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妒生怨恨
另一边,魏危跟孔成玉回到尚贤峰。
午后的孔家宅院格外安静,院中绿竹层层叠叠,在空明的院中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
孔成玉屏退仆从,从书房的书柜中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页用琉璃片压着的薄薄的纸,放在桌子上。
“这是君子帖。”她道。
昔年孔子昕与郭郡拒守荥阳整整七日,最后夫妻两人双双殉城。
这封由郭郡所写的帖子被一位义士带回青城,最后为天下人所知。
孔成玉:“按照辈分来算,他们应当是我的二伯与二伯母。”
孔家三子,投降靺鞨的孔思瑾是长子,孔子昕其次,孔成玉的父亲孔怀素是幺儿。
这封帖子被天下人所熟知,被天下文人墨客所赞颂临摹,但是实际摆在人眼前才知道,也不过一裁纸的大小。
面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后人,君子帖似乎也柔和了许多,字句间的血腥气淡了不少,帖子在午后阳光下反射莹莹的光。
君子之气节,尽在此帖。
“……”
魏危自然能看得出这是君子帖。
帖子末尾“郭郡顿首”四字如心头血染就,纵然被孔氏悉心保存,依旧可以想象当年的惨烈。
但她有些不太明白这和陆临渊有什么关系。
孔成玉的的眼睛黑沉,素来沉稳的她此时依旧形容冷淡,只是手背微绽而起的青筋暴露了她心绪的不平静。
“我曾经很嫉妒陆临渊。”她说。
“直到他差点杀我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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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居安,字临渊,师承儒宗掌门徐潜山,天下儒修之首唯一亲传弟子。
十三岁灭求己崖心灯十七盏,十五岁始闭关三年。
五年前闭关那天,三叠峰的石流玉为陆临渊办了一个宴会,将这三十二峰的年轻一辈邀了个遍。
孔成玉当年还不是尚贤峰的峰主,他的父亲孔怀素作为峰主虽然半退隐,始终比陆临渊大一辈。
这邀请的帖子就落到了她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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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成玉在此之前和陆临渊从未有过私下接触。
儒宗有两件君子帖,陆临渊手中的君子帖灭了求己崖十七盏心灯,而孔成玉手中的君子帖写满了忠义的血泪。
两人一文一武,又都出身高贵,前途不可限量,有人私下称他们儒宗双壁。
那场宴会上,孔成玉第一次注意到陆临渊。
他比孔成玉想象中的更年少,更端正,玉冠青衣,带着少年独有的冷清,一眼望过去是儒宗掌门弟子应该有的模样。
作为掌门徐潜山的弟子,陆临渊平日里低调地像是没这个人存在。平日他住的坐忘峰上只有石流玉时常过去,自求己崖惊艳众人之后,他就再次沉寂。
石流玉是个快活的小仙鹤,儒宗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
而陆临渊高山之巅的名声在外,众弟子不敢造次,就围在石流玉那边哄着他喝梅子酒。
石流玉不会拒绝人,到最后喝得晕晕乎乎,以至于冷落了陆临渊本人。
陆临渊倒是浑不在意,他微低着头,一双眼睛不知在看向何处。
那双持君子帖灭心灯的手,慢慢转着指尖的白玉杯,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
有一位弟子观察了一会,举起杯子上前与陆临渊攀谈,陆临渊微微笑着,一双桃花眼中波光流转。
孔成玉到底是孔家的人,地位在一群弟子中高出不少,与陆临渊平辈,坐在他旁的位置,隐隐约约能听见他们之间在聊什么。
攀谈的是一位来自扬州的弟子,大约是在夸赞陆临渊少年天才,世所罕见,若是有机会,能不能指点一下自己的剑术。
自然,以陆临渊这个身份来说,指点剑术只是虚名。
徐潜山只有陆临渊一个弟子,他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儒宗下一任掌门,扬州这个弟子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搭上陆临渊这条线。
陆临渊勾唇轻笑,停顿片刻,缓缓对他说:恐怕不行,因为你太弱了。
孔成玉:“……”
难得,孔成玉喝茶呛了一口。
陆临渊的语气虽然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未免太傲。
孔成玉呛到茶的声音不算大,但是扬州那个弟子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无比幽怨地看了孔成玉一眼。
从中原各地来儒宗求学的天之骄子,不是家中富贵有权有势,就是学问上的尖子生,总是有一种天生自然的傲气,一辈子大约都顺风顺水,没有遇见过挫折。
何况陆临渊这话确实太不给面子了一点。
扬州的弟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居然忍住了没有发火,只是离开时表情异常精彩。
孔成玉在旁边状似无意地伸手拿起桌上茶盏,很快地、隐秘地看了一眼陆临渊。
像是轻轻地一尾羽毛掠过。
陆临渊此时的表情不如平日看起来那样平易近人,唇角的笑意似讥似倦,恹恹支着脑袋。
他单手拨着桌上的杯子,轻轻一推,茶水就翻倒了,桌面上如一面碎裂的银镜。
孔成玉一噎,说不出此时自己是什么心情。
陆临渊完全不会管这人之后会对自己的名声造成怎样不好的影响,他想这么说,所以这么说了。
有些事情,陆临渊可以做,但她不行。
她女扮男装至今,所言所行谨慎万分,如临深渊。
她的母亲在明鬼峰深居简出不问俗世,她的父亲教导她如今世变滔滔,应当韬光养晦,谨始虑终。
除了读书之外,她干得最多的事是呆在宅院中大的过分的书房里,从孔怀素手中接过冷冰冰的密信与消息,从那些复杂的派系争斗与阴私中,寻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年纪尚小时就开始独自吞下沉重的苦果,对孔成玉来说也许真不是件好事,简直像一种从小沾染的恶习,这会让她产生错觉,以为这种苦果是寻常事。
她独自一人忍受至今,却最终茫然发现旁人不是如此——原来没有人与自己一样。
孔成玉在仁义殿上看见作为掌门亲传弟子的陆临渊,在求己崖看见少年意气的陆临渊,在闭关宴上看见恣意妄为的陆临渊……
每一回孔成玉都期望在陆临渊身上发现一些自己或许不曾注意到的痛苦,她不可自遏地与他比较,一旦发现别人不曾蒙上如自己一样的苦难,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凭什么?
陆临渊似乎察觉到什么,抬头与孔成玉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笑了笑,举起杯盏遥遥一举。
他桃花眼中盛着琥珀一般的光亮,让人怀疑刚刚恹恹的神色不过是他人的错觉。
霎时,孔成玉的心口像是被撞进了什么东西,手无意识地攥紧,指甲掐进手心,那微微的刺痛感似乎能纾解她此刻莫名的情绪。
此时她还不知道这叫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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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成玉被这样的情绪折磨良久,深受其害。
嫉妒是一件无用的器皿,从中不能汲取到一丝好处,她又生性高傲,绝不肯低头。
此后无论是在什么场合遇见陆临渊,她都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久而久之,儒宗有人传出了她与陆临渊不睦的言论。
孔怀素坐在书桌前,问她与陆临渊之间起了什么争执。
“没有,父亲。”孔成玉这么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
她合上手中的兵法书。
“……是我嫉妒他而已。”
陆临渊在求己崖上灭心灯,君子帖一剑霜寒,不知道惊艳了儒宗上下多少弟子,据说那日过后,往报名持春峰的弟子多了整整四成。
而属于孔成玉的岁月晦暗又阴郁,除了想要迫切掌握权势的野心,什么也没有。
纵然有人把陆临渊与孔成玉并列双壁之名,陆临渊也永远是那个更耀眼无羁,足以压倒孔家权势的那位天才。
孔怀素静静听着孔成玉似乎不带一丝感情,陈述这那夜夜几乎让人疯狂的嫉妒,最终叹了一口气。
孔怀素从书柜中找到君子帖,放到她面前,叫她看着。
孔怀素言语深沉,冷淡而捉摸不透:“你读过的兵书里应当有这句话。”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孔成玉思绪因为自己父亲的下一句话而乱到极致。
“你知道,孔思瑾当年到底为什么投敌靺鞨吗?”
这件事不仅在儒宗讳莫如深,在天下也众说纷纭。
一代儒宗掌门,在自家亲弟弟被靺鞨所杀之后选择投诚,是一个正常人都想不通的事情。
以至于民间还有传闻,孔思瑾当年其实是假降,实则大忠大奸云云。
然而孔成玉不会想到,在这么多年后的一个寻常下午,会在君子帖面前,从自己父亲口中得知真相。
——妒忌。
自己的伯父、孔怀素的兄长、世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那次青城背叛,都是源于这简单的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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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家自孔圣之后,虽占着儒宗正统的名头,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实则被后世诟病一代不如一代。
为孔家三子开蒙的是声名斐然的大儒,给他们授课的是儒宗三十二峰的峰主,明鬼峰二十万书册就在他们手侧,就连孔氏的婢子都是随口打趣胡为乎泥中的人中珠玉。
但嫡长子孔思瑾,却是三兄弟中资质最平庸的那个。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若孔氏真的全是中庸之辈倒也算了,可到了他这一辈又偏偏出了一个麟凤芝兰的孔子昕。
孔思瑾夜以继晷写好的文章,拿去给先生看,带着叆叇的先生沉吟片刻,说了句不错,在离开转头的间隙,惋惜了一句“可惜不及子昕一半才学”。
长辈的赞誉是孔子昕的,学子的仰慕是他的,就连儒宗掌门之位,因着孔子昕过人的才学,家中长辈都曾考虑过传位给他。
那一天,孔思瑾砸碎了书房中的花瓶,器皿被扫到地上,满地白瓷碎片。
“孔子昕,你是不是从来都瞧不起我?”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是这样风淡云轻的样子,是因为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有人捧给你!你看我的时候,是不是在可怜我?你对待那些学生、那些先生,那样蔼然可亲,是因为你知道他们争不过你。”
“我是你的兄长!可你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还要装作对掌门之位漫不经心、不值一哂的样子,可是结果呢?什么都是你的,什么人都比不过你!”
他眼底的愤怒比烈焰更猩红,愤怒不已地诉说这这些年的怨恨和不平,而孔子昕怔着,看着眼前目眦尽裂的兄长,眼中的光慢慢地暗下去。
“……我从来不知道,兄长是这么看我的。”孔子昕回答的声音称得上温柔。
那时候的孔怀素作为幼弟又惊又惧怕地站在一旁,像是暴风雨中无力漂泊的扁舟。
孔怀素听见孔子昕缓缓说,掌门之位历代由嫡长子继承,继位之后,终生不得离开青城。而自己对儒宗掌门的位置确实无意,他打算这月就与妻子一起游历中原,四处传道受业,完成平生所愿。
孔子昕对孔思瑾行了一个礼。
“愚弟此行道阻且长,望兄长珍重。”
孔思瑾一愣,却是下意识避开了他的动作。
孔子昕与妻子郭郡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下山,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儒宗。
孔思瑾登上掌门之位的那天,孔怀素作为胞弟与他一起站在仁义峰最高处,遥望着高台之下一览无余的岳立川行,云霞挥手而过,垂目看去,像是将众生都踩在了脚下。
孔思瑾摩挲着代表掌门之位的腰牌,声音平静地问他:“你说,子昕他真的甘心么?”
他真的就这么放弃了掌门之位。
他怎么能这样放弃了掌门之位?
“……”
那时候孔怀素就知道,他这位这些日子看似沉静的兄长,其实一直都没有停下自己对孔子昕的怀疑与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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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孔子昕死了。
靺鞨大军压境青城,将孔子昕与郭郡尸首羞辱地弃置城门。
收敛尸骨那天,就连孔怀素也不得不面对惨烈的现实,从那两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上寻找到属于自己亲人的细节。
那时候孔思瑾坐在台阶上,抚摸着冰凉的灵柩。
孔子昕死了。
那道自他出生起就缠绕在他身边的阴影彻底消失了。
孔思瑾忽然神经质一般笑起来,笑着笑着,喉咙一阵收紧,几乎让人作呕。
他的弟弟死了,那道笼罩在他阴影看似没有了,但又永远存在着。
今天过后,谁又能忽视孔子昕这个人?
孔子昕斗南一人,与其夫人坚守荥阳七天七夜,以至于靺鞨愤恨鞭尸,以死成就了自己的名声。
他的牌位会进仁义殿,与孔圣那样的人物摆在一起,被后世铭记。
而他呢?
不过是个占着嫡长之名,能力平庸的兄长而已。
所有人都会说,可惜了。
孔思瑾开始出现幻觉。
面无全非的尸体坐起来,逝去的长辈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书房外长辈轻声的叹息,呓语从四面八方涌来。
——可惜了。
孔思瑾抬起头,满目血丝,忽然波澜不惊地开口。
“……为什么是孔子昕死了,而不是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兄长呢?”
那时候沉浸在自己兄长去世痛苦中的孔怀素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直到孔思瑾投降靺鞨的消息传来,他才仿佛突然梦醒一般,明白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嫉妒和怀疑是磨人心智的钝刀,自古以来老年昏聩的帝王大多折于此。
即使是再英明神武的帝王,被一刀刀磨的不眠长夜中,也是会动摇的。
何况一直以来,孔思瑾的嫉妒已经深入骨髓,如同藤蔓一般,早将他的理智一点点搅碎。
妒忌不成,贪婪与生。
要超过孔子昕,对如今的孔思瑾来说,只有唯一一条路可以走。
让天下格局洗牌重来,比如,靺鞨攻下中原。
第25章 与我周旋
孔怀素讲完这些旧事,并没有再说太多。
他将孔成玉合上的兵书翻开,从书房中离开。
等孔成玉恍然回神,抬起头时候,看见的就是书上那几排醒目的文字。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妒而攻战]
她站起来,走出这间小小的屋子。
微冷的风刮起她凌乱的头发,眼前儒宗三十二峰重重叠叠地覆压在一起,又一寸一寸变形。
怒可以复喜,妒可以归平.
但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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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孔成玉从父亲口中得知了当年有关自己大伯父与二伯父的真相,思绪万千睡不着觉,大半夜坐立难安。
孔成玉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性格有些偏激、敏感多疑的人,对陆临渊的嫉妒像是内里煎着一团烈火,日日夜夜烧灼她的心口。
如果她的父亲孔怀素强硬要她做个如渊之清、如玉之洁的君子,只怕沉水入火,只有满地灰烬。
有些事情只能由她自己想通。
孔成玉推开临游廊的窗户,那一轮明月高远静谧,连风也浸满了月白,转瞬充溢了她的肺腑。
孔成玉最后迎着月色,走出尚贤峰。
她一路漫无目的,一直走到了持春峰。
儒宗三十二峰中,只有持春峰晚上最松懈,其余的地方要不是有许多人住着,要不是有书阁卷宗,防范的严严实实。
但持春峰不同,这里这有几个石台子,几排箭靶,还有一年才热闹一次的求己崖,干净地像是学堂里末几位学子考试的卷子,放火都烧不成气候。
所以孔成玉没料到这时候还会在这里碰见一个人。
而这个人居然会是陆临渊。
隔着很远,孔成玉只能看见陆临渊倚在一块石头上,仰头对着月亮。
他今晚的穿着很奇怪,并不符合他儒宗掌门弟子的身份,倒像是往来儒宗的杂役。
他整个身子像摊在石头上,松松垮垮,一头长发也散着,在夜风中凌乱飞舞,神态散漫。
他一只手微微抬起,袖子堆叠到肩膀,像是在丈量月亮。
另一只手垂下来,像是一根垂吊下的藤蔓。
孤单一人,形影相吊。
孔成玉不由屏住呼吸,脑中飞快思索。
陆临渊这个时候,应当是在闭关的。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一天接受了太多消息,孔成玉向来机敏的脑子也有一丝迟钝。
这样静谧安静的夜晚,她靠在一棵树上,喃喃了一句陆临渊的名字。
在持春峰空旷的场地中,她的声音并不清晰。
但还是有人听见了。
孔成玉的大脑空白一瞬,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原本倚在石头上的陆临渊转过一双冰冷的桃花眼。
隔了很远,孔成玉都有一种被盯上成为猎物的感觉,脊背不由一阵发冷。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还不等脚底踩到树干的声音传到自己的耳朵,她便被人掐住脖颈,用力压在了粗糙的树上。
“……”
孔成玉的身高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就算女扮男装,也是男子中中等的水准。
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矮过,居然能被人拎着脖子掐紧,压在树上!
“嗯?”
半愤怒状态下的孔成玉听见了对面那人一声近似野兽的闷哼。
陆临渊掌下传来压抑着什么的冷淡声音,是孔成玉开口。
“是我。”
但是面前的陆临渊并没有放手。
陆临渊如今的气质与孔成玉在闭关宴上的惊鸿一瞥相比可以称得上大相径庭。
明明是和那天一样投来的目光,现在在孔成玉面前陆临渊的眼*神却仿佛一线过于锋利的剑刃,凌厉而冰冷,让人心悸。
陆临渊缓缓俯下身来,黑色的长发与青色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而动,忽然又“嗯?”了一声,感受着手掌下咽喉的触感。
平平的,没有男子那么明显的喉结。
陆临渊淡淡,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好像就是很平常地说了一句话:“……原来你是女子。”
一股屈辱感从脚底蹿到了头顶,孔成玉袖中右手猛然抽出,一枚刀刃落在她手里,冰冷的刀刃抵在陆临渊的手腕上——因为自己手不够长而抵不到对方的脖颈,这让她更恼火了。
“松开。”
被扼住脖颈,眼前逐渐发黑,孔成玉第一回体会到死亡离她如此之近。
她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紧握着的冰冷刀刃慢慢切下去,直到刀刃下渗出鲜血,顺着陆临渊的手腕蜿蜒,滴落到地下,陆临渊才指尖一松。
孔成玉甚至觉得陆临渊不是因为她刀刃的威胁才松手,而是因为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么掐下去自己会死才放手。
孔成玉就在这一瞬的间隙顺势一转,就着握刀的手削向陆临渊,被对方面不改色地握住刀柄,大拇指向上抵住孔成玉的手掌,使她的刀刃不能再进一步。
脖子上的痛楚清楚地告知孔成玉片刻之前发生了什么,心跳在血脉间砰砰跳动,孔成玉声音沙哑,冷笑质问面前的人:“陆临渊,你要和孔氏作对吗?”
陆临渊连眼睫都没眨一下:“孔氏?”
他笑了一声,笑容很浅,而且丝毫没有到达眼底。
“孔家关我什么事。”
孔成玉紧紧盯着面前的这个人,咬牙切齿:“你不是在闭关吗?”
陆临渊随手撕下自己的衣袍,咬着布条给自己手上缠带,闻言懒洋洋掀起眼皮:“关你什么事?”
“……”
咄咄逼人,绝非那个儒宗掌门弟子陆临渊会说出来的话。
孔成玉甚至有一瞬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其实陆临渊隐藏多年的双胞兄弟,自小放养在山野间,从来没人教养过,纯野生的。
两人之间的氛围就这么很诡异地沉默着,直到孔成玉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她才发现陆临渊有些不对劲。
他的状态很糟,身上不止手掌的一处伤口。
陆临渊看起来很困,也很累,眼皮半抬不抬,像是那睫毛就能将眼皮压下去。
他散碎的黑发有些凌乱地遮住眼睛,绑布条的动作有些迟缓,面色苍白,像是遥远楚声里飘出的山鬼。
孔成玉从中嗅到了秘密的味道。
既然是秘密,那就可利用,可交换。
孔成玉摁了摁自己狂跳不止的太阳穴,尽量冷静地开口。
“陆临渊。”
陆临渊抬起眼睛,挑了一下眉毛。
孔成玉:“你若不想和孔氏作对,就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陆临渊闭着眼睛低笑了一声:“孔氏那一群草包……”
孔成玉火气又有点上蹿的趋势:“陆临渊,你什么意思?”
陆临渊疲倦地抬起眼睛:“没有什么意思……你刚刚说什么?”
孔成玉重新冷静下来,咬着牙对陆临渊说:“我让你不要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身上带伤,若不想今日我亲自动手杀你,最好和我共同保守秘密。”
陆临渊:“你杀得了我?”
“……”
孔成玉脸色铁青,她实在想不明白陆临渊这种人是怎么被当做受人敬仰的儒宗大师兄的。
后面是怎么和陆临渊达成协议的孔成玉已经忘了。
总之从那天晚上开始,她不再嫉妒陆临渊。
她被气得开始直接和陆临渊作对了。
**
魏危清楚地看见,孔成玉讲述时手中捏着的杯子有一丝裂痕。
魏危:“……”
孔成玉吸了一口气,目光穿过桌上的君子帖看向遥远的未知方向。
“我不相信陆临渊会为我保守秘密。”
“或者说,我认为陆临渊依旧有暴露我女子身份的可能,我所知道的秘密不足以钳制他。”
“所以,我开始调查他那天晚上闭关却出来的原因,查他到底为什么会负伤。”
孔成玉屈起骨节敲了敲桌子。
“于是我查到了,儒宗有一块试剑石。”
**
在魏危回去的路上,孔成玉那些话还缭绕在耳边。
“儒宗虽然闭口不谈,但是其实三十二峰峰主大多知道一些内情。”
“魏危,你大约也知道陆临渊那一身诡谲的功夫。就算是他天赋卓绝,也不可能在这个年纪获得这样的成就。”
“我从前想不通陆临渊为什么武艺超绝,后来随着慢慢调查,发现了一些端倪。”
“儒宗第一回出现试剑石的风声,是在五年前,恰好是陆临渊闭关的日子。”
“他闭关之前灭十七盏心灯,纵然是天纵英才,但和儒宗前辈比起来,还算情理之中,可偏偏出来后就能挑战百越的四位高手。”
“我从来不相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孔成玉顿了顿,才缓缓开口:“……你应该听说过,二十年前失踪的那个,如今的儒宗掌门的师弟,徐安期。”
“徐安期身为青城三杰之一,天赋远在如今儒宗掌门之上——并非是我孔家出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以己度人。可是仔细想一想,徐安期到底为什么会失踪,如果他还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曾回过儒宗看望一眼。”
“如果不是已经命丧黄泉,那么我想只有一个可能。”
就算是说这样大胆的猜测,孔成玉的声音依旧冷冷。
“他被人囚禁了。”
孔成玉做下自己的判断。
“我怀疑,儒宗的试剑石从来不是什么石头,而是徐安期本人。”
**
儒宗掌门徐潜山囚禁了他的师弟徐安期,把他当做试剑石给陆临渊——乃至中原的高手试剑。
似乎是个大胆而合理的推测。
如果真相真的是这样,那么中原受人敬仰的儒宗掌门就是个居心险恶刁滑奸诈的人物。
陆临渊一直以来自称中原第一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毕竟如果连当年的素冠徐安期都成了他的试剑石,能超越他的中原高手又有几个呢?
“……”
但魏危总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就陆临渊那精神状态,哪里来的精力和徐安期试剑?
他难道不会打着打着,突然开摆,徐安期一时手足无措,还要跪在地上求着他别死吗?
**
魏危想着想着,忽然停下脚步。
一向安静的坐忘院子中多了一个人。
桐树落下的阴影与那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砌成一道浓厚的阴影。
魏危看着眼前两鬓微染霜白的中年男子,不自觉点了点霜雪刀柄。
陆临渊的师父,将一峰之地划给陆临渊一人居住,儒宗上下神龙不见尾而又地位超然的儒宗掌门。
徐潜山。
此时再躲已经来不及了,魏危面色不改,跨过门槛,站在了徐潜山面前。
第26章 所遇无故物
持春峰山洞内,陆临渊换下衣服,将自备的黄色止血药粉洒在掌心伤口。
药粉撒上如沸油泼水,伤口钻心疼起来,淬酒也不过如此。
但这样的虎狼药也有好处,药粉撒上去不过稍息,伤口就不再流血,见效很快。
陆临渊撕下布条,咬着一端飞快绑紧,最后将洞中痕迹抹除。
从地上拾起贺归之所留的药瓶,陆临渊打开盖子嗅了嗅,香青兰与接骨木的气味扑鼻而来。
药性温和,还很有效,是上好的止血伤药,应当是贺归之自用的。
陆临渊想,这样的东西送给魏危倒是刚刚好。
他收起药瓶,从山洞中出来。
抬眼,暮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变幻莫测的流霞像是清水里污染的一滴墨色,撞进了陆临渊眼睛里。
**
迎着晚霞,石流玉面色恹恹地下山,与抄近道回坐忘峰的陆临渊迎面撞个正着。
石流玉看见陆临渊,眼中像是一亮:“师兄。”
陆临渊受伤的手垂在袖中,微微往后别了一下,含笑开口。
“怎么,今日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石流玉苦恼道:“从日月山庄来的人说儒宗的厨房不和胃口,他们不愿麻烦别人,就自己下山吃饭。我想着要不从山下请一个合胃口的厨子上来。”
陆临渊微微挑眉:“如何不合胃口?”
石流玉道:“太甜。”
“他们说,从来没见过甜口的六月柿炒蛋。”石流玉非常不解。
“可六月柿本来不就是甜的么?”
“……”
刚刚和贺归之打了一架,陆临渊本就对日月山庄的人没什么好印象。
他想,爱吃不吃不吃趁早下山。
石流玉苦恼碎碎念了一会,才回神道:“这么晚了,师兄要去哪?”
陆临渊:“找魏危。”
“魏姑娘?”石流玉思索了一下,将人和名字对上号,歪了歪脑袋。
他说:“哦,魏姑娘应当和掌门在一块。”
陆临渊倏然一静,唇角笑意还没有彻底消退。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
仿佛一阵风吹过。
陆临渊身影如飞燕,脚尖欲落即起,台阶上桐花树影摇动,转瞬被抛之脑后。
三叠峰负责一整个儒宗的杂食和来往人员登记,陆临渊知道魏危实际住在坐忘峰这件事瞒不住石流玉。
他若是没有本事,三叠峰主也断然不会收他做亲传弟子。
但石流玉从来不会在意这些小事,而徐潜山——
陆临渊咬牙。
他想起五年前那个白天,徐潜山看向他,宽大的手抬起来碰到他的肩膀,如一座沉重的大山。
“你本不会成为儒宗的弟子。”徐潜山对他说。
“从兖州带你回来就是阴差阳错。你的母亲是百越人,按照百越的风俗,你应当留在百越才对。”
是徐潜山发了善心,是儒宗给了他一席之地。
他说:临渊,你该为儒宗做些什么。
“如果我按照师父所说的做了。”
陆临渊不曾抬眼,声音清凌,仿佛在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又像在拷问。
“这算回报儒宗的恩情吗?”
十五岁那年,陆临渊闭关,成了儒宗的试剑石。
**
陆临渊掌心的伤口隐隐作痛,周围模糊的色块变作已经许久没有折磨过他的幻觉,面目狰狞地涌过来。
他们一个个面容模糊,语气轻佻又惊奇。
……你就是儒宗的试剑石啊。
徐潜山是该恨自己,就算只为了自己身上有着百越一半的血脉。
他的好友鹿山涯因百越女子归隐兖州,他的师弟徐安期为了百越抛弃师门不知所踪。
如此,徐潜山依旧按照儒宗的道义收留自己,至今都不曾苛待,已是莫大的恩德了。
但魏危不应该搅进徐潜山的恨里。
陆临渊握紧手,伤口崩开,鲜血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疼痛刺激着他回神。
魏危不应该受到牵连。
**
松涛阵阵,三叠峰传来报时的钟声。
儒宗三十二峰都点上了灯,随着连绵不绝的山脉起伏铺展到了最高处,星星点点如月色掉落凡间。
桐花纷乱如雨,不吝啬最后一点春色,抱香坠落,铺满山中台阶。
陆临渊猛地推开院落大门。
四下一片寂静,院落中间的石凳上,坐着正转着匕首神色自若的魏危。
和她对面面色不太好的掌门徐潜山。
陆临渊推门的手停顿了一下:“……”
**
半个时辰之前。
坐忘峰院中桐树下,徐潜山坐在石凳上,拎起茶壶给刚刚进门的魏危倒了一杯茶。
徐潜山年近五十,岁月已在他鬓发上留下霜白的痕迹。
纵然衣着朴素,但身为儒宗掌门二十多年的生涯使他不威自怒,此时端坐,倒像是佛教中持剑护法的菩萨。
菩萨宝相庄严,朝魏危望去:“站在那里做什么?坐下说话。”
魏危黑白界限分明的眼睛盯着徐潜山一会,才开口问:“你就是徐潜山?”
徐潜山嘴角往上扯了一下,但似乎不怎么会笑,只深深望着她道:“就算是百越巫祝,也应当对老人家尊敬一些。”
气氛登时变幻莫测,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魏危断然拔出了离手最近的的兵器。
梁祈春说的不错,霜雪刀漂亮纤长,但因为刀身过长,抽刀会差人半招。
若是同等高手生死相搏,霜雪如果不能抢攻,会在这上头吃亏。
匕首从皮革刀鞘中拔出,如一把剪刀裁开空气,就这么一转手的动作,徐潜山都能听见刀刃破空之声。
剑拔弩张的一刻,徐潜山坐在那动也没动,目光深邃,反而问道:“怎么不拔霜雪刀?”
魏危的左手已绕在后头,反手摸上霜雪刀的刀柄,闻言一顿。
“你怎么知道?”
徐潜山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端起茶盏,眯起眼睛打量着魏危手中正握的匕首,沉吟。
“这是姑句匕首吧?我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百越身处深山密林,所用武器力求锋利方便,姑句匕首便是其中上品。
形如钝刀,却异常锋利,刀面有着如大海浪潮的纹路,神乎其技,哪怕使用多年也不会锈蚀卷刃。
徐潜山知道自己是百越巫祝,又知道她的刀是霜雪,甚至认得出姑句匕首。
魏危觉得她被从头到脚看了个彻底,眸子微眯。
是百越出了叛徒?还是……
徐潜山慢吞吞地把眉眼抬起,目光似乎看着遥远的地方。
他问:“你不认得我?”
魏危的声音像淬了冰,握着纯黑匕首的骨节白皙,瘆瘆寒冷:“我知道你是儒宗掌门。”
徐潜山打断他,眉头微蹙:“不,不是这个。百越没有人与你说过我是谁吗?”
不讲清楚的半吊子话最惹人烦,魏危想:鬼晓得你是谁?
总不可能是她爹。
见魏危好像当真不认识他,徐潜山看着她,眼中光芒微旋,似是陷入思索中。
两厢沉默,魏危转了转指尖匕首,忽然手腕翻转,姑句匕首正握手中,往前一刺。
匕首不是魏危常用的兵器,可在她手上却一点也不差,锋利无比的的匕首在一掌五指中翻飞如蝴蝶。
徐潜山不动如山,手腕用力,往匕首刀背部一敲,避开第一刺,与魏危黏手,连拆带打。
两人此番只在手中角力,下盘稳如泰山。
一个招式来势汹汹,匕首眼花缭乱;一个内劲不徐不疾,手腕翻折刚柔相济。
以柔克刚,魏危竟有隐隐落在下风的趋势。
小半炷香的时间过去,匕首进攻划出银线似乎乱了,急切地想钻出徐潜山密不透风的压制,破绽越来越多。
徐潜山精光内藏,两根手指紧紧钳住刀口,魏危意欲抽出,对方指尖好似铁铸,竟然一下没抽出来。
徐潜山一招一指透天罡,手腕一震一松,不费一丝多余的力气,从魏危手中夺走了姑句匕首!
徐潜山抬头望向魏危,却只看见一双几近清凌的眼眸,丝毫没有落败的阴霾。
——她本不就在乎这把匕首。
徐潜山眼皮一跳。
电光石火间,魏危单手耕手外格,斜肘向上,三指摁住了徐潜山的腕脉。
抓住了。
徐潜山定定地注视着魏危,指尖反射地一跳,被人捏住命门,居然也没有更多反抗,只是叹了一口气。
“原来你从一开始就看准了,让我夺走匕首不过是卖个破绽给我。”
他道:“后生可畏,是我老了。”
“你不是老了。”
魏危捏着命门,手指收紧了,倏然看了他一眼。
“你是活不长了。”
左尺部脉浮散,摁下去如绷紧的琴弦,乍一触如健壮青年,实则阳衰阴盛,积重难返。
这样的脉,魏危只在常年惊悸忧思的老人身上见过。
陆临渊间歇性疯疯癫癫,徐潜山持续性回光返照……
魏危停顿了一下。
你们儒宗要完蛋了。
“是吗?”徐潜山又叹息一声,慢慢撤回自己的手,好像也不是很意外。
“二十多年前,有另一个人对我说,我是可以长命百岁的。”
“不管当年那人怎么切的脉。”魏危毫不客气,铁口直断道,“你现在最多还能活五年。”
“年近百半,人老了。”徐潜山摇头,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能再多活五年也不错。”
魏危瞎话张口就来:“五十岁正是闯荡江湖的年纪。”
徐潜山:“……”
向来不苟言笑的徐潜山忽然笑了一声。
夏日落花纷飞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他的头发也被风吹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徐潜山鬓角霜白的头发就如同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他说:“二十多年前,为我这般诊脉的,是你母亲魏海棠。”
魏危心中一颤,搭在霜雪刀上的指尖蜷起来,只听见面前的中年男子慢慢开口。
“你想知道我怎么知道你的身份的。”
“因为你的母亲魏海棠是百越的巫祝,你自然就是百越巫祝。”
“霜雪刀是她的佩刀,我从前见过许多次,包括她的姑句匕首。”
魏危问:“你怎么证明?”
徐潜山渐渐笑起来,仿佛随着讲述回到年少时,自顾自地在魏危面前说起旧事。
“当年我与徐安期和鹿山涯一起游历江湖,在路上遇见了你的母亲。”
“青城与靺鞨战后,那封郭夫人所写的君子帖是由你母亲从死人堆里扒出来,送来青城的。”
“……”
魏危忽然开口道:“能知道我母亲姓名,又被摸过脉门,见过她佩刀与贴身匕首的,其实也未必是亲密友人。”
徐潜山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还有可能是什么关系呢?”
魏危说得不假思索:“仇人。”
徐潜山一怔。
魏危抽出霜雪刀,在桐树下闪着冰雪般冷冽而纯粹的光。
“你说你是我母亲的朋友,但旧事只有你们之间才清楚。”
“我需要证据。”
徐潜山拾起掉落的姑句匕首,沉吟片刻,才慢慢道:“我知道你们百越有一种凶猛的鹰隼,日飞千里,只有百越首领才降服的了,日夜形影不离。你可以现在用它传信给你母亲,问问是不是还认我这个故人。”
“如果你只认识我母亲一个百越人,那就没办法证明自己了,徐潜山。”
魏危盯着徐潜山的眼睛,缓缓开口,见证他眼中泛起汹涌的波涛。
“我的母亲在十九年前去世了。”
魏危说。
“她的那只傩梭,在她下葬的那天,在空中盘旋三圈,冲进了大火里。”
闻此,徐潜山动了动唇,他的表情沉默而冷冽,就像一座轮廓分明的雕像。
半晌过去,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事情都不得圆满。
徐潜山其实隐隐有了预感,越是传奇的人物,越是不会获得安稳的结局。
他仿佛听见当年清亮的鞭声,大宛马奔驰在辽阔的天地下,风沙在马后倒着翻涌,鸟道横绝,天梯勾连,万径踪灭,他们畅快地放马扬鞭。
后来,这段路程落寞安静下来。
月色黯淡,友人一个个振鞭离去,不见回头。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第27章 焉得不速老
外头林深似海,风过如浪,面对面的两人皆是沉默。
半晌,徐潜山抬头,直直地看着魏危,像是寻找着谁的影子:“那你父亲呢?”
魏危抱臂问:“你与我父亲也是故交?”
魏危刚刚虽咄咄逼人,实则观察徐潜山良久。
从徐潜山的反应来看,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儒宗掌门恐怕真的和魏海棠认识。
她顿了顿才道:“可我没见过我的父亲。”
魏危清楚看见,徐潜山的手紧紧地扣住了桌角,身子往前倾了倾。
“你……你没见过你父亲?”
“这很重要么?”魏危皱眉。
子不知其父,在百越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
徐潜山的表情过于微妙,魏危不明所以,但是还是接着说。
“其实论起来,我也没有见过我母亲。十九年前,魏海棠因生我而死。至于我父亲,他一直没有出现过。”
“没有出现过?”徐潜山眼中更加茫然了。
魏危坦然,眼中也不见悲伤之色:“是,照顾我长大的长老们说,他是个中原人,是个负心汉,在得知我母亲怀孕的消息后就离开了百越,从此不知所踪。”
“不可能。”
徐潜山断然否认,握紧的桌角跟着颤动了下。
他定定地看着魏危,一张脸毫无血色:“你既然没见过他,怎么能听信别人言论?你是他的女儿,他不会这样做——他怎么会抛弃海棠和你……”
这大约是这些年来徐潜山情绪最外漏的时候,他急切地为那位故人做出解释,想要在魏危这里扭转什么印象。
然而片刻之后,徐潜山好像是明了了什么,脸色变作一片灰白,哑然无言。
天色渐渐暗下来时,晚霞在魏危脸上落下一道柔软鲜艳的光芒。
魏危静静道:“不管他到底是谁,也不管他死了还是活着。我都是魏危,不是我母亲与父亲的影子。”
你想透过我看见谁?
是多年未见的故人,还是已经阴阳相隔的亡灵呢?
魏危的眼睛这么看着他。
徐潜山的动作僵硬了一瞬。
魏危骨节扣了扣桌子,接着说:“我现在相信你是我父母的故人,可我从来没有在百越见过你。”
“你们之间至少有十九年的时间未曾见过面,对我父母的情况毫不知情。你有十九年的时间,却没有想过联系自己的故友。”
“这些天我呆在儒宗,儒宗三十二峰底下暗流涌动,孔氏分割权利,三叠峰不堪重负,撄宁无为诸多峰主职责不明。”
魏危从桌上拿起匕首:“你花了整整十九年的时间,既没有与人有亲密的关系,也没有将儒宗打理得很好。如今坐在这里,与百越的巫祝讨论这么多年前的旧事,不觉得十分可悲么?”
“……”
徐潜山眼皮一跳。
这女娃说话可真毒。
**
太阳快要落山了,霞光潋滟如火,坐忘峰中的鸟儿簌簌地振动翅膀归巢。
魏危拨了拨手中的匕首,不再言语。
她在等,等徐潜山一个答案。
她的本意并非是想嘲讽逼迫徐潜山,而是方才徐潜山言语中提到了自己的父亲。
魏危对她爹到底是谁不感兴趣,至少前十九年是如此。
朱虞族的长老对她父亲厌恶颇深,大约是觉得魏海棠与他有了孩子,而这人居然没良心地跑了,连累魏海棠怀孕的日子里心思不宁,以至难产血崩去世。
魏危从前从未细想过这些事,如今遇见了徐潜山,魏危根据他的形容,才忽然想起另一个可能。
倘若她那倒霉的爹不是跑了,而是死了呢?
然而等到半晌后徐潜山凝滞的眸子眨了几下,轻轻松开抓着的桌角,他笑了笑才再次开口:“是。你说的这些没错。”
徐潜山显然是知情人,但他被魏危言语咄咄讽刺至此,反而干净利落地认下桩桩件件,不再提那些旧事。
魏危指尖转着的匕首停了下来。
徐潜山不说,她难道不能去百越问?
话题转到这里,徐潜山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一些,转而看向她,像一位家中长辈般开口:“你在儒宗这些天,临渊把你瞒得很好。”
魏危擦着匕首:“托您的福。”
徐潜山道:“你的母亲是我的平辈,按照中原的礼数,你可以叫我一声叔叔。”
“……”
魏危放下匕首,觉得徐潜山有些蹬鼻子上脸,但碍于对方恐怕活不长了,终究没说什么。
徐潜山似乎也没想过魏危会真的开口叫他,紧接着开口问,态度依然温和。
“我说我还有五年可活,假使我死之后,你觉得儒宗谁能接任掌门的位置?”
“……”
眼下这个场景颇为诡异。
一代儒宗掌门,在问百越巫祝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魏危一时不知道该夸徐潜山心胸坦荡还是被猪油蒙了心。
她用匕首指了指自己,向徐潜山确认:“你问我?”
徐潜山点头。
魏危对儒宗不感兴趣,本想敷衍过去,忽然想到什么,灵机一动:“不如给我吧。”
徐潜山淡笑:“我嫌自己死得不够早?”
魏危哦了一声,仿佛失了兴趣,指尖点了点刀柄。
“你问我这句话,是没有打算将掌门之位传给陆临渊的意思?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多收几个徒弟?”
“精力不济。”徐潜山道。
“况且江山代有才人出,若只有我的徒弟才能做儒宗掌门,那与当初代代把持儒宗掌门之位的孔氏又有什么区别?”
魏危满不在乎:“江山是代有才人出,但陆临渊只有一个。”
这话说起来好像陆临渊是什么绝世兵器。
徐潜山轻笑一声:“你对临渊评价似乎很高。”
魏危:“至今为止,我还没见过能与我打过平手的人。”
论起来陆临渊其实也是她的手下败将,但这是因为陆临渊不愿意,并非打不过。
她留在儒宗,就是等着君子帖真正出鞘的那天。
徐潜山沉吟:“陆临渊天赋超绝,但不适合做掌门。”
魏危奇怪地看了一眼徐潜山:“这难道不是你们儒宗的问题?”
徐潜山淡淡:“世上也很难得有首领一人一马离开自家门派好几个月,底下也不造反的。”
魏危:“……”
徐潜山思索片刻,又问:“孔成玉这个人,你觉得如何?”
魏危回:“不错,但是儒宗不适合她。”
儒宗于她而言太小了。
“三叠峰的石流玉?”
“聪明有余,经验不足。”
太容易相信别人。
“……”
徐潜山一连报了好几个名字,魏危都简单地评价了一下。
徐潜山不知道有没有采纳这些意见,只独自沉吟半晌。
魏危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定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徐潜山:“儒宗不缺人才,但我怕风雨来得太快,他们还不足以挑起掌门的重任。死生无常,你说我最多还有五年寿命,但谁又知道到底会在哪一天去世呢?”
“我是真的老了,也累了。朋友死的死,散的散,靠着一口气吊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登玉楼。”
徐潜山的言语很平静,却有一种萧索凄凉之意。
魏危生出几分好奇,问:“既然如此,我不懂你为什么不想把掌门之位传给陆临渊,陆临渊就算并不合适当掌门,也是儒宗如今武功和声望中最高的那个。”
徐潜山:“你以为,掌门之位对陆临渊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魏危转了转姑句匕首:“我竟看不出你是为他着想的人。”
徐潜山:“……”
魏危自小生活在朱虞长老的爱护之下,独步百越的武艺不曾让她吃过一丝委屈,百越十二尸祝亦师亦友,也是爱她护她,说什么都是理所当然。
而徐潜山当了二十多年的掌门,很少遇见这样魏危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刺头。
也算是新奇的体验。
徐潜山沉吟:“你对我有意见?”
从进门徐潜山就察觉出来了,魏危对他总有一种微妙的敌意。
“有人猜你囚禁了徐安期做试剑石。”魏危就这么坦率地说了。
“我囚禁徐安期?”徐潜山提高了些音量,半晌又大约理清这个猜测的由来,移开视线,说得莫名自嘲。
“……我要是能把他囚禁起来就好了。”
魏危想起之前种种,比如陆临渊肩上的伤,直白开口问。
“还有,陆临渊与你的关系好像也谈不上很好。”
她说:“陆临渊知道你快死了么?”
“临渊……”
徐潜山尾音如同一丝极细的线,吊着千钧重的船头。
然而船很快随波而去,这线不知什么时候断裂在风中,沉默了。
“他不知道。”徐潜山最终只这么说。
“他大约恨我。”
“……”
他们这一对师徒还真够奇怪的。
魏危无意介入他们师徒之间的因果,她不忘来儒宗的初心,问徐潜山:“我回答了你这么多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件事。”
魏危微微侧过身子,注视着徐潜山的眼睛:“陆临渊的功夫是否和试剑石有关?”
徐潜山眼中神色不明:“是。”
魏危挑眉,指尖重重点了一下桌子:“那我要见试剑石。”
徐潜山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要求,很快点了点头:“可以。”
“你答应地这么爽快,”魏危一顿,“我都要怀疑试剑石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阴谋了。”
徐潜山神色平静:“我也不是全无要求。”
魏危挑了挑眉。
儒宗四处掌灯,遥远的灯火忽明忽暗,而在坐忘峰,昏暗夜色逐渐侵入眸。
徐潜山对魏危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
“……”
彭的一声,匆匆赶到坐忘峰的陆临渊推门而入。
魏危下意识抬眼,正对上陆临渊的眼睛。
陆临渊跑得太急,怕赶不上,怕一切挽回不了,连束好的鬓发也散乱了几缕。
他穿着儒宗的青衫,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进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像是踩云而行。
陆临渊目光混沌地望着魏危,看起来有些不安,他张了张口:“魏危?”
他带着君子帖,君子帖没有出鞘,但手却紧握着剑鞘。
魏危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只见陆临渊往前走了几步,背对自己,隔在了徐潜山与她之间。
好像这样,*这世上所有风雨都落不到魏危身上。
魏危微微抬起头,看了陆临渊的背影一眼。
“临渊。”
徐潜山在陆临渊面前仿佛变了一个人,温和的神情收起,神情介于疏淡与严厉之间,有些高高在上,似笑非笑。
任谁看了,也猜不到他气数已尽。
徐潜山缓缓问:“你要为了一个百越女子,对我拔剑?”
第28章 春秋非我
雷声轰隆,像是昼夜中骤然出鞘的一把寒刀。
土中泛起潮气,水汽缓慢升腾,连一颗心脏也变得黏糊糊的。
快要下雨了。
陆临渊握着君子帖的手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松开,眼睛却执着到过分地看着徐潜山。
“养育之恩,不敢动手。”
陆临渊眉目迎着莹白的光芒,一双眼睛如吃了潮气,通体寒冷。
松开剑柄的动作瞒不过徐潜山的眼睛,他问:“你说不与我动手,那就是想以自己的性命要挟我了?”
“……”陆临渊垂下眼睫,掩盖住他眼中近似挣扎的情绪。
以命劝阻,如果对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那不过就是自取其辱。
徐潜山的声音逐渐严厉,一声高过一声:“就为了一个百越女子,你轻重不分,隐瞒实情,事到如今还要护着她,这难道就是这些年儒宗教你的道理吗?”
陆临渊沉默片刻,答:“这是弟子的过错。”
徐潜山一噎。
过了片刻,徐潜山唇角抽动了一下,语气中带着几乎不让人察觉到的叹息:“你真的觉得自己错了吗?”
“隐瞒百越女子,其罪一。试图对师长动手,其罪二。”
陆临渊卸下君子帖。
“先辈有言,不迁怒,不贰过。弟子不愿意拟造借口,一切责罚,弟子甘愿独自承担。”
“……”
魏危本来收起姑句匕首,喝了一口桌上的茶,苦得皱起眉头,闻声抬眸。
苦涩温热的茶水流淌在喉齿间,心间微微一动。
徐潜山屈指敲了敲桌子,眸色极深,一动不动地看着陆临渊。
陆临渊不曾退让,也不能更进一步,两人之间暗流涌动,如同海潮撞击岩石,无端惊心。
两人虽一坐一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徐潜山要逐他出师门,陆临渊也无话可讲。
“差不多可以了。”
后头一个声音倏而出声。
两人都是一愣,似乎才反应过来他们僵持的焦点正坐在他们面前。
魏危蹙眉,先是有些不耐地看向徐潜山:“陆临渊都快跪下了,你还要怎么样?”
徐潜山:“……”
再看向陆临渊:“我看着是要被徐潜山弄死的样子吗?他又打不过我。”
陆临渊:“……”
魏危不知道这对师徒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关系,只想喝一口茶凉凉心情,又想起刚刚那的苦味,皱着眉头放下杯子。
“怎么这么难喝?”
被魏危一句话搅动,形势徒然松快。
陆临渊面对徐潜山依旧绷紧脊背,被魏危拉下袖子,附耳听见了什么,才略皱眉略迷茫地点点头。
一旁的徐潜山抬起杯子,深红的茶水在白瓷杯中晃动。
陆临渊看了一眼魏危面前的杯子,轻声:“泡的是岩茶吧,茶叶有些老了,我给你换一壶。”
然而他的右手刚刚搭上茶壶,魏危便看见了他的伤口:“你又受伤了。”
陆临渊手指蜷缩了一下,居然有些无措:“……已经不流血了。”
“……”
徐潜山头一回觉得岩茶是酸的。
刚刚他的徒弟还拔剑以待,被魏危几句话说完,就不把他当回事了。
这么近的距离,很容易察觉出陆临渊的气息是乱的。
魏危抓住陆临渊的腕脉,感受到指腹下的心跳,盯着陆临渊的眸子,问:“你是从哪里回来的?”
陆临渊:“……”
他是从持春峰一路赶回来的。
和贺归之打了一架,又一路轻功赶过来,此时刚刚松缓,肌肉有些僵硬。
陆临渊垂眸看着那只搭着自己手腕的手,感受着温热的触感。
这般亲密之举,魏危做起来却平静自如。
陆临渊脊背微颤,低下头,张了张口,哑然:“我……”
魏危摸他的手法很像在给一种动物顺毛:“不想说就不要说。”
陆临渊安静下来,而魏危惊奇地发现原来陆临渊的手感还不错,面不改色地多摸了摸。
“……”
徐潜山更看不下去。
他起身站起,走到门口,回头看向陆临渊问道:“不来送送我?”
徐潜山的态度未免转变得太快,陆临渊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恍惚。
今天的事情太多太乱,一时间就连提起脚步的动作有些迟疑。
**
到了院子外边,坐忘峰周围的树木被风刮得左摇右晃,像是山间妖精活过来,有些风雨欲来的诡谲。
陆临渊行礼:“师父。”
“我第一次见你这么维护一个人。”
徐潜山转了转手中正阳绿色翡翠珠子,开口道。
“是因为害怕她百越人的身份被我所知,我暗下杀手?”
陆临渊垂下眼睫:“是弟子多想了。”
“你放心,我确实不会对魏危如何。”
徐潜山移开眼睛,幽幽开口:“她不对我怎么样就不错了。”
陆临渊:“……”
徐潜山想起魏危的性格竟然有些头疼。
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如徐安期和陆临渊都是卑以自牧、含章可贞的君子之辈,头一个遇见魏危这个样子的。
他听见魏危没有见过父母时以为只是被百越放养地太过,后来发现魏危这是基本纯野生。
纵然关心陆临渊不是徐潜山所长,此时他也忍不住提醒一句:“你自己也当心一点。”
“……”
陆临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不知道徐潜山如果知道他与魏危见面的第一回就差点被掐死是什么表情。
注意到陆临渊抬起的右手,徐潜山顿了顿道:“贺归之很棘手?”
陆临渊一怔,另一只手下意识遮住了受伤的右手:“已经止过血了。”
再没有多余的话。
似乎他们师徒之间总是如此。
陆临渊习惯了徐潜山的无情,徐潜山也习惯了以命令的语气吩咐陆临渊。
以至于到现在,他们师徒之间都没有好好说过话。
又是一阵沉默,徐潜山忽然这么说了一句:“从你闭关那日算起,已经过去五年了吧?”
陆临渊:“是。”
徐潜山又道:“你常用的那个止血药粉太疼了,今后不要再用了。”
周围的声音仿佛消失了,师徒两人四目相对,陆临渊一双眼睛显得潮湿又迷茫。
他似乎没能理解徐潜山说了什么,张了张口:“师父……”
“陆居安。”
徐潜山打断了他。
外头响起雷声,带着水汽的冷风吹进来。浓墨浸染,风声呼啸不停,草木被吹得哗哗作响。
腰上一把坠着青玉吊坠长剑的青年虚影出现在徐潜山旁边,不言不语,随他一起看着眼前少年人。
徐潜山仰起头看着已风雨欲来的天空,想着他马上也要像他的那些故友一样身消魂散,但起码能在亡故之前,得到一丝慰藉。
徐潜山目光落到了一层叠着一层的墨云间,很轻叹息了一声:“要下雨了。”
就在一瞬寂静后,大雨倾洒入起伏山峦。
徐潜山离开的身影裹在磅礴的大雨中,仿佛被浓墨浸染,逐渐消失不见。
**
陆临渊站在原地,雷声如巨石滚地,雨滴落到地上,满山灰暗萧瑟。
他想起一些旧事。
陆临渊不是成为试剑石的第一天就成了中原绝顶高手。
他十五岁“闭关”后的第一个对手,是一个江湖高手的儿子,年纪与他差不多。
对方年纪不大,却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残忍。
他好像真的把自己当做了试剑石。
从持春峰到求己崖,无一不是儒宗光鲜亮丽的一面。
刚刚开始,年少的陆临渊还没有学会如何在黑暗中摸爬滚打,如何在受伤的情况下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如何面对人最纯粹的恶意。
与陆临渊一番比试,少年自知不敌,认输地干净利落,脸上还溅上一道血珠。
离开时,少年冰冷的剑鞘逗弄似拍了拍他的面具,咧开嘴笑起来:“原来你就是儒宗的试剑石啊。”
陆临渊按着手臂,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来,沉默不言。
他后来在徐潜山笔记上看见一行字。
“扬州许氏之子,剑法凌厉,杀心太重。”
**
徐潜山那个笔记上到底记过多少评价,陆临渊已记不清。
在陆临渊做试剑石的第二年,他遇见一位点名道姓要见试剑石的人。
据徐潜山说这人功法诡谲,擅使重剑,赫赫不可一世。
在陆临渊躲开重剑凌厉沉重的剑气得以近身短兵相接时,被对方藏在身后的一把匕首划开了胸前三路。
下一刀就是心脏。
半只脚踏进黄泉路,陆临渊果断抛下长剑,一指点上对方手腕,指尖徒然发力,男子半边身子都麻了,握着的匕首失了方向,只贯穿了陆临渊的肩膀。
男子回神,看着陆临渊跌落在地,忍耐挣扎的模样,不由言语轻蔑道:“试剑石而已。”
陆临渊在地上喘息,喉头一寸寸收缩发紧。
在男子凑近想要摘下陆临渊的面具时,他从肩膀生生拔出对方扎进来的冰冷匕首,鲜血染透了衣襟。
男子未料到陆临渊对自己如此不惜命,下意识选择了后退,却被一只血手拽住了衣领,那把沾着自己鲜血的刀捅进腹部。
做完这些事,陆临渊眼前一片漆黑,光晕闪了几下,失血昏死在洞内。
**
然而陆临渊再次睁开眼,发觉眼前并不是地狱。
陆临渊想,他眼前应该是蒙着一层纱布,所以只能勉强看清四周清雅的陈设。
米色的软绸帐顶将日光筛成柔柔的暖色,苦涩的药香熨帖着肺腑。
一切都很安静,好像在持春峰山洞里濒临死亡不过是一场噩梦。
陆临渊下意识伸手,想要摘下覆着双眼的布条,看得更清楚一点。
然而他的指尖僵在眼前才恍然发觉,那是自己满是湿润雾气的眼睛。
**
玉函峰主是个盲人,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格怪癖,只专心研究医术,儒宗山上弟子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由他的弟子出面问诊。
陆临渊听见自己师父与玉函峰主在外低声交谈。
玉函峰主问,到底是谁将他的弟子伤成这样?
中间说了什么陆临渊没有听清,他只听见徐潜山一句话。
“桐州李氏,急功近利,走火入魔,命不久矣。”
玉函峰主哈哈大笑:“你又何尝不是?”
陆临渊在玉函峰养了半个月,伤势痊愈后,玉函峰主给了他两瓶药,一边捣药一边开口。
“白瓷瓶那个,是止血用的药粉,见效很快,就是疼,腐肉生肌,疼得很。”
“青瓷瓶那个,是保命用的,金贵的很,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拿一颗压在舌底,就还能活半个时辰。”
陆临渊看着面前两个瓷瓶,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那个人呢?”
玉函峰主放下药杵,一双眼睛蒙在三指宽的布条后,挑眉却是鲜活:“你说谁?”
陆临渊垂下眼睫,轻声开口:“那个伤我的人,我捅了他一刀,他好像也伤的很重。”
玉函峰主抚掌而笑:“你以为这样要了你半条命的人,徐潜山还会让他活下来?”
“……”
当时陆临渊以为玉函峰主在开玩笑。
他收下这些药瓶,药粉用完了就再取,黑铁剑磨损了就再换,如此过了漫长的五年。
他戴上面具,扣上脚铐,与试剑石这个身份互相折磨、妥协,逐渐融为一体。
如今徐潜山和他说,结束了?
**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雨点劈里啪啦地敲打在屋顶上,如雨打芭蕉。
青城的雨一下就下来了,积雨云随着咆哮的狂风翻滚,有些可怖。
魏危在陆临渊的房间里。
前头的窗户打开,带着潮气的风涌进来,被镇纸压着一角的纸张鼓起来,又被一只手利落地压下去。
一只独能被百越巫祝驯服的傩梭停在窗口,黄金色的瞳孔尤为锐利漂亮,像是融化金瓯溅落的一颗豆子。
魏危提笔,用百越文字写了三行字。
“我爹是谁?”
“是不是徐安期?”
“当年之事,全数告知我。”
末尾写上自己的名姓,拿起桌上的朱砂,抹了一道指痕。
几滴雨落到手背,溅起一阵冰凉。
陆临渊湿着头发进来时,魏危正好将纸卷起,塞进傩梭脚上绑着的细竹筒中,用烛火融化的蜡封好。
陆临渊声音沙哑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愣愣问了一句:“你在写什么?”
魏危头也没抬:“在写你们儒宗三十二峰的布置,日后好率百越十万大军挥师东下。”
“……”
陆临渊丝毫没有意识到魏危刚刚面无表情地讲了一个笑话。
他轻轻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很给面子地笑了一声。
他看着魏危将傩梭放飞,拿起柜子里放着的毛巾擦了擦湿透的头发,眯起眼睛:“这个天气,打湿了羽毛能飞么?”
魏危:“能,傩梭不怕暴雨。我的这只还年轻,据说我母亲那只傩梭能在狂风暴雨中连飞两个时辰不歇。”
一直到傩梭的身影成豆消失,魏危才开口:“你不问我来之前你师父与我说了什么?”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弯了弯:“你刚刚也没有问我是从哪里回来的。”
魏危捻了捻毛笔呲出来的毛,看了他一眼,将镇纸移开。
“……我和你师父说,我要见试剑石。”
陆临渊心口重重跳了两下。
第29章 晓夜何长
陆临渊推门而入的半刻钟前。
徐潜山同意了魏危见试剑石的要求,但同时又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百越巫祝一句承诺分量不轻,魏危指尖在桌上一下一下地叩着,没有立马答应。
却是徐潜山先开口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百越都要保住陆临渊一条性命。”
魏危手指停下叩动,平静问:“我需要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徐潜山道:“陆临渊的母亲是百越人。”
“……”
魏危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惊奇。
陆临渊母亲是百越人?
徐潜山怎么知道?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收下陆临渊做弟子?
难道说。
魏危灵光一闪。
据他人所说,当年是徐潜山前往兖州襄助百越与中原那场混战,才将陆临渊抱回来的。
算算岁数,好像也对得上。
魏危若有所思看向徐潜山,从身量看起,再看到五官,想找出与陆临渊相像的地方。
徐潜山被她盯得后背起了鸡皮疙瘩,觉得她仿佛在看一只奇异的动物:“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陆临渊不是我的孩子。”
魏危握着匕首的手松了松,叹了一口气:“也是,陆临渊长得比你好看多了。”
除去歹竹出好笋的可能性,陆临渊的父母一定都是美人。
徐潜山:“……”
魏危问:“那他的母亲是谁?”
徐潜山拨了拨手中翡翠绿珠:“南越巫咸,楚竹。”
百越楚凤声的义母,南越上一任巫咸。
**
魏危没见过楚竹,楚竹与她母亲魏海棠一样,红颜薄命,早早亡故。
如今魏危也仅仅是知道楚竹这个名字而已,相貌性格一概没个比较。
魏危盯着陆临渊那张漂亮又略显迷茫的脸,实在想不出来楚竹当年到底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美人。
魏危移开视线:“你两年前去百越,有没有见过楚凤声?”
陆临渊茫然问:“谁?”
“你从前不是约战了百越四位巫咸?”魏危说得四平八稳。
“巫咸中那位女子叫楚凤声,她的义母楚竹大约就是你母亲。”
“不过楚竹已经过世了。”
陆临渊面色诡异了一秒,然后变得愈发复杂:“……”
魏危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表情?”
陆临渊抬手扶额:“这么大的事情,不应当找个正经的时机再告诉我吗?”
魏危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凛冽的山风吹来,外头是震耳雷声,雨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月黑雁飞高,是个极好安眠时候。
她问:“这个时机有什么不正经的?”
“……不是这个意思。”陆临渊脑子里有些乱糟糟的,几番欲言又止。
他最终撑着桌子坐下来,问:“是师父和你说的?”
魏危点头:“是。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个杂种。”
不明的爹,早死的妈,破碎的他。
陆临渊:“……中原这里杂种不是这样用的。”
陆临渊说完这句就不说话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雨点噼里啪啦地撞击着窗户,他走到四合窗口,关上窗户,夜色像是一阵风吹进来。
他无言点起一盏琉璃灯。
接近透明无暇的琉璃,一只淡黄的蜡烛在里头静静燃着,像一块明亮的冰。
他捧着那盏琉璃灯,整个面孔都覆着一层暖黄朦胧的雾光,有种别样的柔软。
魏危在某些时候很通人性。
她知道无论什么人,得知自己多年不见的母亲到底是谁总会心绪激荡片刻,也没有再出声打扰陆临渊。
她用握刀的方式握着毛笔,在陆临渊书桌的宣纸上乱涂乱画打发时间。
“……我与楚凤声,有一面之缘。”
陆临渊开口了。
他回答的却是魏危一开始问的那句话。
陆临渊将琉璃灯放在桌子上,一头乌发仿佛缠入黑夜之中。
“我这条命是师父救回来的,我生在兖州,养在青城,唯一一次出门就是在两年前,去了一趟百越。”
陆临渊的衣衫薄薄地贴在微凉的肌肤上,广袖长发之下,似玉楼将塌,但声音却很平静。
“那次,我其实原本是想去找我的父母的。”
陆临渊慢慢握紧:“你是不是听说过,我的父母死于二十年前百越那场混战中?其实不是的。我的名是我母亲取的,我的字是我师父取的。我从前以为是我的父母抛弃了我。”
陆临渊似被困在琉璃灯中的一支蜡烛,发出一声近似眠梦中的叹息:“魏危,我本来不是无处可去的。”
**
被百越宠爱长大的孩子理所当然,这天底下所有东西她都唾手可得,太多的人捧着爱意上前,把她视若珍宝。
被从小抛弃的孩子却惶惶不安,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始终活在再一次被抛弃的阴影中,在阴暗的地方反复诘问自己。
徐潜山不曾对陆临渊隐瞒过他的血统,但陆临渊不知道当年他的父母为什么选择抛弃自己。
他想,是因为觉得自己是累赘,不曾期待过自己的降生?还是因为百越与中原之间的嫌隙,才不得不交付给自己的师父?
陆临渊曾经隐去这个故事的名姓,问过其他人,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
——这师父真是好心,愿意收留这样一个流着异族血脉的孩子。
两年前,陆临渊出关后,独自一人下儒宗山门,一路赶到了兖州,进了百越。
这些事情瞒得过其他峰主,但陆临渊知道必定瞒不过他的师父,然而徐潜山只是默然地放他离开,一丝阻拦也没有,仿佛笃定他此行一无所获,一定会回来。
那时候的陆临渊作为试剑石和中原数不清的高手切磋过,他的剑越来越快,功夫越来越高,至于道心……
道心总之不至于崩溃就是了。
陆临渊当了十八年的儒宗弟子,对百越之事只能从《海内十洲记》之类的书中内翻找零碎的记录。
为此,陆临渊从明鬼峰处借了不少书,他将那些记有百越事迹的书混在其中,以防同门猜疑。
那本太白诗集就是当时为了打掩护一块借的。
说起来也是倒霉,陆临渊没想到这世上的作者为了写稿子什么瞎话都编的出来。
除了《海内十洲记》还尚有几分可信,其余的基本都是牵强附会胡编乱造,害的陆临渊进百越半天,就被巡逻的朱虞长老抓个正着。
陆临渊:“……”
“我当是谁找死,敢走千鸟崖。”朱虞长老冷冷。
“你不知道这是巫祝大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么?”
十八岁的陆临渊在书上读到千鸟崖是进入百越的必经关隘,然而一进去差点被铺天盖地的猛禽啄瞎眼睛。
被朱虞长老眼疾手快拎出来时,他脑袋上还粘着几根羽毛。
陆临渊道:“我以为这是进百越的唯一一条路。”
朱虞长老笑了几声,不知道是被逗笑的还是被气笑的。
“千鸟崖确实是进百越最近一条路,可你知道里面有多少危险?”
“百越早二十年就铺好了常人走的大道,如今就算是六岁小孩也不会愣头上千鸟崖。你就算是刚刚爬出来的蛊人,也不至于这么找死。”
被书籍差点坑死的陆临渊:“……”
朱虞长老虽然语气还算平静,但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说吧,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什么目的?”
彼时陆临渊一双桃花眼微微垂下,竟有一丝孱弱的感觉:“儒宗,陆临渊。”
短刀在陆临渊话音还没落下时就已出鞘,隔着单薄的衣衫微微刺到了胸口那个最要命的地方。
只要一剜一挑,一颗热烈鲜活的人心就会落在地上。
但陆临渊的样子未免太过淡定,朱虞长老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哪怕自己生死就在一线之间,却连心跳都不曾多跳一下。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那就是哀默心死,对什么都无所畏惧。
朱虞长老眼中讳莫如深:“小子,儒宗这个名号在百越可不管用。”
百越并非固步自封,全然不知晓外界之事。
面前的少年却是笑了,他语气轻缓,好似正在揉捻着这一句话。
“啊,不管用么?”
他穿着一身青衫,眉眼迤逦,目光却又极轻极淡,不像是一位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可他的年纪又确确实实只有十八岁。
朱虞长老竟从陆临渊的脸上看出一丝故人的影子,然而这个模糊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就被防备心盖过:“你到百越是来做什么的?”
陆临渊拂去脑袋上的羽毛:“晚辈陆居安,听闻百越巫祝巫咸风采,特来请战。”
他从袖中从容地拿出五封战帖,双手递给面前之人。
朱虞长老翻开战帖,上面写着他要一人约战南越、北越、东瓯、西瓯四位巫咸,以及那位深居简出的百越首领巫祝。
……疯子。
朱虞长老如此想着。
天才与疯子只在一线之隔,如果不是陆临渊目光清明,朱虞长老几乎以为他走火入魔了。
陆临渊微笑:“不知几位大人会应战么?”
朱虞长老冷笑一声,合上战帖:“你一人一剑就敢闯百越,是个有胆量的人。百越是江湖,百越人也是性情之人。无论是为了你这一腔孤勇,还是你这儒宗首席弟子的名头,这几位巫咸都会赴约的。”
这话说得敬佩,实则不过在暗说陆临渊所行所为太过狂妄。
朱虞长老眯起眼睛,缓缓开口:“小子,你还年轻,不要听信什么行走江湖赴士之厄困的鬼话。人命只有一条,你现在若是原路回去,我便当做不知道这件事。”
陆临渊:“小辈自知年轻浅薄,也知道约战的规矩。试炼台上,死生不论。”
朱虞长老本就不多的良心全分给了魏危,剩下的一丝落在陆临渊头上,又被拒绝,也就不再劝。
她收下五份战帖,冷若寒霜:“你执意如此,那我只能通知徐潜山给你收尸。”
**
与四位巫咸约战的那天,陆临渊等了许久,临近中午,只听见金鞭啪地一声抽在地上,先声夺人,青石地板转瞬出现了一道裂纹。
为首的女子见到陆临渊一人一剑站在哪里,远山如眉峰,近水似明眸的,不由哎呀了几声,调笑道:“来之前我还在想是什么样胆大妄为的小子。却不想你有这样一张俊俏脸蛋,我见犹怜,可惜了。”
楚凤声折起鞭子,朝着空气虚虚拍了拍陆临渊脑袋的方向,笑道:“若是世上少年都如你一般找死,再过几十年,我家巫祝大人要到哪里去寻对手?”
“……”
当时没人觉得陆临渊会胜过四位巫咸。
几位百越巫咸赴约到场,第一是好奇到底是谁这般狂妄,第二是因为陆临渊儒宗弟子的身份。
试炼台上死生不论,若是割下他的头颅,便可以当做百越的伟绩一件。
至于陆临渊战帖上所言,若全胜则百越要应允一个要求,四位巫咸皆是一笑而过,显然没把他所写的当回事。
陆临渊身姿颀长,站在那里如一把出鞘的长剑,正是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
五人见过,歃血为盟,此间天地作证,此番比试不论生死。
等到陆临渊拔出君子帖,众人才恍然惊觉这位来自中原的儒宗弟子并非什么天真的绵羊。
他手中君子帖骤然拔出,行云流水,矫若游龙。
虽是以一人连轴对四人,陆临渊却仿佛仙人凌于云端,气势未曾落于一寸下风。
这三年来日日夜夜做试剑石,君子帖如臂指使。此刻如同游龙一般寒芒出鞘,终于显凝成杀生的剑气。
君子帖势如破竹而来,四位巫咸在一瞬都窥见君子帖苍茫的剑意!
杀人的剑招在陆临渊手里行云流水,如滔滔江河绵延不绝。
**
陆临渊一剑战四位百越高手,除了当年魏危闭关未曾到场之外,南越北越西瓯东瓯四位巫咸都被他打败。
这场对决以荒诞的结局落幕,不仅震惊了中原,更几乎是把百越的脸皮往地上摩擦。
东瓯那位巫咸不死心,在被挑飞手中兵器不得不承认落败后,在陆临渊看似松懈的瞬间抬手射出袖箭,淬毒的毒箭就要划破陆临渊的眼角,然而终究差了一点。
陆临渊眉锋未动,君子帖华光如流泄之水,转腕如花,脱手而出,竟是看也不看直接掷出。
又是一道清亮的银光,君子帖如银虹坠日,在空中与袖箭撞击在一起,毫不差地将袖箭崩飞。
君子帖最终斜打入地面三寸,犹自颤鸣。
场上伤的伤,倒的倒,一片狼藉。
陆临渊走到面前,五指并拢握住剑柄,微微用力,将君子帖从地上拔出。
清灵的剑慢慢抵上偷袭失败的东瓯巫咸的鸩尾穴。
东瓯巫咸澹台月脸上一片灰白。
本就技不如人,还偷袭失败,此刻陆临渊要取他性命,就算是朱虞长老也说不得什么。
陆临渊自然也受了伤,他额头有些许碎发散下,鲜血晕开在唇上,无端糜丽动人心魄。
坐在地上楚凤声恍若看见了月色下爬出的水鬼,正慢吞吞地剖开活人的胸膛。
——鸩尾是死穴,在旁人看来,陆临渊就是要澹台月的命。
“陆少侠!”
一声急呼传来。
楚凤声强撑着自己起来,手背上还留着与陆临渊比试时,长鞭反震回来皮开肉绽的伤口。
试炼台上一片寂静,楚凤声在陆临渊注视中站起来:“少侠已然全胜,我们百越信守承诺,会答应你一个要求。”
陆临渊置若未闻。
楚凤声咬牙,沾着鲜血的金鞭被她扔在地上,单手解开束发的发带,大有示弱之意。
“你是儒宗徐潜山的弟子,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三年……不,五年。”楚凤声面上的脂粉早已被汗水浸透,嘴唇也苍白,一步一步走到陆临渊面前。
“百越在此立誓,五年之内,百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侵犯中原。”
“楚凤声!”
一声力喝,因为打得过于凶狠,在地上喘息,满头都是血的北越燕白星恨不得从地上爬起来给楚凤声一拳,“巫祝大人闭关,百越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说完便爆发了一连串陆临渊听不懂的百越脏话。
楚凤声恍若未闻,不反驳燕白星的任何一句话,只轻声说:“东瓯巫咸毕竟是百越首领之一,巫祝大人正在闭关。若他死了,东瓯生乱,对中原也不是益事,还望少侠手下留情,留他一条性命。”
陆临渊:“你是谁?”
楚凤声:“南越巫咸,楚凤声。”
陆临渊问:“你说的话管用么?”
楚凤声:“巫祝大人闭关,朱虞长老代掌巫祝之权,既然长老未曾反驳,那么就是有效的。”
话虽如此,但朱虞长老不问俗世,一向只唯魏危马首是瞻。
此番不发言,或许只是冷眼作壁上观,待魏危出关,恐怕还有另一番计较。
但她要救澹台月的命,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
陆临渊握着君子帖,视线在狼狈的楚凤声与澹台月之间梭巡,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在儒宗时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母会抛弃他,把他交给徐潜山,这么多年都没有过来看过他一眼?
陆临渊做试剑石的日日夜夜曾经幻想过,有一天他们会来儒宗,把他从暗无天日的求己崖下带走。
他们既然给自己取名居安,是*不是代表曾经也是爱过自己孩子的?
然而等到了百越,到了此时此刻,陆临渊见到楚凤声宁愿冒着百越大不韪的风险上来替澹台月求情,这么多年的想念忽然就烧成手中一线银色的剑光。
——但凡是真的在乎一个人,都会竭尽所能、不惜代价地护住对方。
午后热烈的阳光蒸发了积满水与鲜血的地上痕迹,陆临渊的君子帖松了松,像是挣扎着从一个幻想中清醒。
在陆临渊最需要的时候他的父母没有出现,他如今又为何还要强求一个结果呢?
日车悬在头顶,灼灼光线倾泻而下,刺眼的很。
陆临渊收君子帖入鞘,在几位巫咸的注视下,说了一个好字。
他纵然打败了百越四位巫咸,但这么些年,他到底无一事达成所愿。
众人眼见被受伤的鲜血晕染衣袖的俊秀剑客转身离去,一步一个血脚印。
日光洒在少年身上,一席青衫无端萧瑟。
……
……
平明拂剑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归。
**
陆临渊回到了中原,那五年不得冒犯中原的誓言也逐渐从百越传到中原,他自此名扬江湖。
两年后,魏危出关。
魏危闭关之处是百越清灵之地,十二尸祝又性格迥异,百越寻常人等无法踏足。
楚凤声掐准了日子,守在山口,等着魏危出关。
天下英雄出我辈,魏危果然武功又上一层楼,在十招之内干净利落夺了她的金鞭。
高手功法本就有相通之处,与魏危过的短短十招中,楚凤声甚至有些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两年前那个一人车轮四位巫咸的儒宗弟子,还是闭关多时未曾见面的百越首领巫祝。
她看着手背早已愈合的伤口,不知想到了什么,定了定神,终是开口:“两年前百越来了一个儒宗弟子,陆临渊。”
她将陆临渊当年的事迹一说,魏危果然如她所料,生起浓厚的兴趣,当即就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那封战帖,即刻前往中原。
楚凤声遥望巫祝一人一马离开百越之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澹台月微微抬起下巴,指尖拨弄着万安罗盘。
他瞳孔生得有些高,面如琢玉,看起来有些冷漠:“你无需担心巫祝罚你,两年前的事情是我的过错。若是巫祝要罚,我甘愿承受。”
楚凤声眼见着那纵马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小,喃喃:“……其实也并非全是因为这个。”
澹台月眼睛乜过来,只看见一枚金步摇在楚凤声乌发间摇摇欲坠,显出几分靡丽的春色。
他又转过眼,手中罗盘拨得更快了些。
楚凤声摸着腰间的金鞭,恍然不觉:“你不觉得……咱们的巫祝,其实和儒宗那小子很相配么?”
第30章 用君之心
千里之外,百越之地。
临近傍晚,百越山峦之中烟雾缭绕,过了一会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水面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细雨如雾,山水如墨。
祈禳堂内,北越燕白星焦躁地推了一把枣红色的桌案,桌上杯盏撞到一起,如同激烈一声碰杯。
“楚凤声,巫祝大人出百越多久了,怎么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
楚凤声一身侬丽红装,坐在他下首,闻言笑吟吟地开口:“巫祝大人要做什么难道还需要向你我汇报么?燕白星,你未免管得太宽了一些。”
燕白星抱臂,冷笑道:“楚凤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情!你当初让巫祝去儒宗找陆临渊那个小白脸,难道不是因为心虚大人会追究你之前立下誓言的事情!”
“……”
楚凤声在这件事上自知有亏,摸着腰间的金鞭不再言语。
燕白星见状冷嘲热讽:“屁话都不敢说的废物!”
对面跪坐的澹台月抬头看了一眼场上闭目高坐的西瓯巫咸,与始终一字不发的朱虞长老,拨了拨万安罗盘,才淡淡开口。
“你胆子大,你倒是给巫祝飞个信?”
“……”
燕白星闻言眉头立马皱巴起来,像一只小狗泄了气。
他不是不想给魏危飞信。
是不敢。
魏危不喜欢别人打扰她,若是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回头自己肯定又要被魏危揍一顿。
环顾场间,竟无一人对魏危多么天杳无音讯的情况流露出担忧之色,燕白星咬牙哼了一声,自己眼巴巴地看着窗口太阳即将落山的风景,竟眼睛一酸。
巫祝是从小被朱虞长老捧大的,没受过一点委屈,遇到不顺心的人只会亲自动手(比如他自己)。
纵然没人打得过她,可中原人那样阴险狡诈,万一有个人半哄着半骗着让魏危变成穷光蛋,也不是不可能。
燕白星想一想魏危可能到外面沦落到无钱吃饭,到街口面无表情表演胸口碎大石挣钱的场景,不由潸然泪下。
楚凤声一脸疑惑:“……这是怎么了,巫祝早上才叫傩梭传了信来,没人告诉他?”
澹台月翻了一个不深的白眼:“别理他,回来让巫祝抽他一顿就正常了。”
**
对魏危来说,今日又是快乐的一天。
今日的午饭是冰雪冷元子,饭后水果是皮薄鲜美的桃子。
自那日过后,徐潜山默认了魏危呆在儒宗的地盘,又不知道抽的哪门子隔辈亲的情谊,时常叫石流玉问询魏危是否在坐忘峰缺什么,连陆临渊也觉得纳罕。
陆临渊摩挲着君子帖的剑柄:“我师父可不常关心人。”
魏危:“你觉得不妥?”
陆临渊有些迟疑:“……我总觉得他最近不太对劲。”
陆临渊本来以为徐潜山对百越心有恨意,却没想到他对魏危好像青眼相看。
他又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做儒宗不见天日的试剑石,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徐潜山会和他说“到此为止”。
魏危啃了一口桃子:“如果你觉得徐潜山对我的态度太好,我倒是有个猜测。”
陆临渊:“什么?”
桃子浑白的汁水顺着手腕流淌下来,魏危漫不经心地擦了擦开口:“先前你和我说徐安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你有没有想过这人是我爹的可能性?”
陆临渊吸了一口气:“这个一般人确实想不到。”
陆临渊自小听徐潜山讲他与师弟当年游历江湖的事迹。而这些年江湖上涌现出数不清的豪杰,但被冠以“素冠”之名的,只有徐安期一人。
儒宗不少人在背地开了赌盘,赌陆临渊能不能在今年求己崖上超过徐安期在二十一岁灭三十一盏心灯的记录。
陆临渊拿来一块白色抹布,拧干水,原本只是想递给魏危,但是魏危大约在百越习惯了,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搭在桌边。
陆临渊静了静,然后略微出格地碰上魏危的手背,另一只手顺着她微微蜷起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擦着黏糊糊的桃子汁水。
陆临渊垂着眼睛,很认真地擦拭着,像是对待一件漂亮的玉器、或是一把锋利的宝剑。
他轻声问:“这也是师父告诉你的?你对……你父亲,有什么看法么?”
魏危觉得被陆临渊擦得有点痒,柔软的白布像化在掌心的一块水淋淋的冰。
“没什么看法。”
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徐安期,谈不上有多深厚感情。何况他到底是不是我亲爹还只是我的猜测,等查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再一件一件清算。”
“……”
干净、利落、近乎无情。
魏危似乎从来都是这样。
陆临渊觉得,哪怕实际上徐潜山是她亲爹,魏危大约也只会“哦”一声,点着霜雪刀打量徐潜山一圈,然后毫不在乎地接受真相。
陆临渊忽然低低笑了一声,尾音近似叹息:“我要是能与你一样就好了。”
陆临渊对儒宗,对他的父母,实际上都曾包含过年少的期许。
就像他曾经幻想过父亲母亲会有一天将他带走,告诉他当年抛弃他的事情实际是不得已一样,他也幻想过徐潜山并不真心把他当做一块喂招的试剑石,与他师徒和睦的度过这些年。
知道自己有百越血统之后,陆临渊愈发迷茫。
他从儒宗学到的那些文章,学到的那些大义,那些立在齐物殿中一个一个死人的名字,全都掰碎了与痛苦和不解纠缠在一起,变成了如今的陆临渊。
**
盛夏午后,长青树修剪得整整齐齐,尘埃像是金粉,顺着阳光翻飞。
陆临渊目光轻旋,一只指头抵住额头,隐隐又有些陷入幻觉的迹象。
魏危收回那已经被细细擦拭、甚至称得上有些强迫症的手,看了一眼陆临渊。
她吹了吹额角垂下的几缕头发,淡淡开口。
“我与你们中原人不同,我从不想这些事情。”
“我不在乎我的父母到底是谁。中原人也好,百越人也好,靺鞨人也好,这都和我无关。”
“魏危。”陆临渊轻声开口。
“我只是有些想不通。”
——倘若所学的道理只在自己身上才讲不通,所明白的道义到最后发现只有自己是例外,会如何想呢?
陆临渊无法在儒宗的教义中寻到自己的立足之处,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的试剑中异化。
后来他能够精准判断的,只有作为试剑石拿起黑铁剑时,剑与剑之间微妙的风声,还有刀剑切开血肉流畅的血痕。
他一板一眼和徐潜山汇报,会下意识将自己抽离,就好像儒宗当真有一块奇异的石头。
自己作为一个冷眼旁观的第三者,不干己事地陈述着对方的剑招、身法。
直到看着徐潜山那本笔记记得越来越厚,越来越重,像是一重又一重干涸的血迹。
他并不迷恋这种感觉,也并不沉迷杀戮,死生的界限在他眼里逐渐模糊。
相对的,亲情,友谊,师门……这些东西对陆临渊来说,都逐渐没了归属感。
好像细想这么些年,问起陆临渊在儒宗遇见了什么令他感到有趣的事情,只有魏危。
那个像是天降梦境一般,忽然出现在坐忘峰的深夜,出现在陆临渊被日日夜夜折磨的幻觉中的魏危。
“……想不通就想不通。”
魏危一双眼像是一汪清水,反射着清亮的阳光,一下叫人清醒。
她还想不通陆临渊为什么不愿意和自己打架。
她说:“比起过去,我更喜欢往后看。你们中原不是有一句古话?”
“‘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纵日暮途远,亦倒行逆施’。”
“……”
陆临渊的心跳像是被一双手拨动过一样,疯劲在魏危几句话间倏而压下去。
他眸中像是有什么在闪烁,桃花眼重归清亮,低笑了一声问:“比如,天下第一?”
魏危点头:“对,天下第一。”
魏危顺手抛了抛桃子:“对了,你不是给徐安期立了一个牌位么?今天我特意吃剩下一个桃子,可以拿这个给他上贡。”
这就默认自己爹真的死了?
魏危见陆临渊还有一点迷茫,很认真想了想前因后果,开口安慰道。
“我知道你们中原人视父母如天地,但在儒宗这个地方给你母亲立牌位可能有些难。这个桃子先给你,你拿它朝百越的方向磕三个头,回头我回百越,亲自替你给楚竹上两炷香。”
陆临渊:“……”
小小一个桃子,竟承担了伏惟尚飨两位逝者的责任。
但这不是重点。
陆临渊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你今天似乎很高兴。”
魏危没有否认。
她点了点霜雪的刀柄,在陆临渊的视线中,唇线蜿蜒出一个愉快的的笑容,如春日里绽放的艳色桃花。
“徐潜山和我说,明天我就能见到试剑石。”
“……”
陆临渊仿佛隔岸观火,眼中倒映着魏危热烈的情绪。
风云涌动,天地变色,魏危背后是一片在暴雨中簌簌被打落的花朵。
然而陆临渊心上仿佛有支花破土而出,在血液里涌动着。
他觉得自己大概病的不轻。
魏危很高兴,因为她想做天下第一,她终于就要见到儒宗深藏的秘密。
她不会天真到觉得试剑石是什么风花雪月的石头,但大概也没猜到过试剑石会是自己。
而陆临渊在想什么呢?
他心甘情愿地做那块试剑石,想让她变得更高兴。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