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林贵妃从撷芳阁理完事回到重华宫, 钟嬷嬷领着宫女送进来热水帕子,绣云帮着挽起衣袖,试过水温, “娘娘可以更洗了。”
“且加些凉水。”林贵妃手伸进铜盆中,皱眉道。
天气日渐暖和, 虽在庭院的苇棚中,林贵妃始终觉得香火盆中的火气炙烤着, 热乎乎黏答答。
绣云意外一愣, 她伺候林贵妃多年,对她的习惯早了然于胸。她不敢多问, 往盆中添了凉水。
林贵妃这才未做声,俯低头, 掬了水泼在脸上。清凉浸浸, 她深深吐了口浊气,擦拭干水珠往外走去。
来到次间,林贵妃在榻上坐下, 钟嬷嬷奉了茶上前, 她来不及吃, 问道:“阿瑞的功课在何处?”
绣云赶紧从靠墙条几上捧了萧允瑞的功课奉上, 林贵妃接过仔细翻看起来。看了一张, 她的眉头蹙起, 从头翻到尾,眉间已经阴云密布。
“混账东西!”林贵妃将功课拍在案几上, 震得茶盏抖了抖。
钟嬷嬷忙赔笑劝道:“娘娘, 大皇子向来懂事孝顺,无人不夸。虽如此,到底是少年郎, 正是淘气爱玩的年纪……”
林贵妃抬眼看来,眼神冰冷。钟嬷嬷吓得一抖,慌忙住了嘴。
“他非是寻常百姓家的淘气小子,早过了玩闹的年岁!”
林贵妃微微合上眼,每每查看萧允瑞的功课时,脑中好似有跟线绷着,不断弹动,让她怒不可遏。
“连大公主都比不上,这学堂是白上了,真真是十成十的蠢货!”
林贵妃对萧允瑞虽宠爱,在功课上却半点都不肯含糊。先生虽常夸赞萧允瑞,始终入不了林贵妃的眼。
绣云钟嬷嬷大气不敢出,林贵妃厉声道:“待他下学时,立马来见我,身边伺候的人一并叫来!”
“是,奴婢这就去。”绣云赶紧往外走去,到了门外,小宫女急匆匆走来,道:“绣云姑姑,赵嫔求见娘娘。”
“赵嫔?”绣云看了眼天色,离萧允瑞下学尚有一阵,她便回屋去禀报。
林贵妃神色已恢复了寻常,道:“让她进来吧。”
绣云忙应声出去,林贵妃起身来到明间,赵嫔进了屋,上前见礼。
“坐。”林贵妃打量着赵嫔的脸色,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赵嫔眼眶一红,咬唇强装欢笑。钟嬷嬷捧着茶上来,林贵妃示意她们退下。明间余下两人,林贵妃这才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娘娘、”赵嫔未语泪先流,拿帕子蘸着眼角的泪,将元明帝宣召前去之事如实道来。
林贵妃神色微变,她亦未曾料到,元明帝竟然凉薄至此。当年她与赵嫔,先皇后,沈婕妤,柳贤妃等妻妾,皆是元明帝登基前潜邸的老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尙活着的仅她们三人。赵嫔入府晚,元明帝颇为宠爱她,她有了身孕之后,元明帝大喜往外,天天往香雪阁赐宝贝。
后来,赵德妃进宫探望赵嫔,元明帝与她金风玉露一相逢,自此丢不开手。本送到香雪阁的赏赐,源源不断送到了赵德妃的寝宫。
赵德妃很快就有了身孕,赵嫔与她先后诞下了萧珈棠与萧允珏。
即便情分不在,至少是二公主的生母,陪伴多年的枕边人,总该给几分脸面。
赵嫔前来重华宫,将不堪和盘托出,来意并不单纯。
兔死狐悲,林贵妃心里一阵发寒,她叹了口气,并不多劝,只道:“你还有二公主。”
“是啊,我还有阿棠。”
赵嫔含泪呢喃了声,迅速拭去泪,神色变得坚定起来:“我这辈子看到了头,在这深宫之中,从豆蔻年华到腐败。所幸阿棠不会再走我的老路,我这个生母,不能给阿棠添光彩,是我此生最大的痛楚。”
她站起身,双膝跪倒在地,俯身长叩首下去:“我将阿棠托付给娘娘,愿娘娘护阿棠一世安稳。”
林贵妃神色震惊,她忙搀扶起赵嫔,“赵妹妹快快请起!”
赵嫔顺势起身,林贵妃再次叹气,道:“先前我还在为阿瑞的功课生气,你我都是做母亲的人,儿女皆是债,阿棠也是我看着长大,她终究是公主,有你我在背后撑腰,谁也欺负不了她去。”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舍得受丁点的委屈。”赵嫔幽幽说了句,她望着天色,没再多留,起身道:“娘娘还忙着,我就不多留了。”
林贵妃起身送出屋,赵嫔在廊檐下站定,屈膝道:“娘娘留步。”
“赵妹妹慢走,若得空的话,就来重华宫坐一坐。”林贵妃颔首道。
赵嫔应了声,与黄嬷嬷一道离开。林贵妃站在那里,望着赵嫔的身影闪过影壁,最终消失在夕阳中。
钟默默指挥着宫女们掌灯,重华宫的灯盏次第亮起,林贵妃始终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脸,在光影笼罩下格外冰冷。
“娘娘,赵嫔先前还兴高采烈地准备四皇子周岁生辰,怎地来向娘娘哭诉了?”钟嬷嬷取了披帛出来,轻轻搭在林贵妃肩上,迟疑着问道。
“皇上不允她养四皇子。”林贵妃拉着披帛,转身朝屋内走去。
“可是福宁宫那边动了手脚?”钟嬷嬷惊讶地问道。
“福宁宫没动静。”林贵妃摇摇头,笃定地道:“繁英阁那边真正有智慧,也不是她,是皇上不答应。”
“皇上?”钟嬷嬷听得一头雾水,想不通元明帝为何会阻拦。
“皇上的旨意,谁敢抗旨不尊?”林贵妃冷笑了下,在榻上坐下,低头沉思半晌,神色变得松弛。
结局无论如何,对她都是只好不坏。赵嫔那一跪,是托付萧珈棠,又算得上真正投靠了她。
公主身份尊贵,无靠山的公主,徒留下身份罢了。元明帝驾崩之后,要是二皇子登基,萧珈棠与他既是兄妹,又多了层表亲,亲上加亲。可惜两人自小面和心不和,加上赵德妃与赵嫔的关系,萧珈棠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余下则是大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三皇子四皇子都在江舲膝下,因四皇子之事,估摸着赵嫔连江舲一并恨了进去。
太阳余辉将夹道染得通红,朱墙犹如干涸的血,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赵嫔不紧不慢走着,出门得急,脚上尙穿着在屋中穿着的绣花鞋。青石的凉意透过轻薄的鞋底传上来,裙摆绸缎摩挲,与风声呼吸声混杂着,在夹道中回荡。
黄嬷嬷不紧不慢跟着,不时看一眼前面的赵嫔,眼中掩饰不住地担忧。
“娘娘。”黄嬷嬷忍不住上前两步,道:“毕竟德妃娘娘才与娘娘是亲姐妹,娘娘这个时候前去找林贵妃,德妃娘娘若得知,怕是又会生气了。”
赵嫔掩面笑起来,她的眼睛尤泛着红,身上洒满通红的夕阳,黄嬷嬷直看得后背发寒。
“娘娘,奴婢窃以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还是自家亲姐妹靠得住些。”
赵嫔笑容不变,一言未发。
谁都靠不住。
姐妹的情分,早在赵德妃进宫,在漫长的寂寥岁月中,消磨殆尽。
赵德妃的儿子登基,她得不了好。假若他人登基,她顶着赵氏姐妹的名头,兴许不会被连累,但她要是与赵德妃站在一处,肯定会被牵连进去。
与其佯装赵德妃姐妹亲密,还不如直接投靠林贵妃。
林贵妃不好相与,赵嫔自是清楚。她更与赵德妃不死不休,她们便成了同一阵营的人。
最终要是江舲得胜,在后宫中,她称不上善良,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横竖不亏。
那把龙椅,上面沾染了数不清的血。
林贵妃与赵德妃两人,终有一人会落败,在龙椅上再添上一笔血印。
“最好血流成河,萧氏断子绝孙!”
赵嫔愉快地想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
江舲想了一夜,翌日丢下三皇子四皇子,前往香雪阁见赵嫔。
元明帝是混账狗皇帝,不讲道理,无法沟通。
无论赵嫔如何想,江舲皆要阐明,四皇子之事非她而起。
江舲初次前来香雪阁,久闻香雪阁因梨花开时,落花缤纷,仿似下雪般而得名。
恰是梨花开到尾声时,地上缀满一层雪白的落花,枝丫上留着未谢白色花瓣,,间或着嫩黄的树叶,美不胜收。
赵嫔得知江舲到来,她迎出屋,见江舲在仰头看梨树,道:“慧淑妃要是不嫌弃,不若就在梨树下坐着吃茶可好?”
“打扰了。”江舲颔首道,在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来,抬手接着在空中飘飞的花瓣,由衷赞道:“这株梨树长得真是好。”
“娘娘说得是,我也甚是欢喜。”赵嫔抬起头,随着江舲一起朝梨树看去。黄嬷嬷送了茶水上来,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亲自提壶斟茶:“慧淑妃请。这是去岁的团茶,不知娘娘可吃得习惯。”
今年的春茶早已上贡,江舲不知赵嫔是未曾分到,或是别的缘由,她并不多问,颔首道谢后,端起茶抿了口。
有三皇子四皇子在,江舲不便久留,开门见山道:“我前来为四皇子之事,给赵嫔赔个不是。”说话间,她欠身下去。
赵嫔赶紧侧开身躲避,急着道:“娘娘这是真是折煞我了。”
“是我做事不牢靠,未事先回禀皇上,先斩后奏,皇上却未准许。”
江舲尽量地解释,只字不提元明帝宣召赵嫔御前面圣,以及元明帝回绝时,所言的冷漠之语。她态度诚恳,赵嫔接受与否,江舲也管不着。
“娘娘言重了,娘娘一直养着四皇子,是应当让四皇子继续留在娘娘跟前。我也有欠考虑,皇上都不见下旨,我便火急火燎给四皇子张罗起生辰来。”
赵嫔面带微笑,客气又妥帖,话说得滴水不漏,“本该我来找娘娘道明,娘娘竟亲自前来香雪阁,是我失礼了。”
她欠身下去赔不是,又道:“我替四皇子备了周岁的一些物件,娘娘要是不嫌弃,我给娘娘送去,当作是我给四皇子添礼了,盼着他平平安安长大。”
两人互相谦让着,一团和气。江舲略微坐了一会,便回了繁英阁。
“娘娘回来了。”文涓看到江舲撑着腰走进屋,忙迎上前关心地道:“娘娘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江舲苦笑着摇头,去香雪阁走一遭,比起她带淘气的三皇子还要累。
回到次间,江舲在榻上躺下,望着头顶的藻井,思索着赵嫔的反应。
赵嫔高高兴兴准备周岁礼,元明帝兜头一盆冰水浇下去,她却半点反应皆不见。
江舲心里没底,赵嫔越云淡风轻,越令人忌惮。
何况,柳贤妃赵德妃从头到尾都不见动静。
这两人的沉默,尤其是柳贤妃,格外让江舲不安。
第82章
老贤郡王将四皇子记入宗谱, 正式记在江舲的名下。赵嫔将抓周所需一应物什准备齐全,差黄嬷嬷送了来。江舲并未接手,强硬地推给了元明帝。他无奈之下, 下旨黄梁督促尙宫局操办。
周岁礼摆在繁英阁前殿,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等嫔妃到来, 添了常见的金银项圈镯子。庄顺嫔将将移灵皇寺地藏殿,不宜庆贺, 待四皇子抓完周, 大家略微坐了阵后便陆续离开。
令江舲意外的是,柳贤妃赵德妃始终不见任何动作。转瞬间两年过去, 三皇子四皇子平安长大,后宫风平浪静。
“阿娘!阿娘!”
江舲尚在午歇, 被萧允瓒一阵大喊吵醒。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咚咚”的脚步声愈发明显。
无须辨认,江舲便知萧允琅也跟在他身后。两人从早到晚玩在一处,向来焦不离孟。
“阿娘, 外面在下雨, 我可否不写大字了?”萧允瓒跳上脚踏, 扑在床沿上问道、
萧允琅小半岁, 比萧允瓒要矮小半个头, 他落后一步踩在踏板上, 跟着扑上来道:“不想写大字。”
大胤的孩童大多在五周岁左右启蒙,萧允瓒才刚满四周岁不久, 要来年春上进学堂读书。他跟在江舲身边学了认字, 算术,初学写大字。江舲想着他手腕力气不够,对他并无任何要求。
至于萧允琅年纪更小, 只跟着萧允瓒一起玩而已。
江舲无语望天,撑着坐起身,问道:“外面下雨,与你写大字有何干系?”
“下雨天我想玩耍,不想写字。”萧允瓒笑嘻嘻说着,将贪玩说得理直气壮。
江舲瞪了他一眼,拿起外衫往身上套,问道:“下雨天又不能出门,为何想在下雨天玩耍?”
“天晴我也想玩耍,可是阿娘不允。”萧允瓒眨着乌溜溜的双眸,白里透红的面庞满是无辜。
江舲被气笑了,伸手去拧他的脸。萧允瓒灵活躲开,头埋在床上滚来滚去,撒娇道:“阿娘,我不想写字,阿娘,让我玩一阵,只玩一阵。”
萧允琅跟鹦鹉学舌般,跟着撒娇。江舲被吵得头疼,反正他们写大字也是玩,便依了他们,道:“下雨冷,不许跑出去踩水。若是不听话,仔细我收拾你们!”
“啊!”萧允瓒失望地叫了声,抱着萧允琅一同栽倒在床上,狡辩着抗议道:“阿娘说过的话不算了,以前都可以出去踩水玩。”
江舲呵呵冷笑,道:“已经入了冬,大冬天弄得一身湿,我看你是皮痒了。”
“是。”萧允瓒耷拉着脑袋,拉着同样耷拉着脑袋的萧允琅施礼后告退。
两人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常淘气惹祸。江舲起初耐心讲道理,他们哪听得进去。她言出必行,狠心收拾过几次之后,萧允瓒学了乖。他一乖,萧允琅跟着乖巧起来。
江舲见两人要跑,赶紧提醒道:“今朝是圣寿之日,要去揽月殿领筵,莫要玩得忘了时辰。常安他们提醒时,不得装耳背听不见。”
“知道了。”两人一前一后答了,声音与脚步声一道远去。
江舲穿戴好,文涓送了茶水进屋,笑道:“娘娘放心,奴婢去瞧过了,三皇子四皇子在书房玩打仗。常安吴桂他们在旁边寸步不离守着。”
常安吴桂几人是江舲从新进宫的小黄门中选出来,贴身伺候的内侍。几人虽老实忠厚,只萧允瓒着实太皮实,花样多。江舲都要疲于应付,他们根本看不住,文涓她们便不时前去盯着。
下雨的冬日,屋中在半下午时就变得昏暗。阿箬掌灯,文涓理着晚间要穿戴的衣衫头面。
江舲与以前一样,按照品级与规矩装扮。文涓梳好发髻,插上金镶翠玉珠冠,望着铜镜中的江舲,笑着夸赞道:“娘娘真是好看,与奴婢处到娘娘身边伺候时一样,一点都不见变老。”
后宫新人不断,尤其是近两年来,年年选秀。寝宫挨挨挤挤,连被视为不详的撷芳阁都住满了人。
不过除去岁新进宫的徐婕妤生了个公主,其余人等皆不见动静。迄今为止,元明帝的后宫规模空前庞大,子嗣在历代皇帝中,不多亦不算少,四子三女。
所有的妃嫔都不曾怀孕,江舲基本能断定是元明帝的原因。他的速度快若电闪雷鸣,身形与后宫一样,日渐膨胀。以前是羸弱,如今是虚浮,像是杀年猪时,方便去毛吹鼓囊的猪。
最近元明帝的新宠是生得若空谷幽兰,天真烂漫的吴婕妤。她今年方进宫,初次承宠后,便被封为才人,八月升为婕妤。
原本吴婕妤依附夏婕妤住在庆元阁,晋升之后,再挤在庆元阁便委屈了她。放眼整个后宫,惟繁英阁只得江舲一人独居,让吴婕妤搬到宽敞的繁英阁来,也是应有之理。
文涓的话,当是在安慰江舲。她笑了下,道:“文涓啊,当你夸一人年轻时,她应当是真老了。”
“娘娘,奴婢岂敢撒谎,娘娘真是半点都没变,不只是奴婢,其他人也在说呢。”文涓慌忙解释。
江舲哈哈笑起来,她身体年龄本来只有二十五岁,正当青春年华。后宫格外催人老,能保持天真烂漫者,除非是傻子。她的心境,早已七老八十。
以前她看过一份关于古代女性的寿命分析,上面的资料很有意思。古代女性的夭折死亡率,在生养前,高于男性。一旦活过生育年纪,亦就是不再生孩子之后,平均寿命则高于男性。
照着这个分析来看,江舲现在基本已排除了生养的生死难关。先皇与先太后都只活了五十岁出头的年纪,而薛老夫人与江文修身子都挺硬朗。在基因的加持下,她有十成十的把握,活得比元明帝长。
活得长不一定活得好,太妃在后宫的日子,每天都漫长得像冬至的长夜。
江舲不想做太妃,她要做太后。
做太后不容易,无须为一间宫殿与人置气。
待她登上巅峰时,她要搬出宫去,行宫皇庄皇苑换着住,自由自在,为所欲为!
江舲装扮好,萧允瓒与萧允琅一起来到次间,她拉着两人查看了一番,叮嘱道:“阿瓒记得了,在揽月殿不许淘气。”
萧允瓒拉长着声音道:“是,阿娘,儿晓得了。”
“你小子!”江舲瞪他一眼,摸了摸萧允琅身上的衣衫,见他手心温热,顿时放了心。她拍着萧允瓒的脑袋,“外面还在下雨,你们都随我坐软轿。”
萧允瓒想走去揽月殿,趁机踩水玩的想法落空,不情不愿随江舲坐上软轿。
揽月殿灯火璀璨,庄严中透着喜庆。江舲到时,后宫的嫔妃已经来得七七八八。她的座次在丹墀下左下首,林贵妃则是右下首。
赵德妃已经到来,柳贤妃与林贵妃尚未到。赵德妃带着萧允珏与江舲见礼,她颔首回礼,接着萧允瓒萧允琅向赵德妃,萧允珏见礼。
萧允珏自小就生得胖,十余岁的少年,圆胖得脸眼睛都快看不见。向江舲见礼时,抬手作揖的动作,因着身形不便,看似很是敷衍。等萧允瓒萧允珏向他见礼时,他漫不经心,随意点了点头,不耐烦地坐了回去。
这边江舲他们刚坐下,林贵妃领着萧允瑞,柳贤妃领着萧珈桐来了。萧允瑞与萧允珏正好相反,身形消瘦如竹竿。殿中摆满了薰笼,热意扑面,他始终裹着身上的皮裘,面色苍白盯着面前的矮案。有大动静时,他便掀起眼皮看一眼,神情漠然。
元明帝白日接受了朝臣的朝贺,酒意未消,醉眼朦胧携着吴婕妤珊珊到来。大家齐齐起身肃立,请安,举盏共祝圣寿。
酒过三巡,殿上热闹起来,吴婕妤率先起身向元明帝贺寿,他高兴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过了片刻,萧允瑞奉上贺礼,元明帝展开他抄写的《孝经》,看了半晌,道:“阿瑞的字,这些年没甚长进,端正有余,灵气不足。”
林贵妃端坐着,面上神色不显。萧允瑞低垂着头,脸色愈发苍白了。
元明帝放下《孝经》,皱眉道:“先生夸你书读得好,已读到了《春秋》。朕来考考你,《春秋》书宋襄公与楚战于泓,接下来为何?”
萧允瑞被元明帝批评大字,脑子已一片混乱。他恍惚记得,又一时想不起来,支支吾吾着,半晌都没回答出来。
元明帝懊恼不已,萧允瑞居长,再过两年就要相看亲事。他少时聪明伶俐,长大后,不过尔尔!
“阿珏,你来回答!”元明帝板着脸,点了正在看戏的萧允珏。
萧允珏一下慌了,他赶紧起身,汗津津道:“阿爹,我还未学到《春秋》。”
元明帝哼了声,不悦道:“你贪玩贪嘴,读书有这般用心,早就学完了《春秋》!”
萧允珏低头不做声,不时偷偷剜萧允瑞一眼,愤恨中含着嘲讽,心里不停暗骂。
都怪他,连累自己也跟着被训斥!
真真是不要脸,吹嘘自己聪明,已经读到了《春秋》。谁曾想是吹牛,在人前露了馅!
元明帝目光扫过众人,停住萧珈桐身上,道:“阿桐,你来回答。”
萧珈桐起身屈膝,落落大方,清楚地答道:“因其仁而败。”
元明帝神色稍霁,旋即又遗憾不已。萧珈桐聪慧,字写得好,书亦读得好。可惜,只恨她不是男儿身!
萧允瓒萧允琅还未启蒙上学堂,元明帝掠过他们不提,沉下脸,不留情面斥责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读书做人皆切忌浮躁。连未曾正式去学堂读书的阿棠都不如,学得一知半解,也敢妄读《春秋》!从明朝开始,你从头学起!”
萧允瑞身子晃动了下,施礼后走下丹墀,回到林贵妃身侧,一声不吭坐了下来。
江舲坐在林贵妃萧允瑞对面,清楚看到他的脸,从苍白到涨得通红,再血色尽退。
林贵妃从头到尾沉默不语,沉静消瘦的脸,似乎牵动着抽搐跳动了几下。
然而,最让江舲反感之事,乃是元明帝的所作所为。读书必要严厉,元明帝是皇上,又是父亲,考教萧允瑞的功课并无不妥之处,
他却是在众目睽睽下教训萧允瑞,让少年的自尊当然无存,又让林贵妃跟着没脸。
即便萧允瑞再聪明,长此以往,他迟早会变得不自信,害怕读书。
江舲心中打定主意,待萧允瓒他们上学时,决不能让元明帝插手!
筵席直到散场,江舲都未见到萧允瑞的头再抬起来过。林贵妃吃了许多杯酒,脸色微微泛青,神智却是很清醒。
赵德妃笑盈盈与柳贤妃聊着闲话,萧允珏吃着点心,不时朝萧允瑞挤眉弄眼地笑。
过了两天,萧允瑞与萧允珏,在学堂闹出了一风波。
第83章
江舲起初并不知情学堂发生之事, 天气寒冷,她在次间看文涓打络子。
萧允瓒喜好八卦,他不知从何处听到, 兴冲冲地跑来与江舲道:“阿娘阿娘,大哥二哥在学堂打起来了, 头都打出了血
“你个小八哥!”江舲虽同样好奇,她却没有追问, 伸手拧着萧允瓒的脸, 严肃地道:“不许碎嘴子乱传话!”
君子端方,端瞧萧允瓒的皮赖样, 江舲估摸着他成不了君子。她依然坚持约束他的言行,努力让他变得沉稳内敛些。
“阿娘, 我没乱传话。”萧允瓒摸着自己的脸叫屈, 朝跟在他身后的萧允琅挤眼,“阿娘要是不信,你问阿琅, 我可有胡乱编排!”
萧允琅马上道:“阿娘, 三哥说得对!”
江舲快被他们两人气笑了, 呵呵一声, 暂时放开萧允瓒。屋内热, 将他与萧允琅的厚衫都脱掉, 两人一并在榻前站好。
“阿瓒你说二皇子三皇子打了起来,头打出了血, 究竟是谁的头出了血?事情缘由, 你是从何处得知,可曾亲眼瞧见?”
萧允琅站在那里一脸茫然,萧允瓒转动着眼珠子, 答道:“大哥二哥都流了血,大哥瘦,力气小,头被二哥打破了这么大一个洞!”
他用手夸张地比划,被江舲按住了:“你比一比自己的头,看你的头有多大。”
萧允瓒愣了下,手举到头边比了比,再拿到胸前。他似乎察觉到错误,但他脸皮厚,并不以为意,重新用手指比了比,妄图糊弄过去。
“停!”江舲按住了萧允瓒的手,道:“你先将头破洞大小之事说清楚。
萧允瓒支吾了声,见糊弄不过去,只得老实道:““阿娘,我不知究竟破了多大的洞。”
“既然不知,就莫要乱说。你的举止,便是三人成虎。”
他们两人皆不明白三人成虎为何意,江舲简明讲了词语来源的故事,“谎言被反复提及,经过人说出来时变了样,最终使人信以为真。亲眼目睹不一定为真,何况是耳闻。你要讲一件听闻之事,至少要打听清楚。先判断可合乎常理,要使人相信,也要合乎常理。你先前所言大皇子瘦弱,被二皇子打破头这件事,里面有合乎常理之处,也有不合乎常理之处。”
萧允瓒拧着小眉头,苦苦思索起来,他毕竟太小,一时想不明白,嘟着小嘴,懊恼地耷拉着脑袋。
江舲不为难他,循循善诱道:“合乎常理之处,则是二皇子比大皇子壮实,大皇子打不过他,被打破了头。不合乎常理之处,在学堂上有老师,在学堂上打架,老师会拦着,受到惩处。其次大皇子居长,二皇子动手打大皇子,以下犯上,还不友爱兄弟。二皇子可会这般做?”
萧允瓒抬起了脑袋,顿时来了劲,噘嘴道:“二哥霸道凶得很,他才不管这些,老师不敢拦着。”
萧允珏确实目中无人,霸道蛮横。萧允瓒与萧允琅年纪小,与他见礼时,时常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过二皇子并不蠢,在众人面前会顾忌一二。
江舲联想起在元明帝生辰时,萧允瑞被元明帝当场斥责之事,估摸着他们两人打架与之有关。
天家无亲情,皇家兄弟姐妹大多都是异母同父,即便是亲兄弟之间也你死我活,真正和睦者如凤毛麟角。
后世有个说法,兄弟姐妹之间不和,与父母有很大关系。
萧允瑞不过十三岁,正是叛逆敏感的少年郎。元明帝的训斥,不比普通人家的父亲,会引来众多的猜测,与皇储大位联系在一起。
重华宫内松外紧,江舲不清楚平时林贵妃何教养萧允瑞,事后会如何对他。
不过,江舲现在没空关心这些,她同样面临教导萧允瓒的难题。萧允瓒是皇子,江舲绝不会像是普通人那样,对他的要求只无忧无虑,平安的长大。
一个有血有肉,心怀大慈的人,与一个掌天下大权者,两者之间有冲突。
元明帝提问的《春秋.左转》,称宋襄公“败于仁”。掌权者的“仁”,不合时宜。
在《史记》中,对这场战役则有不同的评价:“襄公既败于泓,而仍有恤民之心,犹有先王之遗风焉。”
难之处,在如何拿捏其中的度。
江舲头开始隐隐作疼,她先不管这些,继续道:“好,算老师拦不住,二皇子会冲动动手打大皇子。二皇子打大皇子,肯定事出有因。缘由如何,你可有听到?”
萧允瓒只管着听热闹,哪想得那般多,摇了摇头,“阿娘,你可以自己去打听呀!”
“我自会去打听。”江舲瞪他一眼,道:“既是你跑到我面前来说,我当然要问你。你以后听到有人告诉你一件事,你有疑惑之处,无法当面多问,也要动脑想一想,事情的真假。”
萧允瓒道:“我知道了。”
“你这点小心思,休想瞒住我。”江舲一看他的反应,便知道他心中所想,点着他的额头,道:“你可是在想,以后有事也不告诉我了?”
“阿娘。”萧允瓒被江舲戳破小心思,扑进她怀里撒起娇来:“阿娘的问题真多,我都回答不上来。”
江舲揉着他白里透红的脸颊,笑眯眯地道:“有个问题你能答上来。是谁告诉你大皇子二皇子打了起来?”
萧允瓒机灵地想要跑,被江舲拽住了,他拉长声音哀嚎:“阿娘,我就是去玩时听到了。”
“我数到三,一……”江舲面带微笑,照着老规矩举起手,开始数数。
江舲给萧允瓒萧允琅两人立了规矩,即便是犯了错,如实告知的惩处,比故意隐瞒的轻。
萧允瓒见状,只能哭唧唧老实交代:“我想去学堂玩耍,见到学堂那边被护卫围住,阿爹也在,就与阿琅在夹道口偷看。内侍去请太医时在悄声议论,被我听到了。”
“这个时辰,你该在写大字。”江舲看向滴漏,似笑非笑道:“早起时我就与你们说过,外面刮着寒风,别出去玩。你一下犯了两件错,该如何罚,你自己去算,我先给你记着。等你写完大字之后,再来领罚。”
萧允瓒彻底蔫了,应了声是。江舲再看向萧允琅,道:“阿琅也是,你不听话,一样要被惩罚。”
萧允琅很有义气地挺起小胸脯,道:“阿娘,我与三哥一起受罚。”
江舲忍俊不禁,打量着他瘦弱的身形,道:“你要多吃些饭菜,不可挑食。”
萧允琅不像萧允瓒鬼主意多,人还小,道理似懂非懂,等他再大一些,再好生教他。
给两人穿好外衫,待他们回书房之后,江舲叫来文涓,道:“大皇子二皇子打了起来,你去打听一下,究竟是怎地回事。”
文涓震惊地道:“奴婢这就去。”她刚走到屋外,元明帝大步走了进来。文涓赶紧转身回屋,道:“娘娘,皇上来了。”
江舲眉头一皱,心道元明帝不去管他两个打架的儿子,这时来繁英阁作甚?
“你先别去打听了。”江舲对文涓说道,起身朝外走去。
文涓应是,赶忙去备茶水。江舲来到明间,元明帝已穿过庭院走上了台阶,他脚步匆匆,面色明显不虞。
江舲屈膝见礼,元明帝唔了声,四下张望,道:“阿瓒阿琅呢?”
“在书房写大字。”江舲答道。
“写大字?”元明帝说了声,朝次间走去,“让他们拿着大字来,朕瞧瞧可有进步。”
江舲想起元明帝训斥萧允瑞之事,压根不愿他教导萧允瓒萧允琅。觑着他黑臭的脸色,她忍了忍,让阿箬去传话。
文涓送了茶水上来,元明帝端起吃了口,“砰”地一声将茶盏放下,不高兴地道:“天气这般冷,怎地是温茶!”
“去煮滚茶来。”江舲擦拭着衣袖上溅到的茶水,面无表情地吩咐文涓,心道最好能烫死他。
文涓收拾着茶水退出屋,元明帝察觉到江舲生气,本因萧允瑞萧允珏之事心中烦闷,来繁英阁散闷气。谁知碰一鼻子灰,于是愈发气恼,道:“朕不过嫌弃了句茶,你就不满意了?滚茶怎能入得了口?”
“除去凉茶温茶便是滚茶,皇上要吃何种茶?”江舲淡淡问道。
元明帝被噎住,这时萧允瓒萧允琅两人进了屋,他呼出口气,招呼着他们到:“过来,朕瞧瞧你们写的大字。”
两人捧着大字上前,萧允瓒贪玩,字写得比拳头还要大,比划歪歪扭扭。萧允琅年纪小,纸上一团团墨迹,勉强能辨认出是大字。
元明帝顿时来了气,将大字往案桌上一拍,厉声道:“这也算大字,老子用脚都比你们写得工整!”
萧允瓒睁大眼,惊奇地道:“阿爹能用脚写字?阿爹真是厉害,快写给我瞧瞧!”
江舲起初本想拦着元明帝,见状差点笑破肚皮。她强忍着笑,端坐在一旁看热闹。
元明帝再被噎住,待缓过气,指着矮案上的纸张,怒道:“平时朕如何教你们的?瞧你们的字,半点都不见长进,反倒退步了!”
萧允琅害怕地躲在萧允瓒背后,萧允瓒却很有主意,振振有词道:“阿爹,我明年才上学堂,待上学之后再学。”
元明帝一时反驳不了,暗骂了句混小子,沉声道:“朕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听。”萧允瓒随口应了声,他眼珠转动了下,道:“阿爹,大哥二哥究竟为何打架,谁打赢了?”
“你小小年纪,管这般多。”元明帝暗中斜了眼江舲,心道都怪她,好生生的儿子,被她溺爱太过,成日竟知道玩耍。
萧允瓒嘟了嘟嘴,不做声了。元明帝见他小脸垮下去,耐着性子教导他:“君子动口不动手,打架是莽夫之举。你身为兄弟,该关心兄长可有受伤,兄友弟恭才是。”
元明帝对儿子们皆疾言厉色,萧允瓒最是不喜,敷衍地回道:“阿爹,我知道了。”
见他认错,元明帝脸色缓和下来,道:“下去各写十篇大字,要好生用心写,朕到时候要检查。”
萧允瓒拉着萧允琅施礼告退,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小声说着话。
元明帝看着他们亲亲密密。友爱的背影,龙心甚慰。
幸亏将萧允琅放在繁英阁抚育,不比萧允瑞萧允珏各自跟在生母身边,兄弟俩一起长大,真正情同手足。
元明帝叹了口气,烦躁地道:“唉,阿瑞阿珏两人,为了鸡毛蒜皮之事拌嘴,竟在学堂打了起来,阿瑞的头撞着桌沿流了血,阿珏跌了一跤,手心蹭破了皮。朕真是操不完的心。”
原来在学堂上,萧允瑞背错了一句书,萧允珏偷笑被他瞧见,当即怒不可遏冲上去扬拳就打。
萧允珏哪受过这等气,马上挥拳还击。老师还未回过神,两人转瞬间打成一团。
萧允瑞瘦弱,被萧允珏打得站立不稳,额头撞在桌角流了血。所幸血流满面,只伤及皮毛,萧允瑞年轻,养一段时日便能愈合。
两人就算是为鸡毛蒜皮的事打架,绝非元明帝所言这般无甚要紧。
江舲不知他不愿面对,亦或是真如此以为,总觉得他天真得面目可憎。
此事背后可有人推波助澜,林贵妃与赵德妃会怎样厮杀,眼下江舲皆不清楚,谨慎地道:“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言不合打起来,倒也不奇怪。”
朝堂上请求元明帝立储的折子多了起来,几个儿子,年长的莽撞冲动,年幼的尚未进学。且他正当壮年,储君关乎着大胤江山,他得万分谨慎挑选。
前朝后宫都不让人省心,元明帝满肚皮的怨气,他看向江舲,“等过年后,阿瓒阿琅都进学堂去读书,两人在一起能做个伴,早些立好规矩。待他们上学堂后,就搬到前面皇子的寝宫去住。”
江舲顿了下,大胤民风算开明,并无七岁不同席的规矩。即便如此,萧允瓒萧允琅都不到七岁,搬出去为时过早了些。
元明帝让他们搬出去,只怕另有所图。
江舲脑中闪过吴婕妤,心道来了。
果然,元明帝迟疑了下,道:“你这里宽敞,等他们两人搬出去后,就显得冷清了。不如让吴婕妤搬进来,能陪着你说话解闷。”
第84章
以前段才人借着身孕想要繁英阁, 元明帝当时虽出了昏招让其与赵嫔互换,实则起过让江舲让出的心思。
时移世易,江舲已成后宫老人, 元明帝做了多年太平天子,愈发喜欢新鲜水灵的小娘子。最重要之处, 小娘子天真烂漫,他被厚重油脂包裹的心与眼, 才会有人崇拜欣赏。
江舲早有所预料与准备, 干脆至极地答应了,道:“皇上后宫的人多, 实在住不下。不若这样,我搬到皇苑去住, 吴婕妤也能住进主殿。”
元明帝见江舲虽大方, 却要搬到皇苑去,他皱起眉,不悦道:“皇苑的宅子只是朕游园歇脚之处, 你搬去的话, 成何体统。”
“狗混账, 只管造成麻烦, 却不管解决。”江舲心里骂着, 面上却平静, 问道:“后宫的寝宫拥挤,皇上打算如何处理?”
元明帝答不上来, 板起脸道:“朕自会安排, 你无需多管。”
“不该我管的差使,我从不多管。”江舲笑起来,心平气和地道:“吴婕妤要搬进来, 皇上打算让她住在前殿,还是后殿?”
前殿后寝,一般前殿是待客宴请的正厅,后面寝宫虽宽敞,萧允瓒萧允琅随着江舲一起住,书房卧房加上起居之处,只余下东西抱厦的稍间。
其余寝宫偏屋同样住着低品级的嫔妃,繁英阁抱厦的稍间同样宽敞。吴婕妤毕竟不同,身为元明帝的心尖宠,尙不如住在原来的庆元阁,至少能占主屋的东侧,与夏婕妤平起平坐。
元明帝何曾想到这些,被江舲问得头疼起来,一时没了声响。
“倒是有个法子。”江舲淡淡道。
元明帝顿时精神一震,道:“你且仔细道来。”
江舲微笑道:“阿瓒与阿琅立即搬进寝宫,给吴婕妤腾出地方。”
萧允瓒萧允琅皆是垂髫小儿,元明帝再宠爱吴婕妤,万万说不出让他们马上两人搬走的话。
“阿琅年后上学堂,那时他将将四周岁。阿琅坐不坐得住还难说,手腕的力气不足,读书写大字是为难,折磨他了。学堂的老师都是朝廷重臣,天下大儒,让他们看顾稚童,着实是大材小用了。”
江舲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元明帝老脸却变得滚烫。
“我搬到皇苑去,阿瓒阿琅跟着我一道前往,繁英阁便能空出来。阿瓒阿琅跟在我身边,待过一两年再上学堂,那时他们长大懂事了些,才能专心读书。”
皇子的老师皆由朝廷重臣,翰林学士院的翰林,大学士等轮流担任。萧允瓒淘气,喜刨根问底,机敏,稚言稚语常令人哭笑不得。萧允琅才断奶不久,用膳都撒落一地,何况是在学堂上读书。
元明帝虽是天子,却要顾忌一二,尤其是落得个轻侮读书人士人的名声。
民可轻,得士大夫心者,方得天下。
“罢了,此事休要再提!”
元明帝被说得哑口无言,涨红了脸道:“阿瓒阿琅确实年幼了些,先别去学堂,你好生看顾教导。”
江舲道:“我让文涓去安排收拾行囊,争取尽管搬走。”
“搬到何处去?”元明帝恼羞成怒起来,斜着江舲,沉声道:“你还惦记着搬到皇苑去,真是荒唐,朕的嫔妃,哪有不住后宫的道理!”
“我都是为了皇上啊!”
江舲跟着叫屈,她绝非以退为进,真心实意想要搬去皇苑,离林贵妃赵德妃的冲突远些,图个清净。
“我不搬走,难道要委屈吴婕妤住在稍间?吴婕妤贵为婕妤,岂不是辱没了她,皇上看了也会心疼。”
元明帝懊恼地道:“朕安排她住在别处去,你少操心。”
江舲格外懂事大度,“皇上,还是我搬吧,皇上别去为难其他姐妹了。”
“你休要胡说,朕何曾为难过人。”元明帝气得双目圆睁,怒瞪过来,“朕的旨意,谁敢抗旨不尊!”
江舲差点笑出声,元明帝除去天子身份,只余一身的油脂了。
见元明帝如猪肝一样的脸色,江舲忍着笑,一本正经胡乱建议:“皇上,让吴婕妤搬到琼华阁去住,日夜伺候皇上。皇上操心朝政辛苦,有吴婕妤陪伴开解,皇上也能松乏一二。”
“成何体统!”元明帝怒极反笑,指着江舲道:“你少说风凉话,仔细朕收拾你。要真让人搬到琼华阁去,也是你搬来”
江舲顿时大惊,见元明帝似乎在认真思索,赶忙岔开话道:“皇上,大皇子二皇子如何了?”
听到萧允瑞萧允珏,元明帝心情霎时变得低落,没心思再想其他,长长叹了口气。
“阿瑞沉默寡言,有话也藏在心里。阿珏倒开朗,只吃不得半点亏,急了谁都不认。两人都是好孩子,究竟是血脉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待他们醒过神,消了气,彼此就好了。”
江舲但笑不语,元明帝的兄弟们骨头打断,筋确实连着,只没了命。
福宁宫。
萧允珏得意地抚掌大笑道:“阿娘,我就这般一拳!”
他握拳朝前一挥,赵德妃唬了跳,身子往后仰,惊笑道:“哎哟,小祖宗,你快别动,阿娘可经不起你一拳。”
“阿娘是柔弱妇人,哪能经得起我一拳。”萧允珏满脸地骄傲,不可一世地道:“那瘦猴只敢弄死猫儿狗儿撒气,面对我时,哪是我的对手。”
赵德妃惊讶地道:“大皇子弄死猫儿狗儿?”
“他那天来上学堂,书箱里放了只狗尾巴,准备悄悄放在我书桌里吓我,被赵舜撞见,他才作罢。”
皇子们上学堂有伴读,赵舜是赵德妃娘家的侄儿,比萧允珏大两岁,长得壮实高大。
萧允瑞也有伴读,林氏从蜀州送来了几个同龄族人,进宫伴着他读书。不过萧允瑞性情孤僻,对他们爱答不理。
“赵舜偷偷告诉了我,说是他听到传闻,瘦猴常让福顺他们宫中抓野猫回去杀着玩。野猫不好抓,就让人从宫外送狗进来。”
萧允珏不满起来,不以为意地一挥手臂,“阿娘,几只猫猫狗狗而已,你作甚这般关心。瘦猴背不出书,那脸白得像死人一样,浑身就这般抖,抖!”
他学萧允瑞抖动着,身上脸上的肉跟着颤抖,边抖边笑:“哈哈哈哈,阿娘,你没瞧见,真真是让人笑破肚皮。瘦猴自诩聪明,这下现了原形,哈哈哈,就凭着他,敢是我的对手!”
赵德妃含笑望着萧允珏,慈爱地拉着萧允瑞坐在身边,替他擦拭着额角的细汗,柔声道:“阿珏,以后别与他动手。无论如何,他为长,你要尊着兄长。”
“呸!”萧允珏啐了口,不服气地道:“他为长又如何,就占了个年岁大罢了!论文论武,他哪样能与我比!”
萧允珏不耐烦起来,跳起来斜撇着赵德妃,“阿娘,你总是杞人忧天,林氏一族百年世家又如何,一拳就打得他服服帖帖!在学堂上,林氏那几个脓包,连吭都不敢吭声,天下可是姓萧!阿娘,我走了!”
“你去何处?用过午膳再回寝宫!”赵德妃忙道。
萧允珏嫌弃赵德妃管束太严,啰嗦,哪耐烦与她用膳,头也不回跑了。
赵德妃只能作罢,急忙吩咐道:“快跟着阿珏,哎哟,外衫,快将送外衫去,别冻着了!”
宫女内侍们被指挥得团团转,拿着紫貂大氅追上萧允珏,簇拥着他离开。
赵德妃站在廊檐下,望着萧允珏走出大门,直到衣袍消失在视线中。她神色淡下去,冷冷道:“谢嬷嬷,你多去瞧着阿珏,身边伺候的人都敲打一番,要看紧阿珏,不得松懈半分!”
谢嬷嬷连忙应下,劝道:“娘娘放心,二皇子机灵着呢。”
“阿珏是机灵,终究是年幼。林氏一族百年大家,选了族中优异的少年郎进宫做伴读,他们可不是脓包。阿珏是皇子,他们是无功名在身的白丁,敢帮着大皇子与阿珏动手,那才是真正的以下犯上,林氏一族,自此到了头。”
赵德妃眉头蹙起,轻叹道:“我不愿打击阿珏,他这一场架看似赢了,实则落了下乘。要是萧允瑞打他,他忍着承受几拳,萧允瑞瘦弱,落在阿珏的身上,顶多是隔靴搔痒。阿珏这一回击,萧允瑞流了血,明明是他先动手挑事,阿珏却成了目无尊长,凶狠残暴之人。”
大皇子寝宫。
屋中燃着薰笼,钟嬷嬷往香炉中添了把沉香,香气徐徐散开。屋中的血腥与药味,逐渐被压了下去。
萧允瑞靠在榻上的软垫上,头上缠着布巾,唇与脸色一样白,不见半点血色。
“可还疼?”林贵妃侧身坐在榻边,温声问道。
“阿娘,我不疼了。”萧允瑞垂下眼眸,低声道:“阿娘,我没用,让阿娘丢了脸。”
“无妨。”林贵妃说了句,略微沉吟之后,道:“你身子弱,动手之前应当用脑子想一想,你不是他的对手。无论是打架,打仗,皆该如此。打输了没事,要从中吸取教训。阿瑞,你以为,错在何处?”
萧允瑞道:“平时阿娘总是教我,要我稳住心神,不可乱了阵脚,我气急昏了头,没有稳住。老二痴肥壮硕,我的力气身形都不如他,不该莽撞动手。”
林贵妃轻轻摇着头,眼中失望一闪而过,道:“你是兄长,不该与弟弟计较。既然你计较了,该赶紧圆回去,比如借口教训二皇子,你打他也是应该。他要是还手,便全成了他的不是。只即便如此,你还是没输,二皇子那身形与你打架,就是他在欺负你。你要是伤得再重一些,或晕倒不起,二皇子就成了弑兄,残暴不仁之人。”
“阿娘,我以为,即便如此,阿爹也不会真罚他。”萧允瑞怔怔望着林贵妃道。
“储君是一国半君,君可昏聩,不可残暴,朝臣百官会惧怕忌惮。立储,并非皇上一人说了算,必须得朝臣的支持。”
林贵妃解释了,萧允瑞愣在那里,突然抬手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他下手狠,惨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五道红印。
“阿娘,我无用,我是无用的废物!”
萧允瑞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抬手又是一巴掌,脸扭曲起来,狰狞,眼神阴森,“阿娘,我是废物,让阿娘失望了。”
掌声清脆,在安静的屋中回荡。钟嬷嬷与绣云立在屋角,大气都不敢出。
林贵妃眸色沉沉望着萧允瑞,直到他的嘴角有血丝溢出,她才出声道:“伤害自己的人,最最没出息。阿瑞,你的确让我有些失望。”
萧允瑞停了才来,手无力垂落,指尖沾着的血迹,在眼前浮现,让他想起元明帝生辰的那晚。
筵席散后,出了揽月殿,萧允瑞惴惴不安与林贵妃道别,“阿娘,我回寝宫了,阿娘早些歇息。”
钟嬷嬷撑伞举在林贵妃的头顶,她的神色在夜里的伞下看不大清楚,萧允瑞似乎看到她朝自己看了眼,又似乎是眼花,什么都不曾看清。
林贵妃从他身边经过,头也不回离去。
冬日寒雨淅淅沥沥下着,犹如落在萧允瑞的心上,彻骨地寒。
林氏一族竭尽全力支持他们母子,林贵妃在他身上倾注全部的心血,耐心,细致,事无巨细关心着他。写不完功课,读不好书,她只会一遍遍要求他完成,陪着他一道读。
他拼劲全力去读书,却无论如何都读不好,那些字在脑海中跳动,使命都记不起来。比起林氏送来的伴读,他显得蠢笨如猪。
那时她的眼神,如现在一样,掩饰不住地失望。
萧允瑞闻着血腥气,笑容浮在红肿的脸上,阴森而诡异。他神情骤然变得疯狂,双眸赤红看向林贵妃,咬牙切齿地道:“阿娘,我不是蠢货,我一定会证明给阿娘看!”
第85章
林贵妃从寝宫出来, 冬日寒风拂面。钟嬷嬷上前拢起风帽,她顺势握住,怔怔望着昏暗下来的天色, 低头朝外走去。
“你让林斐他们明朝进宫来,我要见他们。”林贵妃吩咐道。
钟嬷嬷忙转身交代小宫女, 觑着林贵妃的神色,道:“娘娘, 大皇子没打过二皇子, 一时气急攻心,年轻气盛做了些错事, 娘娘莫要放在心上。”
林贵妃不曾做声,神情犹如此时的天色一样阴霾密布。这时, 她听到前面夹道传来阵阵脚步声, 抬头朝前看去。
元明帝一行走了过来,他皱起眉,问道:“阿瑞可还好?”
“皇上, 阿瑞服过药, 已经歇着了。”林贵妃回道。
元明帝本来打算去看萧允瑞, 听到他已经歇着, 便停下了脚步。他望着天色, 犹豫了下, 道:“这个时候歇着,待会晚上只怕睡不着, 又在寝宫胡乱闹腾。”
林贵妃道:“阿瑞身子本就弱, 流了好些血,头晕难受,便先歇着了。”
“平时你是如何看顾的?朕早就说过, 阿瑞身子弱,让你好生看着他用膳,不得挑嘴。无论大事小事,皆要朕来操心,要你们何用!”
元明帝心头本烦闷,越说越生气,对林贵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从鼻孔中喷出一声,对其怒目而视。
“阿瑞打小聪慧知礼,长大后不过尔尔!平时他跟在你身边,林氏百年清贵世家,你林玉壁秀外慧中,朕好好的儿子,活生生坏在你手中!阿瑞喜欢玩弄猫猫狗狗,性情孤僻,皆是学了你!你平时孤傲清高,待亲生儿子也是这般,阿瑞如何能好!”
林贵妃神色不变应道:“是,都是臣妾的错。”她屈身下去,指甲嵌入手心,紧抿的嘴唇惨白如纸。
元明帝重重哼了声,转身离开。林贵妃缓缓起身,身子轻轻晃了晃。钟嬷嬷见状赶紧上前搀扶,被她轻轻拂开。
“娘娘。”钟默默焦急地唤了声,绣云同样担忧,她拦住钟嬷嬷,朝她摇摇头。
钟嬷嬷想着林贵妃向来骄傲,在娘家时自是顺风顺水长大,从未受过半点委屈。长大后进了潜邸,虽非王妃,却是有朝廷正经诰封的侧室,连王妃都要客客气气。
当时元明帝待她虽不算宠爱,却也尊着重着,登基之后,封了她为贵妃,为四妃之首。
林贵妃从未受过今朝这般大的耻辱,被元明帝劈头盖脸一通指责。钟嬷嬷不禁替林贵妃觉得不值,神色愤愤起来。
要论对萧允瑞的关心,谁都比不上林贵妃。她在养育萧允瑞上,耗尽心血。他有点头疼脑热,她亲自替他试药。手把手教他写字开蒙,陪着他读书。
元明帝的指责好没道理,萧允瑞是林贵妃的命根子,如何舍得他有丁点的不好!
回到重华宫,钟嬷嬷上前伺候林贵妃脱下风帽,心中的不满犹然未消。绣云掌了灯,钟嬷嬷见烛光下,林贵妃苍白瘦弱的脸庞,眉眼间皆是疲倦,顿时忍无可忍道:“娘娘莫要难过,将皇上的话放在心上。娘娘待大皇子的一片心,皇上哪比得上。”
林贵妃闻言奇怪地看了眼钟嬷嬷,在榻上坐下来,不由得笑了;“嬷嬷,我没难过。我怎会因为皇上的责骂难过。”
钟嬷嬷一愣,绣云掌完灯,赔笑道:“娘娘向来波澜不惊,哪会将皇上的气话当做回事。”
林贵妃神色平静,淡然道:“不当做回事,自不会生气。皇上是天子,天子一怒横尸千里,他可以随意斥骂。若要不服气,除非造反。”
钟嬷嬷脸色一变,赶忙道:“都怪奴婢愚蠢,老糊涂了。”
“皇上的话,倒不算太偏颇。阿瑞是皇上的儿子,皇上有四个儿子,我却只有阿瑞。这般浅显的道理,我竟然忘了,真是蠢不可及!”
林贵妃深深厌弃自己,她手指点着矮案,像是在说给钟嬷嬷与绣云听,更像是在理清思绪。
“阿瑞身子弱,幼时机灵聪明,启蒙之后,书读得不错。后来日渐读得吃力,性情乖张,不大爱说话。”
说到这里,林贵妃变得沉默,眉头深深蹙起,如何都想不明白。
冥思苦想,林贵妃始终不得其法,抬眼看向钟嬷嬷与绣云,不解道:“你们以为,阿瑞为何这般?”
绣云与钟嬷嬷面面相觑,认真思索起来,两人都想不出缘由。
“真是我太孤傲,让阿瑞变得孤僻了?”
林贵妃喃喃自语着,想起萧允瑞的反常,他赤红的眼,扭曲狰狞的神情,心头的不安愈发强烈。
绣云迟疑了下,小声道:“娘娘,大皇子被二皇子欺负,娘娘打算就这般算了?”
“万万不得轻举妄动!”林贵妃坐直身,手搭在身前,断然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当前以阿瑞要紧!你们要看紧了,大皇子这段时日都不能出门,莫要让有心人趁机作乱!”
绣云忙应下,“奴婢这就去躺大皇子寝宫交代福顺他们,嬷嬷你替娘娘摆膳。”
元明帝从萧允瑞寝宫前离开,准备顺道去看萧允珏。到了门前,又感到烦躁,转身闷头离开。走了一阵,元明帝发现到了繁英阁,他脚步顿了顿,抬腿走了进门。
繁英阁灯火通明,进了抱厦,就听到萧允瓒与萧允琅的叫嚷笑声。元明帝情不自禁随着笑起来,骂了句两个小淘气,真是能闹腾。
萧允瓒萧允琅在廊檐下玩陀螺,文涓摆好饭菜,阿箬掀起门帘,“三皇子四皇子,用晚膳了。”
“等一阵,待定下输赢之后再用。”萧允瓒玩得正高兴,盯着身前旋转的陀螺,找准方向抽了一鞭子。
阿箬正要再说,看到元明帝从抱厦走出来,回头对江舲说道:“娘娘,皇上来了。”
江舲脸色不虞,顿时失去了胃口,坐在那里没动,不耐烦地道:“来就来吧。”
文涓觑着江舲的神色,与阿箬迎了出去。元明帝走到廊檐下,萧允琅先看到他,拿起鞭子抬手见礼,叫了声阿爹,忙不迭去抽陀螺。萧允瓒目不转睛盯着陀螺,混着萧允琅一起胡乱见了礼。
“外面这般冷,你们也不怕冻着。”元明帝见两人一心只顾着玩,不免心头气闷,“不许玩,进屋去!你们阿娘呢?她都不管你们?”
江舲只能起身走到门边,元明帝看到她,立刻不满道:“仔细冷着生病,你既然在,为何不管着他们?”
屋中摆着薰笼,干燥,成日呆着憋闷。两人闹腾,片刻都不闲着,早就呆不住,找着时机往屋外溜。
他们既然不怕冷,穿得又厚实,江舲就随着他们出去玩耍。
元明帝的指责,江舲听得火冒三丈,好似她故意不管,存心要害他们一样。
“有皇上管呢。”江舲阴阳怪气回了句。
“你还给朕派起差使来了!”元明帝一窒,气恼地提留着两人的后襟,“进屋去!”
萧允琅老实不敢动弹,萧允瓒却大胆,扭动身子挣脱开,弯腰捡起两只陀螺往怀里塞。
“你还当做宝贝了!”元明帝一眼瞪去,萧允瓒笑嘻嘻地溜进屋,乖巧地对江舲道:“阿娘,我去净手。”
萧允琅进屋后,跟在萧允瓒身后去了。元明帝看了看他们,吩咐道:“去打水来,摆膳。”
用完晚膳,萧允瓒缠着江舲道:“阿娘,我与阿琅再玩一阵可好?”
元明帝放下茶盏,道:“朕布置的大字都写好了?”
萧允瓒眨着乌溜溜的眼睛,道:“阿爹布置大字时,说好待一年后才检查啊!”
元明帝听得愣住,难以置信地道:“朕何时说过,要待一年?”
萧允瓒振振有词道:“阿爹曾言到时要检查,到时就是一年。”
江舲听得直想揍他,元明帝更是怒极反笑,连道几声好,“十篇大字,你个小混账,打算一年才写完。你居然说得出口,你不害臊,朕都替你害臊!”
萧允瓒抬手一礼下去,小脸绷着,一片严肃地道:“多谢阿爹替我害臊,只我不害臊,阿爹便无需替了。”
元明帝瞠目结舌看着萧允瓒,再看向他身边自顾自踢着地毡玩的萧允琅,最后看向身侧的江舲。
“你平时都由着他们?”
面对着元明帝的质问,江舲心底的火苗乱窜,她克制住情绪,对萧允瓒萧允琅道:“你们回屋去,只需玩小半个时辰,必须洗漱上床歇息。”
两人先后应是,见礼后,蹦蹦跳跳一起回屋。元明帝眼睁睁看着,半晌后,道:“好你个江氏,朕的话,你都当做耳边风!你还让他们回屋玩,只字不提功课!朕好好的儿子,都要被你养坏了!”
“夜里屋子昏暗,等到上学堂时,有写不完的功课,何须急于一时?”
江舲懊恼不已,心里狂骂元明帝,冷声道:“既然是皇上的儿子,皇上干脆带到垂拱殿去养着,免得被我养坏了。养坏皇子的罪名,我可担待不起。”
“你还敢顶嘴!”元明帝气得头疼,厉声道:“你不学无术,要养得朕的儿子也不学无术。阿瓒机灵,心思却不用在功课上,你身为他的阿娘,莫非不觉着可惜了?阿琅还小,更应该立好规矩!”
“皇上的话,真是好没道理。”
江舲本想忍着,实在忍不住,一迭声反驳道:“皇上口口声声称他们是皇上的儿子,有几时真正管过?对他们真正了解几分?阿瓒阿琅白日都会学习,功课不只是写大字,写大字并非一朝一日的事,首先要手腕有力气。他们现在还小,先认字就已足矣。阿琅认了数百个字,会从一背到一百。阿瓒《千字文》认了大半,会背九九歌,会简单的加减乘除。两人都活泼机灵,礼数周全,除去皇上,任谁都挑不出他们的不是!”
元明帝心头滋味复杂至极,萧允瑞萧允珏打成一团,功课堪称平平。他没想到的是,萧允瓒萧允琅成天玩闹,除写大字外,已经识了不少字,算学也没落下,甚至比两个兄长都强上几分。
一时间,元明帝被噎得无话可说,他神色讪讪咳了声,干巴巴地道:“算你有理,就规矩上差了些。罢了,朕不与你计较。”
虽元明帝身为父亲,平时只动动嘴皮子,江舲并不在意,情愿独自教导他们。偏生,他总是在一旁插手,还居高临下地指指点点。功劳都归他,不好之处,全都怪罪到她头上。
江舲对着元明帝,像是对着一团黏糊糊,混沌不明的污泥。厌恶透顶,却又无法避开。
元明帝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阿瑞阿珏幼时都聪明机灵,长大上学堂后,书只读得一般。朕担心阿瓒阿琅与他们一样,你多注意些,莫要只惯着他们。”
在江舲看来,皇子无需考科举,懂得如何写策论文章,经史子集熟读就足够,学好算学才最重要。因为算学不仅仅是算账,主要培养他们的逻辑能力。
其他的好处自不用提,最关键之处,免得像元明帝那样,成为不讲道理,也讲不通道理的混账!
元明帝满肚皮的话,此时憋不住了,絮絮叨叨道:“阿珏喜欢出宫去瓦肆玩耍,最喜斗鸡斗狗相扑。阿瑞不喜热闹,出宫也只是去到处闲逛。平时他大多呆在宫中,让人弄一些猫狗进来处置着玩。只玩玩无妨,就怕被有心人鼓动着上瘾,玩物丧志。”
江舲怔住,忙问道:“皇上,弄一些猫狗处置着玩,可是打杀猫狗取乐?”
元明帝瞥了眼江舲,点点头,不以为意道:“一些畜生,打杀就打杀了。有人要是盯着他们的喜好,投其所好,这才是大事。”
江舲霎时脑子一轰,晚膳的饭食在胸口翻滚,恶心得直想吐。
猫狗在他们眼里是畜生,平民百姓亦一样。
萧允瑞是变态,萧允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斗鸡相扑斗狗都是以刺激血腥取乐。
林贵妃赵德妃肯定知道,她们定也如元明帝一样,认为不值得一提。
她们高高在上,从未低下高贵的头,看看脚下的苍生,生灵,蝼蚁。
就算她们再算无遗策,却忽略了一件事,她们的胜算,始终在儿子身上。
在宫中,还潜伏着高手,近些年都不见动静。
萧允瑞萧允珏如今打了起来,尝到了血腥的滋味,终有一日,他们会彼此残杀!
江舲不大信神,这时她却控制不住,在心中默默祈求。
“神仙啊,菩萨啊,信女求求你们,让他们两人赶紧杀起来,两败俱伤,将元明帝一起带走!”
她要为民除害,她要做掌大权的摄政太后!
第86章
萧允瑞萧允珏打架一事, 后宫诡异地宁静,朝堂上却风波诡异。
郑择告老致仕,吴适山升为太医院太医正。后宫嫔妃的平安脉, 诊治等,仍由他负责。
这天吴适山来繁英阁请平安脉, 难得天气晴好,萧允瓒萧允琅在屋中关得太久, 江舲允许他们出来玩耍。
吴适山前来请平安脉, 文涓将他领到暖阁中,先看过萧允瓒萧允琅, 再替江舲诊脉。
片刻之后,吴适山收回手, 道:“娘娘身子无恙, 三皇子随了娘娘,四皇子虽瘦弱些,娘娘将他养得甚好。今年冬日格外寒冷, 屋中干燥, 休说稚童, 连大人都觉着不适, 鼻中干燥出血。大皇子二皇子肌肤都干燥得起皮, 时常觉着瘙痒, 咳嗽不止,臣倒不见三皇子四皇子这般。”
繁英阁撤掉一应香炉, 茶炉等皆不许摆放在屋中燃烧。薰笼亦尽量保证不出烟雾, 在夜里睡觉时,用汤婆子取代薰笼,不时开窗开门通风, 屋中放水盆加湿。萧允瓒萧允琅沐浴之后,身上定会抹香脂。江舲更是不厌其烦,追在后面盯着他们多吃水。
每到寒冬就咳嗽,除冷空刺激,大多是因御寒烤火,空气污染引发的呼吸道疾病。江舲见吴适山瘦了不少,肯定为此甚为头疼,大方地将繁英阁的处理一一告知。
若不小心吸入烟雾,会引得人呛咳。干燥则添水湿润等,道理浅显易懂,吴适山认真地听着,不禁懊恼自责,心道他怎地就没想到这些。
“娘娘,这般就能治咳嗽了?”吴适山期盼地问道。
慢性支气管炎以及冬日呼吸道病毒感染高发问题,在大胤皆无药可医。江舲摇摇头,遗憾地道:“只能防着,比如生了病的人,或者身子弱的人,皆别去人多之处,防着病气过人。”
吴适山想到深受病症折磨之人,叹道:“后宫的娘娘们虽能御寒,不愁吃穿,冬日亦时常生病。谁曾想,福祸相依,这世道……”
他直觉不妥,忙将话头打住,飞快地看向江舲,神色颇为不自在。
江舲听出吴适山的未尽之言,她心思微转,微笑着道:“这世道不公,也有公道。但,世道不公,不在后宫的娘娘们身上,后宫的娘娘们做不了主,连宫门都出不去,身不由己。”
吴适山怔住,脸上渐渐浮起羞愧之色,道:“娘娘说得是,臣所思所想,狭隘浅薄了些。”
江舲发自肺腑地道:“吴太医正不止医者仁心,真正仁慈宽厚,能想到这些,属实令人钦佩。”
吴适山心口一热,喉咙不受控制哽咽了下。他这一生行医治病,入了太医院之后,起起伏伏,差点连累家族亲人。学医术时悬壶济世的夙愿,早已束之高阁,成为酒后与友人的嗟叹。
没曾想,江舲如此高看他。他与郑择皆承她的救命之恩,在与医术有关上,更是不遗余力指点,绝不藏私。
吴适山深感惭愧,他下定决心,转头四望。文涓在暖阁外守着小炉煮茶,萧允瓒萧允琅在回廊中玩陀螺。
“娘娘,郑相府上前两日请臣前去,给郑相的孙子郑小郎治病。郑相子嗣不丰,三代单传,被当做眼珠子般捧着。郑小郎自幼身子不好,入冬之后,郑小郎夜里咳嗽不止,难以安睡,身子日渐瘦弱。”
郑相是政事堂相爷之首,江舲听元明帝提及过多次,听他的语气,郑相颇为得他器重信任。
“郑小郎年年如此,他今年十三岁,正是好玩的年岁,在府中养了几日,便忍不住偷偷与仆从出去瓦肆玩耍。郑小郎最喜好斗鸡,在斗鸡的行当很是有名。郑小郎在瓦肆与二皇子遇上,两人为输赢争执起来。毕竟是二皇子,郑小郎只吵嚷了几句,二皇子见他认输,便未再计较。跟着二皇子的表兄赵舜,以前受过郑小郎的气怀恨在心,他想着报仇,挑唆二皇子,不让郑小郎走。德妃娘娘添了人手随侍二皇子左右,那人见机不对,忙拦着赵舜,提醒二皇子,化解了一场争斗。德妃娘娘得知之后,让赵侍郎押着赵舜亲自上郑府赔罪。”
江舲神色一愣,吴适山品级虽低,因他的医术与名声,常出入贵人府邸,在京城的消息颇为灵通。
“大皇子二皇子打架之事,朝堂上风声如何?”
吴适山道:“各执一词。当时的先生是王翰林,王翰林原是庆和七年的状元。庆和七年时,郑相任礼部尚书,是王翰林的座师,郑相妻子辛老夫人堂妹嫁入了明州王氏。王翰林恰来自明州,借着这层关系,与王氏攀了本家,与郑相府中常有走动。王翰林孝顺,对二皇子打大皇子一事颇有微词。政事堂的陈相,文相几人未发话,不过,卫大学士以为大皇子扰乱学堂,有失读书人的脸面。”
卫大学士以古板闻名,元明帝对他早就不喜。奈何卫大学士学识渊博,不与人拉帮结派,元明帝只能捏住鼻子忍着他。
江舲垂下眼帘,道:“可是事关立储?”
吴适山道:“赵侍郎押着赵舜登门之后,郑相招呼臣吃茶,与臣说闲话时,笑说过一句,赵侍郎草木皆兵了,小子贪玩罢了,他年轻时,也与人打过架,今朝打得不可开交,明朝就又玩到了一处去,赵侍郎何须太当做一回事,登门赔不是。臣愚钝,知之甚少,臣猜测,是与立储有关,只不敢断定。”
聪明人说话太弯弯绕绕,江舲听得头疼,努力琢磨郑相话中之意。
萧允瑞萧允珏的这一架,撕破了皇家的一团和气。元明帝再不情愿,也要开始考虑立储之事。
储君的德行,排在最末,最重要是朝臣的支持。失去臣心,朝堂会动荡不安。
朝臣亦不会讲究德,德只是士族读书人的妆点。哪怕名留青史的能臣,都无法细看。
大胤承平日久,需要的储君是守成之君,如元明帝般平庸足以。
林氏一族给萧允瑞强大的助力,反之亦是阻力。若萧允瑞登基,林氏一族跟着水涨船高,其他的朝臣官员能分的羹就少了。
赵府不堪,外戚嚣张,士族虽看不起,却又无可奈何。赵氏对萧玉珏来说,同样有利有弊。
郑小郎是郑氏的命根子,要是郑小郎因为赵舜掉一根头发,郑相都会心疼,绝非如他嘴里所言,只是小子置气那般轻松。
赵侍郎登门赔罪,郑相心里的不满也就散了,能与吴适山当做闲话说道。
长幼尊卑有序,萧允瓒萧允琅太年幼,无论贤明等,两人皆不靠。
加之卫大学士对萧允瑞的微词,储君的人选,已经呼之欲出了!
江舲思索了下,问道:“赵舜与郑小郎之事,有多少知晓?”
吴适山道:“赵侍郎上门赔罪,知晓的人不多。京城各府的子孙,最好热闹,常去瓦肆玩耍。贵人皆在雅间,寻常人不得靠近,要想瞒得严严实实也不能。”
既然瞒不住,林贵妃与背后潜伏的人,十有八九可能得到消息。
吴适山道:“娘娘,臣还要去郑府给郑小郎诊治,娘娘可要臣与郑相提一句,方子皆出自娘娘之手,皆是娘娘的功劳?”
眼前的形势太复杂,江舲实在看不清,她这时参与进去,有几分胜算。
待深思熟虑之后,江舲道:“多谢你,不用提我了。我的那些东西,并非立竿见影,人人有用,你别打包票,仔细人找你麻烦。”
事关储君之事,吴适山不敢多劝乱出主意,忙道:“臣定会三缄其口,娘娘放心。娘娘的提点,臣也会放在心上,万万不敢胡来。”
吴适山告退之后,江舲沉吟了下,让文涓亲自出宫去江府:“前些天送来的梨,阿娘喜欢吃,你拿两筐去江府去走一趟。告诉阿爹阿娘大哥他们,快要过年了,冬天严寒易生病,尽量莫要出门,宴请往来,能推辞的,尽量推辞掉,在府中好好养着身子。这些话,你要说给胡师爷谢师爷听。”
文涓带着梨前往江府传了话,胡师爷谢师爷聪明,能拘着江文修他们。江舲则看着萧允瓒萧允琅,不许他们出繁英阁大门。
冬至过去便是年,待过完元宵节,年方算彻底过完。
过年热闹极了,筵席不断。江舲的品级高,宫宴的位置在前,片刻不得躲懒。
等太太平平到了元宵这日,江舲累得瘦了一圈,提着一口气,准备着元宵夜里,随元明帝登宣德门城楼,赏鳌山灯会。
往年嫔以上的妃子才有赏灯会的资格,今年则是婕妤及以上的妃子伴驾前往。江舲估摸着,元明帝为了吴婕妤,方才更改了规矩。
年后下了一场小雪,虽不见积雪,在屋外站着没一阵,脚都冻得发僵,入夜后尤其寒冷。
元宵夜京城彻夜不眠,铺子前挂满了灯笼灯谜,卖唱卖艺货郎游人车马行走在街头,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阿娘,我也要去。”萧允瓒提着他的鹰隼灯笼,眨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求江舲:“阿娘,你带我去吧,我身子好,阿琅瘦弱,让他留在宫中。”
萧允琅提着一只鲤鱼灯笼,期盼地望着江舲,他也想跟着去玩耍。闻言,萧允琅嘟起嘴,伸出手指去戳鹰隼翅膀,不满地道:“三哥,你不讲义气。”
“外面太冷,人又多,你们太小,不宜一道前去。”
江舲恨不得留在暖和安静的屋中,偏生他们还抢着要去,真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为了稳妥安全,江舲肯定不会带他们前往,笑着道:“元宵年年有,待你们长大一些,就能年年看。到那时,你们想不去,只怕也不成。”
萧允瓒见江舲态度坚决,她向来说一不二,只能怏怏不乐提着灯笼,“阿琅,我们出去玩。”
萧允琅跟着出去了,江舲揉了揉眉心,文涓阿箬在伺候着梳妆,拿出新鲜的梅花花瓣,点在她的额心。
江舲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摸着头上的珠冠,笑道:“瞧这一头,插得跟货郎架子般满满当当,压得脖子都酸了。”
文涓跟着笑起来,道:“娘娘且忍一忍,过了今晚,娘娘就能歇一段时日。”
时辰不早,江舲起了身,交代留在宫中的文涓看好两人,长吁短叹着,坐上轿子出了宫。
城门前禁卫森严,袁长生领着护卫随行。元明帝在前登楼,萧允瑞萧允珏随后,林贵妃江舲等人陆续跟了上去。
城楼下用竹木所搭的鳌山高达八丈,宛若一座小山,上面悬挂着数万展各种形状的灯笼,彩绸绢纸扎成花朵,飞禽等点缀其中,灯火璀璨,宛若仙境。
京城贵人观灯的灯棚,沿着鳌山,一直搭到了御街末。
元明帝出现在城楼上与民同乐,朝臣百姓欢呼,乐声与远处传来的爆竹焰火声,人声鼎沸,热闹盈天。
楼上风大,吹到脸上仿佛被细树枝抽打。江舲拉紧风帽御寒,捂住耳朵挡住喧嚣。
元明帝欣赏了一阵,转头看到裹得严严实实的江舲,不禁一乐,道:“就这般冷了?”
江舲没听清元明帝的话,她干脆佯作不知,抬头眺望远处的天。
白日天气阴沉,月亮在灰色云层中穿梭,时隐时现。
元明帝见江舲没回应,本想再问怎地不见萧允瓒萧允琅。四周太吵,她估计不曾听见,便作了罢,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就属她与人不一样,元宵赏灯,她倒是来赏月了。”元明帝笑了句,传吴婕妤到身边,与她说起了鳌山的由来。
城楼上实在太冷,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元明帝起驾回宫,护卫禁卫簇拥着他下城楼。
突然,萧允珏脚下一滑,扎着手一头朝下栽倒。
萧允珏生得肥硕,护卫慌忙去拉,哪能拉得住?
眼见他直如炮仗般,朝前面的元明帝滚去。
第87章
电光火石间, 大家皆反应不及。
月亮钻入云层,伺候的宫女内侍手上提着灯盏,照着脚下的石阶。天气寒冷, 石阶泛着冰冷的光。
萧允珏轰隆隆滚了下去,迅速撞上元明帝, 两人滚做一团,惊呼惨叫喊声震天。
护卫禁卫接连上前救驾, 江舲定在那里, 目睹袁长生扑上前,似乎与皇城司的禁卫撞上, 元明帝滚落在地上,痛苦地叫唤。
江舲来不及细看, 身后赵德妃发出尖锐的哭喊声:“阿珏, 阿珏!”
赵德妃疯了般往下跑,凭着本能,江舲赶紧侧身闪躲。
石阶能容三四人并排走, 右侧无护栏, 左侧是城墙。
江舲本就小心, 尽量靠城墙走着, 阿箬与紫衫则提着灯笼护在她右侧。
谁曾想, 江舲却未能躲过, 被赵德妃撞向城墙。“咚”地一声,江舲只感到脑袋嗡嗡响, 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金星直冒。
“娘娘,娘娘!”尖叫哭喊声响起,江舲已经分辨不出来, 究竟是谁在喊,谁在哭。
石阶滑,赵德妃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撞开江舲之后继续往下。按照品级高低,走在江舲前面之人是林贵妃。
林贵妃沉着冷静,她反应极快,迅速跃下石阶,伸手去拉原本走在萧允珏身边的萧允瑞。
萧允瑞被林贵妃用力拉向城墙,两人还未站稳,赵德妃已经冲了下来。
眼见躲不过,林贵妃毫不犹豫,拼命护住萧允瑞。她则被赵德妃带着,一起滚了下去。
萧允瑞尚未回过神,眼睁睁看着林贵妃清瘦的身子,如风筝一样往下翻飞。幸好只有十余级石阶,底下又挤满了去救驾的护卫禁卫,林贵妃赵德妃很快被挡住,搀扶起身。
“阿娘!”萧允瑞这时惨叫起来,急着往下跑。这时,后背一股大力袭来,萧允瑞惊惶大叫,像是萧允珏那样摔了下去。
江舲如壁虎一样紧贴着墙,借着砖石墙带来的冰凉,努力保持着清醒。
四周早已混乱不堪,哭声喊声爆竹声交织,灯笼在地上燃烧。月亮在云层中钻出一条边,天边升起璀璨焰火,转瞬即逝。
“娘娘。”阿箬带着哭腔摸了过来,手中灯盏不知落到何处,手背被磨破,血肉模糊。
紫衫浑身簌簌发抖,手中灯笼跟着晃动。没几下,灯笼噗呲熄灭。
护卫禁卫簇拥着元明帝离去,余下护卫禁卫指挥着轿子上前,搀扶林贵妃他们上轿。江舲紧张四顾,目光在她身后的柳贤妃身上略坐停顿,当机立断低声道:“走,我们下去。”
紫衫阿箬紧随着江舲往下走,皇城司的将领刚要吆喝,秦尙宫走了上前,屈膝叫了声慧淑妃。禁卫一听,赶忙抬手见礼,侧身让开了。
尙寝局管着出行的轿子,江舲看到自己人,心头一松,朝秦尙宫微微颔首,“给阿箬紫衫两人一顶轿子。”
“娘娘放心。”秦尙宫忙答道,招来心腹安排了下去。她看到江舲额上的伤,不禁露出担忧,压低声音道:“娘娘的伤得回宫去治,这里乱得很,林贵妃他们伤得不轻。”
江舲头始终晕晕沉沉,她估计是撞出了脑震荡。此时已无暇顾及林贵妃等人,道了声有劳,便上了轿子。
秦尙宫交代抬轿的婆子小心,目送着轿子离开,又赶着去忙碌了。
一路上,禁卫森严,挎着腰刀的皇城司兵将来来回回,冰冷的空气仿佛都已凝固。
轿子晃晃悠悠,江舲像是坐在小舟上,在波涛中前行,头疼欲裂,胃中翻滚着恶心想吐。
好不容易到了繁英阁,轿子停下,江舲难受至极,待轿帘掀开,探身出去,“呃”地一声狂吐不止。
“娘娘!”后面轿子下来的阿箬紫衫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跑上前,一叠声招呼门房:“快去叫青檀她们出来!”
江舲吐了一阵,胃好受了些,头始终晕乎乎。文涓在守着萧允瓒萧允琅,青檀丹桂跟着门房出来,与阿箬紫衫一起,搀扶着江舲回屋。
青檀丹桂伺候着江舲脱下风帽,她在榻上躺下,道:“让文涓把阿瓒阿琅挪到我这边来睡。”
丹桂赶紧去了,紫衫阿箬送了热水进屋,江舲擦拭过手脸,文涓抱着萧允琅,萧允瓒则睡眼惺忪,由丹桂牵着走了过来。
看着他们,江舲阵阵后怕,控制不住鼻酸。
要是他们在的话,后果不堪设想。江舲只一想便难以呼吸,道:“文涓,将阿琅抱去卧房睡。”
文涓怕吵醒萧允琅,轻轻点头应下,抱着他去里间卧房。
“阿娘。”萧允瓒含混着喊了声,他打着呵欠,看到江舲青紫肿胀的额头,霎时瞪大乌溜溜的双眸。
挣脱丹桂的手,萧允瓒扑到江舲跟前,带着哭腔喊道,“阿娘,你额头怎地了,谁打了阿娘?”
“谁敢打我,我没事,不小心撞了下。”江舲努力地挤出笑,轻抚着他的小脸,温声安抚,“你与阿琅去卧房睡吧,我歇一阵就好了。”
萧允瓒眼眸泛着泪水,懂事地道:“阿娘好生歇着吧,我去睡了,不吵阿娘。”
丹桂牵着萧允瓒进卧房,伺候他脱下衣衫上床歇息。萧允琅睡得沉,文涓将他在床上放好,很快来到次间。
江舲心中始终不安,安排道:“文涓,你出去交代叮嘱,繁英阁上下不许出去乱打听,走动。大门关好,除非皇上身边的黄梁张善他们亲自来,其余人等,除非有皇上的圣旨在手,皆不许进来。”
文涓不知究里,江舲紫衫她们都受伤回来,还将萧允瓒萧允琅都带到了身边,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她压下心头的焦灼,忙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
江舲再对青檀阿箬她们道:“你们轮流歇着,晚上要警醒些。”
丹桂哄睡萧允瓒走了出来,她与青檀当值,便让阿箬紫衫去歇息,道:“你们快去,我们守着娘娘。”
紫衫阿箬吓得不轻,回到繁英阁,浑身都酸痛难忍。两人惊魂未定回耳房歇息,留下丹桂青檀值守。
过了一会,文涓回了次间,“娘娘,奴婢都交代好了,亲自看着大门上了锁。”
江舲嗯了声,文涓借着昏暗的宫灯,仔细察看江舲额头的伤,忧心忡忡道:“娘娘伤得不轻,奴婢还是去请太医来给娘娘看看吧。”
“太医看不了。”江舲无力答了句,顿了顿,道:“太医今晚都不得空。”
文涓大骇,她见江舲虚弱无力,便准备去问阿箬紫衫,道:“娘娘快好生歇着。”
江舲闭上眼,静静回想着今晚的变故。
她当时低头看着石阶,并未看见萧允珏是如何滚下石阶。护卫与禁卫一起去救驾,袁长生在元明帝身边,他却与禁卫撞上,造成元明帝直接跌落在地。
赵德妃护子心切,急着朝萧允珏奔去,她的举动,看上去并无任何的不妥。
林贵妃同样是护犊之情,她护着萧允瑞,自己被赵德妃带着滚下石阶。
萧允瑞被林贵妃舍身护住,受了不小的惊吓,最终却摔了下去。
他们身边的嬷嬷宫女内侍,都未曾见到护主的动作。江舲可以理解,像阿箬紫衫一样,他们未反应过来。
林贵妃赵德妃不一样,她们本就机敏,又是母亲。要是换做萧允瓒萧允琅,江舲估计自己反应也比阿箬文涓她们快。
只这里面,疑点重重。
萧允珏究竟是脚底打滑不小心踩空,还是被陷害摔了下去,如今还是个谜。他是出事第一人,引出后续的一连串事故。
萧允瑞后面的摔倒,就耐人寻味了。
毕竟萧允瑞亲眼目睹林贵妃与赵德妃一起滚落,他过了好片刻才王石阶下跑,已有多人摔倒的前车之鉴,他至少会小心些。
当时在萧允瑞身后之人,按照顺次是江舲,但她清楚自己没动手,阿箬紫衫都被赵德妃带着摔倒,当时还没爬起来。
后来,吴婕妤在嘤嘤哭泣,柳贤妃赵嫔夏婕妤她们被嬷嬷宫女搀扶着,陆续下了石阶。
人太多,到处都乱糟糟,到底谁趁乱动手推萧允瑞,江舲并未看到。
此人必须胆大心细,反应与林贵妃一般快。
另外,此人与林贵妃有仇,或利益相冲突。
恨人有笑人无,关乎着生时死后的富贵荣华,林贵妃身处高位,恨她的岂止一二。利益亦不外乎如此。
胆大心细反应快者,柳贤妃赵嫔夏婕妤甚至吴婕妤都有可能。
毕竟,像江舲这种社恐迟钝的人都被逼得变了模样。进了后宫,无人再真正天真。
赵德妃撞到江舲,林贵妃几乎在同时做出反应,先护着萧云瑞,好像知道她是冲着萧允瑞而去。
且林贵妃走在萧允瑞萧允珏身后,她极有可能看到萧允珏摔下去的情形。
思极此,江舲不禁愣住。
赵德妃尖叫着冲下来,林贵妃来不及细想,凭着下意识的反应,先护着了萧允瑞。
由此可见,萧允珏摔倒,很大可能是因为萧允瑞。林贵妃怕赵德妃有样学样,当场报复回去!
萧允珏肥硕,以极快速度朝下滚,好比是大石头碾下去,威力巨大。
石阶又滑,元明帝肯定会遭殃。
以元明帝的心胸,即便萧允珏无辜,也难以释怀。
赵德妃不要命奔下去,她是被逼到绝境,孤注一掷了。
石阶坚硬,说不定摔得脑浆迸裂。无论元明帝是生是死,最大得利者,乃是林贵妃与萧允瑞。
只是,萧允瑞与林贵妃也摔了下去,他们互相厮杀,渔翁得利
“渔翁得利……”江舲总觉着不对劲。
可惜的是,她脑子太晕,实在无法集中精神,怎地都想明白。
最终,江舲终是抵挡不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她睡得极浅,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倏地睁开了眼。
屋内昏暗,青檀丹桂蜷缩在榻后面打瞌睡,文涓一身寒意进了屋,道:“娘娘,黄大伴让御前跑腿的钱宝来了,说是皇上宣娘娘去琼华阁。”
江舲茫然了下,哑着嗓子问道:“几更了?”
文涓答道:“方才三更天。”
江舲缓缓撑着坐起身,眼前一阵晕眩,忙极力稳住。
三更天乃是子时夜半时分,深更半夜,元明帝却宣她前去。
莫非,元明帝伤重不治,快要驾崩了?
“娘娘小心。”文涓见江舲摇摇晃晃,赶紧上前搀扶着她:“娘娘伤着,不宜走动,奴婢去回了钱宝,娘娘还是歇着吧。”
江舲哪歇得安稳,下榻趿拉上鞋子,急着道:“拿风帽来,我必须去一趟!”
元明帝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第88章
深夜的皇宫, 依然灯火通明。宫女内侍行色匆匆来回,脚步极轻,几乎听不到动静。仿佛在上演一场傀儡戏, 安宁到诡异。
“娘娘。”谢嬷嬷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哽咽着劝道:“娘娘伤得不轻, 待太医来诊治过后再去吧。”
夜里有太医轮值,只全去了垂拱殿。其余太医进宫还需要时辰, 如今萧允珏浑身是伤躺在床上呻.吟, 尚且未得医治。
“我歇不了。”
赵德妃头脸肿胀,左手几乎抬不起来, 身上更是连吸气都疼。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停一停。短短几个字说下来, 已冷汗津津。
谢嬷嬷不敢再劝, 抹了眼泪,叫了宫女进屋,紧张地护在一旁, “千万要小心, 莫要伤了娘娘”
“且等一等, 奴婢伺候娘娘更衣。”谢嬷嬷这才发现赵德妃尚未更衣, 身上深青色的风帽被刮破, 混着泥灰与血迹, 脏污褴褛。
赵德妃无力多言,看着床上的萧允珏, 目露哀伤。不过, 她很快就硬起心肠,借着宫女的手,一咬牙站了起身, “走!”
谢嬷嬷看到赵德妃僵直颤巍巍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她追了两步,慢慢地停了下来。
萧允珏是赵德妃的命根子,富贵前程身价性命全部系在他身上。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赵德妃便再没了盼头。
如今萧允珏连累元明帝受伤,天家无情,赵德妃要替萧允珏去赔罪。
谢嬷嬷抹了眼泪,坐在萧允珏的床头,寸步不离守着他。
皇子的寝宫,与垂拱殿仅隔着一条夹道。萧允瑞与萧允珏的寝宫相邻,赵德妃目不斜视经过,她抿着毫无血色的唇,望着前面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夹道。
月色透过树枝,细碎地洒在青石地上,一地清冷的霜白。
赵德妃眼眸逐渐变得朦胧起来,她恍惚记得,在尚未进宫的时,她最喜的节庆便是元宵。
京城的元宵真是热闹啊,街头巷尾到处都是人。年轻的郎君与小娘子们,在元宵节可正大光明结伴出行,去偷青葱,踩懵懂。大家都穿着月白色的衣衫,伴着月色与焰火,美好得不似凡间。
进宫之后,赵德妃再未见过京城的元宵。
登上城墙赏鳌山灯会,与月亮触手可及,与城下的热闹亦触手可及。
彼此真正的距离,实则一样,遥不可及。
赵德妃茫然地回想,她可曾后悔过?
落子无悔。
她与萧允珏下棋时,常同他说这句话。
若是走了另一条路,不一定比如今更好。不曾发生之事,赵德妃从不会去想象。
每走一步,都痛彻心扉。冷汗流进眼中,刺得眼睛都睁不开。赵德妃没了力气去擦拭,一步一步,坚定地走过夹道。
垂拱殿禁卫森严,重兵把守。宫女前去回禀,守将铁面无私,道:“且先等着,待皇上宣召之后方能进去。”
赵德妃连殿门都不得进,她一言不发,依偎着宫女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赵德妃在神思恍惚中,终于盼来了回音。
“娘娘,皇上让娘娘进去呢!”宫女欢喜地道。
赵德妃唔了声,随着内侍进了琼华阁。寝宫中弥漫着浓厚的药味,元明帝倚靠在软垫上,肩上搭着衣衫,露出青紫淤血的胸腹,缠裹着细布的右腿。
吴适山与两个太医在低头施针,柳贤妃站在一旁,一脸的担忧。吴婕妤坐在床头,伤心地垂泪。
“你来作甚?”元明帝抬眼看向赵德妃,满是不耐地道:“朕受了伤,皆是因阿珏而起,你莫非不知?这时前来求见,朕看你是没了心肝!”
吴适山他们头埋得更低了,柳贤妃面色不变,并未有任何动作。吴婕妤神色复杂看着赵德妃,坐在那里看好戏。
赵德妃咬紧牙关,拂开宫女的手,当着一屋人的面,在地上跪了下来。
“皇上,臣妾便是为阿珏而来。阿珏伤得重,动弹不得,臣妾来替阿珏向皇上磕头。”
赵德妃缓缓说着,极力地克制住刺骨地疼,俯低声,头触地,规规矩矩叩首。
元明帝浑身痛不可抑,幸好有太医施针,他方才好过些。听到赵德妃的话,从鼻子喷出一声,并不领情,“你可还有事?”
赵德妃撑着抬起头,她并未起身,仍然跪在那里,道:“臣妾还有一事,阿珏是被人推下石阶,有人要害死阿珏,请皇上彻查,给阿珏讨还个公道。”
元明帝冷笑,道:“要害死阿珏?谁敢害死阿珏,岂不是要造反了?”
“臣妾不知,还请皇上彻查。”
赵德再次磕头下去,道:“阿珏平时他身形灵活,好生生地走着,却突然摔了下去,实在太过蹊跷。阿珏如今身受重伤,生死难料。臣妾不敢细想,惟盼着阿珏能平平安安。若阿珏……阿珏……”
说到这里,赵德妃几乎话不成声,她神情痛楚,牙齿打着颤,冷汗滴落。
元明帝不禁仔细打量着赵德妃,这才看清她的形容,眉头皱了皱。
赵德妃喘息着,用尽力气道:“阿珏若有个三长两短,总要落个清白的身后名。”
元明帝一震,神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明明是欢庆的元宵之夜,他断了一条腿,胸口起了血瘀,周身遍布擦伤。
两个儿子,萧允珏身受重伤,萧允瑞昏迷不醒,林贵妃也当场摔晕过去,如今死活不知。
元明帝心痛难抑,他摆了摆手,道:“罢了,你且回去歇着吧,让太医给你们好好诊治。朕自不会算了,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赵德妃心头微松,谢恩告退。
从头到尾,她无视屋中的柳贤妃吴婕妤等人,一幅不做亏心事,不惧人言的坦荡。
元明帝失神地望着前面,越想越心惊,眼里浮起惊惶,望着屋中之人,急声道:“出去,都出去!”
吴婕妤顿时哭道:“皇上这是怎地了,可是伤又疼了起来?”
如今,元明帝感到处处危险,他谁都不敢信。本就心里烦闷,哪耐烦听吴婕妤哭哭啼啼。
“滚!”元明帝双眸圆瞪,怒吼道。
吴婕妤吓了一大跳,不敢再多言,忙屈膝施礼告退。柳贤妃跟着屈膝,道:“皇上好生养伤,臣妾过后再来伺疾。”
“皇上,万万动不得,不可激动啊!”吴适山拿着针,一时无法下手,壮着胆子劝道。
元明帝胸脯起伏,咳起了嗽来。他捂着胸口,痛得涕泪横流。好不容易止住咳,元明帝大半条命都快填了进去,急喘着道:“黄梁,让皇城司丁尙守好皇城!传卫大学士,慧淑妃来见朕!”
黄梁赶忙应下,疾步匆匆跑了出去,抓过守在门口的钱宝,“快去找慧淑妃来!”
张善提着衣衫跑了上前,着急地道:“大伴,钟嬷嬷在门前哭,说林贵妃与大皇子都人事不醒,来请吴太医正前去诊治。”
“吴太医正在给皇上施针呢!竟然跟皇上抢起人来了!”
黄梁一脑门的官司,推开张善,大步朝外走去,“我还得去传话,你别挡着路!”
萧允瑞与林贵妃都是贵重得不得了的人,张善得罪不起。不过,吴太医是不得空,值守的太医都在垂拱殿忙碌,谁都贵重不过元明帝去!
张善啜着牙花子,袖手出去给钟嬷嬷如实道:“嬷嬷,实在对不住,皇上受了伤,吴太医正与太医都在皇上跟前伺候,着实走不开。嬷嬷再等一等,其他太医很快就赶了进宫。”
钟嬷嬷心急如焚,一听马上哭了起来:“大皇子与林贵妃都伤得厉害,这可如何办才好啊!”
张善跟着唉声叹气,一副实在没法子的为难。钟嬷嬷只能抹着眼泪,拖着沉重的步伐,往萧允瑞的寝宫走去。
林贵妃脸上伤了几处,右肩撞上尖锐的石头角,在一片吵嚷中,她清楚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绣云拧了热帕子,轻轻擦拭着萧允瑞的手脸。他除去手背被磨破皮,其余之处皆不见任何的伤口。
只萧允瑞摔下石阶时便晕了过去,回到寝宫后,一直不见醒转。林贵妃起初痛得晕倒在地,上软轿后便幽幽醒来。
钟嬷嬷走了进屋,绣云忙迎上前,急切地道:“如何了?”
“吴太医正在皇上那里,走不开。”钟嬷嬷觑着林贵妃的神色,小心翼翼回道。
“等着吧。”林贵妃不堪疲惫地道,她又困又累又痛,却不想闭眼。
一合上眼,眼前就控制不住浮现起城墙下的情形。赵德妃肯定不会甘心,林贵妃同样如此。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林玉壁,岂能被一只黄雀搬倒,定会加倍还回去!
*
柳贤妃出了垂拱殿,与吴婕妤道别,往柔仪殿走去。
今夜的增添了护卫,在四下不断巡逻。柳贤妃转进靠近坤宁宫的夹道,袁长生正好领着护卫经过。
“娘娘。”袁长生一只手垂在身前,恭敬见礼,朝柳贤妃走了过来,道:“夜里路滑,娘娘且请小心为上。”
柳贤妃目光扫过袁长生手上的手臂,朝他微微颔首,“袁大伴,今夜接连出事,你且上前,我有几句话叮嘱你。”
袁长生走了上前,柳贤妃待石嬷嬷她们走远了些,她悄然往阴影中走去。袁长生默默上前,两人同时出了声。
“你怎地那般莽撞!”
“你为何要救他!”
袁长生沉默片刻,低声道:“奴婢是护卫,奴婢若不动,就没当好差。皇上疑心重,定会怀疑奴婢。只奴婢撞开了禁卫,任谁都看不出破绽。”
柳贤妃神色缓和了几分,道:“明明是两败俱伤的局面,我怎会蠢得动手。”
袁长生怔住,柳贤妃不由得一扬头,恼怒地道:“我何时骗过你?”
“奴婢自信你。”袁长生忙道。
“你何必奴婢来奴婢去,平白让人难受。”
柳贤妃嘴角泛起苦涩,看向袁长生的手,“你的手可严重?”
袁长生正要回答,听到夹道东侧传来脚步声,赶紧退后两步。
江舲跟着钱宝急匆匆前去垂拱殿,看到前面不远处站着的护卫,心里疑惑,顺势往前看去。
朦胧的月色下,袁长生从夹道口走了出来。江舲头仍然晕晕沉沉,似乎闪过什么,又一时抓不住,凭着本能往他身后看去。
离得远,夜里看不大清楚。江舲只看到一道模糊的青影,往夹道另一边离开。
受伤之后回到繁英阁,江舲没了力气,并未更换过衣衫。
此时,江舲低头看去,她身上仍穿着深青的朝服。
后宫嫔妃的朝服,以深青为贵。按照品级不同,绣诸如凤凰等花纹以区分。
她,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赵嫔几人,皆是三品以上,着深青朝服!
林贵妃赵德妃受了伤,且两人的寝宫,与赵嫔的香雪阁,皆不从此方向而去。
离开之人,定是柳贤妃无疑!
第89章
真相就在眼前, 却糊着一层纱。江舲脑子乱糟糟,理不清里面的关系。
江舲曾经托付谢胡两位师爷暗中盯着,最终一无所获。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 要么袁长生太过狡猾,要么就是江舲出了错。
事到如今, 江舲能肯定,是袁长生棋高一着。
眼见袁长生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 脚步无声。兴许是天气寒冷,他如花般的雪白面孔, 在月色下愈发苍白,犹如从陵墓里生出来一般, 格外阴森。
江舲后背发寒, 心控制不住快跳出胸腔,差点拔腿就逃。
“慧淑妃娘娘,今晚不同以往, 这般晚了, 慧淑妃娘娘在这作甚?”袁长生颔首见礼, 态度规规矩矩, 目光犀利如鹰隼, 不经意在江舲身上扫过。
江舲感到好似她做贼心虚一样, 心慌气短,道:“我去见皇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尖锐飘忽, 头牵扯着痛, 不禁捂住额头“哎哟”起来。
袁长生目光锐利地盯着江舲,道:“原来是去见皇上,夜已深了, 娘娘要小心才是。”
“难道在宫中会出事?”江舲下意识回了句,随着话说出口,便控制不住了,指着身后的钱宝,气势凌人进行反击。
“他是御前的人,袁大伴莫非不认识?”
不待袁长生回答,江舲继续道:“你是宫中的护卫都知,按理来说,你守护着后宫的安危。夜深不可在宫中行走,莫非是夜深了,宫中就会变得危险?”
袁长生打量着江舲,他笑了起来,眼神却不见任何的波澜,道:“娘娘有所不知,夜深要要防着心怀不轨之人走动,若只是失窃,不过时丢些钱财罢了。若是走水,那就会出大事了。”
“原来如此。”江舲煞有介事点了点头,道:“原来袁大伴怕我深夜出来做偷儿,放火。”
“奴婢不敢,娘娘言重了。”袁长生未再多言,道:“娘娘请。”
江舲这时却偏生不走,道:“袁大伴当差时铁面无私,不徇私情,此乃值得赞扬的品行。只我被怀疑,实在是生气伤心。我这个人一向直率,随和,从不在意身份品级,以下犯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袁大伴,你为何处处针对我?我何处得罪了你,你直言便是,我若有错,我给你赔不是。”
袁长生的神色微微一变,江舲身份尊贵,他拦着查问,虽可称是按规矩巡逻,确实以下犯上。何况钱宝跟着江舲,明明是元明帝宣召,他再问,就是以权谋私,故意刁难了。
江舲要是真计较,他不一定会讨得了好。平时江舲性情确实如她所言那般,直率,随和。但她偏生这时候,开始变得咄咄逼人。
袁长生心沉了沉,后悔不迭。他一时慌了神,犯了大忌,当机立断道:“奴婢冒犯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你是皇上的人,我哪能责罚你。”江舲不依不饶,呵呵冷笑道:“袁大伴,你这是在将我的军呢。”
袁长生不辩解,干脆双膝跪地,道:“请娘娘责罚。”
江舲本想撒泼,虽不甘心,却只能干瞪眼,“我当不起,袁大伴,膝盖切莫这般软,你还是起来吧。”
袁长生垂着眼眸,闻言不由得一愣,“多谢娘娘大度。”他说着,缓缓起了身,“娘娘请。”
江舲冲他颔首,面无表情扬长而去。她极力稳步走着,感到身后袁长生的视线,如冰冷的月光一样,紧随着她不放。
她敢肯定,袁长生对她起了疑心,怀疑她看到他与柳贤妃,由此猜测到了什么。
他奉命巡逻,即便与柳贤妃在一起说话,也可解释过去。
如她所质问那般,钱宝明明在,他却上前盘问,以他的聪明,不会犯这般的错误。
经过她这一通胡搅蛮缠,他应该打消了一部分疑虑。毕竟要是她猜到了什么,应该是惊慌,赶紧去向元明帝告状。
垂拱殿就在眼前,江舲嘴角浮起了几分冷笑。袁长生是聪明,她不敢称能与他比,但他忘了,他的一切权势,皆来自元明帝。
眼下元明帝受了伤,江舲才会按兵不动,免得打草惊蛇。对他发难,她当然有所考量。
一则她要拿出慧淑妃的身份来。她已非当年的小才人,要是畏畏缩缩,反会加深袁长生的疑心。
其次反消他的疑虑,林贵妃赵德妃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实际上已经杀红了眼,她不宜被牵扯进这团混战中去。
再者拖延功夫,好借机向元明帝告状。
果然到了琼华阁,江舲屈膝施礼,元明帝劈头盖脸怒斥道:“好你个江氏,朕受了伤,你不前来侍疾,竟还睡得着!朕传你前来觐见,你拖拖沓沓,就这点路,你怎地不拖到猴年马月去!”
元明帝声音透着虚弱,还能骂人,可见无甚大碍。
江舲走上前,在床前的锦凳上坐下,仔细看去,元明帝应该是摔断了肋骨与腿。她不由得既失望又松了口气,道:“我伤到了头,回来呕吐了一场,一直晕沉迷糊着。”
她说得极慢,说上几句,就要停顿片刻。见元明帝朝他使劲打量,立刻变得委屈起来,“先前我来时,被袁长生拦着盘问了好一阵,说是担心有人行窃,放火。”
“胡闹!袁长生这狗东西,他吃了熊心豹子胆,朕宣的人,他都敢拦着了!”
元明帝气得怒骂,他见江舲确是额头肿胀,青紫淤血,神色勉强缓和了些,道:“吴适山,你替慧淑妃瞧瞧。”
江舲给袁长生上了眼药,心里把元明帝暗骂了一通。
狗东西,还真是信任袁长生,她被查问,他只嘴上骂几句罢了!
吴适山忙应是,江舲来回看着他与太医,狐疑地道:“其他太医已经进宫了?”
“臣在垂拱殿,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吴适山听出江舲的弦外之音,苦笑道。
加上吴适山与两个太医,太医院当值的人悉数在垂拱殿。
一时间,江舲心头滋味很是复杂。元明帝即便不关心林贵妃与赵德妃,萧允瑞萧允珏却是他亲生儿子。他霸占着太医不放,性情凉薄到狠毒了。
“娘娘头上的伤看似皮肉伤,万不可掉以轻心。脑子受伤看似无碍,却极为凶险。”吴适山细细察看过江舲的额头,紧张地道。
江舲比吴适山更为清楚颅内受伤的结果,他虽治不了,也无法做检查,认知却颇为清楚。
“多谢吴太医,你所言既是,我会小心注意。当时被撞到时,我就晕头转向,靠贴着城墙,砖石冰凉,我才没直接晕过去。回来后,我又吐了一场,定与脑子受伤脱不了干系。”
她本是为强调她受伤严重,不想伺候元明帝。谁知,元明帝一下惊慌起来,“你快给她诊治,还愣着作甚!”
吴适山面露为难,江舲听得心中烦躁,头更疼了,她哼唧了两生,扶额有气无力地道:“皇上,脑子受伤确实凶险,主要是看不见摸不着,天底下除了神仙,无人能治。我现在晕得很,需要清净歇息。”
元明帝亦清楚伤到脑子的凶险,故而才惊惧不安。他忙吩咐张善,“快快,伺候慧淑妃歇息!”他朝临窗的坐榻指去,”铺上软和的厚褥子,你亲自去!”
江舲愣了下,赶紧道:“皇上,阿瓒阿琅醒来后见不到我会害怕,繁英阁就几步路,我回去歇息就是。”
元明帝对谁都不放心,这时只信任江舲留在身边,如何肯让她回去。
想到萧允瑞萧允珏皆受了伤,余下的两个儿子不能再有任何闪失,当即道:“将阿瓒阿琅都带来琼华阁,你们随朕住在一起。”
江舲嘴张了张,干脆闭上了。
她生怕萧允瓒萧允琅出事,垂拱殿的确最为安全。她就受些苦,暂时度过眼前的难关。
张善领着几个内侍拿来被褥铺好,摆上屏风隔开。即便有朝臣太医等人进来,江舲在的话,亦不会被他们瞧见。
待江舲在榻上躺下,黄梁亲自前去繁英阁,将萧允瓒萧允琅一起带到了琼华阁。文涓阿箬她们都跟了过来,江舲不放心,前去安抚了几句,他们方在偏屋睡下。
一通折腾之后,江舲方才合上眼,黄梁带着卫大学士来了,她睡不着了,拉长耳朵偷听。
“皇上。”卫大学士上前请安,看到躺在龙床上脸色不好的元明帝,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心痛道:“皇上怎地伤得这般严重!”
元明帝让吴适山他们退下,叹了口气,道:“今夜之事,朕甚是痛心。此事甚是蹊跷,朕叫你来,是要你去彻查,丁无论是谁在背后捣鬼,你都无需隐瞒,朕自会处置。”
卫大学士惊骇莫名,他神色严肃起来,道:“皇上放心,臣定会竭尽全力,查个水落石出!”
元明帝道:“朕会交代丁尙,你去寻他,由他协理你。朕将此事,就拜托给你了。”
卫大学士退了出去,江舲心道元明帝虽对他不满,到紧要关头,最信任之人还是他。
看来,卫大学士严厉归严厉,忠心不容置疑。
当时吴适山曾说过朝堂关于立储的纷争,元明帝未将差使交给政事堂郑相他们,算是侧面在敲打了。
江舲又转念一想,元明帝未避开她,是真信任她,还是在试探?
在胡思乱想中,江舲体力不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元明帝痛得不时哼唧,寝宫不断有人进出,送药施针,她睡得很不安稳。
屋中弥漫着药味,夹杂着元明帝出恭后的臭味。江舲实在受不住,翻坐起身,眼前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黄梁差内侍取走恭桶,道:“皇上,赵嫔娘娘求见。”
“她来作甚?”元明帝如厕一动,痛得他冷汗直冒。本就烦躁不已,想着昨夜未见赵嫔来请安侍奉,顿时火冒三丈:“传她进来!”
江舲听到赵嫔,忙忍着难闻的气味,缩回被褥重新躺下。
黄梁领着赵嫔进来了,元明帝拉下脸,冷声道:“你来作甚?昨晚不见你身影,你的规矩,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去!亏你有脸称才情过人,实则沽名钓誉之辈罢了!朕看阿棠在你手上养着,怕是得被你养废了!”
江舲听得暗自呲牙,元明帝真如疯狗般,见谁都咬!
赵嫔脸色泛白,深深掐住手心,泪水在眼眸中打转,泫然欲滴地道:“皇上,臣妾有错,未曾来给皇上侍疾,不敢求皇上宽宥。只臣妾有难言之隐。”
说到这里,赵嫔咬了咬唇,朝立在周围的黄梁他们看去,目光在屏风上略作停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元明帝眯了眯眼,挥手让黄梁他们退下,问道:“你有何难言之隐?”
赵嫔道:“皇上,臣妾昨夜亲眼所见一事,惊吓过度,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连侍疾之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元明帝哪有耐心听她东拉西扯,沉声道:“究竟何事,速速道来!”
赵嫔深吸一口气,摆出豁出去的架势,道:“皇上,臣妾见到慧淑妃趁着混乱,将大皇子推下了石阶!”
第90章
我草!
江舲情不自禁暗骂了句, 赵嫔的污蔑,太出乎她的预料,让她一下未能反应过来。
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赵嫔可否知晓冤枉了她,江舲无从得知。但她知道自己简直比窦娥都冤!
不过, 赵嫔估计不知她在当场,江舲克制住想要冲出去揍她的冲动, 躺在被褥里继续偷听。
元明帝亦震惊不已, 他下意识朝屏风看了一眼,沉下脸问道:“你说慧淑妃将阿瑞推下台阶, 除你之外,可还有人瞧见?”
“当时大家都慌不择路, 不见了月亮, 灯盏乱晃,臣妾不知其他人可有瞧见。臣妾正在往台阶下瞧,想寻到皇上在何处。谁曾想, 臣妾恰好看到慧淑妃伸出手一推, 大皇子滚落下石阶。慧淑妃身份尊贵, 此事太过重大, 臣妾吓得腿软, 差点也摔了下去。”
赵嫔说到这里, 轻抚着胸脯,身子战栗着, 依然惶恐不安。她上前一步, 急切地道:“事关大皇子,皇室血脉,臣妾昨夜坐立难安, 再不敢瞒着,一早便来告诉皇上。”
元明帝呆在那里,脑子混乱不堪,一股莫名地怒意从心底腾地而起,厉声道:“赵婉滢,只凭着你的一家之言,污蔑慧淑妃,该当何罪!”
赵嫔浑身一僵,定定站在那里,眼中噙着的泪,终是夺眶而出。
“皇上”
赵嫔哀哀切切哭喊了起来,“皇上,臣妾与慧淑妃无冤无仇,为何要污蔑她……”
“对啊,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污蔑我?”江舲强忍着晕眩,慢慢坐起身,打断赵嫔的话。
赵嫔悚然一惊,转头朝屏风看去。她知晓江舲被元明帝宣到垂拱殿,先前进屋时,已经四下打量过,元明帝也让其他的人都退了出去。
她料想不到,江舲居然与元明帝歇在一处,元明帝对她竟信任宠爱至此!
江舲从屏风后慢慢走了出来,苍白疲惫的脸,走路都极为吃力,晃悠着走到赵嫔面前站定。
“瞧我真是晕了头,赵嫔与我不算无冤无仇。”江舲抬手捂头,佯装自责地道:“以前赵嫔想要抚育阿琅,皇上不允,赵嫔便因此恨上了我。现在趁机污蔑我,我要是出了事,阿琅自归了你抚育,连着阿瓒也说不定被你夺了去。”
赵嫔目光在江舲额头上停住,她瞳孔猛缩了下,很快就镇定下来,屈膝盈盈施礼:“慧淑妃,当时四皇子让慧淑妃抚育,是皇上的旨意,我岂敢抗旨不尊,慧淑妃何苦拿来讥讽我。”
江舲当是趁机反击,她摸不清赵嫔的用意,拿着她们曾经少有打过的交道来说事。
赵嫔面不改色,沉着地道:“慧淑妃既然在,正好省了事,我就不算在背后说三道四。我只照实道出所见之事,皇上可否相信,慧淑妃如何恨我,打算报复处置,我都认了。”
“呵呵!”
江舲冷笑一声,抬手缓缓鼓起掌来,“赵嫔,其实,你莫要灰心,你还是算得上才女。瞧你这反应,这番话说得,真真是让人佩服。”
先前元明帝骂她的话,被江舲悉数听了去。她此刻仿佛被剥掉了衣衫,赤身站在元明帝与江舲面前,供他们嘲讽取乐。
赵嫔脸色冰冷泛白,屈辱,愤怒,恨意,在胸口翻滚,眼眸几近赤红。
“你真是好不要脸,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摆出一副凛然的模样来。”
江舲一瞬不瞬盯着她,嘴角讥讽上扬,“你嘴皮子一张,称我推了大皇子。皇上不信你的谗言,恰好我也在,你见得不了逞,不敢改口太快,马上含糊其辞,显得你很正直,所言皆为事实。皇上不信,皆是因为偏颇我。”
赵嫔死死咬着唇,楚楚可怜地道:“我并无此意,慧淑妃要这般想,我百口莫辩。”
“皇上,事关重大,我不能被这般污蔑了。”
江舲不再搭理赵嫔,对元明帝道:“我一向坦荡,事无不可对人言。免得皇上心生怀疑,还是要早些说清楚比较好。既然与大皇子有关,不如请人去看看大皇子可有醒来,他可否记得当时的情形,还有林贵妃,她也应该知道此事。”
元明帝本能地对赵嫔的告密感到盛怒,因着他唯一信任之人便是江舲,若她真对大皇子动手,偌大的后宫,他便成了孤家寡人。
何况,还有萧允瓒萧允琅两人,元明帝无论如何,都不愿见到江舲出事。
另一边,事关长子萧允瑞,想到他的受伤,元明帝心情低落下去,唤来黄梁吩咐道:“你去瞧瞧阿瑞林贵妃如何了,若是醒来,问问阿瑞昨晚的情形,让林贵妃来见朕。”
黄梁赶紧出去了,江舲说了这番话,早已虚弱不堪。她去锦凳上坐下,撑着凭几喘息。
“身子可是不舒服?”元明帝见江舲精神恹恹,忍不住关心地道:“让吴适山来给你诊治吧,可强撑不得。”
江舲夜里歇不好,早起蓬头垢面,不曾洗漱,更是粒米未进。想着要面临的大战,江舲斜了眼杵在屋中央难堪的赵嫔,眼中冷意闪过,故意道:“皇上,我先不吃药,用了早膳再说。皇上也要用膳,吃饱之后身子才恢复得快。”
元明帝早已折腾得精疲力竭,此刻也觉着肚皮空荡荡,道:“行,朕依了你,先用膳再说。”
内侍宫女忙碌起来,捧着帕子热水进屋,伺候元明帝与江舲擦拭漱口。
“你还立在这里作甚,退下!”元明帝将帕子扔向内侍,看到还直愣愣站在那里的赵嫔,不悦地皱眉。
赵嫔垂下眼眸,屈膝施礼告退,一言不发去外间候着。
两人默默用起早膳,江舲肚皮填得八分饱,吃了半盏热茶,精力勉强恢复了几分。
黄梁进屋回话道:“皇上,大皇子还未醒转。贵妃娘娘伤得重,听到皇上宣召,坐着软轿来了,皇上可要宣贵妃娘娘进来?”
元明帝放下茶盏,道:“将赵嫔一并叫进来。”
黄梁出去领着两人进屋,林贵妃左侧手臂耷拉着,倒在谢嬷嬷身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是慢。
元明帝神色怔怔看着她,心中又变得难受起来。一夜之间,后宫受伤无数。出这么大的事,想要瞒住已不成,肯定早已传遍京城。皇家脸面荡然无存,在史书上都会记下一笔。
“坐着说话吧。”元明帝滋味复杂地道。
黄梁领着人搬进来圈椅,林贵妃谢恩之后,缓慢坐了下来。她似乎提不起劲,苦笑一声,虚弱无力地道:“皇上,臣妾坐得不端正,请皇上恕臣妾不敬。”
元明帝抬了抬手,让黄梁等人退下,问道:“可有诊治过,阿瑞情形究竟如何了?”
林贵妃垂下眼帘,掩去了眼底的伤心,苦涩道:“阿瑞不见起色,臣妾左肩伤得厉害,以后只怕要废了。”
元明帝心里同样不好受,沉默半晌,道:“朕找你来,是因先前赵嫔称,慧淑妃将阿瑞推下了石阶。”
林贵妃愣住,抬眼看向江舲,蜡黄的脸上,神情茫然而不解。
“贵妃娘娘。”江舲朝她欠身,指着自己的额头,无奈地道:“当时我被赵德妃冲得撞上城墙,差点晕过去,到现在依旧晕着。大皇子昏迷不醒,应当是伤到了脑子,贵妃娘娘也受了伤,应该清楚受伤之人,尤其是伤到脑子之人,哪还有力气将推人下石阶,动作还疾如闪电。”
林贵妃没有说话,赵嫔端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吭。她看似镇定,搭在身前的手,手背青筋狰狞。
江舲继续道:“我坦坦荡荡,于心无愧。怕贵妃娘娘误会,干脆请贵妃娘娘前来,大家坐在一起说清楚比较好。免得贵妃娘娘受到赵嫔挑拨,找错了行凶之人。”
林贵妃不胜体力靠在扶手上,她未回答江舲的话,而是看向赵嫔,道:“你都瞧见了?”
赵嫔忙点头,急切地道:“我亲眼目睹,贵妃娘娘要是不信,可待大皇子醒来之后,事情真相自水落石出。”
“赵嫔,你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真相!假如我真是十恶不赦,心狠手辣的歹毒之徒。事情发生在京城,我远在外地州府,难道我会仙术,飞来京城犯事?这跟我受了伤,无法做出你所言之举动,是一样的道理。这般浅显的比方,你还不认,始终指着是我,除非——”
江舲停顿了下,朝着赵嫔嘲讽地笑了,“你在行一石二鸟之计,将大皇子推下石阶之人,而是你!”
赵嫔脸色煞白,再也坐不住,拔高声音反驳道:“不是我!慧淑妃这是要含血喷人,反咬一口了!”
“赵嫔既然看到了我,我难道不能看到赵嫔?”
江舲望着赵嫔,视线从她到林贵妃,最后落到元明帝身上:“你瞧别人的时候,别人也在瞧你,就如现在这样。你看到我推大皇子下去,我难道会看不到你?我会蠢到当着你的面害大皇子?何况,我始终觉得,赵嫔既然称看到我害了大皇子,却不去告诉林贵妃,而是来告诉皇上,无论从哪一点,都说不过去。赵嫔是怕见到林贵妃,被瞧出端倪,还是迫不及待见到我死?”
元明帝沉下脸,怀疑地道:“赵嫔,慧淑妃说得甚有道理,你有何解释?”
赵嫔面无人色,红着眼道:“皇上偏心,只信慧淑妃所言,臣妾的话,皇上皆当做谎言。臣妾是被吓着了,林贵妃与大皇子受了伤,我再去告诉林贵妃,她肯定无法安心养伤。皇上是我们后宫姐妹,天下人的天,我当会来回禀皇上,让皇上主持公道。”
林贵妃顿了顿,静静道:“阿瑞曾来过片刻。”
屋中大家皆一愣,元明帝神色着急起来,道:“阿瑞醒过,他如何说”
林贵妃道:“阿瑞也不算得醒,他像是在做噩梦一般,惊惧喊着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推阿瑞的人,我想是柳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