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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大胤的习俗众多, 在孩子出生后第三天,认为婴儿从母亲身体内带来了不洁与污秽。上至皇族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 皆要给婴儿洗三。

    皇子公主的洗三格外隆重,由礼部出面主持进行。皇子用金澡盆, 公主用银澡盆。澡盆中放进用艾叶槐枝熬制的澡汤,亲朋们前来添盆, 往澡盆中扔进金银玉器等物, 由经验丰富的收生婆子给刚出生的婴儿洗澡,唱吉祥颂词。

    唱毕洗完之后, 接下来便是处理婴儿的脐带残端与灸囟门,亲朋们传看抱婴儿, 说些吉祥庆贺的话。

    洗三习俗由来已久, 文涓她们皆以为江舲知道,无人提及此事。

    在这天傍晚,江舲方听到文涓提起, 被震惊到无以复加。

    因着医疗水平落后, 婴儿夭折率高。夭折率太高, 给婴儿举行祈福的仪式, 结果造成更高的死亡率。

    习俗与观念非一朝一夕能更改, 即便后世科技如此发达, 有许多人的认知,依然陈旧到腐朽。

    以前, 江舲在后宫中纯属苟活, 自从有了孩子,心态已经悄然改变。

    她该做些什么,为了她与三皇子。也为了与她一样, 能顺利生产的妇人们,侥幸来到这个世间的孩子们。

    亲自哺乳已算是异类,江舲当然不会让三皇子冒险。

    既然如此,她要将洗三等习俗中的糟粕,变成她的政治资本!

    江舲道:“文涓,你去请皇上来,我有话跟皇上说,三皇子不洗三。”

    文涓惊住,道:“娘娘,家家户户都要洗三,礼部那边定都已准备好,往年进宫来添盆的皆是皇亲国戚。娘娘的母亲也会进宫来呢。”

    江舲朝天翻着白眼,道:“大千世界三千凡尘,你我肉眼看不到的何止三千。大人祈福热闹一下就算了,别折腾刚出生的婴儿!三皇子不会被抱出去洗,也不能让她们抱来抱去,更不能让他们清理脐带灸囟门!”

    她本不该生气,只想到洗三习俗的由来,就止不住地愤怒:“若不是母亲拿血肉滋养,胎儿怎能长大成活。这些混账东西,成天认为经血污秽,生产污秽。妇人冒着九死一生,就生出这么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

    元明帝一得闲,便迫不及待来到繁英阁。谁曾想,一进屋,他就听见江舲在骂人,诧异地问道:“怎地了,谁又惹了你生气?”

    文涓赶紧起身请安,江舲屈了屈膝,元明帝伸手扶住她:“你下榻作甚,快上去躺着。”

    先前走动了好一阵,江舲也累了,就势在榻上坐下。元明帝靠着江舲坐着,探头看向摇车中呼呼大睡的三皇子,眸中不由自主露出了慈爱。

    “怎地了?”元明帝让文涓退下,柔声问道。

    江舲将洗三之事说了,“皇上,三皇子还小,天寒地冻的时节,臣妾不敢拿他出去折腾。”

    元明帝怔住,劝道:“三皇子的兄长姐姐们都洗过,且都安然无恙,你只管放心便是。”

    “臣妾不放心,洗三着实不可取。”江舲断然道。

    洗完之后,往澡盆中添的金银财宝,皆赏赐给收生婆字与操持礼仪的官员。

    江舲不想挡人财路,为遇到的阻力小些,折中道:“庆典祈福可以照办,但并非是母亲身体内带来的污秽不洁,而是庆贺新生命的降临。刚生出来的婴儿身子弱,在脏兮兮的水中洗一通,这里面的危险,可想而知。别说婴儿了,就是大人,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皇上若不信,可以让人去打听,洗三之后生病的婴儿有多少,脐带因此化脓,灸伤囟门。”

    落脐带是用丝绒将脐带系紧,用剪子剪断,断处用艾绒灼烧残端。灸囟门亦一样,用艾绒灸,意为“封窍”。

    简直堪称酷刑,能活下来,真正是全凭运气。

    元明帝将信将疑,他沉吟了下,唤来黄梁吩咐道:“去传郑择吴适山来繁英阁。”

    黄梁忙应下前去传旨,元明帝打量着江舲,她的气色比前两日好转不少。

    摇车中的三皇子,身上只盖着薄被褥,腿脚也并未捆绑,扎着小拳头放在嘴边,脸蛋红扑扑,睡得很是安稳。

    “他衣衫单薄,仔细着凉。”元明帝关心地道。

    屋中放着薰笼,温暖宜人。恐太干燥,挨着薰笼放着水盆保湿。窗棂开着缝隙透气,缝隙处用布帘挡着,免得寒风直接吹到人身上。

    “屋中不冷,他比你我多穿一件就足够了。”江舲手轻轻探到三皇子的后颈,感到温暖干燥,便将手收了回来。

    元明帝唔了声,见江舲坚持主见,且她怀孕生产都平平安安,不知不觉对她深是信任,就没再坚持。

    “朕已替三皇子选好大名,如今先取乳名叫着,待周岁时,再将大名添入宗谱。”

    元明帝沉吟着,正待说出乳名,江舲抢先道:“乳名就叫小舟吧。”

    “小舟?”元明帝念了句,旋即笑起来:“泛舟江中,你是让他随了你的姓。”

    江舲姓江名舲,舲亦为舟。三皇子大名肯定不会随她,乳名她当然会争取。

    “皇上替小舟取了什么大名?”江舲不欲多说,转而问道。

    元明帝道:“从允字辈,名瓒。瑟彼玉瓒,黄流在中。瓒,美玉也。”

    江舲不懂“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大皇子叫萧允瑞,二皇子萧允珏,三皇子亦从“王”字旁的字。她不禁暗搓搓想道:“等皇子多了,到那时,王字旁的字只怕不够用。”

    元明帝斜了眼江舲,慢吞吞道:“庄才人身子一直不好,瘦弱不堪,与你有身孕时判若两人。你可有什么法子,让她能好转起来?”

    “皇上,臣妾并非太医,每人的身体亦不同,臣妾不敢胡乱建言。”

    江舲看穿元明帝那点小心思,暗中将他鄙夷了一番,如实地道:“皇上若硬要臣妾说,臣妾只能说,少吃药,多吃饭食。要吃得杂,多吃鱼虾,各式菜蔬豆腐,五谷,干果。平时别躺着,尽量多走动。”

    如今她又是生儿子,又是升份位,所作所为皆让人注目。

    一来她本无害人之心,二来,庄才人要是顺利诞子,能替她引开一部分的火力。

    宫妃怀孕时的膳食,皆要录入脉案,呈到元明帝案前,留太医院保存。江舲所言,与她的脉案膳食并无出入。

    元明帝见她毫无保留,脸上笑容愈发浓,戏谑道:“你以前成日躺着,如今倒变得勤快起来。”

    江舲不想搭理元明帝,暗暗白了他一眼。这时黄梁领着郑择吴适山到来,元明帝怕打扰到江舲母子,自发起身前去明间,询问了落脐带炙囟门之事。

    郑择与吴适山诊治过不少的婴儿,两人一起回忆着,道:“确有脐带化脓,高热不退之事发生。另有炙囟门时,婴儿肌肤娇嫩,时有炙伤的情形。即便再小心,婴儿啼哭不止,臣听着颇为不忍。”

    元明帝神色沉重,道:“如此看来,落脐带炙囟门,万万不可再做。洗三乃是庆贺,婴儿尙孱弱,不该胡乱折腾,婴儿所用之物替代即可。”

    两人对视一眼,忙躬身应是,郑择道:“皇上圣明,洗三一事不可过于繁琐,反倒对婴儿不利。只脐带如何处置,臣不敢贸然决断,待臣与诸太医商议之后,再呈给皇上定夺。”

    江舲在次间听到,扬声道:“脐带别去碰,保证干燥洁净,自动会脱落。另外,接生的稳婆,治疗的大夫,剪断脐带时的剪刀,产房,皆要保证洁净。无论是用剪子还是刀,皆要煮沸一炷香功夫以上。每用一人,都要更换,不可留着再用。”

    她将在大胤能做到消毒防感染的方式一一细说了,“有人生病时,大家都怕过病气。发生时疫瘟疫时,大家都争相逃走,连病人的衣物都不敢碰,皆是一样的道理。病气,衣物上的病症,我们都看不见。水煮火烧,我们吃进肚中的饭菜,方不会肚疼,腹泻。”

    郑择吴适山见识过江舲如何收拾产房,陈稳婆也说起过,在进产房之前的规矩。

    对江舲的话,两人信了七八成,接连问道:“照着娘娘的法子来,以后便不会再有高热化脓腐烂,皆能活下来了?”

    江舲失笑道:“当然不能。不过,只要保持洁净,肯定会有所好转。两位可以先用起来,以观后效。”

    郑择吴适山忙着应下,见礼告退。元明帝回到次间,笑着道:“若你的法子真有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救了成百上千的人,以后他们该为你立生祠才是。”

    “臣妾可不要这些。”江舲忙着摆手,眉头紧皱起来,嫌弃地道:“臣妾真不图这些虚名,何况,生祠中供着的贡品,真真是浪费了。”

    被碰成神仙,就下不了凡。睿智,无私仁慈的名声,才是实际的好处!

    元明帝被逗得哈哈大笑,道:“你只记挂着吃吃喝喝,连贡品都惦记着!”

    三皇子被元明帝的笑声吵醒,在摇车中蠕动着哼唧起来,江舲连忙轻轻拍着他,轻声哄着他入睡。

    “臭小子!”元明帝声音小下来,笑骂了句。

    时辰不早,元明帝让黄梁传膳,“捡着淑妃的膳食来,朕与淑妃一道用。”

    江舲惊讶了下,虽然不曾做声,心中却道:“牛粪还真是聪明,知道我的膳食好,连御膳都不用,跟着我一起吃了。”

    元明帝被江舲腹诽,得意地挑了挑眉。文涓进来守着三皇子,江舲与元明帝一起去明间用膳。

    黄梁领着内侍宫女,取出碗碟将食案摆得满满当当。以鱼虾蛋为主,加上白灼猪肝,冬日的各式菜蔬,豆腐,一小碗五谷杂粮饭,一小把核桃。

    菜的样式多,量少,元明帝不知不觉中,将所有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

    饭毕,元明帝满足地吃着茶,笑道:“繁英阁的饭菜果真不错,以后朕都随着你一道用了。”

    江舲不客气地道:“不过是些常见的菜式,皇上让御膳房照着做便是。”

    “你的菜皆不甜,清淡可口。”元明帝挑了挑眉,不紧不慢道:“朕觉着你的口味,甚合朕的胃口。朕想在何处用膳,淑妃管不着。”

    江舲见元明帝赖在她这里,暗中骂了句,问道:“皇上查的翠微阁之事,不知可有眉目了?”

    元明帝一怔,眼眸垂下,一时变得神色莫名,许久都不曾做声。

    江舲觑着元明帝的反应,心里不禁一咯噔。

    莫非,里面有更大的隐情?

    第62章

    “今朝永安伯进宫来面圣, 称这些年深受圣恩,子孙却不肖,愿还回爵位。子孙们领个闲差度日, 做个太平闲人便足矣。”

    元明帝边说边看向江舲,不自在地道:“永安伯上了年岁, 当年与太祖打江山的勋贵,如今余下两三家。永安伯府远离朝廷, 最为老实不过。”

    江舲听明白过来, 永安伯消息灵通,动作还真快, 他拿着伯府的爵位,换取段美人在后宫的太平安稳。

    这一招, 永安伯看似大方, 实则是好一手算计!

    永安伯府并非世袭罔替,到他儿子这一代该降等袭爵,为开国子爵。到他孙子这一辈再降等, 则变成开国男爵。

    爵位共为十二等级, 子爵为十一等, 品级为五品。男爵为最末等, 品级为六品。

    勋爵有俸禄食邑, 大胤的食邑为虚封。食邑五百户, 只是一种恩宠。实封的食邑,每户也只大约出二三十个大钱, 并非所有的封户赋税都归其所有。

    永安伯的弟子都没甚出息, 只领了虚衔闲差。偌大的伯府,靠着永安伯的四品俸禄,祖上留下来的铺子田产度日。

    男爵之后, 永安伯府变成了平民百姓。四皇子虽夭折,段美人还年轻,以后能再生。

    若能一举得男,至少能封个郡王。郡王的外家,远比没落的男爵划算。

    江舲静静聆听,就那么一瞬不瞬望着元明帝。

    不知为何,元明帝迎着江舲明亮的双眸,感到越发心虚,每个字都说得无比地艰难:“永安伯上了年岁,身为大胤的忠臣后人,朕也觉着于心不忍。段美人毕竟年轻,乍失去四皇子伤心过度,被人教唆着说了几句胡话。如今她已经知错,朕就网开一面,打算待她身子恢复之后,降为才人,让她前来给你好生赔个不是。”

    惟恐江舲发怒,元明帝陪着小意道:“朕定不会亏待你,待小舟满周岁,朕就封你为宸妃。”

    宸妃是文宗为自己的宠妃,特意添的妃位。好比后世的皇贵妃,乃是后宫的嫔妃,宠妃太多,造成的通货膨胀,半点都不值钱。

    且无论宸妃还是皇贵妃,顶天只是妃,与中宫皇后相差岂止一品半品,而是本质上的区别。

    皇后为一国之母,无论皇贵妃贵妃宸妃,皆是一国之姨娘。

    元明帝想要收回爵位,并非全部为了段美人,与前朝的朝政也有关系。

    大胤立国上百年,萧氏子孙遍地开花。仅养活皇室宗亲,须得耗费大量的钱粮。

    先帝先先帝的儿子们,已经将田产宅邸瓜分殆尽。皇帝不断生儿子,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吃亏,想方设法替他们考虑打算,削爵便是常见的手段。

    元明帝是皇帝,九五之尊,他的歉疚,比宠爱有用。

    若她不满吵闹,驳了他的面子,反倒得不偿失。

    江舲也不愿意太懂事,懂事的人会受委屈,吃亏。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坐着。

    元明帝慌了,忙道:“都是伺候的宫女们不得力,段美人身边伺候的宫女,朕已经让宫正司带走,另差;老成的教养嬷嬷去她身边,好生教导她。”

    江舲这下忍不住了,难以置信看着元明帝,道:“皇上的意思,要打杀了段美人身边的宫女?”

    元明帝皱眉,道:“她们没当好差,尽到劝导之责,朕照着宫规处置了她们,何错之有?”

    芳荷被杖责,被送到柳树巷后,伤重不治而亡。

    虽然芳荷是自作自受,毕竟朝夕相伴过,江舲每每想起来,总是会后悔自责。

    芳荷罪不至死,要是当时能替她说一句话,宫正司的棍子落下去便会轻一些。

    后宫争斗虽然兵不见刃,江舲却并非真正的大胤人。她并非蠢得无法与她们过招,而是她有自己的底线,做不到如此漠视生命。

    前些时日薛氏进宫时,江舲托付江文修找到芳荷的家人,将她留下来的银两细软,转交她的亲人们。

    然而芳荷,终究是江舲抹不去的遗憾。

    “她们要如何尽到劝导之责,她们劝得听,她们敢劝,她们拦得住吗?真是混账东西!你为了心爱的宠妃,要填多少人命进去!混账混账混账!背后有人使坏,老子才不信你查不出来!赵嫔你绝口不提,又是看在二公主的份上对吧?只你心爱的人重要,都是爹生娘养的,其他人的命都不是命了?礼不下庶人,自以为是知礼仪廉耻的贵人,能不能做个人,要点脸!”

    江舲心中狂骂,嘴里却道:“宫女何其无辜,臣妾求皇上饶她们一命。”

    元明帝被江舲骂得恼怒起来,脸色沉了下去。正欲发火,三皇子在摇车中哼唧哭了起来。

    江舲顾不得元明帝,忙探身看去。见三皇子蹬着小腿,小嘴蠕动着,似乎是饿了。

    “别哭别哭啊。”江舲柔声哄着,将他搂在怀里,侧转身去喂奶。

    三皇子吃到奶,立刻停止了哭泣。江舲垂首望着怀中的稚儿,心中默默道:“吃吧吃吧,平平安安的长大。阿娘对你啊,什么都不求,只盼着你以后一定要做个人,做个有人味的人。”

    元明帝的怒火,倏地就灭了。他怔怔望着江舲,烛光下,她眼尾泛着红意,周身散发出莫名的悲凉。

    一时间,元明帝的心,情不自禁跟着牵扯着难受。

    在后宫之中,对她就如对自己一般了若指掌。她的所思所想,所喜所悲,有时让他生气,有时让他哭笑不得,有时让他悸动震惊。

    好比眼前的她,她因着自己并无甚抱怨,却为区区奴仆求情,盛怒狂骂。

    元明帝不明白何为有人味的人,兴许,便是如她这般。

    冬日夜晚寒意凛冽,呼吸间皆是白雾。走出繁英阁,元明帝回首望去,廊檐下的灯盏氤氲,温暖而宁静。

    犹如她所在的地方,总是透着舒心。元明帝嘴角止不住上扬,那是她在重重的规矩中,总会找到最自在的法子。

    不争不抢,活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

    走了几步,元明帝的脚步缓下来,道:“黄梁,你去宫正司,放了翠微阁的那几个宫女。那个张稳婆,奶娘,杖责十板子,留她们一命。赵嫔罚禁足半年。以后……翠微阁的宫女就放出宫吧,让她们出宫前,来繁英阁磕个头。”

    黄梁微微一愣,飞快地回头看了眼灯火明亮的繁英阁,赶忙应旨,将手上灯笼交给张善,匆匆赶去了宫正司。

    宫正司。

    宋宫正在直舍中准备安歇,听到黄梁前来,赶忙披上衣衫,嘀咕着朝外走去:“他怎地来了?”

    “皇上有旨。”黄梁朝黑漆漆的屋子望了一眼,开门见山道:“翠微阁的几个宫女,都放了吧。张稳婆张奶娘,杖责十板子,仔细着喽,莫要打死了。让白芹她们几人,前去繁英阁磕头谢恩。”

    宋宫正意外不已,忙唤来值守的宫女,一一交代了下去。

    “外面冷,进屋吃杯茶吧。”宋宫正转身进屋。

    “也好,讨你一杯热茶吃。”黄梁袖着手,打了个喷嚏,跟在身后进了屋。

    暖釜中装着的茶还热着,宋宫正倒了盏放在黄梁面前,侧身在案桌前坐下,问道:“可是另有其人?”

    “哪有别的人,就是她们犯了事。”黄梁啜了口茶,朝繁英阁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感慨地道:“你没听到让她们去繁英阁磕头,是那位替她们求了情。”

    “淑妃娘娘?”宋宫正平时皆沉着冷静,此刻却睁大眼,满脸的震惊。

    “唉,咱们这些听差办事的,主子的话,难道敢不听?便是那卫大学士劝诫皇上,他也劝不住。”

    黄梁苦笑了声,神色怅然道:“翠微阁那几个宫女,白芹栀子若丧了命,真成了冤死鬼。我倒是盼着,待我有朝一日犯了事,能有人替我求个情,留我一具全尸,能将我收敛埋葬,别扔到乱葬岗中,被野兽咬着吃喽!”

    “瞧你,尽说些晦气的话。”宋宫正面无表情嫌弃着,心里却戚戚然。

    他们虽是女官宦官,终究是奴仆。做到内侍都知蔡万年那般高的位置,一声旨意,也就落了个扔到乱葬岗的下场。

    黄梁点到即止,放下茶盏站起身,“我还得回去当差,你这茶都快凉了,还是繁英阁的茶吃着暖和。”

    宋宫正呵呵笑了声,送走黄梁之后,在案桌前坐下来,失神望着前面的灯盏,许久都了无睡意。

    翌日,三皇子的洗三庆贺,元明帝改在揽月殿进行。

    江舲因着坐月子,不宜出门。天气寒冷,只取了件三皇子的衣衫前去,收生婆子对着衣衫唱了祝词,取了金盆中的水,往衣衫上沾了沾,洗三仪式便完成。

    元明帝亲临,威风凛凛坐在御座上,肃然看着底下的仪式。

    添盆的一众人虽吃惊不已,倒无人敢出声。

    仪式结束,元明帝令黄梁收起了三皇子的衣衫,将金盆中的金银珠宝,悉数赏赐给了收生婆子与礼部官员,道:“以后宫中洗三皆如此般,用衣衫代替婴儿。待洗毕,将衣衫妥善收藏,与婴儿胎发收在一起,佑其平平安安长大。”

    萧氏的一个老郡王妃着实疑惑,禁不住起身问道:“三皇子人呢,洗三怎地能拿一件衣衫来?”

    元明帝笑呵呵道:“叔祖母,你老上了年岁,无论寒暑,皆要保重身子,不宜时常见水清洗。方才出生的婴儿,身子亦娇嫩柔弱着,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以后太医院那边,会将里面的学问,悉数昭告天下。”

    老郡王妃尚未反应过来,元明帝吩咐黄梁开始传膳,筵席开始。

    殿上的众人心思各异,有人觉着此般甚好,有人觉着元明帝是乱了习俗规矩。忌惮于他是皇帝,无人敢当面质问,等着太医院那边的说法。

    元明帝吃了两盏酒便离开,薛氏与陶氏两人哪还坐得住,见状赶忙去了繁英阁。

    江舲正与文涓一起,替三皇子擦拭清洗之后的屁股,包裹尿布。薛氏下意识要上前帮忙,文涓笑着侧身挡住了,道:“老夫人快坐吧,奴婢与娘娘手脚快,几下就收拾妥当了。”

    “阿娘,嫂嫂,你们坐。”江舲打着招呼,将包裹好的三皇子抱在怀里,笑道:“他方才吃过奶,瞧他又困了。”

    薛氏朝襁褓中的三皇子看去,眼神慈爱,笑道:“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陶氏夸赞道:“生得跟皇上一模一样,以后是个有大福气的。”

    江舲失笑,生在帝王家,肯定是天底下最大的福气。不过,她斩钉截铁道:“他眉眼都像我,这样才俊俏。”

    陶氏陪着笑,薛氏嗔怪地看着江舲,犯愁地道:“娘娘,先前洗三的规矩,我觉着甚是好,当年你与大郎洗三时,我也舍不得拿你们出去。只听说你没留奶娘,亲自喂养三皇子,京城都议论纷纷。永安伯府的永安伯,竟然亲自登门,说是府中妇人无知,在背后胡乱议论是非,拿了厚礼来赔罪呢。”

    江舲脸上的笑容,逐渐就淡了。

    永安伯登门,可以看做是在替段美人赔罪。

    另外,亦可以看做,永安伯是在威胁。

    江氏父子愚钝,对宫中发生之事毫无警觉。若要对付他们,轻易而举。

    永安伯要真有那么聪明厉害,不会在朝堂上毫无作为。

    在他背后,定有高手指点!

    第63章

    江舲不放心, 肃然道:“阿娘,嫂嫂,你们回去要叮嘱阿爹大哥, 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以后别再搭理永安伯。”

    薛氏陶氏两人立刻紧张起来, 忙着问道:“可是出事了?”

    江舲心里将元明帝骂了一气,江氏一家离得远, 她还能轻松些。如今被弄到京城来, 隔着高高的宫墙,京城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

    突然, 江舲想到了郑择吴适山,这是她在宫外唯一的人脉。正要说话时, 紫衫进屋来, 回禀道:“娘娘,白芹栀子她们来了,在屋外给娘娘磕头谢恩。”

    “给我磕头谢恩?”江舲愣了下, 脑子一动, 对紫衫道:“你将白芹栀子领到偏屋。”

    紫衫应是退出, 江舲让文涓看着摇车, 对薛氏陶氏道:“阿娘嫂嫂你们且坐着。”

    “哎哟, 你还在坐月子, 可别乱走动。”薛氏见江舲要出屋,忙心疼担忧起来。

    陶氏机灵, 从文涓手上接过风帽披在江舲肩上, “屋外冷,娘娘别冻着了。”

    江舲道了谢,穿戴好风帽前去偏屋。白芹栀子惊恐茫然地站在屋中, 两人形容憔悴,嘴唇干燥得裂开渗血。见江舲进来,双股颤颤着就要跪下。

    “别动别动。”江舲忙拦着了,上下打量着她们,问道:“你们可是身子不便?”

    白芹惊慌地道:“回娘娘,奴婢与栀子被宫正司带了去,各自打了十大板,驱逐出宫。”

    栀子努力撑着,屈膝下去,抿了抿嘴,沙哑着嗓子道:“奴婢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紫衫,去拿热茶点心来。”江舲吩咐下去,对两人道:“你们先坐,若坐着疼的话,不拘礼仪规矩,先借着椅子撑一撑。”

    白芹栀子实在站不住,赶忙谢恩,拖着双腿走到椅子前,侧着身子勉强坐了下来。

    紫衫领着小宫女送了茶水点心进屋,江舲道:“你们先垫一垫,吃饱了再说。”

    两人进了宫正司冰冷的黑屋,两人早就吓破胆,更是一整天滴水未进。谁曾想竟只挨了十大板,重见天日活了过来。此时见到热茶点心,顿时饥肠辘辘,顾不得其他,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江舲待她们吃了一会,问道:“你们被逐出宫,身上可有盘缠行囊?家乡在何处,以后有何打算?”

    两人被打板子后赶了出来,除去身上的衣物,直舍的衣物与积攒下来的细软贵重之物,早就被内尙仪局的罚没收走。

    如今正值寒冬,两人衣衫单薄,身无分文。虽保住了性命,出宫之后只能流落街头。

    白芹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奴婢家在明州府,家里穷,阿爹与两个哥哥,都在码头做脚夫苦力,阿娘操持家务,浆洗缝补衣物填补家用。京城离明州府上千里,奴婢不知如何回去。”

    “奴婢家在平江,离京城也远,爹娘赁官田种地为生。”栀子见白芹哭,跟着也哭了起来。

    江舲叹了口气,道:“你们别哭了,我问你们,也是考虑到你们就算身上有盘缠,两个年轻小娘子,要如何回到家去。如今你们身上又有伤,大冬天的,不被坏人欺负,夜里也难过。”

    两人愈发绝望,流泪不止。

    江舲道:“这样吧,如果你们一心要回家,盘缠我替你们出了。等下出宫之后,你们先随着我阿娘嫂嫂前去,先留在江家暂且养一养伤。等我阿爹大哥寻到你们家乡可靠的商队,捎带着你们回去。若你们不想回去,以后就留在江家当差做事。”

    白芹栀子浑身一震,泪眼顿时迸发出亮光,不顾一切激动地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多谢娘娘,娘娘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娘娘的大恩,奴婢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

    “快起来快起来,你们身子弱,别磕晕了。”江舲听到头与地相碰清脆的声响,心里涌起难言的酸楚。

    两人一边抹泪,一边高兴地搀扶着起了身。白芹咬了咬唇,坚定地道:“娘娘,奴婢不回家,愿留在江家做奴婢。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好好当差做事,若是负了娘娘的恩情,奴婢会下阿鼻地狱,天打雷劈!”

    栀子犹豫了下,跟着道:“奴婢也愿意卖身给江家,一辈子侍奉老夫人与夫人。”

    “你们先别勉强,待养好伤再说。”江舲说了句,让她们先吃茶等着,起身回了次间。

    薛氏陶氏迎了上前,江舲摆摆手,先没脱风帽,道:“阿娘嫂嫂,我有件事与你们说。”

    她将白芹栀子的事简明扼要说了,“她们在宫中当差好些年,规矩学得好,识字机灵,不比京城世家大族贵人家的仆从差。京城讲究多,家中没个可靠的仆从,总归是不行。你们先将她们带回去,也别管我,要是觉着好,就让她们留下。若是觉着不喜,也别为难她们,将她们稳妥送回家。”

    薛氏陶氏听到两人差点被杖毙,吓得脸都白了,一下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

    江家到底根基太浅,从小县来到遍地权贵的京城,见识反应皆缺乏,需要可靠忠心的帮手。

    白芹栀子历经过生死,江舲对她们有救命之恩。有两人在薛氏陶氏身边提点着,江舲能放些心。

    不过,江舲不会强求,毕竟要双方都心甘情愿。否则,反而会弄巧成拙。

    “阿爹大哥身边,也要可靠的师爷帮手,我再替他们寻一寻。”

    江舲沉吟着,让文涓去取了二十两银子来交给薛氏:“阿娘你拿着,先回去给她们置办一身更换的厚衫,养一养伤。”

    “哎呀,家里还有银子,娘娘有了三皇子,用银子的地方多,快些留着。”

    薛氏回过神,赶紧推辞道:“两人说起来也可怜,无家可归的小娘子,又受了伤。哪怕是我遇到了,也会帮上一帮。”

    “阿娘拿着吧,她们要是归家,余下的银子,就当做她们的盘缠。她们要是留下来,每个月的月俸,就按照在宫中当差时的来。四季衣衫,年节时的赏赐都不可缺。既然要用人,千万别克扣苛待。”

    江舲笑起来,道:“我如今俸禄多了,手头宽裕,不缺这点银子。要是真缺,我会去皇上那里取。”

    薛氏听得睁大眼,江舲指着摇车,笑吟吟道:“他有月俸,他的月俸,比我还要多呢。”

    “娘娘真是,三皇子都没满月,你这个做阿娘的,就惦记着他的月俸了。”

    薛氏嗔怪着笑起来,让陶氏收起了银子,“娘娘放心,我们可不是那刻薄的人家。家中韩嫂子夫妻原本是赁来的帮工,见我们家待人宽厚,日子过得舒坦,求了又求,签了身契,跟着进了京。”

    陶氏也跟着保证,江舲道:“下出宫之后,你们就将她们带回去。她们在偏屋等着,我先让你们去见一见。”

    几人来到偏殿,白芹栀子见到薛氏陶氏,赶忙恭敬地屈膝见礼。大家说了几句话,时辰不早,薛氏陶氏告辞出宫,白芹与栀子拿着内尚书省离宫的手谕,离开了她们当差多年的皇宫。

    解决了白芹栀子的事,江舲吩咐紫衫,将郑择吴适山两人请了来。

    等他们请过脉,江舲道:“两位坐吧,我有件事,要劳烦两位。”

    郑择吴适山忙道不敢,“娘娘有事,只管吩咐一声就是。”

    “两位都知道,我阿爹原本是小县令,大哥是闲人,得皇上的厚爱召进京,领了苑囿的差使。唉,前面李家管着苑囿时,就出了一档子事,工部从尚书到底下的郎中,罢官的罢官,贬谪的贬谪。如今苑囿的花草,还是时常不够,须得内库从民间采买。”

    江舲神色真诚,毫不隐瞒道:“我对大哥阿爹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莫要乱吃要索拿。这世上,良心不值几个钱。苑囿这一块是肥缺,不知多少人觊觎眼红。只凭着阿爹大哥,如何应付得了那些人精。两位熟悉京城,我想拜托两位帮忙,替阿爹大哥寻摸可靠的师爷。”

    郑择认真斟酌起来,吴适山沉吟着道:“臣倒认识不少三教九流的人,好些人虽聪明,就是太过灵活,不守规矩了些,臣恐怕他们会给娘娘惹来麻烦。”

    江舲高兴地道:“太过规矩,就有失勇了。阿爹大哥本就老实,要是师爷再一样,就一堆老实人被欺负。若精通律法,懂得衙门的那些弯弯绕绕,有胆识,行事有章程顾忌,那便最好不过。至于月钱酬劳,这些都好说。”

    吴适山道:“臣明白了。待臣仔细打听过,有眉目时再给娘娘回话。”

    郑择道:“娘娘的事,臣定会放在前面,待臣下值后,就与吴太医一起去办。”

    江舲颔首道谢,将永安伯上门,留了白芹栀子在江家之事告诉了两人。

    “眼见就要到腊月,京城的宴请往来多,苑囿繁忙。阿爹与大哥恐应接不暇,劳烦两位帮着留些心思。若觉着有异样不妥之处,定来告知我一声。你们两位,也要多注意些,别被算计了进去。”

    郑择愣了下,深深俯身施礼:“娘娘真正仁慈宽厚,臣甚是不如。娘娘且放心,臣会小心行事,尽全力帮着江郎中江主事。”

    吴适山一并应承了,施礼告退。江舲朝阿箬看去,她拿出两个荷包递上前,两人连声拒绝,“臣的命都是娘娘所救,区区小事而已,娘娘这是折煞臣了!”

    托人办事,岂能一毛不拔。且两人去寻人也好,费心思看顾着江文修父子也罢,皆要开支花销。

    礼多人不怪,处处以救命恩人自居,总会使得人反感。

    江舲亦不仗着身份品级压人,她还是喜欢礼尚往来。即便没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在利益上添一份真诚。

    “天气寒冷,拿去吃杯薄酒暖暖身子。”江舲笑着劝道。

    两人见推辞不过,这才收了起来。离开繁英阁,四下无人,郑择捏着荷包,发自肺腑地感慨道:“这个宫中,竟然还有淑妃娘娘那般之人。”

    吴适山想起死里逃生的情形,鼻子都发酸,道:“下官也时常觉着不可思议,淑妃娘娘虽贞静贤淑,却如那江湖儿女一样,豪爽仗义。以前与你我并无多余往来,却肯仗义相助,真正令人敬仰佩服。”

    郑择肃然道:“淑妃娘娘托付之事,你我一定要尽心尽力去办好,方不负娘娘的恩情。”

    吴适山道是,两人加快脚步,回了太医院。

    过了两日,段才人坐着软轿,前来给江舲赔不是。

    紫衫进屋回话,“娘娘,奴婢见段才人病恹恹,连路都无法走,还要新派去的顾嬷嬷许嬷嬷搀扶着呢。”

    江舲冷笑一声,道:“她尚在坐月子,我也是在月子中。要死不活来赔罪,这是赔给谁看。她要赔罪,必须在众人面前赔罪!我不见她,就说我要看顾三皇子,不便见人,待出月子后再说!”

    紫衫忙应下,江舲见她年幼,对文涓道:“你去打发了她。”

    既然是元明帝的心尖宠,这时心怀叵测跑来,指不定晕倒受伤等等,到时赖在她身上,此事必须告知他知晓。

    江舲又对紫衫道:“紫衫,你去垂拱殿禀报皇上,就说段才人被搀扶着来繁英阁,我让她回去了。”

    文涓与紫衫一起走了出去,到了大门口,文涓见到软软靠在顾嬷嬷身上的段才人,屈膝施礼,不卑不亢地道:“段才人,娘娘要看顾三皇子,不便见人。段才人请回吧,待娘娘出了月子再来。”

    顾许两位嬷嬷一言不发,段才人眼眶一红,柔弱地道:“淑妃娘娘只怕真是恼了我。我得罪了娘娘,娘娘如何怪罪,我都毫无怨言。”

    说话间,她拂开两人的手,双腿软下去,在地上跪了下来。

    文涓暗自恼怒不已,连忙侧身避让,道:“段才人这是何意,嬷嬷,还不扶段才人起身,若被人看了去,还以为娘娘故意为难,欺负段才人呢!”

    顾许两人面面相觑,弯下腰就要去扶段才人。她抬手挡开,俯首在地上磕了个头,哀哀切切道:“今朝娘娘不见我,我明朝再来。待娘娘肯见我那一日为止。”

    紫衫离开繁英阁,穿过夹道,便与元明帝一行相遇。她忙停下脚步施礼,回禀了段才人前来繁英阁之事。

    元明帝皱起眉头,先前他已经得知段才人来繁英阁之事,眉头皱了皱,大步朝前走去。

    出了夹道,元明帝远远瞧见,段才人正在繁英阁门前,虚弱无力跪地磕头。

    第64章

    顾许两人看到元明帝, 忙屈膝请安。段才人颤巍巍撑着起身,瘦弱的身子摇晃着,嘤咛一声方才撑住。侧首朝元明帝看来, 红着眼,眸中溢满了泪, 似乎是不胜体力,就势俯地, 行了跪拜大礼。

    “你来这里作甚, 快快起来!”元明帝面色不悦起来,对着顾许两人沉声道:“让你们前去翠微阁, 究竟是如何当差的?数九的天气,竟然出门来, 可是不要命了?”

    顾许两人一声不敢坑, 忙搀扶起段才人。紫衫在旁边看着,机灵地悄悄从背后绕过去,飞快地去向江舲回禀了。文涓则恭谨地肃立一旁, 不动声色看着眼前的情形。

    段才人取出帕子蘸着眼角的泪, 哽咽着道:“皇上, 臣妾前来给淑妃娘娘赔罪, 淑妃娘娘不见臣妾, 臣妾知淑妃娘娘心里有气, 从不敢有半点抱怨。臣妾盼着淑妃娘娘早些消气,能让淑妃娘娘看到臣妾的真心, 哪怕是在冰上跪着, 也算不得什么。”

    元明帝眉头皱了又皱,见文涓站在那里,问道:“淑妃呢?”

    文涓垂下眼眸, 恭敬地道:“回皇上,先前三皇子醒了,娘娘在看着三皇子。奴婢奉娘娘的命前来回话,让段才人先坐好月子,出月子之后再来。”

    元明帝唔了声,对段才人道:“既然如此,你出了月子后再来。”

    “皇上。”段才人眸中又盈满了泪,咬着唇,楚楚可怜地道:“臣妾对不住淑妃娘娘,臣妾心中有愧,淑妃娘娘如何待臣妾,都是臣妾该得的,臣妾还会再来,直到淑妃娘娘消气为止”

    “我不接受。”这时,江舲走了出来,朝元明帝屈膝见礼,坚定地道:“我不接受你的赔罪。”

    元明帝愣住,段才人对着江舲的斩钉截铁,似乎一下也没反应过来。

    “段才人,你污蔑的是我儿,我儿不会说话反驳,我必须替他讨回公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那些污蔑之言,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只令你赔罪,你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赔罪,承认你是你不安好心,一派胡言,故意将脏水泼在无辜稚儿身上。”

    江舲笑了起来,声音不高不低,道:“段才人,你来繁英阁赔罪,是赔给谁看?莫非是赔给寒风看,赔给皇上看?段才人,我这个人,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会那些弯弯绕绕,只你的那些做派,我又不是傻子,你做给谁看呢?”

    元明帝脸抽搐了下,变得不自在起来,不由自主别开眼,不敢去看江舲。

    段才人靠在顾嬷嬷身上,不停地摇头,“淑妃娘娘误会了,我是真心来赔罪……”

    “我不接受啊!”江舲拔高声音打断了她,嘲讽地笑了。

    “你看你,站都站不稳,在月子中顶着寒风出门,我却不让你进屋,你给我磕头下跪,我还是不见你。哎呀,要是传出去,我就成了欺人太甚,做得太过分了。因为你弱,你就有理,反倒成了被欺负的人。你阿爹永安伯也大张旗鼓去江家赔罪,永安伯身份何等尊贵,都纡尊降贵去向一个小郎中赔罪,若还是不宽恕的话,就是不知好歹,咄咄逼人。”

    江舲不去看元明帝的脸色,亦不理会哭得梨花带雨的段才人,啧啧感叹了两声。

    “你们永安伯府,真是家学渊源。江家小门小户,真真不敢与之相比。扮柔弱,使出苦肉计,将强买强卖,行欺凌之事做得冠冕堂皇。”

    江舲眼神冰冷看着段才人,一字一顿地道:“别拿人都当做傻子,耍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机。你的赔罪,我不接受。以后你赔不赔罪,我更不在乎。因为,我不想再与你有任何来往,你就是一摊恶臭的粪水,我不想沾上一身的粪臭!”

    不出所料,段才人哭得直抽气,眼睛翻白晕了过去。

    江舲大爽,畅快淋漓得浑身毛孔都在飞舞。

    贵人说话做事,就是包裹着粪便的糖。即便是恨不得将对方挫骨扬灰,必须要讲究脸面,姿态的优雅。

    江舲也学了七七八八,但她的本性并非如此,更喜欢红刀子进白刀子出。

    段才人就像躺在脚面上的癞蛤蟆,虽无甚杀伤力,只着实令人恶心。

    出身伯府,在京城算不得有权,却也算尊贵。被宠着长大的美貌娇娇女,进宫之后顺风顺水,起初还会掩饰一二,后来就忘乎所以了。

    除去得罪了的赵嫔,其他的人,都不愿搭理她,实在是胜之不武。

    且借着她之手,给江舲添些麻烦,大家都乐于看戏。

    江舲却不想这般没完没了下去,她正在产后修复期,生子之后心态已经有了变化。她怕忍成产后抑郁。

    至于元明帝,他看在二公主萧珈棠的面上,对赵嫔都揭过不提。她手握三皇子,有理有据打段才人的脸,他就是心疼,也不会对她如何,顶多背后补偿段才人。

    果然,元明帝沉下脸,对顾许两人道:“还不将段才人带回去!你们是如何伺候的……”

    本想惩罚两个嬷嬷,想到江舲先前替白芹栀子求情之事,话锋一转:“看好段才人,若再有闪失,朕定不会轻饶!”

    顾许两人赶忙搀扶着段才人坐上软轿,匆匆离开。元明帝心疼地拢了拢江舲身上的风帽,道:“快些进屋去,仔细身子。你既然不想见她,何苦出来受寒,随便由她来就是。”

    “皇上都知道她来了,臣妾今日不见,还有明朝。皇上也瞧见了段才人的身子,臣妾估摸着,她很快便不利于行,卧床不起,被我欺负得快没了命。”

    江舲伸了伸胳膊,讥讽地道:“谁叫臣妾顺顺当当呢,简直谁弱谁有理啊!皇上看着段才人,不是一样心疼,以为臣妾不该出来,应当纵容着她么。”

    元明帝立刻叫屈道:“瞧你这话,说得真真是没有良心。朕是担心你的身子,何时纵容着她了?”

    江舲道:“皇上要纵容谁,宠爱谁,臣妾断不敢置喙,只有一事相求。”

    “何事?”元明帝斜乜着江舲,仍旧一脸的怨气。

    “臣妾想养条凶猛的狗。”江舲说道。

    元明帝意外不已,他以为江舲要求惩处段才人以及永安伯府,谁曾想她是要养狗!

    “你养狗作甚?”元明帝好奇地问道,怕不答应她会生气,好声好气地道:“若你真要养,养条小些温顺的犬逗趣玩便是。宫中人多,凶猛的大犬咬了人,到时又是一场麻烦。”

    江舲道:“以后臣妾不耐烦见谁,就将狗放出来。何况,只有狗咬狗,臣妾的狗,断不会咬人。”

    元明帝听得忍俊不禁,“原来还在生气,将人都骂成了狗。瞧你这气性,还真是大。”

    江舲笑笑,适可而止,她没再多说。回到次间,她脱下风帽,阿箬上前接过,紫衫忙奉上暖手炉。

    元明帝前去看三皇子,见他难得醒着,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握着小拳头放在脸边。脸不再像刚出生时通红皱巴巴,圆嘟嘟吹弹可破。

    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在元明帝心头升起,阵阵暖流涌过。他眸中包含疼爱,伸手想要抱起来。

    江舲净过手,套上了屋内穿的常服,抢先将三皇子抱在了怀里,道:“仔细他会尿在皇上身上,臣妾先给他把尿。”

    元明帝低头看着身上的龙袍,闻言笑了起来,道:“臭小子敢撒在朕身上,如今他还小朕不计较,朕先记着,待他长大一些,朕再与他一起算。”

    文涓奉了热水上前,元明帝说笑着,顺道净了手。他拿帕子擦拭时,蓦然反应过来,江舲先前先净手后,再去抱三皇子。

    她是在嫌弃他手脏身上脏!

    不过,元明帝倒未生气。龙袍不宜下水清洗,他身上的龙袍只掸过尘,熏过香,确实有些脏,该更换了。

    江舲熟练地把了尿,穿戴好尿布,将三皇子放进摇车中。

    “皇上,三皇子一个月的俸禄几何,到何处去领?”江舲坐在摇车边,笑着逗三皇子玩,顺便问道。

    “一应的吃穿用度,皆从朕的内库支取。他还未满月,何来的俸禄?”

    元明帝失笑,他斜乜了眼江舲,道:“是你这个阿娘,惦记着他的俸禄了吧?”

    皇子未长大时,身边伺候的奶娘伺候的内侍宫女,皆由内库供养。不过,皇帝会赐一个虚衔封赏,皇子每月能领到一笔相应的俸禄。或者赏赐一大笔金银,土地等。无论俸禄还是赏赐,皆封存在内库的账目上,待皇子长大出宫开府后再发还。

    大皇子二皇子与大公主二公主,都得了一大笔赏金,土地。三皇子应该也一样,元明帝赏赐一笔金银财宝,皇庄。

    存在内库的账目上,对元明帝而言,好比是从左手倒腾到右手。皇庄每年有收成,收益等都由内侍管着。

    江舲想三皇子封虚衔,每月领俸禄,俸禄拿在她手上,而非放在内库的账目上。

    她下令江家父子不许吃拿索要,他们的俸禄低,养活一大家子,手头就不宽裕。

    赵氏穷,也是因为开销用度大。赵德妃拿不到二皇子的赏金收成,她在后宫的月俸,克扣,底下人孝顺的钱财加起来,照样捉襟见肘。

    郑择吴适山在帮着寻师爷,两个可靠得力的师爷开销,不是一笔小数目。

    故而,江舲必须要将三皇子的俸禄拿在手。

    “是,臣妾确实穷,想要领俸禄。”江舲坦白地道。

    元明帝怔住,江舲将白芹栀子的情形,隐去了托郑择吴适山找师爷的事,只说是师爷,一一道来。

    “皇上,江家来自偏僻之地,阿爹大哥他们都老实,臣妾叮嘱了他们,一定要清清白白当差。阿爹大哥老实得很,身边连个商议,跑腿办差的人都不曾有,到时哪应付得过来。只是雇师爷,阿爹大哥的那点俸禄哪够,臣妾就想着补贴一些给他们。”

    江舲一未骂人,二来她毫不隐瞒,将她的打算和盘托出,真如她所言那般坦白磊落。

    平时在朝堂难以听到真话,朝臣都是老狐狸,擅长各种言语机锋。

    元明帝对此早已厌倦,很是高兴江舲的直率,心道:“她虽脾气差,到底始终信任朕,当朕是她的天,才会这般有商有量。江家父子确实弱了些,既然是朕儿子的外家,总不能让他们丢了朕儿子的脸。”

    “大皇子二皇子他们的赏金皆放在内库中,朕也不能乱了规矩。”

    元明帝思索着,见江舲拉下了脸,赶紧道:“你亲自喂养三皇子,他没有奶娘内侍宫女伺候,朕将这些花销用度,算在翠微阁的花销上,由你支取,如何?”

    江舲算盘拨得飞快,道:“待他长大一些,臣妾要给他断奶,总要有内侍宫女伺候。皇上,臣妾能支取多久呢?”

    “朕难道还能短了你的银子……”元明帝想到江舲无数次骂他小气,莫名地一阵心虚,改口道:“断奶还早呢,即便有宫女内侍伺候,朕不提这笔用度,你只管拿便是。”

    江舲暂且满意,没有再多说,欠身谢了恩。

    元明帝倒是被提醒,道:“伺候的宫女内侍总少不得,得提前寻起来。”

    后宫人多复杂,江舲谁都不敢信,打算到时需要人手的时候,直接从刚进宫的宫女内侍中挑选,忙道:“皇上,臣妾身边的人手足够,如今还早着呢,待他长大一些再安排也不迟。”

    “行,一切都依你。”元明帝宠溺地道,他想起什么,脸上渐渐浮起疑惑,问道:“朕无论纵容谁,宠着谁,你就那般不放在心上?”

    江舲瞪大眼,莫名其妙看着元明帝,心道:“牛粪疯了!他难道要玩帝王情深?”

    元明帝迎着江舲的目光,等着她嘴上的回答,更是按耐不住地激动,期盼听到她真实的心声。

    第65章

    对元明帝宠爱, 江舲当然会放在心上。毕竟他是封建大胤的皇帝,掌控着她与江家的前程生死。

    但他像是在吃醋试探,就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是天地间最最稀缺珍贵之物, 不许人间见白头,从古至今皆如此。

    他不配!

    江舲绞尽脑汁回道:“臣妾是皇上的嫔妃, 与后宫姐妹们一起侍奉皇上。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妾以皇上为天, 臣妾岂敢不放在心上, 臣妾时时刻刻,莫不敢忘。”

    虽未听到江舲心底的声音, 元明帝下意识觉着,她回答得虽得体, 却太冠冕堂皇, 仿佛朝廷封赏诏书的溢美之词,华丽得空洞无物。

    元明帝心中失望,又难免不甘。他处处纵容着她, 一心为她着想, 提携她的家族, 深信她, 宠着她。

    莫非, 他对她的宠爱还不够?

    是了, 她喜欢银子,时常骂他小气。连三皇子的俸禄都惦记着, 确实寒酸。

    元明帝一时间想了许多, 打定主意之后,禁不住暗暗得意起来。

    到三皇子满月,江舲终于支取到了元明帝贴补的银子。

    足足一千两!

    江舲升为淑妃之后, 不算头面衣衫膳食冰炭灯烛等繁英阁开支,每个月的月例银是一百二十两。

    除非变卖头面衣衫等,这一百二十两,才是她可支配的现银。

    仅仅是三皇子的奶娘宫女内侍等开销,奴仆不值钱,这一部分的支出并不多。

    如文涓每个月能领到的月例,只有区区一两五钱银子。秦尙宫是五品女官,一个月的月例银只有五两。

    奶娘因为身份特殊,月例要高一些,每个月也只有三两银。

    满打满算,三皇子的贴补银,无论如何都到不了一千两。

    冬日天黑得早,繁英阁灯火通明,雪花在灯光氤氲下,如柳絮般飞舞。

    次间温暖如春,腊梅凛冽的香气中,夹杂着金银特有的冰冷腥气。

    “娘娘,饭菜该凉了,奴婢替娘娘收起来。”文涓侯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劝道。

    “嗯。”江舲漫不经心回了声,仍旧一瞬不瞬看着卧榻。

    榻上,整整齐齐铺着金锭银锭。

    文涓看得抿嘴笑,江舲能拿到这般多的金银,她并不嫉妒,反而跟着高兴。

    且不提江舲的慈悲,平时对繁英阁当差的宫女内侍都极好。从文涓被提为管事起,江舲每月私自她补贴一两银子,生三皇子升到淑妃后,每月的补贴,涨到了三两五钱。

    文涓虽不是女官,实际能拿到的月例,比尙宫都要多。不止是文娟,阿箬紫衫她们,皆有额外的银子可拿。

    这份月例,兴许比不得有些当着肥差的内侍女官,但文涓拿得放心。

    宫中时常有人被责罚,惩处,杖责,扔进柳树巷。

    靠着见不得光手段赚来的银子,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没了命享受。

    “收起来吧。”江舲满足地抚摸着冰凉的金锭银锭,起身去净手。

    郑择吴适山两人按照江舲的要求,很是用心替江氏父子,各自寻了一个师爷。

    师爷的月俸不算高,每个月就二十两银。但平时如应酬的一应花销,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薛氏进宫时跟江舲提及过:“他们都住得远,要在我们家附近赁一间宅子给他们落脚暂住。哎哟,这周围的宅邸,就只两进的宅子,一间就要近五千两!只赁上一个月,足足要三十两银!”

    江氏的宅子是元明帝所赐,离皇城近,周围都住着达官贵人,宅邸价值千金。即便是拿着银子,在周围也难买到宅邸。

    江文修起初还有些顾虑,两个师爷一个月的花销太大,他与江承望两人的俸禄不高,如何养得起。

    江舲果断地替他们做了决定,人才难得,越有本事的人,当然越贵。

    白芹栀子养好伤,留在江家开始当差做事。薛氏陶氏在她们的帮助下,不仅轻松了许多,对京城的人情世故,来往应酬,皆有了就进步。变得愈发自在,得心应手了。

    江小郎读书,江囡囡要女先生教导识字礼仪,皆要花费银子。

    诸如种种,虽然开销庞大,是江家要在京城立足的必须。

    一千两贴补在手,压在江舲肩上的重担,终于消散于无形。

    江舲从净房出来,文涓也收拾好了金银,道:“娘娘先去用饭,奴婢守着三皇子,记好账目。”

    满月的三皇子,圆胖的脸蛋红扑扑,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小嘴蠕动着,发出哦哦哦的声音。

    江舲走到摇车边,伸出手指,他一下拽住了,咧着无牙的嘴,仿佛在笑一般很是开心。

    看着他稚嫩天真的脸,江舲心软成一团,陪着他咿咿呀呀说了起来。

    “这般晚了,怎地还没用膳?”伴随着元明帝的声音,帘被掀开,他带着一身寒意走了进来。

    “臣妾在逗着小舟玩,正要去用膳。”江舲起身见礼,见他狐裘肩上落下的雪花,转头朝窗外看去:“雪下得这般大了。”

    元明帝解下狐裘,道:“前些时日皆是些细雪,过一阵就化了。这一场雪下得大,如今外面已银霜素裹,积攒了厚厚的一层。”

    江舲附和了句,心道:“下这么大的雪,你不在寝宫好好呆着,到处乱跑,我看是吃饱撑着了。”

    “你快去用膳。”元明帝催促着江舲,他走到摇车边,垂眸望着摇车中的三皇子,脸上不知不觉绽开了笑。

    “是,臣妾先去用膳,皇上且看着一阵。”江舲将三皇子交给元明帝,前去明间用膳。

    用完膳,三皇子也饿了,开始哼哼唧唧哭。江舲赶紧喂他,再换过尿布哄着他睡觉。待他睡着之后,江舲习惯了跟着他的起居歇息,此时也困了。她悄然打了个哈欠,准备前去洗漱。

    元明帝斜倚在软垫上,从头到尾看着江舲,神情温柔似水,“累了吧,快过来坐着歇一会。”

    “你坐在那里看着,也累啊,嘴皮子累。”江舲暗搓搓吐槽,看在一千两的份上,她没再多抱怨,体贴地道:“雪下得大了,仔细天冷路滑,行走不便,皇上早些回去歇着吧。”

    元明帝眼眸暗下去,道:“朕今晚就歇在繁英阁。”

    江舲这时想起来,从怀三皇子到现在,再不曾侍寝过,她早就忘了这件事。

    才生完满月几天,要是再接着怀孕,对身子伤害太大。

    江舲顿时不乐意了,道:“臣妾夜里要时常起来给三皇子喂奶,定会吵得皇上无法安眠,皇上还是去别处歇着为好。”

    元明帝冒着风雪严寒来到繁英阁,不仅是想要见到她,更想见到儿子,尤其是她与儿子在一起的其乐融融。

    他生长在皇家,见识过承欢膝下,父慈子孝,终究是喧嚣太过,热闹有余,虚虚实实如大戏。

    后宫不缺嫔妃,只回忆着与她床笫间的销魂滋味,元明帝就止不住心头一阵荡漾。

    已近一年过去,元明帝好不容易等到她出月子,如今,他比初尝云雨时还要热切,片刻都不想再等!

    除此之外,他从内库拨给了她一千两银的贴补,还期待着她的反应。

    “这小子时常哭闹,朕何时嫌弃过了?”元明帝斜了眼江舲,看到她在灯下白皙细腻的肌肤,心口又是一阵灼热。

    江舲皱眉,正在考虑如何与元明帝如何沟通,他已经欺身上前,俯低头贴近她,声音暗哑道:“嗯,你要是起来喂他,朕也一并瞧着。朕早就也想尝尝了。”

    “草!个么宗桑!”江舲心里狂骂,竭尽全力克制,才未一拳揍得他鼻青脸肿。

    无数不可描述的文中,女人总是哭着求饶,违背了生理学,力学,一切的科学。老祖宗各种以形补形的方子中,最多的就是壮.阳之物,与后世某类药物销量最大一样,男性的问题,已流传了几千年。

    江舲不再多言,暗暗发誓,她要弄死他!

    洗漱完出来,三皇子元明帝吩咐文涓带了去,他倚靠在床头,脸上漾着春意,含情脉脉朝她伸出手:“快上来,别冷着了。”

    江舲暗中冷笑,一言不发上了床。元明帝呼吸渐沉,他抬手撩下床帷,顺势将她楼在怀里。

    离得近了,元明帝闻到江舲身上散发出来的奶香气,脑子瞬时轰地一声,热浪翻腾。

    江舲被勒得透不过气,挣扎着腾出手,不客气地反守为攻。

    好比领着百万铁蹄,前去攻打几个小毛贼。刀箭尚未出鞘,只扯出帅旗,元明帝已经缴械投降。

    快活来得太过迅猛,江舲前去净过手回来,元明帝还一动不动躺在那里,胸脯起伏着,眉眼间的春意,比花红柳绿的三月还要浓。

    “与卿卿在一起,最最畅快了。”元明帝脸上浮起恍惚的笑容,眼中满是爱怜,道:“卿卿,朕还要来。”

    卿卿江舲道好,静等着元明帝的再次崛起。

    “卿卿,朕待你的心,日月可鉴。”

    元明帝握着江舲的手,贴在他的胸前,深情地在呢喃道:“一千两银子若是不够,卿卿尽管开口,便是将朕的心要了去,朕也心甘情愿。”

    怪不得枕边风颇有用,男人在满足之后,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卿卿江舲努力压制住反胃想吐的感觉,顺着元明帝话道:“皇上待臣妾真好,臣妾真真是感激不尽。皇上的心,比龙肝凤胆还要珍贵,臣妾区区凡俗妇人,万万不敢肖想。皇上每月再多贴补一千两,臣妾就满足了。”

    元明帝毫不犹豫一口答应了,抬起手指揩拭着江舲的脸庞,轻笑道:“一千两银子罢了,朕都给卿卿。”

    政事堂相爷的正俸公使银等俸禄加起来,一年在三万两银子左右。亲王最高,不算皇庄等收入,一年的俸禄在三万银子以上。

    三皇子虽还年幼,一年拿到两万四千两的贴补,并不算特别多。

    江舲先是一喜,旋即后悔得想哭。早知如此,她该要黄金千两!

    “卿卿可明白了朕的心?”元明帝眸中蜜意流淌,他停顿了下,握着江舲的手,往胸前靠了靠,柔声问道:“那卿卿待朕呢,可如此心般?”

    “天啦!好羞耻!怎么说得出口的?牛粪是看准下雪天不会打雷,不怕被雷劈了吧!草!连两百零八万都没有,两千两就要陪着演这么恶心的戏码,老子要告到中央去!”

    江舲呵呵,怕她实在掩饰不了脸上的嘲讽,将脸埋了下去:“皇上,臣妾羞得很……”

    元明帝没听到江舲暗中骂人,腹诽,认为她确实害羞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卿卿,冬夜漫长,我们再来。”

    元明帝的嘴,比他的身子硬。

    这一夜,江舲起来喂了三皇子两次,他却始终没能起来。

    第66章

    时光倏忽而过, 冬去春来,风一夜间就变得和煦,枝头的繁花, 谢了又开。

    香雪阁中两颗梨树已经几十年,枝丫茂密。梨花方谢, 满树嫩黄的树叶,随着微风婆娑, 地上洒满细碎的日光。

    宫女在谢嬷嬷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她眉头一皱,赶紧朝赵嫔看去。

    赵嫔立在树下, 她微微仰着头,望着树枝间指尖大小的梨。腕间月白色的披帛垂落, 与闪着银光的宽幅裙缠绕在一起。

    自从张稳婆张奶娘被惩处之后, 赵嫔便日渐消瘦。原本就身形纤细的她,此时仿佛将随风归去。

    半晌后,谢嬷嬷暗自叹了口气, 不动声色摆摆手, 示意宫女退下。她轻手轻脚上前, 躬身道:“娘娘, 那边又从内库搬了一大匣子金锭走。”

    赵嫔仿若未闻, 仍旧仰望着头, 极为认真地看着树上的梨。

    谢嬷嬷说完等了片刻,见赵嫔未回应, 不敢多言, 正欲将退下时,只听到赵嫔道:“去岁的梨结得少,寡淡涩口。瞧这树上的架势, 定当是个丰年。”

    平时赵嫔并不喜欢吃梨,梨同离,她亦不喜白。

    元明帝称她着白,犹若青云出岫。自此以后,除去庆典筵席需着朝服时,赵嫔只着各式的白。

    生了萧珈棠之后,赵嫔就极少侍寝了。她始终只挑选月白霜白粉白的布匹,无论冬夏。

    “荣华阁那边可有消息了?”赵嫔淡淡问道。

    “回娘娘,庄美人一大早发作,如今还未生下来。”谢嬷嬷答道。

    赵嫔唔了声,“今年春上进的几个宫女子,皇上宠信了几人?”

    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宫总每年进新人,几个身居高位,膝下有子的旧人,虽未再侍寝,日子还算过得不错。

    今年的新人皆被元明帝宠信过,像是段才人以前深得宠爱,永安伯还了爵位给朝廷,她才留在了翠微阁。

    只可惜,元明帝再未传她侍寝,只怕如九成旧人一样的下场,枯萎在深宫的角落。

    不过,谢嬷嬷不敢断定,毕竟还有例外。比如繁英阁的江淑妃,算是旧人翻身,从小才人一路升到了妃位,圣宠不断。

    开春后,中宫坤宁宫被围了起来,工匠们在忙碌修缮。宫中上下已经传遍,听说是元明帝打算将中宫再圈一部分出来,并入繁英阁。

    谢嬷嬷想了下,抬手掌在脸上,懊恼地道:“奴婢愚钝,不该拿这些事来烦娘娘。”

    赵嫔没再说话,转身往屋内走去。披帛滑落在地,赵嫔踩上去,很快就留下一道污渍。

    “娘娘仔细脚下。”谢嬷嬷忙上前拾捡起披帛,赵嫔眼都不抬,继续往前走去。

    “阿娘。”萧珈棠在西屋书房写大字,见赵嫔进来,跳下椅子屈膝见礼,甜甜喊了一声。

    “阿棠的大字,如今写得愈发工整了。”赵嫔抚摸着萧珈棠的头,笑着夸赞道。

    “等下我拿去给阿爹看。”萧珈棠被夸得高兴极了,摇晃着脑袋得意地说着。

    赵嫔垂下眼眸应了声,萧珈棠脸上的笑变成了愁容,“可是,我始终比不过大姐姐。阿爹要是见到,就该数落我了。”

    “大公主从不去皇上面前……”赵嫔微笑说着,这时,她的话一停,神色若有所思。

    “阿娘。”萧珈棠见她一言不发,不由得叫了声,“阿娘在想甚?”

    “没事。”赵嫔回过神,笑着宽慰萧珈棠:“你比大公主小,识字写字都晚,再过几年,你就能赶上了。”

    萧珈棠立刻转忧为喜,赵嫔望着她肖似元明帝的面庞,柔声道:“阿娘出去一趟,阿棠快去继续写字。”

    “好。”萧珈棠乖巧地应下,坐回椅子中,挺起小身板,拿起砚台上的笔,端正地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赵嫔眼神慈爱看了一会,转身离开西屋,谢嬷嬷犹豫了下,道:“娘娘打算去何处,奴婢替娘娘更衣。”

    “我去柔仪宫与柳姐姐讨杯茶吃,柳姐姐不是讲究这些的人,无妨。”赵嫔满不在乎地说了句,脚步不停往外走去。

    这时,福宁宫跑腿的小黄门走了进来,他见到赵嫔,赶忙停下脚步躬身一礼:“奴婢见过娘娘,德妃娘娘请娘娘前去福宁宫,老夫人进宫来了,想要与娘娘说话。”

    过年时高老夫人进宫领过筵席,之后未再进宫。自福宁宫被护卫围着后,赵德妃与柳贤妃一样深居简出,再不复以前的荣光。

    赵嫔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的冷笑,道:“阿娘来了,我这就去。”

    小黄门忙恭敬在前领路,赵嫔改去了福宁宫。赵德妃与高老夫人在暖阁吃茶,见赵嫔前来,两人都停下了说话,高老夫人起身肃立,赵德妃依旧依靠在床沿上,手上拿着一朵芍药花把玩着。

    赵嫔先向赵德妃见过礼,对高老夫人道:“阿娘无需多礼,坐吧。”

    高老夫人就势坐了下来,她眼眶红红打量着赵嫔,心疼地道:“滢娘,你怎地又瘦了?”

    赵嫔道:“阿娘,我好着呢。德妃娘娘倒是瘦了不少,阿娘该多关心德妃娘娘才是。”

    赵德妃脸上始终挂着浅淡的笑,高老夫人抹了泪,道:“你们姐妹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都关心。先前我还在劝阿清,宫中的事情虽多,身子更要紧。”

    赵嫔附和着说了声是,顺着高老夫人的话头,道:“阿娘上了年岁,也要多保重,儿孙自有儿孙庆福,阿娘少操些心,好好颐养天年。”

    “我哪能放得下,你几个兄弟都没甚出息,府中的那点收成,只够嚼用。前些时候吏部许侍郎府中赏花筵,给我递了帖子。我去走了一遭,唉。”

    高老夫人一边说,一边唉声叹气,委屈抹泪:“去岁冬日做的新衫,就去张府吃寿宴时穿过半日。那日恰逢倒春寒,天气寒冷。我将那身衣衫穿了去,她们就像是看猴儿一般,看着我瞧个不停。我起初还不明白,去如测的时候,听到她们在嚼舌根,说是赵府真会过日子,去岁穿出去过的冬衫,到春日再拿出来穿去赴宴。一身衣衫,好生盘算着,怕是能当做传家宝。”

    京城繁华,纸醉金迷。贵人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衫华丽繁复,一身贵重的衫裙,能卖到上万两。

    夫人娘子们也会穿旧衫,只出门赴宴见客的话,一身衣衫断不会穿两次。

    京城年节多,常有酒席宴请。赵府上下几兄弟,加上媳妇小娘子们,只做新衫一样,就要花掉府中的大半进项。

    赵嫔脸色不大好,见赵德妃始终安静坐着,她也就一声不吭。

    “那江家的薛夫人薛氏,也接到了帖子。她一身崭崭新的衣袍,料子我听侄儿媳妇邓氏说起过,是平江府上贡的织锦缎。薛氏乡下来的妇人,如今倒抖了起来,那些夫人都围着她,捧着她。”

    高老夫人变得愤愤不平起来,生气地啐了口,道:“那些眼皮子浅的,惯常捧高踩低!”

    赵德妃终于开了口,道:“阿娘,我那里有几匹布料,都是今年各州府上贡,最时兴的料子。等下我让黄嬷嬷拿来给你,你拿去做几声新衫穿。”

    高老夫人神色讪讪起来,赶忙道:“我不是进宫来打秋风,你在宫中伴君,该穿得鲜艳些,我哪能要你的料子。”

    “阿娘,我伴君不靠鲜艳的衣衫。”

    赵德妃微微笑起来,道:“阿娘你拿回去,与几个嫂嫂侄女们都做了,别舍不得,越是金贵的料子,越是与这花一样。”

    她举着手中已然失去鲜活的芍药,“留不住,留着就失去了颜色,变得陈旧了。”

    高老夫人左右打量着两个女儿,掩饰不住地忧心忡忡,她左顾右盼之后,压低声音道:“我听说,繁英阁的娘娘最是受宠,皇上赏赐的金银,一车车往繁英阁送。你大哥回来跟我说,他听到皇上有立三皇子为储君的打算。要是立了三皇子为太子,繁英阁的江淑妃,就得被立为中宫了。所以我才进了宫,赶着告诉你们一声。”

    赵嫔下意识看向赵德妃,与她含着嘲讽的目光迎上,心中禁不住一咯噔。

    “阿娘,你回去与大哥说,皇上立储君立后,皆是天下朝堂的大事,他就别管了,也别乱议论乱打听。”

    赵德妃始终看着赵嫔,说完之后,她懒洋洋侧首看向窗棂外,黄嬷嬷走了上前,恭敬地道:“娘娘,高美人生了,诞下了四皇子。”

    “后宫之后又添丁了,真是大喜事,照以前那样备份礼送去。”赵德妃面上看不出任何的神情,吩咐道。

    “是。”黄嬷嬷准备退下,赵德妃又道:“你领老夫人进屋去,将我的料子拿出来,让老夫人挑选。”

    高老夫人听到后宫又有皇子诞生,心情很是复杂。她想再与姐妹俩再说上几句,黄嬷嬷已经满脸笑容地上前,“老夫人,奴婢陪着你去挑选料子。”

    无奈之下,高老夫人随着黄嬷嬷离开。赵德妃笑起来,眸中却一片冰冷。

    “赵氏的情形,你都看到了。你也有料子,但你不肯拿出来。还未进宫时,你知道家中拮据,但你就是看不见,心安理得享受着不该属于你的荣华,名声。”

    赵嫔神色难看至极,咬紧牙关,死死盯着赵德妃:“德妃娘娘是赵氏的天,赵氏有德妃娘娘撑着呢!原来,德妃娘娘撑不住了啊!”

    赵德妃呵呵冷笑,“你终都没变啊,我的好姐姐!你以为可以站干岸看笑话,赵氏若不好,你休想独善其身!”

    “我的好妹妹,你这些年也没变呢。”

    赵嫔再也忍不住,反唇相讥起来:“我有的东西,你总吵着要一份。看到我做了新衫,你吵着阿娘也要给你做。阿娘不答应,你就偷偷将我新衫划破。我的好妹妹,你看着我进宫,你也发誓要进宫。进宫之后,你生了皇子,我只生了公主。从此以后,赵氏由你说了算,当家做主。”

    她捂嘴笑起来,啧啧两声,“我的好妹妹,你聪慧无双,算无遗策。我的好妹妹掌着的赵氏,竟然落得如此光景。”

    赵德妃一瞬不瞬盯着赵嫔,眼神狠厉如刀:“我不与你耍嘴皮子功夫,只告诉你一句,休要自作聪明。张稳婆之事,被你侥幸逃脱了过去。再惹出一次来,你多想想阿棠!”

    赵嫔顿了下,紧咬着唇一言不发。暖阁中,一时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繁英阁。

    三皇子撅着屁股,在榻上爬来爬去。文涓与紫衫守在一旁,扎着手紧张地守着,生怕他磕到摔下来。

    吴适山等高美人生产后,前来给江舲把平安脉。他认真地把完脉,道:“娘娘的身子很好,只歇得少了些,平时多注意歇息就是。”

    有三皇子这个淘气的在,江舲现在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一天除了吃就是睡。她不禁没好气朝流着口水,咯咯傻笑的三皇子看去,道:“没法子,他一刻都不停,得看着他。”

    吴适山看着三皇子,笑道:“三皇子生得机灵,活泼好动。娘娘将三皇子养得很好,如今好些世家的夫人们,学着娘娘一样,都愿意亲自喂养孩子呢。臣还听说,有朝臣上折子,请皇上立三皇子为储君。”

    江舲大惊,不算刚出生的四皇子,元明帝还有已经长大的大皇子二皇子。

    立嫡立长,都轮不到尙半岁,还在榻上爬的三皇子。

    背后的人,终于开始忍不住,要害他们母子了!

    第67章

    江舲从未主动与人结仇, 但事关江山天下,她的妃位加上三皇子,就已经被动树敌。

    庄美人刚生下四皇子, 她平时算是小透明,基本上可以排除。

    余下只有林贵妃与赵德妃, 江舲再想得深一些,柳贤妃也有可能。

    擒贼先擒王, 江舲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 元明帝才是重中之重。

    垂拱殿与繁英阁离得近,若无朝政大事, 元明帝几乎每日都会来一趟。

    傍晚时分,元明帝出风得以地到来, 江舲在喂三皇子吃樱桃果泥。樱桃有些酸, 一口吃进去,胖脸蛋皱成一团,伸出小舌头往外吐。

    江舲看得忍俊不禁, 作势将小碗拿走, 三皇子又不依了, 哼哼唧唧叫嚷起来。

    “这小子, 真是嘴馋。”元明帝看得失笑, 看着碗里的樱桃果泥, 咋舌道:“这樱桃酸得很,你添些蜜在里面。他方长出来两颗小牙, 仔细酸掉了。”

    未满一岁的婴儿, 不能吃蜂蜜。元明帝不懂,江舲懒得与他解释,道:“他主要还是吃奶, 只与他尝一尝而已,若酸得太过,他不会吃进去。”

    说话间,江舲又喂了三皇子一口,这次他小嘴抿着,没再吐出来。

    “还真是。”元明帝哈哈笑着,取了布巾,动作轻柔擦拭着三皇子糊在嘴角的樱桃泥。

    三皇子歪着脑袋躲,不满地嗯嗯大叫抗议,元明帝佯装虎着脸,“朕服侍你小子,你还不愿意!”

    江舲赶紧把碗中最后一口喂给三皇子,给他擦拭干净手脸,放在榻上让他爬着玩耍。

    元明帝目光慈爱追着一刻不停的三皇子,忍不住去捏他藕节般的短腿,关心地道:“夜里天气凉,怎能光着小脚。”

    三皇子动个不停,天气暖和起来,给他穿上罗袜,过一阵就被他扯掉了。

    江舲试探过他后背后脖子的体温,小手小脚也暖呼呼,就随了他去。

    平时元明帝总是喜胡乱指挥,江舲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岔开话题,道:“还没恭喜皇上呢,皇上又喜得龙子,皇家子嗣兴旺,是大胤之福啊!”

    元明帝突然想起当时听到过江舲在心里腹诽,儿子多了,争夺大位会将他骨头都拆着吃掉。

    思及此,元明帝脸上的笑淡了下去,不动声色打量着江舲,心中怀疑陡生。

    已经极少听到她内心的声音,究竟是她未曾多想,还是他已失去天子独有的这份本事?

    元明帝沉吟着,道:“小舟与四皇子年纪相近,以后正好做玩伴,一起读书上学堂。”

    大皇子与二皇子年纪也未相差几岁,同由朝臣大儒教导着读书。两人在人前兄友弟恭,私下却从无往来。

    江舲不知是自己太过天真,还是人性的可笑。元明帝的试探她并非看不出来,但他也真正盼着儿子们能和睦相处,避免同室操戈的惨剧。

    三皇子爬到江舲身上,伸出胖胳膊,咿咿呀呀叫着,试图去扯她的衣襟绊扣。

    江舲将他抱在怀里,让他扯着玩耍,随意问道:“皇上,臣妾听到了些传言,朝堂上有人上折子,请求立小舟为太子。”

    元明帝顿了下,心思转了几圈,哦了声,道:“是有朝臣上折子请朕立储。三皇子生得活泼机灵,难道你不盼着他能有出息?”

    “臣妾当然盼着他有出息。”江舲直言不讳认了,道:“臣妾当然想着他能当储君,当皇帝。”

    元明帝没曾想江舲这般直接,他愣在那里,反倒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臣妾有自知之明,一将无能,累死千军。身为一国之君,若只是平庸,算不得最惨。若是愚蠢且不自知,便是天底下百姓的灾难。”

    江舲叹了口气,贴了贴三皇子的额头,柔声道:“阿娘盼着你长大后,心怀大慈。最重要之处,你要记住了,你所得的一切,都并非是应得。你的荣华富贵,是有人用血肉供养了你。无数的蝼蚁,替你铺平了坦途。”

    这些话,江舲斟酌又斟酌过。她知道身在皇家,吃穿用度皆是由百姓供奉,她所言的仁慈,显得格外虚伪。

    但她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虽身在危机重重的后宫中,但她怕变成他们一样。

    她是人,知道何为文明的人!

    三皇子不知世事,只咯咯笑个不停,笑声欢快得令人嫉妒。口水挂在嘴角,晶莹,摇摇欲坠。

    元明帝心头一震,一瞬不瞬地盯着江舲,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身为帝王,元明帝当然懂得江舲所言的意思,只从未有人敢言明。帝王之术,讲究权衡之道,亦是为了巩固江山社稷。

    江舲对三皇子的期盼,简直是大逆不道。储君当要能当大任,绵延萧氏的天下。

    但是,要是帝王昏聩愚蠢,造成天下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萧氏的江山也就完了。

    天子一味仁慈,则为软弱,君退臣进,百姓倒能苟得太平。

    有自知之明的人,却是甚少,何止天子。

    元明帝心潮起伏,觉着五味杂陈。他对江舲深信不疑,只不知该如何判别她的聪慧。

    以前他总以为,江舲木纳迟钝。殊不知,她的所思所想,时常出乎意料,让他耳目一新。

    三皇子有江舲这个母亲教导,比起大儒也不差。

    江舲道:“皇上,要是有请求将三皇子立为储君的折子,臣妾大胆妄言一句,皇上将折子上的话,当做他们在放屁吧。”

    元明帝止不住笑了出声,觉着不妥,忙端正了身形,道:“胡闹,不可出言粗鄙!”

    江舲暗中白眼一翻,将三皇子举在身前,他手舞足蹈一阵乱蹬,“皇上瞧他,连牙都没长两颗呢!”

    帝王多疑,过犹不及。元明帝还年轻,帝王正做得有滋有味。当前的情形下,提立储之事,便是提醒他驾崩,定会令他厌恶。

    江舲此时能确定,背后指使者,定是赵德妃林贵妃中的一人。或者,是她们两人联手。

    三皇子咯咯笑着,元明帝瞧着他稚趣,红扑扑的脸颊,脸上不知不觉浮起了笑意,接过他抱在怀里,笑道:“你小子,别去闹你阿娘”

    江舲还未来得及提醒,三皇子手快若闪电,一下抓到元明帝的下颚上。

    “哎哟,别抓!”元明帝忙扭转头躲避,只闪避不及,脸被抓出一道红痕。

    江舲嘴角抽搐了下,默默将三皇子抱了过来,握着他的胖手一瞧,讪笑道:“指甲又长了,等下阿娘给你剪一剪。”

    元明帝摸着被抓挠过的脸,呲着牙犹豫道:“他还小呢,怎能剪指甲。”

    “指甲与头发一样,都该随时修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圣人的这句话,后世之人理解得太过狭隘。”

    头发太长太厚,清洗不便。修剪头发的禁忌太多,江舲总是偷偷摸摸修。

    眼见天气炎热,江舲不想顶着一头冒酸味的发髻,面不红心不跳地道:“臣妾以为,圣人之言的意思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性命来自父母,得要好生珍重。正衣冠,净发肤,保持洁净,整齐,方是对父母的报答。一头脏臭的乱发,脏污的肌肤,遍布污垢的长甲,此为大不孝,不曾善待父母所给的性命。”

    元明帝瞪着江舲,无语半晌,道:“你说得虽是歪理,不乏有些可取之处。朕允了你,你愿意何时修剪,何时修剪则是。”

    朝堂上的朝臣虽戴着官帽,露出帽檐的头发,好些都泛着油光,冬日时犹盛。

    夏日炎热时,常能闻到朝臣身上的酸臭汗味。元明帝体恤此乃人之常情,从未出言责怪。

    只他喜洁,江舲所言正暗暗合了他的意。

    三皇子饿了,脑袋在江舲身前拱着,哼哼唧唧起来。江舲让元明帝先去用膳,“臣妾先喂过他后,再来用膳。”

    元明帝嫌弃地看着三皇子,“朕等一等你。你已喂养这般久,夜里都睡不好,不如找奶娘来伺候。”

    养孩子确实不易,除紫衫阿箬,文涓另选出了两个忠厚可靠的宫女丹桂青檀。江舲身边有一大群人伺候,她清闲得很。看顾三皇子,也是打发无聊的深宫岁月。

    江舲道:“臣妾平时也没甚事,待他再大一些再说。”

    元明帝揶揄道:“你并非没事,只你不肯管事。”

    江舲管着的尚寝局,将权力全部交给秦尙宫,如今一切都太平无事。

    后宫不算大,以江舲如今的地位,要是秦尙宫有半点不妥之处,定会有人传到她面前。

    江舲只看账本,结合尚寝局的动静,无需事无巨细盯着。

    她轻松,秦尙宫也能施展拳脚,彼此双赢。

    想到这里,江舲不禁一怔。

    元明帝也应当一样,前朝后宫中的动静,称不上了若指掌,也应该知道得七七八八。

    京城有皇城司,皇宫中则是前朝的宿卫,后宫中内侍内省的护卫。

    后宫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例如方司灯,高才人之死,元明帝似乎并不知究竟。

    谁能瞒天过海,谁就是主使之人!

    江舲回忆着以前发生的诸多事,林贵妃赵德妃她们的反应,心怦怦跳,答案呼之欲出!

    阿箬这时进屋来,道:“娘娘,高美人宫中的云慧来了,说有紧急之事,想要求见娘娘。”

    “高美人?”江舲回过神,高美人方才生产,她心里一咯噔,朝元明帝看去。

    元明帝神色也沉了下去,道:“让她进来。”

    阿箬忙应声退下,江舲将三皇子交给文涓看着,理好衣衫来到明间。

    云慧进了屋,她神色焦急,一下在地上跪下,颤声道:“皇上,淑妃娘娘,庄美人身子原就虚弱,诞下四皇子后,更是虚弱不堪,一直流泪不止。庄美人怕自己熬不过去,想要求见淑妃娘娘一面。”

    庄美人从怀孕起,就病病殃殃。江舲以前便说过,让她多吃饭,少吃药。至于她可有听进去,江舲就不敢多管了。

    不过,庄美人生产时并未大出血,产褥症也没这般快。她虽虚弱,熬不过去就夸张了。

    涉及到皇子,江舲不想参与进去,心里飞快想着如何拒绝,元明帝已经站了起身:“朕随你一道前去。”

    江舲无法,只能跟着元明帝来到庄美人的寝宫华庆阁。

    到了掌灯时分,宫中灯火璀璨。华庆阁亦如此,因着庄美人诞下四皇子,护卫森严。

    袁长生正领着护卫巡逻经过,见到元明帝一行过来,远远立着恭敬见礼。

    江舲侧头看去,袁长生垂首肃立,看不清他的容颜神色。

    只颀长身上穿着的紫红衣袍,在灯下,犹如干涸的血般刺目。

    第68章

    袁长生敏锐机警, 察觉到江舲的打量,借着起身之机与夜色掩饰,不动声色看了过来。

    江舲蓦地心头一寒, 仿佛在夜里遇到潜伏着的猛兽。那双眼眸古井无波,惟有冷冰冰, 对猎物的打量。

    不过,江舲的不适转瞬即逝, 袁长生很快便颔首见礼。清俊的脸上浮起笑容, 犹如春日绽放的满树繁花,雪白昳丽。

    元明帝已经走进大门, 袁长生也领着护卫离开。江舲暗自呼出口气,克制住心中的情绪, 跟着进了门。

    庄美人住在华庆阁主屋, 原本还有四个低品级的嫔妃依附她同住。自从有身孕之后,元明帝下令让另外两人搬走,让庄美人能安静养胎。

    两个贵人迎了出来, 盈盈屈膝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淑妃娘娘。”

    元明帝朝她们看了眼, 问道:“你们在这里作甚?”

    一人上前回答:“回皇上的话, 臣妾自庄姐姐发作, 便前来主屋守着。臣妾自忖帮不上什么大忙, 能帮着跑腿搭把手,算是尽了绵薄之力, 不负庄姐姐平时对臣妾的关心。”

    后宫的嫔妃多, 江舲极少出门,对两人很是眼生。说话之人身着翠绿宫装,人亦如春日的嫩芽般鲜灵, 人大约十五六岁,娇俏动人。

    另外一人年纪相仿,她身着藕荷色的宫装,身形微丰,圆润的脸庞,看上去娇憨天真。

    元明帝唔了声,道:“你们倒是懂事,且下去歇着吧。”

    两人屈膝告退,元明帝看了她们片刻,对江舲道:“你进去瞧瞧,朕在屋中等着。”

    江舲道是,随着云慧进了产房。甫进屋,浓浓的腥气夹杂着药味铺天盖地扑来,将江舲差点掀个趔趄。

    “美人,淑妃娘娘来了。”云慧走到产床边,低声提醒道。

    高美人双眼微闭,虚弱地靠着褥子。闻声睁开眼,手撑着就要起身见礼。

    “美人小心。”云慧与另一贴身伺候的宫女云霞,两人赶忙搀扶住了高美人。

    江舲实在憋不住了,只能先松气,道:“庄美人身子弱,无需多礼,快好生躺着吧。”

    “多谢娘娘。”庄美人声若蚊呐地回了句,就着云慧云霞两人的手躺回褥子上。短暂的动作,让庄美人不胜体力,躺着连喘了几口粗气。

    产房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气味实在太难闻,江舲欲让人开些透气。转念一想,究竟是忍住了,问道:“不知庄美人见我何事?”

    庄美人手伸过去,搭在云慧云霞的手臂上,急着道:“娘娘,我害怕,只怕活不长了。生产后,我没有奶水喂养,娘娘,我这残破之躯,只怕没多久可活,可怜四皇子早早就没了阿娘……”

    她说得太急,颠三倒四,一时气提不上来,垂头急促地喘息着。

    屋内灯烛明亮,回荡着庄美人的呼气声,诡异又惊悚。

    江舲怔怔看着庄美人,她整个人像是惊弓之鸟,紧绷着的神情,轻轻一碰触就会碎掉。

    虽不知庄美人为何会变成这般,江舲心底叹了口气,道:“庄美人,你刚刚生产,千万不要多想,先歇息好,养好身子为重。”

    “娘娘!”庄美人叫了声,声音急促而尖锐,“我不傻,徐才人的胎儿没了,四皇子本是段才人的儿子,段才人也不算,前面没了好几个。从有身孕起,我就时常做噩梦,一天没能安生过。他们都说娘娘是有福气之人,娘娘心善,宽厚,娘娘,你替我出出主意,我想活着,看着我儿长大”

    江舲看到庄美人的眼泪,沿着脸颊缓缓流下。她眼眶深陷下去,脸白得发青,神志明显已经不对劲。

    “四皇子呢?”江舲闭了闭眼,问道。

    “四皇子在卧房,云朵与云烟看着。”云慧答道。

    “庄美人没有奶水,让奶娘去喂养四皇子。”江舲果断地下令。

    云霞犹豫了下,赶忙出去了。江舲再指着窗棂道:“去开些透气。让膳房送碗鸡汤面进来,庄美人吃饱了再说。”

    云慧连忙放下庄美人,赶着前去开窗透气,让小宫女去膳房拿膳。

    庄美人脱力地躺在褥子上,双眸呆滞地看着前方,泪仍旧不断汩汩而下。

    江舲看得心里难受,庄美人病得不轻,她只能尽力地道:“庄美人,你现在身子没力气,先吃饱再去想其他。产房的气味太难闻,这样对你身子不好,已经到了暮春,天气暖和了起来,你不要怕会着凉。”

    庄美人轻轻点了下头,喃喃道:“春天就快过去啊。”

    “是,今年过去了,明年春天还会再来。”江舲不让庄美人太过伤春悲秋,飞快地接道:“有奶水就自己喂,没奶水就让奶娘喂。大皇子二皇子大公主二公主都是奶娘喂养,他们也好好的,你莫要担心。”

    考虑到庄美人看着四皇子,在熟悉的卧房中,比起她在气味难闻的产房,胡思乱想担惊受怕要好。

    江舲再吩咐云慧:“云慧,让庄美人吃些水。再准备些热水,给庄美人擦拭一下身子,换上干爽的衣衫,等下把她抬回卧房去。”

    云慧早就没了主意,江舲发令,她也不管庄美人,一一应下。摸到案几上暖釜的水还温着,倒了一盏递到庄美人嘴边:“美人,你吃些水。”

    庄美人偏开头,江舲见状,温声劝慰道:“你吃些水缓缓,等下鸡汤面也要吃下去,那些药汤先别管,吃饱饭为主。”

    云慧跟着劝,庄美人终于吃了两口水。她长长喘了口气,神色总算松弛了些。

    江舲再道:“你先要将自己养好,先活下去,才能看着四皇子长大。”

    庄美人抽噎了几声,泪眼朦胧道:“娘娘说得是,我要活着,看着我儿长大。”

    江舲见她想活着,稍微放了些心。云霞送了鸡汤面进屋,庄美人吃进去小半碗。随即云朵云霞伺候庄美人擦拭更换过衣衫,叫来粗使宫女,抬着庄美人回到卧房安歇。

    摇车中的四皇子,虽比三皇子生下来要瘦小些,奶娘喂过之后,躺在那里睡得香甜无比。

    庄美人侧身躺在床上,一瞬不瞬看着摇车中的四皇子,神色慈爱柔和。

    江舲道:“四皇子的摇车就放在床边,有云慧她们看着,你先睡一会。我就先回去了,有事你再让人来找我。”

    “多谢娘娘,叨扰到娘娘,让娘娘费心了。”庄美人撑着起身,感激地道。

    “快歇着吧。”江舲忙劝她躺下,转身出屋。

    云慧跟着送了出来,江舲对她道:“如今正值紧要关头,你要多费些心,让庄美人歇息好。庄美人与四皇子安然无恙,华庆阁一众伺候的人,才会安然无恙。”

    “是。”云慧战栗了下,赶忙低头应下。

    江舲又道:“你们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大家轮流歇息,别强撑,歇息好才能当好差。等庄美人好起来,我会去皇上面前替你们求个功劳。”

    云慧赶忙道谢,她咬着嘴唇,转头四望后,低声道:“娘娘,汪贵人与韩贵人时常来陪着美人说话,总爱说些宫中的陈年往事。美人心思重,听进了心里去,吃不好睡不好。美人生产时,奴婢就怕她们来,可是奴婢身份低微,不敢拦着。”

    江舲想着先前见到的两个贵人,问道:“庄美人生产时,她们说什么了?”

    “韩贵人说,让美人放心,会顺当生产,四皇子不会被拉扯出来。汪贵人说,妇人都要生产,生不出来,生了流血不止的妇人总归是少。”

    云慧想起就来气,道:“在生产的紧要关头,说劳什子孩子被扯出来,流血不止,岂不是吓唬人,晦气。何况美人本就爱多想,这一听,被吓得一直哭个不停,让奴婢前来找娘娘救命。”

    江舲愣了下,问道:“她们今朝着何种颜色衣衫?”

    云慧答了,原来着翠绿宫装者是韩贵人。江舲思索着,凭着先前碰到两人的言谈举止,无论如何都不像没眼力见之人。

    无论她们是不懂说话场合,还是心怀叵测。以庄美人的状态,她们不能再来“帮忙”。

    江舲不便直接下令,想了想,道:“庄美人生产后要静养,其他人等不便前来打扰。我会去与皇上说一声,好让庄美人安生坐月子。”

    云慧大松口气,连连道谢。江舲让她留步,来到明间,屋中空无一人。

    “皇上呢?”江舲问道。

    随行伺候的青檀忙道:“回娘娘,皇上先前等了一阵,见娘娘这边事情多,一时走不开,先回垂拱殿了。”

    江舲顿了顿,火气从心底往上蹭蹭地窜,暗自将元明帝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快到辰时中,江舲还未用晚膳。三皇子要吃奶睡觉,她先回了繁英阁。

    匆匆用了些饭菜,三皇子困了,开始唧唧哼哼。江舲喂了奶,哄着他睡下,总算能歇口气。

    想到庄美人那边的事情要紧,江舲前往垂拱殿。寝宫中灯火通明,黄梁守在门外,听到张善前来回禀,神色一怔,赶忙亲自迎了出来:“娘娘来了,娘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舲道:“是庄美人那边的事,皇上还未歇息吧?”

    黄梁脸上尴尬闪过,小声道:“娘娘,皇上方才召了韩贵人侍寝。”

    江舲愣了愣,问道:“韩贵人?是华庆阁的韩贵人?”

    黄梁道:“正是华庆阁的韩贵人。”

    狗东西!

    江舲怒火攻心,狂骂不止,恨不得将疲软男的东西斩下喂狗!她脸色铁青,不管不顾低往里冲。

    黄梁呆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拉住江舲,语重心长劝道:“娘娘,莫要冲动。”

    先前为他的嫔妃在辛苦忙碌,他却先离开去歇息用膳。江舲并非生气他万事不管,毕竟他是皇帝,皇帝向来嘴最好用,手脚都基本残废。

    江舲是不耻元明帝的凉薄,庄美人在他心中,连顿晚膳都比不过!

    甚至,他到华庆阁走一遭,心思却放在了脐下三寸丁上!

    江舲气上了头,抬手挣脱开,道:“你别管,有事我会担着,不会让你们受到牵连。”

    黄梁急了,不敢再动手,只能拦在江舲面前,苦口婆心劝道:“娘娘正在气头上,这一去,指不定会说错话,惹来皇上不喜。娘娘是聪慧之人,何须在此事上执着。娘娘先去朵殿歇着吃口茶,待皇上空下来……”

    他似乎觉着不妥,支吾了下,改口道:“等过一阵,奴婢再领娘娘去见皇上。”

    黄梁的一片好心,江舲何尝不明白。只她实在意难平,铁青着脸一时没有做声。

    这时,袁长生领着护卫,从远处逶迤而来。

    黄梁赶忙直起身,对袁长生笑道:“怎地,你还在当值?”

    袁长生朝黄梁颔首,抬手朝江舲施礼,神色恭谨道:“皇上寝宫之地,淑妃娘娘若无召,不得在此多留。”

    他手一抬,客气地道:“奴婢得罪了,淑妃娘娘,还请回繁英阁去。”

    第69章

    江舲尚未反应过来, 黄梁先站了出去,沉下脸不悦道:“淑妃娘娘前来垂拱殿,是为紧要之事回禀皇上。”

    垂拱殿是大胤权力中枢, 禁令森严。照着规矩,后妃非传召, 不得靠近。有要事面圣,则除外。

    袁长生不紧不慢地道:“既是紧要之事, 不可在门前逗留。”他朝江舲一礼, “淑妃娘娘还请进殿,若已回完事, 还请回繁英阁。夜已深,不得在外随意走动。”

    身为护卫皇宫的内侍宦官, 袁长生只听令于元明帝。他一向忠心耿耿, 勤勉,几乎不见歇息,守护元明帝以及一众后妃的安危。

    袁长生城府极深, 聪明, 并非严苛到不近人情。听到黄梁的解释, 将规矩抬了出来, 也是给江舲一个台阶下。

    江舲本怒火滔天, 经过袁长生这一通搅和, 突然就意兴阑珊。她对黄梁颔首:“我回去了,叨扰到黄大伴, 着实抱歉得很。”

    黄梁暗中瞪了眼还立在那里, 虎视眈眈看着他们的袁长生,道:“娘娘放心,奴婢会回禀皇上, 娘娘前来过。”

    “不用了。”江舲不欲见到元明帝,一口拒绝了。

    送佛送到西,考虑到如惊弓之鸟的庄美人,江舲补充了句:“你就跟皇上说一声,华庆阁的两位贵人,最好莫要前去陪着庄美人说闲话。庄美人刚生产,需要安生坐月子。四皇子更需要清净,睡得多方长得好。”

    “是是是,娘娘尽管放心,奴婢一定如实回禀皇上。”黄梁连连说道。

    他何等精明之人,一听便知韩汪两人有问题。元明帝偏生传了韩贵人侍寝,怪不得江舲那般生气。

    袁长生等了片刻,又要上前催促。江舲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夹道黑暗,阿箬提着灯盏随侍左右,听到后面传来的脚步声,不由得转回头,看到袁长生领着护卫,不远不近在身后跟着。

    “娘娘,袁大伴他们在后面。”阿箬上前一步,小声地对江舲说道。

    “不要搭理他们。”江舲冷冷道,不紧不慢朝前走着。

    到了繁英阁,江舲进了抱厦。这时她脚步微顿,听到袁长生一行从大门前经过。她迟疑了下,转身来到门边,夜色中,袁长生一行往西北方向巡护了过去。

    西北边坐落着太妃们的居所,小花园,公主与皇子们的居所。柳贤妃居住的柔仪宫,亦在西面靠南处。

    “娘娘。”阿箬见江舲站在那里发呆,疑惑地唤了声。

    “没事,回去吧。”江舲转身进了门。

    回屋前去看过三皇子,他睡得正酣。看了下时辰,再过不久他就该吵着要吃奶,江舲赶紧前去更洗,抓紧功夫上床歇下。

    迷迷糊糊中,值守的文涓撩起床帐,将江舲轻声唤醒:“娘娘。”

    江舲以为三皇子醒了,她熟门熟路地靠在床头,打着哈欠道:“将他抱来吧。”

    “娘娘,皇上来了。”文涓见江舲闭着的眼睛,只能提醒道。

    江舲缓缓睁开眼,看到元明帝立在床前,她震惊了下,像是见到鬼一样,上下打量过去。

    卧房内只点了八角宫灯,元明帝背着灯,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

    元明帝咳了声,挥手斥退文涓,上前侧身在床沿上坐下:“听黄梁说你有紧要之事要见朕,朕已经责罚了黄梁,他竟然拦着你,不让你进屋来。”

    没曾想到,黄梁因此受到无妄之灾。江舲张了张嘴,那股滑稽与荒唐,让她除去骂人,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元明帝觑着江舲的神情,无端地觉着心虚,干巴巴道:“你来找朕有何事?”

    既然他深更半夜大驾光临,江舲便将庄美人的情形,言简意赅,语气平静地如实转告。

    元明帝脸颊抽搐了下,道:“朕知道了。”

    江舲看了他一眼,也不明白他到底知道了甚。先前才宠信过韩贵人,就算是再翻脸无情,也做不到立即让韩贵人莫再去主屋。”

    对元明帝实在厌恶,江舲不欲多言,道:“时辰不早,皇上早些回去歇息,臣妾也要歇着了。”

    “你莫要生气,朕已经责罚了黄梁。”元明帝讪笑了下,再次出声安慰江舲。

    不提黄梁还好,江舲怒火蹭地冲上头顶,问道:“皇上将黄大伴怎地了?”

    “朕打了他十板子。”元明帝察觉到江舲的反应,做贼心虚地别开头,道:“你早些歇着吧,朕要回去了。”

    “黄大伴何错之有!”江舲气晕了头,一把拉住元明帝,嘲讽地道:“皇上正在与韩贵人共度春宵,要是黄大伴进来打扰,臣妾与黄大伴都有罪,成了叨扰到皇上纵情享乐的罪人!”

    “朕如何纵情享乐了?”元明帝脸一红,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怒道:“你莫要仗着朕的宠爱,便能以下犯上!”

    “皇上的宠爱,比那春雨都要细密呢!花啊草啊一茬接一茬地冒出来,都说春雨贵如油,下得多了,就成了洪涝灾害!”

    江舲讽刺全开,气极反笑,松开了元明帝的衣袖,直接背转身躺了下去,拉起被褥蒙住头。怕自己再多看他一眼,眼都会瞎掉。

    “大胆!”

    从未被人此般顶撞过,元明帝气得鼻子都歪了,上前掀开江舲身上的被褥,将她拉起来,“你与朕说清楚!”

    “皇上要臣妾说甚?”江舲火大地盖上被褥,双眸圆瞪,眸中尽是灼灼火光。

    元明帝只在朝堂上时,见过朝臣急赤白脸地吵架。他经验缺乏,一时被噎在了那里,脑子空空,不知该如何反映。

    江舲重新躺了回去,元明帝不甘心,又去扯被褥,不依不饶地道:“你起来,与朕说清楚!”

    “皇上想听什么,臣妾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江舲紧紧拉着被褥,火冒三丈地回击道。

    元明帝气得急促气喘,死死盯着江舲,咬牙切齿地道:“朕宠信谁,召谁侍寝,哪由得你来管,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臣妾有什么身份,就是一个淑妃,淑妃有品级,实则还是妾。妾能管什么,臣妾没管啊。”江舲觉着好笑,阴阳怪气地笑了声,缓缓躺下。

    “好你个江氏,如此牙尖嘴利!”元明帝光火大盛,呵呵冷笑,“你看不起淑妃身份,不想做妾,难道你想做皇后,做嫡妻不成!”

    “我什么都不想做!”江舲干脆连臣妾都不称了,想都不想顶了回去。

    她真什么都不想做,一是她在元明帝身上得不到快活。食色性也,少了人生至乐,真真没劲透顶。二是元明帝太过无耻,长久以来累积的怒火,这时像是往干柴火堆中泼了油,再也不受控,熊熊燃烧。

    “朕的皇后。要母仪天下,端庄大度,心怀仁慈,文德兼备。你瞧你,跟那拈酸吃醋的市井泼妇般,何来的德行做皇后!”

    元明帝啧啧几声,眼神讥讽地看向江舲,见她昂着下巴,跟那斗鸡一样,突然福至心灵。

    “你还真是在吃醋。”元明帝莫名地高兴起来,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江舲,压住心头噗噗往上冒的得意,努力地绷着脸,“身为后妃,要谨守妇道,善妒乃是七出之罪。”

    七出是指休妻,江舲懒得指出元明帝的错处,看到他浑身透着的自信,真真是一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

    元明帝准备再好生教训一番江舲,让她以后能温顺些。他抬了抬手,大马金刀坐回床沿,文涓在门帘外小声道:“娘娘,三皇子醒了。”

    江舲披上外衫,掀开被褥下床,趿拉上鞋子走到次间,道:“把他抱来吧。”

    被忽视的元明帝,悻悻在卧房站了片刻,心道:“妇人心眼小,爱吃醋,朕不与她计较。”很快,元明帝想明白了,负手在后,跟着走了出来。

    文涓抱着哭闹的三皇子进屋,江舲接过来抱在怀里,轻声哄着道:“好了好了,阿娘在呢,别哭啦。”

    三皇子脑袋在江舲怀里拱来拱去,哼哼唧唧吃起了奶。江舲垂首望着他,轻轻擦拭着他眼角的泪水。

    元明帝站在那里看着,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到刚出生的四皇子,心头又是一阵遗憾。

    庄美人身子弱,无法亲自喂养四皇子。若她能如江舲一般,将四皇子也养得白白胖胖,活泼机灵就好了。

    喂完奶把过尿,三皇子重新睡去,江舲困得眼皮都睁不开,打着哈欠往卧房走去。

    已到半夜,元明帝也困了,打算歇在繁英阁,跟着进了卧房。

    江舲瞬间清醒,停下脚步挡在门帘前,冷冷地看着元明帝。

    “你竟敢赶朕走?”元明帝怔了下,难以置信地盯着江舲,侧身挤进去,怒道:“真是反了你!”

    反正夜里也不冷,江舲不想与元明帝争,干脆转身,准备就睡在榻上。

    元明帝怒气冲冲脱掉外袍,见江舲不曾进来,来到次间一看,她已经和衣躺在榻上。

    “气性真大,都是朕娇惯坏了。”

    元明帝哼了声,暗忖着且冷落江舲一阵时日。待她怕了,看她还敢与他叫板。

    到黎明时,江舲又起夜喂过一次三皇子。她实在太困,待被三皇子吵醒时,已经日上三竿,元明帝早已离开。

    江舲洗漱之后,边喂着三皇子,边吩咐文涓:“你拿些燕窝盏,点心,五两银子前去看望黄梁。就说我连累他挨打,实在对不住。”

    文涓吃了一惊,道:“黄大伴挨了板子?”

    “是。”江舲苦笑一声,道:“你去吧。”

    文涓担忧地道:“奴婢昨夜听到娘娘与皇上争吵,今朝皇上离开时,脸色很是不好看。”

    睡了一觉之后,江舲早已平静下来。她深知昨夜算是大逆不道,但她不悔。

    时光无法倒流,后悔亦无用。再来一次,她仍然会那般做。

    江舲静静地道:“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皇上那张脸,笑也不好看。”

    文涓听得目瞪口呆,她不敢接话,赶忙道:“奴婢去看黄大伴了。”

    “你等等。”江舲思索了下,道:“你等下顺道去趟华庆阁,找云慧问一声,庄美人与四皇子的情形如何了。”

    文涓备好礼前去探望黄梁,再去华庆阁走了一遭。海棠花开正盛,江舲陪着三皇子在花树下玩耍晒太阳,见她眉头蹙起,心里大致有了数。

    “娘娘,动手打板子之人,是黄大伴的亲信,他只破了油皮,歇上两日便无碍了。黄大伴很是感激娘娘,称是他惹恼了皇上,与娘娘无关,让娘娘莫要放在心上。黄大伴听说皇上来过繁英阁,回去后龙颜不悦,还担心起了娘娘呢。”

    文涓回完去探望黄梁的情形,语气一变,道:“云慧照着娘娘的安排伺候庄美人,庄美人睡了一觉,用了些鸡汤,今朝精神本好了些。只韩贵人去过一趟,庄美人又开始多想,焦躁不安,搂着四皇子不撒手,连奶娘喂奶都不放心。四皇子哭得厉害,云慧她们劝得口干舌燥,庄美人才把四皇子交给奶娘。”

    果真,元明帝这个混账狗东西,他所谓的知道,真是比臭狗屎还要无用!

    庄美人再折磨下去,不死也得疯!

    “昨夜皇上赏赐了韩贵人一副金玉头面。韩贵人今朝一大早,戴着那套金玉头面去给庄美人请安了。汪贵人倒是没去。云慧说,汪贵人与韩贵人两人面和心不和,她是嫉妒韩贵人得宠,不愿见到韩贵人小人得势的嘴脸。”

    江舲沉下脸,问道:“韩贵人说什么了?”

    文涓道:“韩贵人说的那些话,任谁都挑不出错处。她称得皇上的恩宠,赏了她金玉头面,真是她莫大的福气。以前算命先生给她算过命。称她福泽深厚,会将长命百岁。荣华富贵,要有命可以享受,活得长久,才是真正有福之人。”

    庄美人听到生死,定又开始疑神疑鬼。韩贵人深知庄美人的命脉,故意挑了这些话,说给她听。

    韩贵人的计俩,算不得太聪明,毕竟云慧都能看出来。她还故意一遍遍到庄美人面前提,若非被嫉妒冲昏了头,便是十成十的蠢货。

    蠢货的破坏力巨大,偏生又得了狗皇帝的加持,简直堪比灾难。

    不过,蠢货一向只能被充作炮灰,死到临头而不自知。

    庄美人生了四皇子,她再不被元明帝放在心上,也比韩贵人重要。

    江舲突然想起什么,道:“文涓,你去太医院走一趟,就说我有些不舒服,请吴太医来替我把把脉。”

    文涓很快领着吴适山来了,江舲任他把了脉,道:“吴太医,我没事。我请你来,是想打听一件事,你可知道大公主的生母,当年究竟如何没了的?”

    第70章

    皇帝后妃太妃皇子公主们的脉案, 平时的用药,方症等,皆封存在太医院, 属皇家机密。

    吴适山一下愣在那里,江舲见状, 让文涓领着三皇子到一边去玩耍,道:“吴太医, 我问你之事, 着实是为难了你。只我问你此事,并非为我自己, 而是与庄美人有关。”

    大胤虽不曾有病患隐私权的律法规定,吴适山透露沈婕妤之死, 一经被发现, 会有被砍头的危险。

    江舲坦诚地将庄美人的情形道来,“人并非只有身子上的不适,还有这里。”她指了指脑袋, 胸口, “比如癔症, 心魔, 庄美人如今已经病得不轻, 经不起任何的刺激。尤其是有身孕, 生产之后的妇人,最容易生病。”

    她叹了口气, 现在没有精神一类的药物, 专业的诊治治疗,加上韩贵人汪贵人的刺激。恐怕庄美人熬不了多久,迟早会疯掉。

    庄美人一旦精神失常, 四皇子肯定会由他人抚育。

    后宫中有资格抚育四皇子的嫔妃,四妃都有自己的孩子。品级高些的赵嫔有二公主,其他几个婕妤美人,皆以吃斋念佛为主。

    毕竟是皇子,几人不受宠,亦未有生养孩子的经验,肯定不会让她们抚育。

    元明帝虽凉薄无耻,帝王做得早已得心应手,颇为擅长平衡之道。

    最有可能抚育四皇子之人,便是膝下只有公主的柳贤妃与赵嫔。其中柳贤妃品级比赵嫔高,品行端庄,温婉贤淑不争不抢,娘家人不张扬,官声颇好。

    四皇子的抚养权,十有八九会落到她身上。

    江舲始终觉着,庄美人的“疯”,是背后有人在推动。

    “娘娘,臣并非要瞒着,是臣亦觉着不对劲。”

    吴适山神色凝重,回忆着当年沈婕妤的情形:“当时臣方进太医院不到半年,尙是从九品的翰林医学,不得单独问诊,只能跟在太医正太医们身后打下手。沈婕妤当年的病症乃是夜里难以入眠,时常惊悸,食不下咽。当时太医院以为沈婕妤是见着林贵妃等都诞下了皇子,而她生了公主,思虑过度。太医院开了安神汤,补方。服用之后,沈婕妤并不见好转,渐渐地,沈婕妤的病越来越重,有一日,称贴身伺候的宫女要害她,拿着剪子将宫女扎伤。不止如此,无论是宫中伺候之人,亦或是太医院的太医,她皆不分青红皂白,拿着剪子就刺。后来,还是巡逻的护卫赶来,方将她制住。”

    江舲呐呐道:“沈婕妤当时并非去世,而是疯了?”

    吴适山道:“端瞧着沈婕妤的举动,确实与癔症一样。此事事关皇家脸面,皇上下令不许任何人声张,对外声称沈婕妤急病而亡,实则将沈婕妤关了起来。不到半月,沈婕妤就真正去世了。恰那时柳贤妃的皇子夭折,她郁郁寡欢,大公主便由柳贤妃抚育。”

    江舲心中一咯噔,轻声问道:“柳贤妃的皇子夭折在前,还是沈婕妤生病在前?”

    吴适山顿了顿,飞快地看了眼江舲,眼中惊骇一闪而过,道:“柳贤妃的皇子夭折后一段时日,沈婕妤方生病。当年沈婕妤也是住在华庆阁,她没了之后,宫中伺候的一众人等,有些人病亡,有些人放了出宫。沈婕妤的脉案都封存在太医院,当年的太医正告老致仕之后,前几年已去世,另外一个章太医,去岁年初也病逝了。”

    江舲蹙眉,如此看来,一切早已无从查证。

    “说句托大的话,臣自幼习医,被召进太医院之前,早就诊治过数不清的病人。臣以为,沈婕妤定不会无缘无故生病,夜里难以入眠,惊悸,更像是受了惊吓导致。她曾称夜里见着鬼了,有异样动静,在她耳边吵得睡不着。值夜的宫女们,却从未听闻过。后来皇上差人去亲自听过,将卧房仔细搜过一遍,夜里安静,一无所获。臣当时总觉着不对劲,亦不敢妄下言论。如今仔细一回想,睡不着吃不好,确实容易令人癫狂。臣以为,当时沈婕妤刺伤的宫女,应当很是可疑。可惜,那个宫女伤到心肺,人也没了。”

    吴适山迟疑片刻,道:“娘娘可是以为,庄美人与沈婕妤患上相同的病症,皆是受到惊吓,因而忧思过度?”

    “有相同之处,却并不尽相同。”江舲道。

    背后若真有人指使,手段确实太高明。庄美人若与庄美人是相同的症状,皆称是在夜里受到了惊吓,元明帝肯定会心生怀疑。当年沈婕妤之事,便会被翻出来。

    无论有无证据,帝王多疑,涉及到皇子公主,天家血脉,定会血流成河。

    庄美人虽不曾在夜里听到动静,她与沈婕妤却有共通之处。

    两人无需死,只要发疯,她们的孩子都保不住。

    江舲苦笑一声,“庄美人身子本就弱,心思细腻,极容易伤春悲秋。半句话,一个字,都会让她琢磨许久。为母则刚,她深知那般不好,拼命想要改过来。可惜,人的性情并非一朝一夕养成,要改谈何容易。庄美人又始终牵挂着四皇子,四皇子是她的命脉,能让她生,亦能让她疯,让她死。庄美人生产时,韩贵人汪贵人在她面前说的那些话,吴太医应当也听到了。杀人何须明晃晃的刀箭,文人手上的笔,搬动是非的嘴,皆是要命的利器。”

    “韩贵人汪贵人当时说的话,听上去都是在劝导宽慰庄美人,臣当时关心着庄美人与四皇子的身子,不曾多想。”

    吴适山回忆着庄美人当时的情形,怔怔道:“臣想起来了,稳婆当时已经看到是皇子,让庄美人加把劲。韩贵人与汪贵人才说了孩子被拉扯出来,血流不止的话。难道,两人是因着四皇子,特意说了这些?”

    江舲神色一震,道:“我并不清楚。究竟是何种缘由,只有她们两人知晓了。不过,眼下有一件事,两人不能再到庄美人的主屋去。可惜,除非是皇上亲下旨意,两人去给庄美人请安,是她们懂事之理,无人能拦着她们。我惹了皇上不快,韩贵人被召去侍寝,正得皇上宠爱。”

    吴适山掩饰不住地担忧道:“娘娘可还好?”

    “我没事。”江舲不欲多言,想到元明帝就反胃恶心。

    关于沈婕妤与庄美人之事,江舲感到像是灵光一现,无数点冒出来。要将这些点串连成线,却又缺乏关键的证据。

    以前林贵妃来找江舲说到方司灯等人之事,她分析出了谁是幕后指使。

    只与如今一样,林贵妃并无证据。因为要做到这一切,需要有人手。且这个人,还必须有本事,且忠心耿耿。

    江舲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在脑后,先专注庄美人之事,道:“你每天要去给庄美人与四皇子请平安脉,可能在皇上面前回一句,庄美人与四皇子身子皆弱,须得静心修养,不得有人前去主屋打扰?”

    吴适山应了下来,起身告辞:“这点容易,娘娘,事情耽搁不得,臣这就去华庆阁。”

    到了华庆阁,云慧神色憔悴迎了出来,道:“吴太医来了。先前美人方歇下,可能请吴太医等上一等?”

    吴适山望着天色,暗自吃了一惊,问道:“庄美人可用过了午膳,怎地在这时歇下了?”

    “美人不曾用膳,体力不支睡了过去。”云慧迟疑了下,吞吞吐吐道。

    “美人生产之后,可有下过床走动?”吴适山问道。

    云慧摇头,咬了咬唇,道:“美人身子本来就弱,气血两亏,一时下不了床。”

    吴适山皱起眉,道:“待美人醒来之后,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先用些饭食,早些下床走动。”

    云慧道是,领着吴适山去偏屋等候。庄美人只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醒转过来。云霞送了吃食进屋,庄美人喝了几口红枣汤,便没了胃口。

    吴适山跟着云慧进屋,看到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靠在床头的庄美人,心沉了沉。

    诊脉之后,吴适山苦口婆心劝道:“庄美人生产耗费了精力体力,虚不受补,是药三分毒。臣以为,庄美人还得多吃些饭食才是。”

    庄美人半闭着眼眸,若有若无嗯了声。吴适山见状,只能无奈摇头,顺道看了在床边摇车中的四皇子。

    四皇子吃过奶后正在酣睡,躺在襁褓中,瘦小的一团。吴适山并不太担心,四皇子生下来时与三皇子差不多重,如今三皇子长得活泼结实。

    四皇子好生养着,照样可以平安长大。

    吴适山看了眼庄美人,暗自叹了口气,告退离开。

    午膳后,吴适山拿着脉案方症,前去垂拱殿御书房见元明帝。

    “怎地是你在当值,黄大伴不在?”吴适山看到是张善在,与他笑着打了招呼。

    张善嘴角动了动,他也没回答,道:“皇上午歇方才起身,我进去给你回禀一声。”

    御前当值的内侍们,一般来说,若无紧要之事,都会给相熟的官员们卖个好。

    比如特意提到元明帝午歇方起,便是龙颜不悦,面圣时须得小心为上。

    吴适山立刻神色一紧,不动声色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

    果然,吴适山进了御书房,上前恭敬请安,元明帝只从鼻孔中挤出声:“何事?”

    吴适山听到元明帝低沉冰冷的声音,头皮一紧,赶忙奉上脉案,“臣前去华庆阁请脉,庄美人的脉象虚弱无力,臣甚是担心,万万不敢隐瞒,前来回禀皇上。庄美人必须好生静养,任何人都不得前去打扰。”

    “又有谁去华庆阁吵到她了?”元明帝眼皮掀了掀,拿起御案上的脉案,随意翻动起来:“治病救人是你们太医院的差使,庄美人脉象既然不稳,该拿出诊治的方子才是”

    说到这里,元明帝的话一顿,手跟着停下来,抬眼看向吴适山:“繁英阁江淑妃病了?”

    思及江舲先前称她惹恼元明帝之事,吴适山斟酌着道:“回皇上,淑妃娘娘并无大碍,只觉着身子些许不适,寝食难安。”

    元明帝呵呵,心道定是她敢忤逆天子的报应!因与江舲争吵满肚皮的闷气,此时一扫而空。粗粗翻完脉案,道:“怎地不见开方剂?”

    吴适山不敢去看元明帝,垂头撒谎道:“娘娘一向不喜药的苦味,臣便斗胆未开。待明朝时,臣再去请过脉,看娘娘的情形可有好转后,再酌情定方剂。”

    元明帝知道江舲不喜吃药,但她身子一向极好,定是见他动怒,她终于害怕后悔了。

    “哼。”元明帝若有若无哼了声,心道:“定要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让她知晓,朕是天子,是她的天!”

    “你退下吧,与郑太医正一起商议好庄美人的方子。朕会让人去传旨,不得打扰了庄美人与四皇子歇息。”

    吴适山松了口气,恭敬施礼退下。元明帝吩咐张善去华庆阁传令,开始批阅折子。

    半晌后,朱笔墨汁快干,元明帝仍一字未下。

    “她要是病得厉害呢?”

    “她那臭脾气,要是见朕前去,恐会愈发张狂了。”

    “朕乃九五之尊,天下后宫都是朕的。朕去何处,她身为嫔妃,给她十个胆子都不敢吱声!”

    “朕向来宽厚仁慈,不与妇道人家计较。”

    “三皇子是朕的亲生骨肉,朕是在操心他!”

    元明帝神思恍惚着,越想越坐不住,扔下笔,起身大步走出御书房,急匆匆朝繁英阁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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