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澹这些时日总被一个重复的梦折磨。
每次醒来,皆心下空茫,怅然若失。
仿佛他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应该知道的,那一定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可他已经不记得了。
可现在。
千树摇风,万叶花飞,隔着憧憧摇曳的人影,明澹的目光定在了公仪礼身侧。
那是一个少年。
最多十四五的年纪,无法言说的相貌,身形却十分单弱,只见他通身都拢在雪青的衣袍中,只伸出半截伶仃的手腕牵着公仪礼的衣角,抬头时,眉宇间还凝着股苍白的病气。
明澹呼吸轻了一瞬。
就这时,少年已经垂下了眼睛,再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明澹说不出来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很少在意什么,多年来心境止水不波,更少有大喜大悲的强烈感情。
可现在,心腔里心脏在剧烈的绞痛着,他竟在这痛楚之下感到了失而复得的欣喜。好似一件珍而重之的宝贝,丢失已久再次寻回。
我一定是病了,明澹想。
不然我怎么会对着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人,生出这样的感情呢。
可这个念头刚起,他竟长睫微抖,不受控制的扑簌簌掉下来两颗眼泪。
这两滴眼泪简直有万钧之重,砸在殿内冰凉的地上,一时间竟叫殿内众人惊骇已极。
就连明澹自己,都愕然怔住了。
他不可置信的伸手摸向自己的眼角,竟一手的冰凉。
明澹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落泪,他只是下意识的看向了小隐。
他突然想,他还不知道这少年叫什么名字呢?
就这样,他状若无人的一步步走下高台,隔着一道遥遥的距离在小隐面前站定,轻声道:“可以告诉我——”
他停顿了一下,那样子竟显出几分胆怯的意味:“你叫什么名字吗?”
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啊……?
小隐确定明澹是在对他说话后,慢慢睁大了眼睛,脸上显出迷惘。
前世他并未与公仪礼来参加这场宴会,所以他初见明澹,是在神王寿典当日。
当时公仪礼不知因为什么生气,他不知道缘由,也只好一个人沉默的坐着。
可能殿内太暖了,他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他朦胧睡过去时,他迟钝的感到,有一道目光遥遥落在了他身上。
他半梦半醒间抬头。
恰逢飞天持莲踏风而来,霎时间,天乐忽起,万萼乘风。
小隐隔着万千浮动的光影,撞进了高台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那眸光像未落的雪,又似轻薄的烟,只缓缓扫过他,便移开了。
最终小隐也没有找到那道遥遥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倒是让他知道了,那日他看到的,是明澹。
而此刻,小隐忧愁的想,这一世他不过跟随公仪礼来参加了这个宴会,变化竟如此之大吗?怎么明澹连性情都改变了?
明澹怎会当众失态流泪,胆怯的问一个人叫什么名字?
太叫人难以置信了。
不过,这些好像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小隐顿时收回目光,仰头去看公仪礼。
公仪礼观赏了这一出,早已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此刻,他眼底闪动着疯狂的寒光,面无表情的直视着明澹。
小隐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殿不知什么时候已彻底陷入死寂,有种风雨欲来的窒息。
公仪礼脚步踩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每一步落下,小隐的心便轻轻一颤。
终于,脚步停了。
公仪礼环视一圈,最后将视线移向了明澹。
他眼底酿起狂暴的凶相,偏偏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明少主一向自持,没想到情真起来,还真是感人。”
小隐听出公仪礼已经在发狂的边缘了。
公仪礼又道:“只是我这小仆自幼在我身边服侍,从未离开过极夜,明少主何时认识的他,怎么也不叫我知道一声?”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倒是先惊愕了。
刚才众人看小隐跟公仪礼同来,容貌惊人,再观他衣饰皆与公仪礼等同,众人本来还在猜测这少年是公仪家什么人,跟明澹又有什么不为人道的关系……
可此刻竟听到公仪礼说小仆,那岂不是说这少年是公仪礼的仆从了?
可,谁家的仆从是这样啊……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再次看向了小隐,紧接着,又看回了公仪礼。
这下子,众人直接面面相觑,神思奔逸起来。
另一边。
明澹对公仪礼的话根本不作任何反应。
他无知无觉又往小隐面前走去,只想问问这个少年叫什么名字。
他觉得,这个名字他应该知道的,可……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公仪礼的眼底彻底烧起了暴虐的火焰。
他看着明澹,却是笑吟吟对小隐说话:“明少主问你名字呢?你不告诉他吗?”
小隐此生并不想再与明澹有任何牵扯,并且,眼下公仪礼明显是怒极,他又怎能火上浇油,便摇了摇头。
明澹蹙着眉,近乎执拗的又问了一遍。
公仪礼脸上浮现大慈大悲的宽容,道:“明少主难得这样真情呢。”
语罢,竟伸手捏过小隐的脸,缓缓道:“既如此,你也不妨告诉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隐看了看公仪礼的脸色,犹疑的将目光转向明澹。
他想起他最初记忆中的明澹,总是端着一副冰清玉洁的姿态,十分的缄默安静,很少有失态失控的时候。
就算是后来……明澹也决不会作出现下这副姿态。
片刻,他开口道:“我叫小隐。”
明澹目光微动,跟着轻声重复了一遍:“小……隐?”
在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刹那,明澹也不知为何,只觉心中溢满了前所未有的酸楚柔情。
小隐蹙眉又重复了一遍:“我叫小隐,是少主给我起的名字。”
这一刻,明澹像是才反应过来这里还站着一个人,他迟缓的把视线移向公仪礼:“……公仪礼?”
公仪礼抚掌笑起来:“明少主果真贵人眼高,看来我站这里这么久,明少主竟没看到我呢。”
小隐迟钝的感到气氛有点微妙,他回头去拉公仪礼的手:“少主。”
公仪礼凉薄的将手抽开,在殿内环视了一圈竟微微一笑,他将手摊开一个十分大度的姿势:“差点忘了,方才诸位言辞凿凿,才让我方知晓,原来我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呢。”
霎时,刚才声音最大的几个人简直冒起了冷汗:“公仪公子哪里的话……哪里的话。”
“都怪我刚饮了酒……望公仪公子不要计较……”
公仪礼听完未做任何表态,倒是话锋一转,逼向明澹:“那明少主呢?你怎么说?”
众人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公仪礼这是寻衅来的。
可明澹蹙着眉,眼神依然不受控制的追随着小隐,显然还没彻底从某种情绪中抽离。
公仪礼压着不耐又重复了一遍。
明澹这才抬眸。
公仪礼看明澹总算有了反应,道:“怎么?明少主莫不是也认为我罪大恶极?”
明澹结合前因后果,终于开口,声音并无太多的感情色彩:“不敢妄断。”
公仪礼笑了下:“是吗?”
又道:“听闻明少主一向秉公,我与这些人皆不相识,他们竟这般妄议我,真叫人难过,明少主若是我会如何。”
话音刚落,刚才最愤慨那个少年站起来道:“妄议!公仪礼你这种狠毒之人,天道早晚难容,公仪家万年来出你这么个狂悖无礼的疯子也是家门不幸!你做过多少恶事还有脸说我们妄议,风致师兄到现在昏迷未醒,你竟还能大摇大摆在这儿满口厥词。”
公仪礼脖颈微转,直直的看向说话之人。
那少年继续道:“你自恃公仪家威势滔天,如今可是在神境,你最好也有胆来捏死我。”
明澹总算恢复冷淡表情,微微皱眉看着这一切。
公仪礼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少年,片刻,竟微微一笑——
“轰——!”
那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情。
公仪礼瞬移至那少年眼前,一把掐住人的脖颈,将那少年重重按倒在地掀出了几十米,那力道简直可怕到要轰穿整座琼华宫。
众人其实没想到公仪礼真敢出手。
他平常再怎么姿行癫狂大家到底没真见过。
可现下神王寿典在即,今夜又是明澹亲自宴请,这样公仪礼也敢在神境出手,实在是……狂妄到了一定地步。
公仪礼五指戟张,恣睢道:“你的遗愿——我自然满足。”
说话间,万千禁制霎时暴起,就在要将那少年贯穿的一刹那——
明澹抬眸,双指轻点,竟生生止住了公仪礼的动作:“这是神境。”
公仪礼仿佛等的就是此刻。
他丝毫没有被明澹阻挠的愤怒,只放开那少年起身坦然道:“这人这样辱骂挑衅,我本不会轻易放过。但既然明少主回护,我自然不会再与他计较。”
明澹直视着公仪礼,并不答话。
公仪礼一步步逼近明澹,眼底尽是疯狂的寒光,道:“只是听闻明少主落地时天道庆贺,授予天律,这些年又很是苦修,实在是我辈当中第一人,我一直想见识一下明少主的天律之力,可惜,竟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今日得见,我真是十分想讨教切磋一番呢。”
霎时间,明澹倏然抬眸。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殿内空气骤然凝滞,众人都能感到,有什么,要一触即发了。魔.蝎`小`说 k.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