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溯醒得早,清晨露水重,沁进骨头缝里,整个人都是酸的,像卡住的齿轮,稍微咣当一下就会发出金属疲劳的涩声。


    他懒得动弹,侧过身子看宽大折叠床上四仰八叉的骆为昭。公立医院再通情达理也不能让他塞个双人床进来,更何况病床旁总是围绕着许多机器。


    干了十五年一线的刑侦队长适应各种各样的睡眠条件,晨光扫过他的胡茬,说不出的性感。


    裴溯想摸,于是撑着床头站起来,俯身弯腰,亲吻上去。


    骆为昭没清醒,迷迷糊糊嘟囔着乖乖干嘛,还早呢。裴溯顺势趴到他身上去,叠成一个人形的汉堡,暖意从交接处爬升。


    冬天下冷雨,没什么比这更痛苦。他当年伤重,子弹搅碎了他的几根骨头,擦破了部分器官,全仗着年轻扛过来。第一年刚出院的时候没感觉,还能只裹着卫衣和大衣陪骆为昭在风里看烟花,现在要再让他这么浪,估计第二天就要喜提住院。


    裴溯叹息,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他趴在这滩温暖的沙地之中,犹如鲁滨逊造出了独木舟漂浮在海上起起伏伏,手机的光明明灭灭,折叠床上的大个呼呼大睡。裴总同步了日程,苗苗把线下的会都转成线上,还有几个走oa系统要请假的中层,估计是昨天被吓到。他浅打一个哈欠,重新沉入回笼觉的梦乡。


    八点的闹钟铃铃响起。


    骆为昭睡得神清气爽,把叠在身上像小猫一样的人塞回正经病床上,去食堂打了俩包子俩牛奶一蛋羹。


    裴溯盘腿坐在床上,慢悠悠地小口喝起牛奶来,骆为昭坐在凳子上,拿胳膊肘杵他:“你好点了没啊?”


    裴溯冲他翻了个白眼:“本来就没事,是你非要让我住的。”


    还说没事,最晚发过一轮低烧。但或许是慕小青女士的睡前故事有魔法,裴溯睡得好,中途挂水、换药根本没醒,他皮肤印子又消得快,现在只剩浅薄的一个针孔。


    骆为昭感觉此人纯吕洞宾咬狗,好人不长心。“啊,对对没事、有事的是我好吧!”


    可既然没发现,就不必让他知道,不必陷在长久的病人的状态中,精神紧绷得不到放松。


    骆为昭接着絮絮叨叨,说工作上今天晚点时候要去坐镇第一届滨海湾音乐节,说他们新家刚搬进去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让那个助理长点心多带点人一起干千万别自己收拾累着了。那个助理,他气还没消,加了重音。又说今天出院注意保暖,快点回家,咖啡机的快递到门口了,开门的时候别被绊倒了。


    裴溯一边啃三丁馅的包子,一边敷衍地嗯嗯。


    八点四十的终极闹铃适时响起,骆局长拔腿就跑。


    裴溯在后面喊:“跑快点!”


    骆为昭边跑边回头:“在全速了!”


    骆为昭热爱踩点的毛病搁哪里都一样。他以前是,现在他当老大,踩得更问心无愧了。


    他从高架一路飙车晃晃悠悠到达办公室的时候,八点五十九,滴,准点卡。


    滨海湾新区自零度共情者一案后很多年没有恶性案件,骆为昭走马上任一个月,来活了。


    他路过刑事犯罪部门的时候,队长常鸣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骆局,不愧是你啊……”


    骆为昭给他后颈来了一巴掌:“小兔崽子说什么呢,犯罪分子犯罪就犯罪,还要挑时间的吗?”


    他还没能适应从骁勇先锋到运筹元帅的身份转变,在办公室里看文件看的坐立难安,每一个毛孔都想冲下去看看有没有掌握有用的线索。


    身份的转变没给他这个机会,刚起身就被一通电话叫走,现在要去和文旅、市监一起开通气碰头会,研究好下午到晚上的保障措施。


    骆为昭在滨海湾新区政府的会议室坐定。手机上弹出了一条常鸣的消息:骆局,受害者身份鉴定出来了,是个未成年,您看还是我们自己查吗?要不还是转交给sid啊?


    骆为昭低着头噼噼啪啪地打字:现有线索抓不到一点头绪吗?事发地所有的监控都查了吗?让所有第一现场目击者来做笔录了吗?打完他又删掉,换成一句:好。


    -


    轰轰——


    雷声自天空中砸下,狂欢的人们,在迷乱的灯柱、散射的七彩泡泡、飘飞的金色彩之中肆意摇摆。


    骆为昭在一片群魔乱舞中扯着嗓子打电话:“陶泽——你到现场了?我在滨海湾音乐节这里,就你能听到振动的那个方向,什么?!不是打雷,是他们在甩头跺脚!!!”他猛揉一把自己的下巴,试图让长出青茬的胡子回炉重造。


    天空飘下几滴小雨,骆为昭站在后勤保障指挥处临时搭建起的雨棚这里,面前朋克装扮小姑娘搭着衣服像布条的小伙子的肩膀来找手机,一个劲儿地埋怨:“让你把手机看好,怎么就甩掉了?!”


    坐班的片警上厕所去了,骆为昭打量了一眼她浅绿色的头发,从失物招领框里拎出一个同色系壳子的来,“姑娘,是这个吧。”


    姑娘抬头喜笑颜开,“谢谢大叔,就是这个!”


    骆为昭摆摆手说不客气,对着表看时间,刚过九点,大叔要下班回家了。


    -


    轰轰——


    悚然惊雷自窗外砸下,暴雨如高压花洒,压得天地间所有生物的都喘不过气。


    骆为昭摁亮壁灯,手里提溜着食堂打包的饭菜,“裴溯,到家没啊裴溯,咋不开灯啊,起来吃饭,吃完我等会儿晚上还要回sid,临时有点事。”


    沙发上伏着一片单薄的人影,远看过去黑色的绸缎衬衫和真皮沙发几乎融成一体,而突然亮起的灯光打散了这片阴影。


    “叫你呢小子。”骆为昭坐过去,单手去捋沙发上那人的头发,摸到他汗湿的发根,摸到他冰凉的脖颈,直到摸到额前一片烫手。


    “裴溯!”骆为昭脑子嗡地一声。


    眼前人被他的拉扯、抱揽晃醒,依旧是微笑着看着他,胸膛不见任何起伏,口型好像是在说什么,然后做了个美梦般,眼睛缓缓闭上——和一个梦魇般的画面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那日、那时。


    窗外惊雷乍起,泼天电光随之而来。


    骆为昭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猛然坐起,在黑夜中大口喘息——是梦!


    还好是梦!


    “师兄?”


    然而梦里怎么会有如此清晰的声音?!骆为昭狠狠地扇了自己大腿一巴掌,愣是把自己拍醒了。


    他定睛一看,黑暗中裴溯侧坐在床沿,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骨节突出的脚赤裸着踩在地上,床底的应急灯光把他的脚背照得像雪一样白,此刻却一副要起身做些什么的姿势。


    骆为昭翻身,长臂一拦将人拦回床上,犹不罢休,扣着人坐回了自己的怀里,一寸寸贴在一起,审问道:“怎么醒了?”


    裴溯眨眼睛:“明明你一直在叫我,”他抿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所以我就醒喽。”


    骆为昭的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深吸一口气,平复着这一阵剧烈的心跳,听得这罪魁祸首带着调笑的味道说:“师兄,你又不让我醒、那你干嘛叫我?”


    此刻罪魁祸首坐在他怀里,拧了半个身子与他对视,嘴唇眼角都带着粉,与梦中那张苍白的脸迥异,只要亲下去就能使得那唇色更加鲜活动人起来。


    骆为昭浅尝辄止。


    裴溯不依不饶:“哥、哥哥,你就不能、再亲亲我吗?”


    骆为昭骑虎难下,连滚带爬地往卫生间去了,比他刚醒过来时要狼狈一百倍。


    他在洗手池前对着燥热的脸颊猛冲,乍一回头看见裴溯抱着双臂依在了门框上,领口扯开三颗扣子,露出勾人的锁骨来。


    “哎、干什么呢!把衣服穿好啊。”山里的妖精不管自己死活,只为吸取一口精气,男僧人却偏要入定。


    裴溯瘪嘴,撩着耳后一缕头发,“骆大爷,都过去三个月了,你数数才几次?一个手指头都算的过来,到底是不是你在给年纪大了找借口啊骆大爷。”


    前一口哥哥,后一口骆大爷。骆为昭梗得一口气上下在心口,可真是个诸葛亮善用激将法,可惜此地没有周瑜,只有从善如流的懦夫。


    骆为昭:“是我不行,你饶了我。”


    裴溯:“……”


    窗外又一声惊雷乍响。


    大抵是觉得没啥意思,裴溯抱着胳膊往回走,右手举起来摆动两下,“萎昭,那你早点睡。”


    他们都心知肚明为什么。


    三个月前,由于错过了一通电话,骆为昭踩着月光下班只捞起了一个烧晕过去的人。有人大病一场。有人打上去一份调任报告。


    裴溯仍是抱膝坐在床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骆为昭抓耳挠腮地走过去想说点什么,可人又抬起那张迤逦素白的脸,眼眶通红。


    一滴眼泪从那漂亮的眼中滑落。


    他说师兄,可是我好想你。


    他说骆为昭,我想过的一辈子不是这样的一辈子,我不要做博物馆里的瓷器。


    责任是比爱更沉重的东西,而你是我想共度一生的人。这句话他说了千百遍,说到现在份量渐渐变轻。


    骆为昭把他的头摁在怀里,胸膛夹着他的肩膀,声音从胸骨交界的的地方闷闷地传导到他怀里。


    坚硬的胡茬压在柔软的发顶,骨节分明的粗糙的手掌覆盖在苍白细腻的眼窝上,骆为昭能感觉到手底下的睫毛轻颤,随后有泪水钻进了手指间的缝隙。


    “祖宗,别哭啊祖宗。”吻密密麻麻地落下,比窗外的雨滴更轻巧。


    甜言蜜语、威逼利诱、激将求饶,嘴硬腿软的裴总施展三十六计全都无效,可骆为昭在眼泪中丢盔卸甲,老僧还俗。


    火焰重新点燃,春笋拔节生长,春雨价值万金。


    度过这个冬天,春风吹过大地,迎着烈日而生的花,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