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附作话~) 是齐彦第一次……


    太后壮烈的一生, 终结于满朝文武的惊错与怒火中,太后用自刎,终于使百官团结, 他们在此刻拧成一股绳, 或惊或怕地质问韩琰。


    “韩琰!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刺杀太后!”


    “韩琰造反, 难道韩裴就干净了?!韩家人真是狼子野心!”


    “乱臣贼子啊!乱臣贼子啊!”


    韩裴呼吸变得急促,胸腔不断大幅度地起伏, 他明明看见了,是太后自刎, 可他却被淹没在人群的吐沫星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即便说出来, 这些不理智的臣子们也不会听。


    乱臣贼子。


    曾经他按在齐剑霜头上的称呼, 如今竟如回旋镖般,狠狠扎在自己心口窝。


    人潮拥挤,大内侍卫根本不控制百官们的言行,任由他们的骂声响彻太和殿。


    眨眼间,李延忽地明白了太后此举用意——他唤太后一句母后, 就要担起儿臣职责, 岂能对刺杀者置之不理?


    戏台已然搭好, 八方粉墨登场。


    在兵荒马乱中,李延的命令无疑是众人的主心骨, 他沉声道:“顾骋!”


    “属下在!”顾骋手上缉拿韩琰的动作没有停,韩琰借着人群再次从顾骋手上逃脱。


    李延从小是懒骨头,不爱动弹,没有什么武力可言。


    李延一咬牙,扑向韩琰的去路, 吼道:“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贼子韩氏!”


    偌大的太和殿,能打的就只有顾骋和大内侍卫。


    时间仅过了短短几秒,太后身上还留有余温。


    下一瞬,“唰”的一声,整齐划一,侍卫们拔剑的声音吓了文臣们一跳,紧接着的刀光剑影更令他们不敢动弹。


    李延趁乱扫了眼早就躲进桌子底下的皇帝,噎了一瞬。


    韩琰一把拉起跌在座子上的韩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韩琰露出一丝鄙夷和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瀚王!小心!”顾骋沉重的身子飞扑到李延身上,将他护在身下,箭擦着顾骋的肩膀疾速飞过。


    十二卫军攻入皇城,率先把韩裴和韩琰护得无孔不入,随即,他们按照先前韩琰的吩咐,看准李延,对他展开疯狂的追杀。


    箭矢如雨,密集地穿透窗棂,在青砖地面上溅起点点火光,不远处的皇帝早就被吓得抱头痛哭,四肢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顾骋,不用管我,”李延当然也是怕的,但他更不愿看到李家人被欺负得那么窝囊,他一咬牙,“护好皇帝!”


    顾骋闻言,迅速转换身形,替李延格挡下无数支利箭,压低身子,脚踩剑光,来到皇帝身边,一把拉起腿软的皇帝,拼命保护皇帝,竭力想逃离这场纷争。


    “顾骋!顾骋救救我!顾骋……我怕,我不想死……啊啊啊!”皇帝一脚踩到了被捅穿腹部肠子流了一地的宫女身上,登时蹦得老高,整个人恨不得扒在顾骋身上。


    一道强劲的箭裹挟着风向二人飞来,顾骋在慌乱中推开皇帝的手,抬臂抵挡,刀锋劈断迎面的箭矢。


    大内侍卫紧跟其后,长剑瞬间刺破侍卫咽喉,温热的血溅在李延脸上,他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李延喉结上下滑动,乌黑的眸底倒映着恐怖的光景——十二卫军如潮水般涌入太和殿,甲胄在火把的照耀下泛起森冷的亮光。


    双方兵力对比显而易见,敌众我寡,即使被大内侍卫重重保护,他也受了不少伤。


    这辈子受过最重的伤就是被齐彦揍了一拳,李延看了看腹部的剑伤,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韩琰与韩裴已经穿上护甲,手中握着兵器,二人对视一眼,韩琰马上扬声命令道:“诸位将士!李延设局谋杀太后!谋反之心,昭然若揭!但各位大人们是无辜的,拿稳你们手中的武器,不许殃及百官!”


    时间紧迫,但韩琰也要给自己留出拉拢人心的时间,李延对韩琰的无耻简直甘拜下风。


    与此同时,李延的亲兵已到,百余名劲装男子带剑劈开人群,为首亲兵声嘶力竭地喊道:“保护主子!跟我突围!”


    李延面容沉重,心情复杂,即刻分出人马维持太和殿秩序,不让文官们四处乱窜,以免受伤,剩下的亲兵,则护着李延从前门离开。


    无论如何,保命要紧。


    而另一边半眯起眼的韩琰心知,眼下局面,只有李延死了,他才可破局,否则步履维艰、万劫不复。


    天边下起鹅毛大雪,没有雨的掺杂,倒让世界变得纯白。


    两侧宫墙内的夹道本就狭窄,平日里一驾圣辇经过,两侧也就能再容两列宫女,此刻已被厮杀填满。


    身后十二卫军搭弓射箭,羽箭斜射而下,箭簇穿透铁甲的脆响此起彼伏。


    雪越下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下,战火映透过雪,变得透明。


    李延力竭,却不敢放慢动作,拼命绷紧全身肌肉,打斗闪躲中,雪沫子钻进衣领,冻得他脖颈发僵,他张口说话,嘴边的白气裹挟着雪粒涌出:“不要恋战!跑!”


    想跑但压根跑不掉,身后亲兵越来越少,上一秒还活蹦乱跳的人,下一秒便直直倒下,一小摊浓稠的血从倒地的身体下方渐渐洇开,滚烫的血融化了寒雪,蜿蜒开来。


    李延嘴唇冻得发紫,从前的他,不觉这条道有这么的远,远到这辈子就要交代这儿了。


    铁蹄踩踏在脆弱的青石板上,发出密集的“笃笃”声,盾后卫兵挺矛反击,矛尖从盾缝中钻出,精准插入对方膝盖,殿后的盾阵出现一瞬的缺口。


    后身的箭雨再次变密,瀚王亲兵举盾格挡上方,下一秒,心脏便被捅了个对穿,沉重的身体猛地向前扑倒。


    原本坚不可摧、帮助李延跑远的盾阵瞬间崩溃。


    “啊——!!!”


    尖锐的惨叫响彻云霄,李延不能回头,嘴唇已经被他咬破,他分不清闻到的血腥味是嘴里的,还是身上的。


    李延清晰的听到靠近的马蹄声,精神高度紧张后,他竟能听到兵器在筋肉内扭绞的声音。


    不知何时,韩琰高坐马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延,他将弓拉到极致,屏气凝神,瞄准,放箭!


    空气好似被抽干,时间被放慢。


    利箭势不可挡,越过赤身搏斗的两队人马,穿过快出残影的长剑相接,箭风扫过每个人狰狞的面孔,在最后一刻,穿透空中的一片雪花,射向李延惊觉回头的眸!


    “小心——”


    破音的呐喊同时炸响在李延耳边。


    李延下意识紧闭双眼,一轮漫长的呼吸过后,疼痛没有如约而至。


    李延猝然睁开双眼,只见身披玄铁铠甲、手持长枪的齐彦挡在了自己面前。


    齐彦身骑玄马,高高在上,厚重宽大的护甲非但没有将他衬得羸弱,反而更加威猛,齐彦冲李延伸出手,一把将其拉到马上。


    紧接着,李延听到前门方向传来真正的将士呐喊,他们势如破竹,个个是铮铮铁骨,都是不怕死、不要命的主儿,光是气势上,就狠压对方一头!


    经历过真正沙场的战马,这等场面对它们来说,不过是一盘开胃小菜。


    齐彦声音又哑又沉:“搂住。”


    李延照做。


    救到人的齐彦立刻调转方向,将斗争留给赶来的五万援兵。


    李延看向与自己紧密相贴的齐彦,厚实的护甲让他触碰不到对方的肌肉,但能感受到蕴藏在内的巨大力量。


    玄马完全服从齐彦的驾驭,不管前方有什么障碍物,一头横冲直撞过去。


    身后厮杀不断,朱红宫墙已经变暗变脏,墙砖簌簌掉落。


    谁知李延还未松一口气,不知道从哪条小路又冒出大批卫兵,甚至还有飞檐走壁的弓手。


    “他娘的!”齐彦破口大骂,语气里带着出奇的愤怒,“天上那帮从哪儿冒出来?!”


    他们从未打过如此被动的战,不熟悉地势,不熟悉敌方实力,对敌军人数更是一无所知,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最令齐彦难熬的是自己这双废腿!


    长途跋涉过后,双腿已然疼到麻木,肌肉韧带估计是拉伤了,一点力气都用不上,他咬碎牙,才堪堪夹紧颠簸的马腹。


    “操。”


    齐彦暗自骂了一句,声音被闷在头盔里,没让李延听见。


    紧随其后的韩琰和韩裴看见玄铁营的援兵恨得牙痒痒,未等下令开展新一轮攻势,韩琰突然看见赶来的无恙。


    从刚才他就一直在奇怪,无恙哪里去了?


    眼下,无恙拼尽全力地追着一群黑衣人,黑衣人身手不凡,手里紧握的一卷东西,韩琰登时勒停马,惯性后仰的时候,他看清了那东西——早已蒙灰的母亲画像。


    他眼皮猛跳了一下,全身血液倒流,过于震撼而导致耳鸣,他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像他种人,脑子活络,稍微一转,便能想明白很多事。


    此时此刻,脑中不停地回荡两个字——遗诏!


    老天待他不薄,竟还给了他另一份生机。


    李延自然也看到了,黑衣人中有一部分是他派出去的人。


    “拦住那帮人!”李延斩钉截铁道。


    齐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疑有他,立刻调转马头,身侧将士紧跟其后,为齐彦杀出一条新路。


    “驾!”


    风裹挟着雪粒砸向齐彦的脸,生冷的温度刺痛皮肤,宛如一把把锋利小刀划过。


    李延喉咙中带血沫,嘶喊出的声音既沙哑又难听:“烧了!!!把画烧了!”


    争夺画的两拨人霎时互相对望一眼,拿画的人的视线快速向下扫荡。


    火把在大雪中逐渐微弱,要想将画彻底烧干净,没有足够的时间,是绝对完不成的。


    眼下,只能先抢到手再说。


    齐彦在厮杀中抽空问了句李延:“遗诏?”


    “是。”李延始终紧盯争夺的人群,脸色阴沉,随后下达命令,“再靠近。”


    倘若云枕松在,他会对这种不顾对方情况、没有商量余地的命令有强烈的反感。


    在这场混乱中,齐彦煞白的脸色、抖成筛子的腿、拿不稳的长枪,李延这位上位者没有发现,齐彦亦无怨怼,在战场上,这是再合理不过的。


    不断从角门涌进来的卫兵踩着尚存温度的尸体,长戟穿透胸膛,刺破喉咙,溅出的血珠给雪地烫出一个个红洞,流泻的黏稠肠子粘在靴底,越踩越实。


    腥臭盈天。


    “李延!”韩琰狞笑道,“你以为齐彦能护你到几时?!你回头看看!你还有几个兵?!”


    韩裴沉声劝道:“瀚王,不管你怎么评价我,恶心也好,阴毒也罢,但我要劝告你一句,你要是执意争夺,必死无疑!”


    韩裴将四个字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这时,李延猛然瞥到齐彦。


    满头冷汗,浸湿眼睫,脸色苍白如眼前大雪,五指因过度用力而溃烂,双手鲜血淋淋,却依旧紧握长枪,青筋暴起,血不停地顺着长枪滴到地上。


    李延瞳孔猝然压紧!


    “回……”


    “去”字未被李延呼喊出口,齐彦冷冽的嗓音响起:“小爷今儿个便让你们韩家瞧瞧!什么叫忠烈齐家!什么叫玄铁营!”


    “当”的一声脆响,长枪撑地。


    齐彦扬了扬下巴,不屑地睥睨着卑劣小人,明朗少年音中带了浓烈的少年肝胆,心中千万豪情壮志,化作这句:“众将听令!誓死保护瀚漠王!誓死还大宣安宁!”


    “杀——”


    “杀——”


    下一秒,齐彦就像离弦的箭,长枪横扫而过,紧贴着韩琰的咽喉擦过,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韩琰耳中疯狂作响,只见长枪借着横飞的姿态陡然压低!齐彦借力腾空跃起,卫兵们争先恐后,皆被齐彦当胸踹飞,当空撞翻几个士兵。


    眨眼间,韩琰隐入卫兵身后。


    李延在马背上会降低齐彦的速度,他一早上了另一匹马上,在齐彦的开路中,一路驰骋,逐渐靠近要递给他的画。


    齐彦如龙卷风过境,横扫一切障碍,他歪了歪头,与韩琰的目光隔空相触,张扬嚣张:“如何呢?”


    “孩子脾性。”韩裴皱眉说了一句。


    可正是这“孩子脾性”,让齐彦天不怕地不怕,活像他那个要命的义父,恨得韩琰牙痒痒。


    韩琰已无空管齐彦,悄无声息地带走一队人马,趁齐彦应接不暇之际,绕到李延身侧。


    李延失血过多,加之大雪天,冷得他发抖,身体都僵了,他估计着身上的伤口都被冻住了。


    “小心——”


    李延猝然回头!韩琰掷出短镖,直直向他飞来。


    与此同时,李延手中已经紧紧握住了争夺已久的那幅画。


    李延歪身躲过,谁料早就准备好杀他的长剑,趁着他尚未正身的空挡,从四面八方捅来!


    李延能看见离自己最近的剑峰上凝结的冰碴,他听到了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闻到了死亡的气息——


    “李延——!!!”


    齐彦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扑过来,不顾已经再次残废的双腿,玄甲与李延的蟒袍重重相撞。


    李延只觉一股巨力将自己掀翻下马,跌入雪地,跌入齐彦颤抖却紧紧的怀抱。


    四面八方的剑捅入齐彦的后背,仅一霎那,血透过齐彦的前胸,将李延淹没,淹没在滚烫、灼烧的、属于齐彦的鲜血里。


    李延突然无法呼吸,无法感知到除齐彦以外的任何人或事。


    天地混沌,白茫茫一片。


    “……”齐彦想挤出笑容,他不想最后还给李延留一个苦瓜脸,太丧了,但他已然无法做到,甚至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


    齐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不排斥李延的。


    是李延对自己一次次的偏爱吗?比自己身份更高的达官贵人们稍稍说了句让李延不顺心的话,李延说甩脸子就甩脸子,说罚就罚,但是无论齐彦如何打骂李延,李延依旧热脸贴冷屁股;比自己更有姿色的男子女子靠近李延,不管齐彦在或不在,李延统统推搡开,给足齐彦安全感。


    是李延始终将地位悬殊的二人放在平等地位上吗?李延在自己面前,从不说“本王”,不让自己跪拜他,不让自己费力仰视他,甚至倾尽权势用力托举自己,“腿脚不便”四个字从未出现在自己耳边,中州来的诸多官员惯会落井下石,又与自己没有任何交情,按理来说,他们不会放过奚落自己的机会,但一个没有,自己依旧稳稳坐在齐副将军的位子上。


    是李延像狗皮膏药一样只要看见他就片刻不愿分离的腻歪吗?自己已经数不清在营帐中、周围空无一人时,李延偷亲强吻自己多少次了,自己从一开始恼怒,到后来的脱敏,最后已经快适应了。


    那些耳根红透,但没有推开李延的瞬间,自己是否动过心?


    将时间倒流回李延在路边救下自己的那个瞬间。李延像一束光,照亮濒死的齐彦,大把大把的珍稀补品往他身上砸,把他养得容光焕发。


    意识涣散的前一刻,齐彦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没认真问过李延:为什么会喜欢上我呢?


    但不重要了。


    因为他的确心动过。


    什么为了义父的姓名、玄铁营的未来,都他妈是放屁!


    小爷就是怕那个烦人的李延会受伤!


    齐彦承认了。


    小爷就是动过心!


    齐彦撑着最后一口气,嘴角带着一抹笑,断断续续地命令,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索吻:“吻……我……”


    李延的吻和泪同时落下,吻在唇上,泪滴眉心。


    灼得齐彦丢掉一切疼痛和苦涩,只剩少年郎的满心欢喜。


    “噗呲——”


    长剑被将士们的强烈攻势击退,猛地从李延体内抽离,血柱如喷泉般从齐彦胸口涌出,染红了半边宫墙,浸透了新盖白雪。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不怕啊不怕,我带你回家……


    李延疯了似的爬起来, 拼尽全力将手掌按在齐彦血流不止的血窟窿上。


    太多了……太多了……


    李延发现自己根本捂不过来,任凭他多么的努力,都于事无补。


    满手血污, 指缝里是凝固的暗红, 掌心毫无温度。李延目光所及之处, 都是齐彦的生命在消逝。


    “齐将军——!!!”


    “主子主子!!!你不能这样啊!”


    “老子要杀了你给齐将军报仇!”


    “快起来!走!”


    “杀!杀!!!”


    “把瀚王拖走!”


    李延气力告罄,让齐彦的胳膊摔到了地上, 好像是没有声响的,但李延的的确确听到了天崩地裂的巨响, 眼泪狂流不住,呼吸变得极度困难。


    李延从未如此狼狈。


    火是从齐彦的战马身下烧起来的, 浑身鬃毛裹着烈焰, 像一团滚动的火球撞进十二卫军。


    大火将李延拉回现实, 周遭混乱再次涌入他的世界。


    李延震惊地看着眼前,被手下拉扯着离开,他也不曾放开冰冷的齐彦。


    齐彦在跳马扑向他的时候,就没想活。


    或者是…他奔向李延身边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火舌在风中疯狂生长、蹿高, 惊得无数马扬蹄长嘶。


    韩琰面色凝重, 他保持着镇定, 但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慌了。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韩琰顶着焦糊味命令。


    数名将士策马到最前方,排成一列的同时从马背上取下油囊, 泼向大火,“轰”的一声,火油溅在雪地里,瞬间燃起一道火墙。


    有人瞬间被燎焦,有人惨叫连连。


    韩琰和韩裴被火墙逼得后退三步, 热浪灼人,让他们无法再靠近。


    箭矢穿过火墙时被烧去尾羽,歪歪扭扭地坠落在李延周围。


    红焰妖娆,映透李延猩红的眼球。


    天下大雪,火浪飞扬,未等相接,雪便融成水,再瞬间蒸发。


    李延撑起身子,隔着火,沉默地盯着韩琰,他缓缓举起遗诏,所有人停下动作,看着李延的一举一动,韩琰舔了舔干裂的唇,一言不发。


    李延撕破天家最后的遮羞布:“李家称帝,是用五百八十六万将士们和四千六百一十位官员的性命换来的!史书不写!今日我李延告诉你们!韩琰,你他妈姓韩!我这个堂堂正正的李家人不认,你这辈子就只能姓韩!诸位好好想想,改朝换代的代价是自己一家子的性命,你们,担不担得起?!”


    “我李延用天家运脉发誓!李家与韩家势不两立!这场斗争的结果,只有韩琰惨死这一个选择!”


    话音未落,李延扬手,将画扔进火海,眨眼间,画作变成一缕烟,消散于世。


    韩琰瞪大眼睛,指甲狠狠嵌入皮肉。


    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火势蔓延。


    透过扭曲的空气,李延眼珠又黑又沉,最后死死看了眼韩琰,表情之阴狠,可以把韩琰撕咬吞进肚子。


    “我们走。”李延低下头,用鼻尖蹭着齐彦紧闭的眼,四行热泪滚入齐彦的唇,“不怕啊不怕,我带你回家……我再也不会让你痛了……”


    宫墙轰然倒塌,焦黑的尸块混着火星飞溅。


    是夜,水冻成冰,到处都是灰烬,吸饱了血的宫墙看着更艳了。


    *


    云枕松忽地往前一撞,桌案被他撞翻,笔墨洒在账本上,粗糙的书页散落一地。


    他抓紧了心口的衣服,猛烈的预感让他心慌。


    打瞌睡的羽生一下子惊醒,扑跪到云枕松身边,紧张道:“主子?身体又不舒服了吗?”


    "……嗯。"冷汗攀了全身,云枕松虚浮地说道,“扶我起来。”


    云枕松跌跌撞撞地晃进平时在衙门休息的床榻,几次深呼吸,平稳气息:“羽生,出去,我睡一会儿。”


    羽生哪里会放心:“主子我……”


    云枕松一字一顿道:“出去。”


    果不其然,羽生一出去,云枕松立刻感受到了上次系统威胁他的痛苦,只不过比先前更强烈、更不可忍受。


    未等云枕松反应过来,他便丧失了对身子的控制,直挺挺倒了下去。


    【云枕松】


    【云枕松】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云枕松】


    云枕松缓缓睁开眼,眼前的强光让他倏地紧闭,但立体的呼唤围绕着他,仿佛只要他不睁眼,就一直叫。


    “别叫了。”云枕松抬手挡在眼前,透过指缝慢慢适应光线,冷冷道,“知道你有嘴,我也没聋。”


    云枕松从刚才就听出这声音不是1224,他是人类,而非机器。


    云枕松睁开了眼睛,上一次是一片漆黑,这一回,变成了满目的白光,


    而白光带来的不安,远超黑暗。


    眼睛的不适感,恐怖的悬空感,云枕松感觉腿脚愈发酥麻。


    是一直被1224提到的“后台”。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忙碌的后台有所察觉。


    云枕松压下心底的疑惑和不安,说:“你终于来了。”


    一阵沉默过后,后台开口。


    【第四版宿主,重置失败。云枕松你作为第五版宿主,是直接责任人】


    云枕松不陷入自证陷阱,反问:“直接责任人不应该是你们吗?”


    【不是】


    “放屁呢,”云枕松懒得和他耗时间,内心迫切想弄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冷笑道,“说吧,打算怎么‘威胁’我?”


    【是命令。你不配得到我们的威胁】


    云枕松浮现一抹不屑的笑意,轻飘飘说了一句:“是么,这么拽啊。”


    【是……】


    “行了,别他妈像挤牙膏似的,我说一句,你怼一句的。”云枕松不耐烦地打断,他焦头烂额,要是能直接触碰到所谓的后台,他早一棒子砸上去了,“烦死了。”


    又是半晌沉默。


    与他对话的后台貌似是一帮高知分子,一辈子没骂过几句脏话,因为身份和学识,没人会同他们争吵,红脸的事对他们来说过于陌生。


    对方在斟酌,在考量。


    最终开口,说明一切。


    【实验室规定,完成全部任务的宿主将变成剧本中的NPC,他们的死亡即重置。Q21剧本,第四版宿主今日应该重置,陷入沉睡,等待第六版宿主进入而苏醒,但是,Q21中由第12程序号控制的“齐彦”,代替第四版宿主,接受死亡】


    一刹那,云枕松的瞳孔扩张到了极限,不可置信地战栗。


    【此事,已经远超1224控制范围,警报传达到中层研究员。Q21进行到今日,已然脱离实验室控制。我们必须警告你,云枕松,一切按原剧本进行,禁止篡改!禁止篡改!禁止篡改!】


    云枕松大脑飞速运转,紧张到喉咙干涩,心脏砰砰地狂跳不止。


    可是齐彦去世的消息像无数颗接连爆炸的炸弹,轰得他忘记了眨眼,长时间受到强光刺激的眼睛,再也禁受不住,抗议地流出眼泪。


    “你……不,我要是执意篡改呢?”


    【消除】


    两个字,带足了分量,砸落在地。


    云枕松转念一想,要是能直接消除,找他费什么话?之前投入那么多成本,他们有权限直接消除吗?


    突然!一个恐怖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中层研究员?那必然有高层股东。


    虽说研究员也有可能是股东,但像这么庞大的实验,掌握绝对话语权的大领导,这些研究员绝对不可能轻易接触得到。


    云枕松的父母曾经也是研究员,在公司掌握了一定的股份,但最后还是和大股东意见不合,被设局踢了出去。


    “你们也拿我没有办法,不是吗?”云枕松说道,“你们只会嘴上逞能,先不说我现在有没有让剧本回到正轨的能力,就算有,我听了你们的话,又能得到什么?像之前几版的宿主一样,在这个没有尽头的剧本一遍遍经历死亡,无法寿终正寝,无法得偿所愿吗!”


    云枕松字字珠玑,让后台无法反驳。


    【好,云枕松你一意孤行,后果自负】


    “不会再有更坏的后果了。”云枕松说道。


    在一声细微的关闭声后,后台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千倍万倍的疼痛。


    太阳穴像被无形的锥子狠狠凿了一下,云枕松猛地按住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疼痛顺着眉骨蔓延,如同无数钢针在颅腔内搅动,配合锥子高抬狠落的力道,每次疼痛的波动都牵扯着眼球发胀,纯白的视线竟被硬生生扭曲成了叠影。


    耳鸣声不知何时缠了上来,毫无征兆地变成尖锐的哨音,与此同时,四肢的关节发出细碎的“咯吱”声,云枕松能清晰地感知到骨头正在被一点点碾碎,手肘的刺痛陡然炸开,蔓延至指尖,蹿到头皮。


    和骨裂的疼痛一比,耳鸣都变得轻飘飘。


    云枕松终于忍受不住,膝盖一软,预想的坠落没有发生,他重重磕在地面,髌骨传来的钝痛让他闷哼出声,冷汗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手背的青筋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湿痕。


    每当他快要适应眼下痛感的时候,下一秒,程度增加的疼痛便会再次席卷而来。


    让我死吧……


    云枕松绝望地经受,可偏偏意识始终清晰,好似是故意让他不许晕过去,清清楚楚感知疼痛,完完全全领受反抗的惩罚。


    视野边缘渐渐发黑,唯有四肢百骸的疼愈发清晰,肋骨被折断,肩胛骨从皮肉里顶出,腿骨被踩折……


    冷汗在额前凝成水珠,顺着眉骨滑向两鬓,和生理性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里不断闪烁的红光。


    倏地!红光化作一条线,闭合了全部白色。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像是从深水里挣扎着浮上来,眼皮重得掀不开,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湿意, 云枕松手指轻微蜷缩了一下, 触碰到一片黏腻的温热。


    被褥早已被冷汗浸湿, 小臂贴紧的被面上,带着令人发闷的潮意, 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般。


    “主子……”


    云枕松隐隐约约听到羽生急切的呼唤。


    “……我没事,没事……”云枕松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沙哑着嗓子,说道, “水……”


    一阵慌乱的窸簌, 温凉的水递到了嘴边, 云枕松就着羽生的手,喝了几口,干涩的嗓子得以缓解,他才抵抗沉重的疲惫感,睁开了眼。


    一群脑袋围在自己的视线上方, 全部瞪大眼睛皱眉看着他, 场面出奇的诡异和……好笑。


    于是, 云枕松笑出了声,却因为牵动酸胀的肌肉立刻倒吸了口凉气。


    他抬手制止一拥而上的众人:“不用, 我缓缓就好。”


    云枕松缓缓坐起来,手腕撑在床沿,双腿自然耷拉下去。


    他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窗外的天光透过窗棂、钻过屏风孔隙渗了进来,在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是冬日里少有的晴天了。


    云枕松后知后觉,扭过头问道:“程绥,鲁仪?你俩怎么来了?”


    “回县令,清晨前来送军报,下人们说您身体又不适了,一着急就闯进来了,还请县令恕罪。”


    在他们眼中,云枕松虽待人友善、和风细雨,但与生俱来的威严还是让手下不敢逾矩,他们总有一种感觉,云县令是个对人对己都能下得去死手的人,真把他惹恼了,自己绝对不会好过,或许性命都会不保。


    “哪来的罪啊……”云枕松一边摆摆手,一边慢悠悠褪去湿漉漉的中衣,不经意间露出里面的亵衣,几人连忙低下头,避开视线,只有羽生和周巳上前伺候。


    周巳把湿透的中衣从云枕松身上了剥下来,搭在一边,亵衣已经被汗浸得几乎是半透明的,云枕松的胸膛轮廓若隐若现,未经风吹雨打的肌肤,白皙滑嫩,触摸起来,会带些凉意。


    “那个,求你们件事。”


    云枕松突然开口,让程绥和周巳一愣。


    二人下意识抬眼,看到了不该看的,登时快速撇开眼,慌乱应道:“县令请吩咐。”


    云枕松顿了顿,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恍然大悟地笑了两声,笑意中带着病态的虚浮:“我只是最近过于操劳,歇一歇就好了,药也一直吃,没什么大事,你俩别和泓客打小报告啊。”


    云枕松说着,贴心地拢过一旁薄衾,挡在身前。


    程绥面露难色:“可是……”


    “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云枕松眉眼弯弯,语气温柔,可说出的话却不容反驳,“不要多嘴。刀剑无眼,不能让将军分心。”


    二人沉默半晌,鲁仪率先答应:“是。”


    “嗯,多谢,耽误你们时间了,下去忙吧。”


    羽生服侍云枕松沐浴,洗去一身汗渍,换了身干爽的衣物,用过早午膳后,云枕松答应他:“我想先再睡一会儿,药我睡醒一定会喝。”


    羽生半信半疑,为主子掖了掖周巳新换好的被褥,斟酌着要开口,主子先打消他的疑虑:“让你周大哥和你一起守在外面,你周大哥耳力好,我有什么情况,他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正在替羽生撤碗筷的周巳听到后,看了眼羽生。


    云枕松借着羽生弯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没什么好自责的,小生儿,你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顿了下,接着说:“对所有人都很好,但唯独对自己差一些。”


    刹那间,羽生的眼圈红了。


    “别哭。”云枕松拍了拍他的胳膊,轻声道,“周巳,你带他到前厅,吃点点心,喝点果茶,哄一哄,劝一劝……”


    声音越来越低,云枕松的眼睛渐渐合上,看样子快要睡着了。


    羽生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情绪而打扰主子睡觉,跟着周巳出去了。


    他们前脚刚离开云枕松的视线,后脚原本闭眼的云枕松瞬间睁开眼。


    他意识清明,不见半分困意,严肃中带着再也抑制不住的悲伤。


    他刚才阖眼,是因为自己眼圈也红了,他现在不想让任何人知道齐彦的离世,即使是他自己,一时间也无法接受。


    曾经那么鲜活的一个人……


    敢爱敢恨,敢想敢做,到底是谁在折磨他,让他一次次跌入谷底,然后一次次让他尝到甜头,最后,直截了当地将“死亡”摆在他眼前。


    此后未来与他无关。


    是命运吗?


    应该信命运吗……


    云枕松再也忍不住,抬臂压在眼皮上,下一秒,小臂便感受到一阵湿润。


    悲痛改变不了任何事,也解决不了任何事,当务之急,是应该思考下一步如何进行,尝试着分析出系统的深层逻辑。


    有关原剧本的情节,系统给的太少。


    单单一个“镇北大将军身亡”的剧情,云枕松就绝对不会让他们如愿。


    想到这里,云枕松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剧本的进展是建立在齐剑霜身亡的条件之上,正因他死了,北方才会失手,由此李延仰仗的权势烟消云散,自然不可能争夺皇位。


    所以,要想让故事合理进行,且回到所谓的正规,那么后台首先要对齐剑霜采取措施。


    玄铁营有大麻烦。


    云枕松心里瞬间冒出这句话。


    他心脏狂跳,手不自觉握紧了被子。


    一定要做出什么改变。


    好像云枕松的命该如此,得不到安稳长久的爱,每次接近幸福圆满的结局时,总会被捉弄。


    困难接踵而至,让他看不看到尽头,即使已经很努力了,努力到他改变了很多人,做成了很多事,可结果依旧那样。


    云枕松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此生遇到的最复杂的情绪。


    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命是什么狗屁东西?我从来不信。


    我只信我自己。


    于是,他点开了“光幕”,不出所料,所有完成任务而解锁的图标都变灰了,再次进入锁定状态,只剩下初始图标,背包和个人中心。


    最有用的“商店”被锁了,无法使用。


    云枕松皱了皱眉,陷入长久的缄默。


    “周巳。”


    羽生同周巳跑了进来。


    云枕松说道:“让鲁仪和程绥回玄铁营。”


    齐将军担心主子的安危,才把手底下的得力干将留在主子身边,变相算是玄铁营派来的外援,先前一直好好的,如今为何无缘无故要将人送回去?


    云枕松看出他的疑惑,但无法解答,选择回避道:“就说战事吃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派人告诉齐将军,人不许给我送回来,后果他自己想。”


    *


    无战事时,齐剑霜在军中常穿一身深色劲装,脏了不容易看出来,而且耐磨,腰间紧束两指宽的兽皮腰带,干练且精神。


    齐剑霜听见声响后,掀帘而出,隔老远就看见兴高采烈的秃子和刀疤脸,俩人上一秒还在和军中士兵打招呼,下一秒发现将军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瞬间收起嬉皮笑脸,再抬头,俨然换上一幅虔诚忏悔的表情。


    齐剑霜:“……”


    齐剑霜双手抱胸,冷脸等俩人走到自己跟前。


    虽然齐剑霜一个字都没说,但是嫌二人不争气的眼神已经说明一切。


    齐剑霜挑眉询问。


    程绥用手肘杵了杵鲁仪,鲁仪灵活躲避,眼观鼻。


    好在,县里的人及时将二人解救:“齐将军,我们县令说了,两位少将什么错都没犯,送他们回来,是因为战事愈发吃紧,如此干将闲置在县里,属实掩埋人才。将军先别着急,县令还说,人不许送回去,否则,后果您自己想。”


    齐剑霜能想象到云枕松说这话时的表情,一边深思熟虑一边斟酌语句,一本正经的,可能还会微微皱一下眉,这个时候八成是想深了、想远了。


    想到这些,齐剑霜面色稍缓,同县里来的人客气说道:“辛苦了。小五!过来把人送回去。”


    随后,他扭头上下扫了扫程绥和鲁仪,问:“云县令出什么事了?”


    此话一出,二人打心底佩服将军这洞察力和敏锐度。但不能说实话,云县令的嘱咐有一定道理,绝不能让将军分心。


    鲁仪回道:“除了偶尔吃得少,身体基本没什么大问题。”


    外头冷,几人边说边往帐里走。


    “你天天待军营里,从哪儿知道这么贴身的消息。”齐剑霜淡淡扫了鲁仪一眼,坐在了邓画身边,用破罐喝了口热水。


    邓画看见他们,惊讶得挑高眉毛。


    程绥冲邓画点点头,鲁仪没腾出功夫,赶忙应对将军为他挖出的坑,回答得滴水不漏:“属下按照将军的吩咐,关注着云县令的身体健康,只要一有情况,随时准备禀告将军。”


    齐剑霜冷哼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鲁仪他们虽然感激云枕松为他们做的一切,可心底始终觉得他是个病秧子,时刻让将军挂心分神,自己也因为云枕松而被将军“抛弃”,留在原青县,心里肯定是有埋怨在的。


    邓画打岔:“哎,你俩可白净不少,搁原青县没少享福吧。”


    程绥撇嘴小声道:“这福不如不享。”


    邓画赶在齐剑霜之前大骂道:“你个白眼狼!人家云县令供你们吃穿,训练稍微受点伤,都会亲自派人把补药送回去!你他妈要觉身上挨几刀、少吃肉是福,老娘现在就成全你!你丫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滚出去问问你弟、老郭他们,渴不渴望待在云县令身边!”


    程绥哑口无言,顿感愧疚。


    抬眼再一瞥,将军脸黑得像没烧过的碳,简直吓死人。


    “程绥。”


    齐剑霜开口,声音低沉,程绥听得皮都紧了。


    “你太胖,晚饭没了,现在,滚去甲兵校场。”齐剑霜说道。


    甲兵校场,训练的都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甲士,赤身肉搏,拳拳见血。


    一想到如此激烈的场面,程绥紧张得咽了咽吐沫,颤颤巍巍地领命离开。


    “你也该干嘛干嘛去。”齐剑掌心向内,四指并拢,随意地向外挥了两下。


    当夜,下了场大雪,狂风大作,呜咽声响了一整夜,转天清晨,连光都带着一股子寒气,怎么都捂不透北疆。


    雪未停,而帐门已经被半人高的雪堵得严严实实。


    费了些力气,齐剑霜终于从虎帐里走了出去,凛冽的寒风迎面刮来,齐剑霜下意识裹紧衣领。


    齐剑霜有预感,会有坏事发生,结果,很快有人来报,说是马厩里的马被冻死好几匹。


    齐剑霜快速做好安排,让玄铁营有条不紊地应对突如其来的大雪。


    他看着铺天盖地如鹅毛般的大雪,心道。


    三九天,来了。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在他面前,从不言“朕”。……


    庆隆帝疯了。


    疯得彻底, 已无力称帝,与此同时,韩裴引咎卸任, 满朝上下, 竟沦落到群龙无首的地步, 可北疆战事频发,外患连连, 一旦北疆失守,大宣国运危在旦夕。


    一时间, 全国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江南州县八百里加急的文书如潮水般涌入中央, 一摞摞砸在丞相案头。


    庆隆帝在位时, 忌惮韩裴权势滔天, 特意选了人,来当副相,韩裴一卸任,闭门谢客,卞子默看着不断送来的奏章, 抓狂地挠头。


    要是只有江南送来的奏章, 也好处理, 可是北边送来的奏疏内容与江南截然相反,前者扶持李延, 后者拥护韩琰。


    朝中更甚,老臣们颤颤巍巍地维护自己固有的利益,竭力反对改革派的韩家,稍年轻些的,气血方刚, 整日和老顽固们争吵。


    朝堂上的争吵愈演愈烈。


    第二天,政事堂沸反盈天,两拨人泾渭分明地面对面站着。


    一开始,谁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怕自己人不帮,怕对手群起而攻,所以多是在人群里小声嘟囔几句。


    后来,是公孙霖不顾父亲的拉扯,猛地站了起来,大声讨伐道:“他韩琰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不动动脑子想想吗!他说自己是先帝血脉,证据呢?他说是瀚王设局构陷,证据呢?光凭他一张嘴,就让你们这么拥护他?他觊觎的是什么啊,是皇位!是掌管天下的权力!”


    有人借父亲官职给自己在朝中谋了份差,他指着公孙霖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小就和韩家不对付!”


    公孙霖鄙夷地扫了他一眼,压根懒得搭理这等幼稚言论。


    同样,站韩裴的官员亦是嫌弃至极,换个时候早挖苦嘲讽了,可现在时候不对,做到不反驳已是仁至义尽。


    公孙霖借机讽刺对方:“呦,韩琰无名无德无功,担不起这重担,你们自知理亏,所以只能这种狗屁言论驳斥我么?”


    刑部侍郎公孙参手忙脚乱地去拉儿子。


    龚群立刻道:“大理寺丞,此言差矣。就韩公子血脉一事,你年龄小,不清楚,当年有传言,韩琰是先帝子嗣,先帝并未对此进行解释,不过很快被压得无影无踪,只有先帝能做到这种程度,如果传言是假,先帝只需澄清,然后处罚散播谣言者就好,何必如此费力?”


    换句话说,先帝变相承认了这个传言。


    龚群说道:“说句难听的,就凭瀚王花天酒地的性子,他能成为好皇帝?”


    “龚大人。”有位年迈的官员,在朝中名望颇重,最重尊卑,他眼神一沉,严肃提醒道,“身为臣子,不得议论天家。”


    龚群一噎。


    另一位毫不在乎,一阵见血:“今儿个为他说话,改日如果他真掌权了,你们觉得他能放过各位?别忘了,当年楚家败落,在座有多少落井下石?又有多少,真心求情?”


    他说得慢,为了给他们留足思考时间 。


    “无端猜测!你当瀚王是小屁孩吗?!简直颠倒是非!”


    茶杯“哐当”一声被砸在桌面,茶水四溅,两方猝然起身。


    场面一度失控,激情澎湃,口水漫天喷飞。


    “瀚王背后是齐剑霜!此时北匈像条疯狗一样,没有齐剑霜守着北疆,我们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里?你们还有机会说些个屁话?!”


    “齐剑霜”三个字一出,立刻把许多人震慑住。


    “你!”


    突然,一声巨大的闷响在政事堂外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乒乒乓乓的声响,一众带刀侍卫穿戴整齐,伴着沉着的步子,坚硬的玄甲摩擦碰撞,每靠近一寸,便多一份肃杀的威仪。


    韩裴走在最前方,一身素衣,与身后的气场截然相反,对比之下,更突出韩裴的温润如玉。


    “外面等。”


    韩裴淡淡吩咐了一句,提衣跨入。


    真正掌握话语权的人来了,所有人非常识相地闭了嘴。


    他们停下所有动作,看着韩裴一步步走近主位,坐了下去,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堆文书,放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这里,有卞相亲笔,也有朝中重臣写给我的,无一例外,全都是让我回来主持大局。”


    韩裴慢条斯理道:“韩某此生无大功德,但自诩有点本事,着实不敢怠慢卞相等各位大人。因此,今日来帮各位解决燃眉之急。”


    “先帝驾崩前,韩琰曾在多部有过任职,无一不先帝夸赞,先帝驾崩后,韩琰心痛至极,不愿再留在中州这个伤心地,便前往江南,此后协助江南各州县进行商贸往来,所创金银,让江南在灾年也不至于遍地难民。即便深知身世,可从未动过谋逆的念头,一直安分守己,时至今日,遭受各种白眼诟病,依旧以理服人,从不起恶意。如今是大宣遭难,加之被李延等人逼得走投无路,他是想救大宣。”


    “难道瀚王救不了?!如今北疆是齐将军守的!辎重也是瀚王供应的!没了瀚王,齐将军怎么替大宣可能死守边关!”


    韩裴沉声道:“他齐剑霜是大宣的兵,不是李延一人的将。”


    公孙霖再也受不了他这副伪君子模样,劈头盖脸呵斥道:“当初你带头讨伐齐剑霜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是大宣的兵?你当打仗是儿戏吗?你动动嘴皮子,一粒米都不给,就让他齐剑霜打胜仗!你高坐明堂,知道漫天的血腥味几个月都散不干净是什么样吗?知道把人的肠子扯出来再塞回去养着有多疼吗!”


    韩裴皱眉看着他,神情复杂。


    他知道齐剑霜眼下有多艰难,可这一切不是他带来的,是北匈。


    自己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他要有的选,不会走这一条荆棘遍布的野路。


    韩裴心底深处,是想让大宣安定下来,经历辅佐李廷一事,他算是看清了,皇位上的人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让国家恢复繁荣,能不能让自己活得心安理得。


    他可以尽心尽力地辅佐,但要求有相应的回报。


    他不想再要忌惮和提防,不想再如履薄冰、卑躬屈膝。


    韩裴手掌握拳,在桌面轻轻嗑了一下,门外侍卫轰然闯入,死死围住众人。


    公孙霖被羁押跪地,任凭怎样挣扎,都无法逃脱。


    韩裴离开前,问了句:“还有问题吗?”


    无人回答。


    “好。”韩裴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胥信厚,这里交给你了,将各位大人送回府,留下礼部的人,准备登基大典。”


    *


    齐彦没有见过手腕了得、位高权重的李延,冷血而狠戾,一种绝对的上位者姿态。


    而李延没有见过鲜衣怒马的齐彦,鲜活、天真、热烈,为了虚无缥缈的天下,甘愿以身犯险,他有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


    如果说,曾经的李延粗略的想象过自己当上皇帝后,要给齐彦什么样的生活,那么齐彦死后,这种想象被无限细化。


    我下朝后,会去找齐彦一同用早膳,我可能当着一众下人的面给齐彦夹菜,害得齐彦受到他们震惊的目光,变得耳根通红,事后如果听见任何人放肆议论齐彦,我心里会非常不舒服,自然有人为我处理,讨我欢心。


    而后,我会特意在齐彦的住所逛一圈,记下他缺少的东西,可能他不觉得缺,但我要给他最好的,抑或是我看见了什么稀罕物件,统统派贴身大太监送过去,管他是扔是摔,不过以他那个嘴硬心软的性子,估计都会好好地保存着。


    然后,我会去御书房处理大小政事,等到闲下来,派人去打听齐彦在干什么,倘若他自己一人,我便去找他,若是他找云枕松或者其他人去了,我绝不干涉打扰。


    到了傍晚,再厚着脸皮找他用膳,然后住下来,齐彦大概率会烦我,把他逼到极限,会挥拳头也说不准。


    我不会生气。


    某日齐彦可能会和我说,中州太拘束,他要离开这里。


    我不会阻拦。


    后来,齐彦来信说,他遇到了位心仪的女子,要娶她为妻。


    我不会怨恨。


    很久很久以后,我与他再度重逢,他会带着妻儿下跪行礼,我会跑下高台,一把扶住他,说——


    我想你了。


    在他面前,从不言“朕”。


    但我想,齐彦那么纯情的一个人,都主动向我索吻了,对我感情应该变成了喜欢,不再是厌恶。


    宫变的第三日,李延从昏迷中猛地睁开眼。


    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王佑年对他说的。


    噩梦都是反的。


    不是他被齐彦杀,而是齐彦为他死。


    原来一切早有预感。


    喉间突然被堵住,他奋力一咳,一团黑血。


    这时,他才感知到外界的,手忙脚乱的下人,心急如焚的喊叫,以及药气弥漫的空气。


    那日李延后肩和大腿都被捅了,后背中箭,再加上伤心过度,未等出宫便昏死过去。


    不等李延费力发问,王佑年贴心上前解释:“这里是东郊,太祖为了避难用的,韩家暂时找不到,主子放心。”


    李延喉结滚动,额角沁出冷汗。


    王佑年小声说道,生怕主子伤心过度:“小齐将军在外面……怕、怕烂……”


    没有李延的吩咐,谁敢埋葬齐彦。


    外面冰天雪地,尸体暂时不会腐烂。


    李延看着王佑年,撑起上半身,一字一顿道:“抬、抬进来。”


    很快,浑身覆雪、僵硬无比的齐彦被抬了进来。


    应该好好安葬的,哪儿能现在还让他受罪。


    李延痛苦地闭上眼,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狐裘的毛领上。


    王佑年实在担心主子的状态,他眼睁睁看着主子攀起虚弱的身子,双手抚上冰凉的齐彦,为拭去脸颊的冰,掸去衣服上的浮雪。


    然后,王佑年眼睁睁看着主子将手伸进已死之人的衣服里。


    疯了。


    疯了疯了!


    不止是王佑年,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


    下一秒,李延把手伸了出来,手中赫然攥着一卷东西。


    是那幅应该已经烧毁的画!


    所有人的的表情卡在“主子疯了”和“主子英明”之间,古怪而好笑。


    李延苍白的唇覆到齐彦的脖颈,视线愈发模糊,李延在心里无数次向他道歉。


    李延不能再为齐彦哭泣,起码要等一切尘埃落定。


    李延吩咐好人,先将齐彦尽心尽力安葬入土,待日后再厚葬一番,随后王佑年同他讲清楚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李延静静听完,将视线转移到了手中的画上。


    伸手一递,吩咐王佑年:“打开,看看。”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一更) 疯与否,活与否。……


    这幅画皱巴巴地蜷在李延的手中, 从外表看血迹斑斑的。


    王佑年小心翼翼拿过,经受过鲜血浸灌,又在冰天雪地里冻干, 纸页发脆, 轻轻一碰, 血碴子哗哗掉落。


    下人端来火盆,一边烤化, 一边抖掉血珠子,李延不顾身上的伤, 从狭窄的床榻上起身,披衣坐在简陋的木椅上, 心不在焉地托腮, 静静看着, 一言不发。


    期间,王佑年时不时偷瞥一眼。他在宫里做过事,心思活络,是个人精,平常人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平日里, 他是参不透李延的, 眼下看来,李延已然没了精力去掩饰, 抑或是,任他有天大的本事,此时此刻也藏不住有关齐彦的、满溢的情绪。


    画卷被缓缓展开,烛火打下一片暖光,一位女子显露在李延面前。


    画中女子是北方人的模样, 眉眼婉转,却带着疏朗的英气,眼窝深而立体,高挺鼻梁,很符合北匈人的样貌。


    女子瞳孔像淬过冰的墨,即便纸张泛黄,依旧能从她的眼眸中感受到对待爱人浓稠的情欲,和对旁人的冷淡与疏离。


    李延面无表情地看着,感受到的只有凉意,初看画中女子或许能瞧出她一番爽利的好看,但长时间观察,会感受她的病态,混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像是拉满的弓骤然松弛后的沉滞。


    李延皱了皱眉。


    落笔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竟能让这幅画看起来如此奇怪。


    女子身上的服饰华丽得扎眼,于是发髻上那根孤零零的竹簪变得异常突兀,很普通的簪子,在北方随便找个小摊铺,花个五六文就能买到。


    她站在酒楼外,身后是写有“花缘阁”的牌匾,透过潦草几笔,内部富丽堂皇和脂粉气便呼之欲出。


    李延拿到手中,将其反复观察,映着烛火看,没有异样,洒了点茶水看,没有异样,所有简单的隐藏文字的方式李延几乎试完了,没有任何收获。


    李延倒不觉得意外,放韩琰手里那么久,他愣是没发现点什么,就证明这东西没那么轻易破解。


    李延随手将画放在桌案上,手指抵着太阳穴,骨节用力地在额角揉了揉。


    他以一种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姿态沉默了好长时间。


    落雪的声音很遥远,混在其中的,是很粗的喘息和奋力挖土的声响。


    李延迅速闭紧眼睛,皱起鼻子。


    再开口时,整个人已经恢复冷静,语气里带着不屑的玩味和满满的恶心:“韩琰登基了?”


    *


    宫殿受损,但国库空虚,银子明显捉襟见肘,因此,韩琰宣布登基大典一切从简。


    太常寺卿引导百官行三跪九叩之礼,高阶四周,焚烟缭绕。


    永熙帝踩着今阶上的龙纹走上奉天殿,沉重的龙袍压在永熙帝肩上,冬日的严寒在此刻显得微不足道。


    百官的朝服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站于高处,俯视望去,风一吹带起百官衣角,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埋头,手中握紧朝笏。


    随着永熙帝缓缓落座,金色龙袍铺落在地,紧接着,“吾皇万岁”的山呼声响彻天地。


    声浪如海潮,韩裴举着玉玺,眉眼低微微低垂,视线却在永熙帝伸手接过时抬了一抬。


    永熙帝动作未见停顿,他挺直脊背,受着百万军师的保护,听着满朝文武的朝拜声。


    大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喊道:“礼——成——”


    看似是他争权夺利、以成功收尾的结局,实则他心里清清楚楚,这场笔诛墨伐、金戈铁马的争斗,才正式拉开帷幕。


    那日,史书上多了几页。


    写道——


    庆隆帝身体抱恙,无力掌管全国政务,先帝第九子流落宫外,天象指引,百官力荐,登上皇位。


    此后,改年号为永熙。


    永熙帝最厌恶的是听见自己的名字,姓或名,都是没人敢提的存在。


    那日结束,朝臣们安静退去,宫中弥漫着一股死寂,永熙帝坐在龙椅上处理政务。


    宫女们脚步极轻,对这位新帝只有满心的害怕,感觉他吃人不吐骨,这样一对比,虽然庆隆帝一事无成,但好歹能参透他的情绪,服侍起来也容易些。


    宫女如是想着,将御膳房新出炉的点心汤羹端到皇上手边,这时,太监突然禀告:“皇上,韩丞相在殿外求见。”


    宫女双肩一颤,险些让热汤晃出来。


    永熙帝说:“让他进来。”


    皇上放下毛笔,淡淡瞥了眼颤颤巍巍的宫女,忽而道:“下不为例,你下去吧。”


    “是、是!”


    燃烧的炭火把宫殿烧得暖乎乎的,韩裴身着紫袍,脚上是双衲得厚实的鞋靴,他双手插在袖炉中,端在腹前,他慢悠悠走近。


    左右两金柱间设屏,韩裴绕过屏风,见到了永熙帝,只见永熙帝只字未发,仅抬了抬手,宫女便款步来到他身旁,做好为他解下厚重紫袍的准备。


    韩裴摇了摇头拒绝,先是合规矩地向皇帝下跪行礼。


    “你我之间,没那么多规矩。”


    “回皇上,无论如何,今日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也是。”皇帝慢悠悠起身,说道,“正好你没脱大氅,陪朕出去逛逛。”


    闷在宫里一天,空气干燥滞涩,永熙帝早已头昏脑涨。


    见太监为皇帝穿戴好衣物,做好一切保暖措施,韩裴上前跟在皇帝身边,说:“臣斗胆,请皇上退去旁人……”


    未等韩裴说完理由,皇帝二话没说,抬手挥退,等二人穿过内殿,进入后宫后,身侧已无其他人。


    永熙帝看了一眼韩裴:“有什么事吗?”


    “大小正事,臣都已整理好把折子递给陛下了,就不再多说,讨陛下厌烦了,”韩裴踩在雪地里,尽量延缓步子,“不过,有一件不是正事的事……是臣的私心。”


    永熙帝笑了笑,将手从暖手炉上抬起来,拍了拍韩裴的肩,说话时伴随着白气从嘴中呼出:“想看看李廷?”


    韩裴没想到皇上会猜中,他愣了愣,点头:“正是。”


    永熙帝在前面走,偶尔遇上行走忙碌的宫人,他们多用龙袍辨人,凑近看清了才连忙下跪。


    李廷的妃子都被永熙帝安置在了一座偏宫,而李廷就住在其中的一间。


    偏宫荒凉,由于搬来的时间短,还未来得及收拾干净,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院中是枯黄的野草,上面覆盖了层厚厚的新雪。


    踏入的瞬间,寂静氛围令韩裴怔了怔,如果不是皇帝亲自带路,他真要怀疑这里有没有人居住了。


    走了一路,二人早已被寒风吹得浑身打哆嗦,径直略过慌乱披衣跑出房的妃子。


    她们没了昔日的美艳动人,身上笼罩着绝望和自暴自弃,曾经争宠争到头破血流,如今却要在同一个屋檐下抱团取暖,更可笑的是,还要看着自己曾恐惧过、敬重过、喜爱过的皇帝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子。


    夜一深,整座寝宫都透露出一股令人胆寒的诡异。


    韩裴率先推开门,年久失修的门轴发出尖锐拉长的“咯吱”声,灰尘劈头盖脸地朝韩裴扬来。


    韩裴偏头躲过,抬臂挥散,然后,侧身让永熙帝先行进入。


    屋内宛若冰窖,和外面的唯一区别,大概就是没有风,放眼望去,没有一点火星子。


    永熙帝神色如常,韩裴冷到不由自主缩了下脖子,震惊地看向一旁的皇帝。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里面突然传来一声瘆人的笑声,是李廷。


    “别碰我!别碰我我不想死!走开啊!”


    韩裴握了握拳,想到了什么又倏地松开,叹了口气,看向脚步没动的永熙帝。


    皇帝紧了紧披风,不满道:“宫里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这么冷的天,没有炭火怎么熬。”


    他又看向韩裴,神情淡淡地说道:“韩相,看两眼就走吧,齁冷的。”


    起初,韩裴只觉得韩琰是个隐忍、很能吃苦的人,自从齐剑霜“死而复生”,他愈发看不透韩琰,知道对方做过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但因为自己也做过,知道其中苦衷,便不愿再追究,而自己也没资格追究。


    得知韩琰身份后,一直到今日,韩琰的阴暗面总会在韩裴意想不到的时候流露出来,这貌似是对方的策略,一点一点地,让自己真正了解他、接受他、最后同化他。


    韩裴知道,他俩如今是君臣关系,万万不可再将日的兄弟情谊拿出来说事。


    李廷的歇斯底里更疯狂了,永熙帝抬脚走入,韩裴始终跟落后他一步,最后,视线越过皇帝的宽肩,他看到了昔日身居高位的、正正经经从太子变成皇帝的李廷。


    王立仁正抹着眼泪,看见永熙帝后先是一惊,后又瞧见韩裴,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奴,参见皇上,参见韩相……”


    永熙帝没说“平身”,就让他跪着,目光落在缩在桌子底下的李廷的身上。


    他全身脏兮兮的,把所有衣物和床榻上的被褥裹在身上,头发乱成一团,脸上不知是泥还是灰,混着眼泪和口水,和成了汤。


    “……哈哈哈我认识你……啊!母后,别烧……别烧!”


    李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满嘴胡言乱语,已然是神志不清。


    自从太后死在他面前,他就已经有点疯癫的征兆了,大概是受的刺激太大。


    韩裴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握住皇帝的手腕:“皇上……求您对他好一点吧……”


    永熙帝扫了眼盯着地上半块硬邦邦窝头傻笑的李廷,又扫了扫埋头跪地的王立仁。


    当真是物是人非啊。


    “朕看了,也很心痛啊。”永熙帝说道,“朕与他,实在是没有什么过节,再说了,细说起来,他还是朕的哥哥呢。”


    皇帝眼睛看了眼手腕上韩裴的手,韩裴一愣,犹豫着收回手。


    然后,永熙帝继续道:“朕要是落到这般田地,不如杀了朕。”


    此言一出,如惊雷般轰得韩裴心里狠狠一颤。


    韩裴皱眉,咬紧牙道:“皇上,不能杀。”


    永熙帝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他都疯了,朕为何要杀?倘若让朕发现他是装的,朕就顾不得仁爱之心了,因为是他先欺君的。”


    永熙帝说完,拂袖离去。


    韩裴留在原地,看了看睡着的李廷,轻声吩咐王立仁:“你好生照料着,这个冬天太冷了,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但……我会尽力护他周全。”


    门轴“嘎吱”一声,屋内重归死寂。


    李廷躺在地上,脸埋进脏被里,只听王立仁绝望地小声说道:“皇上啊皇上,你怎么就疯了……”


    说着说着,李廷听到了他的哭泣声。


    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李廷的眼角落下滚烫的眼泪。


    他默不作声,哭得悄无声息。


    只要有一天,李廷不想活了,他就不疯了。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二更) “你用手,我用嘴……


    云枕松去往玄铁营的路上, 遇到了八百里加急送往齐剑霜手里的消息,他不容反驳地拿走,周巳的剑出鞘几寸, 护在云枕松面前。


    云枕松冷脸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送信的人瑟缩了一下, 结巴道:“知、知道。”


    “知道就不用担心, 去忙你的。”云枕松没再理会他,继续命人赶路。


    北疆的气候变恶劣了。


    很多路段, 马车根本走不动,不仅会打滑, 还会被狂风掀翻。


    云枕松表情格外凝重,他知道了系统的手段——给齐剑霜无限制地增加打仗的难度。


    怪他吗?是的, 怪他, 可如果没有他, 玄铁营还会在吗?不会了。


    一路走来,刺骨的风裹着冰碴子横扫而来,砸在光秃秃的石头都能听见声响。


    有很多冻死的人,尸体僵硬地萎缩在倒塌的驿站残垣中,风一过, 把断木掀飞, 露出下面被冻得青紫的皮肤, 与身下冻土粘连。


    如今县里基本没有什么大事了,一切物资调度, 在云枕松来之前就与各位官吏和先生们协商好,没有中州干涉,余下的杂事琐事县内的官员完全可以自行处理。


    所以云枕松赶来了更需要自己的地方,他要在齐剑霜最艰难、最难熬的时候陪在他身边。


    “枕松?”齐剑霜看见云枕松的一刹那,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不管不顾地扔下手中插在沙盘里的箭矢,一步靠近云枕松跟前。


    云枕松眉骨上凝了层薄冰,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冰珠,黑曜石般的眼珠透过冰透的凉意看向齐剑霜。


    “我来陪你了。”


    齐剑霜愣了愣,心脏仿佛能攥出酸水,指节弯曲,轻碰了下他的眼睫,为他拭去冰霜,将人往屋内火炉那边带。


    云枕松摇了摇头,斟酌说道:“中州发生有大事发生。”


    齐剑霜闻言皱眉,预感不好:“发生什么了?”


    云枕松捏了捏下齐剑霜的小拇指,用这样意义不太的小动作安抚齐剑霜急躁的心,然后,同羽生和周巳走近沙盘。


    虎帐人员众多,各营长和副将们围坐沙盘四周,商量固防一事,恰逢云枕松到来,打断了商讨,他们一一向云枕松问好。


    云枕松点头礼貌回应。


    邓画原本翘着二郎腿,察觉到云枕松状态不对劲,立刻坐直,紧张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只见云枕松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展开,郑重地递给齐剑霜,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压抑着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云枕松强忍哭意:“做好心理准备。”


    此言一出,齐剑霜伸出的手猛地一顿。


    他好像猜到了,不止是他,全帐的人“唰”地一下站起来,紧张兮兮地盯着齐剑霜手中的那封长信。


    黑字密密麻麻,齐剑霜却无论如何都读不进去,仿佛那些字会跳动,模糊在齐剑霜眼前。


    纸页一角被齐剑霜的大手攥皱,几乎快要撕裂。


    邓画想要拿过来,齐剑霜没有任何反应,死死捏着,指甲深深嵌透单薄的信纸。


    云枕松说不出一个字,用力将他拥入怀中,从他手中夺过信,给了邓画,附在齐剑霜耳边低语:“还好吗……齐彦不会白死的……不会白死的,我们会为他报仇……”


    所有人一拥而上,将邓画围在中央,争先恐后地去看信上的内容。


    ……太后驾崩……宫墙围攻


    齐彦战死……韩琰登基……


    某一瞬间,邓画感觉自己身处深海,周围所有空气被抽干。


    无法控制的窒息。


    尖锐的耳鸣。


    有人大哭起来,程绍碰了下怔愣的邓画,邓画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手。


    信慢慢悠悠地飘落到地上。


    “是……真的吗……”邓画眼里含泪,一出口,是浓重的鼻音。


    云枕松保持沉默,沉重地点了点头。


    帐外的风卷着雪撞在冻硬了的帆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柱上油灯摇摇晃晃,将众人抖动的影子投在帐壁的舆图。


    鲁仪弯下腰,将信捡起来,妥善收拾好,好多人都在哭,伴着呜咽的风声,悲凉的氛围如水般扩散。


    齐剑霜此时此刻多么想带兵攻入中州城,亲手了结韩琰,为齐彦报仇,结束旷日已久的争权夺利。


    可是,只要北匈还有力气南下攻打大宣疆土,齐剑霜就走不开。


    放弃北疆的后果是北边几百万黎民流离失所,成为敌国俘虏,到时候就算李延坐上龙椅,他的结果也只能是用自己的命祭告百万亡灵。


    李延需要兵,需要大量的兵,能一举控制住整个中州城的兵量。


    前提是解决了北匈。


    没有时间悲伤,要不断地向前看、大步向前走。


    再抬头,众人能清晰地瞧见齐剑霜通红的眼底,但声音是冷静的。


    “三营派一千人,去加固望山五百里防线,再派三千人去清山,时刻保持警惕,再像上次那样被打得娘都不认识,就不用回来了。”齐剑霜将小木人插在用青灰泥塑出的望山上,手腕带指,划到凹槽处,“两万轻骑排好班,去莫尔古勒沿线练兵,用……齐彦特制的千里镜看住十九部的一举一动,这几个月,十九部中靠南的六部几乎丧失作战能力,整体后撤,但剩下的,全他妈是硬茬。”


    战场地形、敌我兵力、上千战术等军事相关的事情,齐剑霜熟烂于心,等比例缩小的沙盘,在他手中简直运用自如。


    一部分人被他遣散,剩下的亲兵继续听他说后续的突袭路线和战术。


    几十万的兵力部署完成,各位将领领命离开,最后只剩后勤官留下,商讨接下来一个月的粮草、军械运输。


    往常这些事齐剑霜也是要细细听着,费脑斟酌,不过今日有云枕松在,他能省下不少精力。


    “……工匠集中打磨好刀枪剑戟,再让他们去检查弓弩的张力,平常每人配备五十支箭矢,往后再多十支。近些时日,天气实在不好,把冻疮药膏和预防风寒的汤药备齐,让军医时刻巡逻……还有,回帐休息时,把人员集中起来,节省炭火用度……”


    齐剑霜撑着脑袋,在一旁静静地听云枕松有条不紊地把各种琐事安排妥当,大到器械修护,小到被褥饮食。


    剩下的十几名后勤官也离开了。


    刚才满满一帐的人,眼下就剩下云枕松和齐剑霜俩人。


    同时,天也黑了。


    齐剑霜和云枕松彼此看了一会儿对方,齐剑霜轻轻说道:“冒雪赶来,一路辛苦了。”


    “不会。”云枕松动了身子,盘腿坐在地上的虎皮上,冲一本正经坐在正中央的帅椅上的齐剑霜扬了扬下巴,命令道,“过来,到我身边。”


    齐剑霜低头浅笑了一下,笑意只是浮于表面,并未深达眼底。


    他好整以暇地起身,一步一步走近云枕松,在他正前方站定,低头看他,颇为居高临下的压迫意味。


    “蹲下。”


    云枕松继续命令。


    齐剑霜顿了一下,听话蹲下,但眉头不自觉皱起:“什么事?”


    云枕松丝毫不留情面地点破:“这就烦了?”


    齐剑霜刚要开口辩驳,就听云枕松继续吩咐:“靠近。”


    “……”齐剑霜无奈地叹了口气,“云大人,训狗呢?”


    嘴上赌气,身体却诚实地靠近,直到俩人鼻尖蹭鼻尖,齐剑霜一口咬在云枕松的下巴上。


    齐剑霜说:“恶狗可没那么好训,不付出点什么么。”


    云枕松道:“训的是狼,不是狗。”


    “都什么跟什么啊……”


    齐剑霜话说一半,云枕松不容反抗地掰过齐剑霜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发狠吻了上去。


    二人的唇瓣难舍难分,手上也开始不老实。


    粗糙的手心掀起层层叠叠的衣物,抵上脊梁骨的肌肤,一寸一寸地滑上去,又摸下来。


    云枕松只觉小腹一阵发紧。


    “用手。”云枕松命令他。


    今晚命令到这份上,齐剑霜都快免疫了,云枕松说什么是什么,齐剑霜双手交替,待一阵黏腻过后,云枕松没给自己任何喘息回味,像条鱼一样从齐剑霜怀里溜下去。


    “坐好。”云枕松的手撑在他的大腿上,整个身子几乎是爬平的,“你用手,我用嘴。”


    “你不亏。”


    擂鼓般的心跳,粗粗的喘息,齐剑霜向后扬起脖颈。


    屋内的火烧得不旺,但俩人热得浑身滚烫,云枕松一边穿好衣服,一边打趣道:“以后你这里可以少烧点炭了,冷了就来一场。”


    齐剑霜笑笑:“别了,我还要上战场。”


    “啧,这么容易虚可不是我喜欢的。”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你要给我裹成球了。”……


    齐剑霜震惊了一瞬:“你……”


    云枕松只是笑着看向他, 等了一会儿见齐剑霜没往下说,突然凑到他耳边替他说完。


    齐剑霜瞳孔缩了缩,半晌, 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喜欢吗?”


    “喜欢。”齐剑霜依赖地把脸埋进云枕松的颈窝, 良久后, 缓缓吐出一口气。


    云枕松终于感受到对方的放松,不是表面的, 是完全不再胡思乱想、不再平白无故给自己施加压力、不再把一切责任揽在自己肩上的放松。


    “我也喜欢。”云枕松抬手搂紧齐剑霜,“好了好了……今晚好好睡一觉, 不要去想无力改变的事情,做好未来的事才是最重要的。好了, 好了……想哭就哭吧……”


    齐剑霜压抑许久的泪, 终于尽数淌进云枕松的心口, 浸湿一片。


    齐剑霜只能在云枕松这里可以得到片刻喘息,他可以偷会儿懒,可以放空,因为云枕松不会因为他有软弱的一面而感到不安和恐慌。


    齐彦的死,让军中气氛一直非常低沉, 尽管大家还是按部就班的备战, 但让本就紧张的情绪变得更加压抑。


    转天, 雪终于停了,但温度再次骤降, 一度让云枕松感觉降无可降。


    出帐前,齐剑霜一把薅住要出门的云枕松。


    “哎?”云枕松被迫倒着走了几步,扭过头疑惑得盯向齐剑霜,“干什么?”


    齐剑霜捏了捏他的后颈,腾出的另一只胳膊, 长臂一伸,从床边立柜里摘下几件衣物,他三下两除二就把云枕松穿得松垮的衣物脱了,自己则亲自上手。


    这狐裘是他前阵子打猎亲手做成的,完全按照云枕松的身量尺寸,穿在他身上格外合身,齐剑霜随后蹲下为云枕松系紧了脚上的皮靴,原本云枕松觉得自己系得挺紧的了,但让齐剑霜上手后,果然是一点风都透不进去了。


    云枕松看着他的发顶,打趣道:“你力气真大。”


    “夸我,”齐剑霜站起身,轻轻掐了掐他的脸颊,“还是骂我。”


    云枕松抬手拍掉他的手:“简直冤枉!”


    齐剑霜低笑两声,给他裹上大氅,当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副风领时,云枕松彻底服了。


    “你要给我裹成球了。”


    “穿着,外面冷。”齐剑霜嘴上说得温柔,手下动作却不容反抗,那双大手就像对钳子似的,锢得云枕松动弹不得。


    云枕松忽地沉思片刻,抬起头,近距离看着齐剑霜的鼻尖,说道:“是不是军中随便一个人杀我就跟杀鸡一样简单?”


    齐剑霜被他这话弄一愣,惊道:“怎么突然这么想……我弄疼你了吗?”


    云枕松摇摇头:“没有,衣服太厚了,没感觉疼。我就是……突然觉得自己挺弱的,真要是……”


    齐剑霜掰着他的肩膀,替他转了个身,一边将他推至门口,一边俯身道:“凡事一句话。”


    “哪句?”


    “只要我活着。”


    云枕松心肝颤了颤,整颗心都被填满。


    他站在冰天雪地里,全身上下被温暖的衣物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丁点不觉得冷。


    云枕松去莫尔古勒河干流找邓画,她正带人调试新钉好的防滑马掌,邓画瞧见云枕松的身影,放下手里的东西走了过来,往他身后扫了一眼。


    “害,没那么生分。”邓画摆摆手。


    云枕松清楚邓画不是看他俩,贴心地说道:“齐将军带步兵演练盾阵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邓画道:“倒也没什么没急事,小生儿他俩呢?”


    “天太冷,没让他们跟来,不过……我估计待会儿肯定得跟这泓客过来。”云枕松边回答边看了一圈,然后说明来意,“我想来练练剑,你……怎么这个眼神看我,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邓画抬了抬眉毛,冲手心里哈了一口热气,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说前一阵怎么老去打猎……”


    云枕松闻言笑了笑。


    “哎我随口说的,云县令可别告诉齐将军。”


    “自然。”云枕松回道。


    邓画侧了身,招手叫来几人:“你俩,陪着云大人练会儿剑,云大人是咱将军亲自教的,好好学着点。”


    二人一听眼睛都亮了,拔剑而出,摩拳擦掌。


    云枕松无奈笑笑:“没那么厉害。”


    “云大人别谦虚。”邓画先对云枕松恭恭敬敬说了一句,扭身踢了两脚俩人的屁股,小声嘱咐道:“下手有点数,别伤人,一会儿齐将军可来。”


    二人倒吸了口凉气,瞬间感觉压力山大,想想之前程总兵的教训,一时左右为难。


    云枕松看着邓画离开的背影,轻叹了口气:“你俩教我作战技巧,我教你俩泓客的绝学。”


    云枕松力气不行,但足够灵活,一手剑法耍得又快又准,起初二人轮番上阵,云枕松还有余力招架,后来云枕松想突破一下自己,喘着粗气,打了个暂停的手势,对方立刻停下。


    “你俩……一起来。”云枕松挥了下手。


    军令如天,在军中只要是官,发出的命令就得听。


    下一秒,二人前后夹击,云枕松瞳孔一缩,迅速长剑横扫,逃离落下风的位置,没给喘息时间,云枕松严格按照齐剑霜之前教的剑法,向后引肩,一击而出。


    锋利的剑刃擦着其中一人的腰间划过,另一人看准间隙,提剑下落,只听“铛”的一声嗡响,云枕松瞬间感觉虎口被震麻了。


    云枕松旋身侧翻,手腕急转间,手中蓝剑顺着对方的剑脊滑了上去,堪堪抵住对方喉咙。


    “漂亮!”


    被抵住喉咙的那人,喉结下意识上下滚动,见云枕松收回了剑,他转头骂道:“你个死柱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被叫做柱子的小矮子懒洋洋地靠在剑上,说道:“你技不如人,还说个屁。”


    “你!”


    “你叫什么?”云枕松忽地一问。


    那人愣了愣,顿时反应过来刚才失态了,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小的叫冲子。”


    “嗯,我记住你俩了。”


    “哎大人!您贵人事多,不用记我俩贱名。”柱子吓得快蹦起来了。


    云枕松说道:“怕什么,又不罚你俩。来,继续。”


    刚才大意了,冲子憋着一股气认真了许多。


    云枕松越打越发现自己体力实在是差到姥姥家了,这俩人愈发有力气,自己的呼吸早已乱了,步子也变得沉重,他都有点想叫停,把自己这身过分保暖的衣物脱了。


    突然,起了阵邪风,云枕松被刮得身子一歪,眼前的剑尖马上就要到胸前,他不得不借着风劲,被动地连连后退。


    眼看着云枕松要向后摔倒在硬邦邦的冻土上,冲子慌张张地伸手去拽。


    云枕松心想,这地要摔一跤,就凭他一身脆骨头,必要骨折的。


    谁料迟迟没迎来疼痛,反而是用力的搂抱。


    齐剑霜三步并作一步飞奔而来,一个利落的滑跪,稳稳接住半空中的云枕松。


    齐剑霜抬了抬眼皮,淡淡地瞥了眼几乎要碰到云枕松手腕的冲子。


    冲子立马收回手,像个鹌鹑一下站定。


    “摔着没?”齐剑霜问。


    “没。”


    云枕松从他怀里站起来,顺手扑了扑齐剑霜身上沾染的雪,赶在他面前说道:“他是冲子,那个叫柱子。”


    不是,云大人啊,没有介绍我俩的必要啊。


    紧接着,便听到让二人惊掉下巴的话。


    “泓客,你教周巳的时候连带着教教他俩,以后你和周巳忙的时候,就有人陪我练剑了。”


    云枕松吩咐得格外自然,齐剑霜答应得也是格外容易。


    只有这俩半个时辰前还是军营里最底层的小兵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安排……”齐剑霜浅浅回忆了一下他们的名字,随后吩咐身后的鲁仪,“柱子,和冲子去虎帐值班。”


    二人简直大喜过望,不仅是因为分配了个好差事,更是因为大帅叫了自己的名字。


    云枕松看着他俩屁颠屁颠地离开,不由弯了弯唇。


    “在帐里歇着嘛,非要出来挨冻。”云枕松按了按羽生的脑袋,他太了解周巳的性格了,有什么事都藏心里,多想知道原因都不问一句,“周巳啊,你武力远在他们之上,而且面对我你始终不敢用一丁点力气,我不让你陪我练剑,不是看不上你,别想那么多。”


    周巳闻言一愣,对于主子一语点破他的心事羞愧了片刻。


    跟着齐剑霜过来,不仅有羽生和周巳,还有安然公主、程绥等人,眼下,几人一同进了莫尔古勒河边上的军帐。


    云枕松终于卸下厚重的衣物,扭了扭脖子,歪头问:“怎么都过来了?”


    “鲁仪带回了十九部那边的消息,正好一起来商讨。”齐剑霜像个小媳妇似的,非常自然地将云枕松脱下的衣物叠好,紧接着顺其自然地开始为云枕松捶胳膊。


    有他在,羽生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有时候羽生都非常无语,抢又抢不过,说又说不得。


    齐剑霜稍一抬手,鲁仪上前两步,缓缓开口:“最近十九部内部,不怎么太平。”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双唇移转,含住了云枕松的……


    北匈汗廷的议事大帐里, 油烛被气浪掀得突突直跳,映得帐壁上悬挂的狼头图腾忽明忽暗。


    赤豹部首领巴图拍案而起,木桌登时四分五裂!


    “阿古拉!你他娘敢不敢再说一遍?!送质子去大宣!你怕不是疯了!”


    “质子不行, 送北匈姑娘去和亲, 也不是不可以。”阿古拉阴沉着脸, 面对巴图的暴怒,他显得格外沉着, “你们赤豹挑不出好姑娘,我们骋马, 愿意给汗廷送女子。”


    说完,他将长脸一扭, 看向高座之上的哈勒巴, 嗓音低沉, 用北匈话一字一句道:“伟大的可汗,我等愿意献出女子和质子,只为保本部平安。”


    是了,青鬃、野驼等六部已被齐剑霜打得七零八落,这些部落的军队伤亡惨重, 不得不一退再退, 原本生机勃勃的草原, 如今已荒无人烟,成了一片废墟, 失去土地的牧民和士兵被其余十三部接收,流离失所、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


    然而下一部,便是他们骋马,身为骋马部的首领,阿古拉已无心力迎战, 只想早日结束。


    起初,是韩琰为哈勒巴出谋划策,将十九部团结统一起来,直至其中六部死伤无数,内部逐渐出现了裂隙,也渐渐分出两派,主和派和主战派。


    如果说此前两派的矛盾由于哈勒巴的铁血手腕压制,没有爆发,那么当韩琰称帝的消息姗姗来迟,传到北匈地界的时候,它就如同燎原的火星子,彻底将内部矛盾激化,纷争爆发。


    哈勒巴左眼狰狞的伤疤趴在眼皮上,两颊肌肉耷拉,深深的法令纹让他瞬间变得苍老。


    他一言不发,沉默地直面风暴。


    “我们被骗了!”主和一派捶胸顿足地哀痛道,“我们不过是韩琰用来制衡齐剑霜的一枚棋子……不要再打下去了!和齐剑霜议和吧!”


    “懦夫!”骨浪猛地起身。


    “我们首领说话,有你什么事?!”白鹰的察合台扬手就把兽角樽扔到骨浪身上,陡然扭头,看向哈勒巴,怒道,“大家奉沙狼部为汗廷,是因为你们够强悍、够强大!老萨满说过你能保住大家!前可汗是你父亲,你如今就是这样带领十九部的吗!”


    察合台是十九部老人了,脾气火爆,吃软不吃硬。


    巴图激动道:“察合台,你老糊涂了吧!韩琰和齐剑霜是他娘一伙的!你以为韩琰当了皇帝之后能放过北匈?!我们手里有让通敌的证据,你说!他留北匈作甚!给自己留把柄吗?”


    哈勒巴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手背青筋暴起,手中陶碗隐约有了崩裂的迹象。


    对方还欲喊些什么,被哈勒巴一嗓子吼停。


    “行了!”哈勒巴言辞间是竭力压制的怒火,“不趁着大宣内部政权不稳出击,还等着往日翻身吗?北匈已经被大宣压得太久了。北匈汉子们的骨头是铁铸,宁可死,也绝不屈服。”


    战火中,粮食基本都运往军营,供给将士,到头来挨饿挨冻的是百姓。


    入冬前,毡帐会用牛毛毡提前加厚,帐顶压上石块防风,白天烧牛粪,晚上就靠着余温取暖。


    阔阔披着不合身的披肩,紧挨火炉,即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她扔要强撑起眼皮缝补手中的破毡袄。


    今夜不将袄子缝好,明天她孩子就会挨冻。


    突然,被压实的门帘外传来人声。


    “是我。”


    阔阔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裹紧披肩,一边挪走巨石,掀开门帘让门外的人进来。


    “阿爸?”阔阔惊了惊。


    孛边淡淡应了声,哑声道:“还有热奶茶吗?”


    “有。”阔阔从锅里盛了一大碗,递到阿爸面前。


    她不是阿爸的亲女儿,平时汗廷事多,阿爸很忙,不怎么来看她。


    阔阔试探道:“阿爸?有什么事吗?”


    孛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牵了匹马驹给你,明天试试。”


    铁血民族的年轻姑娘,不似母亲那辈躲在帐子里做零碎枯燥的家务,她们极度喜爱骑马,在马背上感受天地辽阔,感受到未出嫁前的自由。


    阔阔是北匈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珠圆玉润,尤其是骑马射箭的时候,让多少血气方刚的汉子为之痴迷。她有个相爱的丈夫,后来战死,如今和自己两个孩子相依为命,从此,马啊,弓啊,她也就没再碰过了。


    阔阔不见喜色,轻声回道:“哪里还养得起马……”


    “这个不用你管,喜欢了就去骑一骑,兰朵不还嚷嚷着要学骑马吗。”


    阔阔还欲说些什么,孛边叹气打断:“我老了,老得肉都啃不动了,我这辈子没生出个一儿半女,到头来你倒成了我唯一的孩子。把兰朵和旭烈养大。”


    阔阔不再多言,应了下来。


    孛边作为败落的枯骨部首领,当晚没留宿,冒雪回了自己的毡帐。


    翌日是个出奇的艳阳天,阔阔带着俩孩子去骑马,小马驹很漂亮,兰朵和旭烈都很喜欢。


    兰朵看向母亲,推了推弟弟:“让弟弟先骑,我不急的。”


    阔阔看出了孩子们的激动,通红的面颊弓起,她笑得灿烂:“一起骑!”


    她一手抱一个,轻松地将两个半大的孩子抱上马背,自己则利落翻身,随意地攥起缰绳,稍一轻踢马腹。


    “抓稳了,阿妈要勒缰绳了!”


    “好耶!”旭烈兴奋地叫喊,引得四周邻居大笑。


    阔阔只让马驹跑了一小会儿,便停了下来,兰朵意犹未尽,旭烈闹了脾气:“不要停,让它继续跑!我还想骑马。”


    阔阔耐心劝道:“等开春了,阿妈让你骑个够,好不好?”


    “什么时候开春呀?”兰朵站在阔阔腿边,只到她腰部,扬起脑袋问。


    旭烈插嘴道:“阿妈骗人,以前春天也没带我和阿姐骑马。”


    阔阔顿住了。


    什么时候开春呢?


    阔阔说道:“不再打仗,就开春了。”


    旭烈问:“那为什么要打仗?不打仗不行吗?”


    阔阔无言,兰朵稍大一些,知道的事情更多,小声问母亲,生怕自己说的话惹人发笑:“大宣的坏人为什么那么多啊,总是杀不完。”


    阔阔皱了皱眉,沉思许久,然后蹲在两个孩子面前,一字一顿道:“不,打仗不是杀坏人,是争资源,保民族意志。一个民族,有好人也有坏人,而对于好坏的定义,取决于良知,更取决于立场。”


    两个尚未开智的孩子,在懵懵懂懂中,点了点头。


    *


    “在等什么?”邓画坐在马场栏杆上,闲来无事看不许人陪、独自跑马的云枕松。


    齐剑霜视线紧紧钉在云枕松身上,目不斜视地说:“等李延,援兵已经派出,他只要逃出了韩琰的可杀范围,在北方地界自立为王,我就出兵。”


    邓画扭过头,默了两瞬。


    “李延……可靠吗?”


    “枕松信他。”


    “……是么。”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齐剑霜活动了一下肩颈,慢悠悠道,“我这辈子啊,不求大富大贵了,等一切结束,我就卸甲归田,枕松在哪儿,哪儿就是我家。”


    邓画笑了笑:“我以前真没想到,我们镇北大将军还是个情种,也是,齐家出情种。”


    齐剑霜闻言瞥了她一眼。


    “我说真的,在你没来军营之前,只要没有战事,齐老将军就和夫人整日腻在一起,把夫人烦得不行。”


    齐剑霜特意在脑中描摹了一遍父亲腻歪母亲的模样,一想到五大三粗的父亲在母亲身旁变得小鸟依人,可能还会撒个娇什么的,齐剑霜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云枕松迎面奔驰而来,距离卡得刚刚好,在离俩人三步远的位置勒停了马。


    笑意盈盈,鼻尖略带汗意地走到齐剑霜眼前。


    云枕松略带邀功的小骄傲:“怎么样?”


    “进步很大。快点进帐暖和暖和,你身子骨不好,小心生病。”齐剑霜不吝夸赞。


    云枕松埋怨:“我生病倒没什么,就是你非要伺候,怎么说也不听,太耽误你时间了。”


    齐剑霜搂过他的肩膀,牵着马走开了,剩邓画一人在风中凌乱。


    邓画:“……”


    云枕松脱了盔甲,懒洋洋地躺在床上,手肘垫在脑袋下面,半眯着眼看向拧毛巾的齐剑霜,拖长尾音说道:“你在做什么呢?”


    齐剑霜挑了挑眉,把拧干的温热毛巾往云枕松眼前一递,道:“不明显吗?”


    “昂……没事拧什么毛……嗯?你要干什么?”


    齐剑霜解下床帘,以防热气散出去,他一手托起云枕松腰,一手将热乎乎的毛巾糊在他脸上。


    云枕松的声音闷在毛巾里:“唔……!”


    “别乱动,军中柴火不多了,没法多烧热水。”齐剑霜细致地解下他的衣衫,最后仅剩下一件单薄的中衣,云枕松透亮雪白的肌肤在布料下若隐若现,齐剑霜喉结上下滚动,抬了抬视线。


    云枕松挣了挣,毛巾最上面露出他的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眼底有让齐剑霜迷恋的挑逗和爱意。


    齐剑霜声音微哑:“安静些,你刚出了汗,没办法洗澡,只能用毛巾,擦一擦会舒服一点。”


    “哦。”云枕松在他宽大的掌心里笑了笑。


    云枕松腰肢忽地一塌,整个人像猫似的,瘫在齐剑霜滚烫的胸膛里。


    “我要睡觉了,这副身体,你随意摆弄吧。”


    说罢,云枕松翻了个身,巧妙地反躺在床褥间,宽松的中衣褪到肩胛骨下方,白皙的双肩就这样暴露在齐剑霜眼底。


    近在咫尺,低头可以亲吻得到。


    于是,齐剑霜顺从内心,在他微微泛红的肩头,落下一吻。


    双唇移转,含住了云枕松的耳垂。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云枕松的双膝是磨红了的。……


    装睡的云枕松毫无防备, 突然感觉耳朵处刺痛了一瞬,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仰头,撅了下嘴巴震惊道:“咬我?”


    齐剑霜瞧见他这副委屈样真以为自己把他咬疼了, 慌了慌, 低头细看后发现云枕松正偏过脸偷笑, 愣了愣,颇为无奈地笑道:“你啊……就只会逗我。”


    “那你也逗我呀, 我让你逗,绝不生气。”


    云枕松坏笑着, 眉眼弯弯地看他。


    齐剑霜刚准备说话,外面忽然传来守卫的声音:“将军!程副来了!”


    云枕松拢了拢衣衫, 示意齐剑霜去忙吧, 随后自己则闭上了眼睛, 想着小憩一会儿,结果等了半天,突然感受到一道强烈的视线,睁眼后才发现齐剑霜根本没动弹。


    外面守卫提高了音量,又通报了一声:“将军?你在里面吧。”


    守卫记得齐将军进去了, 后来并未出虎帐。


    “在。”齐剑霜冲外面回了声。


    云枕松用疑惑的眼神问齐剑霜:怎么了吗?


    只见齐剑霜默了默, 命令外面:“让程绥进来!”


    与此同时, 他手上突然有了动作。


    齐剑霜粗暴地扒光云枕松的衣服,云枕松猛然瞪大眼睛, 惊愕地看着齐剑霜把自己全身上下扒得一干二净。


    惊呼声被齐剑霜捂在了干燥粗糙的手心里。


    程绥走了进来,发现外面不见将军,想来是在里间,程绥停住往里走的脚步,静静等待将军叫自己进去, 或者将军出来。


    之前,将军对外人进里间没什么感觉,可是自从云县令来过一次玄铁营,在虎帐住过,将军便不喜人进入里间打扫伺候,没有将军的准许,除了云县令随意出入,其他任何人禁止入内。


    齐剑霜语气平淡:“来找我什么事?”


    程绥愣了下,奇怪将军为何要让他隔着几层屏风说话,但奇怪归奇怪,他只能顺从。


    程绥不知道的是,里面不止他家将军一人。


    齐剑霜说后,长腿往床下一撑,探身取走盥洗架上的皂荚,顺手拿回挑帘杆。


    云枕松完全被齐剑霜压在身下的,胸膛紧贴床榻,双手反绞,挣扎回头想看看齐剑霜搞什么花样,用余光看清齐剑霜手中的两个物件时,瞬间吓到。


    程绥语气略带愧疚:“下属听闻云县令正在找陪练,我……我之前背地里对云县令多有不敬,现在想来惭愧不已,想、想将功赎罪,所以恳求将军让属下做云县令的陪练!属下下手一定会注意分寸的,不会让云县令受伤!”


    就在程绥说话的功夫,齐剑霜把打湿的皂荚搓揉出了泡沫,用满是润滑的泡沫抚上云枕松。


    云枕松根本顾不上惊讶程绥私下对他有意见的事,满脑子集中在自己的【……】


    他满脸酡红,像喝醉了烈酒,耳根又红又烫,仿佛能滴出血来。


    云枕松恨自己刚才说的话,也恨为什么时机如此赶巧,竟让齐剑霜立刻找到了“逗”他的机会。


    他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因为挑帘杆已经变得光滑。


    可以用了。


    云枕松心脏狂跳不止,耳朵里全是擂鼓的节拍。


    呼吸全然错乱,强烈的刺激感让云枕松上头,程绥正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云枕松的喘息加重几分,最后,竟像和别人剧烈厮杀了一番。


    云枕松受不住这么刺激的场面,使劲向前爬走:【……】


    齐剑霜整个人突然压在云枕松身上,吮住他耳朵尖,含糊不清道:“你想要的。”


    “你是真的想赔罪,还是觉得当枕松陪练可以获得我的指导?”


    齐剑霜说得一本正经,气息稳定平淡,外头不明所以的程绥还听出了几分怒意和阴阳怪气,顿时吓了一跳。


    的确,现在全军营最让人羡慕的就是冲子和柱子,从最底层的小兵,一跃成为云大人身边的红人。


    云大人是谁啊,是军里说话最有分量、任何人不得忤逆的齐大将军都要一让再让、一哄再哄的人啊,说他俩一句飞上枝头当凤凰也不为过了。


    而此时此刻的云大人,简直生不如死。


    身体里犹如烧起了团团烈火【……】却又疼得声音从齿间泻出。


    云枕松打心眼里不想让程绥察觉到异常,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


    潮起潮落。


    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枕间,云枕松抽泣声闷在凌乱的被褥里。


    他已然忘了观察齐剑霜的表情。


    平日里在这等事上,云枕松的乐趣之一便是看齐剑霜失控【……】表情,今日他是一点也顾不上了。


    雪白的身子变得通红,所触之处全是烫意,齐剑霜抓住了云枕松蜷缩的脚趾,在云枕松看不见的地方,齐剑霜眼睛又黑又沉,面颊同样是红润的。


    程绥万万不愿将军误解自己,连忙替自己辩解道:“属下绝无此意!我真的只……”


    “知道了。”


    齐剑霜忍不了了。


    程绥感受到了将军的不耐烦,大气都不敢出了,生怕被罚去清理马厩。


    “出去,”齐剑霜气息终于抑制不住地开始加重,他眼都不带眨一下地撒谎,“我困了。”


    程绥黯然失神地出去前,齐剑霜补了一句:“你明天自己去跟云大人说,他同意,我就同意。”


    程绥没想到问为今天明明还有下午的时间,为何不能找云大人,仅喜出望外地离开了。


    云枕松撑起精神,竖起耳朵,听到帐帘“哗啦”一下被合严,他终于不用憋着了,害怕的呜咽变为让人浮想联翩【……】。


    齐剑霜捂住他的嘴,胸膛不可控地剧烈起伏:“【……】”


    “不要,【……】”云枕松翘翘的眼睫上挂着泪水,鬓边存有泪痕,嘴边也有水流过的痕迹,他红着眼,一口咬在齐剑霜的手指上。


    用力的、潮湿的、灼烧的。


    云枕松闷着声,哭唧唧道:“讨厌你……讨厌你,齐、剑、霜!”


    齐剑霜爱惨了他这副模样,或许刚才还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不过眼下只觉得,值了!


    而且看样子,云枕松大部分的情绪是开心的。


    齐剑霜低眸哑笑,学着他的语气,对他说:“喜欢你,云、枕、松!”


    齐剑霜扬了扬唇:“我们得快些结束,下午有事要商讨。”


    ……


    午饭结束时,云枕松的双膝是磨红了的。


    他瘫在床榻上,动弹不得,骨头像散架了般。


    齐剑霜一脸餍足的神情,动作轻柔地收拾好云枕松,换好新被褥,穿戴整齐地坐在云枕松身边。


    云枕松倦惰地打了个哈欠,嗓子哑得一塌糊涂:“泓客……你放松了一点吗?”


    所有人都能看出,齐剑霜紧绷着一根弦,始终带有一种焦躁的感觉。


    有时候,原始的发泄比言语的抚慰更有效果。


    云枕松既能愉悦自己,又能使齐剑霜适当宣泄,一箭双雕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齐剑霜温情地抚上云枕松的鬓发,拇指温柔地在他泛红的眼尾摩挲:“嗯,谢谢你,枕松。”


    “只说谢谢吗?不回报我点什么?”云枕松笑得有些懒洋洋的。


    齐剑霜耐着性子问道:“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还没有字,你给我取一个吧。”


    齐剑霜惊了惊,恍然觉察到什么。


    云枕松的前半生,过得比自己苦得多的多。


    丧父丧母,体弱多病,全村全县地吃百家饭,最艰难的时候,有可能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解决。


    他从未说过自己的生辰,齐剑霜之前问过,云枕松极其随意地说了句“不记得了”。


    原来并非敷衍,而是许多年不曾过生辰,真的忘了。


    他沉默须臾,心疼道:“好。”


    他离开后,云枕松喝了药,睡了一觉又一觉,直到齐剑霜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他身边,他才惊觉已经是深夜了。


    云枕松睡眼朦胧,低声嘟囔道:“回来了啊……”


    “嗯。”齐剑霜一边脱下盔甲,一边回应他。


    末了,齐剑霜缓缓蹲在床榻边缘,亲吻云枕松的眼皮,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想了一下午,从思考你的字,到胡思乱想起我战亡后你怎么办。”


    云枕松清醒了。


    不舍得打断。


    “遇见你之前,我为天下黎民百姓打仗,对于儿女情长嗤之以鼻,甚至觉得,为成全大爱牺牲小爱也没什么,后来爱上了你,才发现,不对,正因有了小爱才有的大爱。”


    “我爱你,是之于天下的小爱,可因为我爱你,想给你创造一个太平盛世,想给你一个平安喜乐的人生,所以我不放弃已经把我放弃了的大宣,我依然视死如归地为大宣杀敌,才有了众人口中爱天下的齐剑霜。”


    云枕松眸中含泪,闪烁其间。


    “爱上你,让我变得勇敢,我不怕战败,更渴望打胜仗。”


    齐剑霜看着云枕松的眼睛,说道:“所以啊,晚溪,我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不停地爱对方。”


    你如晚来的溪水,滋润了我即将干涸的生命。


    当你成了我的晚溪,我将让你的余生,没有任何惋惜之人、之事。


    第70章 第七十章 “萧妃去世后,荒废已久。”……


    永熙帝派出胥信厚, 全力追杀李延,在此期间,他对待政事不敢有丝毫松懈。


    江南的财政情况, 永熙帝了如指掌。


    哪里可以钱生钱, 哪里已经油尽灯枯, 于是他先是举全国之力彻底解决流离失所的百姓,为来年开春的农耕做好人力准备。


    永熙帝带头节衣缩食, 加之此前韩裴大力推行的政策,减轻了国库压力。


    大宣频繁爆发着权臣与皇族之间的争权夺利的斗争, 不断消耗大宣的统治力量,导致中央集权不似李廷在位时那般牢固。


    不少权臣深知无法利用皇位去动摇永熙帝, 转而从外敌威胁上下手。


    其实, 齐剑霜一直没有停止管中州要作战的大批辎重, 朝廷看到了,多数以各种各样令人匪夷所思的蹩脚的理由推辞,而真正发到玄铁营里的,少得可怜。


    这等荒谬可笑的事,就是在整个史书上都不多见。


    眼下大宣表面上已经有了能处理国家大事的统治者, 便不可能再置之不理。


    永熙帝在短短几天之内, 收到了二百来份折子, 全是要求朝廷发放物资,支援北疆战事的。


    其中一半都是公孙霖写的。


    永熙帝后来都看笑了, 将折子扔在御案上,摆手叫无恙靠近:“你!去把公孙霖给朕叫来!还有户部尚书,一并喊来!”


    无恙面色如常,未因帝王动怒而有惊恐神情,应下后刚准备派人去请。


    永熙帝突然反悔:“慢着。”


    无恙身形一顿, 转而回到永熙帝身边,静候吩咐。


    “韩裴在做什么呢?”永熙帝忽然发问。


    无恙欠了欠身子,身上的钢铁护甲“锵锵”作响,他恭敬回道:“回皇上,在政事堂制定全国赋税征收。”


    永熙帝叹了口气,指节刚抵上发胀的太阳穴,身后太监非常有眼力见地上前,替皇帝按摩。


    说实话,除了无恙这位一直跟着自己的侍卫,永熙帝环视一圈,再没有极其信任的人。


    太监手法娴熟,力道恰到好处。


    过了一会儿,永熙帝缓缓道:“不用了。”


    无恙回到原位,视线越过哈腰的太监,抵达永熙帝的肩头。


    永熙帝目光瞥过堆积的奏折,落在了糊着云母纸的窗棂外。


    上千人养护的后宫,无论何时,都拥有着一份美。


    琉璃瓦上的积雪积攒得很厚,檐下垂着的冰凌像一串串透明的玉簪,风过而碎,宫墙下的几株老梅被雪压得低低的,枝桠间漏下暖阳,点缀在粉艳的梅花上,像是撒下的一层金粉。


    他年少虽多次入宫,但所看的景观不过那几处,其中所有新奇的光景,都是先帝兴致忽起,带着宫中的皇子公主们,顺便带上的他。


    朱笔掉落在纸上,低头,入目的是一点刺眼的红。


    檐下寒鸦忽地惊飞。


    殿内地龙烧得火热,暖得让人发闷。


    永熙帝不知缘由,脑中突然涌现年少的一幕。


    很奇怪,令他困惑不已。


    那是他第一次入宫前,得知国子监结业考试的榜首是齐剑霜,自己慌了神,把即将送给韩临川的生辰礼弄脏了。


    后来那副山水画扔在哪里了?


    永熙帝脑中出现的这个问题,很快被自己逗笑。


    不知道是不是近日压力过大,总想些有的没的,频频从噩梦中醒来,频频回忆往事。


    那索性回忆个够。


    永熙帝起身,沿着御书房,一步一步走入后宫。


    明黄的龙袍曳过御书房的门槛,廊下积雪被宫人们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墙根的一道细窄雪痕。


    靴底碾过碎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周遭一片寂静。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皇宫永远有着忙碌而生动的景象,宫女们款步走在檐下,侍卫带刀巡逻,经过各处寝宫外面,里面总会传出妃子们愉悦的笑语,或是弹曲逗猫逗鸟。


    “哎,那边,动作轻点,小心惊扰皇帝。”


    太监们正在处理檐下冰凌,人声和冰碎的声响终于给他带来了实感。


    永熙帝回神,抬手制止身后太监的宣呼,继续往前走去,干活的宫人从疑惑到看清皇帝的身影,刚准备下跪,只听这位让人捉摸不透的帝王冷冰冰命令道:“不准停,继续干。”


    众人错愕,面面相觑。


    永熙帝脚步未停,向前走去,越走越熟悉,再往前,便是钟粹宫,是他少时进入最多次的后妃寝宫。


    经过钟粹宫宫门的时候,永熙帝的脚步终于放缓了许多,身后宫女差点因为没调整过来而撞上太监后背,无恙察觉异常,抬头看了眼宫名,看了看皇帝,肘击了一个老太监,用气音问:“这是何处?”


    老太监险些没被他击倒,连忙稳住身子,在心里默默白了他一眼,面上和善低声回答:“昔日萧妃寝宫。”


    “萧妃?”


    “萧家嫡女,当今齐将军的亲姨娘。”


    “……现在谁住呢?”


    “萧妃去世后,荒废已久。”


    “琰儿?”一道甜美温柔的呼唤从宫内传出,“到了怎么不进来?”


    十几岁的韩琰擦着厚重的龙袍,小跑而过。


    钟粹宫的檀香总是比别处的淡,混着院中晾晒的普洱茶,萧妃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榻上,轻晃手中折扇,听见脚步声,抬眼时鬓边翡翠流苏簪子摇了又摇。


    萧妃不似其他妃子那般柔情似水,她全身上下,与生俱来带有一股子将门英气,圈在四方宫墙内,把她的骨头都养懒了,瞧见人,仅扬了扬下巴,手都懒得抬一下,语气里满是夏日倦怠:“案上摆着冰镇绿豆沙,你俩自己端来吃。”


    韩琰感觉身后有股推力,回头,齐剑霜笑道:“怎么还愣上神了?萧姨娘可不会起身欢迎咱。”


    “哎,俩大小伙子有啥好欢迎的,要是个小姑娘,估计老娘还愿意动一下。”


    韩琰和齐剑霜坐下,一边舀着冰牙的绿豆沙,一边听萧妃说些宫里的趣事,哪几个宫争宠争出笑话,哪位皇子有了心仪的人,过一阵有什么事宜……


    说着说着,萧妃突然合扇,打掉齐剑霜手里的勺子:“还吃!当心一会儿闹肚子。”


    齐剑霜笑笑:“小厨房的手艺又精进了不少啊,比前些日子的好吃。”


    萧妃身边宫女笑道:“世子不知,娘娘知道你和韩少爷一起来,特意让小厨房在绿豆沙里加了糖渍枣泥。”


    韩琰听后,弯起眉眼,嘴甜地哄萧妃:“多谢萧娘娘,萧娘娘不仅人美,心还细致。”


    “净哄我。”萧妃大笑起来,“剑霜啊,你能不能学学琰儿?别成天气我。”


    齐剑霜道:“啧,学不来。”


    几人打趣着,宫外有太监通报,说是皇帝让齐剑霜和韩琰一起去走马场,同其他几位皇子公子一起骑会儿马。


    萧妃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皇帝老儿消息真是灵通,你们才来多一会儿。”


    韩琰是乐意去的,他对一切能向皇帝展示自己才能的事情甘之如饴。


    他们到时,一众皇子已经跑了几圈了,公主们坐在一旁歇息,皇帝见到他俩,道:“剑霜,你二人去挑两匹马,让朕瞧瞧马术精没精进。”


    韩琰很认真地驭马,结束后,皇帝特意命人送上解暑的酸梅汤,韩琰其实不太爱吃凉食,刚才吃了一大碗的绿豆沙,刚骑完马,根本喝不下了,但他还要讨好皇帝,根本不能拂了皇帝的面子。


    谁料,齐剑霜忽然挡在他身前,将皇帝能看向韩琰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只见他大手接过韩琰手里的瓷碗,仰头喝光,然后把空碗塞回韩琰手里。


    齐剑霜语速飞快,低声说道:“我这人心粗你是知道的,有些事顾不太上你,你千万要来找我,是我带你入宫的,你要在儿受了委屈,就是我的责任了。”


    语毕,他将自己满满登登的碗原封不动的搁回托盘里。


    他刚在钟粹宫也吃了不少,他再贪凉,也不想在短时间内连喝两碗酸梅汤。


    皇帝淡淡扫了他一眼:“剑霜啊,你怎么不喝呢?”


    “回陛下,刚在母妃寝宫里贪吃,吃了不少冰镇的东西,眼下喝不进去了。”


    皇帝道:“原来是这样,那你可要注意身体。”


    叫他俩去骑马,也就是跟着玩玩,事后皇帝统一夸奖,没贬低任何一人。


    韩琰跟着齐剑霜入宫,有时只是钟粹宫坐坐就离开,有时会像那日被皇帝叫出去和同龄皇室子嗣一块玩,有时会碰上后妃们聚在钟粹宫。


    韩琰在所有场合,表现得都恰如其分,有一年中秋,宫里举办家宴,因为齐剑霜在中州没有家人,每年这时候他都会进宫。


    而那年韩丞相外出考察地方,韩裴也被外派到了下面的州里。韩琰以为自己那年得独自赏月,吃一顿不叫团圆的团圆饭。


    谁知临近傍晚,齐剑霜找上门:“走着,和我进宫一起吃团圆饭。”


    韩琰惊了惊。


    此等皇室家宴,属于宫内大事了,提前一个月就要准备的,就算是齐剑霜,也没有资格随便带一个人过去。


    “你莫要逗我。”韩琰说。


    齐剑霜拉他:“谁逗你了,是皇后得知你今年独身一人过中秋,让我来叫你一同入宫的。”


    “旁人或许没法随意加人,但整个宴席都是皇后一手操办的,加双筷子,不就皇后一句话的事么。”


    皇后。


    永熙帝心猛地一颤,短短几秒,往事如万花筒般在他脑中闪过。


    皇后,七日前死在他眼前的太后。


    垂垂老矣的太后,也是令万人仰慕、风光无限的皇后娘娘啊。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