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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请太医, 快去请太医!”江舲慌了神,惊声喊道。她不敢上前,吃力地将目光, 从高才人裙摆上的血迹挪开。

    “巧心,你亲自去一趟, 让司舆司的抬软轿来,送高才人回撷芳阁。去, 要赶快!”

    文涓抓住巧心吩咐了一通, 等她离开之后,再唤来三个小宫女, 分别点了她们去向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几处回禀:“高才人在灯烛处库房突然肚疼得厉害,请娘娘们出来做主。”

    兰芸机灵地搬了凳子上前, 对着急哭着的两个宫女道:“快扶高才人坐着。”

    高才人身边的两个宫女年纪都不大, 年岁长些的红叶咬着牙,拼命去搀扶她。六神无主的绿枝见状,忙抹了把泪, 扶住了高才人地的另一只手臂。

    两人身子偏瘦, 力气小, 高才人好像昏迷了过去, 人使不上劲。一时间, 两人很是辛苦, 高才人依旧软软瘫坐在地。

    兰芸只在旁边扎手看着,其他宫女内侍亦远远看热闹, 无人肯靠近。

    江舲端瞧着眼前的情形, 只觉着荒诞可笑,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文涓靠过来,不动声色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低声道:“美人莫要上前。”

    “嗯。”江舲答了句。

    思及高才人先前在夹道口时,平地踉跄站立不稳,故意来夺账目的举动。江舲若还不明白她的用意,真蠢得无可救药了!

    高才人肚中的龙胎要真是没了,哪怕江舲撞了她,再推案桌撞上她的肚子,也是因为龙胎本就弱,活不下来。

    即便他们都不懂,江舲断不会因此愧疚。更何况,高才人居心不良,无论她是冲着谁,江舲都不会乱施舍同情。

    “时辰不早,该当差的,赶紧去当差。灯烛处当心走水,别都围在这里!”江舲对兰芸道。

    兰芸忙叫上灯烛处的宫女,开始准备发放灯烛。那边,钟尙宫带着司舆司的人,抬着软轿飞快跑了来。她看到依偎在红叶绿枝怀里,脸色苍白呻吟的高才人,惊骇莫名。

    江舲也不多解释,道:“钟尙宫,送高才人回撷芳阁。”

    钟尙宫绝不多问,叫上抬轿子的人,帮着将高才人送上软轿,抬着离开。

    江舲随后前往撷芳阁,她走进大门,驻足望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心头荒凉与荒唐交织。

    兴许是冬日的关系,草木凋零,到处都透着萧瑟。空荡荡的上屋大门紧闭,灰瓦在阴沉的天气中,显得暮气沉沉。

    江舲无声笑了笑,原来她搬走之后,高才人依旧住在西跨院。

    此时的西跨院,是江舲从未见过的热闹。太医院的太医与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她们都已赶了来,伺候的宫女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高才人在卧房内痛楚呻吟。

    江舲上前团团见礼,林贵妃朝她颔首,便没再做声,继续站在卧房门口。赵德妃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离林贵妃两步远站着。柳贤妃身子弱,手撑在靠墙的案几上,眉头紧蹙,神情凝重。

    药味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萦绕在窗棂紧闭的屋中,几乎让人透不过气。

    江舲便安静站在最后,等着太医的诊治。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屋外响起请安的声音,林贵妃她们几人一下转过身,鱼贯朝堂屋走去。

    元明帝面色沉沉走了进来,朝请安的林贵妃她们抬手,拧眉看向卧房的方向。

    片刻后,元明帝走进次间,朝跟着进来的几人质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上,臣妾只知高才人肚疼出血,太医正在诊治。”林贵妃回道。

    “皇上莫要着急,高才人吉人自有天相。”赵德妃跟着道。

    柳贤妃则轻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

    江舲默不作声,几乎贴着墙壁站着,心中哎哟叫唤:“这屋子确实狭窄,真是太挤了。怪不得以前苏才人想着要换地方,住更好的华屋。”

    元明帝不由得朝她看去,正待说话,这时,太医正郑择,同擅长妇人科的太医吴适山先后走了出来。

    “臣见过皇上。”两人上前请安,郑择额头冒着细汗,战战兢兢道:“皇上,高才人腹中已有身孕,不幸见红。臣与吴太医赶来时,高才人腹中的胎儿已经不保,落了胎。臣与吴太医替高才人施过针,万幸高才人已无大碍,只身子虚弱,气血两亏,须得好生修养。”

    元明帝呼吸一窒,厉声道:“滑胎,好好的胎儿,怎地会没了?”

    后宫虽常有嫔妃怀孕,元明帝迄今只得两个皇子并两个公主活下来。郑择与吴适山垂首大气不敢出,元明帝阴沉着脸,“你们且退下!”

    两人忙躬身退出,元明帝一拍椅子扶手,高声道:“伺候的人呢?”

    “皇上,都怪臣妾,是臣妾没福气,没能护住皇上的子嗣。皇上啊!”高才人从卧房内,哀哀切切地哭着道。

    “才人,才人快好生躺着。”红叶紧张地劝说着,绿枝跟着哭道:“才人,才人眼睛不好,奴婢去将蜂蜡都点上。”

    林贵妃的眼皮微微动了动,赵德妃不经意地朝卧房内扫了眼。柳贤妃始终一动不动,神情如一。

    卧房内亮堂了些,烛光从门帘缝隙透了出来,点着白蜡的次间,仿佛亮堂了不少。

    高才人深深喘了口气,伤心地道:“皇上,臣妾的月事,这个月迟了好些天没来。臣妾本想找太医来诊脉,怕空欢喜一场,便再忍耐些时日,待请平安脉时再问太医。臣妾心头到底存着一丝盼头,想着自己眼神不大好,冬日夜长,屋中昏暗,不小心磕着撞着,便去找江美人讨要几只蜂蜡。江美人当时并不在,臣妾扑了空,不知不觉就来了气。恰在灯烛处库房的夹道口,臣妾遇到江美人,便语气不大好问了几句。都怪臣妾,臣妾以下犯上,让江美人生气,她怒气冲冲离开时,臣妾吓了跳,慌忙躲避时,一个趔趄差点撞到夹道墙上。当时臣妾的肚子就钻心地疼了下。”

    江舲顿时全神贯注听着,心道:“瞧这话说得,真是漂亮啊!”

    元明帝掀起眼皮斜乜了眼江舲,忍不住暗自骂道:“一错眼就惹出祸事,还有心情胡思乱想!”

    高才人哽咽了声,继续道:“过了一阵,臣妾的肚子不大疼了,便琢磨着,既然来库房一趟,顺道将蜂蜡拿回去。臣妾便去了发放蜂蜡处,问江美人讨要蜂蜡。江美人称,账目上记得一清二楚,并不欠臣妾蜂蜡。臣妾急了,要去拿账本看个清楚。臣妾不知如何回事,肚子突然被桌案撞了下,臣妾疼得几乎快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臣妾就不大清楚,不知如何回来,不知腹中胎儿已经没了……”

    说到这里,高才人没再说下去,只哀伤,压抑地呜咽。

    江舲早知道高才人不安好心,本已平静下来的她,一下气得簌簌发抖,脑中叫嚣道:“呸,脏东西!真是不要脸!”

    元明帝耳朵几乎被她震得嗡嗡响,脸色铁青道:“江美人,你有何话说?”

    江舲被元明帝点名,再也不客气了,气道:“高才人,首先,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我故意害你滑胎。连你都不能确定自己有了身孕,我如何能得知,又谈何要害你?其次,我在夹道口时,并没有撞到你,你当时大叫一声,我都吓了一跳。当然,你能这么做,你是咬定了,我没有证人,因为你的宫女,不会替我说话。而跟着我的文涓,她的话不会被采信。”

    从高才人找来起,江舲脑中就不断反复思索着这件事,此时她的话,虽然一股脑往外冒,却条理清晰。

    “在领蜂蜡时,我与你之间隔着案桌,我手上拿着账目,是你伸手要来拿。我见你来拿,便将账目给了你。然后,你突然惨叫,衣裙上出现了血迹。高才人穿着冬衫,血必须是喷涌而出,衫裙才能迅速被浸湿。滑胎出血,血是蜿蜒向下流淌,而非溅开,且有亵裤挡着,血更无法溅得到处都是。”

    江舲以前一天到晚都在刷视频,除去各种佛罗里达沙雕笑话,便是科普猎奇。

    哪怕高才人真是小产,按照侍寝的时日来算,她顶多怀孕一个月。这时候的胎儿只有针尖大小,肉眼难以准确识别。且早起流产症状轻,真有那么大的出血量,除非宫外孕破裂,或没流干净持续出血。未抢救输血的话,早就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她哪来的力气思路来冤枉人。

    江舲沉默了下,道:“我想问一声太医,如何辨别高才人是滑胎。”

    林贵妃等人神色各异,一并朝江舲看了过来,好似不认识她一般。

    高才人有些着急,嘤嘤哭得更大声了,道:“江美人,我并未有半点埋怨你之意。我嘴笨,不会说话,有得罪之处,请你看在我没了孩子的份上,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计较,待我身子好起来之后,我再来给江美人赔罪。”

    江舲不再多言,只等着脸色难看至极的元明帝发话,不住地劝着自己:“要冷静,冷静,沉住气,不要只发泄情绪,要讲事实。”

    元明帝望了眼江舲,觉着颇为意外。没曾想到,她还有几分机智。

    略微沉吟之后,元明帝姑且按江舲所言,一连声吩咐道:“传郑择吴适山觐见。黄梁,你让人将高才人先前所乘的软轿抬来,去取高才人所穿的衫裙!”

    黄梁赶忙让内侍去传话,他则亲自进卧房。高才人脱下来的衫裙尙搭在床尾,他道了声得罪,拿起回到次间。

    郑择吴适山在西跨院侯差,两人很快走了进来。元明帝质问道:“你们是如何判定,高才人是滑胎?”

    吴适山擅长妇人科,他恭敬地答道:“臣听伺候高才人的宫女所言,高才人月事迟了,身子偶有恶心不适。高才人以前并无妇人病,在月事时,亦不会剧痛难忍。高才人肚痛难忍,臣仔细辨过所出之血。其中血块淤积,闻之腥臭,臣与郑太医正由此判定,高才人是有了身孕而滑胎。”

    郑择附和道:“妇人有身孕时日尚浅,多靠妇人的症状,血,气做出辨别。”

    元明帝示意黄梁,“他手上拿着的衫裙,上面的血迹,可能断定是滑胎所沾染上?”

    两人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黄梁托着衫裙上前,吴适山拿在手,与郑择仔细翻看。

    八成新的锦缎宽裙上,血迹斑斑,不止后幅裙摆,前幅,腰间皆沾着血。

    司舆司那边,将高才人所坐的软轿抬了来。元明帝道:“你们再出去瞧瞧,里面留有多少血。”

    郑吴对视一眼,心中大致有了些数。两人赶忙出去仔细查看软轿,飞快低声商议了几句,赶忙进屋回话。

    “回皇上,照着衫裙以及轿中的血迹来看,血并不算多。身孕时日浅时滑胎,亦是此般,与经血无甚区别。”郑择道。

    吴适山眼观鼻鼻观心,欲言又止片刻,最终一言不发。

    若早期滑胎与经血无异,高才人衣裙上迅速见红,又是从何而来?

    且衫裙前后皆溅上的血,就显得格外虚假。除非,这些血,是事先在身上藏好,趁乱弄破沾到了衫裙上。

    元明帝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想着自己先前的焦心,以为又痛失儿女的难过,顿时怒不可遏,嘶声道:“黄梁,将伺候的奴婢,全都捆到宫正司,给朕狠狠地审。若不从实招来,直接杖毙!”

    卧房内,红叶绿枝瘫倒在脚踏上,吓得面无人形。

    高才人脸色煞白,失声痛哭道:“皇上,皇上冤枉啊,臣妾真没说谎,臣妾真是怀了龙胎,滑胎了啊!”

    元明帝身上寒意凛冽,狰狞着道:“将西跨院封起来,无朕旨意,不许高氏离开半步!”说罢,起身拂袖离去。

    黄梁指挥内侍,进屋拉起红叶绿枝,两人刚哭出声,嘴便被帕子堵了。

    “老实些,说不定,还能少吃些苦头!”黄梁看着傻了般坐在床上的高才人道,手一挥,“带走!”

    内侍拖着红叶绿枝出来,林贵妃面无表情看着,她并不多留,抬腿朝外走去。赵德妃眼眸微垂,随后跟着离开。柳贤妃一直倚靠在长几上,这时撑着站起身,看了眼江舲,缓缓走出屋。

    郑择吴适山生怕多留,朝江舲抬手,逃也似的走了。

    江舲神色茫然走出屋,凛冽的寒意扑来,她不禁打了个激灵。文涓迎上前,关心地打量过来,道:“美人可还好?”

    西跨院除去守着的内侍,伺候的人皆已被带走。暮色朦胧,廊檐下未掌灯,不知何处的寒鸦,嘶哑叫唤。

    “我没事。”江舲摇摇头,拢了拢衣襟道。

    “外面冷,美人关些回去吧。”文涓道。

    江舲回头望去,突然转身进屋,掀帘冲进卧房。

    惊魂未定倚靠在床头的高才人,闻声惊坐起,见是江舲,面色逐渐变冷。

    “我与你无冤无仇。”江舲实在控制不住,问道:“还是,我得罪了你而不自知?”

    高才人诧异了下,嘲讽地道:“宫中无人不知,江美人愚钝,木讷,偏偏得了皇上的欢心。其实,她们都看走了眼,江美人心机深着呢,将所有人都骗了去。”

    “为何?”江舲执着地问道。

    “你从撷芳阁离开那日,我在门边看着你离去。当时我很羞愧,害怕,恨。我喜滋滋地受着你虚假的恭维,等着住进主屋。谁曾想,你转头就封了美人,搬到了人人艳羡的繁英阁。我怕你报复我,夜里觉都睡不安稳。”

    高才人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蓦地笑了:“我平时无事的时候,不是望着主屋,便是在主屋外走动。我很呐,主屋空着,我被拒之门外,而你,却什么都有。”

    记得以前苏月也对江舲说过相似的话,人的恨意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她恍惚了下,道:“所以你要去争,去抢,要诬陷我。”

    “我并未说谎啊,真有了身孕。”高才人抚着小腹,眼神一下变得温柔起来,轻声道:“可惜,我没能留住他,大前天滑了胎。”

    江舲吃惊地望着高才人,她的神情癫狂,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真是假。

    “我其实早些天就知道有身孕了,谁都不敢告诉,生怕出了差错。可惜啊,我再万般小心,还是没能留住。”

    高才人眼泪流了出来,她看向江舲,泪眸中迸发出的恨意,让人不由得后背发寒。

    “你可知道,滑胎有多痛?我觉着快死了,活不下去了。我这辈子,就只得这么一个骨肉。”

    江舲想起高才人在库房倒下时的痛苦神情,怪不得她那般真切,原来真有过切肤之痛。

    “等你也滑胎的时候,你就能明白了。”高才人阴恻恻地笑,咬牙切齿地诅咒。

    江舲被她笑得毛骨悚然,恼怒道:“你自己滑了胎,与我有何干系!”

    高才人狰狞着道:“你管着灯烛处,月例中的蜂蜡,我从不曾见到过。你敢赌咒发誓,若你贪了去,你就被天打五雷轰!”

    江舲只觉着无语,道:“我不与你玩这些小把戏,蜂蜡短缺,并非一天两天。我从没想过要管事,接手灯烛处亦非本意,压根没管过。你不敢找赵德妃,却来找我,你是看我好欺负罢了。”

    高才人垂下眼眸,淡淡道:“我说过,从没怪到你身上。你不配,占着那个位置,更不配。”

    江舲一愣,想着最近的风波,道:“你看我不起,却借着早已没了的胎儿,故意闹得这般大,明里暗里都指向我。你肯定想过后果,要是被识破,你的下场该当如何。若非有人许诺了你好处,便是你真疯了。”

    高才人合上眼,半躺在那里,不再做声。

    江舲盯着她,片刻后转身出屋,没再回头。

    为财为情为名为利,世间种种,不外乎如此。

    回到繁英阁,江舲一进屋,就感到暖香扑鼻,她诧异了下,道:“还未到开炉节,何处来的炭?”

    青纹上前伺候江舲脱下风帽,道:“早些时候,张善送了两筐上好的银丝炭来,说是皇上的旨意,天气寒冷,先不管开炉节,拢了薰笼御寒。”

    江舲心道原来是元明帝,垂拱殿冷冰冰,他自己也受不住。

    更衣之后,江舲用过晚饭,坐在榻上吃茶,沉思着最近接连发生之事。

    指使高才人跳出来的用意,始终在灯烛处。因为,灯烛处原来关系着林贵妃与赵德妃。

    林氏进贡灯烛,赵德妃管着灯烛,两人能一直平安无事,灯烛的事情没闹开,因为彼此都不干净,各自有得利。

    赵德妃将灯烛处的事交了出来,江舲接手管上一年半载,赵德妃以前账目不清不楚的地方,一笔抹了去,与她再不相干。与林贵妃之间曾有的微妙平衡,则由此被打破。

    两虎相斗,总有一伤。揽月殿蜂蜡出事,林贵妃与赵德妃两只猛虎,一并被兽夹所伤。

    而江舲自己虽无辜,被牵扯进去算作添头,顺手一起收拾了。

    到底是谁呢?

    江舲捧着香茶冥思苦想,觉着人人都有嫌疑。突然,她脑中灵光闪过,双眸一亮。

    只要做过,便会留下痕迹!

    第28章

    黄梁与宋宫正正在廊檐下说着话, 从小院外走来一行人。为首之人身着一袭绯色罗袍,腰束革带,脚蹬乌靴。白皙的面孔, 在灯盏下仿若夏夜中的栀子花。

    那人抬起手,身后几人停下脚步, 离得远远站着。他走到廊檐下,宋宫正颔首招呼, 他颔首回礼, 对黄梁道:“老黄,又办案了?”

    袁都知袁长生, 勾当皇城司,日夜守卫巡逻皇宫。他巡逻到此, 黄梁也不回避, 情不自禁自禁瞥了眼宋宫正,看到她古板的脸变得柔和,暗中骂了句:“生得再好看, 也是个阉人。这些妇人, 真真是见识浅, 眼中只看得到颜色!”

    “撷芳阁那边的人都安排好了?”黄梁点头, 眼神却不由自主在他脸上, 腰间来回扫视。下意识扶了扶自己腰间绷着的革带, 将突出的肚皮往里吸了吸。

    “你开口发话,我正准备亲自走一趟, 保管万无一失。”那人笑起来, 眉毛一挑,眼眸流波。

    黄梁朝天翻了个白眼,哟了一声, “这是皇上的旨意,我可使唤不动你。”

    “瞧你。尽说些气话。你我都在皇上跟前当差,哪有使唤不动的道理。”

    袁长生又笑,朝黄梁抬了抬下巴,“你忙,我先去那边瞧瞧看。”

    黄梁嫌弃抬手,“去去去,别在这里耽误了我的正事。”

    袁长生咄地一声,转身潇洒离去。黄梁盯着他修长的背影,嫉妒地啧啧两声,听到屋内动静差不多了,与宋宫正一并进屋。

    阴暗冰冷的屋内,豆大的灯盏氤氲,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宽长凳上趴着两个一动不动的宫女,豆绿色的衫裙,浸上斑斑血迹。

    “可愿开口说实话了?”黄梁袖着手,问道。

    拿着棍杖的内侍上前,道:“还是先前的话,说是高才人确实怀了龙胎,前些天滑胎了。高才人悲痛过度,受了大刺激。想着被克扣了蜂蜡,差她们去找了猪血,去库房找江美人,将滑胎的事,怪罪到江美人头上。”

    宋宫正伸手在两人鼻下试探过,只见气若游丝,眉头微皱,朝黄梁示意,两人再走了出去。

    “红叶绿枝两人胆小,到高才人身边伺候时日不久,吓上一吓,什么都招了。眼下出气多进气少,怕是半条命都没了。我估摸着,她们所言为真。”

    听了宋宫正的话,黄梁眉头一皱,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郑太医正与吴太医都诊断过,称高才人气血两亏,定是因着滑胎所致。只是,此事非同小可,灯烛处那边方氏一死,揽月殿发生之事,线索就彻底断了。我就怕,这两件事有关联,皇上将差使交给你我,到时看走眼,差使砸在了手上。”

    宋宫正欲言又止,黄梁见状,不悦道:“你吞吞吐吐作甚,有事不妨道来!”

    “我觉着,此事非同小可。偏生就一直在灯烛上做文章,内藏库那边可不好惹。”宋宫正忧心忡忡道。

    “内藏库再不好惹,能越过皇上去不成?”黄梁嗤笑一声,道:“反正,皇上让你我查什么,你我就如实查。”

    宋宫正没再多提,黄梁与内藏库都知蔡万峰面和心不和,他巴不得内藏库出事。

    “江美人还真是有福气,这次也躲了过去。”宋宫正转开话题,笑道。

    黄梁也感慨不已,道:“人的运道,真是说不清楚,那江美人说是木讷,心中却有数。平时一声不响,在撷芳阁时说的那些话,比得上刑部大理寺的官员了。”

    宋宫正当时不在,好奇道:“真有那般厉害?”

    “厉害倒算不上,江美人就不是厉害之人。关键是,她的话,皇上听进去了。”

    黄梁袖着手,呵呵两声,道:“高才人曾有身孕之事,我得先去回禀皇上,这里就交给你了。”

    宋宫正应了声,转身走到门边,朝屋内瞄了眼,冷冰冰道:“送到柳树巷去。”

    柳树巷是生了疾病宫女内侍的安置之所,如果能熬过去,便回到宫中继续当差,如果熬不过去,破苇席裹住。一埋了事。

    袁长生到了撷芳阁,守在门前的内侍,远远就迎上前,恭敬地道:“大伴来了。”

    “都看好了?”袁长生往里面走去,随口问道。

    内侍赶忙跟上前,道:“大伴放心,都好好看着呢。”

    院中一片昏暗,袁长生道:“且将灯笼点上,高低仍是才人,不可缺了吃食。”

    内侍忙让人去点灯,取吃食热水。袁长生四下走动过,带着人离开。

    黄梁回到垂拱殿,如实向元明帝回了话。许久,他才听到元明帝说道:“让人好生伺候着,过上两日,送到皇庙去吧。”

    “是,奴婢这就去。”黄梁躬身后退,心道高才人幸曾有过皇嗣。否则,真真小命难保。

    只这一出去,以后再也回不来,青灯古佛过一生了。

    元明帝突然道:“你且等着,灯烛处那边…….你将参奏内藏库,市易务的折子取来。”

    黄梁心中一惊,旋即暗喜。元明帝要查内藏库,蔡万峰定会倒大霉!

    *

    重华宫。

    “娘娘。”绣云急匆匆进屋,低声道:“高才人身边的红叶,昨儿个花了五十个大钱,托采买的人买了一罐子猪血。今朝采买的人将猪血给了红叶。”

    林贵妃神情凝重,道:“高才人以前并不出挑,她定是有所图。蜂蜡一出事,我当时就将林氏的买卖交了出来。福庆宫也跟着皇上不愿闹大,丢了尙仪局出来。皇上不愿意闹得太大,气过一场,此事也就揭了过去。灯烛处方氏死了,高才人又闹得这般大,此事,只怕不会善了。”

    绣云觑着林贵妃的神色,担忧地道:“娘娘的意思,娘娘会有麻烦?”

    林贵妃垂着双眸,陷入了沉思中。

    查内藏库的话,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要动一动。

    翌日,江舲起身用过早膳,拿起灯烛处账目看了起来。

    文涓送完食盒回来,低声道:“美人,听说绿枝红叶被打得快断了气,连夜送到柳树巷去了。高才人暂且没事,还留在撷芳阁。说是她小产了,待养好身子之后,就送去皇庙。”

    江舲听过柳树巷,她怔了下,叹了口气,道:“皇庙至少比柳树巷好,人至少能活。唉,短短时日内,撷芳阁就送了两人进皇庙,可见还真是不吉利。”

    文涓忙笑着道:“美人也是从撷芳阁来,如何就不吉利了?”

    江舲心道她在撷芳阁时,也没太平过。自从来到繁英阁,事情同样一桩接一桩。

    “高才人那边,可查到了别的事情?”

    文涓摇头,“奴婢就不知了。”

    江舲已经有打算,眼前还有一堆事要头疼,一时无暇顾及太多,问道:“文涓,你对灯烛处的宫女可熟悉?”

    文涓道:“奴婢到了美人跟前当差,前去领过两次灯烛,与她们打过几次交道。美人得皇上看重,灯烛未曾被克扣,她们也客气得很。”

    “我以前在撷芳阁时,从没见过蜂蜡。”江舲晃了晃账本,苦笑道:“高才人前来吵闹,其实她并未撒谎。”

    “美人并不知情,这些也算不到美人头上。”文涓忙安慰道,摸着茶盏温了,重新斟了热茶。

    江舲拧起眉,道:“这些天我没管,灯烛处的人还在继续克扣。我没碰克扣下来之物,被谁揣进了荷包中?”

    “美人,可要奴婢将巧心与兰芸叫来问问?”文涓也答不上来,迟疑着道。

    “嗯,你去吧。”江舲说道。

    文涓便前去将巧心兰芸叫了来,两人进屋见礼,江舲指着锦凳让她们坐,她不会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这些天克扣的灯烛,你们谁拿了?”

    巧心兰芸刚在锦凳上坐稳,闻言身子一晃,彼此对视一眼,脸都发白。

    “奴婢不敢,请美人彻查。”巧心低头回道。

    兰芸跟着道:“美人,只管账目之事,其余的一概不知。”

    “高才人身边的红叶绿枝,被打得半死,送到柳树巷去了。”

    江舲出言威胁,不动声色瞧着她们的反应。见两人都神色惊惶,缓缓道:“以前的账目,我不追究了。但是,你们必须如实交代,克扣下来的东西,到了谁手上,你们也别想隐瞒,毕竟灯烛处那么多人,纸包不住火。”

    说罢,江舲暗自得意不已。瞧她,真是大有长进,还会恩威并重了。

    巧心兰芸头都快埋到地里去,却绝不吭声。

    江舲先前的得意,一下散了。她斟酌了下,试探着问道:“是你们不敢说之人?”

    巧心涨红了脸,带着哭腔道:“美人明鉴,奴婢真没拿。”

    兰芸咬了咬唇,还是一语不发。

    江舲泄了气,她做不到将她们逼进柳树巷,叹道:“行,我也不逼你们了,那我就将灯烛处的人全部换掉,你们去别处当差吧。”

    巧心兰芸大惊,江舲要真把她们换掉,她们是女史,说不定被指去做粗使宫女。

    “江美人,奴婢真真是没拿啊。”巧心起身跪在地上,兰芸一并起身跪了下来。

    巧云哀求道:“求江美人饶了奴婢吧。奴婢,奴婢…….”她一咬牙,小声道:“奴婢都交给了钟尙宫,钟尙宫拿去给了黄嬷嬷。”

    兰芸犹豫了下,低低道:“巧心说得是,这些天江美人没管事,钟尙宫让奴婢与巧心,将余下的灯烛都送了去。以后奴婢会留给江美人,不会再给钟尙宫。”

    江舲心想果真是赵德妃,不过,她以为赵德妃不会那般蠢,只怕有人借着她的名头拿了去。

    她笑了下,道:“各处的灯烛,照着份例,该是多少便是多少,不得克扣。你们要继续留在灯烛处当差,以后就没有油水了。”

    两人一下脸色涨红,巧心飞快偷瞄江舲,见她正看着自己,慌乱地垂下头,那些辩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兰芸听江舲言中之意,知晓她们也得了好处,识相地没有做声。

    只说了几句话,江舲就感到累了,不想再多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考虑一下,以后该如何办。”

    两人忙施礼告退,文涓道:“既然她们靠不住,美人不如将她们都换了。”

    “换谁?”江舲摊摊手,无奈地道:“别处换来的人,也不一定可靠。何况,灯烛处属尚书内省管,换人要大动干戈,得皇上点头。”

    文涓一想也是,道:“美人,不如让奴婢去盯着几天。”

    江舲心中一动,道:“你别去,让青纹去。除去如数发放,内物料监送进来,也要人看着。”

    青纹在江舲心里远不如文涓可靠,但她聪明。若是她看出差错,那她就真有鬼。

    如阿箬芳荷这样的笨蛋,文涓就能将她们轻松制住。聪明却有二心之人,留在身边就是火药桶。

    文涓愣了愣,问道:“美人可是不放心青纹?”

    “你与青纹很要好,信得过她?”江舲好奇问道。

    文涓一下不敢回答了,她与青纹虽同在御前,却并不在一处当差。青纹品行如何,文涓也不敢保证。

    这时,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江舲转头看去,青纹掀开门帘,屈了屈膝,道:“江美人,林贵妃来了。”

    江舲懵了下,顿时紧张不已。

    无事不登三宝殿,更何况是深藏不露的林贵妃!

    第29章

    江舲忙出去迎接, 林贵妃走路很快,转眼间便来到屋前。她姿态优雅,走动间, 裙摆只如微风吹过河面,轻盈荡漾。

    “贵妃娘娘。”江舲紧张地屈膝见礼, 侧身在前,将林贵妃往厅堂迎。

    林贵妃如寻常那般, 神情淡淡道:“叨扰了。”

    “不敢不敢。”江舲回了句, 请林贵妃在上首坐下,文涓青纹奉了热茶上前。

    林贵妃端起茶盏吃了好几口, 放下茶盏后,道:“早起回事的多, 忙得连茶都顾不得吃。”

    “贵妃娘娘辛苦了。”江舲干巴巴道。

    林贵妃轻点着头, 不知是在承认辛苦,或只是惯常的动作。她四下打量了一圈,清冷的脸上不见半点波澜。并未将繁英阁曾属中宫当一回事。

    “最近发生了好些事, 皆因灯烛而起。揽月殿上的蜂蜡无故熄灭, 方氏自尽, 高才人吵着称滑胎。林氏以前供着宫中的灯烛, 你同样受了不小的牵连。”

    林贵妃声音平静, 不急不缓说道:“你我皆算是受害之人, 我掌管宫务这些年,定得罪了不少人。一时分不清楚, 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 要置我,林氏于死地。不知江美人可有得罪过谁?”

    江舲愣了愣,听林贵妃话中的意思, 她们既然都是受害人,算是同盟了。

    与狼共舞需要高强的本领,江舲对自我认识很清楚。且她以前本是背景板,从未主动得罪人,如实道:“我没有得罪过谁。”

    林贵妃道:“江美人可还记得以前的苏才人苏月?”

    江舲明白林贵妃的意思,道:“我记得,苏月与我同住一屋,她在中秋宴席上污蔑我要害人。”

    “苏月很是聪明,并不亲自动手,怂恿许氏出头。许贵人与江美人也无冤无仇,她听了苏月的话,与之为谋来害江美人。”

    江舲只是不善表达,当时没反应过来的事,闲暇时仔细一琢磨,也就回过了味。

    安排座位之事,苏月肯定办不到,有人在背后帮她。但苏月被罚到皇庙,她却没有供出主谋。看来,有人看出了苏月的想法,在背后顺水推舟而已。

    林贵妃道:“江美人处处与人为善,我自相信你。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美人不再如从前。美人的份位在后宫中虽算不得高,管了事,住在繁英阁……”

    她抬手朝屋中指了指,嘴角浮起极浅淡的笑:“就是碍了他人的眼,挡了他人的道。”

    江舲诚恳地道:“我真正愚钝,实在不知挡了谁的道,贵妃娘娘可能指点一二?”

    林贵妃道:“我以为,江美人没挡任何的道。江美人是皇上亲封的美人,亲指的寝宫,亲口同意赵德妃将灯烛处的差使交予你管着。若有人不服,让她们去找皇上去,让皇上也给她们提升份位,指寝宫,指差使。可惜,并非人人都如我这般以为。柿子捡着软的捏,不敢质疑皇上,全都冲着江美人来了。”

    一席话,说得江舲差点热泪盈眶。从未有人问过她的意见,她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了活靶子。

    只因,她们都欺软怕硬!

    林贵妃含笑道:“江美人莫要妄自菲薄,你并不愚钝。江美人昨日面对高才人时,冷静沉着,应对得当。换做是我,还真是百口莫辩,戕害龙子的罪名,彻底洗不清了。”

    江舲嗖地冷静下来,胸口的激荡迅速退得干干净净。她认为自己愚钝,并非妄自菲薄,亦不自卑。林贵妃明显在捧杀她,要是听了她的夸赞,便不知天高地厚往前冲,她便成了为苏月冲锋陷阵的许贵人。

    林贵妃觑着江舲的神色,话锋一转,道:“江美人,我今朝来,是想着请你帮忙。昨日你能冷静处理,心细如发,能想到旁人想不到之处去。江美人如何看方司灯之死?”

    江舲见林贵妃并非要借她之手去做事,提上去的心,暂时落回肚中。她昨晚就想过,方司灯虽自尽,线索却并未断。

    因为,方司灯自尽,需要有动机。江舲不知方司灯出身背景,在宫中势力。要弄清楚这些,她需要时日。

    林贵妃对后宫了若指掌,她去查的话,不消多久就能如数掌握。

    江舲有些拿不定主意,她都能想到之处,林贵妃她们想不到。她斟酌了下,问道:“贵妃娘娘,方司灯是何处人,家中有哪些亲人在,在宫中可有交好之人?”

    林贵妃道:“方司灯并不姓方,在先帝时期,八岁被采买进宫,跟着教习方女史学习规矩礼仪。她称家中亲人都已经不在,拜了方女史为义母。方女史在她十岁那年因病去世,她从跑腿的粗使杂役做起,后来升了司灯。方司灯从不与人交恶,亦不喜与人结交,向来独来独往。至于方司灯家乡何处,名录记载得并不清楚,只知她是甘州府人。”

    江舲心道果然,林贵妃早就想到了,她早就查过方司灯,找不到线索罢了。

    “名录上,可有方司灯本来的姓氏?”江舲问道。

    林贵妃怔了怔,道:“我须得去亲自看一看。若有的话,江美人打算如何做?”

    江舲沉默了,方司灯犯下滔天大罪,要是查到她还有家人亲族,他们会一并受到牵连。

    八岁被卖进宫,方司灯要么家境贫寒,要么被家人所不容,故意卖掉了她。

    林贵妃不动声色打量着江舲,她心中大致有了想法,便也不催,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江舲左右挣扎,终于放弃了。她认为,所谓的权谋,是人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再加以算计。她不禁自嘲,自诩痛恨权谋,实则是她做不到。

    方司灯之事,在她这里,就到此为止。

    “对不住,贵妃娘娘,我不知该如何做。”江舲说道。

    林贵妃望着江舲,静默片刻,放下茶盏站起身,道:“江美人既不知,我便不多问了。江美人,我虽不管灯烛处,对灯烛还略知一二。你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重华宫找我。”

    江舲忙道感激,将林贵妃送出门。天放晴了,太阳隐约可见,站在廊檐下,仍寒意阵阵。

    青纹进屋收拾茶盏出来,江舲道:“你先放下吧,我有些事与你说。”

    回屋后,江舲把派她去灯烛处的事说了,“等下你便去吧,劳你多费些心,莫要出了差错。”

    青纹神色愣愣,似乎颇为意外。过了片刻,她恭敬应是,将茶盏收到耳房后,便前去了库房。

    江舲呼出口气,回去次间继续看账目。文涓提着银丝炭与薰笼进屋,她惊讶地道:“还未到开炉节,何处来的炭?”

    文涓往薰笼中夹着炭,道:“御前张善送了来,说是皇上的旨意,虽未到开炉节。天气寒冷,不拘节不节,先拢了炭盆取暖。奴婢等会给美人装上熏球,捧着暖手。”

    银丝炭几乎无烟无味,文涓装好手炉递给江舲,支起窗棂,留着条小缝透气。

    江舲捧着小巧精致的鎏金熏球,无论她如何滚动,里面装着的炭都不会掉出来。她玩得爱不释手,好奇问道:“我怎地没见到过,你从何处拿来?”

    “是张善与炭一并拿了来,定是皇上赏了美人。”文涓说道。

    江舲哦了声,道:“鎏金贵,还是铜的贵?”

    “美人真是!”文涓无语,嗔怪地道:“当是鎏金值钱,宫中工匠的手艺,民间哪能比。宫中之物,美人难道还想着拿去换银子不成?”

    江舲心道元明帝算是大方了点,熏球不仅值钱,还有用,闲闲道:“我就是问一问。”

    “美人在外面可不能问了。”文涓眼珠转了转,见四下无人,走到江舲身边,小声说了起来。

    “以前高老夫人就闹了笑话,听说她进宫来探望德妃娘娘,德妃娘娘赏了她鎏金的香炉。她拿着香炉去当铺死当,当铺的朝奉眼毒,一眼就认出是宫中的宝贝。当铺在私下里敢收,赵氏的仆从也不知避着人,大而化之拿了去。眼见有人瞧着,朝奉苦不堪言,只能忍痛拒了。后来消息传了出来,京城无人不知。皇上也得知了,连着赏了赵氏几只鎏金的香炉,佛像。德妃娘娘与赵嫔到皇上面前跪了许久,半年都不曾见高老夫人进宫。”

    江舲听得兴致勃勃,暗自嘿嘿。要是有人发怒,是拿值钱的东西砸她,砸得满头包她也觉着值。

    不过,江舲不解道:“赵氏穷得要当宫中御赐之物了?”

    文涓道:“有些高门大户,看着光鲜罢了。府中主子一大堆,吃穿用度皆要上乘,进项少,开销大,渐渐入不敷出,靠着典当填补度日。”

    江舲想到贾府,“倒也是。宫中赏赐之物,只能供着。赵氏姐妹都进了宫,赵府算是外戚,排场丢不得,撑起来不易。”

    说到这里,江舲脑中灵光闪过,陷入了沉思。

    赵府缺银子,赵德妃手上若有的话,肯定会补贴。宫中的布匹,米面粮油炭冰等等,克扣下来皆能换钱。

    赵德妃只掌管了灯烛与茶,花木,其余分别由林贵妃与柳贤妃管着。

    灯烛的支出,在皇宫开销中占比甚微。克扣下来的那点灯烛,赵德妃还要分些给底下办事的人,一年得不了几个银子。

    苍蝇腿再小也是肉,赵德妃拿出来给了江舲,除非她要图更大的利!

    江舲思索着皇宫消耗最大,最贵之物,当布匹莫属!

    布匹贪不得,一是太过明显,二是布料做成衣衫,容易褪色破旧。

    穿戴事关皇家脸面,出来见人瞒不住。她以前的四季衣衫,从未被克扣过。

    若是宫中采买布匹,那便不同了。

    “你可知道,宫中的布匹从何家采买?”江舲问道。

    “美人难道不知?”文涓讶异不已,道:“林氏在蜀州,蜀州的绸布天下闻名,宫中的锦绸,皆是林氏的买卖。听说榷场那边,与番邦的买卖,林氏也有份。”

    江舲顿时心下了然,赵德妃放弃灯烛处,盯上了林氏的布匹买卖。她还未来得及从灯烛处彻底抽身,揽月殿上蜂蜡出了事。

    林贵妃与赵德妃都没讨了好,一起折损了进去。

    谁得利,谁便是凶手。

    江舲心头一跳,眼前渐渐浮起一道人影。

    第30章

    如果林贵妃与赵德妃一起被算计, 后宫就落入柳贤妃之手,她是最大得益者。

    不过,江舲摇摆不定, 随即推翻了先前的想法。

    毕竟,林贵妃与赵德妃都育有皇子, 还是元明帝唯二的儿子。

    柳贤妃所出的皇子早夭,扶养生母早逝的公主萧玉棠, 娘家普通寻常。她平时深居简出, 寡言少语。江舲与她见过几次面,她安静得像是道影子, 毫无存在感。

    江舲恍惚记得还未完结的书中,柳贤妃一直在, 主要是林贵妃与赵德妃的争斗。

    苏月与她都是背景板, 高才人冒出来,原书剧情中并未有灯烛引起之事。故事走向早已与原书中不同,已经不能作为证据。

    就算是查出贪腐, 灯烛上有问题, 林贵妃与赵德妃并不会因此被彻底打倒。而且她们都聪明, 在文德殿时, 江舲见她们隐约有联手之意。

    看情形, 林贵妃与赵德妃都并未怀疑柳贤妃, 否则,两人早就该反扑了。

    如果柳贤妃是背后操控者, 能在背后无声无息掀起这般大的风浪, 只会比江舲考虑得更周全。

    柳贤妃所图,总不会仅仅是后宫的权势吧?待林贵妃或赵德妃儿子登基,贵为太后都保不住她。

    至于其他嫔妃, 赵嫔与赵德妃不和,亲姐妹彼此之间了解最深,赵嫔不是赵德妃的对手。赵德妃因此损失惨重,赵氏跟着受连累。赵嫔无法脱离赵氏,她这般做得不偿失。

    李婕妤等人,在原书中着墨不多。在江舲看来,她们手中无权无势,无宠,哪怕有心都无力。

    江舲想得头疼,最终却一团乱麻。她扔掉账目,瘫倒在榻上哀嚎。

    文涓习以为常,她抿嘴一笑,拿了锦被搭在江舲腰上,提着炭框出门。

    江舲搂着鎏金熏球躺了一会,阿箬从门帘外探进脑袋,见她并未睡觉,便道:“美人可有空?”

    “何事?”江舲瞥见芳荷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起前来找她,便坐起了身。

    阿箬与芳荷一起走了进来,两人互相看了眼,一幅推着对方先开口的表情。江舲看得无语,道:“有话就直说,不然我没空了。”

    “美人。”阿箬一听急了,马上道:“美人,奴婢与芳荷都闲着,可以帮青纹一道去库房看着。”

    芳荷点头,道:“青纹一人看不过来,要是出了差错,美人又得烦心,奴婢与阿箬想着帮美人分忧解难。”

    江舲乐了,她并不生气,智商碾压的爽快,反而让她神清气爽。

    阿箬志在升女官,芳荷想多赚些银子出宫。

    “做不了女官,也捞不到银子。”江舲慢悠悠,毫不留情戳破了两人的那点小心思。

    阿箬耷拉下脑袋,弱弱狡辩:“奴婢没想过要升女官,只想……”

    江舲抬手,打断了她与急着想解释的芳荷,正色道:“红叶与绿枝半死不活被送到了柳树巷。”

    柳树巷的鼎鼎大名,宫女内侍无人不知。阿箬芳荷瞪大眼,脸色渐渐泛白。

    江舲看着她们,突然想到林贵妃赵德妃估计也是这般看她,顿觉着没劲极了:“你们别多想了,老老实实当差。如果你们实在觉得别处更好,我成全你们。”

    阿箬芳荷大惊,抢着道:“美人,奴婢不敢。”“奴婢不想走,美人别赶我们走啊!”

    “出去吧。”江舲浑身无力,不欲与她们多说。

    两人赶忙屈膝退了出屋,江舲睁眼望着头顶,忽地就想通了。

    她没做亏心事,该紧张的不是她,纠结实属庸人自扰。

    青纹聪明能干,库房有她看着,一切安然无恙。

    风平浪静过了几日,这天文涓提着食盒进屋,江舲看到她肩膀上的水珠,不禁问道:“下雨了?”

    “时而下一阵,雨不大,奴婢没打雨伞。”文涓望外拿着饭菜,阿箬在一边帮着忙,插嘴道:“雨虽不大,湿气直往骨头缝里钻,比下雪都要冷,美人可冷?”

    屋内拢了薰笼,暖意融融。江舲摇头道不冷,坐下来用饭,“既然天冷,你们也快去用饭,等下凉了。”

    阿箬忙出去了,文涓站在那里没动,见她走远了,小声道:“美人,奴婢先前去膳房取饭菜,听说市易务采买米面的两人,前天被黄梁叫了去,就没再见过他们。”

    江舲一愣,揽月殿熄灭的蜂蜡,终于燃烧到了内藏库。

    “内藏库是蔡万峰管着,他可有事?”江舲忙问道。

    文涓道:“蔡大伴管着偌大的内藏库,平时忙得很,很少见到他的人。底下的人,断不敢随意议论他,奴婢不知他的消息。”

    现在只查了市易务的两个小喽啰,应该还不到蔡万峰头上。能掌管金山银山的内藏库,蔡万峰肯定开始警醒。

    元明帝这是打草惊蛇,还是敲山震虎,江舲就无从得知了。

    江舲心事重重用完饭,午间歇息了一会起来,外面雨下得细细密密,次间一片昏暗。

    “美人可是要去库房?”文涓见江舲看着窗棂外,与阿箬一起麻利地收拾着榻上的被褥,问道。

    天气虽冷,下雨湿漉漉,江舲始终放心不下,道:“我还是走一趟吧。”

    “奴婢伺候美人一起去。”文涓将被褥交给阿箬,夹了炭放到熏球中,取了风帽雨伞木屐,伺候江舲出门。

    到了库房,青纹正在与兰芸巧心说话,看到江舲,她马上迎了上前,道:“美人来了,奴婢正要回来找美人呢。”

    江舲看着青纹难得的焦急模样,心里一咯噔,道:“出什么事了?”

    青纹拿着账目,道:“美人,沈义今朝还不见人影,库房灯烛所剩不多,顶多用上一天,明日库房就空了。”

    巧心兰芸站在一边,附和道:“库房怕走水,照着规矩,顶多备上一天的灯烛。冬日天黑得早,夜长,所需的灯烛比其他时节要多上两成。”

    “奴婢上午就去寻过钟尙宫回禀此事,钟尙宫不在,说是被宋宫正叫了去。奴婢便打算再等等,说不定沈库监下午就送了来。”

    市易务每日都会送灯烛到库房,缺一天不打紧,缺两天的话。偌大的皇宫,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账目给我瞧瞧。”江舲道。

    巧心忙上账目奉上,江舲接过一看,这两天各处的灯烛,如常发放了下去。如重华宫福庆宫等,所领比平时要多近一成。

    江舲对青纹巧心道:“你们一起去内物料监找沈义,若他不在,找内物料监的监官。就说库房没灯烛了,让他们赶紧送来。”

    她再对兰芸道:“你在这里张罗领灯烛之事。”

    几人分头去忙,江舲进了库房,看到里面框子空了一半,唉声叹了口气。

    文涓跟在江舲身边,低声道:“美人,奴婢觉着,沈义应当是出事了。”

    江舲嗯了声,道:“还有钟尙宫。”

    文涓吃了一惊:“钟尙宫?”

    江舲神色凝重,道:“灯烛处虽是我管着,司灯司属于尚寝局,巧心称先前已去找过钟尙宫,她人不在。尙寝局哪能就那么忙了,钟尙宫人不在,八成是出了事。”

    文涓惊疑不定地道:“方司灯之死,莫非与钟尙宫有关?”

    “方司灯一死,就已经查过钟尙宫,她能安然无恙,应该没查出什么。若她真被宫正司的人带走,应该是因为别的事情。”

    江舲说着,愈发不安,叫了小宫女,“你去找一找钟尙宫,就说我在库房等她。”

    小宫女忙去了,江舲在库房值房等着。领取灯烛的人渐渐到来,库房的灯烛,不断少下去。

    青纹巧心身上衣衫濡湿,急匆匆跑了回来。江舲一看她们的神色,心中大致就有了数。

    果然,青纹道:“美人,沈义与内物料监的监管都不在,留着当值的人不敢做主,说是有规矩,必须等他们回来。”

    江舲倒不生气,对此已有心理准备。她以前很天真,以为所有的事情,只要做好了计划,就能有好的结果。后来做过社畜之后,发现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一件项目的完成度,并不在于计划,而是执行。

    至于究竟是黄梁带走内物料监的人与沈义,未提前做好安排,还是有人在从中作梗,江舲就不清楚了,她全屋必要弄清楚,元明帝黄梁都搞不定之事,她绝不会掺和。

    随后,小宫女也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美人,奴婢没见到钟尙宫,说是钟尙宫去了宫正司,就没有回来。”

    江舲点头道:“辛苦了,你们去忙吧。”

    小宫女忙道不敢,惊慌不定地退下。巧心看向廊檐那边,焦急地道:“美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江舲道:“灯烛虽不在库房,内物料监有,急什么。”

    巧心一愣,急道:“美人,内物料监的人不给,库房这边拿不出来。宫门关了之后,打开须得惊动皇城司,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麻烦。”

    内物料监的灯烛库房在宫外,每日由人专门送进宫。皇宫有几重宫门,京城的城门,皇城外城由皇城司守卫。后宫以及垂拱殿部分,涉及到女眷,则由内侍内省的护卫。

    眼见人心惶惶,江舲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元明帝。

    雨下得没完没了,木屐带起的水珠,溅到裙摆上,雨随着风往身上脸上扑。

    熏球的炭早已变凉,江舲想着要见元明帝,心情堪比上坟。拖着沉重的步伐,好不容易来到垂拱殿门前,望着牌匾,直恨不得掉头就回。

    “江美人可有事?”守在门口的内侍,见江舲在门前来回徘徊,上前见礼道。

    江舲僵硬的脸勉强动了动,道:“我去见皇上。”

    内侍疑惑地让开,让人进去回禀。

    前殿御书房,元明帝坐在御案后,神色阴沉听着黄梁的回话。半晌后,他咬牙切齿道:“狗东西!朕定饶不了他,剥了他的皮!”

    黄梁见元明帝发怒,心中虽得意蔡万峰倒霉,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害怕,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张善悄然在门口探头,见屋内气氛不对,慌忙要退出去。

    元明帝正在气头上,厉声骂道:“作甚鬼鬼祟祟!滚进来!”

    张善暗自叫苦不迭,一个美人而已,早知就不来替她通传了。他战战兢兢上前禀报道:“皇上,江美人求见。”

    元明帝一时以为听错了,“什么?”

    张善不明所以,赶忙再说了一遍。元明帝半晌没动,蹭地站起身往外走,“她在何处?”

    “皇上,照着规矩,江美人不能到前殿,如今在寝宫偏殿等着。”张善忙道。

    黄梁忙跟了上去,元明帝走到门口,脚步一顿,道:“你去准备些点心吃食,要多些。”

    她总是腹诽他小气,仿佛亏待了她,让她饭都吃不饱。多准备些吃食,好堵上她的嘴!

    张善忙拔腿跑去传话,元明帝走了两步,猛然一顿:“去琼华阁,多点几只薰笼,要暖和些!”

    若在寝宫见她,保不齐她会以为,他要睡她!

    她早早就喊着冷,假装身子弱,想着装病躲懒。多笼几只薰笼,让她无话可说!

    黄梁躬身应是,面上不显,暗中却惊诧莫名。

    瞧元明帝的阵仗,仿佛他去后妃的寝宫中,后妃迎接他一般!

    元明帝抬了抬衣袖,清了清嗓子,手负在后,施施然朝琼华阁走去。

    连谢恩都不见人影,平时成天睡大觉,在繁英阁闭门不出。如今她主动到垂拱殿,真真是稀奇!

    她到底来作甚,可是终于懂得来谢恩了?好些天没听到她的心声,回想起来,真是让人怀念。

    元明帝控制不住心头的期待与激荡,脚步越来越快,大步流星冲进屋。

    只瞬间,元明帝的脸黑沉如锅底。

    她久违的心声,在耳边嗡嗡:“哎呀,黄梁原来不忙。真是晕了头,早知直接找他,这样就不用见牛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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