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月看着棠梨的脸,观察她惨淡的神色。
她好像备受打击,尴尬地绕着手腕上的扎带。
内门有些地位的女弟子,弟子服都不太相同,各自有资格的不同。
但她们在袖口的选择上还是较为统一的,都喜欢流云飘逸的广袖。
棠梨的弟子服也该是广袖,玄焱不会特别给她改成扎袖,所以是她自己扎起来的。
再仔细看看,扎带用的还是发带。
意外得十分合适。
注意到长空月的视线,棠梨稍稍低头,动作一顿,慢慢说:“袖子太宽行动不方便,师尊是剑修,我要是练剑挥剑,袖子甩起来会影响发挥。”
停了停,棠梨有点恹恹道:“不过就算影响发挥应该也没太大的问题,反正我这个资质,全力以赴也就那么回事。”
长空月忽然很不舒服。
他从来不管弟子们的心事。
有些严苛的话说了也就说了,不会管弟子们介不介意,往没往心里去。
前面七个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就算难受也不会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但是现在——
棠梨耷拉着头,柔软的栗色长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前额发丝柔顺垂下,随着晨起的微风拂过她的面颊。
阳光照耀着她,洒下温暖的蜜色光晕,她身上的弟子服都从白色变成了杏色。
她也没消沉太久,眨眼的工夫又高兴起来。
“师尊,这里真美!”
棠梨从不自怨自艾。
感慨完了马上就忘掉,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既然不用费脑子去修习,那不如多看看风景。
寂灭峰壮丽的风景真的给人一种能延年益寿的感觉。
好美。
这里很美,那里很美,哪儿哪儿都很美。
这里适合晒太阳,那里适合睡午觉,那儿适合看云发呆。
到处都是适合死翘翘的风水宝地。
她给于寂灭峰最高评价——想死这儿!
棠梨挑花了眼,看到最后差点撞到长空月背上。
他不知何时停住了脚步。
“方才,我只是在开玩笑。”他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
棠梨愣了半天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她仰起头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又忘了不能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视线相交,她的气息汇入他鼻息的同时,他的气息也在入侵她的领域。
长空月身上真的有种清冷的孤月凉意。
传闻中他确实如天上月一样不染凡尘,高不可攀。
人人都说他严苛冷漠,不近女色更不近人情。
但棠梨此刻却觉得传言不实。
长月道君分明很能体会旁人的情绪。
她刚刚那副样子,他肯定以为她是介怀了那些大实话,所以才这样说吧。
棠梨用力抿了抿唇,慢慢道:“师尊不是会开玩笑的人。”
她认真地说:“您有话直说很好,我能接受,师尊不用管那么多。”
地位崇高的人能礼贤下士、关怀低位者,这是一种极佳的能力。
很少有人高高在上多年还愿意垂目去看蝼蚁高不高兴。
难怪七个师兄在原书里对师尊那么心重仰慕,因为他的死反目成仇后,搅得天下面目全非。
他实在是个很好的师父。
棠梨表现得分明很懂事,可长空月却一点都没有因此释怀的意思。
他用一种她形容不出来的语气慢慢道:“我不是个会开玩笑的人?”
“你很了解我吗?”
他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这次脚步快了很多,棠梨要小跑才能追上。
他在前面垂眼望着侧边,能看到她在后面费力追逐的身影。
坚定执拗地追逐,像少年时的他。
那么有活力,那么有劲儿。
力气都用在他身上了。
那天是,现在也是。
长空月忽然又停住脚步,棠梨这次就没那么幸运了。
逃过一次,第二次实在没逃过,真撞在了他身上。
沁骨的冷意钻入鼻息,带着某种独特的冷香。
棠梨的脸庞陷入柔软的衣料之中。半旧的白袍整洁干净,柔软舒适,别人或许不能理解长空月为什么喜欢穿旧衣服,但棠梨可以理解。
旧衣服穿开了,比新衣亲肤适体许多,她也喜欢穿旧衣服。
长空月的胸可真硬。
高也是真的高。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她追得着急,生怕跟丢了,直接撞到他胸肌上了。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他没有两米也有一米九了吧??
鼻子酸,眼泪瞬间就冒出来了,手不自觉在他胸肌上抓了一下,感觉到他身体倏地变僵硬,棠梨猛地扯开,捂着眼睛鼻子扬起脖子。
“师尊,我是不是流鼻血了??”
热乎乎的,还带点特别的味道,棠梨捂着鼻子使劲吸溜。
长空月没说话。
她没听见他开口。
鼻子酸得眼睛冒泪,为了不让鼻血流出来也不能低头,想看都看不见他什么反应。
长空月知道她看不见。
所以他抬手按了按胸口,压了压被她抓过的地方,而后整理腰封和外衣。
衣袂交叠起来,遮住了凌乱不雅的地方。
棠梨感受了一下鼻血没再冒了,才慢慢低下头。
一低头就发现师尊好好站在那看着她,头微微歪着,那个歪头有点莫名。
好像她是什么被箭矢射中的猎物,有一种她随时都会被拿下的错觉。
一定是错觉。
棠梨激灵一下,看看手掌的血迹就知道自己确实流鼻血了。
手上是,衣袖上也沾上了,脸上估计更是难看。
从长空月眼底倒映的画面里,她仿佛看到她“鼻青脸肿鲜血直流”的样子。
她要是这么去见姜映晴,她肯定相信她被打了。
棠梨从袖袋里翻出手帕,低着头开始擦拭。
因为没镜子照,她也不确定擦没擦干净,在场除了她就只有长空月了,擦到最后也只能问他。
“师尊,我擦干净了吗?”
她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把自己一切窘态展露给他。
除了最初的无措外,后面都很自然。
之前就觉得了,尹棠梨这个人非常奇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深居简出太久,见得人愈发少了,还是说他接触人都过于苦大仇深了一些。
棠梨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情绪,让人无端地跟不上节奏。
长空月静静地看着她。
看了很久很久。
周围很寂静,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变得很缓慢,有点异样的安宁。
半晌,长空月抬起手道:“没有。”
他将她手中染血的手帕拿走,也不见开口,上面的血便消失了。
他将手帕认真叠好,而后两指相抵,轻轻按在了她的眼角。
棠梨这里有一颗淡粉色的痣。
长空月按在这里擦了半天,没擦掉。
棠梨忍不住说:“师尊,你擦的恐怕是我右眼角的痣。”
长空月顿了顿,松手:“哦,我以为是血点溅到了这里。”
他收了帕子,若无其事道:“难怪擦不掉。”
“这不是血的话,那你已经全都擦干净了。”
手帕被归还,棠梨接过来,手落在他刚才捏着帕子的地方,好像还能感受到他略低的体温。
“师尊,我错了。”她突然说。
长空月神色微凝。
棠梨表情严肃地望着他:“师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说您是不开玩笑的人。”
她后撤一步,张开手臂比着他:“您简直太会开玩笑了,您看您玩笑开得多好啊?”
“师尊,您放心,我恰好是个非常开得起玩笑的人。”
她豪爽地说:“这种事情怎么都好,只要师尊高兴就行!”
长空月:“。”
“过来。”他说。
棠梨没过去。
她胳膊一缩,反而又往后退了一步。
老觉得师尊虽然还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像是要把人吃了。
根据她看小说的经验,像师尊这样情绪稳定的人爆发起来会非常可怕。
棠梨又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
脚下一个不稳,她身子朝后仰去,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站的地方太靠近路边,后退几步怕是要掉下去。
掉下去的话是万丈云海,无量深渊。
棠梨想到这里的时候,人已经回到了地面上。
眼前雪色流转,有力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回来,她又一次撞在他怀里,被他双臂紧紧地抱在怀中。
耳边传来忍无可忍地斥责:“退什么?站的位置太危险,不是告诉你过来吗?”
棠梨后怕地回眸,长睫之下的眼神有些恍惚。
长空月到了嘴边的话又有些说不出来了。
“你还不会御剑飞行,也没有飞行法器,若是从这里掉下去,那就真的摔死了。”
隔了半晌,他语气平和下来,这样说道。
棠梨低着头,紧抿唇瓣。
半晌,她有些窒息道;“师尊,我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你快放开,我要憋死了。”
长空月倏地松开手臂,差点被勒窒息的棠梨得到释放,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不是她不想说话,实在是说不出来。
他抱得好紧。
好像那个人。
不对。
怎么又这样想了。
棠梨甩甩头,东扯西扯地缓和气氛,扭转自己的错觉。
“师尊,您刚才那一下子速度好快,太厉害了。”
她边喘边道:“您别担心,这是您在这里我才有些大意。师尊那么厉害,肯定不会让我摔死的。若您不在我身边,我一定会小心谨慎,不会随随便便死掉的。”
不会随随便便死掉?他第一次见她,她就想死。
长空月虽不会读心,可他看得出来,寻常人最在意的生死,在她这里并没那么重要。
他冷淡地注视她极尽所能地夸他的速度、反应,超凡绝伦,仿佛他刚刚不是数举手之劳捞住了她而已,而是一夫当关救下了几万人。
因为憋气太久,她说话含糊不清,他是废了一点耳力才分辨出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用词夸张,阿谀奉承。
“够了。”他蹙眉道,“把气喘匀了再说话。”
这样喘息着说话,总会勾起某些不该再想起的回忆。
虽然南辕北辙,互不相知,但他们的思绪却微妙地重合了。
一时之间,气氛急转直下,古怪的沉默蔓延开来。
直到一根树枝送到眼前。
树枝粗细均匀,长短适中,棠梨看在眼中,目光移到他脸上。
长空月道:“把它当做剑,试着挥动。”
教学开始了吗?
棠梨的脊背挺直,马上进入状态。
她在背地里悄悄松了口气,将树枝握在手中,尝试着挥动。
原来的女炮灰在外门就是打杂的,刚入门没多久,名不见经传,修为也烂,别说剑了,匕首都没一个,身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武器”就是铁铲。
穿书来的棠梨也没用过兵器,尽管她很努力把树枝当成剑来挥动,还是毫无章法,凌乱勉强。
长空月安静地看了片刻,忽道:“把它扔了吧。”
棠梨一顿,目光刚转向他的方向,还没看到他的人,先看到他的剑。
带着入骨杀意的寒光侵入骨血,棠梨眼光划过剑刃的白光,浑身一凛。
她听见长空月轻描淡写道:“用这个。”
……寂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