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张善动作快, 领着内侍宫女捧着点心吃食鱼贯进入,薰笼暖融融,香炉吐着龙涎香。
元明帝看得眼睛疼, 对着见礼的江舲,板着脸道:“你来找朕……”想起她并非是来找自己, 话在舌尖一转,硬生生接下去:“有何事?快些, 朕忙得很。”
江舲忙道:“是臣妾的错, 臣妾不该来找皇上……”
元明帝鼻子都气歪了,厉声打断江舲:“快说, 究竟何事?”
江舲吓了一跳,马上将库房灯烛的事说了:“臣妾担心灯烛送不进来, 想着快些解决。”
元明帝皱起眉头, 对黄梁道:“怎么回事?”
黄梁也暗自叫苦,道:“奴婢已经安排好,让内物料监另安排人送灯烛到库房。奴婢这就去查明, 究竟何处出了差错。”
江舲心道果然黄梁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 不过, 他也是想当然, 以为一声令下, 底下的人都会照章行事。
且事情有轻重缓急, 眼下重点不在查明究竟谁在捣鬼,先将灯烛送到库房为首要。
江舲道:“黄大伴, 你先让人送灯烛到库房, 其他的慢慢查,劳烦你了。”
元明帝颇为意外地看了眼江舲,心道她还算有几分小机灵鬼, 先前在撷芳阁时就处理得很妥当。
内藏库蔡万峰收受贿赂,吃要索拿,账目不清不楚,底下的人也不干净。
内藏库虽是元明帝的私库,亦肩负着国库的功用。若被朝臣知晓,只怕会闹得收不了场。
元明帝沉吟了下,道:“你让张善亲自走一趟,传朕的旨意,明早务必将灯烛送进宫。蔡万峰那边,你亲自去盯着,别闹得满城风雨。”
黄梁赶忙去了,江舲松了口气,屈膝道:“臣妾告退。”
“既然来了,外面下着雨,坐吧,待雨小些再走。”元明帝指着圆鼓锦凳,在对面的榻上坐下,端起茶盏吃了起来。
江舲只能依言坐下,端起热茶吃了口。屋内熏笼太热,龙涎香太浓,她觉着气都快头部过来。接连吃了几口茶,随手拿了块糖咬了口,顿时眼睛一亮。
糖不太甜,里面含有松子,蜂蜜,蜜香松子的香气,萦绕在唇齿之间。含着糖,江舲心情愉悦起来,暂且忘了屋中的憋闷。
元明帝不动声色将江舲的反应瞧在眼里,不知为何,他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她总算没嫌弃挑嘴。
江舲低眉敛目端坐着,连着悄悄吃了两块糖,与元明帝一并干坐着,开始觉着不自在起来。
“他不忙吗?不日理万机吗?雨要是一直下,难道我就要住在这里了?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江舲脑中胡思乱想着,脚尖摩挲着厚厚的羊毛地毡,“好柔软啊,应该很贵。小气,只自己用,有本事也雨露均沾啊!”
听到她荒腔走板的声音,元明帝本来想笑,见她又开始编排自己,再笑不出来,问道:“灯烛处那边可有难处,看中谁做司灯?”
江舲一听,飞快嫌弃眼皮望去,与元明帝的视线相对,被抓住的心慌,让她冲口而出道:“难得很,臣妾一个都没看中。”
元明帝不禁笑起来,道:“有那么难?”
江舲懊恼了下,干脆豁了出去,如实道:“难得很。臣妾不会识人,怕选错了人,到时候出了差错,臣妾难辞其咎。”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元明帝来了兴致,放下茶盏,微微俯身过去,准备好生教她。
江舲暗自腹诽道:“真是废话,我都没看中谁,当然是看谁都值得怀疑。你不如干脆说谁能用,到时候出错,与我无关就行了。”
元明帝满腔的教导之意,被她打击得全消。瞪了她一眼,暗骂了句孺子不可教也,“你是她们的主子,要是出错,你照着规矩罚她们,看她们敢不听话。”
江舲表面恭敬应是,暗戳戳飞快反驳:“你还是皇帝,朝臣官员都不敢背着你贪腐了?难道贪腐的朝臣官员,你都按照律令抄家砍头了?”
想到内藏库的那群阉人,元明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一下来了脾气,暗自咬牙,今天不训得她服服帖帖,他就不是萧恪!
“只一味打压也不妥,须得恩威并重。”元明帝说道,觑着她的手悄然伸去拿糖,表面恭顺,实则心不在焉,脸色沉下去,道:“且仔细听着!”
江舲吓了跳,拽着糖在手心,一动不动坐着端正聆听。元明帝哼了声,继续道:“你指一人管着,不时敲打,若出了差错,只唯她是问。若差使办得漂亮,你时常赏赐一二,此便是恩威并重。”
“得皇上教导,臣妾深感荣幸,没齿难忘。”江舲规规矩矩谢恩,心里白眼都快翻上天:“打一棍子给几颗糖嘛。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管着这些破事,我没得半点好处,不克扣她们的灯烛。又没多拿一份钱,赏赐从哪里来。真是糖不给我吃,只给棍子了。”
元明帝只感到无力至极,他简直是对牛弹琴。她除去贪吃贪睡,还贪财!
唯一的可取之处,就在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思及此,元明帝望着江舲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听到她那般多的心声,她虽一身的缺点,实则柔软,良善,澄澈如朝露。
江舲转头朝窗棂外看了眼,道:“皇上,雨停了,臣妾告退。”
元明帝对江舲的小心思心知肚明,不由得嗤笑。他还有一堆事要忙,便大人大量不与她计较。
觑着案几上堆满的点心吃食,元明帝很是大度地道:“就你喜欢吃这些甜滋滋的糖,且都拿了去吧。”
江舲手心还拽着那颗糖,谢恩之后,将手心的糖放进装糖的匣子,抱在怀里屈膝告退。
元明帝没想到她手还真是快,先前居然抓了一颗糖拽着,不禁无语至极。
旋即,元明帝又暗暗决定,待下次要好生教训她。万事讲究过犹不及,须得克制。喜欢的吃食,她大快朵颐,不喜欢的吃食,连看都不看,如三岁小儿般挑嘴。
江舲捧着糖匣子走到屋外,文涓迎上前,接过匣子,将熏球交给她:“奴婢重新添了炭,美人抱着暖手。”
屋内暖和,外面寒意扑来,江舲打了个寒噤,忙将熏球贴在脸上取暖,捡了颗糖放在嘴里含着,含混道:“你也吃一颗。”
垂拱殿护卫众多,文涓抿嘴笑道:“多谢美人,奴婢待无人的地方再吃。”
江舲想起元明帝的“恩威并施”,她讪讪扯了扯嘴角。待文涓这般,好似也是恩威并施。
出了垂拱殿,文涓照着江舲的话,吃了一颗糖。她惊叹地道:“美人,这松子糖真香。”
“嗯,等下回去之后,你取一些去吃。”江舲不像元明帝,很是大方,只给糖不打棍子。
文涓伺候江舲这些时日,知晓她大方随和,也不推辞,高高兴兴应了,问道:“美人,库房那边的灯烛如何了?”
江舲点头,“皇上下令张善亲自去取,应当无碍了。”
雨后的地面湿哒哒,江舲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往前冲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文涓唬得赶忙上前,着急地道:“美人可还好?”
江舲动了动脚踝,长松了口气,道:“没事。”这时,她想起高才人在夹道口假装摔倒的情形,脑中轰地一声。
在元明帝的生辰上,蜂蜡熄灭,引起他的震怒。
随后方司灯自尽,高才人跳出来生事,甚至她一并被牵连进去。
所有的种种,皆是冲着元明帝而去,逼着引着他查!
元明帝让黄梁亲自盯着蔡万峰,他十有八九出了事。
江舲所知晓之人,已有米面采买,内物料库,库监沈义,尚寝司钟尙宫。
皇宫中柴米油盐酱醋茶布匹等从全天下采买,进贡,涉及到朝臣与地方州府的官员。
例如蜀州林氏一族,买卖背后的大东家,十成十都有权贵的身影。
内侍内省,尚书内省,内藏库上下,不知多少人会受到牵连,甚至前朝官员也难以幸免。
林贵妃退得很快,赵德妃亦一样。高才人之事后,她几乎深居简出,不发一言,明显是在回避。
她们其实已经联手反击,内物料监那边阳奉阴违,便是一种回应。
元明帝讲恩威并重,天子之威,同时也要施恩。
除去会考虑到不引起朝堂动荡,内侍宫女乃是天子近身之人,元明帝会更加忌惮。
毕竟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皇帝的命金贵。皇宫是元明帝的家,家不能乱。
江舲估计元明帝会高拿轻放,但对幕后主使之人来说,已经足够。
这一查,不止后宫格局会大变,前朝以及皇商等,都会动一动。
林贵妃与赵德妃元气大伤,在后宫经营这些年的人脉,能留下几成,尙无从得知。
最关键之处,林贵妃林氏家族的损失,赵德妃赵氏,亦失去了钱财来源。
立储乃是朝政大事,元明帝的喜爱远远不够,要朝臣的支持。
拉拢结交朝臣,一要金钱,二要人脉。
此次虽斩不端她们的根基,但足以让她们伤筋动骨。
江舲禁不住浑身哆嗦,腿没出息发软。
她遇到的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等一众嫔妃,从来都是轻言细语,言笑晏晏,客气而委婉。
却兵不刃血,招招致命!
回到繁英阁,文涓赶忙去多拢了一个薰笼,道:“美人冷得脸都发白了,快去榻上歇着。”
江舲欲哭无泪,她不是冷,而是害怕。
踢掉鞋子上榻,靠着软垫捧着匣子,一颗颗嚼着糖吃。甜蜜下肚,江舲勉强平缓了些。
怕炭憋着人,文涓将窗棂打开一条缝透气,见状笑着劝道:“美人少吃些,仔细牙疼。”
江舲低头一看,匣子的糖被她吃掉了大半,忙交给文涓道:“这些你都拿去。”
文涓收起匣子,道:“美人喜欢,奴婢替美人留着。”
江舲摆手,道:“你且拿着,我不吃了。”
文涓沉吟了下,道:“匣子的糖多,奴婢拿去与青纹阿箬芳荷她们分着吃,说是美人的赏赐,让大家都甜甜嘴。”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有劳你了。”江舲揉着眉心,她真正晕了头,幸好有文涓提醒。
患寡不患均,几颗糖而已,皆大欢喜,好过其他三人心生不满。
江舲吃多了糖,晚饭吃略微吃了几口。天气太冷,早早就洗漱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江舲被轻轻摇醒。她睡眼惺忪看到文涓站在床头,神色掩饰不住地紧张:“高才人中了炭气,人没了!”
第32章
江舲呆呆坐在床上, 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认为,高才人不是被灭口,便是加入旺火中的一滴油。
“美人管着灯烛处, 撷芳阁那边来了人回禀报美人。”文涓从箱笼中翻了厚风帽过来,边伺候江舲穿衣边说道。
青纹拿着装好炭的熏球进屋:“外面冷, 美人拿着熏球。”
文涓看了眼熏球,顺手接了过来, 道:“青纹你去备好灯笼。”
青纹应声出去了, 文涓将熏球塞在被褥底下,小声道:“林贵妃她们应当都已经得消息赶去撷芳阁, 美人得快一些。奴婢先将熏球留着,美人等下也不必梳妆了。青纹怕美人冷着, 考虑不周。高才人曾与美人起过争执, 美人若穿戴齐整过去,仔细那些人嚼舌根,美人是前去看笑话了。”
江舲脑中一片混乱, 压根没考虑到这些。她嗯了声, 将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出了门。
夜空是无尽的黑, 廊檐下灯盏氤氲, 寒意凛冽, 像是细树枝抽打在脸上, 呼吸间皆是白雾。
青纹提了宫灯来,文涓接了一盏, 两人一前一后, 随侍江舲前去撷芳阁。
夹道静谧,脚步声回荡,灯盏幽幽。
江舲望着眼前些许的微光, 踩在湿润的青石上,一步步向前走着,只觉着寒意从脚底心升上来,浑身冰凉。
她要是一步踏错,夜里奔丧之人,便成了她。
到了西跨院门口,林贵妃一行恰好到来。江舲忙停下脚步见礼,她颔首道:“江美人也来了,咱们快进去吧。”
江舲说是,随着林贵妃一起进院子。她发现林贵妃不施脂粉,发髻松松挽在脑后。想必是得到消息,匆匆赶了来。
想到文涓的提醒,江舲暗暗呼出口气,见林贵妃已经进了院子,忙低头跟了上前。
高才人被元明帝惩处,待她养好身子之后,前去皇庙修行。虽吃穿用度不缺,院中只有两个粗使嬷嬷伺候。
两个粗使嬷嬷脸色惨白,披头散发战战兢兢上前请安。林贵妃目不斜视走进次间,江舲落后一步跟着。
次间窗棂大开,寒意呼呼灌入,屋中雪洞一般冷,炭气早已散去。
卧房的帘子卷了起来,高才人直挺挺平躺在床上,面庞鲜红,好像醉酒睡着了一般。
江舲直愣愣盯着,不由得回忆起见到方司灯尸首时的情形。她们都年轻,姣好,鲜活。
无声无息,猝不及防中,陨落。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请安声此起彼伏。元明帝在前,赵德妃柳贤妃在后,与当值的太医一起进了屋。
江舲没想到元明帝会来,回过神,随着不知何时垂泪的林贵妃见礼。元明帝脸色难看至极,目光在床上的高才人身上停留了瞬,转身来到正厅。
“怎地回事!”元明帝在屋中央站定,厉声道。
门外的粗使嬷嬷慌忙进来跪下,两人趴在地上,吓得簌簌发抖。
一人颤声说道:“回皇上,高才人身子弱,屋中多点了两只薰笼。奴婢恐高才人被炭憋着,次间的窗棂,奴婢在睡前留了一条缝透气。奴婢夜里起来如厕,看到高才人的屋子窗棂紧闭。奴婢以为是风将窗棂吹得合上了,奴婢吓了一跳,忙使劲推,发现窗棂从里面栓上了。奴婢赶忙进屋,一口气吸进去,奴婢差点晕倒,撑着去打开窗窗棂透气。进屋一瞧,高才人……高才人她已经没了”
另一嬷嬷道:“奴婢听到她的叫喊声,赶着前去一瞧,帮着喊了许久,高才人确实仙去了。奴婢不敢做主,让人去回了管事的几个娘娘主子。”
前去查看过的太医走了出来,回道:“皇上,高才人面色血红,与炭气中毒无异。薰笼中的炭已浇熄,臣瞧过,是上好的银丝炭。”
江舲只一听,便知道高才人之死,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炭气中毒,且是她自寻死路,从里面关了窗。
原先伺候高才人的宫女红叶绿枝被挪到了柳树巷,死活不知。西跨院只有粗使嬷嬷,元明帝下旨让她好生养身子,吃穿用度并未克扣,薰笼中点着上好的银丝炭。
粗使嬷嬷应该有一点不曾撒谎,起初窗棂是打开一条缝的状态。毕竟炭气中毒有个过程,起初是醉酒的状态,高才人可能清醒呼救。
撷芳阁除去高才人之外,在东跨院还住着两个无品级的御侍。两间跨院中间隔着小庭院,高才人闹出动静的话,有可能被她们听见。
除非窗棂是高才人自己从里面关上,她便不会挣扎求救。粗使嬷嬷不曾发现,就合情合理。
高才人滑胎,她伤心过度,又被送往皇庙,青灯古佛一生。她想不开,干脆一死了之。
一切听上去都无懈可击,江舲却不相信。上次质问过高才人为何会那般做,指出人许诺了她好处,她没有回答。
被送进皇庙,应该不是高才人想要的好处,还有其他的东西。
方司灯也是一样,究竟给了她们何种许诺,才会令她们铤而走险,连死都甘愿?
元明帝脸色阴沉,他一时不曾做声,垂下眼眸,道:“伺候的人不尽心,拖下去照着宫归处置。”
内侍立刻上前,将瘫倒在地的粗使嬷嬷拖了出去。元明帝垂下眼眸,道:“高氏滑胎之后,身子弱,一病不起而殁。高氏生前柔婉恭顺,依照美人份位下葬。”说罢,大步离去。
江舲见元明帝将高才人之死,定位为滑胎之后病逝,便知他不欲闹出大动静。
至少在明面上,不会再追查高才人的死因。
林贵妃对柳贤妃道:“你管着尙仪局,安排收敛治丧仪仗的事,就交给你了。”
柳贤妃一样不着脂粉,她眼眶泛红,看上去一脸的伤心,点头应下,对随身伺候的石嬷嬷道:“去将陈尚宫叫来,赶紧换上寿服,收敛入棺。”
石嬷嬷打发宫女去传话,忙着安排丧事,西跨院忙碌起来。
赵德妃始终不曾做声,只握着帕子蘸着眼角,不时拭泪。她不着脂粉,上挑的眼角,有些耷拉下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神采。
林贵妃停留一阵便离开了,赵德妃随后与柳贤妃打过招呼,起身离去。
江舲见只剩下她与柳贤妃,斟酌片刻,道:“娘娘忙得很,我就不留在这里添乱。娘娘若有事,叫人来支会一声就是。”
柳贤妃看向江舲,温和道:“我就是动动口,自有尙仪局的人去操持。这里又冷又乱,江美人快回去歇着吧,仔细冻着了。”
江舲迎着柳贤妃那双黑黝黝,深不见底的双眸,心底无端发紧。她屈了屈膝施礼告退,走出西跨院,还感觉到那双眼眸,在身上来回打转。
回到繁英阁,已近黎明时分。江舲脱掉衣衫上床,眼皮酸涩难受,如何都睡不着。
方司灯与高才人的尸首,在眼前交错浮现。江舲不由自主裹紧了被褥,依然觉着阵阵发冷。
她起初以为,与苏月之间的小打小闹叫做宫斗,简直可笑至极。
如今,江舲只祈盼着,别稀里糊涂被卷进去,枉送性命。
天一点点亮了,江舲不敢多睡,歇了小半个时辰,便起了身。洗漱用过早点之后,前去库房。
张善正指挥着内侍,搬动灯烛进库房。他见到江舲前来,上前见礼道:“江美人来了,放心,奴婢已经将昨日欠的灯烛,连着今日的灯烛,一并送了来。”
江舲顿时松了口气,道:“辛苦你了。”
张善道不敢,唤来与巧心兰芸正在对账的内侍,道:“这是新上任的内监吴长贵,以后灯烛之事,江美人找他便是。”
吴长贵瘦得像猴,人也像猴一样机灵,脸上堆满笑见礼:“江美人,奴婢与巧姐姐兰姐姐正在核数。江美人自放心,奴婢一根灯芯,一滴灯油都不会少。”
沈义的差使被取代,看来他凶多吉少了。江舲对吴长贵颔首,客气地道:“劳烦你了,你去忙吧。”
吴长贵施礼退下,江舲沉吟了下,问张善道:“钟尙宫去了宫正司之后,便不见人影,你可知她情形如何了?”
张善愣了下,神色复杂道:“江美人,奴婢听说过,宫人一旦踏进宫正司的门,若一天半天都没消息。只怕是走着进去,抬着出来了。”
江舲怔住,心情像是此刻天空般,灰扑扑,闷得慌。她哦了声,“我知道了。”
张善觑着江舲的神情,未再多言,抬手告退。
不安笼罩在库房上空,宫女们都小心翼翼。江舲站着看了一会,叮嘱了青纹她们几句,回了繁英阁。
到晚间,阿箬去膳房取饭食,回来惊恐地告诉江舲:“美人,内藏库都知蔡万峰死了。听说以前的蔡管事,是蔡万峰的远房侄子,他也被拿了去,被打死了!”
江舲紧张起来,将文涓等四人都叫到跟前,沉声叮嘱道:“你们不要去乱打听,乱说话!要是闯了祸,只有死命一条!文涓,你去跟外面当差的,仔细交代过,不怕死的,自管去!”
文涓忙去了,青纹她们神色惊惶,连声应是。
高才人以美人的身份下葬,棺木搬进了撷芳阁的正屋。在屋前庭院搭起苇棚,远支宗室,品级低的外命妇前来哭灵祭拜。
照着规矩,后宫嫔妃的丧仪,会在朔望设置大奠。高才人的棺木在撷芳阁停灵七日,移灵到奉先寺,择吉日葬在皇陵。移灵那日是二十三日,未逢着朔望日。
江舲与高才人去世后的品级虽相同,资历在她之上,只需在大奠时前去祭奠则可。
宫中风波诡异,人人都小心行事。江舲自是谨言慎行,在规矩礼仪上,宁缺毋滥。
在移灵的前一天,江舲午后起来,准备前去上柱香。
刚走出门,与垂拱殿的内侍迎面遇上,他上前见礼,道:“江美人,皇上宣你前去。”
江舲便先去琼华阁,元明帝上下打量着她,皱眉道:“你穿着这一身作甚,谁让你替她服丧了?”
“臣妾并未服丧,明朝将移灵,臣妾前去上柱香。”江舲道。
元明帝指着锦凳示意她坐,道:“她生前冤枉你,你倒大度。”
江舲谦虚了句,心道:“礼多死人也不怪,难得能观摩死后的丧事规格,当然要去。”
元明帝无语凝噎,懒得听她嗡嗡嗡,道:“既然灯烛处的司灯,你迄今都没选好。尙寝局你都管着吧,从偌大的尚寝局里挑,总该选得出来满意的人。”
江舲瞪大眼,一下傻在了那里。
谁得利,谁便是凶手。
现在,元明帝让她管整个尚寝局,她成了得利之人!
第33章
阿箬芳荷好比是江舲的一面镜子, 两人时刻提醒她,要有清醒的自我认知。
在以前,自命不凡顶多找骂, 在这里,是找死。
一只老虎捕杀了一头野猪, 猎人发现了,以为不劳而获, 喜滋滋去捡。
结果不言而喻, 猎人与野猪都成了老虎的猎物。
江舲急了,脑子不听使唤, 冲口而出道:“皇上,臣妾不管, 打死都不管!”
从未敢有人直面驳斥天子, 元明帝霎时沉下脸,道:“大胆!你竟然威胁起朕来!”
被元明帝一骂,江舲顿时清醒过来, 忙道:“皇上, 臣妾连灯烛处都管不好, 何况是尚寝局。臣妾恐管得一团乱, 辜负了皇上对臣妾的信任。”
她表面说得恳切, 心中却在不断咆哮:“尚寝局要管给皇帝铺床叠被, 车马轿子,后宫掌灯, 花花草草, 灯烛,五花八门乱七八糟,一想就头疼。好处没有, 一堆破事,谁要做啊!”
元明帝气恼不已,暗骂她真是鼠目寸光,给她天大的恩宠,她却始终惦记着那点好处。
他本想直接戳穿,她心中的那点小九九,他听得一清二楚。话到嘴边,终是忍住了。
若是揭穿,恐自此以后,再也听不到她的心声。
人心隔肚皮,她的所思所想,他都一清二楚。
无论前朝或后宫,甚至全大胤,元明帝最最信任之人,当属江舲。
元明帝斜撇着她,嫌弃地道:“朕知晓你没出息,无需时刻挂在嘴边。”
“你才没出息,全家都没出息!”江舲耷拉着脑袋不语,心乱如麻,不住地骂道:“知道我没出息,还要我做事!后宫那么多厉害的人,你不选,发什么癫!”
元明帝深吸一口气,将怒意生生压下去,语重心长道:“这些天你管着灯烛处,也不见出事。你见库房灯烛不足,急着来找朕处理,可见你还是有几分机灵。”
“这算哪门子的机灵,这明明是最基本的责任心!”江舲心道,只觉着无语至极。
早知道她就撒手不管,让整个后宫都跟穷人家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你公道公允,不曾短缺谁的灯烛。”元明帝耐着性子,说着江舲的长处。
越说,元明帝眼神越柔和。她虽周身的缺点,心地真正干净。
“公道公允成了惩罚,早知我就克扣了!”江舲抿着嘴,后悔不迭。
元明帝被噎住,她就禁不起夸!
“皇上,臣妾惶恐。后宫如赵嫔,李婕妤林婕妤,夏美人等都比臣妾的份位高,聪慧能干。臣妾管灯烛处,已是僭越不知天高地厚,何况是僭越。”
江舲狠下心,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腿,不住地告诉自己:“哭,哭,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她抬眼望着元明帝,哀哀切切道:“臣妾……臣妾请皇上收回成命,饶了臣妾吧!”
元明帝神色古怪,强忍着方没笑出声。
瞧她语气僵硬,不见半点眼泪,装都装不像,真是白掐了自己!
“休要胡闹!抗旨不遵,该当何罪!”元明帝一口回绝,省得她再小动作不断。
江舲生无可恋,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元明帝看着她没精打采的模样,语气软了下来,道:“秦尙宫忠心可靠,做事周到细致,有她帮着你,你何须担忧?”
“秦尙宫?”江舲愣了下,一下振奋地来,急着问道:“秦尙宫是皇上亲自挑选的人?”
元明帝差点气笑了,她的小心思昭然若揭。
秦尙宫既是他亲指的人,她便要做甩手掌柜,尚寝局若出差错,与她毫无干系。
元明帝没搭理她,指着案几上的松子糖:“你不是喜欢吃糖,怎地不吃了?”
“几颗糖就想收买我,亏你是一个皇帝,也好意思拿出手!”江舲暗中白眼快翻上天,恭恭敬敬谢恩,取了颗糖塞在嘴里。
她一直惦记着松子糖的滋味,可惜出自御膳房,平时的吃食中并无点心糖等,只能遗憾作罢。
松子糖当然收买不了她,若元明帝连松子糖都不肯出,她也毫无办法。
装糖的梅子青瓷罐,釉色温润如玉。江舲看了又看,眼都酸了。
“真是奢侈啊,一个装糖的瓷罐,比我屋中所有瓶瓶罐罐加起来都要贵重!”
元明帝气结,她真真是眼瞎,胡乱编排他!繁英阁的花瓶摆件,哪一件便宜了,皆是从他私库中取了去!
江舲吃了口茶,冲淡嘴里的甜味,道:“皇上,秦尙宫能干,深得皇上信任,臣妾以后就将尚寝局交给她管着了。司灯也由她帮着挑选。”
元明帝见糖堵不住她的嘴,一眼瞪去,道:“你才是主子,底下人做事,得要不时看着,免得她们偷奸耍滑!”
“你还记得底下的是人啊,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什么话都被你说完了,脸呢,长着就只是个装饰吗?”
江舲暗搓搓抱怨完,规规矩矩道皇上教训得是,心思微动,话锋一转问道:“青纹可是皇上亲自挑选?”
元明帝愣了下,心道她还真是有几分聪明。瞥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怎地,青纹当差不尽心?”
江舲顿时豁然开朗,青纹好比是大老板的亲信,调职到分公司扶持小领导。在大老板身边,肯定前途光明,毕竟天子近臣好升官,京官比地方大一级。
但大老板的话,又不得不听,还要做出些成绩。在青纹的心底深处,其实看不起她这个小领导。不敢使大绊子,在让人挑不出错的地方,拖上一拖,就足够让人吃足苦头。
比如上次江舲问青纹接手灯烛处的事,她就说得极为圆滑,称是元明帝的旨意,皇命不可违。听上去无懈可击,其实是在拿元明帝来压她,让她接手灯烛处的事。
后宫的嫔妃,只有暗中争权夺利,哪有将权力交出来的道理。赵德妃将灯烛交给江舲,一看就有猫腻,青纹如何能不知道。
高才人死的那晚,青纹看似关心江舲,怕她冷着,取了熏球来。当晚无论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甚至元明帝,皆是穿戴不算失礼,急匆匆赶了来。
要是她捧着个熏球,收拾装扮好前去,真如文涓所言那般,她成了去看高才人的笑话。
江舲沉吟了下,道:“皇上,臣妾想到了司灯的人选,不如让青纹去吧。青纹这些时日都在灯烛处当差,她又是皇上的人,做这个司灯是最合适不过。”
“朕是让青纹来伺候你,她去了灯烛处,你身边的人手就不足了。”元明帝皱眉道。
“臣妾又没甚大事,只三人已经足够,无需再添加人手。”江舲放缓了语速,着重强调,生怕元明帝再指一人来。
元明帝被她吵得头疼,烦躁地道:“行行行,朕且依了你。”
一下解决两件事,江舲暗自松了口气。青纹这个聪明人,她驾驭不了,以后就交给秦尙宫去管着。
“皇上忙碌,臣妾不敢耽搁,这就告退。”江舲打算前去给高才人上香,起身告退。
“时辰还早,你又打算回去歇着了?”元明帝朝窗棂外望去,有些不悦道。
江舲如实说了,心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的枕边人没了,还真是绝情,连最后一程都不送。”
元明帝顿住,心中滋味一时很是复杂。他是天子,岂有去区区才人灵堂前祭奠的道理。她的想法,实属是大不韪,不顾上下尊卑。
不过,元明帝见多了她的大逆不道,早已习以为常。她能这般想,正是她慈悲善良之处。
且去灵堂前走一走,算不得大事。元明帝沉默了下,站起身道:“朕也去瞧一瞧,你随朕一道去。”
江舲低眉敛目恭敬应是,心里却烦躁地叫嚣:“谁要跟你一起去,让人看着了,还以为你独宠我一人呢!”
元明帝斜乜了眼江舲,手指开始发痒,恨不得拧她可恶的嘴!
她想得真美,还独宠她一人,就凭着她这脾气,未曾赐死她,算得他宽厚仁慈!
“你且去吧,朕还有事。”元明帝重新坐了回去,淡淡地道。
江舲暗喜,忙屈膝告退。离开时,不由自主瞄了眼装糖的瓷罐。
元明帝将江舲的反应悉数瞧在眼里,眉毛一扬,偏生不给她!
离开琼华阁,江舲肩膀瞬时垮了下来。闷声不响往前走着,想着被强迫接下的尚寝局。
文涓跟在江舲身后,眼瞧着四下无人,小声问道:“美人怎地了?”
江舲道:“皇上让我管尚寝局。”她苦着脸,将琼华阁的事大致说了,连着唉声叹气,“文涓啊,我真是倒霉啊!”
文涓也觉着意外,她怔了怔,道:“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在美人之上,还有赵嫔李婕妤林婕妤她们,皇上却让美人管事。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要是赵嫔她们不满,训斥美人一顿,她们的品级比美人高,美人要是还嘴,便是以下犯上了。”
江舲苦兮兮道:“我与皇上说了,被皇上驳了回来。我要是抗旨不遵,就得与高才人一道上路了。”
文涓跟着犯愁,道:“尚寝局以前是德妃娘娘管着,虽说是德妃娘娘推辞了出来,美人要是接手,便开罪了德妃娘娘。尚寝局除司灯司的灯烛,司苑司的花木,才真正难做。”
宫中的花木,来自地方上贡,苑囿用温房栽种养育,内藏库还会不时到民间去采买。
江舲清楚园林花草的水深,上次苏月的墨菊,已经让她深有体会。墨菊还不算最贵,各种娇贵珍稀的兰花,牡丹才是价值连城。
司苑司管着御花园与后宫庭院的栽种养育,遇到节庆时,要用花草装点,供元明帝游幸。若某个寝宫中的花木枯死,则要补种。
花草的价钱不公开透明,一盆兰花,可能价值百两,也有可能一文不值。
苑囿隶属工部管辖,江舲怔愣了下,问道:“你可知后宫中谁的娘家在工部当差,管着苑囿?”
文涓思索了下,道:“奴婢好像听说,李婕妤的父亲原是工部左侍郎,前两年身子不好告老致仕了。她大哥恩荫出仕,在工部虞部司领了闲差,平时照看花花草草。”
江舲回想着李婕妤,她在后宫中算不得顶顶美貌,只身形高挑,肌肤格外白皙,一双猫儿眼,像琉璃般透亮。估计祖上有胡人血统,她也带着几分异域风情。
两人同时进宫,李婕妤承宠之后,便被封为了婕妤。后宫每年都有新人选进宫,她虽未生养,元明帝对她颇为宠爱,不时侍寝。
在赵德妃的生辰上,李婕妤也来了,两人看去很是亲近。
无论她们之间是真情或假意,有利益作为维系的话,这份关系就牢固了。
江舲欲哭无泪,一路思索着来到撷芳阁。庭院中搭着苇棚,哭灵的命妇在偏殿歇息。
几个宫女内侍在灵堂伺候,柳贤妃身子不好,在外面苇棚中歇息。
石嬷嬷忙碌操持安排,领着江舲进了灵堂。她走进去一看,曾经熟悉的地方,满屋缟素,变得陌生又荒凉。
原本放坐榻之处,放着一具柏木棺材,长明灯中豆大的灯火,左右摇曳。
江舲上完香,在长明灯中添了灯油,望着棺材,心情莫名低落。
有棺无椁,连楠木棺都逾制。死后葬入的皇陵,无法单独建陵,只能称作墓,依附高品级嫔妃的陵。
生前依附高品级的寝宫而居,死后也一样。
怪不得,大家都要争。
争生,也争死。
到了命妇哭灵的时辰,江舲转身离开。石嬷嬷道:“贤妃娘娘请美人去苇棚坐一坐,吃杯茶暖暖身子再走。”
江舲控制不住局促起来,硬着头皮进了苇棚,屈膝见礼。
柳贤妃身着半旧的素服,斜依在矮榻上,怀里搂着熏球取暖。她抬抬手,亲切道:“江美人无需多礼,快过来坐。石嬷嬷,给江美人倒一盏我吃的红枣汤。”
石嬷嬷斟了红枣汤奉上,江舲连着吃了几口,香甜下肚,勉强平缓了些。
柳贤妃拢了拢风帽,感慨地道:“这人一上了年岁,夏日怕热,冬日畏寒。精力也愈发不济,就一场丧事,有陈尚宫她们忙来忙去,我只看着,身子就吃不消。”
江舲不知如何接话,干巴巴道:“娘娘还年轻着呢。”
柳贤妃温和地道:“固有岁月不饶人,我是生产时伤了身子,这些年药汤不断,始终养不好。平时我身上一股子药味,怕大家闻着不喜,就不大出来见人,与后宫姐妹的关系也就生疏了。难得在这里遇到,就请你来说说话。”
“苇棚冷得很,娘娘还是进屋去歇着吧,要多保重身子才是。”江舲绞尽脑汁,吭哧着回道。
“屋中的香烛气太重,闻上一闻,呛咳得止不住。”柳贤妃自嘲地摇头,喟叹连连:“瞧我这一身的病,真是讨厌得紧。”
她朝江舲看来,“不瞒江美人,我本打算请你来帮忙,想着你灯烛处那边也忙,便打消了念头。贵妃娘娘与德妃娘娘身子抱恙,差人来与我说过,让我多看顾着一些。瞧我这身子,如何能看顾得过来。后宫姐妹众多,不如干脆大家都分担些。六局的差使,各自分一分,如此一来,大家都轻松了。江美人觉着如何?”
迎着柳贤妃深不见底的目光,江舲脸都僵了,后背阵阵发寒,如坐针毡。
只有赵德妃交出了尚寝局,柳贵妃要分差使,便是分尚寝局。
前脚元明帝才让她管尚寝局,难道,柳贤妃提早已经知晓,现在故意试探她?
第34章
柳贤妃素面朝天, 眼角浮现出细密的纹路。瘦弱的身子,温婉可亲,说话细声细气, 观其貌只是普通寻常的妇人。
她闲适地斜倚在矮榻上,看过来的目光, 犹如一座山,压得江舲几乎快喘不过气。
“娘娘, 德妃娘娘身子不好, 钟尙宫又被宫正司拿了去,尚寝局无人, 皇上便让我暂且管着。”
江舲想着元明帝让她管尚寝局的事,迟早会公布。她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 佯装不知显得太虚假, 干脆如实道来。
“娘娘的法子很好,我也认为,后宫姐妹分一分差使, 更加轻松省事。”
这句话江舲说得底气十足, 她支持分权, 各自管一处, 互相制衡。
柳贤妃似乎意外了下, 她没有做声, 只静静坐着。
江舲嗓子发紧,心像是缀了石头, 又闷又沉。坐立难安, 直想拔腿就跑。
所幸柳贤妃神色不变,很快就轻点着头,道:“你本管着灯烛处, 让你管整个尚寝局,倒也正常。如此一来,我就省了力气,不再头疼此事。我没管过尚寝局,里面的差使也不甚清楚,暂且不敢提帮你。只你若有事,来寻我便是,我们一起想法子。”
江舲之前想着搽脂抹粉,像是在脸上戴了一层厚厚的盔甲,人的本来面目都藏在后面。
跟林贵妃赵德妃一样,江舲看不出柳贤妃的任何情绪。仿佛面对已臻化境的绝世高手,她内心愈发不安,道:“多谢娘娘,有娘娘这句话,我到时候定不会客气,娘娘莫要嫌弃我才好。”
柳贤妃微笑颔首,她并不客套,“好,这里冷,你回去吧,别冻着了。”
陈尚宫等在苇棚外回事,江舲忙起身告退:“娘娘辛苦,也要多保重。”
撷芳阁一片忙碌,呼吸间皆是香烛纸钱气。内侍抬着炭,暖汤热茶送来,宫女忙着接过送进屋。
江舲站了一会,只见大家都在埋首做事,走动之间不见声响,忙中有序。
这些皆是柳贤妃的本事,江舲只佩服不已。她低头朝外走去,袁长生带着护卫在周围巡逻,见状规矩立在一旁,颔首见礼。
江舲以前远远见过几次袁长生,他身形颀长,眉眼生得尤其漂亮。不过,江舲认为他气质太过阴柔瘆人,一眼掠过便离开了。
走了一段路,文涓悄然回头,追上江舲,小声道:“美人,袁大伴他们进去了。说起来,袁大伴与柳贤妃都是兖州府人呢。”
江舲道:“哦,兖州府那般大,来自同一个地方,有甚奇怪之处吗?”
“美人说得是,宫中的内侍,好些来自兖州府沛丰县。同乡你带我,我带你,许多都沾亲带故。同乡在宫中拉帮结派,闹出不少事。后来,先帝下令,勒令同乡不得在一处当差,来自兖州府的阉人,不得到主子跟前当差,只许做些洗刷恭桶的粗活脏活。自那以后,宫中的内侍乡党方渐渐少起来。”
文涓抿嘴笑,再回头朝撷芳阁的方向看去,“生得好就不一样了,袁大伴十三岁进宫,进宫后没多久,就到了垂拱殿做跑腿的小黄门。后来皇上登基,他做了都知,护卫后宫。”
古今皆一样,生得好看之人,比起普通寻常之人,拥有更多的机会。袁长生的相貌,让他到了垂拱殿。加上他的头脑,让他走到了今朝。
江舲顿了下,道:“宫中还有多少来自兖州府的内侍?”
文涓摇头,“奴婢不知。不过,奴婢听说黄大伴就是来自兖州府。内藏库的蔡万峰来自甘州,两人一向不和。黄大伴与袁大伴算不上交好,毕竟是同乡,彼此之间客气不少。”
江舲嗯了声,神色若有所思,没再多问。
回到繁英阁,江舲脱下风帽,文涓收在怀里,她看到案桌上的梅子青釉罐,不禁一愣。
文涓也看到了,奇道:“这只罐子倒精美。奴婢去问问阿箬芳荷,是谁送了来。”
江舲道:“不用去了,我知道。”她上前揭开盖子,一股甜香扑鼻。
文涓看到罐中装着的松子糖,笑道:“原来是皇上赏赐给美人。”
元明帝是打一棍子给几颗糖,江舲暗自翻白眼,她才不稀罕。且糖对身子不好,她不想吃太多,对罐子更感兴趣。
“等下你们拿去分了吧。”江舲盖上盖子道。
文涓见江舲脸色不大好,劝道:“这是皇上赏赐给美人的东西,算是御赐之物,奴婢给美人留着。美人看奴婢们差使当得好,不时赏赐几颗,也说得过去。”
江舲叹气,闷闷不乐在榻上躺了下来。文涓不再多劝,抱起罐子,连着风帽一并收了起来。
阿箬送了茶水进屋,喜滋滋道:“美人,皇上赏赐了美人松子糖,差张善送了来。奴婢放在……咦,怎地不见了?”
文涓走了过来,道:“我收在了柜子中。”
阿箬松了口气,倒了热茶放在矮案上,道:“美人,秦尙宫来了好一阵,在偏屋等着,美人可得空见她?”
江舲一听,忙撑着坐起身,道:“你快去请她进来。”
阿箬应下出去了,很快领了秦尙宫进屋。江舲打量过去,秦尙宫约莫四十岁左右,身形微丰,圆脸,逢人便露三分笑。她上前深深屈膝下去,动作一丝不苟,道:“奴婢见过江美人。”
“秦尙宫无需多礼,坐吧。”江舲客气地道,让阿箬斟茶,“你去一趟库房,青纹不忙的话,你让她回来。”
秦尙宫斜着身子,只坐了半边的锦凳,闻言忙起身谢恩。
文涓带着阿箬走了出去,江舲问道:“秦尙宫以前在何处当差?”
秦尙宫恭敬回道:“奴婢自小伺候皇上,皇上大婚后,奴婢去了先皇后跟前当差。先皇后薨逝之后,奴婢留在坤宁宫,管着洒扫的差使。”
江舲心道原来是元明帝身边的老人,按照她的年纪,进宫至少已有二十多年。
既然她在后宫浸淫这些年,又是元明帝亲自指来之人,江舲灵机一动,顿时不客气了,直接甩包袱:“秦尙宫是宫中的老人,深得皇上信任,我就不多说了。以后尚寝局,有劳秦尙宫多费些心。若是有事的话,你不用问我,直接去跟皇上回禀,请皇上定夺。”
秦尙宫对江舲并不熟悉,来之前思前想后,做好了被新冒出头美人为难的打算。万万没想到,一来,江舲就摆出撂挑子的架势。
她愣了下,道:“美人管着尚寝局,奴婢在美人跟前当差,定会照着规矩,听从美人差遣。”
江舲见秦尙宫说得滴水不漏,言外之意,并不会因为是元明帝派来之人,便不将她这个主子放在眼里。
“秦尙宫,我不喜拐弯抹角,向来有话直说。管着灯烛处,也是德妃娘娘身子不好,让我搭把手看着。”
江舲无比真诚,无比恳切地道:“后宫都要听从皇上的旨意,尚寝局,更是皇上的尚寝局。秦尙宫来请示我,不如直接去请示皇上省事。”
秦尙宫看不透江舲的真实想法,一时不敢下决断,斟酌着道:“奴婢遵命。”
江舲愉快地道:“秦尙宫,原来在我身边当差的青纹,如今我派她在库房当差,皇上指了她做司灯。尚寝局的事情,我就不多问,瞎指挥。以后,有劳秦尙宫多费些心,你自去忙吧。”
秦尙宫忙道不敢,起身见礼:“这是奴婢应做之事,美人忙,奴婢就不多打扰了。”
打发走秦尙宫,青纹从库房回来,掀帘走进次间,上前见礼道:“美人放心,库房那边没事,巧心兰芸她们的账目,奴婢都亲自看着。”
江舲让青纹坐,道:“我叫你回来,不是为库房之事。这些天你都在库房看着,对灯烛上的事情,应该也比较熟悉了。以后你就去司灯司当差,升做司灯。”
青纹整个人都愣在那里,脸色变换不停,喜悦茫然不解交织。
江舲微笑着道:“钟尙宫不在了,尙寝局换了秦尚宫。你去收拾一下,以后就到秦尙宫底下当差做事,有事你去向她回禀就是。”
青纹心情很是复杂,她缓缓站起身,屈膝施礼下去:“奴婢这就去收拾。”
她脚步动了动,复又停下了,再次屈膝下去,道:“奴婢在美人跟前当差这段时日,幸得美人仁厚,不嫌弃奴婢愚钝,还提携举荐奴婢做了司灯。美人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定会报答美人。”
去灯烛处是提携,足以表明青纹在她身边伺候,该是何等的憋屈。
平时青纹说话密不透风,她肯定是激动,一下没沉住气,将心中的真实想法吐露了出来。
江舲不求她的报答,繁英阁庙小,请不下她这尊大菩萨,还是各自安好为上。
青纹回屋去收拾,文涓走了进来,阿箬正在收拾茶盏,江舲让她将芳荷叫了来,道:“青纹去了司灯司做司灯,以后就你们三人在我身边当差。”
文涓先前已经得知,神色如常聆听。阿箬芳荷都一脸惊讶,江舲看着她们,认真地道:“司灯司就一个司灯,想要做女官是不可能了。不过,你们要是想去尚寝局当差的话,我可以替你们去安排。”
阿箬看了眼芳荷,头摇得飞快,坚决地道:“奴婢不去,奴婢只留在美人身边当差。”
平时文涓管束着她们,对她们耳提目命。阿箬摸到了些门道,小心思转得飞快。
既然江舲有权势,将青纹升做司灯,留在她身边贴身伺候,肯定更有前途。
近来后宫不太平,权势滔天的蔡万峰一命呜呼,所得的家产,悉数被抄没。
芳荷一心想着出宫,即便到尚寝局能多赚几个银子,指不定连命都填了进去。
“奴婢不想去尚寝局,美人别赶奴婢走。奴婢以后会听话,老老实实当差。”芳荷急着道。
江舲道:“好,既然你们不去,我也不勉强。虽说少了一人,我平时也没什么事,会尽量不会让你们累着。”
几人都清楚江舲的脾性,夜里不用她们守夜,白日除去吃便是睡,从未刁难苛待过她们。
文涓笑道:“奴婢哪有累着,美人真是说笑了。不过,照规矩美人身边该有四人伺候,内尚书省何时会差新人来?”
虽向元明帝说过不再添人,他多次出尔反尔,江舲不敢断定,道:“我暂时没要人,至于以后会如何,且待那时再说。”
文涓道是,“奴婢再重新做当值的安排。”
无事一身轻,江舲重新躺了下来。她舒展着身子,靠在软垫上,舒舒服服地歇着了。
翌日,高才人移灵奉先寺。尙寝局由江舲管着,秦尙宫做了尙宫之事,后宫无人不知。
后宫与前朝最近事情不断,后宫人人自危。此事如同小石子入水,溅起水波细微荡漾,很快就无声无息了。
冬至很快来临,宫中早早就开始布置过节,苑囿送来花草,尚寝局忙着装点。
秦尙宫前来见江舲:“美人,天气寒冷,苑囿养着水仙,瑞香,腊梅,山茶等花草。苑囿的李员外郎称,今年的瑞香开得少,水仙茶花亦不多,要紧着太极殿以及垂拱殿用。太妃以及各处娘娘们,多送些腊梅来补齐。瑞香茶花水仙都比较贵重,腊梅不值钱。御花园也有腊梅,在十月下旬就开了,允各宫去剪一两枝回去赏玩。如重华宫福庆殿慈元宫几处,往年都多要瑞香,山茶。奴婢不敢做主,还请美人示下。”
江舲一听事关李婕妤的大哥,更不敢擅自更换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的花草,她马上道:“秦尙宫,往年如何,各宫的娘娘喜好何种花草,我皆一概不知。太妃是长辈,我哪敢随意做主。何况,苑囿由工部管着,前朝的事情,你得去请皇上拿主意。”
秦尙宫见江舲打定主意不管,她也头疼得很,只能前去找元明帝。
冬至天子祭祀,太庙拜祭祖宗,接见番邦的使臣。加之前朝后宫都事情不断,元明帝忙得不可开交。
在太极殿宴请过使臣,元明帝回到垂拱殿。吃了几杯酒,疲倦袭来,连朝服都懒得更换,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秦尙宫前来觐见,元明帝打起精神听了她的回禀,气得脸色铁青。
这个混账,真真会偷奸耍滑!
让她管着的事,竟然推到了他头上来。
推脱也就罢了,她身为管事之人,却不见人影,只让听差的奴仆来找他!
元明帝咬牙切齿骂了句,气得连疲惫都忘记,怒气冲冲来到繁英阁,准备找江舲算账。
第35章
江舲正在次间午歇, 元明帝猝不及防到来,她被文涓紧急叫醒,只来得及胡乱套上外衫, 头发尙披散在脑后。
元明帝走得快,他微微喘气, 盯着睡眼惺忪的江舲,气更不打一处来。
文涓在慌忙收拾榻上的被褥, 阿箬送热茶进来, 元明帝厉声道:“都出去!”
阿箬惊得手一抖,赶忙放下茶盏退了出屋。文涓担忧地看了眼江舲, 惴惴不安地退下。
江舲一个激灵,下意识抬头, 茫然看向元明帝。迎着他冰冷的目光, 慌忙避开,低眉敛目恭敬肃立。
元明帝怒道:“江氏,让你管着尚寝局, 你却阳奉阴违, 着实可恶!”
原来是因为花木之事, 反正横竖都不讨好, 江舲干脆认罪:“是臣妾愚钝, 请皇上责罚。”
“既知晓自己愚钝, 便要虚心听话!”元明帝气结,被堵得胸闷。他手一挥, 推开榻上的锦被。
正待撩袍坐下, 一股腊梅的浓香扑鼻。他愣了下,低头看去,几个香包滚了出来。
“这是劳什子东西?”元明帝伸手拿起一个香包, 凑在鼻前一闻,温热的腊梅香沁人心脾。
“回皇上的话,尙寝局送了腊梅来,这是腊梅香囊。”江舲回道。
“原来,你还知道收下腊梅啊!”元明帝嘲讽地道,在榻上坐了下来,不禁转头四望。
次间疏朗,除去几案罗汉榻,不见任何的摆设。倒是榻上堆着软垫锦被,布置得舒适极了。
想着她成日懒洋洋,赖在榻上吃吃睡睡,元明帝余怒未消,道:“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江舲规规矩矩立着,低头不语领训。她此时烦躁极了,做好了被送进皇庙的打算。
“青灯古佛一辈子,好过在宫中成日提心吊胆过日子。到处都是惹不起的人,你的小心肝,老丈人舅子们满朝堂。这样不对,那也不对,反正都是你说了算。”
江舲脑中乱七八糟想着,越来越不耐烦:“快点,给个痛快,老娘不奉陪了!”
元明帝脸都青了,她不学无术,还敢不服气,真是岂有此理!
他是天子,君臣名分不可乱,便是皇后的母家,也不敢以他的老丈人舅子自居。
他给她权势,好吃好喝养着她。她却不领情,竟然将后宫视为洪水猛兽,情愿去皇庙!
元明帝这时宁愿听不到她乱七八糟的心声,省得生气。不如直接废黜她的封号,如她的愿,送她去皇庙吃苦受罪。
“苏月也在皇庙,哈哈哈好滑稽,殊途同归了。她会不会报仇啊?不怕她,到时候她敢来,甭废话,直接动手,揍得她满地找牙!”
元明帝彻底无语,死到临头,她还有闲心胡思乱想。且闺阁女子何曾如此粗鲁,竟然想着与那市井泼妇破皮般,与人动手斗殴!
“不对,佛门清净之地,不能打架。呵呵,佛清净,庙可不清净。皇庙藏污纳垢,就是监狱版的后宫。不行!”
元明帝不知不觉听出了神,江舲突然朝他看来,道:“皇上,臣妾有几句话想说。”
“你有何话?”元明帝怔怔问道。
“臣妾想知晓,若是前朝的朝臣官员请求辞官,皇上可会应允?”江舲问道。
尙有近百的进士,丁忧满三年的官员侯官补缺。僧多粥少,吏部官员头疼,元明帝亦如此,巴不得有人辞官。
元明帝昂起下巴,傲然道:“天下之大,何愁无人为大胤效力。既不愿入朝为官,朕岂会勉强,当随他们去。”
江舲屈膝下去,道:“臣妾奏请皇上恩准,辞去尚寝局的差使。”
元明帝没曾想到,她竟然拿前朝来比喻后宫。他被噎了下,懊恼地道:“后宫岂能与前朝相提并论,你是朕的嫔妃,朕供你吃穿,金尊玉贵养着你,你理当为朕分忧解难。”
他哼了声,斜乜过去,缓缓道:“你若强将后宫比作前朝,朕姑且不与你计较。只辞官的官员,不可再领俸禄。你若不想管,朕也随你,一应的吃穿用度,月例,皆不可再得。”
“皇上,夏美人蒋美人她们与臣妾领一样的月例,却无需管事。”
江舲说完,自己也觉着可笑,暗自恨恨道:“与皇帝讲道理,真是闲得慌,活腻了。这后宫中不公平的事情,比天上的星星都多,跟他说个屁啊!行,管就管,老子要克扣,要贪污,要看人下碟,什么便宜的腊梅,给老子送最贵重的瑞香山茶来!”
元明帝这才想起,她的寝宫不见水仙瑞香山茶,只有腊梅被她做成了香包。
照理她管着尚寝局,就算再缺花草,也少不了她。
元明帝心里的那股怒气,被她一通闹腾,早就不知不觉散了。
思及她的赤子之心,元明帝语气情不自禁软和下来,道:“朕岂会亏待你,以后,你莫要胡闹才是。”
江舲欲哭无泪,元明帝打定心思让她管尚寝局,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偏偏就是她!
想着她的脾气,元明帝好脾气地教她:“苑囿那边,朕自会去查清楚究竟。眼下先紧着太妃处,其余照份位高低送去。”
江舲应是,心道:“太妃那边少不得,你的心肝宝贝也少不得。你的心肝宝贝,喜好各不相同,要是最最心肝的宝贝,只喜欢山茶,将山茶全部拿了去,其他次一等的心肝宝贝,也要山茶呢?你是皇帝,当然说得轻巧,有本事,你去送,去跟她们说!”
元明帝吃了酒,早已又困又疲惫,被她吵得头更晕了,揉了揉眉心,道:“你喜欢何种花草,且先让尚寝局送来。”
江舲其实只喜欢腊梅,对这点好处,她压根看不上眼,更不想管事,闷闷不乐地道:“臣妾无需其他,只腊梅便足够。”
元明帝不想再搭理她,着实累了,往后一倒。头枕着软垫,伴着腊梅的清冽香气,舒服地闭上了眼。
“替朕更衣。”元明帝吩咐道。
江舲见元明帝倒下就睡,顿时傻了眼。她愣了下,想着更衣的差使,当然该由近身伺候的内侍去做,忙转身出去找黄梁:“黄大伴,皇上传你进去伺候。”
黄梁领着内侍进屋,轻手轻脚上前替元明帝脱下靴子,朝服。
元明帝无需睁眼,便知晓是黄梁他们。他已无力与江舲计较,有朝一日,定会好生收拾她!
罗汉榻被元明帝占去,江舲不便回卧房去歇息,只能去了西屋书房。
说是书房,案桌上只摆着翻得快烂掉的女诫诗词两本书。笔墨纸砚倒齐备,江舲哪有磨墨写字的闲心,趴在案桌上哈欠连天,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文涓提着薰笼进来,放在江舲的身边,替她身上搭了风帽,出屋守在那里。
到了元明帝起身的时辰,黄梁等人鱼贯而入伺候。文涓赶忙让阿箬去拧了热帕子进来,上前唤醒江舲:“美人,皇上起身了。”
江舲睡得半边身子都僵硬,手臂发麻。她活动着手臂,喝了清茶漱口,将热帕子搭在脸上一阵搓揉,清醒了七八分。
元明帝平时午睡起来,总会头晕脑胀。今日歇得晚,还是歇在罗汉榻上,却难得睡了个好觉,醒来神清气爽。
看着榻上的香包,元明帝吩咐道:“以后给朕的枕边,也备上新鲜的香包。”
黄梁应诺,忙让内侍去准备。元明帝穿戴整齐,不见江舲的人影,他以为她定是又躲着去歇息了,他心情愉悦,大度地随了她。
走出次间,元明帝见江舲立在正堂,意外不已,仔仔细细打量着她。见她无精打采,一幅没睡好的模样,不由得愈发高兴:“冬至到来,朕忙得很。尚寝局的事,不可再丢下不管!”
江舲应是,元明帝负手在后,含笑扬长而去。
终于清净下来,江舲回到次间,往榻上一趟,有气无力道:“文涓,将西屋书房收拾一下,放上罗汉榻备着。”
文涓抿嘴笑,道:“等下奴婢叫上阿箬芳荷,将偏屋的坐榻抬进去,只坐榻要窄一些,比不上次间的舒适。”
只要不再趴在案桌上睡觉,江舲已经心满意足,道:“坐榻之事先放一放,你让阿箬去将秦尙宫请来。”
文涓出去传话,过了一阵,阿箬带着秦尙宫来了。
江舲也不问秦尙宫究竟在元明帝面前,究竟说了些什么,让他前来朝她发了一顿脾气,只道:“秦尙宫,先前皇上来过了。皇上口谕,苑囿花木不足,先紧着太妃处,其余照份位高低送去。”
元明帝怒气冲冲到繁英阁,江舲却毫发无损。秦尙宫心中惊异,对她不免愈发恭敬。
既然有元明帝的旨意,一切都好办看,秦尙宫自不多言,应声道,“奴婢这就去办。美人可还需要别的花草?”
江舲道不用,摆出正义凛然的架势,道:“我掌管着尚寝局,当要以身作则。且花草不足,我如何能只顾着自己享受,先以其他姐妹为先才是。若有多余的腊梅,我拿上几枝便是。”
秦尙宫忙屈膝下去,道:“美人大度,是奴婢小人之心,请美人责罚。”
江舲摆摆手,道:“秦尙宫是宫中的老人,稳重谨慎,尚寝局还得多靠你看着。花草的事耽搁不得,你且去忙吧。”
秦尙宫站起身,迟疑了下,道:“奴婢先前着实没法子,便去找了皇上,如实回禀了花草不足之事。奴婢不该擅自前去找皇上,让美人为难。”
“你我都不敢拿主意,只能找皇上解决。且是我让你去找皇上,你并非擅自前去。”
江舲见秦尙宫肯主动交代解释,低头认错,至少有担当,坦诚,她再念叨不放,就变成锱铢必较了。
秦尙宫微愣,心中感慨不已。她见多了一朝得宠,便苛刻难伺候的嫔妃。没想到,江舲虽不肯担事,却并非不明事理,睚眦必报之人。
打发走秦尙宫,江舲躺在榻上歇息。迷迷糊糊中,阿箬兴奋地跑了进来,道:“美人,张善送赏赐来了!”
江舲坐起身,茫然道:“什么赏赐?”
阿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道:“奴婢也不知,张善他们抱着匣子来,奴婢瞧着像是头面宝石!”
江舲听到金银珠宝,马上精神一震,下榻来到正厅。
张善领着内侍上前见礼,奉上匣子,传了元明帝旨意:“江美人管尚寝局有功,赏江美人玉如意一柄,金嵌红宝石手镯一只,龙涎香两匣,松子糖一匣。”
江舲暗自骂着小气,连松子糖也算赏赐。她谢恩后收下匣子,文涓掏出荷包塞给张善,他接过去,脸上笑容浓了几分,施礼告退。
金嵌红宝石手镯金光闪闪,江舲戴在手腕上试了试,取下放进匣子中。她对龙涎香不感兴趣,再拿出玉如意挠了下,暗搓搓嫌弃撇嘴。还是木做的有力道,挠得过瘾。
“糖你们拿着吃,其他的都收起来。”江舲说道。
文涓抱着匣子去收拾好,与阿箬芳荷分了糖吃,前去收拾西屋。
江舲含着糖,重新躺回榻上。此时天色已经渐晚,她怕夜里睡不着,用糖提着神。
天色一点点昏暗下来,文涓拿着蜂蜡进屋来掌灯。江舲盘腿坐在榻上,摸着额头冒出的疙瘩,郁闷地道:“文涓,你把糖收起来,大家都少吃些。”
文涓瞧见江舲的动作,端着烛台,凑上前仔细一瞧,道:“好似是长了面疱。美人快别摸,仔细会化脓。”
江舲放下手,哀嚎着道:“长在眉心,遮都遮不住,太难看了!”
“美人莫急,长在眉心,像是点了花钿般呢。”文涓宽慰着江舲,左右打量之后,眼睛一亮,道:“不若奴婢用胭脂,替美人画上花钿,美人觉着可好?”
宫中时兴装扮各式的花钿,江舲闲得很,当即点头不跌。文涓取了胭脂与细毫毛笔来,用笔尖簪了胭脂,专注地顺着面疱,画了一朵红梅。
“美人瞧瞧可满意?”文涓拿来铜镜,让江舲照着镜子。
江舲看着镜子中的人,眉间盛放着一朵红梅,令素面朝天的脸,瞬间都亮了起来。
不过,若仔细瞧,红疙瘩依旧明显。江舲念着文涓的辛苦,夸道:“你的手真是灵巧,画得活灵活现。”
文涓得了夸赞,高兴地道:“美人要是喜欢,以后奴婢都替美人画。”
江舲笑着说好,文涓捧着镜子放回妆奁台,“时辰不早,奴婢去提膳食。”
这时,黄梁与殿前内侍录事从影壁外绕了进来,他看到从正屋出来的文涓,道:“文涓你这是去何处,江美人呢?”
文涓见礼,眼觑着录事,答道:“美人在屋中,我去膳房取晚膳。黄大伴章录事来了,快请进来坐。”
江舲听到外面的说话声,霎时大惊。
章录事的大名无人不知,他是记录元明帝临幸后妃的宦官!
她不敢置信,忙跳下塌,趿拉上鞋子奔到正厅。
两人走进来,章录事拿着笔墨记录,黄梁挺直身子,神情肃穆,声音铿锵有力地道:“皇上有旨!宣江美人到垂拱殿入侍!”
第36章
照着规矩, 被皇帝宣召临幸的嫔妃,皆要盛装打扮。
江舲像是木偶一样,任由文涓阿箬梳妆更衣。
阿箬兴奋不已, 把箱笼的衣衫全部翻出来,拿到江舲身前比划, 打算选出最漂亮的一身。
可惜,去年的冬装已经半旧。今年的要新一些, 升为美人之后添了月例, 统共也只有五身。
阿箬难掩失望,翻来覆去半天, 选了件雨后天青的对襟旋袄,伺候江舲换上。
文涓手指麻利地挽着发髻, 不时觑着铜镜中的江舲, 眼神中满是担忧。
“美人瞧瞧可满意?”文涓陪着笑,轻声问道。
“满意。”江舲眼都不抬道。
文涓微愣,神色欲言又止。她让阿箬出去招呼黄梁章录事, 终是鼓起勇气, 小声道:“美人可是有心事?”
“没有。”江舲站起身, 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决, 朝外走去。
她的心事太复杂, 三言两语道不明白。文涓不一定会理解, 其实,她自己亦一团混乱,
见到江舲出来, 黄梁与章录事忙起身。文涓拿出两只荷包奉上,笑道:“辛苦二位了。”
江舲低头往外走,尽量不去听他们的寒暄。
寒意凛冽, 夜空中繁星满天,星光流转。在以前,极难见到如此璀璨的星夜。
江舲无心欣赏,只觉着星星都在看笑话。她是被奉上桌的菜,摆上精美的盘,供元明帝享用。
文涓处世周全,拿了银子打赏黄梁章录事。好似她这道菜,还要给银子,才能送到元明帝面前。
狗东西!
江舲一路骂着进了琼华阁,元明帝姿态惬意地依靠在榻上,手上捧着茶盏正在吃茶。
屋中暖意融融,角落花瓶中插着腊梅,清冽的花香扑鼻。
江舲低眉敛目,规规矩矩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坐吧。”元明帝叫起,低头吃起了茶。
“她怎地这般安静?”元明帝做好了她会乱七八糟说胡话的打算,没曾想到,她却寂静无声。
不知为何,元明帝莫名地感到阵阵局促。他掀起眼皮看去,见她谢恩后坐了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温婉柔顺,依旧无声无息。
他不禁咳了下,吩咐道:“传膳。”
黄梁走了出去,很快领着内侍宫女,提着热水帕子食匣鱼贯而入。
元明帝净手之后,接过帕子擦拭着手。他斜眼看向江舲,她手放在银盆中,纤细的手指交错搓揉着,低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净手只蘸了蘸水,怎地不干脆吐口口水抹一下呢,果然脏!”
终于听到她的心声,元明帝倒宁愿耳聋了。他木着脸,将帕子扔进银盆,在案桌前坐下。
黄梁领着内侍上前布膳,他抬手道:“都下去。”
省得她等下偷偷嘲讽,原来皇帝要亲自吃饭,亲自如厕。
黄梁领着宫女内侍退出去,屋中安静下来。元明帝瞄了眼端坐着的江舲,提壶斟了半杯酒,道:“冬日寒冷,吃些温酒驱寒。”
酒壶浸在热水中,江舲早就闻到了黄酒的气味。她应是,斟了满满的一杯,待元明帝举杯抿过之后,她侧过身,抬起衣袖微微遮挡,将酒一饮而尽。
黄酒甜滋滋,江舲抿了抿唇,再斟了一杯。案桌上摆着蒸羊羔,蜜炙鹅,清蒸鱼,水晶烩,金玉羹,瓜齑等菜式,精美丰盛。
江舲只挑了清蒸鱼与瓜齑吃了两口,其余的皆碰都不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将酒再吃得一滴不剩。
她只有一瓶啤酒的量,酒品极好,醉酒之后不吵不闹睡去。
黄酒后劲大,两杯黄酒下肚,江舲估计已经差不多,静静等着酒劲到来。
“别吃得太急,且吃些菜蔬。”元明帝不错眼看着江舲,终于不顾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皱眉提醒道。
江舲默默放下酒壶,拿起筷子夹着鱼肉,心里直骂:“瞧那小气的德行,都来陪你睡觉了,吃你几杯酒怎么了?你管老子吃不吃菜,老子不喜欢吃的,就不吃!”
虽被她暗中编排,他想要睡她。他天子胸襟,大度不与她计较。
白日曾说过不会亏待她,宣她侍寝给她荣宠,她却不领情!
后宫嫔妃众多,莫不想着能侍寝。他是皇帝,临幸她,是她莫大的荣光,还管她做何想!
元明帝铁青着脸,倒了杯酒,恨恨吃了下去。好心当做驴肝肺,他不再管她,任由她去吃。他端要瞧着,她能吃进去多少!
江舲等着酒意到来,却发现自己神清目明。过了一阵,她恍然大悟,重新提壶倒了一杯。
以前的她酒量浅,并不表示现在的她酒量浅。
江舲抿着酒琢磨,脑中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不行,我要睡他!是我睡他!”
事已至此,管不了元明帝是否干净。她向来不以为男欢女爱是羞耻之事,像男人那样掌控主动权,享受其中。
元明帝刚抿了一口酒,被她震惊得酒喷出去,大声呛咳起来。黄梁在外听到,忙冲到门口,探头朝里张望,赶忙进屋来,焦急地道:“皇上怎地了,可要奴婢传太医?”
江舲也被惊了跳,一脸莫名其妙看着元明帝,心道:“真是弱鸡崽,喝口酒都能呛着。黄梁也好好笑,跟生了大病一样,还要请太医。嘿嘿,是要请太医,治治脑子。”
元明帝气得想掐死江舲,被她一激,喘着气沉声道:“换一桌酒菜来,多温几壶酒!”
他倒要好生瞧瞧她的本事,看她能吃多少酒,等着她来睡他!
黄梁见元明帝动怒,大气都不敢出,躬身退了出去,忙唤内侍去准备酒菜。
很快,元明帝的案桌上重新摆满酒菜,他斜乜着江舲,道:“且坐过来,朕与你吃几杯。”
江舲暗骂了句,奉命坐到元明帝身旁。他抬起下巴,板着脸道:“斟酒。”
“你手长着,只拿来挖鼻孔吗?”江舲规矩斟酒,心里骂骂咧咧。
元明帝呼吸一窒,死死盯着江舲,挖苦道:“这张脸跟那台上唱大戏的一样,真是难看。”
屋中烧着地龙,热意盎然。江舲估计脸上的脂粉已经晕开,她抬手抚摸了下,拿起帕子擦拭。
“咦,别动。”元明帝拉住江舲的衣袖,凑上前来,仔细打量着她眉心的花钿。
“这是甚?”元明帝看到突起的红包,伸手去触摸。
江舲下意识偏开头,道:“皇上,臣妾生了面疱……”她脑中灵机一动,赶忙往后退,诚惶诚恐地道:“臣妾身子有恙,面露不雅,不该隐瞒,请皇上恕罪……”
“好生坐着!”元明帝似笑非笑道。
她休想找借口,区区一个面疱,快被她当做不治之症了。
江舲郁闷不已,只能回去坐下,拿起帕子继续擦拭。
元明帝望着她的眉心,忍不住道:“留着吧,遮一遮你的不雅。”
她虽腹内草莽,皮囊生得真真好。拭去面上的胭脂水粉,露出原本素净白皙的模样,衬着眉心的花钿,美如雪中盛放的寒梅。
江舲收起帕子,垂下眼眸暗骂了句:“拜托,去照照镜子吧,瞧瞧你的模样,要不是皇帝,在我们村中都娶不到老婆!”
元明帝向来自信,他英姿不凡,岂能被她三言两语打击。不过,他她父亲做了多年县令,在县衙出生长大,何来的村中之说?
想着她成日一派胡言,元明帝很快打消了疑虑,好奇问道:“好好的,怎地就生了面疱?”
江舲要是如实说出因着糖吃得太多,指不定会背他如何嘲笑。她讪笑了下,含糊道:“臣妾也不知,就突然生了出来。”
元明帝看着她心虚的模样,哪能不知她在撒谎。他君子地没去戳穿她,端起酒杯,道:“酒菜都快凉了,且快些吃。”
江舲呵呵,他主动吃酒,正中她的下怀。她端起酒,一口吃了下去,拿着酒杯向下,道:“皇上,臣妾已经吃完。”
元明帝不甘落后,跟着扬首吃尽。两人暗自较劲,你来我往吃着酒,很快两壶酒见底。
酒意终于到来,江舲眼眸泛起红意,身子发热,觉着有些飘飘然,不受控制微笑。
元明帝平时经常吃酒,酒量极好。只他注重养生之道,从未如今夜吃这般急,也许久不曾吃这般多。他的头开始发沉,知道自己已有醉意,直勾勾看着江舲,将酒杯一扔,道:“时辰不早,歇了吧。”
江舲微笑道好,快活地想道:“弱鸡!”
元明帝咬了咬牙,强压住心头乱窜的火苗,唤黄梁进屋来伺候。
等下再收拾她,要她哭天喊地!
司寝宫女早已铺好了床,另有小宫女领着江舲前去更洗。她洗漱完出来,元明帝已侧躺在床。身前的里衣半敞,一缕头发垂落在露出的肌肤上。
“他难道没洗?”江舲睁大眼,眼睛发直盯着他。
元明帝不与她一般见识,挥手斥退伺候的宫女,不悦道:“你还站着作甚?”
江舲一步步走向龙床,抬走上脚踏,垂眸看去,终于看清他微微湿润的头发,一下松了口气:“幸好幸好,他洗了一下……”
这时,她眼前一花,一头栽倒在床。
元明帝再也听不下去,伸手将她拽上床。手刚抬起,眼前一黑,她已欺身上前。
“大…….”元明帝脱口就骂,话刚出口,便急急打住了。他双眸闪亮,掩饰不住地期待。
江舲哪能让他只顾着自己快活,她当然要绝对掌控。手不客气,先验他的基本状况。
不功不过。
挑剔无用,江舲只能将就一下,盼着他能靠技巧以及耐力补足。
元明帝呼吸渐沉,酒意伴着兴奋,脑子全然不听使唤。在目眩神迷中,头随着江舲手的指引,深埋了下去。
宽敞的龙床上,被褥凌乱,脚踏上堆着元明帝被撕开的细帛里衣。
元明帝痛快得五脏六腑都在叫嚣,一瞬不瞬盯着帐顶,颤栗着长长喘息。
江舲坐起来,翻动被褥找到自己的里衣穿上,下床趿拉上鞋,被元明帝伸手拉住。
“夜里冷,你且歇在这里。”从未经历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侍寝,元明帝很是不舍她离开。
嫔妃侍寝结束之后,必须回自己的寝宫。规矩是规矩,自是由皇帝说了算。
江舲不动声色抽回手臂,道:“皇上,这不合规矩。臣妾告退。”她屈了屈膝,脚步轻快前去净房洗漱穿衣。
眼下宫中朝堂都不太平,方司灯高才人之死尚无眉目。
元明帝让她管了尚寝局,又是赏赐又是侍寝。乍一看,她真成了最得宠之人。
宠妃下场都不大好,何况她有名无实。
往常这个时候,江舲早已入睡。先前的酒意散了些,她已困倦得眼皮都快睁不开。
先前他表现平平,天子霸气,无助他一展龙威。
看情形有心无力,至少需要一两个时辰来恢复,不值得她留下。
元明帝怔怔望着江舲离开的背影,脑中浮起一个念头。
他真被她睡了!
她穿上衣衫,就不认人了!
第37章
天光微明, 琼华阁灯如白昼。宫女内侍们来回忙碌,轻手轻脚井然有序。
元明帝坐在榻上,吩咐伺候他穿靴子的黄梁:“赏繁英阁缠枝牡丹纹玉梳一柄, 雨过天青釉玉壶春瓶,白釉刻莲纹梅瓶各一只, 粉青釉八方盏一套。”
昨夜她身着雨过天青色的旋袄,颜色真如雨后初霁。她总是抱怨他小气, 连只装糖的罐子都惦记着, 真是丢了天家的脸。她那头卷曲的乌发,衬得她的肌肤比雪还要白, 如玉一般……
元明帝心头时而激愤,时而激荡。
她居然胆大包天, 竟敢强让九五之尊的帝王, 屈居于她身下伺候!
只那种滋味,真真是令他神魂荡漾,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黄梁手微顿, 悄然抬眼, 觑着元明帝恍惚的神色, 暗暗惊异不已。
嫔妃侍寝之后, 元明帝多有赏赐。昨夜江舲被临幸, 今日得赏, 并不足为奇。
只黄梁贴身伺候元明帝这些年,从未见过他甫一起身, 便迫不及待赏赐之事。
江舲所得的花瓶杯盏, 皆是元明帝指了官窑烧制,平时的喜好之物。
黄梁暗忖,看来, 那位木讷美人还颇有几分本事。
花无百日红,后宫中新鲜水灵的嫔妃,与春韭般一茬接一茬,又如秋冬草木般枯黄,凋零。
黄梁并不当做回事,恭敬应是,继续手上的动作。
穿好靴子,元明帝起身去用膳。他走了两步,脚步微顿,道:“若繁英阁来人,且传进来便是。”
按照规矩,嫔妃侍寝之后,需来向皇帝谢恩。
黄梁忙俯身,回道:“皇上,先前繁英阁伺候的文涓来过,称江美人身子有恙,恐将病气过给了皇上,由文涓前来,在外给皇上磕头谢了恩。”
元明帝听到身子有恙,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不禁暗自错牙:“可请了太医?”
黄梁忙道:“奴婢问过文涓,文涓称不曾请太医。如今正值冬至喜庆之时,不宜请太医。江美人能撑一撑,待冬至之后若不见好转,再请太医便是。”
元明帝黑沉着脸,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真真是可恶,不过生了面疱,她竟厚着脸皮,一次次拿出来做借口!
显得他非但被她睡了,还眼巴巴送礼上门谢恩,简直是反了天!
元明帝想要将赏赐收回来,话在嘴边一转,硬生生咽了回去。
天子金口玉律,岂能与她一般见识!今朝是大朝会之日,待他退朝之后,再去与她算账!
繁英阁。
江舲一整晚都没能睡好,酒后头重身子轻,恶心无力。躺在床上,跟烙饼般翻来覆去。无论何种姿势,总是不得舒服。
文涓端着炊饼汤进屋,她将碗放在高几上,撩起床帐挂好,关心地道:“美人,起来吃些炊饼汤,肚子暖和了,身子便能舒适些。”
江舲躺着不动,有气无力道:“我没胃口,待睡一觉就无事了。”
文涓担忧不已,劝道:“奴婢还是去请太医吧,美人这样下去可不行。”
酒后的感觉,江舲很是熟悉,看世界虚幻,精神恹恹。一般来说,只要能安稳睡一觉,便能恢复大半精神。顶多两天,就能彻底恢复。
江舲道不用,她揭开被褥,拂去额头上的发丝,问道:“你瞧瞧面疱是何种颜色?”
文涓凑上前仔细一看,道:“奴婢见着已经泛白。”
江舲顿时有了力气,翻身坐起,兴致勃勃道:“文涓,去拿干净的热帕子,布,铜镜来。”
文涓虽不知江舲要作甚,见她终于有了些精神,忙照着吩咐取了来。
卧房昏暗,文涓点亮了烛台,举着铜镜立在床前。
江舲擦拭干净手,对着铜镜,用力按下面疱。里面的白色脓肿,啪地一下在铜镜上溅开。
“好了!”江舲再挤了几下,用布轻轻抹干净眉心。
她最喜欢挤痘,觉着格外解压。酒后的身子不适,此时至少去了小半。
文涓看着江舲泛红肿胀的眉心,急道:“美人真是,奴婢若早知晓,就拦着美人了。美人弄破了肌肤,以后仔细留疤。何况留在眉心,想要人看不见都难。”
她沉吟了下,低声道:“皇上喜欢雅致,完美。在后宫之中,皇上最宠爱的并非林贵妃,赵德妃她们。以前的黄婕妤才最最得宠,皇上几乎天天歇宿在她那里,盛宠不断。后来,皇上突然就不去了。奴婢听说黄婕妤给皇上做里衣时,不小心伤了手背,留下了豆大的疤痕。皇上觉着黄婕妤如一块完好的玉,有了裂纹之后,便再也不美。”
黄婕妤一朝跌落,从此郁郁寡欢,前年冬日生病去世。
“没事,很快就会消下去,就算留下疤痕,过一段时日也就散了。”
江舲有经验,即便留疤,她亦无所谓。
经过昨夜,她从里到外见识过了元明帝,哪怕顶着满脸的疤,配他都绰绰有余!
眉心的小点瑕疵,她可以用花钿来修饰。
他身子的不足,此生都无望了!
文涓见劝慰无用,只能作罢。江舲重新躺回床上,闭眼努力歇息。
正在迷迷糊糊中,文涓将她唤醒:“美人,张善送皇上的赏赐来了。”
江舲只能起身,略微收拾了下,到正厅去接赏。张善脸上堆满笑,恭敬无比,客气无比地道喜,差内侍抬着匣子上前。
江舲谢了恩,文涓拿出荷包塞给张善,他接过塞进衣袖中,抬手见礼,道:“美人身子不舒服,奴婢不多打扰了,美人多保重才是。”
待张善他们离开,江舲回到次间,文涓阿箬芳荷一起抬着匣子进屋,打开取出里面的花瓶茶盏玉梳。
江舲拿起一一看过,看到官窑以及宫中的徽记,兴趣缺缺放了下来:“收起来吧。”
贵重是贵重,实则只能当做摆设,还不如金银实在。
江舲这时能深刻体会,赵德妃娘家会因为元明帝的赏赐,变得愈发困窘。
她也一样,仅仅是给黄梁张善他们的打点,已花了她不少银子。若元明帝再多来几次,她积攒下来的那点月例银,只怕是留不住了。
江舲肚子空空,脑袋晕沉,想着她的银子,此时连胸口都开始憋闷。她连手指都不想动,就势在榻上躺下来,无精打采道:“文涓,我就歇在这里,你去给我拿床被褥来。”
文涓赶忙进卧房搂了被褥出来盖在江舲身上,示意阿箬芳荷动作轻些,让江舲安生歇息。
这下江舲终于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用过饭后,精神终于恢复了些。
文涓斟了茶奉上,江舲靠在软垫上,举着粉青的茶杯端详,道:“茶杯不错,茶叶差了些。”
“奴婢在殿前当差时,听茶水房的宫女说过,那闵地上贡的溪边粟粒牙与龙凤团茶,茶汤透亮,清香扑鼻。生津止渴,还能消食呢!”
文涓坐在杌子上做香包,她自觉失言,忙赔笑道:“茶要茶引,奴婢也没吃过,就听她们说了些没影子的闲话。”
茶叶好坏真假且不提,林贵妃赵德妃等受宠的嫔妃,肯定有好茶。
文涓怕江舲听了不快,补了话来安慰她。
江舲浑不在意,她现在就像是茶叶,元明帝给她的恩赐如粉青釉盏,乞丐身上穿绫罗绸缎。
“这是今朝送来的新鲜腊梅?”江舲问道。
文涓答道:“是,先前美人在睡着,秦尙宫来了一趟,送了些腊梅来。说是垂拱殿要了好些腊梅去,如今腊梅在宫中紧俏得很,苑囿那边也所剩无几了。”
昨日元明帝在榻上午歇时,伴着腊梅的香包入睡。定是他觉着好,下令将垂拱殿的花草换成了腊梅。
上行下效,京城达官贵人们附庸风雅也好,拍马屁也罢,腊梅很快便会在京城流行开来。
到时,腊梅变成香饽饽,价钱上涨。苑囿除瑞香水仙山茶之外,连腊梅都供不上。
李婕妤大哥李员外郎消息得知快,他若长了些许的脑子,提前买入,怕是能发笔横财。
江舲朝天翻着白眼,将元明帝骂了一通。都怪他,她没了心爱的腊梅,银子也没她的份!
说曹操,曹操就到。阿箬急匆匆跑进屋,道:“美人,皇上来了。”
文涓赶忙收拾香包腊梅枝,瞧着披头散发的江舲,收拾梳妆已经来不及。她一咬牙,道:“来不及了,美人赶紧在榻上躺着。”
江舲躺了下来,文涓飞快地将被褥盖在她身上,转身出去迎驾。
此起彼伏的请安声后,元明帝大步进了次间。江舲努力装着虚弱,挣扎着起身,欲下榻见礼。
元明帝上下打量着江舲,她眉心一团红,面色些许苍白,看上去不像是病得下不了榻那般严重。
江舲挣扎了几下,不见元明帝叫免礼,心里暗骂了句:“草,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渣男!”
元明帝虽不懂何为“草”,“渣男”,但他确定江舲是在骂他。本来他尚在犹豫中,见状便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等着她下榻。
江舲拖着腿下榻,颤巍巍了两下,气若游丝道:“臣妾生着病,未能及时远迎,请皇上恕罪。”
元明帝冷眼在江舲身上来回打转,她的罪,岂只是未能及时恭迎圣驾。凭着她披散的头发,凌乱的衣裳,御前失仪,便能治她个大不敬的罪!
“江氏,你的面疱之症,还真是沉疴难起。”元明帝俯身逼近,双眸直视着江舲,一字一顿地道。
江舲慌得后退,撞着榻跌坐下去。她心虚气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元明帝哼了声,撩起衣袍在江舲身边坐下,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他神色不悦地盯着她的眉心,沉声道:“你这面疱,如何成了如此模样。好生生的脸,以后便破了相。”
“臣妾面上不雅,请皇上恕罪。”江舲偏开头,规规矩矩低眉敛目,心里却骂道:“乱动手动脚的人最讨厌了!我的脸,关你什么事,破相也比你好看一万倍!你要是看不惯,你该反省自己,是不是你眼睛的问题,眼瞎心瞎!”
元明帝气得一甩手,指尖余留的细腻,勉强让他没转身就走。
“你还知道不雅!”元明帝斜乜过去,看到她的眉心就来气,干脆别过头,不再看她。
黄梁领着文涓上前奉茶后退下,朝政繁忙,元明帝好不容易得闲。始终惦记着她,急匆匆来到繁英阁,茶都顾不得吃。
被她一气,元明帝更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吃了半杯。
“这套茶盏,你可喜欢?”元明帝摸索着釉的裂纹纹路,慢吞吞问道。
“皇上御赐之物,臣妾深感荣幸,喜不自禁。”江舲口是心非答着,心里却想着:“我喜欢的是金银,真金白银!请赏赐我金银,拿金银砸向我吧!”
元明帝怒极反笑,他故意借茶盏提醒,她该来垂拱殿谢恩。
他伺候得她快活,赏赐了她,还被她嫌弃!
“茶叶那么差不对,他肯定吃不下我这里的茶叶!”
思及此,江舲掀起眼皮,偷偷朝元明帝的茶杯看去。她得的茶叶,煮出来的茶汤与酱油差不多颜色。他面前杯中的茶汤,红亮清澈。果然,他吃的是好茶。
“天啦,身为皇帝坐拥天下,小气不说,还吃独食!”江舲再看她杯中的酱油,心里鄙夷了他一万遍。
元明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也察觉到了茶汤的不同,莫名感到阵阵心虚。他干咳了声,不自在地道:“这粉青釉的茶杯,是朕令官窑烧制。一窑茶盏,选了最上等的送进宫。茶盏难得,要配些好茶,方不辱没如此好盏。”
他唤进黄梁,吩咐道:“取两团朕吃的龙凤团茶来。”
黄梁应是退出,江舲眨着眼睛,起身谢恩:“臣妾多谢皇上赏赐。”
元明帝见她终于安静下来,神色跟着缓和,温声道:“坐吧。”
江舲坐回去,心道:“要是再赏些金银就好了!腊梅弄得这么紧俏,都是我的功劳,该我赚的钱,为他人嫁裳,叫个鬼的赏!”
元明帝听到她时刻将金银提到嘴边,暗骂她俗不可耐,神色若有所思。
腊梅紧俏,为何她能赚钱,又替谁做了嫁裳?
黄梁送来了龙凤团茶,元明帝始终惦记着腊梅之事,见时辰尚早,起身道:“等下朕来用晚膳。”
江舲起身恭送,心里却想道:“只来吃饭,还是送上门来让我睡了?”
元明帝脚步踉跄了下,老脸控制不住一红。
回味着昨夜蚀骨般的滋味,他骂不出口,更反驳不了。
他确是鬼迷了心窍,心甘情愿送上门!
第38章
江舲盘腿坐在榻上, 生无可恋地看着阿箬煮茶。文涓在继续做腊梅香包,屋中花香伴着茶香萦绕。
阿箬端着茶放到榻边的案几上,眉开眼笑道:“美人, 这茶真是好。”
文涓觑着江舲的神色,道:“阿箬, 茶团收在罐子中,待煮的时候再取。”
阿箬收好茶团, 抱着罐子出去了。文涓绞断线, 将做好的香包佩戴在江舲腰间,问道:“美人身子如何了, 可还觉着难受?”
“歇一晚就没事了。”江舲答了句,端起茶杯抿了几口, 便捧着暖手。
茶汤入口不见苦涩, 回味丝丝甘甜,比起她吃的茶要好上数倍。
只江舲以前家乡产茶,她外婆家有茶场, 家中不缺好茶。在吃习惯好茶后, 就不觉着惊艳, 与寻常的茶水无甚区别。
区区几团茶而已, 亏得阿箬那般兴奋, 以为从此以后, 便能跟着她鸡犬升天了!
文涓沉吟了下,终究没有多说, 道:“奴婢替美人梳妆。”
迎驾要装扮, 江舲不会在无关紧要的规矩上闹别扭。她道了声好,放下茶盏,去妆奁台前坐下。
文涓手指灵巧挽好发髻, 拿了玉梳与金累丝点翠钗出来,在她发间比划,道:“美人肌肤细腻,跟美玉一般,玉梳最配美人。”
“既然都是皇上赏赐,皇恩浩荡,都插上吧。”江舲望着铜镜,淡淡道。
后宫嫔妃发髻上除去簪花,各式的钗簪冠,华丽繁复。江舲同时戴着玉梳与金钗,不过是稀松寻常的打扮。
文涓应了声,将玉梳与金钗一并插在江舲发髻间。她左右瞧着,目露惊叹道:“美人真是好看啊,奴婢都看得挪不开眼。”
“你也好看,后宫中遍地都是美人儿。”江舲笑着道。
文涓顿了下,赔笑道:“奴婢哪能与美人相比。”她停顿片刻,诚挚地道:“在殿前伺候这些年,奴婢真生得美貌的话,便不会仍旧做着宫女了。”
“我无法虚伪地安慰你,做主子还不如做宫女好,有放出宫的可能。我也无法告诉你,能被皇上看上,以后就能荣华富贵一生。”
江舲拍了拍文涓的手,笑了下,道:“我没事,昨夜吃多了酒,有些疲惫罢了。”
文涓的心思,江舲还是看得挺清楚。
她在暗暗担心,江舲兴致不高,恐惹恼了元明帝。安慰江舲长得美,莫要忧虑君王的宠爱不长久。
除此之外,文涓还有另一层深意。
宫中规矩森严难熬,到三十岁左右出宫,日子十有八九比不过做宫女。
大胤这个年纪的女子,嫁人早一些,已经做了主母。一辈子不嫁人,除非剃度出家。嫁人的话,大多只能嫁给半老之人做填房继室。宫中的日子再差,也比宫外舒适。
文涓的那些话,何尝不是认清现实之后的一种自嘲。人人皆有私心,她盼着江舲好,与阿箬芳荷也没甚区别。
若江舲真能圣宠不断,自此高升,对文涓来说只好不坏。可以求着江舲,帮着她早些出宫。亦或,能跟着江舲水涨船高,留在她身边做掌事女官。
江舲真正的想法,实在无法告诉文涓。她提不起劲的缘由,乃是元明帝无论是本身的条件,还是在床帏之间的表现,皆堪称平平无奇,不痛不痒。
另外一点,江舲没心情提。文涓解决不了,说出来只能徒增烦恼。
本来宫中就不太平,她连着侍寝,不知又会引来何种风波。
文涓见江舲想得通透,不再多劝,替她搽了胭脂水粉,点了胭脂准备再画花钿。
“不用画了,仔细脏了会生脓疮。”江舲偏过头道。
文涓一听,赶紧放下了胭脂,道:“时辰不早,皇上应该很快就会来,奴婢先出去瞧瞧。”
江舲回到次间坐着,没一阵,屋外响起阵阵动静,文涓进屋来回禀,她起身走到廊檐下,远远见礼请安。
元明帝更换了身深青色龙纹常袍,面无表情大步走来,看似心情不大好。
到了门前廊檐下,元明帝停下脚步,上下端详着江舲,目光在她的眉心略微停顿,不悦道:“外面冷得很,快屋去。”
文涓打起门帘,元明帝走在前,江舲随后进了屋。看到他黑着的脸,不由得暗搓搓骂道:“真是,甩什么脸子,谁惹你就去找谁,砍头抄家,血溅千里!”
元明帝气得脸愈发黑了,他张开双臂,等着人上前伺候。
黄梁先立着不动,觑见江舲无动于衷,忙上前两步,伺候元明帝解下大氅。
元明帝心道果然,她不会主动上前伺候!他冷哼了声,吃了口茶,便不耐烦放下了,吩咐道:“传膳吧。”
皇帝用膳,膳食皆从御厨送来,由尙食的内侍先试毒,繁英阁一众伺候的人不得上前。
内侍宫女们提着食盒热水,逶迤走进来。繁英阁从未有过的繁忙景象,到处都是人。
元明帝想着花木之事,心里烦躁,眉头不时蹙起。净手后,他坐在食案前,看向坐在右下首的江舲,道:“坐得近些。”
黄梁赶忙领着内侍,把江舲的食案搬到元明帝跟前,躬身肃立着,准备伺候布膳。
元明帝摆了摆手,黄梁忙领着屋内伺候的人退了出去。江舲安静旁观,规规矩矩坐在食案前,等着元明帝下令开膳。
晚膳备了酒,元明帝提起酒壶倒了一盏,江舲握着酒壶,心一横,暗道:“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省得被他挑刺,今晚再吃几杯,大不了再难受一场。”
元明帝见江舲终于开始聒噪,怕她吃了酒,又会骂骂咧咧,一眼斜乜过去,闲闲道:“你的面疱如此严重,莫再贪杯了。”
江舲暗自松了口气,一边谢着恩,一边心道:“总算有了点人性!”
元明帝听得多了,已经懒得理会她的不敬,抿了口酒,拿起筷子道:“用膳吧。”
江舲道是,拿起筷子默默吃起来。白日没甚胃口,午间吃了半碗热汤面,这时肚子空空。慢条斯理捡着清蒸鱼吃。
元明帝不动声色瞧着江舲,好笑地道:“冬日天气严寒,该多吃些羊肉暖身子才是,鱼一股子腥气,亏得你能吃得下。”
比起鱼腥气,江舲更不喜羊肉的膻气。她挤出丝笑,装作讪讪低头,暗自翻了个白眼:“真是管得宽!”
元明帝被噎住,不禁瞪了她一眼。好心被当做驴肝肺,他不再搭理她,由了她去。
晚间元明帝吃得少,饭菜只几乎一动不动。江舲食案上的饭菜,除去炖羊肉与炸鹅片,她皆吃得干干净净。
元明帝瞥着江舲的食案,无语片刻,道:“晚间吃得这般多,当心积食,随朕出去多走动一会。”
穿戴好风帽,江舲跟在元明帝身后,沿着廊檐慢慢走动。夜间寒意凛冽,没走几步,江舲的脸变得冰凉,忙拉紧风帽挡住寒风。
元明帝负手在后,转头看向江舲,见她只露出一双眼睛,失笑道:“冬至之后才到数九严寒天气,你就这般冷了?”
江舲瓮声瓮气道:“皇上是真龙天子,有龙气护体,自不会冷。臣妾区区凡俗之身,只能靠着风帽御寒了。”
元明帝不由得笑起来:“胡闹!”望着她那双眼眸,辉映着漫天的星辰,明亮璀璨。前去查花木变得烦躁的心情,此刻终于愉悦起来。
“玉梳与金点翠头面,与你很是相配,以后多戴着。”元明帝道。
“是,臣妾全部戴在了头上。”江舲恭敬地回答,心里却呵呵,“就这么两样,亏你也好意思提!”
元明帝又被嫌弃,默默转过身,不欲理会她了。
走了两圈,江舲心中开始哀嚎:“大冬日夜里,在外面游来荡去,真是好烦,要游荡到什么时候去啊!”
元明帝脸沉下去,这个混账,恐她积食,才在外多走动一会。他誓要治治她的懒惰,脚步加快了些。
江舲忙跟了上前,心里盘算起来:“早些睡了他,就能早些睡觉……”
元明帝心中一荡,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江舲反应不及,差点撞了上去。
“外面冷,回屋去吧。”元明帝顺势携着江舲,将她半拥在怀,声音柔如春水。
姿势太过亲密,江舲本能地排斥。她浑身一僵,忙死命克制,才未一把将他甩开。
“你腰间的香包,可是又装了腊梅?”元明帝垂首望去,摘下拿在手中,宠溺地道:“你若喜欢,每日朕都让人给你送腊梅来、随你要多少,全部做成香包,将繁英阁都挂满,可好?”
江舲脱口而出道:“夏日也送?”
元明帝被呛得说不出话来,恼怒地横了她一眼,傲然道:“夏日繁花似锦,只要天下有的花,朕都可以给你寻来!”
江舲谢了恩,白眼暗暗都快翻上天:“当我是大傻子,我要那些花有什么用。你要做昏君,我才不要做惑主的狐媚子。我要的是有钱花,数不尽的金银,最好是金,听到没有!”
元明帝耳朵被震得嗡嗡嗡,免得她再乱吵嚷,干脆闭了嘴。
回屋之后,元明帝先去洗漱。更洗出来,他斥退司寝宫女,躺在床上闻着满屋的腊梅馨香,心头悸动难安,又难掩忐忑。
昨夜她是酒后失态,今晚她滴酒未沾,若是变得拘谨害羞起来,那他就白白期待了一场!
卧房外传来了动静,元明帝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倚靠在床头,眼眸微敛,摆出怡然自得的姿态。
江舲回到卧房,掩面打了个呵欠。见元明帝躺在外面,她规规矩矩从床尾绕到了里面。
元明帝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睁开眼眸,手臂控制不住地伸了出去。
方伸到一半,被一双柔夷握住了。元明帝心霎时停止跳动,朝江舲看去。她一头卷曲的乌发披在身前,半掩住了松敞开的里衣,神情自在地迎着他的视线,双眸似笑非笑,带着些漫不经心的况味。
元明帝的心头一颤,兴奋得指尖发麻。
她昨夜就是这般!
何须吃酒,她便是天底下最烈的酒,是毒。他不由自主随着她手的指引,匍匐下去。
江舲困了,元明帝如隔靴搔痒,让她意兴阑珊。她不愿再耗费功夫,干脆速战速决,几下解决掉了他。
摸索到里衣披上,江舲先下床,恭恭敬敬地屈膝道:“皇上早些安歇,臣妾告退。”
元明帝余韵未消,双眸一瞬不瞬盯着她,茫然道:“你去何处?”
江舲哪会与他同睡一床,早就让文涓在西屋的榻上铺好被褥,道:“规矩不可违,臣妾当是歇在别处。时辰不早,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就不打扰了。”说罢,低眉敛目退后几步,转身走了出去。
元明帝不禁错牙,他送上门,伺候得她舒舒服服,她却依然提上裙子就走!
第39章
坐榻窄, 翻身动作稍微大些,人连着被褥一并滚到了地上。
江舲半夜摔了一次,迷迷糊糊睡得很不踏实。到拂晓时分, 她终于沉睡时,文涓领着芳荷进屋, 伺候她起身梳妆。
繁英阁在青光晨曦中,已经忙碌起来。元明帝洗漱穿戴好到正厅, 食案上摆着早膳, 江舲低眉敛目肃立一旁,屈膝见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恩浩荡,得皇上宠幸, 臣妾感激不尽, 莫不能忘。臣妾告退,不打扰皇上用膳了。”
元明帝见她总算知道早起谢恩,虽谢得不伦不类, 昨夜因她翻脸不认人的懊恼, 瞬间就散了。再听着她的声音含混, 一听就没睡醒, 不禁愈发高兴。
她成日除去吃便是睡, 还不满骂骂咧咧。以后他得时常歇在繁英阁, 早间拉着她一道起身。得让她亲自体会一下,他一年到头, 皆要早起治理天下的不易。
元明帝似笑非笑, 对黄梁道:“赐江美人早膳。”
黄梁躬身应下,江舲的脚步停住,屈膝谢恩, 心里却在咆哮:“烦死了!天都没亮,谁有胃口吃饭!老娘要睡觉!”
元明帝被骂,嘴角却止不住微微上扬,暗暗爽快不已:“就知道你会回去继续睡,呵呵,想不到吧,朕有天下独一无二的本事、你那点小心思,在朕面前无所遁形,休想得逞!”
内侍迅速送上来早膳,江舲在食案前坐下。元明帝已经在用膳,朝她颔首,“快些吃吧,等下凉了。”
江舲应是,拿起太平馒头,掰着小口小口吃起来。
元明帝吃得慢,饮着煎香茶,不时看向江舲。胃口不好的她,将食案上的两只太平馒头,一碟糟香嫩笋,两只蟹黄灌汤包,一碗梅花汤饼,一碗蒸酥酪吃得丁点不剩。
见她再去拿糟鹅蛋,元明帝忍不住出声道:“且留着吧,仔细积食!”
江舲嘴里答应着,暗搓搓偷偷将鹅蛋拿在了手中。她不喜鹅蛋的粗糙,只极少见到,觉着着实可爱。不吃实在浪费,忍不住想要留着,等饿时当做点心吃。
元明帝将江舲的动作瞧在眼里,一时无语至极。漱口之后吃了几口清茶,他起身去垂拱殿,江舲跟着恭送出门。
到了廊檐外,江舲停下脚步,垂首屈膝施礼。元明帝脚步一顿,手伸出去,似乎在搀扶她起身,将她握着的鹅蛋拿到了手中。
“瞧你,真是丢朕的脸。”元明帝在江舲的耳畔,闻着她身上的香气,阵阵心驰神摇。他声音更低沉下去,几近呢喃道“朕难道饿着你了,嗯?”
江舲偏过头,忙着屈膝赔罪,暗骂道:“好逑烦!脸脸脸,一只鹅蛋就能代表你的脸了?鹅蛋拿来不就是吃的,难道端上桌是为了好看?你让我吃,又拿回去,一个皇帝,闲得慌,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元明帝耳朵嗡嗡长鸣,气得呼吸都粗了。她这个混账,成天就知顶撞他,表面恭顺,内里却张狂至极!
错牙盯着她半晌,元明帝到底舍不得惩罚她,省得耳朵再受罪,拂袖大步离去。
黄梁一众内侍宫女跟着离开,繁英阁终于归于宁静。江舲舒出口气,脚步轻快回到次间。吃饱喝足,躺在熟悉的榻上,伴着腊梅的香气,惬意地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半晌午,文涓进屋来,轻声道:“美人,李婕妤来了。”
江舲与李婕妤没打过交道,乍一听到她,不由得茫然了下,“李婕妤?”
李婕妤娘家大哥在苑囿管花木!
江舲立刻翻身坐起,紧张地摸着发髻,接过文涓递来的旋袄穿上,“快请她进屋坐。”
文涓忙着帮江舲理发髻,衣衫,安慰道:“芳荷请李婕妤到了正屋,与阿箬在奉茶伺候,美人放心。”
江舲勉强挤出丝笑,她如何能放心。飞快扣好伴扣,忙来到正屋,上前见礼:“让婕妤娘娘久等了。”
李婕妤正坐在上首吃茶,她忙放下茶盏,站起来微微欠身,手虚扶过来,脸上盈满笑,道:“江妹妹快快请起,是我不清而来,打扰了江妹妹才是。”
江舲与李婕妤不熟悉,又着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控制不住地局促起来,干笑着道哪里哪里,“婕妤娘娘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繁英阁蓬荜生辉。”
李婕妤顿了下,掩面咯咯笑起来,一双猫儿石般的眼眸,亮若星辰。
“都说江妹妹有趣,我这一见呐,果真名不虚传。”
李婕妤拿着帕子,蘸了蘸眼角笑出来的泪,转头四望,故作惊讶地道:“我也没见着何处有光芒呀!”
江舲神色讪讪,赔笑道:“我嘴笨,不会说话,还请婕妤娘娘莫要笑话。”
李婕妤又笑,琼鼻微动,道:“你这屋子,倒真真是满室腊梅馨香。宫中如今时兴在屋中摆放腊梅,这腊梅,比那水仙还要紧俏了。”
江舲浑身一震,下意识警惕起来,应和道:“我听秦尙宫说过了,各处需要腊梅的是多了起来。”
李婕妤点点头,转开话道:“听说繁英阁的景致好,江妹妹可能让我见识一下?”
“婕妤娘娘请。”江舲站起身,让着李婕妤在前,带着她在阁中转悠。
冬日天气寒冷,除去长青的花木,繁英阁与别处并无太大的不同。
李婕妤走动了一圈,在回廊的横靠上坐下,朝江舲招手道:“此处敞亮,待围成暖阁,你我就坐在这里说话。”
江舲道好,陪着李婕妤坐下。文涓忙差人前来装上两侧的棂格窗,留下小半扇棂窗,垂下豆绿纱绡帘,透气又能挡寒风。
阿箬芳荷提着薰笼过来,摆上几案小炉茶点,阁中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江妹妹这里地方宽敞,安静,真真是不错。”李婕妤真诚地赞道。
如今李婕妤住在翠寒阁,五开间的屋子,主屋带东西屋,耳房,前后抱厦。除她之外,两个低份位的贵人依附她住着。
繁英阁是七开间的屋子,比翠微阁要宽敞,却只住了江舲一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干笑着附和了句,“婕妤娘娘过奖了。”
文涓奉上了茶水后退了出去,李婕妤打量了她一眼,端起茶,垂眸望着杯中的茶汤,抿了两口。
茶叶是元明帝赏赐给江舲的龙凤团茶,茶盏亦是粉青茶杯。江舲不住看向李婕妤,暗自紧张起来。
寝宫以及茶叶茶杯,都像是在无声地炫耀。早知道,就让文涓煮她以前吃的茶,用以前的普通茶杯。
不过,江舲很快就没再多想。毕竟她住在繁英阁的事情,早已人人皆知。
李婕妤算得上受宠,她的份位高,无人敢克扣她的月例。元明帝的赏赐更不会少。只茶叶茶杯而已,她岂会看在眼里。
“这里的景致真是好,冬日时只有些冬青,看不出名堂。待到春日时,东边的辛夷,西边的杏花海棠盛放时,坐在此处赏春,最最好不过。”
李婕妤朝东西两侧指了指道,她见江舲顺着指点看去,抿嘴笑道:“京城宅邸昂贵,家中起初只有一间小院落,我阿爹喜欢花花草草,在庭院中见缝插针种了好些。我与大哥跟着阿爹,学了不少种植花木的学问。像是腊梅,瑞香,水仙,山茶,是冬日能常见的花木,其实也不易栽种。好比腊梅突然就不开花,好生生的水仙,不知为何,从根子开始腐烂,再也救不活了。”
江舲心跳飞快,李婕妤突然提到水仙腊梅,肯定不会是只说闲话。
对她的意图摸不清楚,江舲不敢轻易接话,只努力挤出丝笑,附和着应上一声,“婕妤娘娘还懂花木,真是厉害。”
“我算不上懂,粗粗知道一些罢了。”
李婕妤笑了声,话语微顿,道:“大嫂前些时日进宫,与我抱怨大哥,今年格外忙碌,成日不归家。大哥说是苑囿的花木,精心伺候着,谁知还是花开得七零八落,水仙也一样,死了好些。大哥守着苑囿,不敢轻易离开,就怕差使出了错。”
她看向江舲,苦笑一声,道:“京城自大从天气凉下来,便节庆不断。各府三天两头宴请宾客,花草远比春夏昂贵。宫中一样如此,中秋冬至过年元旦,连着几个大节庆,苑囿的花木,眼见就要没了。江妹妹管着尚寝局,该知晓水仙瑞香山茶紧缺,腊梅原来多些,如今腊梅成了抢手货,连着腊梅都供不上了。皇上叫了工部刑尚书去质问,刑尚书找到了大哥,斥骂了大哥一通,让大哥无论想什么法子,将皇上要的花木备齐。如今京城的腊梅就比往年要贵一倍不止,大哥真是苦不堪言。”
腊梅本来不缺,李郎中最早知晓元明帝要去了大半的腊梅。要是他先回禀,让内藏库去民间采买,便不会被邢尚书责骂。
他先三缄其口的原因,若非他当差不力,便是他要先赶在内藏库之前,先买腊梅屯着赚钱。
李婕妤称他们兄妹都懂花木,李郎中如她所言那般负责的话,肯定会先告诉内藏库,提早与秦尙宫打声招呼。
如此一来,就只有一种原因,李郎中要先赚钱。
究竟元明帝对邢尚书如何说,邢尚书又如何找李郎中,两人之间可有勾当在一起,江舲就不得而知了。
李婕妤的话真真假假,说得滴水不漏。换做以前,江舲肯定不会多想。如今她连着被卷进去,被逼得多长了两个心眼,一时没那么好糊弄了。
江舲心情很是复杂,宫中没有省油的灯,个个都是人精。
“大哥在府中愁眉不展,大嫂赶着来进宫见我,称大哥快丢了差使,哭着让我想法子。”
李婕妤这时站了起身,朝着江舲盈盈屈膝下去:“让江妹妹为难了,请江妹妹莫要怪罪,”
江舲被吓了跳,赶忙起身避开,扎着手去扶:“婕妤娘娘这是……真是折煞我了,婕妤娘娘快快请起。”
李婕妤坚持深深屈膝下去,方缓缓站起身,道:“苑囿花木短缺,大哥终究是难辞其咎。江妹妹管着尚寝局,平白无故受了连累。我这个人也笨,大嫂来说时,我才想起,该来替大哥向江妹妹赔个不是。”
江舲着实摸不清李婕妤的用意,只谨慎地道:“婕妤娘娘言重了。茶水冷了,我替婕妤娘娘重新换一杯。”
两人重新坐下来,江舲提壶斟了热茶,李婕妤捧着吃了一口,摸索着茶杯上的釉纹,道:“江妹妹是大度之人,不放在心上,我却不能装作不知,欺君子以方。”
“当不起当不起。”江舲头痛欲裂,与她们这群聪明人打交道,比应对元明帝还要难。
“以后,若是尚寝局缺了花木,江妹妹与我说一声就是。别的我不敢保证,我会知会大哥一声,让他早早去准备好,莫要让江妹妹难做。”
说到这里,李婕妤放下茶盏,从袖袋中取出一只金蟾,放在江舲的手中:“江妹妹,我们都是后宫的姐妹,以后多走动。苑囿大哥那边,自不会忘了江妹妹的好。”
金蟾比婴儿拳头略小些,金光闪闪,沉甸甸。张开的嘴中,镶着一粒约莫拇指粗的红宝石。
宝石红如鸽子血,纯净剔透,不见任何杂质,价值千金。
金子!宝石!
江舲看直了眼,手没出息地微微颤抖。
诱惑实在太大,就算李婕妤有所图,她也只恨不得,立马揣进怀里!
第40章
“婕妤娘娘, 多谢娘娘的厚爱,金蟾太贵重,我不能收。”
江舲心在滴着血, 无比艰难地,不舍地将金蟾塞到李婕妤手上。
花木涉及到金钱, 十有八九关乎到利益,贪腐。
李婕妤一出手就是金蟾, 上面并无宫中的徽记, 只能出自李家。
元明帝申斥邢尚书,李郎中逃不了干系。李婕妤拿金蟾来找江舲, 不外乎是看到她受宠,管着尚寝局, 想要她帮着说几句话。
余下的可能, 就是李家无大碍。李婕妤想要拉上江舲,里应外合,一起发财。
无论李婕妤是何种打算, 江舲坚信一件事,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
拿了金蟾, 她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甚至可能付出更多。
这份代价, 江舲自认为付不起, 她想要好好活下去。
一只金蟾,已经让她心底产生了动摇。若是两只金蟾, 她估计要晕过去。
若是三只, 甚至是三十只呢?
江舲从不高估自己的意志力,现在多想无益,等到三十只金蟾摆在面前, 到时再说也不迟。
“江妹妹。”李婕妤一声哽咽,凝望着江舲,那双明眸中瞬间升起雾气,变得朦胧起来。
“我并没没有别的意思,江妹妹莫要多心。大哥现在焦头烂额,到处去找花木。只这花木又不能一下变出来,交不了差使惹恼皇上,大哥免不了一顿罚。阿娘上了年岁,大嫂还瞒着她,生怕她一着急,身子吃不消。”
李婕妤蘸了蘸眼角的泪,苦涩地道:“阿娘生养我一场,我不能在身边尽孝,每每想起来,这里就难受得紧。江妹妹与我应该也一样,不为别的,只为生恩养恩的父母爹娘。”
她拉过江舲的手,将金蟾放进去,轻轻合住,恳切地道:“江妹妹,我觉着,那些玉啊,字画啊,都不如金蟾实在。金蟾本身就是招财之物,图个吉利好兆头,并非是拿着俗物出来污蔑了江妹妹,还请江妹妹莫要嫌弃。江妹妹放心,我只求阿娘好好的,大哥大嫂能平平安安。”
金蟾冰凉,李婕妤的柔夷温软,纤细白皙的手指,指甲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她美貌的面庞上,此时笼罩着轻愁,楚楚可怜。饶是铁石心肠,也软了几分。
江舲却本能地防备,只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语无伦次道:“不行不行,婕妤娘娘……”
“江妹妹别与我客套了,都是后宫的姐妹,我的东西,便是江妹妹的。”李婕妤眼眸微转,握住江舲的手不放,将金蟾始终压在她的手心。
她靠过来,轻声道:“江妹妹,以前我也送过德妃娘娘。这只金蟾,就当做是见面礼,日后少不了再给江妹妹送来。”
江舲浑身一凛,听李婕妤的意思,金蟾是在上贡。以后她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好处少不了,但花木之事,她也必须担待。
“江妹妹管事忙,我就不打扰江妹妹了,以后我再来找江妹妹说话。”李婕妤对着江舲颔首,转身离开。
江舲手上的金蟾,变得烫手起来。她懊恼不已,李婕妤一番唱念做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以重利,让她根本疲于应对,不知该如何拒绝。
赵德妃既然拿了李家的好处,赵氏缺钱,这份好处到了江舲手上,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还有林贵妃,柳贤妃赵嫔她们。谁都不是省油的灯。
“美人是在暖阁歇着,还是进屋去?”文涓与阿箬进来收拾杯盏,见江舲靠在窗棂上发呆,小心翼翼问道。
暖阁始终逼仄,江舲觉着压抑。她站起身,借着衣袖掩饰住金蟾,道:“收拾了吧。”
回到次间,江舲坐在榻上,芳荷提着小炉进来,倒了盏茶放在案几上,道:“奴婢去膳房,美人中午想要吃些什么?”
江舲意外了下,道:“难道能选菜式了?”
芳荷笑起来,道:“早前美人在歇息时,膳房那边来了人,说是膳房有新鲜的虾,美人可要一份虾仁馄饨。冬日新鲜的虾少,先要紧着美人这边。岂止是能选菜式,美人喜欢何种口味,不拘何时饿了,去膳房都能有吃食。”
膳房以前也能选菜式,不过要拿银子去换。捧高踩低到处都是,在后世也一样,不一定踩低,但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受到的待遇肯定不同。
江舲自嘲地笑了笑,如今,她已经算是后宫众人眼中的宠妃了。事已至此,躲避害怕皆无用。
“不要羊肉,肥肉,以鱼虾清淡的饭菜为主,随便取一些就是。”江舲道。
芳荷应下出去了,文涓收拾好了暖阁进屋,江舲拿出握得温热的金蟾:“你先去收起来。”
文涓震惊了下,她忙接过前去放好。锁好匣子出来,江舲对她道:“这是李婕妤先前硬塞给了我,花木那边有猫腻,李婕妤肯定有所图。”
先前只有李婕妤来过,文涓知道金蟾肯定是她送来。略微沉吟之后,道:“奴婢清楚美人的顾虑,美人管着尚寝局,婕妤娘娘是在拿钱财收买美人,让美人对花木上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奴婢以前没入宫时,有邻人养花,一枝魏紫,姚黄的枝,都要五两银子!魏紫姚黄虽名贵,牡丹插枝不一定能成活,养到开花还要数年,一盆开花的姚黄魏紫,至少要三四百两银。宫中多用珍稀的花草,春夏时的牡丹,秋日的菊花,一年四季花木不断。端这庭院,每年春上都要换种不同的花木,年年挖来挖去折腾。一只金蟾,实属是算不得什么。奴婢以为,以美人如今的地位,属实是便宜了呢。”
江舲不清楚花木的具体价钱,只知皇宫花费不菲。她笑了下,道:“我如今什么地位,而后又是什么地位,谁能说得清楚。一朝跌落,今朝所做之事,就是以后的罪证。再说,我对花木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让苑囿送进来的花木以次充好,数量对不上,不受宠嫔妃的那份,被克扣了去。”
她想到以前在撷芳阁时,院中的野菊花。她觉着累了,躺下来揉着疲惫的眉心,长长叹息:“文涓啊,金银宝贝人人都爱。只是,要拿得问心无愧,拿得安心。”
文涓怔了怔,忙着赔罪道:“是奴婢眼被猪油蒙了心,以为美人也如奴婢这般,见钱眼开。请美人莫要怪罪。”
江舲摆了摆手,她也并非那般正直高洁,现在她已经是宠妃,宠妃就要尽量少犯错,免得让人抓住把柄。
再说,她不想忘了来时路。自己一朝得势,马上抛却一同被忽视的同伴们,最终变成曾经讨厌的人。
“要是还回去,就得罪了婕妤娘娘,连着工部虞部的官员们一并得罪了。美人打算如何做?”文涓也没了主意,忧心忡忡问道。
江舲没有作答,她头晕沉沉,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妥善的办法。
垂拱殿。
元明帝午歇起来,黄梁奉上茶,道:“皇上,李婕妤娘娘求见,在偏屋候着皇上好一阵了。”
下午无甚要紧之事,元明帝皱了皱眉,道:“宣。”
黄梁应是退出,没一阵,李婕妤进了殿。她上前见礼,元明帝抬手叫起,看到她红肿的眼眸,不由得一愣:“你这是怎地了?”
李婕妤努力挤出丝笑,喊了声皇上,眼眸又开始泛红,她垂下头,缓缓跪在地,叩首下去:“皇恩浩荡,皇上恩准大哥在虞部当差,大哥如今差使出了差错,辜负了皇上的厚爱,臣妾求皇上恕罪。”
元明帝眉头紧拧,不悦道:“你大哥犯了差错,与你何干?真是胡闹!”
李婕妤抬起身,拖着膝盖上前两步,侧首靠在元明帝腿上,依恋地轻轻摩挲。她闭上眼,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
“皇上待臣妾好,臣妾都知道。臣妾并非为了自己,乃是为了阿娘,阿娘跟前只得大哥孝顺,若大哥出了事,阿娘该如何办?”
元明帝低头看着李婕妤,神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工部虞部苑囿花木账目不清,他训斥了邢尚书,让他去查清楚。李婕妤怕她大哥受到惩罚,找他来哭诉求情了。
正值年节时,当以祥和为主。加之内藏库蔡万峰之事,牵扯出众多的内侍,官员,元明帝以稳定为首,只点到即止。
李婕妤貌美,温柔小意。她那双猫儿一般的眼眸,依偎着他时的眷念,勾得他心都化了。
“地上凉,你快起来。又不是甚大事,瞧你,都哭红了眼。”元明帝抬手抚上李婕妤的脸,柔声道。
李婕妤暗暗松了口气,就势起身,依靠元明帝坐着,抽噎了两声,道:“皇上,大哥若是犯了错,臣妾不敢替他辩解,皇上如何处置,都是他应得的。臣妾先前去找过了江妹妹,替大哥向江妹妹赔了不是。江妹妹管着尚寝局,让她难做,臣妾哪能当做不知。今年宫中花木不足,臣妾的翠微阁,就不用了,拿来让给其他的姐妹们。”
听到江舲,元明帝的神色淡了下来,不动声色问道:“江美人如何回应?”
李婕妤忙道:“臣妾前去坐了一会,兴许是江妹妹喜净,不大爱说话,她几乎什么话都没说。臣妾怕打扰到江妹妹,惹来她的不喜,就离开了。”
元明帝不由得嘴角扬了扬,暗自哼了声,心道那个混账,她并非不大爱说话。面上看似老实文静,实则聒噪,胡说八道废话连篇,又懒又凶!
不过,元明帝眼睛微眯,打量着柔顺依偎着他的李婕妤。她知冷知热,体贴他,崇敬他,爱恋他。
她内里究竟做何想,他听不到她真实的心声,一切皆无从得知。
其他嫔妃亦如此,对他是真情或是假意,所图为何,他皆分辨不清。
全后宫,只有江舲能让他一览无余,悉数掌控。
思及此,元明帝渐渐心生不喜。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李婕妤:“朕还忙得很,你退下吧!”
李婕妤毫无防备,乍然被推得往旁边倒去。望着元明帝黑沉的脸色,心跟着一沉,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脸。她咬着唇,斟酌了下,终是不敢再多言,忙屈膝施礼告退。
走出大殿,被寒风一吹,李婕妤打了个激灵,凝神仔细思索。
进殿之后,并未多言,元明帝也待她一如以前,宠爱有加。
除提到江舲时,元明帝似乎变了,特意关心她的反应。
李婕妤不由得拽紧了手,眼神冰冷下去。
怪不得她不肯收金蟾,她如今正得宠,区区金蟾,已经满足不了她。
指不定,她想借机闹大,吞下李家在虞部苑囿的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