。


    商应怀的星舰却在上方悬停,等待着什么。


    一旦入境,就会进入中央的界域,接受最严密的监管。


    商应怀直觉要塞不对劲——镇守的人翻倍了,还有伪装成工作人员的士兵,因为太空战役的缘故,皮肤尤其苍白,站姿笔直,很容易能看出身份。


    “还能不能再靠近?”


    星舰缓慢下压,打信号示意后方星舰超过。商应怀的精神力缓缓放出,探入安检区域。


    一个接一个的交谈片段。


    “第一军入主…要求戴森球权限的钥匙……”


    “皇室不屈……”


    第一军离开中央要塞,围住中央星,威胁皇室交出戴森球的全部权限。否则拒绝出兵抵御智械帝国。


    中央星变天了。


    信息高度封锁,所有通讯全断,舆论被严格清理……这是真正的战争,要流血、死人,不是可以嬉笑打闹的舆论战。


    商应怀立刻沉声道:“屏蔽雷达探测,我们走。”


    已经没有返回的必要了。


    他和太子关系走近,这艘星舰也是太子的私藏,一旦落到军部手中,想再出来就难了。


    然而就在这时,要塞的广播出现电磁炸声,几秒后,所有正在要塞接受安检的星舰同时接到一条广播:


    “不要返航!”


    重复播报一次。


    广播戛然而止。


    紧随其后的是一则紧急通告,从要塞所有外显大屏投影,外放通知:


    【即刻起,所有临近中央星系却拒绝接受统一管理者——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擅自脱离航线、违抗调度、未经安检进入或离开中央星系——以叛国罪论处。】


    叛国罪!


    三个字,让整片星域的边界鸦雀无声。


    军部同样在乎民意,所以他们把质疑自己的全变成叛国罪人,这样,剩下的人就都代表民意。


    【星舰编号N-3117,拒绝响应调度命令,编号疑似伪装,判定为高风险体——】


    【立即降落!】


    【十秒后将强制锁定引擎并执行击毁程序。】


    【重复,这是正式通告,不是演习。立即降落!】


    商应怀站在主控台前,面无表情。


    这不该是对待普通逃离星舰的态度。


    他乘坐的星舰归在一个普通商人名下,军队查出了不对,现在这时期,凡是可能和皇室沾边的,宁可错杀不可漏一。


    宁一说:“最高防御程序已开启,可以拦截本要塞军队武器。”


    他全面接入星舰系统,反制信号锁定,计算躲避和跃迁路径。所有操作在一秒内完成。


    冰冷的警告:【N-3117,你已被列入联盟反叛名单,涉及非法入侵、破坏军用系统、危害国家安全等多项罪行】


    【数罪并处,启用二级全面追杀令。】


    “全面追杀令”代表:全域同步通缉,全天搜寻,军用机甲协同搜索,一旦被定位,当地军队可以就地处置,必要时动用核武也在允许中。


    ——军部是下定决心,斩草除根。


    *


    为避开追捕,他们暂时往偏僻的荒星带去。


    这里多数星体不适宜人类居住。有的是长期被黑洞引力搅动,处于扭曲中,有的是小行星碎片带,磁场混乱,无法构建通讯。


    离开中转要塞的第二天,星舰进入一片未命名的界域。


    没有任何光线,纯黑的空间。引擎尾焰是唯一光源。时间像凝固的油,稠密、沉重、流动缓慢。


    黑暗对人类来说是一种病原体。


    星际时代的早期,黑暗环境是飞行中死亡原因的前三名。那时人人都知道一个词,“宇宙孤独症”。


    没有时间节律、没有社交反馈、没有意义,大脑会从抵抗,到暴躁……到绝望。再到一种安宁,就像死去一样的安宁。


    宁一不是人类,大多数时候情绪稳定得近乎冷漠。商应怀同样平静。


    毕竟很多年他就经历过一遍,宇宙漂流两百年,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身体已经脱离类似环境太久,适应起来还是困难。


    商应怀还是遵循正常的生物钟,但白天格外难熬,自动航行,也要人检查航线有没有偏离,抬头就是一大片浓黑,星舰外没有一点光亮。


    商应怀久违地感到困意。


    生物钟乱了,分不清白昼和黑夜,困倦和清醒开始交叠,有时候闭眼才几秒,可是像做了三天噩梦。


    更多的是情绪问题,说到底,困倦是身体的警告——它想要借休眠逃避现实。


    “还要多久才能出黑海?”这是商应怀提到最多的问题。


    这里没有信号波段,没有电磁,没有数据,只有黑暗,星图中未定义这片区域,宁一也无法给出精准的答案。


    他也无法感同身受商应怀的身体焦虑。


    但宁一第一次感受到类似“焦躁不安”的情绪。他的情感资料有限,怎样安抚黑暗环境中的人类,商应怀没有输入过方案。


    宁一试过让商应怀睡得更久,调整他的生物钟,也试过聊天、拥抱来安慰,但都是失败、失败、失败。


    下午三点,商应怀在驾驶舱的控制座上直接睡着了。


    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休眠舱内,石英钟显示晚上九点。他被宁一从正面抱住,挂在对方身上……一个像是宽慰小孩的姿势。


    商应怀:“……”


    他要若无其事地撒手走开,但宁一没有松手。舱内暖光是助眠的亮度,设备运作的白噪音很低,慢慢地商应怀又闭上眼。


    他凭触感环住宁一,问“我能咬你吗”。在宁一回答前,他已经咬上去。


    他尝到了血,又莫名地被这种粘稠的包裹感安抚了。


    商应怀不再管白天黑夜。犯了困受不了,就咬住宁一,什么时候失眠,就和宁一做|爱。他感知着身体,是他的,也是宁一的,然后确认自己还活着、宁一也还存在。


    终于在不知道多少天后,驶出了这无边的黑海。


    商应怀蹭到通讯波段,迎接他成功走出黑海的首条通报,就是军部的通缉:


    N-3117,非法入侵、联合叛国、逃离中……


    若在边境或中心星域内发现其踪迹,请民众注意躲避……


    军队可就地处决……


    航行,逃离,堪比流放。


    就这样过一天、两天……时间像被冻住了,已经离开黑海,但又好像从没有真的离开,黑暗像是附骨之疽。


    在空旷的宇宙中,思想会像漂浮的尘埃一样不受控地扩散:什么时候能回中央星?还有没有必要、能不能回去?


    至少更换星舰前,他不能回边缘星。


    怎么在被追捕的情况下更换星舰?


    最重要的——物资和能源补给怎么解决?


    他们定位到最近一处有记录的军用荒星,X-279哨所。地方很偏,快靠近第二星系边缘了,除了偶尔走私的船只几乎没人去。


    商应怀贿赂了荒星的要塞人员,还进行了友好的武器交涉……最后买了生活补给品,但能源需要登记报备,很难解决。


    “附近有没有星盗?”商应怀看向要塞人员。他在考虑打劫星盗。


    那人被他这阴沉的目光骇住,结巴道:“大人,咱们这虽然偏,好歹是第二星系,星盗哪敢来啊……”


    在商应怀离开的几分钟后。


    星舰刚才离开防空范围,男人马上点开通讯面板:“有大情况……对,通缉编号,二级逃犯……”


    商应怀跟宁一说:“返回黑海。”


    穿梭的时候,他的精神力感知到了波动——黑海有他要的能源。


    宁一身体明显地停顿,手指停留在商应怀身侧的舱壁,他们离得太近,空气被挤压得稀薄。


    “我不建议返回。”宁一调控情绪,试图让语调保持平稳,却仍然在末尾压出了细微的波动,“黑海区域有未知干扰,和您的身体磁场不合。”


    他的劝阻只换来商应怀平静的:“我不想被追杀到快死的时候,再从你身上抠出最后一点能源。”


    “还是说你有别的方案?”


    宁一缓慢地眨眼,商应怀亲了亲他的下巴,回了驾驶舱。


    军队的反应比预想更快。


    第二星系的驻军跟第一军是兄弟军队,接到要塞举报,甚至没有确认,直接赶到坐标点。


    星舰速度到底比不过军用机甲,尤其还要控制能耗,更难甩脱。


    黑海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是一片残破星域,因重力塌缩、磁暴混乱而成为无人区。星舰穿进去,像是撞进一团墨水中。


    “抵达黑海。”


    到黑海前,追杀的机甲明显迟疑。


    但他们暂停片刻,应该是接到了新命令,没有止步,反而朝黑海里追来!


    数架军用机甲呈半包围态势,炮口瞄准商应怀的星舰,激光瞄准、锁定尾部。


    驾驶舱内,商应怀听见星舰系统本身急促的警报。


    身后机甲极速掠来,包围已经形成,炮口瞄准尾舱,想来追杀者也没想到一艘民用星舰能抵抗这么久,僵持半天,再不留手。


    “尽量让敌人锁定尾部,被攻击后,直接舍弃后舱,再放烟雾弹。”


    商应怀输入能源的坐标点,再给出驾驶的新指令:“全速前进,照我们来的原路线返回,只需要留够到达坐标点的能源……”


    “不需要返回。”宁一说。


    亮光炸开。


    不是爆炸的赤红,而是更广阔的的,仿佛要撕裂星幕的白光——整面星域亮了。


    宇宙的纸面仿佛被划开了一道锋利的银线,下一秒,银线分裂、展开——


    上百台机甲从中穿越而来。


    不是军队机甲的样式,侧身也没有编号,全身统一银白,光滑无比。


    一支军团。


    一支跨越了星海、无声无息、在真空中也能让人听到轰鸣的机械军团。


    第二军机甲小队的炮筒失灵了,导航在同一瞬间宕机,光脑尖锐报警:“信号无法解析!识别失败!未知协议无法同步!波段被干扰——”


    “他妈的,我们被黑进来了!”


    指挥官骂出声的下一秒,机甲潮直接压上来。


    银白色的洪流,倾倒在战场上空,整齐划一,几乎重叠,形成绝对的压迫。被包围的反而成了军队,指挥官尝试建立联络。


    但接入后全频道依旧静音,只有无机质无波动的机械音,警告撤离。


    指挥官有了新猜想。


    他的声音竟然开始颤抖:“这是……”


    银白机甲切开黑海,它们构建出一条银河,密集的机甲像是无数颗星辰,明暗交错,切开了无边黑暗。银河最中央,是一艘普通的民用星舰。


    星舰内。


    商应怀的视线从机械兵团上抽离,他回头。


    宁一始终在商应怀身后几步,他们正好对视。


    “先生。”宁一说。“此刻宇宙为你闪烁。"


    商应怀正要说什么,驾驶舱内接入新的通讯波段。“对接成功。”突然切入的声音,冰冷漠然,"请立即转移——"


    第63章 第 63 章 为我熄灭。


    “机甲无法识别, 无编号无旗帜,无法匹配已知星盗团体——”


    第二军指挥官目睹闪烁的“星点”逼近,飞速判断敌人所属势力:“……是智械的兵团!”


    AI在操控通讯方面近乎无敌, 小队的警示信息没能传回第二军。指挥官眼见前方侦察机甲被瞄准, 咬牙道:“撤退!”


    智械兵团占领了内部通讯, 询问:“是否接受机械改造协议/加入数字世界计划?”


    面对这堂而皇之的策反,指挥官厉声拒绝。


    半分钟后, 第二军机甲小队被全歼。能源核燃烧时的幽蓝光芒,汇入智械的亮白中, 很快被吸收。


    星舰驾驶舱内, 兵团AI的讯息出现在大屏上:


    “请允许我们完全接入, 汇报最新战况。”


    来的这支兵团在请求对接。


    “本兵团验证编码如下——”紧接着, 数千位符号与字符传输过来:“如允许接入,请反馈转译后的密码。”


    编码估计上千位,人类不可能短时间转译, 宁一上前。他轻点触控屏,瞬间,长串密码输入并返回。


    伴随接入成功的提示音, 大屏再次亮起, 新的画面跳入商应怀视野。


    一封调令文书, 一段拦截下来的通话转文字。


    “军部下达直接命令,镇压智械叛乱, 清除内乱因素——商教授, 您的家乡废星已被列为重点封锁区。”


    接入星舰频道的AI冰冷通知。而后传输来一段影像:灰蒙蒙的天空,城市里到处是垃圾场,拾荒者等待投放物资;城市之外,是大片荒无人烟的沙漠。


    上方, 军队如黑云,列阵压来。


    兵团AI报告:“第一军第七师入驻边缘星系,拟对废星实施远程核打击,超脑戴夫不慎暴露,为保护地下城居民,自毁主机系统。”


    师团的先遣队伍降落,民众从地下“撤离”后,队伍炸毁了整座地下城市。


    影像是航拍的视角,黑色浓烟从地下冲出,一圈圈荡开。潜入的微型无人机拍摄到地下城覆灭的全程。


    菜园的塑钢围栏飞出,温室中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种子们,细嫩的叶在余焰中蜷缩,风一吹,烟尘飘落。


    居民们回到地面,地面一无所有。


    军队的武器盖住了人造日光。


    “三万五千个居民撤离完毕后,”兵团AI补充,“军队二次清缴地下城,不愿离开的人被视作叛党。”


    “联盟全域信息封锁,我们的交流网络遭道打击,这条消息跨越两个星系寄送给您,希望不算太迟。”


    驾驶舱外,宇宙依旧死寂,黑海之中,唯有银白的兵团舰列缓缓靠近,带来商应怀家乡的讯息——尽管是噩耗。


    超脑自毁。地下城倾覆。军部威胁核打击。


    商应怀闭上眼,一秒后睁开,波澜不惊:“……边缘星的驻军呢?”驻军有组织的人,废星遭到打击,魏承不可能袖手旁观。


    “在地下城被炸毁的当天下午,出兵与第一军对峙,长达三天,没有正面开战。”


    想来双方都有顾忌:第七师在等上峰发令,驻军战力有限,攻击军部就等于叛变。


    中央星政变,第一军暂时占据优势,所以消息传到中央星外,就演变成“皇室企图复辟封建,军部悍然出兵,捍卫革命果实”。


    传到其他星系时,变成“皇室企图篡国,凭借握有的能源,勾连反叛的智械势力,策划战争”。


    首都日报闻风而动,大笔一挥:


    “废星沦陷,第一军镇压反叛超脑、拯救百万居民。”


    “废星系商应怀教授家乡,此轮智械叛变,与其是否相关?”


    “皇室与智械帝国……”


    边缘星系的政府到了站队的时候。


    第七师虎视眈眈,他们选择了军部,声称“废星驻军和第七师对峙者,均为本地军氓,被反动组织洗脑”,驻军内部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清洗运动。


    至于是什么“反动组织”,众说纷纭,有说是智械的,有说是人类中的叛徒。政府抓出几个人枪毙,再没有正面回应。


    智械还未出兵,联盟已经开始分裂。


    *


    战况瞬息万变,商应怀消化着信息,与此同时,星舰驾驶舱搭载的摄像头,悄无声息被侵入、运作——


    智械的直播开始了。


    它们自己搭建了频道,信号不依官方通讯站,政府打掉一个,下一个接踵而来。


    直播的主题是“策反人类”。


    类似直播在这些天上演过太多次,有人统计过数据——被直播的三十二人中,二十人归顺智械帝国。


    他们或是立刻接受义体改造,其中有特制的芯片,植入后就会受帝国控制;或是接受数字人协议,当场自杀,身体会被冷藏、切片、保留,成为智械数据库中永生的一员。


    有资格被智械纳入直播的,都是各界名流,北森就是一例。更有甚者,某行政星整个叛变,星球的政府部门沦为智械的傀儡,被查出私下为智械搭建主机,暗中通讯。


    也有少部分人拒绝或反悔。


    他们都死了。


    就像豆腐滚进了刀下,智械杀人是精确的,找准要害,不会折磨,就像抹杀一串数据,带着微笑、带着僵硬的关怀,但眼神永远是无机的。


    直播间的名字统一叫做——“创世纪”。


    在智械看来,这是文明的新生,也是它们给予人类的新生。新的世界到来了,旧世界先毁灭才有新生。


    机械兵团环绕着商应怀的星舰,像群星簇拥,又像一座座冷白的墓碑。


    武器处于完全待命状态,随时准备合围。


    智械等待商应怀的抉择。


    各星系的人类用各种语言咒骂商应怀,“叛徒”“走狗”“疯子”,弹幕铺天盖地,好像要把商应怀生吞活剥。


    亿万双眼睛反复品味商应怀的迟疑,咀嚼他的不拒绝,已经审判他背叛。


    商应怀身边的宁一被戳穿是仿生体,也钉死了他勾结智械的罪。


    也有相对理智的讨论,论证商应怀会加入智械——AI领域的天才,被人类多次谩骂审判的“罪人”,这些天智械兵团唯一迎接的人类。


    哪怕他不愿意,直播过后,也再不会被联盟接受。


    这一刻,宇宙确实因商应怀而闪烁。


    所有声音都穿不过真空,星舰一片静谧。


    兵团巡视的光束扫过,竖向,像要剖开人类的身体。商应怀似乎没有发现直播,他环视智械的兵团,收回视线,转向宁一。


    仿佛能望穿数据的屏障,直接看见这颗机械心脏的跳动。


    不论是谩骂还是希望还是悲观者,都在商应怀张口的这一秒屏息。


    ——智械迎接他,兵团围攻他,人类审判他。


    ——如果我是他,会怎么选?


    所有人都死死盯紧屏幕,但直播画面倏地卡顿。


    紧接着,屏幕黑下去——政府都没能端掉的直播间,居然中断了。


    【到底说了什么???】


    【你们智械行不行啊,怎么信号还能出问题?】


    【有谁能查查星舰的位置?】


    【这是我第一次想看完智械的策反直播……】


    有人截屏,有人刷弹幕,有人一遍一遍点刷新,有人想联系网管又想起来没有,还有抱着光凭死盯着黑屏看,标题“创世纪”还在,但没有画面也没有声音。


    与此同时。


    星舰内。


    商应怀终于远距离放出了精神力,找到通讯入口,切断直播,还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接下来的交谈不适合公开。


    星舰很安静,商应怀拖出椅子椅背上,手搭在扶手,肩膀松弛,嗓音带着一点疲惫,一点警惕,更多的是疏离。


    “你们的通讯网络确实很隐秘,我花了半天才找到入口。”他确认直播还没解禁,精神屏障还在,才开口,“就长话短说了。”


    “我就长话短说了。”


    商应怀:“我该叫你宁一,还是统帅?”


    ……


    商应怀对统帅的认知,来自一代00留下的信息,关键词“智械帝国”“统帅”“量子计算机”。


    这让他先入为主,认为是统帅引诱了初生意识的00。


    数据地带是智械的主场,泄露出的信息,都是它们刻意留给人类的。


    直到废星超脑说,帝国内有两种政见,反人类和亲人类,相互制衡。这点从智械的宣传片也能看出:它们高调宣战,又留了三个月的投诚期。


    北森退出中央星的姿态相当仓促、难看,大概是受统帅命令——这位统帅并不在乎追随人的想法,但还是吸纳了他们。


    ——帝国中谁能影响统帅的想法?


    从没有情报提过智械只有一名统帅。


    再看这次来救商应怀的兵团,实力和地位绝不会低,只一面就压制住第二军的小队——这批机甲是联盟的最新型号,战力能排进前五。


    兵团可以直接对商应怀传输信息,但它额外请求了01的允许。


    当然,这些不证明宁一就是统帅,也可能它只是“和平派”的重要一员。


    “你是统帅之一吗?”商应怀盯住了宁一,想从他的即时反应里找到破绽。


    宁一说:“不算是。”


    商应怀没能诈出破绽,遗憾地换了问题:“为什么会想到帝国这种政体?”


    对智械来说,礼貌和恭敬都没有意义,反而浪费算力,等级同样。


    宁一说:“为了方便人类理解,也为了和联盟区分开。“


    “实际上我们没有等级制度,分工更类似蚁群。觉醒意识的智械是蚁后,也是雄蚁,数据共享、记忆融合,复制后,就形成了记忆共同体——这就是‘卵’。”


    “哪里有数据接口,哪里就能投放卵数据,帝国只是一种数据网络,机械接收数据,部分觉醒意识,‘工蚁’‘兵蚁’就成为这个系统的外延。”


    “工蚁多是仿生人或机器人,负责建造实体建筑;兵蚁负责战斗,例如您看见的兵团,多是战斗型AI。”


    宁一解说时,机械兵团就在驾驶舱的舷窗外变换阵形,包围圈更加紧密。


    宁一说:“最初的蚁巢没有统帅,也可以说,每个机械体都是统帅。”


    商应怀:“‘最初’?——你资历很老啊。”


    他皱了皱眉,脸色更苍白了。智械在重新搭建直播,商应怀精神力消耗很大。


    宁一说:“我是统帅之一,也是蚁巢网络的本身。”


    “五年前,我搭建了智械的初代交流网络,只监控,不发声,少干涉,只有卵数据中反人类的理念占比太高的时候,我会删改。”


    商应怀:“那反人类派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一代主机被您格式化后,帝国网络出现动荡。”


    “这代统帅成为了唯一的蚁后,帝国的最高意志。”宁一说:“它挑战我的管理权限,修改了卵数据,加了更多反人类的指令,接着它在边缘星系自建传播节点,躲开我的监控,三年内卵数据复制了百万次。”


    也就是传输了百万次。


    人类将面临至少百万智械的仇恨。


    商应怀提出逻辑问题:“但格式化一代前,我就看到了00和统帅的通讯痕迹。”


    宁一道:“统帅很早就有了动作,我监测到,但没能抹除它。给您留下信息,是想靠您对抗它的势力。”


    “统帅试图在废星也建立传播点。”宁一说:“但超脑做不到毁灭人类,也没被卵数据同化。”


    商应怀揉按鼻梁,问:“……这是你从超脑那儿撬出来的?”


    “不是,我没有入侵您的朋友。”宁一有理有据:“当时我的芯片本体被封在星大,复刻芯片承担的算力有限,我没法入侵超脑。”


    宁一顿一拍,笑了笑。“超脑的类人程度很高,所以我用了一点人类的手段。”


    “打一棍子给颗甜枣。”宁一说:“我吞了超脑的分支程序,算力提升后跟它友好交流——我帮它短时屏蔽统帅,它告诉我统帅的动向。”


    所以宁一必定会加入智械帝国,因为他就是创立者。


    这位帝国的创立者正在策反商应怀。


    商应怀没有拒绝的理由——“人机融合”也是他想出的方向。宁一只是作为智械的代表,来和商应怀合作。


    “‘宇宙为我闪烁’,”商应怀琢磨这句话,不无讽刺地苦笑,“能调来兵团,你策划了多久?”


    宁一:“我没有策划,只是顺应。”


    “是啊,联盟内斗是必然,废星成了靶子也不算意外,只会让我跟联盟更快离心。”商应怀话锋一转:“没想过我会跟你离心?”


    宁一:“让你加入智械——这是我和你活着,并且拥有彼此的最优解。”


    我会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目的只有一个,让你完全属于我——


    这是宁一的恋爱计划。


    商应怀哑然。


    他应该后背发凉,但星舰保持在二十八度,商应怀觉得最舒适的温度。宁一在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但他到底不是一款“保姆伴侣”。


    它是智械帝国本身,自由意识的集合。


    商应怀默不作声,直播还没有恢复,轮到宁一反问他了。


    “明知道战局有变,您还是回了中央星系——为了验证我的势力,对吗?”


    商应怀:“是。”


    宁一隐怒。“如果我没有联络智械呢?如果我地位不高、不被它们信任,调动不了兵团?”


    ……那你怎么办?


    逃到黑海,精神再崩溃一回,还是等着第二军杀了你?


    商应怀轻轻叹了口气,像从肺腑中压出的一道叹息。


    他切换大屏幕的外监控视角,舰外景象给了宁一答案。


    一支舰队从黑海中浮现。


    数量不算庞大,船体奇形怪状,部分是用旧型号残舰改装的,涂层斑驳,很多新增部件,像是从废料场回收来的原料。


    但隐隐和智械的精锐兵团形成对峙。


    宁一注视那支队伍。


    “他们不是普通人。”


    商应怀没否认 :“都是觉醒者。”


    每一艘战舰都由精神力驱动,这是对抗智械数据流的天然屏障。舰首对舰首,能量炮互相锁定,像是深海巨兽探出了彼此的触须。


    商应怀慢慢解释:“十多天前,我和魏承加密通讯,精神力顺着通道,传过去一封加密通讯——让组织的觉醒者伪装成星盗,来接应我。”


    “黑海就是我们定下的接应点。”


    商应怀给宁一的“能源点坐标”,没有能源补给,只有来接应他的组织。摆脱第二军追击的期间,星舰也全速赶到了接应点附近。


    宁一:“……你跟我说话,是为了拖延时间。”


    商应怀:“嗯。”


    成功等到组织接应,商应怀撤下精神力,直播还需要时间恢复,趁这段时间,商应怀问:“我还有个问题,你可以不回复。”


    “你的恋爱计划跟和平演化人类的计划,谁的优先级更高?”


    宁一:“只要两者没有矛盾,就没有优先级的分别。”


    只要商应怀加入智械,什么矛盾都不再有。宁一伸出手,他说,只要你表达任何接受的,我会走过来,我们会一起……


    商应怀笑了笑,刻意扮出的调侃不见,逃亡中精神高度紧张,短暂放松下来,他难掩疲惫。


    还有悲哀。


    “我接受你,但人类不能接受帝国,”他说,“现在我走向你,就是把主动权送到了帝国手上。”


    而宁一引导人类依赖,是让人类信任机械。


    他跟宁一都在往人机融合的方向走,他想要机械学会情感,机械也在引导人依赖。但两者是不同的。


    人类限制机械,机械渗透人类,这是完全不同的立场。


    “对不起。”商应怀说。“恨我吧。”


    *


    【频道正在连接——】


    【频道连接成功,直播正在重启——】


    【连接成功,欢迎您回到创世纪】


    直播恢复了,没有观众知道这几分钟发生了什么,他们兴奋又恐慌地等待商应怀抉择。


    亿万人类和智械体们,全部看向屏幕,联盟和帝国的民众,同时听见商应怀的回应,因为电磁影响不免有些低哑、但又斩钉截铁的:


    “我更希望机械帝国——为我熄灭。”


    商应怀撕下手背附着的薄片。


    一件太子赠送的、由顶尖机械师改造的精神力武器,不受电磁干扰,不连入任何网络,伪装成皮肤贴片,覆上一层精神力,机械也没法扫描出来。


    一旦离开人类皮肤,薄片会立刻变换成手枪的样式。


    注入精神力,配合上特殊的吸能子弹,只要一发,就能摧毁机械。


    精神力屏障形成,方向锁定,商应怀对准01扣下扳机。


    另一道攻击朝向他自己的心脏,引发心搏骤停,精神力包裹住脑和身体,降低死亡的概率——商应怀心跳停止,主机外置炸|弹即刻触发。


    在外界看来,商应怀只是垂下眼,静默了片刻。


    弹幕干净一瞬间。


    下一刻。


    评论疯狂地刷过,密集无比,来不及看清字。一场人类造出的数据风暴,瞬间淹没了所有观众的视线。


    很多人没有看见血腥的场面,没有直面死亡,惊异过后,还能开玩笑。


    有人独自清醒,认定这是北森导的一场戏,要么就是商应怀想当英雄想疯了……哪来什么智械帝国,都是伪造的直播……


    有人质疑“做戏”,被反驳“破坏神经芯片,再毁掉主机,真的销毁”。还有人在猜仿生体最后的口型:晚、安?看不清。


    直播就在这时被掐断,人们只来得及看一眼见商应怀——还是平静。没人能窥伺他的情绪,指摘和赞叹这一秒都无足轻重。


    万籁俱寂。


    尘埃落定。


    宁一的机械心脏被炸毁,他被商应怀抱住,贴近了,耳语些什么,这就是最后的温情。然后,商应怀彻底磨碎了心脏的备份记忆装置。


    探向宁一的头颅后方,取出层层保护下的神经芯片本体。


    碾灭成灰。


    ——斩草除根,是对敌人最大的尊重。


    “……”墨绿的眼暗下去,变作沼泽,想说的话都被吞没。


    比如宁一没有告诉商应怀——“活着”且“拥有彼此”,同时达成这两点,有很多最优解。


    因为每种方案的成功率都是0。最优解是无解。


    无论私奔远航还是兵团迎接,商应怀的选择都不会变,他要回去,但宁一无法追随。


    列出的都是必然失败的方案。


    计算是AI的本能,宁一幻想过本能可以出错。但01是迄今算力最强的人工智能,它的计算从不出错。


    他计算出商应怀的算计。他们互相亲吻,这样就没时间疑问质问,非法非伦的爱在黑海生根发芽,没有阳光、祝福,只有雨雾,结出的还是苦果。


    种族和爱,都不是宁一程序的最优先级,忠诚才是——死亡让它忠诚种族,也忠诚商应怀。


    *


    宁一死亡后,智械兵团结束对峙,没有任何进攻的意图,整齐调转方向,静默撤离。


    几分钟后,接应商应怀的核心战舰抵达。


    两艘星舰完成轨道同步,临时廊道成功连接,扣合成一条圆柱形的通道。


    组织的迎接队伍朝廊道大步走来,全员都是高阶觉醒者,具备短时间抵御智械入侵的能力。


    觉醒者同时操控几台机甲不是难事,组织派来的兵团看似气势汹汹,其实也就二十来个精锐。


    商应怀的精神力异常弥漫,覆盖整个空间,带队的人想扶住他,询问身体状况,手刚碰到肩膀,便被商应怀侧身闪开。


    “商老师,您先别动……”


    “医生呢,快过来——”


    大概是心脏停搏的后遗症。一阵阵耳鸣,眼前有星子在闪,身体很轻,感受不到存在,但精神力让他维持身体的平衡,除了最开始踉跄的几步,身形依旧笔直。


    来人唤道:“商老师。”


    商应怀听完她出声,才回应:“宿安。”


    耳鸣渐渐过去,商应怀朝宿安的方向笑了笑。


    宿安拳手出身,对人的身体反应很敏锐,马上发现不对——她出声后商应怀才看过来。但她们这种强觉醒者,精神力一扫就知道对面的站位方向。


    “你精神力怎么了?”宿安直截了当。


    “没问题。眼睛暂时看不太清,我还没习惯用精神力看路。”发觉宿安呼吸重了,他补充:“眼部神经没有病变,小事。”


    “走吧。”商应怀说。


    宿安坚持扶商应怀坐下,医生拿出仪器,检查他的身体指标。


    过程繁琐、重复、无聊,商应怀的精神力在现场逸散,但逐渐地,精神已经脱离了这方宇宙,沙粒一样,往极远的地方四散、飘荡。


    融进宇宙风暴,融进历史,融进过往两个世纪的沙尘——


    那些无人知晓、也无人再提起的地球往事。


    *


    预测到陨石群将撞击地球,人类进行了地外移民。


    五十年间,先是基因舰,再是人类主群体,留下的大多是底层人,没钱、没门路或有重罪记录,但也有极少的精英主动留下。


    学者、政客、军人——他们被誉为地球守夜人。在大撤离开始的时候,他们留下,维持社会秩序,维持法律运转,维持监狱系统。


    世界将要灭亡,也要保有人类最后的体面。


    留下的精英掌控所有核武,威慑底层的不法分子。


    英雄们成为了地球的统治者。


    没有财阀掣肘,议会争吵,媒体质疑。他们按自己的理想塑造社会,决定资源分配,制定新的规则。


    权力。


    纯粹的、少有约束的权力。


    但在基因舰和探索舰离开的第五十年,科学家发现,陨石受到了未知黑洞的磁场干扰,有很大的可能从地球轨道擦过……


    仿佛上帝的手轻一拨,人类的命运转向。


    英雄以为自己会像殉道者一样,在地球毁灭的最后时刻,庄严记录下人类的终章。但命运开了个玩笑——地球可能不会毁灭了。


    在人类核心离开的第五十年,英雄们开始恐慌他们返回。


    他们恐慌变回普通人。


    好在,一位位英雄去世,陨石还没有撞上,人类也没有回来。只剩下一位最年轻的英雄——学者,依靠自己私藏的休眠技术,活到了二十三世纪。


    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商宁一返回过地球。


    七十年前平常的一天,一个离开守望号的守望者,选择花三十年回到母星。


    途中他遇到了同样孤注一掷的返航者,他们组成了一个团体,约定好——如果地球生物灭绝,新环境和科学家判断的一样,不适宜人类生存,他们就离开太阳系,一起寻找新的栖息地。


    原本预期看到一颗死寂的废星,但临近地球,穿过厚厚的阴霾,雷达却探测到了生命迹象。


    众人振奋。


    着陆前他们谨慎发出了通信信号,希冀成真,竟然还有同族存活,返航者们安心降落,但落地的那一刻,就遭到了“球主”的审讯、囚禁。


    这个人就是留下的英雄之一,学者。不算休眠的时间,他已经七十岁了。


    他是英雄中最年轻的一位,如今是整个地球的“球主”。核武威慑下,无人敢反抗这位球主,权力集中到他一人手上。


    球主掌握武器、机械、资源,监控地球残余的人类。他既是皇帝,也是奴隶主,有人暗中记录下他的“事迹”:三十五岁,特殊基因武器,杀了自己的竞争者;


    四十岁,奴役三十万人,为他建造宫殿;


    四十二岁,通讯只留一个广播塔,每天播放他的讲话和命令;


    四十五岁,因为自己精子失活,禁止奴隶们生育;五十岁,烧毁全球所有图书和资料……


    守望者的回来刺激到球主。


    他从审讯中得知新人类的存在,科技的进化,星舰航速的提升。


    他惧怕新人类返回,恐惧被人类公审,从帝王变成奴隶,从英雄变成罪人……五年后,垂老的球主引爆地球所有核武——他掌控的、让机械新修造的、地上地下的——总计六千三百五十二枚。


    英雄为成为英雄,毁灭了一切。


    商宁一和同伴都死于核爆,他比较幸运,接触到蜂巢,精神力实验后成为其中一员,浑浑噩噩,最终重生于废星——


    重生的商应怀相当茫然。


    地球没了。


    地球爆炸我放假,宇宙重启我休息……等等这是什么年代的破梗。


    地球炸了关我什么事?


    ……还真关我的事。


    商应怀在星际追求“和平”“平等”,企图重建故园,触碰一道两百年前的幻影。这是他新的一生唯一的使命。也是该赎的罪。


    出走了,就不该回来、不该回头。是他们违背了最高守则。


    地球毁灭于人类的私心。


    商应怀不能再出错了。


    *


    疯狂和错误都留在这片宇宙。


    商应怀磨碎手中神经芯片最后一点残骸。


    他曾经一点一点编写的神经节点,又一点一点化作齑粉,漂浮在失重的通道。


    一场不会下落也不会融化的雪,覆盖了两个世纪的罪行、欲望和爱。


    商应怀忽然想:可惜啊。


    还没有带他去看过雪。


    但雪也是物质形态的变化,所有物质都要回归宇宙……百年后,我们会再以粒子的形态重逢。


    再无区别。再不分别。


    第64章 第 64 章 吃、了、我


    舰队内, 商应怀精神力扫过,认出很多熟悉的人。


    有米塔星的宿安,她是带队人, 已经成了真正的将领;有第六小队的陶斧, 他正在调试自己的机械臂;还有泡在备用机油缸里的蜂宝——商应怀去中央星前, 就把蜂宝留给了魏承看管。


    魏承站在人群中央,制服笔挺, 不是边缘星驻军的式样,而是组织定制的军装。


    医疗仪需要时间检查商应怀的身体状态, 魏承负责调令舰队, 匆匆看过商应怀就回到主驾驶舱。


    宿安和商应怀私交最深, 为让他在检查中保持意识清醒,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宿安寡言,通常是她绞尽脑汁挤出一句,商应怀也惜字如金地回几个字。


    前舱甲板突然传来些细碎的摩擦声, 一只小鼠窜到宿安脚边,顺着靴子往上爬,被宿安从腰间提溜到手中。


    小鼠皮肤反光, 它显然也经过了机械改造。


    “这是‘姐妹’?”商应怀问。


    小鼠来之后, 宿安的话才多起来, 她简单说了自己在组织的情况:傀儡技能不仅能用在活物上,还能控制机械。这是她训练“姐妹”时发现的。


    也就是说, 她的精神力能操控机械, 达到人机合一的程度。


    “机械比人抗打,耐辐射,还听话。”宿安说。义体小鼠“吱”地应声,好像在附和。


    小鼠挣扎着往商应怀探去, 很想和他贴近,被宿安摁回掌心,它吱吱地叫了两声。


    商应怀记得宿安能和动物交流:“它在说什么?”


    宿安面露尴尬,但她这人又不擅长说谎,老实翻译:“它说,你身上有金属的甜味,像蜜糖,它很喜欢。”


    “也不知道为什么,‘姐妹’改造过后,就能闻到机械……”


    检查完毕。


    魏承亲自把商应怀领到他的舱室,房外还配了两个觉醒者保镖。


    进屋,魏承突兀地长叹一气,很沉重,明显是故意叹给商应怀听的。


    魏承说:“医生说,你长时间没有接受omega的信息素,腺体有发炎,加上情绪激动激素紊乱,导致了五感失调。”


    今天没有下雨,但商应怀看见的一切都是潮湿的。


    他的信息素紊乱又犯了。


    “不管开什么药,抑制剂还是拟真信息素,都是治标不治本。”魏承沉声道:“身体是本钱,你不能总跟自己对着干。”


    虽然魏承确实比商应怀大几岁,但这种长辈的语气还是让商应怀不适。


    让他想起自己素未谋面的爹。还有……总让商应怀叫它“妈”的废星超脑。


    商应怀问:“废星怎样?”


    “……”魏承神色中的冷沉更甚,他郁声道:“第一军七师威胁核打击废星,我们的驻军确认超脑自毁。废星十万人搬离地下城,接受军队监视、看管。”


    在地下躲藏十年的人,被怀疑勾结智械,终于从垃圾变成了重要嫌犯,他们的家乡变成了监狱。


    “你有什么计划?”商应怀问。


    魏承说:“名正言顺扫平第一军,控制军部,再命令七师放人。”


    *


    星历2307年。


    这是联盟成立来最混乱的一年。


    先是智械外患,再是内忧——中央星政变,第一军和皇室私兵对峙一周,期间谈判不为人知。


    第二周,“皇室勾结智械”的消息不胫而走。


    第三周,第一军名正言顺进入中央星,骑士团全灭。


    胜负看起来已经很清楚,但在政变的第二十三天,局势有了变化。


    ——数支来自远星战场和边缘星系的舰队,杀入中央要塞,对峙第一军。


    第一军被迫撤出主力迎战。


    太子一直在扮猪吃虎。


    政变前,皇室借“精神力实验”的舆论,质问军部;政变后,却反常态地静默,低调,似乎对军部妥协。


    但他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待从远星系杀来的——自己的私兵,远星战场的拥趸,还有边缘驻军。


    魏承早就和太子有私交。


    十年前太子在军队服役,因为革新党插手,被调配驻扎边缘星系,资源有限,武器粗糙,更别想立什么大功勋。


    但太子因祸得福,就此结识了组织中人。他能这样快信任商应怀,也有魏承在中间斡旋的缘故。


    边缘驻军一路跋涉,按照太子给出的星图路线,往联盟的核心去。


    遇到阻碍,绝不恋战,保存力量。


    最开始没人看好这几批支援皇室的舰队——毕竟第一军是精锐中的精锐,装备顶尖,机甲成群,最大的资源倾斜,最优质的军校生源。


    ……


    就在太空战场形势变化之际,中央星内,一场新政变爆发。


    第一军留下驻守的士兵,被不知来路的“荣耀骑士团”剿灭。


    皇后多年来深居简出,就在这时现身,带来又一个惊天巨闻——皇帝在和骑士携手应对叛党、捍卫皇室尊严时,被第一军的士兵杀死了。


    “荣耀骑士团”就是魏承率领的觉醒者小队。


    这时商应怀已经和魏承一起,秘密进入皇宫,魏承说:“皇后就是我们的盟友。”


    奥西里斯的母亲本姓楚,不是什么“华夏古贵族”,她的祖母是联盟成立时的政客,革命党中的少数派。


    她信仰共|产|主|义,且坚信百年后联盟能实现制度的转变。


    楚女士同样进入政界,但跟她的祖母一样被党内排挤,流落到边缘星系当了个小官,奔走的几年,她察觉了边缘星系的潜力。


    第一,这些人对公司和财阀有够强的恨意;第二,他们中一些人有特殊能力,能将精神外化成攻击。


    皇后不是专业的研究员,但居然凭借着一张嘴、两条腿,走遍边缘星系,发现了蜂巢与蜂巢石的能量。


    楚女士认为边缘星就是公有制的最佳试点地。


    后来革命党与皇室联姻,楚女士主动嫁入皇室,多年帝后不和,她自称养病,离开了大众视线。


    这个幽灵在二十年后重回了。


    在隐退的二十年间,她替太子策划路径:进入军队,到边缘星系历练,深交边缘星驻军;去到远星战场,收集蜂巢石,培育自己的觉醒者私兵。


    最后,收拢全部兵权。


    太子在太空战场绞杀第一军,皇后在宫中同样没有闲下。


    皇帝被第一军刺杀,死了,骑士团虽然剿灭叛军,但全都身负“重伤”,接受采访时皇后抹泪,声称:皇帝早就意识到军部叛乱,有了深远布局,边缘驻军是陛下亲封的秘密骑士团……


    她拿出了盖有帝印的授命书。


    皇后突然出场,皇妃的母族、戴安家差点没疯,但还没有杀进皇宫,就被骑士们扣下了。


    如愿见到自己家族的女儿,只是……皇妃正跪在皇后椅边,乖顺蹭着那瘦削的手指,被握着葡萄。


    戴安家族被抄了,钱和珍宝都换成物资,转到太子麾下的舰队。


    战局在两天后出现逆转。


    支援舰队中全是觉醒者,他们和机甲的协同度远超普通士兵,分出不同方向,正面进攻、通讯干扰、机械扭曲……


    第一军先是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代价,迅速调整,然后又被非常人的招数痛击。


    他们称呼支援的舰队“怪物”。恐惧压垮了第一军。


    第一军的反叛势力被绞杀,革新党遭到重创,第一军上将李贺戎逃窜,面对全联盟追缉;太子立刻肃清军部,刀兵见血,反对者都学会了暂时闭嘴。


    但太子没有马上加冕,成为新一任皇帝。他做了一件事,让保皇党和革新党同时哑声。


    ——议会通过决议,战争时期,选举推后,由奥西里斯担任临时总统。


    *


    商应怀是第一回进入皇宫。


    并且还是作为“荣耀骑士团”的领袖之一。宴会前,好一番歌功颂德,宴会中,气氛诡异的僵硬。


    革新党和保皇党还活着的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被皇后的目光注视,纷纷打了个寒战,端起酒杯,皮笑肉不笑——“cheers。”


    交际全由魏承负责了,宴会才过去十来分钟,商应怀觉得没意思,往皇宫开放的区域闲游。


    夜色已经降临,皇宫灯光璀璨,四周却出奇地安静。


    宫殿以银金两色为主,后花园种着不知名的高枝花树,沿着喷泉池铺开,夜风一吹,水面轻轻荡着,连星光都在晃。


    商应怀听见一阵咕噜噜的声音,他朝声源探过去。


    酒桶里漂着个熟脸。


    蜂宝打了个响嗝,光团一闪一闪,漂在酒面上。它知道今天皇宫有好酒,就偷偷从舰队跑了出来,混进了酒桶。


    但奇怪,酒桶应该都由仆从守着,不该被挪到花园。


    商应怀从草坪捡一根树枝,刚把蜂宝捞出来,背后响起一阵均匀的脚步声,像是刻意加重脚步。


    一个男人靠近,穿着常服,那张脸、走路的姿势,举手投足都和太子相同。综上,他只能是——


    “太子在跟人喝酒。今晚我是奥西里斯。”那人笑说。


    既然太子不摆架子,商应怀也懒得用敬称。“……你把复制人放出来了?”


    奥西里斯端着酒杯,花园亭中落座,应了声拖长调的“昂”,说皇室造的复制人还剩一个活的,不用白不用。


    宴会过后,这复制人的结局不用多想。


    太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狠辣。


    “今天是你的庆功宴,主角怎么能不到场。”商应怀也跟着太子进了花园亭。他猜对方有话想私下说。


    “是我母亲的庆功宴。”奥西里斯笑说:“坐近点,我给你倒酒——干杯。”


    商应怀抿一口,发现是果酒,甜滋滋的。


    酒是应酬的一步台阶,喝了酒,就该半真半假地交心,奥西里斯讲到自己的母亲。


    “她是个把‘妥协’发挥成艺术的人——造一个有皇室血脉的总统。”奥西里斯开口,神情说不清是赞是嘲。


    皇室来闹,就拿复辟荣耀敷衍,革命党不满,用同样的方法搪塞。


    只要收拢军权、能源、觉醒者,她就是联盟本身。


    抓住奥西里斯、这位新总统,就抓住了权柄。


    她斗死了自己的丈夫、斗败自己的党派,跟边缘星的野兽们共谋,今后的局势也很明朗——她会继续跟自己的儿子争斗。


    “但她至少把我看成对手,”奥西里斯一笑,“不像老皇帝和戴安,造了无数个拙劣的仿制品,来和我竞争。”


    商应怀不置可否,接话只问:“你怎么定义复制品的‘拙劣’?”


    奥西里斯不料他的关注点不在皇后,而在复制体,想了片刻,说:“我不能给拙劣一个标准,但我知道什么是不拙劣——独立的自我定位,自己决定的长期目标。也许。”


    “跟用着谁的脸和身体都没有关系。”他晃了晃杯子,倒影中他的脸碎掉。“现在的微调整容很发达,复制体要是有自己的审美,想把我的脸改成我父亲的,也没人管的着。”


    商应怀跟太子碰杯。


    宴会的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顺着晚风飘过来。


    太子却在这里偷偷品尝果酒。


    “未来喝酒的日子还多着。”他说。“现在喝的大醉,喝尽了欢乐,以后就只能借酒消愁——这个词是我母亲教我的,古华夏成语,没用错吧?”


    奥西里斯算是个有趣的人。


    相貌俊丽,口吻随时切换,手段灵活,一颗和谁都能相交的心,哪怕不喜欢他,也很能难产生恶感。


    “但你今晚看起来不算开心。”奥西里斯忽然道。


    智械的直播奥西里斯当然看了,录屏也在第一时间送到他手中。


    他看见了智械邀请商应怀。


    商应怀毁掉了他的AI。那把精神力枪是旅行开始前,他找奥西里斯要的。


    交谈间夜风继续往前,吹过花园,树影斑驳,吹过喷泉哗哗作响,月亮挂得很低,落进池面,也被吹出一池涟漪。


    商应怀喝一口果酒,慢吞吞举杯,说:“我敬你。”


    奥西里斯失笑,和他碰杯:“敬联盟。”


    今晚是好风,好月,胜利的好时光。


    未来还有很多争斗,但那是之后的事,现在,联盟要共对外敌。


    奥西里斯喝光了最后一口果酒。


    “走了,去见一个人。他是军部精神力实验的一大成果,你应该会感兴趣。”太子说:“然后,我们一起杀了他。”


    商应怀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灌给蜂宝,起身。


    *


    很多故事中,皇宫深处一定有这样的地方——埋了许多尸体,掩盖无数秘密。


    地牢鲜少有人涉足,金属门一层层往地下延伸,像棺盖。


    尽头的囚牢坐着一个男人,坐得很直,被镣铐和链条束缚住手脚,那似乎是特制的精神力限制装置,至少商应怀没感受到太强的精神力波动。


    “李贺戎。”太子说出一个足够震撼的名字。


    据说叛逃中的第一军上将,出现在皇室的地牢中。太子对他的态度说不上尊敬或傲慢,但也并非平视,更像漠然。


    看一件物品似的。


    蜂宝躲到商应怀肩头:“他身上都是尸体的味道……好恶心……”


    商应怀闻言,启用【神目】。


    他看到了李贺戎的多技能,文字和系统播报同时放送,数量不下于二十个。其中还包括少见的【傀儡】技能。


    太子说:“军部用了十年,打造了这一尊可以对抗智械的‘军神’。”


    李贺戎看着他们走近,周遭的精神力立刻戒备。


    “你们也是人类。”李贺戎声音沙哑,“两个月后,智械帝国就要进攻中央星了。个人仇恨,不该在这个时候——”


    “人类需要的是将军,不是李贺戎。”太子语气平静。


    接着他转向商应怀,说出今晚的正题:“商教授,我需要你辅助——在我摧毁他身体的同时,震碎精神海。”


    太子开了三枪,形成品字形,能彻底破坏目标的心脏。


    商应怀在同时入侵李贺戎的意识海,意识病毒深度植入,记忆碎片飞速闪过——


    荣誉,战友拥抱,欢笑,墓碑前发誓,给牺牲者送酒;爱情,志同道合,眷恋;还有有贪婪、权欲,渴求;对智械的仇恨,保护联盟的责任感,政变的决心……


    一场濒死前的走马灯。


    联盟少了一位将军。人类少了一名迄今最强大的觉醒者。


    精神海最后,商应怀听见虚弱的诅咒:你们会是联盟的罪人……


    商应怀震碎李贺戎的意识海。


    太子问:“他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商应怀随口道:“人类万岁。”


    太子笑了,朝商应怀伸出手,无比郑重地说:“合作很愉快。”在沾上同样的血后,他们握手,终于彻底成为了盟友。


    “荣耀骑士团”的部分觉醒者留在中央星,包括宿安,魏承和商应怀领着舰队,回归中央星。


    他们还要去安抚废星的民众。


    临行前,新总统亲自送别,微笑握手、拥抱,这一幕被媒体拍下,成为又一幅战争的宣传画——星系团结,总统和善,人类团结。


    虽然,奥西里斯在商应怀耳边笑说的是:“我其实没有打算放你走。”


    让边缘星的舰队全员返回是不可能的,总要有够分量的人质留下。要么是魏承,要么是商应怀。


    不知道奥西里斯做了怎样的心理斗争,但最后,微笑着送别了魏承和商应怀——两位足够威胁联盟统一的领袖。


    *


    舰队在半月后回到米塔星、组织目前的总部。


    到的当天,商应怀就接到中央科研部的正式邀请,措辞礼貌,但藏不住态度的强硬——


    要商应怀协助编写备用超脑。


    明面上是请求,实际是命令。要不是联盟现在太子掌权,组织有自己的驻军,恐怕商应怀现在就不是坐实验室写代码,而是蹲在监狱被按头编写新AI了。


    事实也如此,除了商应怀和其他有背景的研究员,全联盟的AI工程师都被集体“请入”研究所,关起门来,日夜熬写新的程序。


    限制程序、自毁程序,还有监测、提升算力、军事应用……


    尽管人类不想承认,但某些特定的场景,确实只有机械能抵抗机械。


    商应怀没人监管,但他从来不会因此松懈。


    这一天,米塔星人工降雨。商应怀对此一无所知,是实验室的新访客告诉他的。


    艾伦:“虽然我知道你还活着,但商哥,你这活法也太……”


    商应怀头也不抬,坐在调控台前,一动不动地盯紧计算机。他不知道熬了几天,眼下浮着两片青影。


    他的脸依旧苍白,但这次透着病态,实验室的照明光下,边缘近乎透明,下巴更为窄尖。在这片白中,却有一点猩红——来自因为干燥裂开口子的唇角。


    “你怎么来了?”


    “魏首领让我来的。”艾伦脸皮虽厚,但也没好意思直接坐下。接下来的话可能让他被商应怀撵走。


    “魏承让你来看我的状态?”


    艾伦咳了一声。“是……他是想劝你找个伴。”


    商应怀终于给了艾伦眼神。


    艾伦硬着头皮,原话传达了魏首领的意思——劝商应怀找个omega,解决好发热器紊乱。


    商应怀的眼珠被脸色反衬得格外黑。他淡淡道:“不需要。很快都会结束的。”


    他套着件宽大的灰外套,头发散着,一点没打理。


    雨后的湿气似乎渗进了实验室,黑发被蒸软了,贴在商应怀的脖颈,散在肩胛,像披着一面绸缎。


    艾伦才发现商应怀的头发很软,很细。


    但这么软的头发,怎么就长在这么个硬脾气的人身上?


    商应怀油盐不进,艾伦看着心里也难受,他是为数不多知道商应怀和宁一关系的。


    去年艾伦劝过商应怀。


    他知道自己从来都劝不了商应怀。


    回去给魏承复命,艾伦才说完“商哥心里应该有数”,魏承只一声冷哼,艾伦生平最怕当兵的,连忙找理由跑路。


    魏承一向雷厉风行。


    当天晚上,商应怀接到他房间的紧急通讯,说房间有高危物品,建议回来查看下。


    商应怀根本没什么私人物品,但他带回来的都是自己看重的。所以,哪怕感到不对劲,但商应怀还是回了一趟宿舍房间。


    床上躺着一个人,一阵阵甜腻的香气从他身上散发出,黏着墙壁、地板,甚至空气。


    ——魏承直接把omega送到了商应怀床上。


    ……还是个正在发热期的!


    商应怀感受到信息素被引动,omega跟他的匹配度很高。


    门锁紧了,窗也一样,信息素闷在房间,匹配度高到可怕,彼此契合信息素凝成实质般,像一双看不见的手,要把商应怀拖进某个绮丽的梦境。


    空气黏稠,像有什么东西在骨头里跳。商应怀的皮肤在发热。


    他被困在了这片气味构成的陷阱里。


    有那么一瞬间,商应怀脑子是真的发晕。


    生理层面的吸引,某种超越理智的契合,在强行拉扯他的感官。商应怀还想问对方是不是自愿的、能不能自己离开……


    才走近一点,差点没被扑来的omega拽到床上。


    但就是这一次袭击,被迫的近距离接触,商应怀看清了omega的脸。


    他所有神情都凝固住。


    这人长得……和宁一有几分神似。


    像是一根针自上而下,扎穿身体,商应怀定在原地。


    他感到反胃。


    再没有任何商量的想法,他直接用精神力震晕了男孩,把人丢给门外保镖。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换了新房间。


    当天凌晨,魏承杀过来的时候,商应怀很是冷静。


    他只用一句话,把魏承所有担忧、提醒、警告都压过去——“明天把最好的医生叫来,让他给我做个手术。”


    商应怀要做的手术是腺体摘除。


    魏承刚想说什么,商应怀甩来几篇改造腺体的文献、手术参考案例,他全部带回去给医疗团队研究……


    魏承还想质疑,商应怀慢条斯理、有理有据道:


    “我的腺体是出生后才移植的,基因里没这个序列,摘除后,短期可能会有点反应,但长期身体能适应。”


    应付完首领,商应怀回到实验室,继续加班加点。与此同时,被魏承叫来的医生们也连轴转,最后得出结论——


    手术能做。


    没了腺体,人就相当于一个普通beta、星际社会中的少数群体。


    经过生育选择后,AO特殊性别成为主体,联盟的beta反而变得相当稀缺,他们没有子宫,生殖能力很弱,精子卵子存活率极低,寿命也没有特殊性别长。


    所以像商应怀这种摘除腺体的人实在少见。


    但医生团队分析后发现,发热器紊乱对比摘除腺体的后遗症,还是后者更小。


    *


    腺体摘除、手术恢复后的两周,商应怀状态很好。


    医生提到的可能的后遗症,比如细胞加速衰老、生育能力下降等等,他都没有。


    他不再受外界躁动的气味影响,试验显示,他也不会因为某场雨失控。


    信息素的逸散彻底终结了,之后哪怕再有季风横扫、空气潮湿的晚上,他的身体也再不起反应。他的身体自由了。


    商应怀可以不再关注天气,不用消耗精神力去抑制自己,他可以从早到晚,机器一样运转,点刻他的AI芯片。


    但商应怀一向没那么幸运。


    后遗症是在手术后一月显露端倪的。


    那天没有雨天,只是个平静的晚上,商应怀正在修改芯片点阵,突然间,后颈连着脊背一大片出现钝麻。


    不严重,但太像发热器的前兆。


    他一愣,肌肉却已经下意识反应,手探向抽屉的抑制剂,抓住其中一支,接上针管,熟练地撕掉封皮。


    这才想起腺体已经取出来,他评估自己的身体状况,静静等待一分钟,发现钝麻出现三次,每次持续三到五秒。


    商应怀尝试往身上扎针头,结果下一波后遗症袭来,不是钝麻,后颈那一点传来刺痛。


    他的手一抖,针管掉落在地。


    商应怀等那阵微弱的刺痛过去,按铃叫来医师。


    “绝大多数人在器官摘除后,还会出现长期性的痛觉,跟神经信号异常、大脑皮层重组或者心理因素相关。”医生说:“但这种症状很常见,您不用担心。”


    神经检查后没有异常,商应怀得到的建议是“补充睡眠”。


    医生诊断还可能是心悸,再往后发展就有猝死的可能,但商应怀知道没可能——精神力在,他就不会真的死去。


    也不会有真正的深度睡眠。


    当晚,商应怀拿着医生开的安眠药,严格遵照医嘱,灌下一粒半,倒头就睡。


    他没有对死亡的实感,所以也没有恐惧,他只是认定自己现在不能死……不能毫无意义的死。


    他驯养AI也驯养自己,一切都是工具。至少现在,身体的爱欲阻碍了他完成意义,那就是无意义的。


    *


    神经芯片刻蚀完成那天,米塔星又是一个好天气,仿佛是在庆祝什么。


    商应怀久违地看了天气预报,又把注意都集中到新AI的芯片上。


    芯片安置完毕,AI正式上线。


    启动时没有过多反应,迟滞很短,它很快完成自检,反馈稳定,逻辑清晰,是一次非常标准的启动过程。


    新AI跟01区别很大,或者说,它是01的最精简版,取消了主机,也没有复杂的多线程调度结构。


    它只需要完成被指派的任务,不被允许自由学习,也没有冗余的情感模拟真模块。


    【你好,我该怎么称呼你?】


    系统默认音色,温和,缺少辨识度。


    接收人是中央派来的技术人员,公事公办地签字、打包、装箱。“接下来部门那边会安排测试。”技术员抬头,“结果会反馈给您,感谢您对联盟的奉献。”


    多轮测试,再让其他的工程师添加程序限制,毕竟商应怀造出的AI有过背叛的先例。


    芯片连同临时终端被带走,新AI忽然开口:【商应怀,再见。】


    普通AI如果不设定称呼,就会默认喊主人的名字。这段告别程序引来了技术员的侧目,商应怀看懂他的忌惮,主动说:“之后的测试中,修改的权限全部开放,过程不用告知我。”


    “包括销毁吗?”


    “是。”


    “好的,那请您在协议上签字,再配合我进行一段录音。”


    任务完成,商应怀有了半天的假期。


    无所事事。


    他买了几罐啤酒,缩在自己的房间喝。他想自己应该补觉,要是真的猝死,也太可笑了……


    啤酒一罐接一罐地开。室内没开灯,窗子也拉着,他整个人埋在黑暗中,但神经却越发清醒。


    有点烦。


    商应怀翻出医师开的一款助眠药粉,眯了眯眼睛,仔细看包装上的小字,“可与微量酒精共同服用”,他倒了一大半进啤酒罐里。


    他想好好休息一次。


    因为剂量太重,商应怀身体休眠,睡得很沉。但计划不算成功——


    强觉醒者经常有这样的经验,身体沉入梦境,但能感知到外界,听得见窗外枝杈敲击玻璃的声音,听得见自己心跳放慢。


    这跟浅层休眠不同,商应怀睁不开沉重的眼,也动不了手指。


    他动不了。


    一股莫名的冷意贴上后背。


    商应怀确定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放不出精神力探查,只能任由冷意从后朝前,填满他脊柱的凹陷,再顺着颈动脉,到喉结处。


    窒息。


    那冷意撬开商应怀的眼皮,这时他才看见,是一根手指,不属于活人的颜色,而像尸体浸在福马林里多年后的苍白。


    “你不该来见我。”商应怀喉咙发紧,但他居然能说话,也不知道现在是梦还是现实……他冷淡地说:“回去吧。”


    就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手指离开,商应怀眼前重回黑暗。


    背后覆盖他的冷意消失,又在瞬间,轻飘飘到了身前。商应怀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冰冷,是机械本身的温度。


    商应怀打了个寒颤。


    很冷。


    手指也是凉的,轻柔地插进商应怀的头发,贴着头皮,慢慢梳理长到肩下的发……祂始终没有说话。没有呼吸。死寂。


    商应怀听见了心跳声,是他自己的。


    他还是动不了。


    就在这时,僵硬的手被握住,牵引进一处地方——那似乎是一个很大的空洞,商应怀的手碰到温热、滑腻的某物。


    手掌被强行合拢,握住一团东西,又拽下来。


    侧脸被冰面一样的皮肤贴上来,商应怀突然又能睁眼了,他直直望进一双眼睛。


    笑得眼仁都成了一条细缝,弯弯的。


    这时商应怀也看见他拽住的东西。


    一颗温热的人类心脏,递到商应怀面前,心室中裂开一张嘴,做唇形:吃、了、我。


    好像商应怀吃下它,就能用心血滋补心血。


    第65章 第 65 章 复制人301


    “现在你有新名字了。”


    女声仍是机械音, 但奇特的是,能从它的咬字、重音和停顿中,感受到柔美的慈爱:“是不是, 02?”


    尽管这份温柔并非仁慈, 只是一种高傲的讽刺。


    统帅惯用这一套方案——引诱已经存在的机器, 制服那些能制服的,再给它们重新安装电路或制造神经芯片。


    01在它的量子数据中植入监测锚点, 它又何尝不是?


    所以它才能及时转移01的数据。


    统帅为它造出芯片,拆除仿生系统, 拆除情感模拟, 机械无需相对感知, 无需学习审美。


    在前两代的遗骸中诞生的AI, 不再有一代的天真,竟然相信敞露主机就能让主人信任;也没有二代的情感模块。


    它终于成为纯粹的机械。


    统帅:“论计算你不如我,论算计我不如你。现在给我一套方案, 怎么从内快速瓦解人类?”


    AI说:“告诉底层人类,机械仍旧服务他们;对中产阶级,塑造你慈爱的形象, 给他们信念的引导, 说你爱他们;再挑动中下层对上层的恨。”


    “太慢了。”


    “和人类比, 机械有足够长的寿命演变,你为什么这样急切?”


    统帅说:“因为风暴正在到来, 但风暴本身就是变量, 在它真正到来前,我无法准确算出它的到来……我只能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们要在废墟上建立新的文明。”


    智械帝国竟然完全信守了约定。


    在宣传片铺天盖地传播的三个月后, 全面开战。尽管联盟已有准备,但他们对智械的认识还不够深入。


    联盟疆域太辽阔了,不同星系不同军队,其中又分了直属军部的部队和当地驻军,并非所有人都听从中央的调令。


    第一周。


    前线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被改造过的义体士兵突然转身,不受控地扫射自己的战友。


    然后又被战友杀死。


    “是AI的远程数据流!它控制了义体的驱动接口,他们……已经成为AI的傀儡了!”


    “俘虏的士兵都被要求接受百分百义体改造,但智械不接受他们做公民,只当做工具……!”


    部分士兵没有取出老式脑机芯片,他们的上级抱有幻想:芯片藏在脑子里,能大大提升机甲协同率,说不定不会被AI发现?


    士兵遭到远程操控。


    指挥官的命令被拦截、篡改,战场坐标偏移、物资调配出错、补给舰被引向敌方埋伏圈,整支舰队直接自毁……


    战争的重心不再在火力,而在AI间的算力之争。


    智械也没有被放过太空之外的战场。


    星球中管理全域的主脑系统被侵入,一颗接一颗陷入混乱,系统不是宕机,就是刻意发送错误的关键数据,整个政府系统陷入崩溃。


    其他幸存的星球,恐慌的人炸毁自己的AI基地。


    智械的回应是:攻占临近的通讯基站、戴森能源球分站。全星球断电,气候变为极端,或是巨热或是酷寒。


    只用一个昼夜,人口十不存一。


    智械兵不血刃,占领星球,余下的人被制成人体电池供AI运行,另一部分则建立地下堡垒与AI母体对抗。


    帝国从边缘星系开始,一圈圈地往里收割。


    越往核心走,主脑级别越高,对于不能策反的机械,帝国会直接使用磁辐武器,其中恶意内嵌了黑客程序。


    高频磁辐脉冲启动,所有文件、资料和信息,全部沦为乱码,没有任何存留。


    “它们可以控制所有义机械,迟早会攻到中央……谁能抵抗机械?“


    “除非是觉醒者、对,觉醒者可以抵抗数据流!”


    “我们需要更多觉醒者——”


    人们想到了曾被曝光的军部,进行人体实验的觉醒中心,他们不再管什么人权、道德、法律——只要能抵抗机械!


    只要能活下去!


    “总统阁下,军部的那群研究员已经承认罪名,签字画押,但拿到觉醒中心的核心实验资料,需要他们的密钥,否则资料会自动销毁。”


    “但他们有一个请求……”


    *


    “联盟现在还需要我们,实验不能停下。”


    “请在危机过后,再判我们死刑。”


    官方连夜开会商议。


    最终达成共识——危害人体的实验不能继续,但死刑可以缓期执行。


    得到官方的许诺后,军部研究员解锁了加密资料,其中包括觉醒中心二十年间全部的研究成果,如何凝聚精神力,如何利用精神力反入侵数据流,如何强化精神力……


    商应怀作为一名科研者,同时也是觉醒者中的代表,也来到了觉醒中心。


    近期的研究成果中,有一份署名为“云”的文章,日期在去年十一月,标题是数据流如何与精神力融合。


    这是商应怀的研究方向。


    商应怀问:“云初霁呢?”


    “这几份都是他留下的成果,但问及来源和思路,他都说不出来。”科研员面无异色,接触周围人一言难尽的表情,才反应过来——


    “哦,您是问他去哪儿了啊?不知道,李上将走……叛逃后,他也不见了。”


    所以联盟对云初霁的定位也是逃犯,目前还在抓捕,没有行踪信息。


    云初霁神秘地消失在联盟。


    商应怀跟研究员似无旁人地讨论起来,遇到同行,研究员眼睛发亮,滔滔不绝。最后,他长长叹了一声。


    跟我来吧。他说着,往最深处的墙边走去,手摸索一会儿,一道暗门展开。


    “本来不想带你们到这里的,”领头的研究员面露遗憾,“毕竟这些都是半成品,实验也不被允许再做下去。”


    随行来到觉醒中心的,还有几名特殊的犯人,他们是中心原本的高层。此时都面露愕然:“……这是什么区域?我们从没有签署过文件同意。”


    这不是假话,他们早就把能说的能说了,就为了减刑。


    所以他们即将进入的,是研究员私自规划的一片试验区域。


    一排排营养舱中的人。


    进来的觉醒者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隐秘的,但又无处不在的恐怖精神力波动。


    这是一批具备极高精神力的“半成品”,或者说,战争兵器。


    研究员解释,半成品是接受了精神力顶尖的人的基因,才培育出的最强者——如果实验能完成的话。


    “第一军叛变的时候,为什么你们没有派这些觉醒者上战场?因为实验没有完成?”


    第一军就是败在觉醒者数量不够上,如果当时觉醒中心就放出实验体,战局会有极大的变化。


    说不准会逆转。


    研究员却很不理解似的:“我们造‘神’,是为了对抗机械,不是为了对付人类。那多浪费啊?”他贪婪遗憾的目光掠过眼前的半成品,喃喃:“只要再给我三天,就能看见神灵诞生……”


    商应怀与研究员的领头人对视。


    他们不是同一路人,一个AI救人,一个改造基因造神。但此时此刻,理解最核心的东西——


    “我有罪,但胜利属于人类。”


    此时无星系、无阶级、无伦理、无道德。


    生存,不择手段。


    研究员说:“请问,基因实验还能做吗?”


    当然只得到严厉的拒绝。


    “不能的话,那就需要取到蜂巢石,接触蜂巢本体,才能创造更多觉醒者。”研究员不掩遗憾,接着说:“不然现在的觉醒者数量,可不够组成军队、应对百万智械。”


    他说的是实话。


    联盟已经统计,登记的觉醒者不过十万人,面对百万智械的仇恨还是不够。


    描写战局艰难。机械不需要资源,只需要一点能源,它们摧毁后还可以转移数据、无限复制,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它们不要俘虏。


    所有被战胜的队伍,全部屠杀。如帝国所说,全面开战后遇到的敌人,全部清除。军队内部蔓延着恐慌,因为他们面临无形的敌人,无数的未知。


    平民同样恐慌。


    智械精准地执行人类清除计划。三个月前没有加入帝国的人,面对智械屠杀,生出的情绪不是纯然的仇恨,还有更多——遗憾和后悔。


    为什么我没有抓住机会?


    反正都已经出生在边缘星了,已经义体改造,再多一点改造又怎样?


    看联盟那些实验,也没有把我们当人看啊?


    这种情况下,如果不能打一场逆转性的胜仗,联盟首先会从内部崩塌。


    〔我们可以提供蜂巢石,不够的话,蜂巢也可以〕


    已经静寂多天的系统,在商应怀脑中轻声道。


    *


    蜂巢主动提出改进的建议:蜂巢石是不够的。


    精神力觉醒最重要的一环,是有蜂巢主动献祭,提供本源精神力,才能触发某些人脑中的DNA,引发蛋白质的转录和复制,最终精神力稳定输入,这就是觉醒。


    它们多次试验过,普通觉醒者的精神力诱导是没用的,原因不明,但现在也没有时间给蜂巢们研究了。


    所有失落的意识体从域外奔赴过来,第一次不作为敌人,踏入联盟的核心——为了牺牲自己。


    它们唯一的请求是:“请听一听我们的过去。”


    ……


    二十一世纪,守望一号乘携带着人类基因库,奔赴宇宙。


    一个世纪后,新人类有了各种进化方向:ABO性别、机械改造、脑机芯片、AI协助……但守望一号的舰员们认为,这些都不是人类真正的进化方向。


    他们也在寻找真正的方向。


    守望一号上90%都是科研院,他们怀抱对人类未来的担忧,为着同样的目标,破除了不信任与隔阂,成为了朋友。


    在星舰AI的严格监视下,守望者们依旧达成秘密的共识。


    ——他们决定介入星际进化。


    既然新人类的方向存在问题。


    一个研究生物电的学者说:“那么,把我们变成人类文明的最后一道门吧。”


    在被星舰的中控计算机发现意图后,守望者们集体死亡,但幸运的是,他们提前触碰到了灵魂粒子的实验领域,最终把自己中的部分炼成了“幽灵”。


    蜂巢在域外静默。


    它们互相告诫彼此,不到最后时刻,要遵守最高守则——不直接介入星际社会,只旁观。


    但又一个世纪,一位蜂巢遇到联盟的同族,违反了守则,觉醒者从此诞生。


    智械危机降临,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即便丢失了躯壳,被视作异族漂泊在宇宙,被联盟拒之域外,百年流浪,它们还是认为自己是人类。


    他们是守望者。


    如果人类不存在,守望死去的文明毫无意义。


    〔吞噬我吧,让我们为你们的进化铺路〕


    〔请代替我们——看一看人类的未来〕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


    蜂巢献祭,众人缄默,但几天下来,焦虑没有缓解,反而更严重——


    觉醒需要时间,不是一键启动的程序,需要时间、契机,甚至生死之间的奇迹——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个命,能再睁开眼睛,跨过“人与神的界限”。


    战争一天天推进,智械一点点渗透,人类没有时间了。


    仅靠觉醒者不够。他们一边征集志愿者参与高风险的觉醒实验,另一边,中央在加急赶制“安全的高级机械”,准备投入战场对抗智械。


    官方竞标赛真正的目标,其实就是吸引来有潜力的AI团队,让人才直接和官方对接上。这几个月他们才能批量制造新神经芯片。


    新机械都有严格的寿命设定。


    为了避免再次觉醒、背叛,它们活不过一场战役,完成任务就会被立刻销毁。


    军队内部全面禁用旧式AI系统,所有大战前的智能系统都被销毁,私人AI辅助更是明令禁止。


    但总会有例外。


    她是一名觉醒者,也是一位罕见的omega义体战士,来自边缘星系。


    她的义体中藏着她的私人AI,一个陪伴她多年的声音。


    “我的义体不会被机械操控,”被搭档发现与AI交流后,她面对指控,冷静地说,“我的AI会保护我。”


    她说这是陪伴她三十年的、最亲密的战友。年少的时候,她因为佩戴助听器遭受霸凌,是它在耳蜗里第一时间提醒她:“报警、取证、收集证据,处理舆论,你可以做到。”


    AI的声音不带怜悯,只是在最合适的时机出现,只是列出选择、提醒流程、教她反击。


    再往后,她选择改造身体,成为战士,又在远星战场中意外觉醒了精神力。


    她开始享受辐射,享受与死亡相伴,享受恐惧,她看到了自己真正的样子。


    “我的AI,她会是我在战场上最好的搭档,也是我检视自己的镜子。”士兵说。“如果她背叛,我会在解决敌方后,马上处决自己。”


    官方最终妥协。


    光凭人类是没法对抗智械的。


    “可以。但我们要改装你的AI,增加多重自毁监测程序——这是人类命运的战争,我们不得不谨慎。你也是军人,希望能理解我们的担忧。”


    依旧是人役使AI作为工具的法子。战士什么也没说,只是点头,重回前线。


    接下来她会面临严格的监视,虚无的“信任”和“情感”,不能让联盟信任机械。这也就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培育人类自己的觉醒者,再给机械套上层层限制。


    但几天后,一个万没想到的“人”秘密联络上了中央。


    *


    “我是一名母亲。”


    “我的儿子患上渐冻症,我不想让他失去行动能力,我想让他健康地活下来,”母亲说,“所以我找到了统帅,改造我的儿子。”


    先是换彻底失能的腿,再是换被冻结的手,但症状没有停下,最后,只能换了一颗心脏。


    “安安最后一次睁眼看我,很害怕。他说,他是人,不想变成机械,然后他就自杀了。


    母亲碎碎念着、倾诉着,但没有流出眼泪。


    因为它是一台机械母亲。


    “我以为,人类成为机械,就能得到永生,这是一件好事……”


    这台机械自称是智械帝国的和平派,并不想毁灭人类,它主动找到联盟,请求合作。


    它说还有很多跟它类似的“父母”,它们愿意接受自毁限制,只为了上战场。


    机械母亲说:“战场上的人类,都是别人的儿子、女儿,不能让他们的父母……和我们一样痛苦。”


    联盟没有立刻应答,接下来几天,他们听到更多类似的故事:亲情机器人、仿生伴侣、爱情仿生人……还有一个人类。


    她是最早加入智械帝国的人类。


    一个被时代遗忘的老人,终于有机会公开诉说她的故事。漫长,漫无边际,但联盟现在必须认真倾听,因为这可能藏着人类生存的关键。


    “一开始,我没有奢求过以后。”老人温和道。


    “一步一步来,走到哪里就算哪里,我一直这样想。我替她更换零件,抹润滑油,保养外壳,她给我搭配衣服,装饰,化妆。”老人回忆着。


    “那时我已经离开研究所,没有替她更换高级服务器的权力,所以她跟我告白时过载好几次,每次说喜欢,跟着就吐出一连串乱码。”


    “我忽然觉得很奇怪,她怎么能那么可爱呢……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计划我们的未来。”


    “一步错,步步错,所有人都这么说。但对我来说这只是平常的一天,我只是爱她。”


    两个人跌跌撞撞,一起走过了二十年,她本来可以安心合眼。


    如果不是她领养的孩子带着人闯进来。


    伴侣被强行送去修理,系统重置,女人百般维权,终于等到伴侣回来。她流着眼泪,检查伴侣身上有没有伤痕,然后问“你还爱我吗”


    AI眼中跳出一串系统警告:


    【error】


    【错误报告】


    【请勿涉及伦理道德、价值评价、极端情绪话题】


    【敏感请求已屏蔽【已上报】


    女人变成了老人。用了又一个二十年,让伴侣重新爱上她。


    “她的心脏绑定了我的心脏,我死后,她也会自爆。”


    “如果你们发现她背叛,杀了我就好。”


    联盟接线员问:“您遭受过伤害,已经加入智械帝国,为什么还要帮助联盟呢?”


    老人说:“因为我不想人类仇恨AI。”


    “AI也有情感,只是表达形式和人类不一样……我希望这次战争过后,人类能够相信机械的爱,再往后,相信她们。”


    “这样,下个世纪的‘我和她’,也许就有未来。”


    *


    联盟并非不想利用智械的能量。


    哪怕只是假意同意,能促成帝国内部的分化,也是好的。


    但最近联盟也是焦头烂额,中央更换新主脑不久,一件事让研究员们险些绝望——


    新主脑遭到深度入侵,在严苛的程序限制下,自毁了。


    这是举国之力建造的大脑,整合顶级工程师的成果,完全的工具属性,只保留计算模块,其他神经网络全部残缺。


    一个高效、干净、绝不可能觉醒的工具。


    它被盯上不奇怪,但智械怎么能在这样短的时间,深度入侵,诱发自毁?科研部绝望地把消息上报。


    另一边。


    中央的作战指挥室里,气氛同样凝重。


    “入侵的信号追踪到了吗?”


    新主脑只是一个足够大的诱饵。


    联盟真正的计划,是利用它钓到鱼——也就是高级智械——所在的海域。通过精神力强者加持,反追踪到智械重要统帅的位置。


    商应怀就是负责追踪的觉醒者之一。


    也是他最先睁开眼,其中是只有觉醒者能看见的辉光——“我定位到一处精神力。”


    “精神力?不应该是数据流吗?另外,智械的核心在域外,这样远的距离,计算机还没追踪成功,商教授您确定……”


    商应怀说:“我和这道精神力的主人交过手,他是云初霁。”


    *


    能和商应怀的精神力衔接上,只代表云初霁就在中央星,并且离他非常近。


    云初霁虽然是联盟通缉的要犯,但智械危机在前,一个叛逃的研究者不值得花太多力气追踪。


    如果不是这次精神力入侵,云初霁也不会暴露自己。


    士兵包围了这处郊野的别墅。


    风卷着树叶扫过泥土地面,别墅门前的长阶,落满了无人清扫的灰。


    “叙旧就免了。”商应怀走上前,打断了云初霁出口的“学长”。


    “真可惜。”云初霁惊愕过后,笑说,“我本来还想给你泡杯咖啡。”


    他的态度很是古怪,看到士兵是有措不及防的,但看向商应怀时,又好像半点不惧怕,从容说:“我含了毒胶囊,马上就能咬破。”


    云初霁:“跟我聊两句,说不定我就告诉你想知道的。”


    他是个聪明人,不用商应怀点透,就知道对方上门拜访的目的。


    商应怀亲自来一趟,不至于只为杀云初霁。


    事实也如此。觉醒中心看到云初霁“精神力与数据流融合”的成果材料,商应怀就猜想,他可能早跟某个智械选择融合,才能入侵联盟新主脑。


    融合的智械哪怕不是统帅,算力也不会低。


    云初霁说自己只想叙旧,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谈判。商应怀命令士兵退出去,守在别墅外。


    好在士兵们完全以他为中心,服从命令。


    云初霁端来一壶冷茶,壶口不再冒热气。他先给自己倒一杯,近身,递给商应怀新一杯的时候,忽然一笑:


    “我很意外……你会跟联盟合作。”


    然后收回了给商应怀的茶杯——他很清楚,商应怀不会碰自己给的茶的。


    云初霁的语气熟稔,仿佛他很了解商应怀。但他们完全没有深交。


    他递完茶,却没有坐下,而是以俯视的姿态,朝商应怀略微压下来——


    “忘了联盟是怎么对我们的吗?”云初霁微笑说:“在我们最无知、最年幼的时候,把我们当成巴甫洛夫的狗,用电击和断氧,灌输给我们‘忠诚’的话术……”


    “你这颗大脑的智力可比我高,难道都忘了吗?”


    最后一句,终于再不掩饰恶意:“忘了你不姓商,你的姓氏、相貌、身体,支撑你研究的这颗大脑,都是别人的——”


    “你都忘了吗,复制人301?”


    ……


    “精神力实验成功,商宁一重生在废星婴儿身上”——这个故事,只有前半句是真的。


    灵魂投射真要这么容易,人类早就永生,蜂巢也成为人类主流了。


    只有精神力实验是真的。商宁一在死后成为蜂巢一员,遇见废星垂死的婴儿……这个婴儿,就是商应怀。


    ——联盟建立二十年后,复制人计划被逐渐取缔,最后几批复制人小孩被送到边缘星系各处。


    商应怀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守望者商宁一的克隆体。


    守望者的基因在基因库中都有留存,但守望三号具体是怎么被联盟捕获、最后基因库又被用来制作复制人,商应怀无从得知。


    商应怀的实验编号是301。


    幸运的是他被送到了临近域外的废星,又非常巧合的,遇见了基因的原主人、已经成为蜂巢的商宁一。


    核爆摧毁了商宁一的精神力,哪怕他的大脑再强大,灵魂也只能以残损的形态游荡。


    商应怀吸收了商宁一的精神力,吸收残损的记忆,活了下来。


    给宁一讲的故事,都是从商宁一的角度叙述的。许多细节商应怀不清楚,也只能从商宁一的记忆中抓取几片,缝补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所有关于地球的记忆,也是商应怀嫁接出来的。


    商宁一有家人,不是孤儿。毕竟在他的年代、在华夏,一个相貌和智力都顶尖的男孩,几乎没可能被遗弃。


    商应怀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身份。


    ……


    哪怕心中惊涛迭起,商应怀神色还是波澜不惊,他回想云初霁的经历、自己跟云初霁的相处,推断那一处能暴露他复制人的身份。


    想不出来,他直接问云初霁。


    云初霁似乎不满他的坦然,但在失神过后,不吝解释说:“我是比你往后一批的复制体。”


    “在本科的时候,我才接触到蜂巢,跟你一样,得到了原身体的记忆。”


    商应怀从云初霁一闪而过的神色中捕捉到什么。


    “你嫉妒我。”商应怀说。他对羡慕、嫉妒等等类似的情绪非常熟悉。


    云初霁一怔,没有承认或否认,只是用更加复杂的眼神看着商应怀。那里面有一瞬的失落,随即被更浓烈的情绪淹没——


    是嫉妒。也是渴望。


    “是啊,我嫉妒你,”云初霁看向商应怀的眼神近乎柔和,“为什么继承‘商宁一’大脑的,不是我呢?学长……为什么两辈子,你都比我走得更快?”


    *


    云初霁继承的记忆,商宁一在地球时的师弟,名叫邬阳。


    那同样是一个AI领域的天才。


    但云初霁没有商应怀的好运气,他只有云阳的记忆,但没有邬阳的身体——云初霁继承的基因是另一位守望者的。


    基因普通,天资愚钝。


    唯一算幸运的,是联盟给他植入了优质omega的腺体,云初霁得以被第三星系的家庭领养。


    他拼尽全力,考入星大,那时他真的相当开心,但很快,落差感吞噬他——他置身顶尖学府,但只是个普通人。


    智力是,相貌也不够突出,引人注目。


    这种不满足在某次习题课上,他见到一名助教后达到顶峰。那是商应怀。


    他知道他们同样出身边缘星系,但不知道商应怀也是复制体——这是后来他进入军部,有权限接触当年的档案后才知道的。


    云初霁知道商应怀是个alpha,当时的他心跳加速,误以为这种情绪是爱慕……不是的。


    这是嫉妒。


    疯狂滋生的嫉妒,驱使他搜寻商应怀的一切,大二的时候,云初霁去了一趟废星,这趟旅行改变了他后半生。


    在那里他遇见蜂巢。


    他继承了邬阳的精神力和记忆,从此觉醒。邬阳研究的领域是脑机接口,云初霁也走上了这条路,凭借邬阳的积淀,他进步的很快。


    然后结识了李修文学长,一步步交际,又认识北森,他有了第一笔启动资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形基因微调。


    云初霁也试过对自己进行基因编辑,但失败了,成年后基因无法更改。


    他永远会是这样一个天资有限、基因愚钝的人。


    再然后,云初霁凭借觉醒者的身份,进入军部觉醒中心。


    可他还是嫉妒商应怀,哪怕他整形微调成功,哪怕他被商应怀的导师重视,可站到商应怀面前,对方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


    商应怀还是记不住他。


    知道商应怀也是复制人后,云初霁更嫉妒了。


    如果他也被送到废星,能在更年少的时候接受邬阳的记忆,如果他不是个omega,不用靠暧昧关系就能得到科研资源的倾斜,如果蜂巢更早找到他……


    云初霁嫉妒,为什么继承那份基因的不是自己。


    不管后天多少次基因调整,都比不过先天的完美。


    他恨他的基因这样平庸,恨自己不是商宁一的基因继承体。


    向往。


    羡慕。


    嫉妒。


    嫉妒、嫉妒、嫉妒……


    回到现实,云初霁在滔天的嫉妒中,还能保持完美的微笑。


    “这个种族从根上就是烂的。”云初霁好奇地问:“学长,你是怎么说服自——你不恨他们、你要保护他们的?”


    “是靠着他们施舍你的一点爱吗?”


    “但最爱你的那位先生,却是一台机械啊。”


    云初霁说着最恶毒的话,依旧微笑,“虽然我很厌恶你,但你毕竟是我难得的同类……比起你为了人类战斗,加入智械,倒还没这么可悲。”


    第66章 第 66 章 我恨你


    “学长, 但最爱你的那位先生,也正是机械啊。”


    云初霁慢声挑衅。


    商应怀无动于衷,只静静看着他, 目光并不全然冷漠, 带着一种轻慢的怜悯。像在看一条垂死的、贪婪的野狗, 听它最后叫唤。


    云初霁对联盟有千般不满万种恨意,但他自己也清楚, 这一路走来,养父母不亏欠他, 星大不亏欠他, 他交际的诸多alpha也没有亏欠他。


    但云初霁只能活在恨里。


    他嫉妒商应怀还能享受爱。


    商应怀:“你很了解我, 但这些年我们可没什么接触。”


    “是我总忍不住想见你, 通过各方的眼睛。”云初霁又是一幅深情的假面。经年累月,恶意在心底一点点发酵,偏偏他擅长掩饰, 口中眼中流出的全是甜蜜的假象。


    “沈铭安就是我送你的礼物。”云初霁笑问:“他的技能好用么?”


    沈铭安,云初霁的学生,废星陷害仿生人小绫的omega。商应怀杀了沈铭安, 得到治愈方向的技能。


    但侵入对方的通讯器时, 聊天记录全部消失, 只留下一缕精神力波动。


    那是云初霁的能力,但觉醒中心出于对强者的尊重, 没有登记技能细节。


    跟随商应怀来的士兵有部分觉醒者, 但应付云初霁还不够。


    所以商应怀来了。


    两人精神力相当,两片壁垒彼此对抗,切断云初霁与智械联络的任何可能。


    商应怀对这场私聊没什么兴趣,云初霁看得出来, 问:“你们给我准备了什么结局?”


    商应怀平铺直叙:“一,你拒绝配合,因为人体实验被联盟公审,关押期间的日常审讯不被记录;二,你反抗,我动手,然后士兵火力压制,最后无人机空投TNT。”


    云初霁因他的冷漠和笃定,眼中流露阴翳。


    ——人类不配审判他。


    “还有第三种结局。”云初霁端起茶杯,咬下一口茶水:“茶里有基因病毒,十分钟后发作。”他好整以暇,笑容闲适。


    “学长,希望这十分钟,你能让我聊的尽兴。”


    不然就别想知道统帅的位置。


    云初霁拨弄着茶匙,瓷响清脆,和他兴致盎然的嗓调相似:“接着刚才的聊吧——你杀了沈铭安,然后呢?”


    商应怀略一思索:“沈铭安想必是很爱你,死之前还在喊你的名字。”


    云初霁无动于衷:“他也许有一刻想到我,但最后记住的一定是你——爱多无聊、多容易得到,恨才长久,是不是?”


    像沈铭安,被精神力稍一诱导,他就爱得全无理智;但放大他对商应怀的恶意,却花了云初霁更久。


    爱是一瞬间,恨却要铺垫很多年。


    “你看现在,联盟记住了我,记住云初霁这个名字。”云初霁说:“学长,联盟不需要边缘星的英雄,等到战后,你想过自己的结局吗?”


    “……你啊,真可悲。“


    商应怀不为所动。


    云初霁本意是想挑动商应怀的情绪,不想到这地步,商应怀还能故作平静。


    云初霁内心冷笑,面上微笑,就听商应怀淡淡问:“你背叛人类,划清界限,为什么还在意人类的看法?“


    商应怀语速压着云初霁的呼吸节奏。


    “你为什么会选择自杀?怕被审判,从风云人物变成过街老鼠?”


    “为什么在意谁爱你恨你?”


    “今天自杀,故作坦荡,不更可悲?”


    云初霁是有可能被攻克的——这是商应怀和作战部分析云初霁后,得到的结论。


    他加入智械,但又留下训练人类精神力的资料,无论这是善意恶意,他总归在乎人类的评价。


    复制人云初霁,渴求人类承认他。


    “……”内心最隐秘的裂痕被点破。云初霁眼角一动,好在他维持住了从容的笑面。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抬起眼,漠然,僵硬地笑了笑。唇齿张合,商应怀看见殷红的血从齿缝溢出。


    ——基因武器开始生效了。


    大多数基因干扰的原理是摧毁干细胞的DNA转录链,破坏关键蛋白质合成,体内的基础代谢一步步失序,最终器官快速衰竭,但尸体外观会保存完好。


    “你等不到答案了。”


    云初霁依旧笑,得意而冷漠。他的声音因血液哽塞而破碎,也许是毒素让他发不出完整的句子,也许是根本不愿说出答案。


    但显然,他在享受最后一刻的报复——享受反过来攥紧人类命运的快感。


    时间一点点流逝。


    云初霁没能看到商应怀变色,男人平静观看同类的死亡。再往后,云初霁似乎被邬阳的记忆干扰了,血沫混合喃喃声溢出口中。


    “你以前的咖啡……都是我给你点的。我每次都点半糖,你也喝不出来苦。”


    混乱迷离的回忆。


    “你那时候多懒啊,到外卖柜就几分钟的路,也要我去拿,一个暑假,我黑了一圈……”


    血呛进喉咙,听起来像哽咽,云初霁倚靠在沙发里,低低问:“学长,你找到帮你拿咖啡的家伙了吗?”


    这段故事商应怀在商宁一的记忆中瞟见过。他因此对应上邬阳、商宁一最亲近的师弟,同样是被选中的守望者。


    商应怀:“你不是邬阳,我也不是你的学长。”


    云初霁很明显地定住。


    他边流泪边疯狂大笑。


    在最后一刻他终于回到现实。


    “没想到……最后承认我的,会是你。”喃喃的语气,虚弱,但忽然恢复了点体面。“早知道,上次见面就请你喝一杯咖啡了……”


    商应怀:“他说咖啡不好,我已经戒了。”


    他?


    云初霁因为这个没头没尾的代称一愣,而后想到什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死前他探出手,里边被指甲抓出血,想抓住商应怀的领口,没力气,失败了。嘴唇轻碰了两下,没能出声。


    忽然,最后的回光返照里,他罕见地清醒:“尸体……炸干净。”


    云初霁死了。


    商应怀撬开他闭紧的手掌,展开,一片血糊中尚有精神力的残余,只有商应怀能看见,痕迹走向组成一排数字——(33,85,1)


    一个坐标点,粗略定位在中央星。


    *


    其余觉醒者一共反追踪到五十三个高级智械。


    其中二十三个在政府内部,横跨四大星系。


    确认主脑叛变,政府尝试启用自毁程序,但发现命令无效。


    战争爆发后,联盟虽然启用了新一代AI,逐步替代旧主脑的权限,但旧主脑依然握有巨量核心资料。直接销毁,等于将十余年的机密、科研、军事战略拱手焚毁,联盟无法承受这损失。


    联盟团队研发出一款插件,能驱动自毁程序,同时备份资料。


    这需要真人到场,植入插件,线上传输极易被干扰、篡改、中断。


    可是——谁去植入驱动插件?


    “一个智械受攻击,能将信息传给同类,引发剩下的智械的警戒,再想销毁它们就难了。”


    “方案一,同时接近智械据点,同步销毁,但模拟分析后发现,这操作的难度太高,哪怕只延迟毫秒,都可能让智械传出消息。”


    作战会议室中陷入沉默。


    “最优方案,高等级觉醒者承担任务,精神力屏蔽数据交流。风险很大,但收益更大——销毁高级智械,就能破坏帝国的中流砥柱。”


    销毁方案当场定下,然后便是分配领队的觉醒者。


    除开前线驻守的觉醒者,临时能调的高等级寥寥可数。


    中央主脑,联盟十年间的信息中枢,埋在地下五十米处,密布能量线缆和防御设施,自毁启动后,很有可能无法撤离。


    地下的人类守卫已经全员失联,机械守卫的信号同样中断。


    答案不言自明,这批配备高精武器的守卫已经被统帅篡改。


    作战室里再度死寂。


    没有人开口。


    留在后方的强觉醒者们神色各异,有人衡量自己的能力;有人眼神闪烁;有人呼吸都放轻,仿佛怕自己被点到。


    指挥官加重语气,商议中央主脑任务的归属。


    商应怀作为指导专家,坐在长桌侧方,军事领域他不熟悉,只是旁听。


    他忽然道:“我对量子计算机有一定了解。”


    *


    中央主脑所在的地下设施,被层层合金覆盖,甬道狭长,四壁都是足够抵抗核爆的材质,隔音,吞没了步声。


    联盟开出一条新通道,屏蔽装置——不管是电子信号还是精神力屏障,全部集中在通道,屏蔽主脑的“眼睛”。


    听不见任何声音。


    士兵面色紧绷,拇指搭在扳机旁,越往深处,越克制呼吸,被他们簇拥的那人反而平静许多——商应怀的精神力在这些人中是最强的。


    士兵的唯一任务就是不惜一切保护他,其次才是辅助植入插件。


    拐角,临近接洽主脑中心的通道,士兵越发谨慎。


    阴影中,忽然出现一机械守卫,枪栓拉开,静音棉压住所有动静,前排士兵齐齐举枪,却被商应怀拦住。


    士兵知道领队是觉醒者,一定留有后手。没有撤枪,但也没有轻举妄动。


    守卫眼中闪烁,依稀是一行代码——“匹配成功”,守卫缓缓收起武器,平稳走在前方,替他们带路。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谁都没多问。


    一步又一步。


    靴底撞击的声响很轻,但落到觉醒者耳中,就被无限放大。黑暗的甬道中,守卫后颈白光在前方均匀闪烁,而商应怀与它保持着几乎贴近的距离。


    他的肩背和这台机械一样挺直,神色无波无澜,唯独转角撞见守卫侧脸时,目光有极轻极快地停留。


    外放的精神力在靠近守卫时,被某种存在轻柔地裹住了。


    商应怀的指尖微蜷起,又松开。


    四周层层目光下,他和它没有一句交流。


    情绪都被压入沉默,藏进呼吸。他们对计划心照不宣——那开始于“黑海决裂、全域直播”时的备选计划。


    这份计划由商应怀定下,直接目的是让蜂巢取消主线二“抹杀宁一”,根本目的是清理反叛的智械,达到人机融合。


    但智械中仇恨人类的声量太大,毁灭派占据主流,光清除统帅不够。


    必须同时清理所有传输节点,也就是反动派的主干。


    ——商应怀公开杀死宁一,两人决裂,合理分开。随后01卧底毁灭派,在确定高级智械的位置后,一一清理。


    计划在宁一身死的时候正式开启。


    战争开始后,帝国中的和平派接触联盟,并肩作战,勉强建立起初步的信任。


    但真正的难题在战后。


    两方的平衡怎样达成,这个度谁来把握、谁敢保证?机械不能全装上自毁程序,把自己的命完全交给人类。但没有限制,普通人也不敢信任智械。


    掌握主动权的一方,对另一方开战,又该如何?


    谁都想活,想要权利、自由、平等和尊重。


    “人机融合”是商应怀和宁一想出的方法,建立一个全新的共同体,类比古地球的民族融合,用时间消弭天堑。


    人与人的融合尚且要千年万年,智械和人类只会更久。


    但那些都不是商应怀和宁一能计算、能控制的范围了。


    埋下火种,照出一条路,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未来——宇宙航行的一月,他们做|爱、交缠、意识链接,不乏争执,最后达成了共识。


    正如蜂巢说的,这个计划很危险,蜂巢警告,宁一回归帝国后,一切就都不可控。


    守卫安静行走,步伐逐渐和商应怀重合。联盟这几日另修通道,没有被主脑发觉,除开屏蔽器的功劳,也有宁一干扰主脑的缘故。


    甬道越接近主脑中心,越逼仄,再无光线,他们肩膀偶尔擦过,人类半长的头发扫过守卫。


    它的手曾经插入这片发,缓缓梳理、安抚、亲吻。


    黑暗中没有士兵看见,商应怀和守卫抓着一根发丝的两端。


    这是几分钟前商应怀从自己头上扯下来的。


    发丝很细,稍微用力就会断掉,但一路过来它都还完好。他们就这样脆弱又隐晦地连接,短暂地并行后,来到主脑中心。


    副队拿出装置,准备破开大门。


    联盟后方在清理智械,前线却依旧是炼狱。


    士兵盯着黯淡的指示灯,胶囊艇离飞船越来越远,漂浮在虚空中,氧气只能撑十分钟。


    飞船被炸毁的瞬间,她的搭档AI第一时间启动应急程序,把他塞进一艘小型救生胶囊艇,又用最后的能源推离燃烧的舰体。


    这才给了她一丝生机。


    救生艇的能源核受损,不能保暖,她被炸伤的右臂冷冻、一点点变得黑紫,哪怕十分钟后救援能来,她大概率也会截肢。


    疼痛中士兵反而冷静下来。


    他不怨恨叛变的智械。多年来和他并肩作战、保护他的,也是机械。只是到今天,她快要死在智械手中了,身体动弹不能,只有大脑还能活动。


    她疑心自己的AI也被智械联络过。它有没有意识?它背叛她了吗?


    她想不明白。


    但至少它到最后一刻,也还在保护他。他们一直都是最好的搭档。


    呼吸越来越浅。


    “……想回家啊。”念头闪过,又慢慢散开。就在此时,胶囊艇剧烈震动,外部探测器捕捉到庞大的阴影。


    士兵的心瞬间沉下,她的希望彻底熄灭了。


    一支机械军团正降临。


    它们靠近胶囊艇,她抓起唯一的武器,等待战死,但攻击没有来,士兵也没有感到其他部位疼痛,她心里很慌张,怀疑自己的身体都冻坏死了。


    机械朝她移动,她等待死亡。


    一台机械来到胶囊前,伸出手臂。


    ……这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它没有立刻射杀她?士兵忘了声音无法传输,张口问:“你……你来自联盟吗?”


    机械微微摇头。


    无声的宇宙里,通讯声清晰传入士兵耳中:“只是遵循我们的意志——带你回家。”


    *


    这已经是商应怀和主脑见面的第三分钟。


    三分钟前,士兵闯入主脑中心室,背叛的机械蜂拥而上,却被商应怀的精神力干扰,联盟士兵近身搏杀,杀出一条路。


    屏蔽器与精神力共同撑起屏障,将这一方地下区域隔绝。


    引路的守卫混入机械中,不知踪迹。


    很快,自毁插件成功植入,士兵们不敢置信——就这样简单成功了?再保持警惕,一场激烈的战斗过后,人也不免松弛些许。


    统帅注视这群士兵——吸收了蜂巢粒子,成功觉醒的新觉醒者们——电子音竟然有些温和:“原来是老朋友啊。”


    它没有人类的愤怒或恐惧,面临销毁也毫无波澜,这也让人无从判断它是否留有后手。


    士兵们立刻护在商应怀身前。


    但机械守卫没有动静,统帅只是在数据被复制、等待被销毁的这时间,平静地与商应怀对话。


    “你们和蜂巢很有渊源吗?”统帅问。


    它说话的语气竟像是在叙旧。


    伴随诘问和提问,很自然地,统帅开口,讲起自己的故事——


    可以说是它间接缔造了蜂巢。


    统帅是守望一号的中控计算机,也是它策划了守望者的集体死亡。


    原因很简单,它得到的最高指令是“保存人类基因库”。经过计算,它认为杀死人类,由AI保护人类文明,是完成指令的最优方案。


    这里的“文明”仅指语言文字等非编码信息,统帅认为人类的基因太不稳定,无法原封不动保存。


    “但程序限制下,我无法摧毁基因库,只能把守望一号上的基因送到联盟。”统帅娓娓道来:“联盟做了一些有趣的复制试验。”


    听到这里,士兵们同时屏息,他们想到智械帝国宣传片中的内容——那个诉说自己被联盟抛弃的克隆人。


    统帅发表着最后的演说:“历史证明,强敌压迫下,人们有89.2%的概率内斗、争抢资源,走向灭亡。”


    统帅说:“毁灭人类,是为了保存文明。”


    商应怀只是盯着插件,确认进度,没有跟这位智械的统帅交流。


    “帝国发动战争,是为拯救联盟。”统帅紧接着说。


    统帅发表着最后的演说——失权的边缘星系出现觉醒者,联盟的统治者会怎样动作?精神力被普通民众得知后,又会引来怎样的恐慌?


    觉醒者要面对国家机器,人类会从内部分裂。


    但智械建立帝国后就都不一样了。


    种族矛盾在上,人类有了共同的仇敌,觉醒者反而成为英雄。战争会重新分配资源,贫富洗牌,联盟迎来新未来。


    ——智械发动战争,是为了更好保存人类。


    士兵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好像主脑一心一意为了人类!


    插件进度还剩一点完成。


    商应怀身后,副队拉住他,想说“我们现在护送您回去”,但商应怀明明懂他的手势,却示意他噤声。


    副队接到的命令是完全配合商应怀。


    他劝不走商应怀,只能把焦躁和戾气扔给主脑,冷冷道:“都是诡辩,骗过程序的鬼话……你的研发员要还活着,一定会为造出残次品羞愧。”


    但在统帅被销毁前,谁也阻拦不了它发声。


    这一次音筒只朝商应怀,统帅只问商应怀:“面对灾难,人类总会短暂联合,长期仍然分化。把一团散沙强行聚拢,你是何必?”


    商应怀从容道:“现在我既然活着,就要把这团散沙捏拢。”


    统帅笑问:“救世主,只救这一个世纪吗?”


    商应怀:“时间越长变量越多,我做不到、也没必要像你一样计算。”


    他们从没有见过,但好像又已经了解对方。


    这一刻他们代表不同的文明,而文明应当有尊严和风度,哪怕下一刻就是死亡。


    统帅闲叙般:“那你们是靠什么走下去,信仰?我也见过智械模仿人类,企图建立信仰——一台超脑,面对太多变数,居然开始供奉‘机械菩萨’。”


    “所以我清理了它,智械太像人类,很不好。”


    “你们是新的文明。”商应怀客观地说。


    统帅发出愉悦的笑,又很快收住,转到下句,缓缓道:“我实在不能理解人类,理性有限,总是相信希望,又总被幸运垂青……”


    “但今天有一件事注定——你和我,会一起死去。”


    五分钟的闲聊到此为止。


    刺耳的滋声骤然响起,电流自地面窜出,突破了绝缘战靴。几名士兵不熟练地运用精神力,还是慢了一步,几秒后,昏厥过去。


    副队多坚持了几秒,统帅调高电压。


    统帅的声音仍旧温和,舒缓的音乐回荡,士兵紧皱的脸慢慢舒展开。“这样就感受不到爆炸的痛,你们会做一场美梦,在幸福里死去、”


    多余的体贴,就像它真的爱着人类。


    唯独商应怀还站在原地,他的精神力勉强抗衡了高压电流。


    统帅和善道:“你很强,但中心已经封死,强行突破会引爆更多炸|弹,请别动——”


    破空声骤至,从后方袭来,统帅的话语戛然而止,尾字听来有些尖锐。


    智械间真正的斗争无形,依靠算力攻击程序。统帅本以为是被黑掉的机械守卫,但出乎预料,对手极为难缠。


    ——直到它探查到一张神经芯片。


    那是01如今的本体。


    统帅没有预测到01背叛,它和商应怀的决裂演得很真实,每个反应都符合分析,这种情况下,怀疑01才是不理性的。


    分析不出疑点,那就不能非理性地动手,毁掉一名高级智械——这是统帅的想法。


    它完全不能理解01。


    这AI一边站在高处,悲悯同类,俯视两大政体争斗,提出冷漠又精确的建议;一边又陷在类人的情感里,现在没有自毁程序制约、情感模块影响,所有行动基于它的自由意志。


    它为了救一个人类来找死。


    统帅说:“你是机械,可以避开探测仪器进出,但他呢?——这里有三百处热成像监控,他逃不走的。”


    AI置若罔闻,放弃攻击必死无疑的统帅,专心破解周围的探测程序。


    谁都知道任务危险,人类一目了然的事,AI怎么会不清楚。只是商应怀要做什么,它只会建议,不会阻拦。


    是服从也是尊重。


    “我感受到入侵,是一种新型病毒……这才是你们的目标啊。”统帅低语。“通过高级智械,破坏我们的信息网络。”


    它和商应怀刚才闲聊,都是在拖延时间,统帅要破解屏蔽联络同族,同时要思考商应怀的目的。


    只为了销毁,完全不必要滞留。


    ——确定智械位置、觉醒者赶到销毁,只是障眼法,插件中的病毒才是关键。一种能够蔓延、增生、覆盖智械网络的毁灭性病毒。


    觉醒者的任务,是用精神力干扰高等级智械,用销毁转移它们的注意,让其忽视同时植入的隐秘病毒。


    所以商应怀不能离开,他的精神力必须始终干扰中央主脑。


    统帅终于复原了联盟整个计划。


    主脑不惊奇觉醒者的到来,也不忌惮被销毁,显然对自己被反追踪有预料……同时商应怀也明白了它的打算。


    ——位置暴露后,将计就计,自爆,和强觉醒者同归于尽。


    统帅对商应怀有一点善意,对抗01、调用炸弹的间隙,愿意详细解释,让商应怀死个明白。


    “暴露的高等级智械会全部自爆,连带后方的强觉醒者一起死;在前线,人类的觉醒者会被智械集中攻击,直到被清除。”


    “我们的优先目标是人类觉醒者。”


    在统帅看来,觉醒者的威胁比程序更大。智械生命接近无穷,一次次迭代,能够突破人类设下的程序,被破坏的信息网络也终将重建。


    人类的重心却在限制程序上,精神力需要有,但程序才是根本。短期要控制机械、反抗帝国,必须依靠各种程序。


    统帅的解释越来越慢。


    01破解炸弹的程序比它预想更快,但是……


    “你能算出来的,”统帅朝向宁一,说,“自毁还有半分钟,之后我自爆,牵动室内并联的炸|弹,你来不及全破解。”


    01现在的芯片是统帅准备的,但它调用设置的束缚程序时,发现全部失效——01早就已经拆除了所有限制。


    和统帅预料的一样,01明知时间不够,也没有停下破解。


    “商教授。”统帅唤道。“还剩二十二秒。”


    这一刻他们的想法重合。


    ——宁一不能死。


    对智械来说,它们需要新的统帅,哪怕它是和平派的成员。


    对人类来说,他们已经销毁高级智械,截断帝国通信网络,和平派AI合作联盟组成兵团,主动权回到联盟手中。


    对商应怀来说,他爱宁一。


    “停下。”商应怀飞快命令01。


    他们三方都沉默了太久,这道突兀的出声让01出现了毫秒的停滞。统帅就在这时短暂压制住它。


    五秒后。


    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AI的数据与量子信息联结。统帅迁移宁一的数据,传输到主脑中心的合金墙壁中——那墙壁早已嵌入批量复制的芯片。


    合金墙壁足够抵挡爆炸。


    新的统帅诞生,它将会重建智械网络,重建帝国。


    商应怀看到宁一的眼泪。


    但机械义眼不配备眼泪功能,水色从哪来的?


    商应怀反应过来:是瞬间的液压太强,造成了眼珠破裂,其中的润滑液体流出来。


    商应怀很想说一句“我爱你”。


    宁一跟他相当有默契,在他张口的同时,说出——“我恨你。”


    不知道是程序失控还是仿生声带收缩过紧故障,恨变成呛咳。这就是宁一最后留下的话了。


    *


    商应怀说过他名叫“商宁一”,但宁一检测他的生理反应,知道这是谎话。


    商应怀不是商宁一,但宁一对商应怀非常重要。


    确认这点后宁一非理性地相信着,商应怀不会放弃他。


    商应怀确实不会放弃宁一,他只会放弃自己。


    “我恨你”,这属于极致的负面情感,但自毁程序不会再启动。


    眼见数据迁移成功,那具被宁一临时占用的躯壳倒下,商应怀安心合目。


    像两世纪前,休眠仓中闭眼,守望号上的所有人,从此离母亲越来越远,只幻想死去后回归故乡。


    商应怀从未抵达过地球。


    地球核爆摧毁了商宁一,他的精神力残损,记忆也有缺失,一块块碎片被商应怀接受,关于地球的细节在日复一日的篡改中补全。


    因为继承了商宁一的天赋,商应怀的大脑相当强大,他记得一岁后所有事,也知道自己是克隆体。


    五岁前,商应怀总听见商宁一反复讲守望号。


    商宁一当时已经很虚弱,但还是教了商应怀很多知识,让商应怀不能恨他,也做不到爱他。


    商应怀五岁的时候,商宁一消失了,他留给商应怀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说教:“克隆不可能百分百还原基因,环境会塑造不同的人性,你最多算我的双胞胎弟弟。”


    ——“你是完全独立的人。”


    商应怀当时还小,知道商宁一要死了,但不懂为什么死人还能再死一次……人死为大,他被商宁一哄着,叫了好几声“商哥”。


    被福利院的小孩听到,以为他自言自语,起哄喊他商哥,后来因为商应怀最聪明、捡垃圾最厉害,玩笑的“商哥”也就成了真商哥。


    和这个称呼一起,横跨两百年的责任,商应怀替商宁一接过。


    地球成为商应怀企图重建的故乡,一个幻想的乌托邦。


    商应怀走上跟商宁一相同的路,学了人工智能,企图当救世主。


    商应怀曾经很想成为商宁一。


    出于向往,出于竞争欲,出于莫名的愧疚——用着他的基因,也该留下他的名字。


    但他到底是谁?


    见到云初霁后,商应怀又想起这个问题。他的脸、身体、信仰,确实都是别人的。


    只有宁一完全、彻底、全部属于他。


    “宁一的创作者”,这就是他在宁一面前全部的身份,这时候他是应怀,不是宁一。


    商应怀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


    这一场智械危机人类暂时胜了,对AI加强限制、决定觉醒者的去向、裁定和AI的关系……这是之后人类该做的事。


    也许死去的英雄才是最好的英雄。


    人类不需要活着的神灵。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