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国礼在前, 江舲颔首还礼,元明帝抬手笑道:“都坐都坐,今朝是你们父女相聚的时日, 无需多礼,无需多礼。”
“既然无需多礼, 你怎么不早说?真是虚伪!”江舲一边谢恩,一边在心中腹诽。
元明帝气得暗自剜了眼江舲, 再看江文修手足无措的模样, 一时又觉得想笑。
父女俩都不善言辞,江舲的眉眼五官, 生得与江文修有六七成相似。看着他们,犹如看着木偶戏般精彩。
江文修正襟危坐在着, 身子绷紧, 面上露出紧张的笑容,道:“美人放心,你阿娘身子好, 每餐依旧能吃两大碗饭食。你大哥能吃四大碗, 腰身一年粗过一年。你嫂嫂吃得少一些, 侄儿小郎已五岁, 已启蒙学字。侄女囡囡三岁, 乖巧能吃, 壮实,比小郎已高小半个头。”
江舲含笑听着, 一时间, 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一个饭桶门第!
江文修继续道:“美人幼时养着的花狸奴大老虎,前年冬日时老去了。你阿娘让我做了只小竹筐,吩咐你大哥挖坑, 将它埋在了挨着河的田埂边。河中有鱼,田中有硕鼠。它到了地下,也不会饿着。”
元明帝面无表情坐着,下意识朝江舲看去。见她似乎听得入了迷,不由得抬手扶额。
江文修从死去的猫,说到上任县令在后衙种的花,“我将花都拔掉了,种了菘菜萝卜蕹菜葱韭。清明螺,赛过鹅,春韭的气味最香。可惜,今年吃不上了。”
元明帝动了动身子,忍不住道:“京城不缺春韭,螺。”
“皇上说得是,京城有河,春日。不缺螺蛳,春韭。”江文修忙躬身赔罪。
江舲心中冷笑:“你懂个屁,各处的风物不同,吃起来当然不一样。臭水沟与清澈山泉中长大的鱼,螺蛳,只为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了。”
元明帝头隐隐疼起来,这对父女真是如出一辙的气人。江文修身为官员,絮絮叨叨一堆,尽是些家长里短,吃吃喝喝。
不过,元明帝又不好出言责备。毕竟江舲是后妃,父女亲人相见,江文修谈论官府的公事才不妥当。
元明帝怕江文修再说下去,道:“江县令赶路辛苦,且先回去修整歇息。待过上两日,前去吏部领差遣。”
江文修恭谨应是,江舲头皮一紧,控制不住问道:“皇上,阿爹前去吏部领何差使?”
“先前不是与你说过?”元明帝斜撇向江舲,小心眼地有样学样,在心中骂她:“真是如猪一般,成日只知吃吃睡睡!”
如此看来,李郎中应当是逃不过了。江文修能如愿到苑囿去当差,江舲提着的心落回肚中,不再多言。
元明帝又道:“你若思念得紧,差人召你阿娘大嫂进宫来相见便是。”
江舲道好,见江文修施礼告退,跟着站起身,心里直抱怨:“哎哟,好体贴啊,是不是把自己感动了?真体贴的话,让我出宫去啊!想什么时候出宫,就什么时候出宫!”
元明帝无视江舲的骂骂咧咧,反正她休想出宫去,只当没听见便是。见江舲跟着江文修一起退出,板着脸叫住了她:“你且等一等,朕还有话与你说。”
江舲与江文修道别,道:“阿爹车马劳顿,阿娘嫂嫂他们也累了。先回去好生安歇,待在京城安顿妥当,我再召阿娘嫂嫂进宫来。”
江文修只是小县令,无资格替薛氏请朝廷诰封。李贵人正在办丧事,虽说只有正式命妇能进宫哭灵,但薛氏她们一旦进宫,必须前去撷芳阁磕头祭拜。
江舲很小气,她才不愿薛氏她们去给李贵人磕头。
送走江文修,江舲问道:“皇上留臣妾何事?”
元明帝脖子一拧,不悦道:“怎地,朕不能留你了?”
江舲忙道:“此处乃御书房,后宫嫔妃不得随意出入,臣妾恐不合规矩,不敢久留。”
元明帝不客气戳穿江舲:“呵呵,先前宣你来御书房时,你怎地就不记得规矩了?”
江舲惶恐地垂首赔罪:“臣妾愚钝,脑子糊涂了,请皇上恕罪。”
“走吧。”元明帝见她没背地里骂人,脸色缓和下来,起身绕过御案,“到午膳时辰,你随朕一道用膳。”
江舲跟在元明帝身后前去琼华阁,暗搓搓骂他:“既然到午膳时辰,你连一份午膳都舍不得,把人赶出宫去。抠门,小气鬼!”
元明帝被她骂过无数次小气,耳朵已经听得起茧,连眼皮都不抬。
到了琼华阁,内侍宫女送热水进屋。两人各自洗漱过,黄梁领着人送来了午膳。
元明帝看着食案上的饭菜,故意对黄梁道:“你前去御膳房瞧瞧可有螺,韭。让膳房做两道呈上来。”
黄梁赶忙去了御膳房,元明帝微笑着道:“朕岂能委屈了江美人,在宫中竟然连螺与韭都尝不到。”
江舲当做不知,只欠身谢恩:“臣妾谢皇上赏赐。”
“哼。”元明帝若有若无哼了声,举起筷道:“先用膳吧,等下饭菜凉了。”
元明帝怕热,琼华阁的薰笼早已撤去。江舲畏寒,手心冰凉,捧着热汤小口戳饮,等着她的螺蛳春韭。
很快,黄梁提着用嫩韭菜与笋丝、蕈菌同炒的三脆羹呈上,道:“皇上,御膳房只有韭,从未有过螺。奴婢已经差人去宫外采买,请皇上恕罪。”
元明帝倒未动怒,道:“罢了,待清明时节,再送些来尝尝鲜便是。”
黄梁退了出去,元明帝笑道:“江美人,你且再委屈委屈,过上段时日再吃比鹅还肥美的螺。”
三脆羹鲜美可口,深得江舲的喜欢。她敷衍地称着不敢,专心地享受着盘中美味。
元明帝见江舲埋头苦吃,眉头一皱,道:“韭气味重,你少吃一些。”
三脆羹里的嫩韭少,江舲已经挑着吃尽。她听话地应是,挑起了鱼肉吃。
饭后漱口吃茶,元明帝略微走动了几步,转身回卧房,道:“歇了吧。”
“白日宣淫,欲盖弥彰。”江舲暗自翻着白眼道。
元明帝其实并无此意,他晨间起得早,春日容易犯困。午间若未歇好,整下午都晕晕沉沉。
闻言,元明帝控制不住心头发痒。解衫上床,元明帝手臂一伸,将江舲揽入怀里。
“唔!”元明帝别过头,嫌弃地捂着江舲的脸往后推,懊恼道:“一股子的韭味!”
江舲往龙床里面一滚,道:“皇上赏赐的菜,臣妾莫不敢从。葱韭蒜本属荤食,气味浓烈。食用之后,要闻不到任何的口气,臣妾实在做不到啊!”
元明帝被噎住,心一横,气得憋着气,重新将她拖出来,在她耳边恶狠狠道:“朕吃了你,就当做食荤了!”
江舲无所谓午歇,反正她闲得很,随时可睡。
秉着享受为上的原则,江舲看不上元明帝老套的招数,掌控了主动。
渐渐地,元明帝将韭的气味抛诸脑后,沉溺在极致的欢愉之中。
事毕,元明帝紧紧搂着江舲舍不得放手,心跳怦然,眷念地呢喃:“别动,陪朕好好躺一阵。”
“皇上,这不合规矩……”江舲被搂得浑身不舒服,习惯性拿规矩出来当借口。
“再敢跟朕提规矩,看朕不好好收拾你!”元明帝咬牙切齿道。
江舲不动了,心里烦躁大喊:“烦死了,这样哪睡得着!不要啊,放开我!你不要过来啊,我要喊人了!嘿嘿,就是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破喉咙……”
喊着喊着,江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元明帝耳边回荡着江舲的聒噪,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
一觉好眠,元明帝神清气爽起身。江舲搂着被褥,一脸未睡醒的呆怔。
元明帝心情极好,不错眼地打量着她,一下心疼起来,柔声道:“你歇着吧。朕前朝还有些事,过一阵朕就回来,陪你去御花园赏花。”
江舲对御花园不感兴趣,不为所动地蹭着下床:“皇上忙……”
“你又来了。”元明帝被气笑了,出言打断了江舲。他沉吟了下,道:“朕陪你去皇苑游玩。”
“皇苑?”江舲尚未彻底清醒,她偏着头,含糊着问道:“皇苑在宫外,臣妾能出宫了?”
“皇苑也在皇城之内,算不得真正出宫。要出宫的话,需过皇城城门。”元明帝眼神温柔得如春水,止不住凑过去,亲在江舲的唇角。
江舲下意识抬手擦拭着脸,既然皇苑还是在皇城之内,对此兴趣缺缺。
元明帝怒瞪着江舲的动作,不仅如此,她还油盐不进,气得他黑着脸,道:“朕且令你,不许离开琼华阁半步,等候朕归来,随侍朕前往皇苑游玩!”
“是,臣妾遵旨。”江舲睡眼惺忪应下,她连骂他的心情都没了,倒头躺下。
元明帝这才满意起来,想了想,又叮嘱道:“不得睡太久,否则夜里就该睡不着了。”
“好烦!”江舲拉起被褥,蒙住了头。
元明帝这才前去更洗,穿戴整齐之后走出琼华阁,张善躬身上前与黄梁小声嘀咕了几句。
黄梁微微一愣,加快脚步追上几步,道:“皇上,翠微阁段才人受了惊吓,请了吴太医前去诊治。吴太医称,段才人有了身孕,前来向皇上报喜。”
元明帝子嗣不丰,听到段才人怀孕的喜讯,使得他龙心大悦。
不过,元明帝蹙眉,“段才人为何会受惊吓,莫非可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周?”
对着元明帝的质问,黄梁神色为难,支支吾吾着,心里叫苦不迭。
都是元明帝的宠妃,他一个都不敢得罪!
元明帝脸色逐渐黑沉下去,黄梁慌忙耷拉下头,硬着头皮如实回道:“段才人称,她是被江美人吓着了。”
第52章
“被吓着了?”元明帝神色狐疑, 犹豫了下,问道:“段才人身子可还好?”
黄梁道:“太医叮嘱段才人要好生歇息,段才人却不敢进屋, 说是害怕,在外面庭院中坐着呢。”
到底子嗣要紧, 元明帝转身前往翠微阁。进了门,宫女搀扶着脸色苍白的段才人上前请安, 他赶忙伸手虚扶:“快快起来, 身子要紧。进屋去吧,外面风凉。”
段才人绞着帕子, 轻咬着朱唇,娇娇怯怯道:“有皇上在, 臣妾才敢进去。”
元明帝眉头一蹙, 进了次间。段才人举目四望后,方小心翼翼在榻上坐下。
“究竟发生了何事?”元明帝问道。
段才人双手举在身前,似乎很害怕, 浑身都颤抖了下。
“皇上, 臣妾本不该说, 照着以前, 臣妾就算了。只如今并非臣妾一人, 臣妾这里添了皇上的骨肉。”
段才人垂眸, 轻轻抚摸着肚子,满脸的爱怜。她抬起眼眸, 眸中已经隐隐含泪:“臣妾进宫不久, 年少不经事,得罪了人也不知。”
元明帝不悦问道:“莫非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欺负了你, 克扣你的吃穿用度了?”
段才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又难言之隐。片刻后,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道:“后宫中的规矩,吃穿用度,翠微阁该领多少灯烛,得几盆花,臣妾还糊涂着呢,臣妾不敢妄加揣度。先前臣妾因为兰草之事,将江姐姐得罪狠了,臣妾……”
她哽咽起来,泪水从眼角滴落,哭道:“臣妾去祭拜李贵人,在夹道遇到了江姐姐。江姐姐说,李贵人以前本是婕妤,住在翠微阁。被皇上贬黜之后,一直不甘心,会趁着收脚迹回到翠微阁,自此阴魂不散。臣妾害怕极了,外面风吹着再凉,臣妾也不敢进屋啊。有皇上的真龙之气护着,臣妾才敢进来歇一阵。”
她竟然去拜祭李贵人了?
元明帝下意识想到这个问题,心头止不住一暖。
终究不负他的宠爱,李贵人在文德殿上诬陷她,她却大度不计前嫌,前去送李贵人一程。
她若真是出言恐吓段才人,应该也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夏才人已有身孕。实则是她仅随口一说,妇人之间置气斗嘴,段才人当了真。
段才人终究年纪轻,小娘子胆小,见识浅,竟然相信后宫有鬼的无稽之谈。
“胡闹!”元明帝脸色微沉,道:“皇城是何等之地,何来的鬼魅之说,你莫要胡乱听信这些!”
“皇上。”段才人哀哀唤了声,哭泣道:“臣妾也不想信这些。先前臣妾在屋中歇息,谁知一闭眼,就想着江姐姐那些话,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太医称臣妾怀孕时日尚浅,定要加倍小心才是。臣妾若是吃不好,睡不好,如何能养好肚中的孩儿。”
元明帝咳了下,安慰段才人道;“你莫要胡思乱想,只管好生养胎就是。若你着实害怕,唔……撷芳阁尚空着,你且搬去住。”
段才人一震,眼睛睁得滚圆,难以置信看着元明帝,“皇上,臣妾若有罪,请皇上看在臣妾独中胎儿的份上,饶恕了臣妾吧。撷芳阁在办丧事,臣妾住进去臣妾……”
她说不下去了,拿帕子捂住脸,哭得伤心欲绝。
李贵人尚未安葬,段才人有着身孕,将她迁进去确实不妥。元明帝想了一遍,道:“翠微阁宽敞些,你身子重,搬动起来也不便,且安生住着吧。”
段才人勉强止住了哭泣,抽抽搭搭道:“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答应。”
“哦,何事,你且说来便是。”元明帝道。
“皇上,臣妾盼着能离皇上近一些,有皇上在身边,臣妾什么都不怕。”
段才人咬了咬唇,眸中充满了柔情,凝望着元明帝,“臣妾想与江姐姐换个住处,好安心养胎。皇上,臣妾不敢占了江姐姐的地方,待臣妾生产完之后,就与江姐姐换回来。”
元明帝眼角猛然一跳,仿佛听到了江舲的咆哮大骂。他先前已经保证过,既将繁英阁赐给她,便不会令她让出来。
这时,元明帝想起她还留在琼华阁,等着他一道去游皇苑。干咳了声,安抚段才人道:“搬来搬去不妥,你还是留在翠微阁为好。朕会安排伺候过生产的老嬷嬷来翠微阁,伺候你养胎,你自管安心。”
说话中,元明帝站起身,脸色微沉,道:“外面凉,你留在屋中,不得再出去。”
段才人见状,再不甘不愿,只能起身相送。元明帝朝她摆手,“无需多礼,歇着吧。”
离开翠微阁,元明帝去垂拱殿处置完政事,急匆匆赶回琼华阁。
屋中一片安静,元明帝问道:“人呢?”
宫女忙道:“江美人还在睡着,奴婢这就前去唤江美人起身。”
“还在睡?”元明帝吃惊不已,他让宫女退下,大步进了卧间。
江舲睡得正沉,突然被褥被掀开,她茫然睁开眼,看着面前晃动的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你的规矩呢?你时常挂在嘴边的规矩呢?”元明帝气得叉腰,训斥道:“都睡到天黑了,你还不起,竟要朕等着你!”
江舲转头朝外看去。此时外面天光大亮,她打了个呵欠,撑着坐起身下床,道:“外面天还亮着,皇上等臣妾何事?”
“何事?!”元明帝想着他急忙赶回来,差点被江舲气笑了,连着道好,“朕的旨意,你都不放在心上,真是胆子大了!”
江舲在元明帝的怒气中,终于从起床时的迷糊中逐渐清醒,她恍然大悟道:“臣妾先前没睡醒,脑子糊涂了,请皇上恕罪。臣妾这就去收拾,皇上放心,臣妾快得很。”
元明帝哼了声,瞪了她一眼,道:“你且速速前去,朕可没那般好的耐性,若你磨磨蹭蹭耽搁了,朕可不等你。”
江舲对去皇苑本就可有可无,反倒宁愿无所事事躺在榻上虚度光阴。闻言她脚步微顿,道:“臣妾不敢耽误皇上游玩,皇上莫要管臣妾,且先行吧。”
“全天下都寻不出如你般懒惰之人,朕就不信邪,治不了你!”
元明帝呵呵冷笑,大声道:“还不快去收拾!”
江舲怏怏应是,梳洗穿戴齐整,随元明帝的御撵前往皇苑。
车轮滚滚而动,伴着马蹄阵阵。江舲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去。
马车外,骑在马上的护卫,将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真没劲。”江舲嘟囔了声,放下车帘,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文涓抿嘴一笑,小声道:“美人,听说皇苑种满了奇珍异草,养着珍禽,美如仙境一般呢。奴婢能跟着美人一道前往,阿箬又该嫉妒奴婢了。”
江舲笑笑不语。
文涓不明白,游玩时美景固然重要,若一道前往的人扫兴,只能令人倒胃口。
皇苑离得近,马车行驶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文涓先下车,立在车门边准备伺候江舲下来。她扶着车门,轻盈跃下稳稳落地。
拿着马凳正待上前的内侍,见状不安地停住了。元明帝负手站在前面,看着江舲无语半晌,朝她招手示意,“快过来。”
江舲望着随行的一大堆护卫宫女内侍,暗自白眼都快翻上天:“兴师动众这么多人,鸟都吓跑了!”
元明帝心道她的规矩学得一塌糊涂,竟还敢抱怨,不禁板着脸道:“下马时,需要人搀扶着,踩在马凳上下车。若你莽撞跳下,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仔细摔伤,颜面尽失。”
江舲只管一一应是,心中却道:“就马车这点高度,又不是豆腐做的,跳下来能摔伤,那真是脑子有问题了。再说摔倒在地,爬起来就是,不想爬起来,趁机在地上睡一觉。真是烦,出来玩也叨叨叨叨个不停。”
他说一句,她会背地里顶一千句回来。元明帝不欲搭理她,省得听了生气。
如文涓所言那般,皇苑里摆满了奇山异石,流水从拱桥下缓缓流淌。正当春日,入目所及之处,繁花似锦。辛夷花谢了,李树杏树樱桃繁花累累,如云似锦。
珍稀苑种养着孔雀,鹩哥等鸟儿。沿着小径来到湖边,仙鹤在湖面上优雅自如地清理着羽毛。
湖面波光粼粼,九曲桥连通湖心亭。元明帝走得累了,道:“且去歇一阵。”
宫女内侍在亭中已摆好茶水点心,两人进去坐下吃茶歇息。江舲望着湖对岸若隐若现的屋宇,问道:“皇上,那里是什么?”
元明帝顺着江舲的指点看去,道:“朕若是驻跸皇苑,便在此处歇息,只寻常的院落罢了。今朝天气好,朕带着你来湖心岛,此处赏景最好不过。”
“皇苑离寝宫就一段路,还驻跸之地,估计他一次都没住在这里过。这么好,清净的院子,真是浪费了!”
江舲在心里嘀咕,想要住在这里的念头,在心头疯狂滋生,“清净,宽敞,四季景色不同。还有果园,能钓鱼,泛舟,那边还有荷花,能吃藕,莲子……”
元明帝听不下去了,心头微动,不紧不慢地道:“你欺负段才人了?”
“臣妾冤枉,皇上请明查,臣妾从未欺负过任何人。”江舲想都不想,一口否认了。
元明帝道:“段才人称你吓唬她,李氏的冤魂会缠着她不放,吓得她都不敢进屋去。段才人刚好有了身孕,被你一吓,连觉都睡不安生。”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又喜得贵子!”
江舲面带笑容恭贺元明帝,,将段才人骂了一通:“狗东西,真是能编。我就说了句收脚迹,她转头就添油加醋告状了。这下得了,她肚子揣了金疙瘩,牛粪肯定要替她出头。”
“她还真是吓唬过段才人。”元明帝气闷不已,咳了声,道:“段才人怕住在翠微阁,此处清净,正好养胎……”
眼见心仪的住处要被抢走,江舲急了,大叫一声道:“皇上,臣妾想住在这里!”
元明帝瞪着她,怒叱道:“大吵大嚷,成何体统!你身为朕的嫔妃,岂能随心所欲,妄图离宫别屋另居。”
江舲闷声不响垂着头,恭敬听训,心道:“哈,都是嫔妃,我住不了,她也休想住。”
元明帝被噎住,他说话时不加思考,若将段才人指到皇苑来住,亦成了别屋另居。
罢了,再替段才人另寻一处寝宫便是。不如将赵嫔的雪香阁,与段才人换一换。
元明帝打定主意,略微坐了一阵,摆驾回宫。
赵嫔送走黄梁,指甲几乎掐进肉中,眸中淬满阴狠:“我倒真是开了眼,便是林贵妃,有身孕之后,也安静着只管养胎。如此抢夺寝宫者,她倒是第一人!”
第53章
段才人不曾想到, 她想要翠微阁不成,元明帝居然让她搬到香雪阁。
香雪阁比翠微阁宽敞,更近垂拱殿。除去二公主萧珈棠, 另有两个低份位嫔妃依附赵嫔住在东西偏殿。
赵氏姐妹一同进宫为妃,皆育有子嗣。如今赵德妃不知何事得罪了元明帝, 福庆宫被护卫看守,不得随意出入。
但二皇子萧允珏仍然养在赵德妃身边, 如常前去上学堂。
段才人在娘家时, 就听过赵嫔的盛名。赵氏在京城闹出不少笑话,段才人潜意识害怕起来, 万万不敢得罪赵嫔。
宫女白芹跟栀子一大早便在忙碌收拾,段才人急起来, “白芹, 快别收拾了,扶我去垂拱殿。不行,我要见皇上。”一边说着, 起身朝外走去。
段才人出身伯府, 身份尊贵, 心气高, 受不得丁点委屈。决定之事, 要求她们令行禁止, 从不容任何人置喙。
“奴婢给才人取厚衫来。”白芹赶忙放下箱笼,取出风帽:“栀子, 你快去备好伞, 木屐。”
一通忙碌之后,两人撑伞搀扶着段才人前往垂拱殿。大朝会之后,元明帝在御书房忙碌。黄梁听到段才人来求见, 眉头直快拧成一道线。
后妃在平时不得到前朝大殿,御书房更是无召不得靠近。卫大学士正好在,他学问好,出了名的严厉端直,若被他撞见,定会上谏劝诫元明帝。
段才人有了身孕,自是不同。要是关乎皇嗣,元明帝怪罪下来,他也不好交差。
黄梁左右为难,沉吟了下,吩咐张善在门口听差,亲自去殿门口见段才人。
“才人可有急事?”黄梁躬身见礼,极为客气地道。
段才人见是黄梁出来,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拦着她见元明帝。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黄梁仗着是元明帝近跟前第一人,瞧着她进宫不久,品级低,狗仗人势拿捏她了。
段才人心中不大舒服,她不敢与黄梁翻脸,手情不自禁抬起搭在小腹上,道:“黄大伴,我得要见到皇上,亲自与皇上说。”
黄梁何等精明,端瞧着段才人的动作,便知她心中有气。黄梁眸中阴霾闪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始终含笑恭敬道:“皇上在御书房与同大人们议事,才人若有紧要之事,奴婢这就去替才人通传。”
段才人心里着急,眼下顾不得那般多,点头道:“你快去!”
黄梁应下,“段才人请去朵殿稍后。”他转过身朝御书房走去。嘴角的皮耷拉下来,脸上阴云密布。
今年是春闱年,元明帝正在与政事堂的几个相爷,大学士,礼部尚书商议科举之事。他看到黄梁在门外探头进来,眉头微蹙,朝他道:“何事?”
黄梁声音不高不低,回道:“皇上,段才人有急事,须得当面回禀皇上。”
元明帝下意识朝卫大学士看了眼,暗自骂了黄梁一句,他咳了声,到底顾忌着段才人怀中的胎儿,站起身朝外走去。
卫大学士浓眉紧皱,一脸的严肃。元明帝余光瞄见,脚步不由得加快了。黄梁疾步跟上,道:“皇上,段才人在多殿候着。”
元明帝走进多殿,段才人起身朝他奔来,屈膝福了福,一声皇上喊出口,泪水跟着滑落脸颊。
“快快坐下。”元明帝伸手扶住段才人,上下打量着她,“你有事让人来回禀一声就是,外面下着雨,仔细路滑摔倒。”
“臣妾实在是急了,一定要亲自与皇上说。”
段才人在椅子中坐下,低头拭着泪,“雪香阁是赵姐姐的寝宫,赵姐姐伺候皇上多年,生了二公主有功。臣妾进宫不久,品级低,臣妾搬进去了,让赵姐姐如何想,其他姐妹们,也只会认为臣妾张狂。臣妾求皇上收回成命,臣妾,臣妾先不搬了。”
元明帝脸色缓缓变了,一时难以置信看着段才人:“你的急事,便是暂且不换寝宫了?”
段才人道:“赵姐姐那边只怕在收拾行囊,臣妾怕让赵姐姐白忙一场,才赶忙来求皇上恩准。”
怒气在元明帝心头翻滚,他忍了忍,道:“你不怕了?”
“臣妾臣妾怕呀!”段才人哽咽着,咬着嘴唇,泪眼汪汪道:“臣妾却不能做那等不懂事之人,赵姐姐跟前还有二公主,翠微阁比不得香雪阁宽敞,臣妾恐委屈了她们。”
元明帝见她既然害怕,却又口口声声称不搬。以前林贵妃赵嫔她们有身孕,从未如她这般多事。
“后妃不得到前朝走动,御书房更是无召不得靠近。朕念你进宫不久,不清楚御前规矩,暂且不予追究。”
元明帝站起身,不耐烦地道:“你且回去,别胡思乱想,好生养着!”说完,头也不回离开。
段才人见元明帝不再提搬到别处之事,更绝口不提繁英阁,明显龙颜不悦。她不敢多言,揣着一肚皮的委屈回翠微阁。
离开大殿,翠微阁跑腿的小黄门焦急在殿外张望,段才人走出去,小黄门连忙上前道:“才人,香雪阁那边已经收拾好细软箱笼搬了过来,赵嫔与二公主在翠微阁等着了。”
段才人提着裙摆,一跺脚,恼怒地道:“怎地动作这般快!坏了坏了,你速速回翠微阁,告诉赵嫔无需搬寝宫,她与二公主,依然住在香雪阁。”
小黄门应是,撒开脚丫子飞快回去传话。段才人穿着木屐,青石路面滑,她恐摔倒,脚步极慢,足足花了三倍的时辰才回到翠微阁。
“这可是赵嫔的箱笼细软?”段才人进了抱厦,指着靠墙摆成一排的箱笼问道。
守在箱笼前的宫女答道:“回才人,这是赵嫔的箱笼细软。二公主身子不适,赵嫔久等不见才人回来,只能先带着二公主离开。这些箱笼,赵嫔请才人费心看上一眼。待她问过皇上的旨意之后,再来拿回去。”
段才人一咯噔,赵嫔定是动了怒。毕竟兴师动众才搬来,屋都不曾进,又让搬回去。再好的性子,怕也会心生埋怨。
春雨纷纷扬扬下着,先前防着摔倒,提心吊胆走了一路,段才人早已累了。
“白芹,你去雪香阁与赵嫔说一声。下雨来往不便,待我歇息过来,再亲自登门向赵嫔赔不是。”
白芹领命前去雪香阁,谢嬷嬷走了出来,客气地道:“娘娘在照看二公主,腾不开手。娘娘说,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段才人怀着龙子,若有个闪失,娘娘如何担待得起,还请段才人好生歇着才是。”
回到翠微阁,白芹向如实回了话。段才人靠在软垫上,纤细的手指抓紧锦被,眸中怒意翻滚,差点银牙咬碎。
赵嫔避而不见,场面话说得好听,拿萧珈棠出来作筏子,还故意提及龙子,暗含讥讽,不安好心。
生儿生女难以预料,若她到头来生个公主,还要尊萧珈棠为长。
赵嫔生气倒也罢了,江舲却着实可恶!
她凭何独自占着繁英阁,借着管尚寝局,拿别人选剩的几盆破花草来打发她!
“白芹。”段才人冷哼一声,道:“你去尚寝局,就说下雨屋中昏暗,须得点灯烛。蜂蜡在夜里点完了,白蜡亦不足,闻得我胸口闷,要多领些蜂蜡,再要新鲜薄荷缓一缓。”
灯烛皆有定例,司灯司并无克扣翠微阁的用度。若多要蜂蜡,虽不合规矩,段才人有孕在身,倒也说得过去。
苑囿从不曾栽种过薄荷,这个时节,只太医院有干薄荷,段才人问尚勤局要新鲜薄荷,便是强人所难了。
白芹望着段才人阴沉的面容,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前去尚寝局直舍找秦尙宫。
秦尙宫正在直舍对账,听完白芹的话,她并未应承,也未一口回绝,八面玲珑道:“真是对不住,我如今手边没这些。你回去给段才人赔个不是,且得等一等,我这就去给段才人寻来。”
白芹去翠微阁回话,秦尙宫收拾好账本,先去转了一圈,前往繁英阁回禀江舲。
下雨天阴冷潮湿,江舲最不喜这种天气,守在薰笼前烤橙子。
秦尙宫进屋,便闻到阵阵温暖,香甜的气息,令人不知不觉心情跟着愉悦起来。
江舲笑吟吟朝她招手,道:“别多礼了,来,尝尝我烤的橙子。”
“多谢江美人,奴婢来得巧,嘴巴有福气了。”
秦尙宫在江舲对面坐下,吃了一瓣橙子,笑道:“真是甜。奴婢始终觉着,这烤橘子的香气,远胜那些番邦来的贵重香料。美人不但会吃,还会享受,奴婢跟着美人,能长不少见识呢。”
“我就是闲得慌。”江舲并不太喜欢烤橙子的味道,秦尙宫既然喜欢,将整只橘子都给了她:“尚寝局那边有麻烦了?”
“昨日赵嫔的雪香阁,说是要连夜搬寝宫,在司灯司多领了一倍的灯烛。今朝早膳后不久,香雪阁的人便开始往翠微阁搬箱笼。”
秦尙宫从赵嫔与段才人换寝宫之事说起,到段才人前往御前等,一一细道来。
“段才人要蜂蜡,哪怕十二时辰都点着,司灯司匀一匀,倒也拿得出来。奴婢只怕段才人闻多了蜂蜡,到时候也会胸口闷,没敢让白芹去司灯司取。”
秦尙宫觑着江舲的神色,叹了口气,道:“至于新鲜薄荷,奴婢不敢说得太死。在天气暖和的更南边,这个时节不缺新鲜薄荷。皇上俄若下旨让人千里急送进京,奴婢却一口回,便是僭越了。”
“段才人看不上香雪阁,也惹不起赵嫔。她惹得起我,一心惦记着繁英阁。既然她仗着皇上宠爱,处处找我麻烦。如今肚子中又揣着皇家金疙瘩,我可不敢招惹她。”
江舲气得冷笑连连,将火钳一扔,道:“你我都得离远些,别沾了麻烦在身。你随我一道去找皇上!”
第54章
雨小了, 风却大了起来,天色昏暗。
黄梁立在御书房门口,幞头肩上落下一层晶莹细密的水珠。他似乎是冻着了, 脸色苍白嘴唇泛青,始终如石像般, 一动不动立在那里。
政事堂的相爷礼部尚书等大臣已经告退,卫大学士留了下来。
“大伴, 江美人来了。”张善躬身上前, 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道。
黄梁绷着脸,脖子像是安了机关般, 侧头朝张善看去,发出咔哒的一声。
“狗东西!”黄梁突然暴起, 抬脚朝张善踢去。
张善下意识欲躲避, 最终停住了,硬生生受了黄梁一脚,痛得他呲牙裂嘴。
元明帝被卫大学士劝诫, 心中不痛快, 黄梁会吃挂落。
黄梁心中不痛快, 他们底下的人会跟着遭殃。
“唉, 受上一脚, 让他出出气也好。”张善琢磨着, 黄梁大步朝殿门口走去,他守在了门前听差。
黄梁来到门外, 见江舲与秦尙宫在一起, 心头微松,脸上迅速浮起笑容:“皇上正在御书房忙着,江美人可有急事?”
“不是我的急事, 关乎到段才人肚中的皇嗣,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江舲微笑着,客气地道:“我先去寝宫等着,劳烦黄大伴帮着通传一声。”
既然秦尙宫随着江舲前来,牵扯到段才人,当与尚寝局有关。秦尙宫能干,让她觉着棘手之事,绝非小事。
江舲虽得宠,始终客气规矩。听到元明帝正在忙,果然不如段才人那般,明里暗里给他们御前伺候的人下马威。
黄梁脸上笑容真诚了几分,顺道卖了江舲一个好,小声道:“照着规矩,后宫嫔妃无召不得来到前朝。段才人先前来过,卫大学士最重规矩,遇到此种情形,少不了规劝进谏。”
如此看来,段才人先前来垂拱殿,引起卫大学士不满了。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元明帝远称不上超纲独断的帝王,亦不算昏庸暴虐。无论元明帝心底是如何想法,在众人面前,他必须敬重卫大学士。
黄梁若不去通传,段才人借着龙胎说事,他担待不起。前去通传,瞒不过卫大学士。元明帝没脸,不便怪罪朝臣,只能将气洒在他头上了。
江舲不禁感慨,段才人有几分手段,到底自幼娇宠着长大,受不得丁点委屈,年轻天真了些。
枕边风吹到前朝,将元明帝的近身伺候内侍,朝廷重臣一并得罪了。
黄梁侧身迎着江舲进殿:“江美人先到琼华阁歇着,待皇上得空,奴婢便回禀皇上。”
江舲颔首道谢,与秦尙宫一道前往琼华阁等候元明帝。两人在明间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元明帝还不见身影。
圈椅无法躺着,江舲坐得腰酸背疼,实在受不了,便叫上秦尙宫到屋外沿着廊檐走动。
“美人,这只怕不合规矩。”秦尙宫端坐不动,赶忙提醒江舲。
“那我就在屋中走一走。”江舲站起身,轻轻跺着脚,拉起裙摆向秦尙宫展示着腿脚:“你瞧,都肿了。你也起来动动。”
秦尙宫也坐得难受,见宫女内侍都在屋外,她悄然起身,学着江舲那般轻手轻脚踱步。
“江美人真是个妙人。”秦尙宫僵硬的腿脚缓和了些,她暗示江舲坐下来,压低声音笑说道。
“我也这么觉着。”江舲不明白秦尙宫为何突然出言夸她,干脆一本正经地接受了。
“在御前伺候之人,首要的一条,嘴一定要严实。黄梁那张嘴,可是用铁锤都砸不开。”秦尙宫道。
江舲明白过来,黄梁透露了段才人与卫大学士之事,这是在向她示好了。
黄梁不避讳秦尙宫,看来两人的交情匪浅。秦尙宫如实道出,也是有推心置腹的意思。
江舲暗自高兴不已,她在后宫,总算是有点可靠的助力了!
“美人放宽心,皇上不会让美人为难。”秦尙宫笃定地道,
江舲眨了眨眼,诧异不已:“秦尙宫为何会这般以为?”
“江美人是个妙人儿,就是奴婢都喜欢得紧呢。”
秦尙宫脸上的笑容浅淡下去,掠过丝丝怅然。“奴婢进宫这么多年,从没在江美人手下当差这般痛快过。为奴为婢的,皆听主子差遣做事。听出了差错,奴婢先被罚。有情义的主子,会说上几句好话。主动将事揽下来,那真真是……江美人能冲在前面来找皇上,奴婢感激不尽。”
“秦尙宫言重了,尚寝局多靠你费心,我才有闲工夫烤橙子吃。”江舲真诚地道。
以前江舲做社畜时,最讨厌上司没担当,推卸责任。她虽是甩手掌柜,尚寝局都是秦尙宫在操劳,但该她出面时,绝不会含糊。
且江舲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段才人咄咄逼人,虎视眈眈盯着繁英阁。
咄咄逼人也就罢了,江舲能忍。但繁英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
觑着四下无人,江舲再低声与秦尙宫嘀咕起先前商议好之事。直到外面的请安声响起,两人赶紧起身恭迎。
元明帝脸色不大好看,他走到上首坐下,道:“你们有何事,速速道来!”
秦尙宫忙躬身将白芹前来尚寝局的事细细道来,“奴婢做不了主,只得到江美人跟前去求主意。”
元明帝眉头蹙起,不由得看向江舲。她一脸的无奈,干脆直接道:“臣妾也做不到,只能来求皇上拿主意。”
“几只蜂蜡罢了,你做主给了便是。寻不到新鲜的薄荷,太医院有干薄荷,去御药局捡些回去,也是一样的功用。”
元明帝先前被卫大学士念叨了许久,心中烦闷,已将黄梁骂了一通,罚了他见江舲秦尙宫拿着鸡毛蒜皮小事来烦他,愈发
江舲向来躲懒不管事,秦尙宫当差多年,区区小事而已,竟然也跑来烦他!
元明帝神色一沉,正要斥责秦尙宫,江舲一下扑了上前,惊得他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瞪着她道:“你要作甚?”
“皇上,臣妾不要管尙寝局了,求皇上让别人管吧。”江舲哭唧唧说着,拿起帕子,手上些许用力一抹眼,眼眸渐渐泛红。
“怎地就突然不管尚寝局了?”元明帝一头雾水问道。
“段才人要的是新鲜薄荷,臣妾哪能让她退而求其次。御药局的干薄荷,是拿来入药的药材,臣妾拿药材给段才人,岂不成了诅咒段才人生病。司灯司的蜂蜡有数,段才人多领了,其他该得的姐妹处,司灯司就拿不出来。臣妾可以将份例中的拿出来给段才人,只怕段才人闻着会胸闷,影响到腹中的龙胎。到那时,臣妾担待不起,便是跳进护城河都洗不清。”
江舲红着眼,不时哽咽一下,话却说得清清楚楚:“皇上不如亲自下旨,让段才人用御药局的干薄荷,御前的蜂蜡。有皇上的真龙之气庇佑,段才人定会平平安安,给皇上开枝散叶。”
元明帝哼了声,一瞬不瞬盯着江舲的眼眸,始终怀疑她是在佯装伤心:“几只蜂蜡而已,就从朕的御前出吧。你所言的忌讳,朕从未听过,定是你的一派胡言。”
“臣妾不敢,臣妾冤枉,请皇上明鉴。”江舲熟练地道。
她的确是一派胡言,但她要将段才人这个麻烦,彻底从尚寝局甩给元明帝。
元明帝听到她流利的敷衍应付,不禁气笑了,道:“你倒好,交给你的差使,你全部推到朕的头上来。”
江舲垂首不语,心里却狂骂不止:“你的小心肝,你不管,谁要去管。简直跟坨粪一样,谁沾上谁倒霉,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逼人!”
元明帝从未听到江舲如眼前这般愤怒,他一时怔在了那里,仔细端详着她通红的眼眸。
不知为何,元明帝开始慌乱起来,暗忖道:“难道她真受了委屈?也是,她一向怕麻烦,遇事避之不及,段才人先惹她,她被欺负得狠了,才勉强反击了回去,吓一吓段才人。后宫中有过身孕的嫔妃,无人如段才人这般麻烦。她规矩知礼,倘若让卫大学士再看到她的话,朕就真成昏君了。”
越琢磨,元明帝越心疼。秦尙宫在场,有些话难以启齿,板着脸道:“你退下吧。”
秦尙宫恭敬退出,元明帝顿时笑起来,温声道:“罢了罢了,朕不与你计较,都依了你。”
“黄梁!”元明帝笑看着江舲,扬声唤了黄梁进来,将蜂蜡薄荷之事吩咐了下去:“传吴适山前去给段才人好生诊诊脉。”
黄梁躬身领旨,悄然瞄了眼江舲,心里对她佩服不已。
她三言两语间,将尚寝局轻松摘了出去。以后段才人再借机生事,怕是元明帝都会生厌。
事情已了,江舲愉快地屈膝施礼谢恩,“皇上朝政繁忙,臣妾不敢打扰,这就告退。”
“已到用午膳的时辰,你急着告退作甚,难道朕会缺了你的膳食?”元明帝幽怨地看向江舲,抱怨着她的翻脸不认人。
江舲只能应是,心道:“用了午膳,最好让我回繁英阁,我不想睡你。”
元明帝正在吃茶,差点被呛住,暗自瞪了她一眼,心里琢磨道:“果真受了天大的委屈,气还没消,朕得好好哄一哄她。”
净手之后,宫女内侍已经摆好午膳。江舲在食案前坐下,等着元明帝动筷。
元明帝心头一动,她面上规矩,实则不耐烦这些。他扬了扬眉,亲呢地道:“就只你我两人,无需多礼。你既然饿了,自管挑着喜欢的吃……”
“呕!”
元明帝的满腔柔情蜜意,被江舲的突然干呕声,打断在那里。
第55章
江舲忙离得远一些, 端起茶水吃了几口,勉强压住了胃中的翻腾。
元明帝一脸紧张地道:“你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臣妾御前失仪, 请皇上恕罪。”江舲呼出口气,习惯性地赔罪, 心中却想道:“牛粪的话真是让人作呕,先动筷子用膳, 也能拿来当做恩赐了!”
元明帝见江舲又开始编排他, 微微愠怒地哼了声,不再搭理她, 拿起筷子用起了膳。
江舲不疑有他,放下茶盏挪近食案。鸭羹的腥气钻进鼻尖, 胸口阵阵恶心翻腾。
“呕!”江舲捂着嘴, 手忙脚乱起身,奔出屋扶着走廊,弯腰一阵干呕。
屋外听差的内侍宫女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善瞥见屋中元明帝慌张追了出来, 焦急得一个健步上前搀扶住江舲, “快去取热水帕子来!”
元明帝上前, 一掌推开张善, 亲自扶着了江舲的手臂, 吼道:“蠢货,快去请太医!”
张善赶紧撒开脚丫子朝外跑去, 在大门边恰好遇到办差回来的黄梁, 被他一把拉住,“出什么事了?”
“江美人用膳的时候,突然呕吐不止, 皇上令我去请太医呢!”张善答道。
黄梁愣了下,眼眸一转,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都去了翠微阁,皇上的旨意要紧,你赶紧去将他们请来。”
张善眼珠转了几转,脸上堆满笑,“大伴放心,我这就去。”
黄梁虚虚踢了他一脚,骂道:“兔崽子,我算哪门子东西,何来的放心!江美人的身子要紧,这是皇上的旨意!”
张善嘿嘿笑着,一溜烟跑了。到了翠微阁,郑择与吴适山前脚将将赶来,擅长妇人科的吴适山正准备替段才人诊脉,手方搭上去,张善进了屋,他上前一礼,道:“皇上有旨,传郑太医正与吴太医速速前往垂拱殿。”
吴适山愣住,他平时只医治后宫的太妃以及嫔妃们。元明帝龙体欠安,皆由郑择与其他太医负责。
郑择听到垂拱殿,立即站起了身。段才人急道:“可是皇上病了?”
张善神情恭敬,滴水不漏地道:“段才人,奴婢不敢打探御前之事。”
段才人闻言脸色一白,搭在脉枕上的手,渐渐拽紧。
好一个狗仗人势的阉奴!
吴适山躬身赔着不是,伸手去取脉枕,“段才人,臣先告退。”
段才人抬起手,吴适山取走脉枕,随着郑择张善疾步匆匆往外走去。
“咱们得快些,皇上着急得很,江美人在琼华阁等着呢。”张善踏出门槛,催促道。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到段才人的耳朵里,她的神情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元明帝赐了御前所用的蜂蜡,令郑择吴适山送来干薄荷,替她诊脉。
皇恩浩荡,一时间,翠微阁上下风光得很。
段才人虽未刁难到江舲,因着元明帝的看重,总算顺了口气。
谁曾想,这份风光,只瞬间就散了。
正是元明帝用膳的时辰,他不但留了江舲午膳,连她怀着龙胎都置之不理了!
段才人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趴在案几上大哭起来。
那边,江舲吐完之后,接过宫女递上来的清水漱了口,她呼出口气,瞥到紧张立在一边的元明帝,止不住地烦躁嫌弃。
“瞧这德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不舒服了呢。”
江舲暗搓搓吐槽不已,欠身道:“皇上,臣妾身子不舒服,恐惊扰到皇上,臣妾先告退了。”
“你站住!”元明帝一把抓住江舲,察觉到手上的劲大了些,又赶忙松开:“你身子不舒服,朕不会怪罪你。太医快来了,你且进屋去坐着好生歇息。”
江舲只能随着元明帝回屋,黄梁指挥宫女内侍们正在收拾食案,准备重新呈上新鲜的吃食。她看到鸭羹,下意识呕了下。
元明帝仔仔细细打量着江舲,再看向鸭羹,厉声道:“且慢,将饭菜都放着,谁都不许动!”
黄梁赶忙让宫女内侍们退下,道:“皇上放心,奴婢亲自看着。”
元明帝唔了声,叫上江舲去了次间,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担忧地道:“先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就吐了呢?”
以前江舲便不喜吃鸭肉,认为鸭肉总有股难以形容的腥气。御膳房的御厨厨艺高超,鸭羹几乎不见腥气,她会吃上一两块。
元明帝的阵仗,似乎在怀疑饭菜中有毒,她倒不如此认为,毕竟她尚未动筷。
先前吃了两只烤橘子,江舲怀疑是胃里泛酸。她点点头,道:“皇上放心,臣妾没事……”
说到这里,江舲愣住了,想起前几天文涓曾说,她这个月的月事又迟了。
月事来时不能侍寝,必须回禀御前知晓。平时江舲的月事不太准,前后推迟几日是常有之事。文涓当时提及时,还满含期待,盼着她怀孕。
当时江舲还笑话过文涓,她后来没再说过,估计是怕到时空欢喜一场。
元明帝端详着江舲,瞧见她神色不对,正要问时,张善领着郑择吴适山来了。
两人进屋请安,元明帝摆摆手,道:“快些替江美人诊治!”
郑择忙上前,一阵望闻问切。他沉吟了下,让开身,让吴适山也诊了脉。
两人谨慎地商议了几句,郑择回道:“皇上,江美人,臣以为,江美人应当是有了身孕。只时日尚浅,脉象不甚明显。”
江舲神色平静,元明帝却欣喜若狂起来,高兴得咧嘴大笑,道:“好好好,赏,都有赏!”
“皇上,还不一定呢。”江舲不咸不淡地给元明帝泼了盆冷水。
即便是后世的孕试纸,也有一定的机率出错,必须验血与B超相互印证,才能百分之百确认。
何况是诊脉。
元明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郑择觑着他的神色,后背冷汗直冒,忙小心翼翼道:“皇上,江美人说得是,要再过上一段时日才能确定。”
江舲不想为难两人,道:“皇上,时辰不早,先去用膳吧。”
元明帝哼了声,对郑择吴适山道:“你们且去瞧瞧,先前呈上来的膳食可有不妥当之处。”
郑择暗中松了口气,感激地瞧了眼江舲,与吴适山去查午膳。
元明帝重新传膳,叮嘱道:“莫要再上鸭羹了!”
御膳房很快呈上了新鲜的饭菜,江舲这次没再呕吐,总算太太平平用完了膳。
郑择吴适山查完前来回禀,饭菜皆不见异样,元明帝总算放了心。
经过这一场,已快到平时元明帝起身的时辰。他经历了担忧惊喜失落,此时了无睡意,拉着江舲躺在榻上小憩。
江舲吐了一场,那股恶心感虽不在,身子很是乏力。饭后缓和了些,一躺下来便晕晕欲睡。
元明帝微微叹了口气,手轻轻搭在江舲的小腹上,道:“朕的子嗣不丰,你的肚皮要争气些,多替朕生几个儿子,绵延大胤的江山。”
江舲正在迷糊中,被元明帝吵醒,她烦躁地皱眉,闭上眼睛装作没听见,心中直暴躁地吐槽。
“子嗣不丰,后宫的嫔妃那么多,却没几个有身孕。究竟是有多蠢,才不会去反思是谁的原因!肚皮争气,亏有脸说得出口,怎么不让你的老二争气些!多生几个儿子绵延江山,哈哈哈,儿子生那么多,是要夺嫡杀得血流成河吗?也不怕把你那把老骨头都拆了!”
元明帝眼神渐渐冷下去,脸色难看至极。
先皇共有五个儿子,皇三子魏王天生腿疾,行走不便。先皇无嫡出,当时属意长子继位。
其他几个儿子皆不服,明争暗斗,最后两死一伤,皇位落在了最年幼的他头上。
江舲骂完,难得也睡不着了。
要真是怀孕,眼下没产检,生出健全的孩子全靠拼运气。
“要是生个傻子,有先天疾病的呢?哎呀,一定不会!别胡思乱想了……最好长得像我,无论儿子女儿都要继承我的美貌,千万不要像牛粪!人品要跟我一样,千万不要像牛粪,太差劲了啊!”
元明帝的呼吸,随着江舲脑中所思,起起伏伏。
起初,他亦担心儿女会如魏王一样先天有疾。只是,他长相俊美,从谏如流,礼贤下士,大胤天下太平,是难得的圣明之君,她竟称他品行不端!
“丑一点就丑一点,要是生的时候难产,大血崩,哎呀,死了!”
江舲越想越睡不着,元明帝合上眼,眼前浮现出她躺在血泊中的模样,心头刺痛,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起吧。”元明帝怕再听下去会折寿,起身掀开被褥下床。
江舲正巴不得回繁英阁躺着,利索地翻身坐起,元明帝看得胆颤心惊,道:“你且小心些,若真有了身孕,仔细惊着了!”
“哪有那般脆弱。”江舲无语,难得反驳了句。
元明帝气道:“小心些总归是好事。”
“皇上教训得是,臣妾知错。”江舲不想与他多说,熟练地赔罪。
元明帝始终不放心,拉着江舲叮嘱了好一阵,才放她离开。
虽然江舲嫌弃元明帝啰嗦,小题大做,实则情不自禁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以前她几乎都在榻上躺着度过,现在她会尽量多走动,吃食上更为挑剔。坚决不碰饴糖蜂蜜,保证膳食的营养全面。
连着第二天,第三天,江舲都不时恶心想吐,月事始终没来。
到这时,江舲基本上能确定,她应该真怀孕了!
李贵人的丧事结束,李家被抄家。守在福庆宫的护卫无声无息撤离,赵德妃安然无恙,下毒一事自此无人再提。
工部尚书被贬谪,江文修与江承望领了苑囿的差使。
江舲担心他们,赶忙差人宣薛氏陶氏进宫。翌日,到了她们进宫的时辰,江舲心情不由得变得忐忑起来,不时伸头朝屋外看去。
阿箬劝道:“美人放心,有文涓姐姐到宫门口迎接,应当很快就到了。”
这时,黄梁手上托着黄色卷轴,领着内侍绕过影壁走来。
“又有什么事了?”江舲不禁一愣,起身迎了出去。
黄梁脸上堆满笑,远远就朝江舲躬身见礼:“皇上有旨,江美人领旨。”
第56章
黄梁念了一堆华丽的骈文, 江舲听懂了“咨封为嫔”一句。
四嫔还缺一人,怀孕都只封为嫔,江舲暗骂了句元明帝小气。不过, 升份位总归是好事,江舲喜滋滋地接旨谢恩。
阿箬懂事地取了荷包出来塞给黄梁, 江舲忍着心疼,道:“黄大伴请进屋来坐。”
“奴婢还要去翠微阁宣旨, 待得空时再来讨杯茶吃。”黄梁笑呵呵道。
原来并非她独得的荣耀, 段才人也得了晋封。那份升位的喜悦,立刻淡了。
黄梁机会察言观色, 觑着江舲脸上勉强的笑容,他躬身笑道:“皇上说, 江嫔的母亲被封为硕人, 嫂嫂被封恭人,今朝又恰好进宫来,一门双喜, 喜事成双呐!”
江文修在苑囿当差, 为六品的郎中。江承望则是闲散的主事, 从八品的芝麻小管。硕人是四品诰命夫人, 恭人则是正六品以及从六品。
两人的诰封, 按照规矩该与江氏父子的品级一样, 能被额外加封,皆是托江舲的福。
“翠微阁被封为美人, 奴婢得赶紧去传旨了。”黄梁笑道。
才人与美人之间只升了一级, 江舲升了两极,顿时高兴起来。送走黄梁,文涓领着薛氏陶氏也到了。
江舲打量过去, 薛氏生得慈眉善目,陶氏面容娟秀。两人在文涓的提点下见礼,动作明显僵硬,局促不安。
“阿娘嫂嫂无需多礼,快快请起。”江舲突然有了身居上位的真实感,颇为感慨地道。
文涓领着两人落座,阿箬奉了茶水点心,与文涓一道退出,留着江舲与娘家亲人说话。
屋中无人,薛氏眼眶通红望着江舲,心疼地道:“娘娘瘦了。”
江舲刚要说话,只听薛氏继续道:“以前未曾进宫时,与大郎比着吃饭,一顿至少得吃三碗起。可是有身孕之后,肚中的孩儿折腾,吃不下饭了?”
果然饭桶满门名不虚传,江舲对薛氏不禁亲近了几分,忍着笑道:“我吐得不算厉害,吃得下睡得好。吃太多也不好,过犹不及。阿娘也要劝大哥,要注意节制,别吃坏了身子。”
“以前我怀着娘娘的时候,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我就怕娘娘与我当年一样。”
薛氏松了口气,排着胸脯道:“哎哟,老天保佑,能吃能睡就好。你阿爹大哥只好吃这一样,吃得下总是福,我便由着他们去了。既然娘娘说了,我回去劝一劝他们。”
江舲笑着点头,问道:“阿娘嫂嫂身子可好,小郎囡囡呢,怎地没带他们进宫来?”
“我们都好着,娘娘莫要记挂。”薛氏道。
陶氏插嘴道:“小郎进了私塾读书,囡囡淘气,待学好规矩之后再带她宫给娘娘请安。”
江家进京后,住在元明帝赏赐的宅子中。江舲听说元明帝还赐了一些金银,供他们在京城安定下来。
以前见到江文修时,元明帝在场,江舲不好多问,眼下只有她们三人在,便一一细问了。
“宅子就在皇城边,离皇宫也近。前后两进的院子,粉刷修得崭崭新。我们到京城的时候,灶房连油盐酱醋都归置得齐齐整整。”
薛氏小声道:“接到被传召进京的旨意,你阿爹就日夜难安,小县令何来的福气得见天颜呐。你阿爹嘴笨,只吃上灵光,不得上峰喜欢,这些年始终不得升迁。娘娘当年被选进宫,就是上峰故意将娘娘的名字添了进去。当时我就愁得很,娘娘也不善言辞,要是得罪了皇上”
陶氏见薛氏开始流泪,忙道:“娘娘进宫,是江氏的福气,阿娘疼爱娘娘,如今到了京城,以后时常进宫觐见就是。”
薛氏见说错了话,忙拿帕子蘸了泪,微微叹了口气,“京城到处都是达官贵人,一不小心就招来了祸事。我们一大家子,都靠着你阿爹的俸禄过活,在县衙时过得轻松容易,在京城就难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朝江舲挤挤眼,道:“皇上赏赐了一千两银子,十匹绸缎布料,你大哥也得了差使,日子就宽裕了,娘娘且放宽心。”
陶氏转头四望,掀开上衫,从腰间解下两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薛氏与她一样,两人将四个荷包放到江舲手边。
薛氏道:“这里面共是一百两银,银子重,进宫不方便带。暂且带了这些,下次进宫时再送来给娘娘。”
江舲看得瞠目结舌,心道两人的腰带还真是结实。她的月例都攒着,本想拿给薛氏一些,不曾想她们居然给她送了银子进来。
“阿娘,嫂嫂,快收起来,我不缺银子。”江舲忙推辞道,
陶氏道:“娘娘在宫中用银子的地方多,皇上赏赐的一千两银子,家里人都商议过,全部留给娘娘。娘娘过得好,江家就会好。”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江舲想到李贵人,沉吟了下,道:“我已经被皇上封为嫔,月俸足够用了。这些你们既然拿了进来,我就先留着。其余的,你们先放着,以备不时之需。”
薛氏陶氏大喜,跟着就要起身道喜。江舲忙示意她们坐下,“只我们几人,无需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你们进宫不能久留,有些话,我先与你们说了。”
两人赶忙端坐好,认真听着江舲的话。
“首先,让阿爹与大哥不得吃拿索要,身要正。”
江舲并非清高,赵氏李氏的事例在前,人的欲望永无止尽。她要背负起江氏的富贵兴旺,肩上的责任太沉重,她也没那个本事背得起。
“其次,不要招惹赵氏林氏柳氏的人。若有与他们这几家相干的人来找上阿爹大哥,一定要赶紧进宫来告诉我。”
江舲谁都不肯信,尤其是她如今怀了身孕,皇子公主是利器,亦是牵绊。
“最后,阿爹大哥要熟读律法,记着规矩。”
律法与规矩不一定能保护自己,但在律法规矩内做事,能规避一定的风险,乃是最后,最直接的一层护身符。
薛氏陶氏连连应下,江舲再与她们说了一会话,到了午膳时辰。用过午膳之后,两人便告退出宫。
江舲累了,正准备去午歇,元明帝来了。
“皇上怎地没歇息?”江舲背过身去打着呵欠,含糊着问道。
自从江舲怀疑是有孕在身之后,元明帝只要得空,就会来她身边守着。确认她有孕之后,更是欣喜若狂,大半的时日,都歇宿在繁英阁。
元明帝习惯了江舲的嫌弃,上下打量着她,关心问道:“朕来瞧瞧你,今朝身子如何,吐得可厉害?”
“臣妾一切都好,有劳皇上操心了。”江舲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答道。
“先回卧房歇着吧,朕陪你一道午睡。”元明帝站起身,江舲只能跟着他来到卧房,解衣上床。
两人躺下来,元明帝侧身轻轻拥着江舲,问道:“见到你阿娘大嫂,可有高兴?”
“高兴。多谢皇上。”江舲闭眼答了句。
元明帝顿了下,循循善诱道:“你阿娘大嫂成了诰命夫人,以后想要进宫,可以自己递帖子进来,无需等你宣召了。”
“诰命夫人听上去风光,就是一个虚名,又没有俸禄。过年过节红白喜事,还要进宫来朝拜。大热天还要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朝服,寒冬腊月更是受罪。”
江舲心中腹诽着,嘴里熟练地谢恩:“皇上隆恩,臣妾感激不尽。”
元明帝气结,缓缓道:“你如今有身孕在身,封赏本该庆贺一番。如今你有身孕在身,辛苦不得。待生产之后,再一并好生庆贺。”
江舲困了,元明帝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心里难免烦躁。表面,恭敬应着是,心中却想道:“原来是邀功来了。小气鬼,只封为嫔而已,连个妃都不是。何况,又不是只封了我一个。谁知你是不是为了封她,顺带封了我。”
元明帝几乎快被气笑了,他宠着她,提携她的娘家人。
到头来,她还冤枉他,认为他是为了封段美人,她才带着沾光!
元明帝咬牙切齿盯着怀里的江舲,默默念叨着:“待她生了之后,再与她算账!”
接下来的时日,宫中太太平平。到了五月,后宫又传出两桩喜事,两个今年新进宫的嫔妃接连有孕。
可惜的是,徐才人不到两月就落了胎。庄才人则三天两头生病,怀得险象环生。
时光疏忽而过,转瞬间,到了十一月。
算着时日,江舲已到临盆的时候。段才人比江舲早怀孕,迄今还未有动静。
太医院的太医两头奔波,接生嬷嬷与奶娘早已精挑细选好,住进宫中日夜守着。
江舲饮食控制得很好,与怀孕前相比,身形并无多大变化,只肚子大了,脸与手脚略微浮肿。
这天冬雨绵绵,天气寒冷。早饭后,江舲没有出门,在明间来回慢慢踱步走动。
文涓寸步不离守跟在左右,生怕她摔倒。江舲看得想笑,活动着胳膊,道:“文涓,我没事,你别那么紧张。”
在中秋筵席时,文涓见过段美人,那时她的身形,已快有江舲的两个大。
薛氏与陶氏都说过,胎儿太大不易生产。太小的话也不好,妇人生产时力气不足,胎儿身子弱,容易生病。
江舲的肚子,太医量过大小尺寸,称一切正常。
不过,文涓想着生产时的艰辛,尤其是段美人那边还没消息,就控制不住地焦急。她不敢让江舲发现,忙笑道:“奴婢长胖了些,学着娘娘一样,饭后多走动消食。”
“哎呀!”江舲本想说她不算胖,感到一阵尿意袭来,懊恼地朝净房走去。
怀孕初期时,江舲焦虑了一段时日,很快便调整了过来。
事已至此,除去勇敢面对,别无他法,仗着她的好心态,腹中的胎儿算得听话,没让她吃太多苦。怀孕的日子,过得还算轻松。
只到了后期,要频繁去如厕,只能半靠着软垫入睡,让她颇为心烦。
文涓赶忙招呼小宫女紫衫上前搀扶,江舲道:“我自己能走,没事。”
紫衫在几个小宫女中最为拔尖,年纪虽小,很是稳重机敏,被文涓选来近身伺候。她低头看着地,眼尖地提醒道:“娘娘当心,地上有水渍。”
文涓每天不错眼看着,与阿箬四下检查。她一直守在江舲身边,从未离开明间半步,屋中怎地会有水渍?
她赶忙低头看去,只见江舲的裙摆湿了一片,脚踩过的地方,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文涓一怔,待回过神,控制不住地慌张,急声道:“娘娘破水了!快传太医,稳婆!”
第57章
产房早已备好, 文涓她们亲自动手,按照江舲的要求,屋子擦拭得一尘不染, 被褥以及布巾等,用沸水煮过晾干。
江舲肚子只隐约作痛, 她面上带着微笑,轻松地道:“文涓, 你别急, 照着我们以前商议好的来。”
她并不怪罪文涓的慌乱,毕竟彼此之间的关系不对等, 她若有丁点闪失,文涓可能付出性命的代价。
文涓见江舲镇定, 心情渐渐平缓下来。紫衫已经跑去请太医接生稳婆, 她搀扶着江舲前去产房。
阿箬急匆匆赶了来,想到江舲的吩咐,在门口堪堪停下脚步, 只探进个脑袋。见江舲还在与文涓说笑, 长长舒了口气:“文涓姐姐, 你伺候好娘娘, 我取拿热水布巾。”
很快, 宫女提着热水布巾送到偏屋。接生的两个稳婆也到了, 阿箬打量着她们,问道:“张稳婆呢?”
“翠微阁的夏美人先前发作了, 张稳婆带着李稳婆赶了去。”陈稳婆答了, 与另外的稳婆就要进屋去。
“哎哎哎,娘娘方才破水,且还有一阵子。你们先去清洗, 换上干净衣衫。”阿箬忙拦住了她们。
两个稳婆面面相觑,宫中规矩森严,怕冲撞到贵人,她们身上皆无异味,衣衫齐整。
不过,两人不敢多言,跟着阿箬去偏屋洗漱换衫。文涓走了进来,与她们一样更洗过,拿着剪子,让稳婆将长指甲修剪磨平。
陈稳婆打量着自己光秃秃的手指,陪笑道:“皇子那是何等矜贵的贵人,我们这些做惯稳婆的,会小心又小心,保管不敢伤到了小皇子。”
“何苦来哉,剪掉指甲便无需担心了。”文涓笑着道。
陈稳婆转念一想,倒也是如此。婴儿的肌肤娇嫩,不如剪掉指甲来得放心。
两人进了产房,上前查看过,陈稳婆恭敬地道:“娘娘还得等一等,小皇子才会出来咧。”
“麻烦你们了。”江舲半靠在软垫上,客气地道。
“不敢不敢。”两人忙道,见江舲态度温和,心下微松,退到一边坐着等候。
“皇上来了!”紫衫站在门外,将门帘掀开一条缝,低声回禀道。
两个稳婆一惊,万万没想到元明帝竟然亲临,连忙站起身,垂首肃立。
文涓亦惊讶不已,她走到门边,低声问道:“皇上来作甚?”
紫衫答道:“皇上在明间等着,问了奴婢娘娘的身子,何时能诞下小皇子。”
“你去回皇上,还早着呢,让皇上别等了。”江舲皱眉,不耐烦地道。
元明帝的到来,除给人带来压力,一无是处。
紫衫悄然吐了吐舌头,连忙应是。文涓走回床边,赔笑道:“娘娘饿不饿,可有想吃的饭菜?”
“我不饿”江舲答了句,这时宫缩的阵痛袭来,她痛得眉头紧皱,暗中将元明帝骂了一通解气。
随着时辰过去,江舲的宫缩越来越频繁,痛得冷汗淋漓,简直生不如死。
元明帝隔着片刻,就差人前来问一次。黄梁干脆守在了产房门口,一有消息,赶紧前去向元明帝回禀。
陈稳婆脸上堆满笑,恭维道:“娘娘得皇上真龙之气护体,已经开了八指,顺当得很呢。”
江舲已经痛得没力气骂人,虚弱地躺在那里,生产时各种危险,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羊水栓塞,大出血,感染,……
明间。
起初,元明帝坐在椅子中,悠闲地吃茶等候。
随着滴漏滴答,日头升上天空,再向西斜去。元明帝想起先皇后生产时的艰难,他的从容不再,脸色愈发沉重。
“翠微阁那边如何了?”元明帝这时想起翠微阁,问道。
张善赶忙指使小黄门前去询问,过了一阵,小黄门回来禀报道:“稳婆说了,段美人如今方开三指,还早着呢。”
元明帝听了,他唔了声,耐着性子坐回去,端起茶盏继续吃茶。
小黄门拉着张善到一边,凑到他耳边低声道:“稳婆还说,段美人肚子太大,估计生产得要艰难些。”
张善脸色微变,妇人腹中胎儿太大,生产时艰难,大小都受罪。一不小心,便会一尸两命。
当年先皇后便是如此,生了足足一整日。最后诞下的龙胎,没多久就断了气。先皇后血流如河,跟着薨了。
“你别多嘴!”张善严肃着脸,警告道。
小黄门忙道:“我晓得,不吉利的话,保管一个字都不说。”
张善哼了声,朝屋内偷瞄了眼,道:“你叫上人,过一阵就去翠微阁跑上一趟,别等着皇上过问了再去。”
小黄门忙应下,“我这就去。”他叫上同伴,一起去了翠微阁。
不久之后,两人从翠微阁回来,太医吴适山也来了。郑择与太医在繁英阁轮值,张善诧异了下,迎上前问道;“吴太医怎地来了?”
吴适山脸色不大好,道:“皇上可得空,我有紧急之事求见皇上。”
张善见状不敢耽搁,忙进屋回禀。元明帝愣了下,道:“宣。”
吴适山忙进屋,慌张道:“皇上,已足足过了四个时辰,稳婆称,段美人先前方开五指。臣甚是不安,恐耽误下去,段美人与小皇子皆有危险。臣请皇上恩准,郑太医正一并随臣到翠微阁施针。”
元明帝立即道:“江嫔如今正在生产的紧要关头,郑太医正离开不得。你既擅长妇人科,觉着不妥当之处,该对症下药,对症施针才是!”
“是,臣遵旨。”吴适山不敢多言,忙恭敬告退离开。
虽未得元明帝允许郑择前往翠微阁,倘若出事的话,有元明帝的旨意在,便不算自作主张,医治不力。
吴适山离开之后,元明帝心里愈发不安。他放下茶盏,起身在屋中徘徊踱步。
冬日天黑得早,屋中渐渐昏暗。繁英阁开始掌灯,张善进屋来点亮了灯盏。
元明帝浑然不觉,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心跳慌乱如擂鼓。
“黄梁!”元明帝停下脚步,大吼了声。
张善一听,赶忙撒腿朝产房跑去。隔着窗棂,听到屋内传来江舲的呻吟,情不自禁缩起脖子,抓住垫着脚尖朝窗棂内探的黄梁:“大伴,皇上叫你去呢。”
“哎哟,皇上叫我也无用啊!”黄梁愁眉苦脸地答了句,脚下飞快朝明间跑去。
“怎地还未生?”元明帝气急败坏地问道。
黄梁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回道:“皇上,稳婆称还要过一阵。”
元明帝急怒攻心,挥舞着手臂怒叱道:“一群废物!若是有半点闪失,朕要灭了他们的九族!”
黄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忙躬身退了出屋。张善见他苍白着脸走过来,机灵地绕着躲避,回到明间外守着。
元明帝如困兽般,在屋内来回打转,他着实忍不住,干脆来到产房外。
还未开口询问,元明帝听到屋内稳婆的说话声,江舲用力的大叫,婴儿洪亮的啼哭声。
霎时,元明帝像是被定住了般,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以前无论是先皇后,还是林贵妃他们生产,他从未前去过。此次,乃是他初次听到婴儿生下来时的啼哭。
陌生,奇异的情绪在心头荡漾,眼睛发涩,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栗。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江嫔娘娘生了个小皇子!”陈稳婆脸上堆满笑,与另外一个稳婆接连道喜。
江舲累得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心头咆哮道:“以后他不当皇帝,对不起老娘的九死一生!”
元明帝听到稳婆的声音中,夹杂着江舲熟悉的心声,提在半空中的心落回肚中。他无语半晌,笑容情不自禁爬满了脸,哈哈大笑道:“赏,都有赏!”
黄梁去拿了银子来打赏,繁英阁喜气洋洋,恭喜道喜声不断。
胎盘没一会落了下来,阿箬带着紫衫收拾着床上脏污的床褥,伺候江舲换上干爽的衣衫。文涓亦步亦趋盯着稳婆,待包裹好襁褓,忙接过抱到江舲身前。
陈稳婆劝道:“娘娘还虚弱着呢,该让奶娘进来喂养才是。”
文涓委婉地道:“娘娘自有主张,麻烦两位了,你们出去吧,”
元明帝亲自寸步不离守着,陈稳婆见识了江舲的地位,她哪敢多管,忙赔着笑,与另一稳婆退了出去。
以前江舲看到古装剧中的奶娘乳母,好奇看过关于母乳喂养利弊的科普。
对她来说,亲自哺乳,或由奶娘喂养,自己回乳,皆会面临乳腺炎的风险。
但对婴儿来说,却是天差地别。在营养与免疫力,微生物组建立,疾病传播风险上,母乳都是最佳选择。
江舲打算先留着奶娘几天,若她母乳足够的话,再给笔银子,打发她们出宫。
这是江舲穿来之后,做出唯一显眼的决定,势必会引来众人的侧目。
毕竟大户人家都要请奶娘,何况是皇子公主。
但她不敢冒险,宫中夭折的皇子公主众多,十月怀胎,平安生产,婴儿四肢健全,能够长大成人,皆在闯难关。
以古时婴儿的夭折率,妇人生养的高风险性来看,宫斗中各种怀孕时的落胎手段,有些多此一举了。
江舲喂完奶,望着襁褓中皱巴巴,跟猴子一样的婴儿,啧啧道:“真是丑啊!”
文涓嗔怪地道:“娘娘真是,小皇子才将将生下来。过上几天,保管如娘娘一般俊俏。”
想到以前看到丑孩子先不要扔的图,江舲不由得笑了,道:“我亲自生的,当然会长得像我。”
阿箬提着食盒进屋,文涓帮着摆在矮案上,阿箬抿嘴笑道:“都是照着娘娘吩咐做的,皇上添了一碗红枣甜汤,参汤,说是给娘娘补气补血。”
江舲早就饿了,将襁褓小心翼翼放在了身边,由着他安睡。她没去碰元明帝的补血补气汤,吃了蛋羹与鱼丸,菘菜菠菱菜,五谷杂粮羹,再喝了一杯清水。
饭菜下肚,江舲恢复了些精力。她靠在软垫上,想起来段美人,问道:“翠微阁那边生了没有?”
阿箬收拾着碗筷,道:“皇上下旨,让郑太医正,陈稳婆她们都去了翠微阁。奴婢听说,段美人叫嚷得嗓子都哑了,好似有些艰险。”
江舲不禁一愣,问道:“皇上呢?”
“皇上在明间用晚膳。”阿箬答道。
真是没用的饭桶!
江舲骂了句,望着身边睡得香甜的小婴儿,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兴许是初为人母,江舲体会到了生产的不易,为段美人感到阵阵揪心。
但她是宫妃。
她生了儿子。
在后宫中,仁慈与温情,皆那么不合时宜。
她们争夺的,是家族荣耀,是权势富贵,是天下江山,是生死。
第58章
翠微阁。
弯月摇晃着向西偏斜, 屋顶上覆盖着的薄霜,在月辉下泛出冰冷的银光。
白芹从产房出来,腿颤抖了下, 站立不稳往前扑去。
“白姐姐。”栀子捧着布巾过来,见状低呼一声, 拿肩膀抵住白芹,手上的布巾掉落一地。
白芹险险稳住身, 又赶忙蹲下捡起布巾, 一边往栀子手中塞,一边吩咐道:“你快送进去, 张稳婆她们等着呢。我去如厕后就回来。”
栀子赶忙抱着布巾进去产房,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将布巾送了上前。
地上到处都是血污, 张稳婆双手被血浸透,抓起布巾随意抹了抹,往段美人身下伸去, 催促着道:“小皇子已经见到头了, 美人再加把劲!”
段美人早已哑了嗓子, 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 嘴里喊着参片, 含糊着叫痛。
陈稳婆白着脸, 苦口婆心劝说道:“为了小皇子,再用用力。”
段美人挣扎着用了下力, 转瞬间就泄了气。她张嘴喘息着, 只感到生不如死。
郑择吴适山两人不时商议一句,神色紧张地施针,汗水早已湿透朝服。
白芹如厕回来, 奔到段美人身边,哭着劝道:“美人再坚持一阵,不只为了小皇子,更为了美人啊!”
“那边,那边”段美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问道。
白芹听明白了,她咬了咬唇,道:“江嫔娘娘诞下了小皇子。”
“啊!”段美人突然如困兽般嘶吼,拼了命般使出浑身的力气。
“出来了出来了,恭喜美人,是个小皇子。”张稳婆顿时高兴地大喊道。
屋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段美人想笑,此时已脱力。只嘴唇翕动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虚弱地晕了过去。
香雪阁。
赵嫔靠在床头,闭目养着神。谢嬷嬷轻手轻脚走上前,低声道:“娘娘。那边生了。是个小皇子。憋得太久,生下来浑身都青了,只剩着一口气。”
“一口气也是气,总归是小皇子呢,后宫真是喜事连连了。”赵嫔眼皮动了动,冷冷地道。
谢嬷嬷顿了顿,道:“娘娘,你看……”
“活不长。”赵嫔面无表情地脸上,忽地绽开笑容。手缓缓从被褥里伸出来,放在眼前来回端详。
“何苦为了一个蠢货,脏了自己的手。”说话间,赵嫔滑入被褥中,面带笑意闭上了眼睛。
“娘娘说得是。”谢嬷嬷掖了掖赵嫔的被褥,正欲出去,赵嫔叫住她,说了两句话。
“是,奴婢记着了。”谢嬷嬷答道。
元明帝接连添子,朝臣齐贺,不禁龙颜大悦。
下了朝,元明帝回到御书房,黄梁垂头上前,低声回禀道:“皇上,四皇子”
元明帝顿住,猛然朝黄梁看去,厉色道:“四皇子如何了,说!”
“四皇子殁了。”黄梁硬着头皮,战战兢兢道。
想到夭折的儿女,元明帝呼吸一窒,痛意愤怒交织着在心头翻滚。猛地一挥手,御案上的折子笔墨,被扫落一地。
“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黄梁吓得一抖,他抹着泪,苦苦劝道。
元明帝喘着粗气,嘶吼道:“一群庸医,没用的混账!给朕都拿下,朕要他们陪葬!”
黄梁骇然,觑着元明帝铁青的脸,一时不敢相劝,只能先躬身退出。
张善提着衣衫下摆,小跑着过来,他抹了头上的汗,苦着脸道:“大伴,大事不妙,翠微阁那边哭闹得厉害,吵嚷着要见皇上。”
黄梁一肚皮的官司,他叹了口气,烦躁地道:“皇上正在气头上,要拿了给四皇子诊治的太医陪葬。”
张善瞪大眼,惊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两人,都要倒大霉了?”
“那可是四皇子。”黄梁回了句,连连叹气道:“你进屋去回话吧,我得去传旨了。”
“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前去了繁英阁请平安脉。”张善眼神微转,拉住黄梁的衣袖,小声地道,
两人得了郑择吴适山不少的好处,有个头疼脑热,皆是他们在诊治。
黄梁愣了下,招来小黄门,低低对他交代了几句:“赶紧些,要快!”
小黄门连连点头,转身匆匆离开。黄梁这才理了理衣衫,不紧不慢朝外走去。
繁英阁。
江舲望着摇篮中呼呼大睡的婴儿,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慈爱的笑容,轻声道:“小猴儿真是能吃能睡。”
文涓坐在一边守着,笑道:“三皇子的眼睛没那般肿了,脸也白皙了不少呢。”
江舲左右打量着,诚实地道:“我没看出来,还是一样红红黑黑。”
她掀开身上的锦被下榻,文涓见状忙山前搀扶,道:“娘娘可是要如厕,奴婢让阿箬去拿恭桶来。”
今早江舲就从产房搬回了卧房,白日在次间榻上歇着。闻言,她笑起来,道:“我没事,慢慢走动对身子反而好。”
文涓见江舲精力不错,于是没再多劝,让阿箬与紫衫一起守着摇车,搀扶着江舲前去净房。
江舲方便之后从净房出来,在屋中缓慢走动了一会,觉着有些累了,便回到榻上半躺着。
出去当差的紫衫进屋来,道:“娘娘,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前来给娘娘三皇子请平安脉。”
江舲诧异了下,“他们两人一起来给我请平安脉?”
紫衫说是,她犹豫了下,道:“娘娘,奴婢瞧着他们很是惊慌,外面冷得很,他们的朝服都皱巴巴,出了一身的汗。”
江舲愣了下,让文涓将摇车搬进卧房,道:“去请他们进来吧。”
紫衫退了出去,很快领着郑择吴适山进屋。江舲打量过去,两人果然灰头土脸,像是惊吓过度,嘴唇都泛青。
“两位不必多礼,快请起来吧。”江舲沉吟了下,问道:“我瞧着两位好似不大对劲,可是出了什么事?”
郑择稳了稳神,声音止不住地颤抖着,道:“臣不敢瞒娘娘,先前臣与吴太医方从翠微阁过来。昨夜黎明时分,段美人诞下四皇子。段美人生产困难,四皇子生下来之后,脸色青紫,只余下微弱的气息。臣与吴太医竭尽全力医治,可惜医术不精,四皇子殁了。”
江舲听得一怔,不过,她倒没太过意外。
段美人发作得早,羊水干涸之后,婴儿很容易缺氧,感染造成各种并发症。就算活下来,也有可能造成永久性的神经损伤。
不止是婴儿,段美人也有可能感染各种炎症。
端瞧着两人的情形,江舲估摸着他们大事不妙。毕竟皇权至上,常有因为诊治不好贵人,被砍头的情形发生。
江舲见郑择并未多言,便也不再追问,她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四皇子。”
郑择垂下头,道:“娘娘且请伸出手来,臣替娘娘诊脉。”
江舲将手放在引枕上,郑择搭上她的脉搏,微微闭眼诊了好一阵,再换吴适山诊脉。
望闻问切,诊脉之后,两人各自细问了一番。
江舲耐着性子,一一作答,“胃口甚好,三皇子也一样,劳烦两位了。”
这时,紫衫又走了进来,神色微微紧张道:“娘娘,黄大伴来了,说是奉皇上的旨意,郑太医正吴太医医治四皇子不力,下令将两人捉拿进大牢。”
郑择脸色惨白如纸,吴适山耷拉着头,嘴角浮起苦涩悲怆。
两人深深作揖下去,郑择颤声道:“娘娘,臣着实已经尽力。臣不怕死,家人无辜,就怕累及家人。请娘娘救臣家人一命,臣感激不尽。”
吴适山跪了下来,他神色惨痛,几近哽咽道:“娘娘,臣学艺不精,救不活四皇子,臣甘愿受罚,请娘娘救救臣的家人。”
以大胤的医疗水平下,只有神仙仙丹才能救活四皇子。
“两位言重了,快快清起来吧。”江舲做不到见死不救,只她不该参与进去。
纠结片刻,江舲如实地道:“我只能尽量试试,在皇上面前替两位说说情,不敢保证一定能成。”
两人长舒口气,忙着施礼谢恩。江舲对紫衫道:“紫衫,我身子不舒服,要劳烦郑太医正与吴太医。请黄大伴去向皇上回一声。”
紫衫退了出屋,江舲叫来阿箬,道:“你领着郑太医正吴太医去偏屋去开方子。”
两人按耐住惊惶,跟着阿箬去偏屋,文涓将摇车搬了出来,一脸害怕地道:“先皇后生产一尸两命,皇上盛怒,太医院血流成河,杀的杀,抄家流放的抄家流放。柳贤妃的小皇子夭折时,得政事堂的几位相爷一起求情,太医正全家方保住了一条命,只被皇上罢了官。娘娘,奴婢只怕娘娘求情,最后段美人怪罪到娘娘头上,连着皇上也一并厌恶了娘娘。”
照着常理,郑吴两人应当还留在翠微阁才是,却衣冠不整跑来繁英阁替她诊平安脉。两人诊得太过仔细,明显是在拖延功夫。
元明帝盛怒要杀他们,他们的消息未免得来太快。能赶在黄梁之前逃到繁英阁,除非消息是从御前走漏到他们的耳中。
这时,紫衫神色凝重折返回来,小声道:“娘娘,黄大伴告诉奴婢,说是段美人伤心过度,痛哭不止,求着要见皇上,请皇上替段美人做主。先前去翠微阁找郑太医正与吴太医时,翠微阁有传言,娘娘比段美人后有身孕,却与段美人同一日发作,生在前面。三皇子夺了四皇子的魂,本该是四皇子的命,运道,皆被三皇子夺了去。”
文涓大惊失色,江舲坐直身,缓缓沉下了脸。
来者不善啊!
第59章
翠微阁。
段美人生产时吃足苦头, 从产房搬回卧房之后,身子仍然虚弱,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听到四皇子断气的消息, 段美人当场就晕了过去。
白芹栀子两人没日没夜伺候,早就累得筋疲力竭。见到段美人晕倒, 两人恍惚着了下,待回过神, 扑上去掐着段美人的人中, 尖声哭喊道:“美人,美人!去请太医来, 去请太医!”
门外听差的宫女忙去了,段美人只是一口气没提上来, 片刻后就幽幽醒转。想到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 顿时伤心恸哭:“我的儿啊!我的四皇子啊!”
白芹哭着劝道:“美人才生产,月子里不得哭,仔细伤了眼睛。”
段美人哪听得进去, 哭得伤心欲绝, 挣扎着就要起身, “不行, 我得去看一看, 我儿是皇子, 有皇上老天保佑,怎地就没了!”
“美人你身子还虚弱, 千万别动啊!”白芹栀子忙齐齐劝说道。
段美人撑着坐起身, 眼前一阵发黑。倒了回去。她躺在那里,哭着捶打着床:“我儿啊,我的儿啊!”
“美人, 四皇子已经去了,美人莫要伤了身子啊!”白芹栀子陪着流泪,不住地宽慰劝说。
“都是她!都是她!果真是她!”段美人突然想到躺在产房时,迷迷糊糊中听到的一些话,双眼圆瞪,尖声叫嚷起来。
“我儿好生生的,被她着生在了前面,被她抢了运道,这下连命都抢了去!”
白芹栀子怔住,互相对视一眼,惊惶地劝道:“美人小声些,都是些婆子乱嚼舌根,美人可别乱信,要是被”
两人伺候段美人生产,当时亦听到有人在产门外说的这些话。等白芹出门去看谁在嚼舌根时,人已经离开。
那时翠微阁到处都是人,白芹又忙又累,实在无暇顾及,转身回屋去伺候段美人了。
无论真假,江舲生的亦是皇子,且份位比段美人高。
祸从口出,说不定,会惹来杀身之祸。
“啪!”段美人抬起手,一巴掌打在离得近的白芹脸上。
“贱人,我堂堂的伯府嫡女,莫非要怕她不成!她处处与我争,我呸,她哪一样比得过我,凭她也配!我儿被她害死,我要找她索命报仇!”
段美人形容疯狂,挥舞着手臂叫嚷道:“去请皇上,我要见皇上,那个贱人害了我,我不会让她好过!”
白芹坐在脚踏上捂着脸,好半晌才缓过气,心中虽有怨气,却不敢多言,爬起来让宫女去垂拱殿。
前去请太医的宫女从门外进来,栀子忙上前,只听她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去给江嫔请平安脉了,栀子姐姐,可要让人去太医院请其他的太医?”
栀子想着段美人毕竟醒了过来,她正在犹豫中,段美人已经怒火冲天,愤怒大骂道:“贱人,她就是故意使坏”
宫女吓得缩着脖子,栀子忙推了她出去,“别声张,快去守着。”
白芹有气无力站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劝着。栀子咬了咬唇,她也累得厉害,见到白芹挨打,更不敢多劝。
过了没多时,黄梁来到了翠微阁捉拿郑择吴适山,隔着墙,段美人的尖声叫骂隐约传出来,黄梁驻足听了几句,一言不发前去繁英阁。
产房血污重,被视为不洁之地。妇人生产后,男人要在满月之后,才会进妇人的屋。
元明帝念着夭折的四皇子,到底来到了翠微阁。他站在次间,听到里间卧房段美人沙哑的哭声,心情一时也不好过。
“皇上,皇上要给臣妾做主,替四皇子报仇啊!”段美人捂着胸口。悲切地哭道:“四皇子是被江嫔使法害死的啊!”
元明帝一震,眉头不由得蹙起。
“江嫔从臣妾进宫时,就嫉恨上了臣妾。臣妾有身孕在先,江嫔接着有孕,从那时起,江嫔就盯着臣妾了啊!”
段美人想着失去的儿子,江舲与她的儿子却平安无碍,痛楚被嫉恨淹没,只恨得咬牙切齿,理智全失。
“明明臣妾比江嫔先有身孕,见臣妾快生产了,赶着与臣妾一道发作,抢在臣妾面前生了。可怜的四皇子,就这么被抢走了运道,连命都被她夺了去。”
“闭嘴!”元明帝沉下脸,一声怒喝:“朕念着你方才生产,四皇子没了,你伤心得糊涂了,朕姑且不与你计较。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再打胡乱说,朕不得饶你!”
“皇上,臣妾冤枉,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段美人未曾想到,元明帝竟然如此偏袒江舲,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顾。她心痛如绞,不甘愤恨,让她哭得快透不过气。
“皇上,臣妾知道你宠爱江嫔,臣妾不敢与江嫔争,不敢说她丁点的不是。只是皇上,四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可怜的四皇子,皇上不为他主持公道,他如何能放心离开!”
段美人声声泣血,元明帝却听得怒火中烧,厉声道:“朕看你是失心疯了,再要胡说八道,朕定不饶你!”
“皇上,臣妾若有半点谎言,让臣妾不得好死!”
段美人指天发誓起来,激动不已喊道:“郑太医正与吴太医,就是江嫔的帮凶!他们医治四皇子,谁知他们却下毒手害人!生怕事情败露,慌忙逃到了繁英阁去躲着。江嫔若非心中有鬼,为何不敢让奶娘喂养孩子!休说皇宫,就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断没有主母亲自喂养儿女的道理!在生产前,臣妾就听说繁英阁弄出一大堆阵仗,又是蒸煮布巾,又是一遍遍洒扫。稳婆更是被她弄出一大堆名堂,连着指甲都剪了!她就是装神弄鬼,不安好心!”
繁英阁江舲弄出的阵仗,元明帝自是知晓。她当时说过,是为了洁净。
“唉,这个破地方,只有这些保障了。”
“你懂个屁,你眼睛能看到什么,到处都是脏东西!在水里胡乱抹几下,净手都净不干净!”
元明帝回想起江舲的那些话,头开始疼起来,以为段美人不可理喻,顿时没了耐心。
“来人,江翠微阁看起来!若段美人再胡闹,送去皇庙清修,修身养性!”
段美人瞪大哭得通红肿胀的双眸,眼前一片模糊。她如石头一样呆在那里,愤怒不知去了何处,惟余伤痛,丝丝缠绕着她,四肢百骸都冰冷刺骨。
元明帝面色阴沉离开翠微阁,被寒风一吹,勉强清醒了几分,脚步微顿,问道:“黄梁呢,郑择吴适山在何处?”
随侍的张善躬身答道:“回皇上,黄大伴奉皇上旨意前去捉拿两人,奴婢这就派人去问一声。”
元明帝变得不耐烦起来,转身朝繁英阁方向走去。这时,黄梁恰好从夹道一头走来,远远就立着躬身见礼。
“你的差使可妥当了?”元明帝沉声问道。
“回皇上,奴婢正在办。”黄梁躬身将去找郑择吴适山两人之事,一一回禀。
元明帝听到两人果然前去找江舲,心微微一沉,大步朝繁英阁走去。
“娘娘,皇上来了。”紫衫守在门口,听到外面的动静,赶忙进屋回话。
江舲眉头一皱,文涓着急不已,忙让紫衫退出去,小声道:“娘娘,那些传闻虽是无稽之谈,却无人说得清楚。世人宁愿信其有,不信其无啊!”
“既然已经传了出来,我能如何呢?”江舲淡淡说道。
“那郑吴两人……”文涓迟疑着,被江舲抬手打断,斩钉截铁道:“他们本无辜,莫要再说!”
江舲打定了主意,既然已经答应帮他们,她就不会食言。
文涓没再多言,这时元明帝已经进了屋。他站在明间,看到门帘半卷,江舲斜靠在次间的榻上,不由得一怔。
“你怎地下床了?”元明帝问道。
“臣妾能慢慢走动一会,便下了床。”江舲一边回答,一边掀开被褥,作势欲下榻请安。
“且躺着吧,无需多礼了。”元明帝抬手制止,让人搬了椅子在门外,他坐了下来:“你们都退下!”
文涓偷偷看了江舲一眼,将三皇子从摇车抱起来,放在江舲的怀里,低头退了出去。
“奶娘伺候的人呢,你方才生产,怎地都自己看着?”元明帝不悦道。
“臣妾没事。”江舲答了句,觉着两人隔着门帘一问一答,格外滑稽可笑。
“这群脑残的男人,居然说产房污秽不祥,会有血光之灾。笑死人,连自己的来路都忘了。最不祥的,应该是他们,因为他们从这里出来了!”
不过,江舲转念一想:“不进来也好,他们确实太脏,进来只能添乱。”
江舲心里的话,让元明帝无法反驳,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只是。他在椅子中转了转,不自在地咳了声,道:“听说郑择吴适山前来给你诊平安脉,他们两人医术不精,害死四皇子,你休得听他们的诊断!如今他们在何处,朕要拿下他们,砍了他们的脑袋,给四皇子偿命。'
江舲轻轻地将三皇子放在身边,正色道:“皇上,臣妾有一事不解,不知大胤天下,谁能救回四皇子的命?”
“你这是何意,莫非你要为了这两个庸医顶撞朕?”元明帝不悦地道。
“臣妾不敢顶撞皇上,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皇上因为四皇子殁了,要拿两位陪葬,臣妾以为,活殉有伤天和。臣妾想求皇上饶他们一命,算是替我儿积德。若是因为他们医术不精,臣妾想知道,以四皇子当时的情形,天底下有哪个名医能救活他。毕竟这样厉害的大夫”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下来,自嘲地笑起来:“算了,真有这样厉害的大夫,还是隐姓埋名的好。人都只有一个脑袋,砍不了几次。”
元明帝一时答不出来,懊恼地道:“伶牙俐齿,你别以为朕待你好,处处纵容,你就能仗着朕的宠爱为所欲为!”
这时,三皇子被元明帝的声音吵醒,张嘴哼唧起来。江舲赶忙抱在怀里,轻言细语柔声哄着。
元明帝只能眼睁睁看着,虽然气恼,到底没再做声。
三皇子哼唧个不停,江舲见他似乎是饿了,背转身,解开衣襟喂起了奶。
元明帝彻底被晾在了那里,一瞬不瞬盯着次间的母子俩。
江舲与平时并无不同,生产到底耗费精力,脸色憔悴苍白。她垂首望着襁褓中的三皇子,神情温柔。
从未见到如眼前这般的景象,元明帝有些失神,情不自禁站起身,走了进屋。
江舲倏地抬起眼,抬手挡在身前,道:“皇上快出去,这不合规矩。”
元明帝瞪着她,断然道:“朕偏要留下,朕就是规矩!”
江舲呵呵,眉毛挑了挑。
两人的命,她保定了!
第60章
喂完奶, 江舲唤来文涓阿箬,给三皇子更换尿布清洗干净之后,把他放在摇车上。很快, 他小嘴蠕动几下,沉入香甜的梦乡。
文涓阿箬退出屋, 元明帝不错眼看着摇车中的三皇子,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笑道:“豆丁大小的人儿, 真是随了你,能吃能睡。”
“能吃能睡才好呢。”江舲淡淡地回了句, 道:“皇上请坐,臣妾去趟净房。”
元明帝瞥了眼江舲, 见她准备下榻, 忙按住她:“让宫女进来伺候,你别动。”
净房就几步路,江舲身体恢复得不错, 道:“臣妾没事。”
元明帝见江舲已经下榻, 改为搀扶着她的手臂, 不放心道:“你且小心些。”
江舲趿拉上鞋子, 前去净房之后出来, 元明帝正在伸手戳三皇子的脸蛋。她见状忙提醒道:“皇上的指甲长, 仔细戳伤了。”
元明帝悻悻收回手,垂眸打量自己的双手, 道:“听说你让稳婆也剪了指甲?”
“指甲里面藏污纳垢, 臣妾让她们都剪掉了。”江舲答道,估计元明帝要说关于那些三皇子四皇子的传闻。
元明帝慢吞吞道:“照着规矩,皇子公主都有奶娘喂养, 偏生你与众不同。”
“婴儿的母乳好比是我们大人用膳,穷人家吃些粗糠菜,富人家吃肉。臣妾比起奶娘算是富人,又并非身子弱无奶,当然要自己喂养。”
江舲言简意赅解释了,平静地道:“都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有些人怀孕之后会呕吐,吐得厉害,甚至会直接吐死。怀孕时各种意外,滑胎,胎死腹中等等。到生产时,生产艰难,失血过多,妇人恶露不净起高热,诸如种种。胎儿被憋得太久,胎位不正,被硬生生扯出来,加上各种在母亲腹中的病症,无论是大小,都在闯生死关。”
元明帝怔怔听着,江舲朝他看去,嘲讽地道:“皇上,若是顺利生产,长大之人,都是夺了他人的运道。臣妾在想,天底下要是真有夺运道的本事,那些穷人家出生长大的孩子,怎地不干脆投生在贵人之家,投生在皇家。”
贵为皇家,婴儿夭折亦不少。元明帝共有十三个兄弟姐妹,长大成人者只有七人。
依照段美人的说法,元明帝能长大成人,是夺了其他兄弟姐妹的运道。甚至,帝位也得来不正。
元明帝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眸中阴霾聚集,紧抿着唇一时不曾做声。
江舲觑着元明帝的反应,道:“三皇子生下来,就莫名其妙背负着夺了他人运道的名声。臣妾若不能替他找回公道,任他被人欺负,污蔑,臣妾这个母亲,不做也罢!”
元明帝狠厉地道:“朕的儿子,难道还能平白无故被人欺负了去!”
江舲垂下眼眸,道:“皇上杀太医,不过是一句话之事,只会寒了天下大夫的心。端是妇人生产,婴儿能活下来,大胤的大夫都要去填命了。如此一来,天底下只怕会无医。”
先皇后薨逝之后,元明帝怒杀太医,引得太医院人人自危。好些人生怕脑袋不保,换着花样称病致仕告老,太医院几近无人。
郑择当时称其母亲年岁已高,欲致仕归家孝顺母亲,元明帝将其强行留了下来。
经过这些年,太医院的人手方勉强才填满。太医正只是五品官员,在京城中五品官员比比皆是。要是再杀了郑择吴适山,怕是以后再无人敢做太医。
元明帝被江舲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对段美人厌恶至极,将黄梁唤了进来,道:“郑择吴适山差使当得好,深得朕心,当赏。传朕的旨意,封郑择为奉政大夫,玉如意一柄,金锭十锭。提吴适山为院判,玉如意一柄,金锭八锭。”
奉政大夫是太医院太医的最高闲散勋爵,院判为六品,吴适山从八品的太医,一下跃升了两级。
黄梁虽猜到有江舲在,郑择吴适山应当无大碍。没曾想到,两人还加官进爵,得了赏赐。
元明帝瞥了江舲一眼,道:“江嫔生养三皇子有功,封为淑妃。着礼部准备诏书,待三皇子满月之后,一并庆贺。”
升到妃位,再升便是皇后了。如今江舲生了儿子,早已无法低调行事,份位越高,对她们母子来说都是好事。
江舲还未回过神,黄梁已经俯低身,笑容满面地道喜,“恭喜淑妃,贺喜淑妃娘娘。”
“你身子不便,坐着吧。”元明帝见江舲一脸怔松,准备下榻谢恩,笑着将她拦住了。
“如今,你这繁英阁就小了些。”元明帝四下打量,皱眉说道。
江舲赶忙道:“皇上,繁英阁地方宽敞,臣妾住着足够了。三皇子还小,搬来搬去只怕他不习惯,容易哭闹。”
想着经常被她骂小气,元明帝怀疑地问道:“真当足够了?”
“够了够了。”江舲一跌声保证,心道:“除非让我住到皇苑去,其他地方我才不想搬。”
元明帝自动忽略了江舲的心声,瞬间变了脸,继续吩咐道:“段美人得了失心疯,即刻搬进皇庙,在佛前吃斋念佛,静心修养。”
江舲愣了下,道:“皇上,段美人才刚生产,身子虚弱。臣妾恳请皇上念着她的失子之痛,待她养好身子之后,皇上再将罪不迟。”
“她诋毁你,污蔑三皇子,你还替她求情。”元明帝不悦地道。
段美人生产时几乎快没了命,以她的体力,精力,脑子,江舲断定她当时想不到这些,背后肯定有人挑拨指使。
江舲接连升份位,学着林贵妃她们的做派,道:“皇上,臣妾并非大度,只想为三皇子积德。段美人只要亲自前来赔罪,称其是发了癔症,污蔑了臣妾与三皇子,臣妾从此不再计较。”
元明帝唔了声,颔首道:“你说得极是,既然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她该亲自赔罪,洗清三皇子的污名。”
江舲道:“何况,臣妾以为,段美人恐是听到了传言,才说出了那些话。段美人固然活该,背后挑唆之人,才是不可饶恕。”
元明帝怔了怔,对黄梁道:“你暗自去查,朕要将背后那些挑拨是非者,舌头全部拔了喂狗!”
黄梁赶忙应下前去办差,元明帝略微坐了一会后,回了垂拱殿。
郑择吴适山前来给江舲磕头谢恩,升官进爵并未给他们带来喜悦,看上去精神都不大好。
“快快请起,无需多礼了。”江舲叫两人起身,沉吟了下,道:“你们应当累了,回去洗漱好生歇息吧。”
郑择面容苍老疲惫,看上去无精打采,他抹了把脸,抬手俯身下去,道:“臣已经老了,着实禁不起惊吓。臣打算辞官归乡,恐此次一别,以后再难相见,娘娘的大恩,臣无以为报。惟愿娘娘与三皇子,长命百岁,福寿安康。”
对他的心情,江舲能够理解。她并未多劝,颔首道:“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太医正与家人以后。定能平平安安。”
郑择俯身道谢,吴适山垂着头,道:“臣亦想辞官归乡,以后开间药铺养家糊口。”
“我能理解吴太医的想法,只你们两位一并辞官,皇上只怕会不喜。”江舲如实道。
吴适山苦涩地道:“臣也想到了,皇上给臣升官,恩赏,臣却不领情,乃是藐视皇上,大逆不道。臣打算过上一年半载,再提辞官之事。”
江舲暗中将元明帝骂了一通,都怪他混账透顶,拿人命不当命。
“娘娘的大恩,臣莫不敢忘。有件事,臣觉着娘娘该知晓,先前臣脑子混乱,未能及时告诉娘娘。”
吴适山看了眼守着摇车的文涓,江舲示意他无妨,他便小声说了下去:“臣负责给后宫娘娘们把平安脉,后宫的宫女内侍,大多都认识。臣是大夫,城中的稳婆,也认识得七七八八。选进宫的稳婆,在官府皆要录名,城中也排得上名号。给娘娘与段美人接生的几个稳婆,臣与她们打过数次交道,甚是熟悉。”
郑择是太医正,不似吴适山,对这些并不清楚。他惊讶不已,道:“吴太医是称,四皇子真是被人所害?”
吴适山摇摇头,道:“段美人的胎儿过大,又是头胎。如四皇子那般生下来的婴儿,有些甚至当场没了气。臣以为,稳婆见多识广,以四皇子的情形,无需多此一举动手脚。四皇子生下来之后,奶娘奉命前来喂养。臣与郑太医正当时守着四皇子,奶娘准备进屋,见我们皆在救治四皇子,便退了出去。臣当时一心顾着四皇子,对此并未多管。臣记起来,奶娘也姓张,夫家婆母以前做过稳婆,前些年去世了。张稳婆与张奶娘婆母认识,与张奶娘连亲认了姐妹。张奶娘的娘家在观音巷,赵嫔身边的谢嬷嬷,家也在观音巷,同住一间大杂院。臣听到了些娘娘与三皇子的风言风语,这些胡话,稳婆走门串户接生,传得最为活灵活现。”
段美人与赵嫔因为寝宫之事,曾经发生过嫌隙。张奶娘张稳婆与谢嬷嬷之间弯弯绕绕的牵连,如此看来,那些传闻,定与赵嫔脱不了干系!
赵嫔与江舲平素并无往来,她为了报复段美人,顺道打击江舲罢了。
江舲气恼不已,不过她按耐住并未声张。元明帝已下令黄梁在查,端看他查能什么结果。
段美人与赵嫔之间的斗争,把她也算计了进去。如果有打回去的机会,一定不会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