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贵妃指认柳贤妃才是推萧允瑞的凶手, 情形突转,屋内几人都怔住,反应各异。
元明帝脸色难看至极, 眼见毫无干系的柳贤妃被牵扯进来,证明江舲无辜的同时, 证实了赵嫔居心叵测,柳贤妃深藏不露的心机。
赵德妃曾哭诉过, 萧允珏好端端摔倒, 是被人算计陷害。若赵德妃所言为真,还有心肠歹毒之人未被发现。
他的后宫, 真真是鬼魅横行!
赵嫔脸色煞白,再也坐不坐, 她尖声叫起来, “贵妃娘娘,我亲眼所见是慧淑妃,是慧淑妃推了大皇子, 贵妃娘娘, 大皇子脑子受了伤, 可能糊涂了, 贵妃娘娘, 你莫要相信啊!”
林贵妃垂眸不语, 江舲深深皱起了眉,赵嫔明显乱了阵脚, 对着强弩之末, 她也不打算理会。
江舲听得皱眉,不知为何,对林贵妃的话, 她本能地怀疑。
在赵嫔冤枉她之前,林贵妃要是指是柳贤妃,她反倒可能相信。
毕竟,结合以前发生的林林总总,柳贤妃每次都置身事外,看似无辜,却搅动得后宫大乱。
方司灯之死时,林贵妃就差没直接挑明,柳贤妃才是主使。
江舲没有证据,林贵妃也没找到,此事不了了之。
如今往事再度重现,林贵妃与赵德妃被无形的大手推到一起,杀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江舲以为,林贵妃的话,只是为了拉柳贤妃下水。萧允瑞萧允珏受伤已是事实,柳贤妃要是一直站干岸看着,她永远不会抓到把柄。只有把她拉下水,正面相对,她才有可能露出破绽。
至于推萧允瑞真正的凶手,林贵妃心中大致有数。借着眼前大好的机会,用来对付柳贤妃,再收拾起来也简单容易。
何况,赵嫔跳出来,以林贵妃的聪明,岂能随便相信。借萧允瑞之口指出是柳贤妃,赵嫔就会倒大霉,顺手收拾了她。
江舲暗自感慨不已,林贵妃在此时时刻,还这般冷静克制。尤其当时赵德妃冲下来时,林贵妃的果决与反应之迅速,大胤估计没几人能做到。
赵德妃亦不遑多让,萧允珏滚下石阶时,她赌上自己的性命去做还击。当时赵德妃来不及去深思究竟谁是凶手,但她这一撞,江舲与林贵妃都没逃脱,她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思及此,江舲不禁一愣。如此看来,萧允珏的摔倒,定与萧允瑞脱不了干系。
不知为何,江舲总是莫名不安。
照着常理,林贵妃顺着赵嫔的话。指认江舲才是上上策。
比起柳贤妃,江舲育有萧允瓒,还抚育着萧允琅,是争夺大位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元明帝太阳穴鼓跳起来,青筋直冒。他喘息着,眼神怨毒盯着赵嫔,口不择言骂道:“贱妇!你闭嘴!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果真是赵氏破落户出身,骨子里就下贱!”
赵嫔一动不动坐着,睁大眼睛定定望着元明帝。片刻后,她僵直地往前栽倒,“咚”地一声巨响,摔倒在地。
竟生生气晕了过去!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元明帝被惊了跳,旋即就厌恶地皱起眉,喊道:“黄梁!”
黄梁疾步跑进屋,元明帝指着地上的赵嫔,毫不留情道:“拖出去!”
看到地上人事不省的赵嫔,黄梁吃了一惊,他赶紧唤来张善,两人搀扶起赵嫔往外走。
“送到皇庙去!”
元明帝神色狠厉,眸中恨意闪烁,不知是生气赵嫔,还是气其他:“赵嫔得了急症,薨逝了!嬷嬷好生看顾好二公主,要是出半点差错,朕诛了他们九族!传柳贤妃来!”
黄梁张善对视一眼,连声应下,连大气都不敢出,半拖半搀扶着赵嫔飞快退下。
林贵妃脸色本就不好,侧身倚靠在圈椅里,看不出任何异样。
江舲怔怔看着眼前的变故,手心冰凉,后背一阵发寒。
先前她以为,林贵妃顺手收拾赵嫔,至少要待柳贤妃之后。
没曾想,林贵妃只淡淡几句话,手起刀落解决了赵嫔。
江舲来不及多想,柳贤妃随着内侍进了屋,她霎时全神贯注,掐着虎口让自己保持清醒。
柳贤妃上前见礼,她仿佛不知被传来面圣的缘由,关切地道:“皇上的龙体可好了些?先前臣妾准备来侍疾,恐扰了皇上歇息,打算过一阵再来。”
元明帝脸色阴沉不定,并未回答柳贤妃的话,开口便是厉声训斥道:“柳贤妃,你好歹毒的心,竟然将阿瑞推下了石阶!”
柳贤妃神情讶然,惊呼道:“什么,臣妾推了大皇子?”
“阿瑞亲口指出是你,你还不承认!”元明帝脸色阴沉,冷笑连连,“不是你,还会有谁!”
柳贤妃道了声奇怪,她不见惊慌,沉着冷静地道:“皇上,臣妾真没有推大皇子,亦不知是谁推了大皇子。”
当时能推萧允瑞的就那么几人,柳贤妃并未因洗清自己,对其他人有任何的意有所指。
就凭着这一点,与赵嫔高低立现,元明帝默默对她高看了几分。
“臣妾这些年身子不好,药不离身,只一心一意抚育大公主。臣妾与大皇子,林贵妃,后宫中的所有姐妹都无冤无仇,臣妾真是……”
柳贤妃哽咽了下,眸中泪光一闪而过,苦涩地道:“臣妾忍着病痛,尽力活着,只不过想着待大公主长大,给她寻个好驸马,看着她出嫁。臣妾连这点盼头,都成了奢望么?”
元明帝不由得想起柳贤妃夭折的儿子,跟着黯然神伤。他神色缓和下来,对林贵妃道:“阿瑞似醒非醒,兴许是在说胡话。此事甚是要紧,不可胡乱指责。”
林贵妃侧过头,捂着嘴咳嗽起来,她一咳,牵扯到左侧肩膀,眼泪顿时呛出。待平息下来,林贵妃随意擦拭掉眼泪,嘴唇与脸皆惨白如纸。
“你别急,怎地又咳嗽了!”元明帝眉心拧成一条线,顿了下,道:“还是先传太医来给你诊治吧。”
“皇上,臣妾能撑住,只屋中干燥,臣妾喉咙有些难受。皇上身上也有伤,臣妾想着要早些将此事说清楚,皇上也能早点歇着。”林贵妃缓慢地说着,端起茶盏抿了口水润喉。
施针之后,元明帝身上的痛缓解了些,终究是不舒服。一大早便事情不断,元明帝凭着一股怒意在强撑着。阿林贵妃的体贴都,让元明帝很是受用,他目露赞赏,道:“柳贤妃的话,你可听到了?”
林贵妃应了元明帝一声,对柳贤妃道:“柳贤妃,你可否无辜,其实你最清楚。你以为死无对证,这句话也对,阿瑞不知可否再醒来,仅凭着他惊惧的几句话,无法证实是你。”
柳贤妃欠身下去,神情真挚,喟叹道:“我也是做过母亲,正在做母亲之人,能体会贵妃娘娘的伤心愤怒。贵妃娘娘如何怀疑,我都不会放在心上。贵妃娘娘还是好生养伤,莫要多操心,大皇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很快醒转过来。”
林贵妃道:“多谢柳贤妃的体谅。”她客客气气说着,对元明帝道:“皇上,待阿瑞醒来之后,让阿瑞亲口说吧。”
元明帝松了口气,于他来说,后宫太太平平不出事最好不过,当即应了。
江舲以为的大战,几句话就散了。她惊诧之外,始终浑身紧绷,怎样都无法松弛下来。
“朕累了,你也去歇一会吧。”元明帝靠在床头,神色疲惫对江舲说道。
江舲回到屏风后躺下,明明累到极点,却睡不着。
在江舲看来,柳贤妃明明有许多回击林贵妃之处。比如萧允珏的摔倒,以柳贤妃的聪明,肯定会猜到萧允瑞身上。无论真假,柳贤妃都可以拿来攻讦林贵妃。
元明帝本疑神疑鬼,若萧允瑞令萧允珏摔倒,累及元明帝。哪怕最后证实柳贤妃对萧允瑞动手,元明帝对她的怒意也会轻一些。
林贵妃早已明白,柳贤妃没那么好对付,她看似毫无准备,仅有萧允瑞脑子糊涂时的几句话而已。
江舲心想着,要是换做她,哪怕是来到寝宫之后,仓促之间才想到拉柳贤妃下水。
招式不怕老,后宫嫔妃死穴便是皇子,江舲会借口柳贤妃儿子夭折,她心里扭曲,见不得其他皇子们,伺机对萧允瑞下了毒手。
江舲想得眼前阵阵眩晕,怎样都想不透,摸不到两人的心思用意。
“娘娘快躺着。”谢嬷嬷搀扶着林贵妃进屋,绣云帮着忙,在她身后摆好软垫,倒了盏红枣汤奉上。
林贵妃靠在软垫上,吃了几口红枣汤,待松缓了些,问道:“阿瑞情形如何了?”
绣云留在萧允瑞身边伺候,自他滚下石阶后,便一直昏迷着。闻言,绣云神色黯然,道:“娘娘,大皇子还是那样。吴太医正来施过针,说是大皇子反应微弱,要是,要是……”她吞吞吐吐起来,不敢再说下去。
“要是醒不来,阿瑞就死了。”林贵妃接了绣云的话说了下去,她神色平静,似乎不见悲伤。
谢嬷嬷却听得鼻子一酸,林贵妃并非铁石心肠,她生为母亲,心里比谁都痛。她惯常冷静自持,是在提前做好准备,好面对萧允瑞再也醒不来的事实。
“究竟是谁害了大皇子,娘娘可曾知晓?”绣云愤愤问道。
林贵妃还未回答,谢嬷嬷便生气地道:“奴婢认为,不是慧淑妃,就是柳贤妃。”
“不是她们。”林贵妃轻声否定了。
见谢嬷嬷一脸不解,林贵妃呼出口气,道:“我亲眼看到慧淑妃被赵德妃撞上城墙,脑子伤得不轻,她没那么快反应过来。柳贤妃没必要动手,只管看着我与赵德妃就可。赵德妃已经先去见过皇上,她应当是向皇上赔罪,指出萧允珏摔倒之事有蹊跷,让皇上去查清楚。皇上不一定查得清楚,赵德妃会死死咬住阿瑞不放。现在赵德妃没动静,是见到阿瑞也受了重伤,她点到即止,先顾着萧允珏要紧。”
绣云脸色变了,呐呐道:“既然不是柳贤妃慧淑妃,难道是赵嫔?”
“九成都是她。”林贵妃无比懊悔,她要缓好一阵,才晦涩地道:“先前我去琼华阁,听到赵嫔说是慧淑妃时,才想到是她。赵嫔太急了,她恨皇上,巴不得皇上断子绝孙。要是慧淑妃牵连进去,萧允瓒萧允珏还小,没了亲娘护着,在后宫平安长大就难了。再不济,赵嫔可能养育萧允琅,最后还是得偿所愿。”
绣云气得咬牙切齿,恨道:“赵嫔害了大皇子,一定不能放过她!”
林贵妃简明扼要提了元明帝对赵嫔的惩处,“她太蠢了些,掀不起什么风浪。慧淑妃被皇上召到寝宫去侍疾,连萧允瓒萧允珏一起叫了去,她还妄想靠着几句话,能对付他们母子。”
绣云气消了些,谢嬷嬷骂道:“活该!赵嫔就该死!亏娘娘待她一片好意,她养不熟,如毒蛇一样,反咬了娘娘一口。”
“嬷嬷,不要说这些气话。我与赵嫔没什么大恩,她投靠我,是权宜之计,想要借我的手对付赵德妃。我就是放松了警惕,看走了眼,让她得了逞。”
林贵妃合上双眸,轻声呢喃道:“最最危险之人,她如今毫发无伤。绝不能让她就这么逍遥自在,坐收渔人之利。我已在明面上点了她,她再难与以前那样沉住气。再看到慧淑妃住进了寝宫,她怕夜长梦多,定会坐不住了。嬷嬷,绣云,你们守着阿瑞,我要歇一歇,必须要歇一歇了……”
谢嬷嬷听得一头雾水,绣云却听明白了。
林贵妃要用江舲与她的两个皇子为诱饵,引柳贤妃动手!
第92章
月亮逐渐西斜, 月色朦胧,在寒冷的夜里格外凄清。
柳贤妃伫立在樱花树下,微微仰起头张望, 良久无言。
过了立春时节,往年天气暖和时, 树枝已悄然绽放新芽,今岁依然光秃秃。
袁长生立在阴影中, 凝眸望过去。柳贤妃仿佛与日渐暗沉的夜色融为一体。
柳贤妃身子不好, 夜里睡得不甚安稳,常在书房枯坐, 或者写字到天明。
今夜的柳贤妃与往常不同,袁长生莫名想起先帝下旨赐婚时, 她立在桂花树下的身影。她的神色平静, 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袁长生肯定她在哭,那股悲怆,撕心裂肺地难受。这些年过去, 每每一回想, 皆会无法抑制心头剧痛。
他犹记得, 那时将将入秋, 桂花树上缀满了米粒大小的金桂。待再过数日, 便会花香满园。
柳贤妃没等到桂花开, 过了两日,一顶小轿将她进了潜邸。
袁长生喉咙阵阵发紧, 低低道:“更深露重, 娘娘回去去歇着吧,仔细受寒。”
柳贤妃沉默不语,过了片刻, 道:“赵嫔被送到皇庙,我去了垂拱殿。”
袁长生已知此事,宋宫正领了送走赵嫔的差使,遇到他时提了几句。林贵妃与柳贤妃去垂拱殿,他亦知晓,柳贤妃与林贵妃皆平安回了宫,不见任何异常。
如今柳贤妃提起来,袁长生略一思索,浑身一震道:“娘娘,宋宫正做得机密,不许任何人声张,她亲自送了赵嫔出宫。我估摸着,赵嫔只怕活不长。”
“林贵妃称大皇子称的名字,是我动手害了他。我压根没动过手,大皇子也没醒来过。赵嫔算是后宫老人,又养育了二公主,引得皇上盛怒,将她悄然送进皇庙,此事非同小可。”
柳贤妃眉毛微蹙,缓慢在樱花树下来回踱步。既是在回答袁长生的话,又是在顺着一桩桩事,仔细地掰开了来思索。
“当时慧淑妃在我们前面,按理说,最有可能推大皇子的人,应当是她。只慧淑妃被赵德妃撞得伤了脑子,她本反应不算机警,要他去推大皇子,着实为难她了些。赵嫔急吼吼前去垂拱殿寻皇上,此行的目的,就在慧淑妃身上。我猜她是要将大皇子摔下去之事,退到慧淑妃身上,皇上才将林贵妃叫了去。”
袁长生想起太医院那边的动静,道:“林贵妃伤得极重,一直守着大皇子。太医院的太医一直在大皇子二皇子寝宫,二皇子倒清醒,就是痛得厉害。大皇子那边从未有动静,我以为,大皇子要是醒来,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方剂,应当有所不同,会差人去太医院取药。”
他抬眸看向柳贤妃,眸中浮起惊讶,“娘娘不曾动手,慧淑妃动不了手,只能是赵嫔了。林贵妃定清楚赵嫔才是真凶,她将此事安在娘娘身上,一箭双雕。林贵妃是极为聪明之人,若无十足的把握,断不会贸然行动。娘娘。林贵妃她想要作甚?”
“她欲作甚?”柳贤妃轻笑了声,声音若寒冰。
“林玉璧这是在提点我呢,萧允瑞大约是凶多吉少,她正式与我撕破脸皮,不死不休了!”
若真是如此,柳贤妃无需对付林贵妃。空有份位的贵妃娘娘,,甚至不如得宠的小才人。
袁长生急道:“娘娘,千万莫要轻举妄动啊!林贵妃发了疯,娘娘不可陪着她疯。”
柳贤妃默然不语,半晌后,她方轻喟一声,幽幽叹息道:“今年春来迟了。”
袁长生顿住,心头涌起一阵凄怆,让他几近哽咽,“元宵方过,且不急。”
“如何能不急呢?”柳贤妃轻抚自己的脸,自怜自艾道:“春去冬来,一年复一年,岁岁朝朝无穷尽。我最不喜冬夜,仿若永不见亮光。”
袁长生背光立着,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柳贤妃无需细看,见他受伤的左手不知不觉垂落身旁,似乎忘了痛,便知他此刻的自责。
“我非是在抱怨。”柳贤妃轻声解释了句,像是在宽慰他,又像是在自嘲:“是我没出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算无遗策。可惜,我用尽全力步步为营,终是走得极为艰难。”
袁长生缓缓抬起头,道:“娘娘,是我没用。我不怕死,就怕娘娘出事。我本笨拙,比不过娘娘,不敢能替娘娘出谋划策,只娘娘定要小心才好。”
“小心翼翼了这些年,有何用呢?”柳贤妃凄然地一笑,她的眼眸极为明亮,这时蒙了一层灰,苦涩得令人心痛。
“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柳贤妃捂住胸口,她那里总是压着一块石头,憋得透不过气。
她不喜寒冬,不喜长得见不到光的黑暗,更不喜每到冬日时,总是病恹恹。
犹记得在娘家时,哥哥们的君子六艺都比不过她。遑论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哥哥们皆不是她的对手。
柳贤妃最恨的是,她的魂魄,被困在了这座阴暗扭曲的重重宫城,被困在日渐枯萎,苍老的躯体里。
“阿棠聪慧灵动,比起那几个废物,强上十倍百倍。可惜,那几个蠢货是男儿身。”
柳贤妃的眉目渐渐变得狠厉起来,眸中迸发出强烈的厌恶恨意,一甩衣袖,道:“林玉璧机关算尽,却养出一个狠毒有余,手段不足的无能之物。赵清滢心气手腕皆一等一的强,她与林玉璧一样,把他那肥硕的平庸之辈当做宝。江舲慈悲倒是慈悲了,只是可笑至极。她在这后宫做菩萨,机灵倒是机灵,只迟钝了些,比林玉璧赵清莹差之远矣。她所依仗的天,方是天大的滑稽。”
她的眼神茫然起来,迷惑而不解:“身为帝王,如何能蠢到如此的地步,自大到如此的地步?我每每听他说话,犹如身上爬满了脏污,黏腻的虫蚁,一遍一遍清洗,依然会觉得难受至极。”
袁长生僵站在那里,柳贤妃日渐苍老憔悴,在深宫熬着。她熬不下去了,与林贵妃一样,早已发了疯。
“无论林玉璧是何居心,我都不惧。眼下也等不得,江舲搬进了垂拱殿,不可等到她翅膀真正硬了。阿棠马上要说亲,她也等不得。”
柳贤妃眼神逐渐恢复了平静,坚定豪迈地道:“成王败寇,生死何惧!”
*
过了两日,江舲能确定,她的脑袋无甚大碍。只她始终头晕目眩,成日提不起精神。
无他,施针之后,元明帝能安静片刻。没多时之后,元明帝就呻吟着喊痛。在他安静时,还要批阅折子,黄相等重臣来请安,回禀朝堂政事。
江舲还要操心萧允瓒萧允瑞,片刻不得安宁。她想要搬到偏屋去住,元明帝一听便大怒,无论如何都不许她离开。
无法,江舲只能尽量让自己舒服些。元明帝身上的衣衫被褥勤更换,屋内的香炉全部搬走,开窗棂透气。
这天午后,吴适山给元明帝施完针,他身上的痛消了些,沉沉睡了过去。萧允瓒萧允瑞也睡了,江舲总算能歇息一会,到屋外廊檐下透气。
天气昏暗,云仿若悬在头顶。江舲伸出手去,感到一阵湿润,道:“只怕要下雨了。”
吴适山交代完黄梁方症以及抓药煎药的事,走来与江舲见礼告别。江舲颔首回礼,道:“大皇子二皇子,贵妃娘娘与德妃娘娘可有好转些?”
“二皇子伤得重,右侧脸上的伤,恐会留下疤。右腿也有麻烦,待骨伤愈合,走动时方能得知可会如常。贵妃娘娘肩膀伤得比皇上还要重,疼得甚是厉害。即便养好无碍,刮风下雨时依然会难受。德妃娘娘的情形,大致与贵妃娘娘差不离,每天都疼得很。”
吴适山先说了三人的情形,至于萧允瑞,他神情变得沉重起来,道:“昏迷这般久,滴水未进。要是能醒来,估计会挺过去。要是再昏迷下去,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江舲对萧允瑞的伤势早有所预料,他真重伤到脑子,华佗也救不活他。
萧允瑞小小年纪就残忍阴狠,眼下以杀虐猫狗取乐,待他手握重权时,便会杀人取乐。在大胤身为王孙贵人,蝼蚁之命罢了,不值得一提。
“唉!”江舲假模假样地叹息了声,只不知,林贵妃会是何种反应。
自从上次林贵妃与柳贤妃之事后,江舲的一颗心,总是晃悠悠没底。郑相等朝臣前来见元明帝,她都暗戳戳躲到屏风后偷听。可惜,卫大学士他们未查出任何的端倪,萧允珏倒是喊着被萧允瑞推下了台阶。
如今萧允瑞尙且在昏迷之中,他要咬着不放,一是不顾手足之情,二总要让萧允瑞醒来之后,听他如何辩解。
赵德妃是何等聪明之人,萧允珏叫唤过一次之后,他便再也不提,免得最后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江舲问道:“朝堂京城可有什么动静?”
吴适山飞快四下看去,压低声音道:“赵舜上次惹了事,被勒令在府中不得出门,过年时方出来走动。赵舜与二皇子最喜去瓦肆,每每前去皆前呼后拥,身边围着一群陪客。京城聪明点的人家,都绝不多谈,闭门不出,赵舜也足不出户了。倒是瓦肆铺子那些人赚不到银子,还有那群等着吃喝的陪客,想着法子去找赵舜。那赵舜在府中无聊,几杯马尿喝了,什么话都吐露了出去。瓦肆那边传得五花八门,荒诞离奇。大致皆离不了兄弟争大位,兵刃相向。”
百姓虽是八卦胡说八道,猜测得倒八九不离十。江舲不禁轻晒,赵府还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任由赵德妃再厉害,也经不起赵氏拖后腿。
毕竟大胤讲究礼仪孝道,争大位杀红眼,断不会杀得世人皆知,以示皇位得来正统。
“林氏那边呢?”江舲问道。
吴适山摇摇头,道:“林氏无甚动静,对此三缄其口,只暗中在民间遍寻神医。”
林氏一族手段高明,三缄其口与遍寻神医,足令赵德妃头疼。
江舲正欲再问柳贤妃那边的情形时,太医院的孙太医匆匆跑了来。寒冷的天气,孙太医不顾规矩,跑得一头的汗。吴适山神色微凛,江舲亦一愣,见宫人要上前拦,忙摆了摆手,“让他过来。”
宫人退下,孙太医一口气跑上前,朝江舲飞快见礼,着急地拉着吴适山,道:“吴太医正,大皇子那边请你过去,要赶快!”
吴适山来不及多言,跟着孙太医慌忙离开。
江舲凝神沉思,定是萧允瑞命在旦夕了。她忙转身回屋去午歇。若再耽搁,她又无法安歇。
果然,江舲睡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黄梁进屋来,将睡梦中的元明帝唤醒:“皇上,大皇子薨了!”
第93章
元明帝睡眼松醒, 他一时不曾反应过来,茫然道:“你在说甚?”
黄梁冷汗津津,身子几乎快弯成虾米, 硬着头皮重复了遍,抬手去抹眼睛, 转瞬间就红了眼:“皇上,大皇子仙去了, 尘缘已尽, 皇上要保重龙体啊!”
元明帝躺在那里,目光定定望着帐顶, 受伤后凹陷蜡黄的脸,此时一片灰败。
悲痛袭来, 元明帝难受得禁不住哀嚎道:“阿瑞啊!朕的阿瑞啊!”
黄梁陪着垂泪, 转瞬间屋中哭成一团。江舲躺不下去了,撑着起身下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本要装作懵懂问声出了何事, 元明帝看到她, 立刻朝她伤心欲绝地道:“阿瑞薨了, 你快搀朕去见阿瑞!”
江舲差点被元明帝便宜、无用的帝王亲情逗笑了, 他真有如他表现出的那般心疼, 当时他便不会自私凉薄地占着轮值太医, 不管萧允瑞萧允珏他们也受了伤,等着太医诊治。
“皇上身上有伤, 不得动弹。若因着不舍大皇子, 再次受伤的话,大皇子岂能安心走啊!”
江舲不想再睡在坐榻上侍疾,只能虚情假意地劝导, “黄大伴,快去打水进来,伺候皇上更洗。”
黄梁如释重负,忙出去安排了。元明帝难受极了,心疼极了,委屈极了,他撑着要坐起身,“朕偏生要去!不是你亲生,你就漠不关心,真真是让朕……”
元明帝见江舲阻拦,伤心顿时化为了怒火,冲着江舲一阵大吼。他一动,胸口伤腿牵扯着痛,他顿时骂不出来,呲牙裂嘴倒了回去,张大嘴喘粗气。
江舲冷眼看着元明帝疯狗般乱咬人,后悔不迭。她就不该劝他,让他去演天家父子亲!
内侍宫女捧着热水帕子进屋,拧了热帕子上前伺候。江舲一扭身,也前去梳洗。等她梳洗整齐,萧允瓒萧允琅起了身,蹬蹬瞪跑了来,喊道:“阿娘!”
江舲赶忙拉着两人出屋,这时擦洗干净的元明帝又不高兴了,冷着脸骂道:“嫡亲大哥薨逝,你们不见伤心,反倒还笑闹追逐!真真是无情无义,不顾手足之情的混账!”
萧允琅倏地一下躲在江舲身边,萧允瓒则一脸不解,问道:“阿娘,大哥薨逝,什么叫薨逝?”
江舲忍着气,温声解释道:“薨逝,便是人断了气,往生,去了另外的地方,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萧允瓒似懂非懂,他与萧允瑞不熟,听闻后并无任何反应。萧允琅探着小脑袋朝龙床看去,小声道:“阿娘,阿爹好可怕。”
江舲轻抚着他的脑袋,带着他与萧允瓒走了出屋,严肃地道:“大皇子薨逝,这是伤心的事,你们不得再顾着自己笑闹,可听到了?”
两人都怕江舲沉脸,当即乖巧地应了。江舲将萧允瑞薨逝之事告诉了文涓阿箬她们,“去给他们换一身素净的衣衫,好生看着。”
文涓阿箬忙带走两人去更衣,江舲回到卧房,元明帝气犹未消,脸一横便要训斥。
江舲已受够了元明帝的迁怒,径直打断了他:“皇上,大皇子薨逝之事方才得知,阿瓒阿琅垂髫小儿,何懂生死大事。皇上天威难测,阿瓒阿琅已经被吓得不轻,皇上要是再劈头盖脑一通骂,只怕阿瓒阿琅会害怕。外面快下雨了,天气寒冷,我担心阿瓒阿琅的身子会吃不消。”
元明帝被噎住,想到如今萧允珏卧床不起,膝下仅有的两个皇子,再容不得有丁点闪失。他那股怒意,瞬间就偃旗息鼓了,落寞地道:“我这心呐,难受得紧。”
萧允瑞尚未成亲开府,以他的年纪,可算做夭折,也可算做薨逝。夭折的皇子公主,同样会葬进皇陵,只丧仪规制,比起薨逝的皇子要简单。
元明帝早就应该下旨,如何操办萧允瑞的后事。江舲见他只顾着自怜自艾,着实懒得理会。
黄梁见状,硬着头皮上前请示:“皇上,大皇子的丧事要如何操持。”
元明帝听到丧事,心里又一痛。他强忍住悲伤,道:“传旨下去,追封大皇子萧允瑞为睿亲王,着礼部操办。”
黄梁忙去了,元明帝含泪看向江舲,难过地道:“林贵妃定伤心至极,你去阿瑞寝宫走一趟,帮忙看着些。”
江舲心想她肯定要去一趟,于是便应了,前去萧允瑞的寝宫。
寒冷的风刮着,牛毛细雨扑到脸上,犹如针扎一样。小黄门急着拆下元宵时悬挂着的各式灯笼,在上面蒙上白巾。一路走进去,内侍宫女嬷嬷们亦忙碌着,拆走过年过节时留下的喜庆装扮。他们皆小声交谈,哀戚的神情中,透出莫名的惊惶。
绣云走了出来,站在门前见礼,抬手打起门帘,恭敬地道:“慧淑妃娘娘请进。”
江舲颔首,不动声色打量着绣云。她的声音沙哑,眼睛红肿,眼底一圈青色,头上手上钗环尽退,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略显凌乱。
不过,她身上套着粗麻孝服,孝服平平整整。
粗麻容易皱,要平整的话,必须提前备着。看来,林贵妃对萧允瑞的结果,应该有所准备。
江舲淡淡收回视线,绣云领着她走向次间,道:“慧淑妃娘娘,娘娘不忍大皇子离去,先前只含了饭,迄今尚未收敛入棺椁,还在卧寝内的床上。”
“皇上已经着礼部操办了。”江舲心中滋味一时很是复杂,叹息一声道。
绣云微不可查松了口气,江舲走进次间,短短几日不见,待看到林贵妃,她几乎吓了一跳。
林贵妃形容枯槁,如石像般坐在榻上。白中透着灰的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紧贴在脸上,几乎脱了形。头发披散在肩头,乌青的秀发中,夹杂着银丝。
屋中只得谢嬷嬷一人,她与绣云差不多情形,垂泪侍奉左右。
江舲上前屈膝见礼,道:“贵妃娘娘请节哀。”
林贵妃愣愣抬起头,朝江舲看了来。江舲迎着她的目光,顿时浑身汗毛直竖。
那双眼睛深凹下去,平时沉着冷静的眼眸,晦暗不明,仿佛是密林前化不开的浓雾,在雾后,不知藏着何种情形。
“你来了。”林贵妃欠身回礼,声音沙哑。她朝谢嬷嬷伸出手,“这里人进进出出不方便,慧淑妃随我到偏屋书房去歇息。”
谢嬷嬷搀扶起林贵妃,绣云要上前帮忙,被林贵妃拦着了,“等下礼部的官员到来,你留下帮着招呼张罗。我就不见他们了。”
绣云忙退到一边,林贵妃整个身子都几乎依靠在谢嬷嬷身上,摇摇晃晃朝外走。
先前绣云还道萧允瑞未曾收敛,如今她一来,林贵妃便让秀云留下招呼礼部官员。
江舲心里一咯噔,林贵妃的伤心做不得假,她的灵敏与机警,即便在遭遇巨大的打击时,依然不改。
到了偏屋书房,林贵妃坐进书桌后的圈椅里,指着一侧的椅子道:“慧淑妃请坐。”
江舲坐了下来,谢嬷嬷奉了茶,退到门外立着了。
林贵妃端起吃了大半杯,她长长呼出口气,道:“慧淑妃身子也不好,难得你来,多谢你。”
江舲想了想,诚恳地劝道:“娘娘,眼下这个时候我劝你保重身子,估计都是虚话。毕竟我也是母亲。但我还是要多嘴说一句,娘娘的情形很不好,一定要好生歇息。”
林贵妃看了江舲一眼,颔首道:“多谢慧淑妃,我知道慧淑妃是好心,只阿瑞没了,我做不到。”
“皇上很是”江舲顿了下,继续说了下去,“皇上伤心欲绝,追封大皇子为睿亲王,着礼部官员操持丧事。”
林贵妃平静的面孔,终于一寸寸皲裂,眉眼戾气横生,“比起死后荣光,我还是盼阿瑞活着。”
江舲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道:“我也是这般想。娘娘,睿亲王遭逢不幸,推睿亲王之人迄今未知。娘娘聪慧,可猜到谁是凶手了?”
“无论谁是凶手,为了皇家脸面,此事都会是意外,不会对外声张。”
林贵妃嘴角浮起冷意,端起茶盏吃了几口,右手揉了揉眉心。放下手,眉心留下几道红色的印记,看来她已精力不济,竭力保持清醒。
“慧淑妃也是聪明人,知晓了谁是凶手。”
江舲微顿,她听到元明帝让卫大学士去查,便未深思,还有皇家脸面这一层。
看来,她虽在元明帝身边,知晓他的所有动作,反倒成了一叶蔽目。
江舲在迅速打定了主意,道:“因为我不曾动手,余下就那么几人,我就猜了猜,大致有了底。凶手定活不下去,贵妃娘娘算是替睿亲王报了仇。”
“报仇又如何,阿瑞已经活不过来了。”林贵妃淡然说着,到底悲痛,声音控制不住颤抖。
“娘娘可有想过以后的日子?”江舲沉吟了下,问道。
林贵妃缓缓看向江舲,目光沉沉,久久未做声。
江舲道:“娘娘只得睿亲王,为母者则刚。为了抚育睿亲王,娘娘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身为母亲,娘娘只恨不得替他去死。娘娘是林氏的人,始终牵挂着林氏一族。二皇子的情形很不好,德妃娘娘守着二皇子,与娘娘一样彻夜不眠不休。”
林贵妃眼睛微眯,目光锋利如刀盯着江舲:“慧淑妃身前有三皇子,又抚育着四皇子,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受到丁点的伤害,自是如万箭穿心一样疼。”
江舲不躲不闪,轻点头应了句我醒得,继续说了下去,“德妃娘娘称有人推了二皇子,娘娘聪慧,可知道是谁推了二皇子?”
林贵妃缓缓坐直了身子,右手紧拽着茶盏,手背青筋直冒:“慧淑妃,我的阿瑞没了,着实无力关心谁害了二皇子。”
江舲不紧不慢地道:“德妃娘娘关心,二皇子的腿,脸上的伤,以后大致是好不了了。”
一旦萧允珏的伤无法痊愈,基本就与储君无缘。储君的大位,自当落在了萧允瓒萧允琅身上。
赵德妃岂会善罢甘休,江舲有两个皇子,且与二皇子之事无关。
活着的萧允珏,比起已经去世的睿亲王,在元明帝心里,肯定要重要一些。
如此一算,赵德妃要对付,能对付之人,将会是谁?
萧允瑞已死,林氏一族却还在。比起破落户赵氏,林氏一族根基虽深厚,在对着帝王威严时,仍然毫无抵抗之力。
林贵妃紧握茶盏的手松开,道:“慧淑妃,你究竟意欲如何?”
第94章
萧允瑞尚未收敛, 恐遗骸腐坏,寝宫薰笼悉数熄灭,书房冰冷。
林贵妃直勾勾盯着江舲, 瘦骨嶙峋的脸,像极了捕食的猛兽。
江舲捧着茶盏暖手, 极力克制住紧张的情绪,淡然不语。她的意思足够明显, 以林贵妃的聪明, 何尝猜不到。
再转念一想,江舲便平静了下来。有朝一日, 她竟然也能挤入高手局!
对着林贵妃,江舲从不敢掉以轻心。从进寝宫大门起, 她就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从绣云的孝服, 到林贵妃的状态,江舲心里大致有了数。
林贵妃的出身,家族, 对她是助力, 同时也是羁绊。
萧允瑞对她虽重要, 可惜, 她连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敢!
林贵妃等待片刻, 见江舲不做声, 眼眶逐渐泛红,怒意翻滚。她放缓声音, 再次问道:“你打算作甚?”
“贵妃娘娘比我聪明。”江舲漫不经心回了句, 她眉毛微扬,不待林贵妃说话,反问道:“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贵妃娘娘, 为何指认了柳贤妃是凶手,临到末了,又轻描淡写揭了过去?”
林贵妃微愣,她垂下眼睑,浑身的凌厉,随之跟着退去。她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江舲打起太极。
“柳贤妃乃是一品嫔妃,仅凭着三言两语,皇上岂会相信。”
江舲并不理会,继续问道::“贵妃娘娘为何又会指是柳贤妃呢?”
林贵妃冷冷道:“慧淑妃何苦步步紧逼,当年我就与慧淑妃说过,灯烛司出事,林氏损失了灯油买卖,赵德妃想替赵氏赚些银子的打算落了空。得了好处的人,非柳贤妃,而是慧淑妃。慧淑妃心里清楚,当时你没这个本事,除此之外,就只有她了。”
“是啊,当时我没这个本事,贵妃娘娘却前来掰碎了说给我听。我没接这个茬,因为我接不起。再说,我既然得了好处,为何要去冲锋陷阵呢?”
江舲不见生气,感慨万分地道:“贵妃娘娘,我笨得很,比不得贵妃娘娘的七窍玲珑心。贵妃娘娘定在琢磨,我每每遇到麻烦,最终毫发无伤,还恩赏不断,升做了淑妃。宠妃罢了,皆仗着皇上的偏袒。这些也没错,皇上是偏袒了我一些。最重要之处,我没做过亏心事,始终坦坦荡荡。”
“这后宫,没做过亏心事的人多了,大多都在西北角的寝宫之中。”
林贵妃嗤笑一声,“慧淑妃莫非以为,每次都能躲过去?”
“我不惧,躲不过就躲不过吧。”江舲想都不想道。
看到林贵妃的情状,江舲瞬间就想得通透了。与其如惊弓之鸟,不如放手一搏。
有元明帝的“宠爱”,两个皇子傍身。她还须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其他的嫔妃们,连着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算在内,她们未免太胆大了些!
江舲面色如常,却添了几分傲然,“要是我都躲不过,大抵后宫就没几人能躲过了。”
林贵妃顿住,片刻后,勉强附和了句,“慧淑妃想得通透。”
思及此,江舲突然福至心灵,轻声道:“我已明白,林贵妃的用意了。”
她一直清楚柳贤妃野心勃勃,只她又一叶障目了。按照宫斗剧学到的经验,柳贤妃无子,便以为她没必要针对有皇子的嫔妃。
柳贤妃非是在针对嫔妃,她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皇子们!
萧允瑞萧允珏接连出事,庄美人病得愈来愈厉害,亦是冲着萧允琅而去。
嫔妃依靠皇子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次之则是公主。
柳贤妃抚育萧珈桐,且为后宫的老人,元明帝对她虽早无男女之情,到底存着几分敬重。
如今,元明帝膝下只余两个皇子。倘若萧允瓒萧允琅也出事,后宫嫔妃的肚皮已久无动静,这般长久下去,最后只能过继储君。
柳贤妃要是铲除江舲,无论是夺得萧允瓒或萧允琅,手握皇子,顺顺当当可以升为太后。
若是萧允瓒萧允琅皆折损,要面临过继储君的局面,过继储君落入她手的胜算则非常大。
毕竟柳贤妃才情过人,萧珈桐由她抚育,比起几个皇子书都要强。
柳贤妃时常生病,在江舲看来,她不一定能活得过元明帝。
只是,元明帝现在受了伤!
“贵妃娘娘是要让柳贤妃对付我,可是这样?”江舲不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问道。
林贵妃眸色沉了沉,终是坦然道:“即便我不让她针对你,她也不会放过你。
“她更不会放过你,还有赵德妃。”江舲迅速道。
偏屋冷若冰窖,两人交锋,神情平静,却字字如刀。
屋中气氛凝重,犹如乌云聚顶。
“贵妃娘娘早比我明白,灯烛司之事,林氏受到重创,赵氏亦如此。高才人,李婕妤,庄美人,一件件,一桩桩,祸水东引,片叶不沾身。”
江舲轻叹了声,“你早知晓,又能奈何呢?照样毫无办法。你与赵德妃都退居三舍,一心一意抚育皇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睿亲王出了事。你悲伤,愤怒,憎恨,不甘心,只恨不得杀个片甲不留,与全部人都同归于尽。可惜你终究做不到,指认柳贤妃,你有冲动,也有算计。你将她拉进来,将这潭水搅得越来越浑。反正对你来说,事情已经足够坏,只有我这个被皇上偏袒的人,还完好无缺。柳贤妃一向超脱,深居简出。你突然对她发难,你是在打草惊蛇,要激怒她。柳贤妃是聪明人,已经没了对付你的必要,赵德妃那边也一样。你看,最终针对的人,只能是我了。”
林贵妃沉声道:“慧淑妃是兴师问罪来了。”
江舲轻轻摇头,她的神色变得迷惑不解,“你失去了唯一的骨肉,却连痛哭都不敢。你始终绷紧着,提防着。然而,你已是强弩之末,好比拉紧的弓弦,再些许用力,你便会崩断。我看不清了,到了此时此刻,你可有做过只你想做的事,可有未尽的心愿?”
林贵妃身子控制不住颤抖起来,着实实在太虚弱,终于撑不住靠进椅背中。她微仰着头,拼命地喘息,望着眼前的一排书架。
书架上对着卷轴,珍稀古籍,大儒的批注,竹卷等等,价值不菲,皆是林氏送进宫。
读书人若是看到书架,定会欣喜若狂。萧允瑞并不喜这些,因着她的严厉,他不情不愿读了一遍,便束之高阁。
林贵妃与家族中的男儿们一样,自幼读书习字。她与姐妹们跟着女先生读书,男儿们则是到族学,书院,太学,国子监。
读完书,她与姐妹们要学掌管中馈,当家理事。男儿们则要写文章,努力科举,再出仕做官。成为一家,甚至一族之主。
林贵妃羡慕极了,她也想去考科举,出仕做官,如阿爹在府中那般发号施令。
后来进了王府,比起在娘家时还不得自在,后来进了宫,再也没能出去。
她从没想过,她想要做甚。因为她自幼就知晓,长大之后成亲,相夫教子。
萧允瑞厌倦读书,阳奉阴违。林贵妃生气极了,他根本不知好歹!他可以走出重重的宫墙,可以做许多许多,可以掌管天下权。
他却弃之敝履,甚至,连她最渴盼的掌握大权,发号施令,皆不屑一顾。
“我未尽的心愿多得数不清。”
林贵妃恍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死死盯着江舲,神情凌厉:“我想说一不二!我未尽的心愿,便是说一不二!”
江舲暗中松了口气,带着鼓励的语气,轻松地道:“我也这般想。不过,我比你要好一些,人要虚心听取建言,有错则改,别再同一地连着摔倒。”
林贵妃怔怔望着江舲,消瘦的脸上茫然,难过等情绪,一一闪过。
“林贵妃,你现在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江舲干脆直接,最后摊了牌,“我要你与林氏一族皆效忠于我,我奉你为国士!”
林贵妃的神情震惊,她似乎觉着太过荒唐,难以置信,脸上挤出了笑。笑容越来越大,最后仰天大笑,泪水汩汩而下。
谢嬷嬷听到屋内的动静,不放心探头进来打量。见到林贵妃的模样,担忧不已,又守着规矩不敢进屋。
江舲一言不发,屏住呼吸,静静看着林贵妃。她的心忍不住砰砰跳,热血沸腾!
权势的滋味,原来这般美妙!她是嫔妃,已经没了别的出路。嫔妃们往上的路,乃是皇后,太后。
掌控天下权的摄政太后!
怪不得,江舲升份位,住进繁英阁,她们浑不在意。
林贵妃是这般打算,赵德妃这般打算,柳贤妃一样如此!
她们皆是如此!
林贵妃脸上布满了泪水,湿了绣帕,泪仍疯涌滑落。她哽咽抽搐着,软软趴在书桌上,失声恸哭。
寝宫正厅不断有人进出,礼部官员们忙着操持丧仪。林贵妃的哭声,隐隐约约传了出去。
天际阴沉,林贵妃的声音嘶哑,似受伤的母兽在哀鸣。
有官员一脸不忍,与同仁小声说了起来:“唉,贵妃娘娘只得睿亲王一个独子,这是生生在挖贵妃娘娘的心呐!”
那人道:“可不是,我们快些。合乎规制的棺椁难寻,只能先用陈太妃的金丝楠木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两人说着话,盯着布置灵堂,亲王丧葬规格仪制繁琐,半点都不得马虎。
一片忙碌中,柳贤妃来到寝宫。绣云在安排指挥宫女们帮忙设置灵堂,听到小宫女禀报,赶紧来到偏屋回话:“贵妃娘娘,柳贤妃来了。”
林贵妃终于抬起头,她满脸的泪,眼睛肿胀赤红。撑着椅子扶手起身,一时虚弱得站立不稳,身形晃了晃。
绣云吓了一跳,连忙搀扶住她:“娘娘小心。”
林贵妃没有回应,侧首看了江舲一眼,掩面哭着踉跄奔出去。
江舲眉头蹙了蹙,慢悠悠跟在了身后。屋外,因着有官员在,柳贤妃在尙嬷嬷与宫女的簇拥下,一行人沿着回廊走来。
只见向来清冷,高贵自持的林贵妃,形容疯狂地朝柳贤妃奔去。她一边歪歪倒倒,一边哭着大骂。
“你来作甚!我儿没了,你可是来看我笑话了!毒妇,真是好歹毒的心!“
众人哗然侧目,官员们神色大变,想要避开已不能,神色各异窃窃私语起来。
饶是柳贤妃,也没料到林贵妃突然撒泼发难,她僵在那里,不见了往常的镇定。
江舲起初也一愣,随即悄然而笑。
终于撕开了以往虚伪融洽的面纱,林贵妃投靠她了!
第95章
柳贤妃岂是常人, 震惊片刻,迅速反击,拔高声音喊道:“贵妃娘娘!”
她的声音本清亮, 气沉丹田而饱含委屈的一声,将全部的注意力皆吸引了过去, 大家齐齐朝她看去。
“睿亲王没了,贵妃娘娘伤心欲绝, 要是能骂我出气, 就尽管骂吧。贵妃娘娘要是尤觉得不够,便是打我, 我也不会怪罪贵妃娘娘。”
柳贤妃的语速极快,声音又高, 林贵妃身子太过虚弱, 一开口就被压了下去,便聪明地及时打住,绝不做无用功。
“我曾与贵妃娘娘一样, 当年我儿没了时, 我也恨不得去死, 连着贵妃娘娘一并恨上。我当时想, 为何睿亲王好生生的, 我儿就没了, 可是睿亲王与我儿八字不合,夺了我儿的运道。”
柳贤妃像是回忆起当年之事, 神情凄然而痛楚, “我明知这些都与贵妃娘无关,与睿亲王无关,从我身上掉下去的肉, 一下没了,比剜心还要痛,何曾顾得上那么多。”
她走上前,含泪立在林贵妃面前,诚挚地道:“贵妃娘娘,你我皆经历了丧子之痛,我不怪你。这么些年来,幸好有阿桐,我才缓过气,活了过来。现在后宫中的孩子少,就慧淑妃膝下的三皇子四皇子年幼……”
“大胆!”
江舲厉声呵斥,截断了柳贤妃的话:“好你个柳贤妃,真是伶牙俐齿,不安好心!”
柳贤妃用她夭折的皇子来做例子,似真似假说起当年她的心境与痛楚。她提到萧珈桐,则是在提醒,她膝下只有一个公主,属实没有陷害大皇子的理由。
百姓的舆论无关紧要,朝臣们的看法,才是重中之重。
柳贤妃这番话,尤其重要之处,在于她只有公主萧珈桐的事实。
大胤从未有公主登基的先例,朝臣们压根没想过公主登基。故此,礼部的官员定会偏向柳贤妃之言。
只三言两语,柳贤妃便洗清了林贵妃含沙射影,称她害死睿亲王的嫌疑。
非但如此,柳贤妃聪明绝顶,看到江舲在,顺道将她算计了进去。
提到萧允琅,则是在使用离间计,挑拨提点林贵妃对付江舲。若江舲折损,岂止是萧允琅,还有萧允瓒。拥有皇子在手,亲生也好,抚育也罢,皆为夺权的利器。
林贵妃浑身无力依靠在绣云谢嬷嬷身上,她的嗓子已经哑掉,实在不是柳贤妃的对手。
江舲必须亲身上阵,一来对柳贤妃进行反击,再者,她若无用,林贵妃定不会选她。
毕竟,林贵妃岂能甘心屈居一个蠢货之下,借势顺着柳贤妃,才是最优解。
“慧淑妃……”柳贤妃反应极快,她眼眶一红,恭敬中带着委屈。
江舲比林贵妃的身子好,在眼下紧张重要时刻,她用尽全力,带着拼命地劲头,愤怒地嘶声喊道:“虚伪的小人,你闭嘴!”
柳贤妃视线微不可查看向身边的心腹宫女福儿,福儿低头悄然往后退,往外走了去。柳贤妃则微微侧身,避过投向她的目光,眼神冰冷,哽咽着道:“慧淑妃,得皇上宠爱,份位在我之上,我向来尊着你,敬着你。若我有得罪之处,还请慧淑妃直言,我向慧淑妃赔罪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双腿颤巍巍跪在地上,俯身下去就要磕头。
江舲是一品淑妃,在前面添了“慧”字,实则以示圣宠,荣耀,非是江舲的真正品级比柳贤妃高。
柳贤妃是潜邸老人,她这一跪,官员们的眼神都变了。
江舲不避不让,站在柳贤妃面前,接受了她的下跪。
“柳贤妃,你看,从进寝宫起,你就变了好几幅面孔。先在林贵妃面前表现得大度,话里话外,皆在言林贵妃的不是。如今睿亲王尸骨未寒,你连林贵妃都不放过,将她说成了失心疯。林贵妃自幼长在林氏,秀外慧中,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她何时发过疯?你不过看林贵妃身子不好,趁势欺负她罢了!”
江舲冷笑连连,上前逼仍然俯身跪在地上的柳贤妃,“你再对我表现得委屈,还故意向我下跪……”
她摇着头,神情嘲讽,啧啧两声,“柳贤妃,你这是跪给谁看呢?我想,肯定不是跪我。”
说到这里,江舲不经意朝官员们看了一眼,“我是笨,性子直,一向有话直说,反应不及你快。受了你这一跪,我就成了罪人,显得我是在仗着宠爱,欺负你这个后宫老人,是不敬不尊。你是厉害,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转瞬间翻云覆雨,挥斥方遒。你做的那些事,我说起来都嫌脏了嘴!”
柳贤妃缓缓抬起头,她并未起身,挺直背跪在那里,淬满寒冰的双眸看向江舲:“我做了哪些事,让慧淑妃这般不耻?”
“你做的那些事,你自己清楚。我不说出来,是给你留个体面。你提到阿琅……”
江舲故意停顿片刻,呵呵一声,神色讥讽,“阿琅已经长大了,知晓我不是他的亲生阿娘,我已如实告诉了他,他阿娘高美人是如何亡故。此事不但太医院,后宫中许多人都知道。我心怀坦荡,问心无愧,半个字都不曾隐瞒。柳贤妃,世上英才不知凡几,你是聪明过人,可惜心眼太脏。稚子何其无辜,你可以对付我,别将你那些见不得光的计谋,用在一个自幼丧母的稚童身上。”
她抬手朝天一指,“柳贤妃,你抬头瞧瞧,朗朗乾坤,你也不怕招到报应!”
柳贤妃终于失去了镇定,脸色变得苍白,几近狰狞地盯着江舲。
林贵妃先前只靠在谢嬷嬷身上,静观其变。这时她朝江舲看来,抬手抹起了泪,重新开始伤心哭泣。喃喃念叨着:“庄美人,庄婕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官员们的神情变换不停,精彩极了。她们的话虽含糊其辞,未清楚言明某事,却又无形中道出了令人震惊的皇家秘辛。
事关天下江山,皇子后妃的生死,无人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就招来杀身之祸。
柳贤妃如没必要再跪,借着尙嬷嬷之手,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江舲的一席话,无异于釜底抽薪。
既然她告诉了萧允琅的身世,他就失去了争夺的必要。
毕竟事关生母之死,他岂能不在意。倘若他最终登基,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去查。哪怕查不到,心生疑窦之后,便再难消除。
他更不能出事,江舲的话,同样在朝臣官员心头投下了一道怀疑的阴影。
同样如此,江舲当众与她撕破脸皮,无论是江舲,亦或萧允瓒出事,首先就会怀疑到她头上。
“慧淑妃,我也同样回敬你一句话。郎朗乾坤,你辱骂我,污蔑我,上天都听着。我不愿与你争执,并非我真心虚,乃是不想在睿亲王灵前争吵,扰了睿亲王登极乐之路。”
柳贤妃朝林贵妃江舲屈膝见礼,搭着尙嬷嬷之手,转身离去。
官员们见状如作鸟兽散,赶紧佯装去忙碌。林贵妃朝灵堂看了一眼,对谢嬷嬷道:“嬷嬷,扶我回宫。”
谢嬷嬷忙招呼绣云留下张罗,她搀扶住林贵妃朝外走去。江舲也一道往外走,关心问道:“你可还好?”
“不好。”林贵妃如实道,苦涩地道:“我要好生歇一歇,否则,这破败之躯,真活不了几日。”
“无论可有胃口,必须吃些东西下肚,这样你才有力气。”
江舲说了句,回头看向忙碌地庭院,道:“你放心,礼部的官员会操持好丧仪。先养好身子再来。”
“我不来了。”林贵妃垂下眼眸,声音凄楚,“看到阿瑞的灵堂,我透不过气,痛不欲生,永无法愈合。”
江舲听得戚戚然,萧允瑞哪怕再阴狠无用,他始终是林贵妃的儿子。古今皆有亲亲相隐,亲人大义灭亲,与人性人伦相悖。
林贵妃深深呼出一口气,犹豫了半晌,道:“你不怕我?”
江舲一愣,旋即自信地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说,我一路太平好运,乃是天选之子,肯定会笑到最后。”
林贵妃望着江舲飞扬的神情,心头滋味复杂难辨。她沉吟片刻,“慧淑妃能这般便好,你住在皇上身边,消息灵通,我就不多言了。”
江舲自明白林贵妃之意,两人的方向一南一北,在夹道口别过,各自回宫。
琼华阁。
元明帝睁眼躺在床上,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萧允瑞的音容笑貌。他不禁难受至极,转头朝床前看去。
江舲去了萧允瑞寝宫,萧允瓒萧允琅见她不在,顿时扔下笔,跑到屋外玩陀螺去了。
元明帝听得没好气,让黄梁江他们唤进屋,在床前摆了案几桌椅,亲自盯着他们写大字。
萧允瓒淘气,伸出手指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偷偷去戳萧允琅的脸。瞬间,萧允琅的脸上便留在一道墨点。
萧允琅一抹脸,看到手上的墨汁,也不遑多让,拿笔在萧允瓒写好的纸上涂抹。
两人闷声不响你来我往,手上脸上纸上皆是墨。元明帝看到他们两人的大花脸,立刻盛怒:“你们两个混账!要是写不完十篇大字,看朕不好好收拾你们!”
萧允瓒皱起眉头,苦着小脸不做声。萧允琅一缩脖子,乖巧地重新铺纸,准备完成元明帝布置的功课。
黄梁躬身上前,道:“皇上,大公主前来给皇上请安了。”
萧珈桐极少到垂拱殿,元明帝受伤后,她在翌日前来请安,准备给元明帝侍疾。
琼华阁时常有朝臣官员到来,加之江舲在,元明帝便打发了她回去。
元明帝以为萧珈桐又来请安,心道她功课大字都好,她来得正是时机,能趁机教训两个泼猴。
“让她进来。”元明帝吩咐黄梁,瞪着萧允瓒萧允瑞,道:“亏得你们还是男儿,写大字却比不过一个小娘子,我看你们何来的脸!”
“阿爹,比不过便不比,圣人言人不可攀比。脸长在这里,为何会没了?”萧允瓒抚摸着脸颊,振振有词道。
“好你个混账小子,圣人何时出过此言?”元明帝又气又想笑,他盯着萧允瓒黑黢黢的小脸,不由得抬出了江舲:“瞧你这一脸,等下你阿娘回来,定会收拾你。”
两人都怕江舲,萧允瓒马上老实不做声了,拿起帕子在脸上搓揉,搓得脸颊黑红交加。
萧珈桐进屋,看到摆在龙床前的几案,她先上前见礼,再对正搓得起劲的萧允瓒道:“阿瓒快别用力,仔细弄破了脸。”
两人懂事地起身见礼,萧允瓒与萧珈桐不熟,他敷衍了叫了声大姐姐,埋头继续搓。
萧珈桐忙上前拦住了,温声道:“阿瓒,这般擦拭不干净,得用水清洗。”
元明帝看着儿女们在跟前说话,心情勉强缓和了些,吩咐黄梁把他们带下去更洗。
两人随黄梁出去了,屋中安静下来,萧珈桐眼眶一红,道:“大哥薨逝,我听到时,不知有多难过。不过,天底下最最伤心之人,应当是阿爹。阿娘常对我说,阿爹待儿女们皆当做眼珠子般,大哥这一走,岂不是生生在挖阿爹的心。我不敢妄想消除阿爹的心中之痛,陪着阿爹说几句话,熬过这段艰难的时日。”
她的话,说到了元明帝的心坎上。他向来以为,他虽是皇帝,却重情重义,真正的仁慈圣明之君。
“柳贤妃将你教得很好。”元明帝神色缓和下来,慈爱地道:“阿桐长大了,以后朕会好生替你寻个驸马。”
“阿爹。”萧珈桐垂下头,像是小娘子害羞那般,“阿娘也说,阿爹就是再忙,都始终关心着我们兄弟姐妹。我虽是公主,阿爹待我们子女的心,却是一样疼爱。”
元明帝听得心头一暖,“你们都是朕的骨肉,朕如何能不疼爱。”思及早逝的萧允瑞,他心头又针扎一样难过。
萧珈桐将元明帝的反应瞧在眼里,接过话道:“我们兄弟姐妹一共五人,大哥他二哥又受了伤,以后我成亲之后,就少了一兄长替我撑腰。阿爹,以前我不明白,大哥没了,我才深深体会到,何为打断血脉连着筋。以前我不懂事,读书时格外拼命,想着在阿爹面前显摆,好得阿爹的夸赞。阿娘却劝我,别没日没夜地读书,年纪轻轻就就读坏了身子。我还觉得阿娘奇怪,阿娘视我为亲生,待我关怀备至。父母皆愿意看到儿女争气,怎地反而要劝着我别读书。阿娘告诉我,我是公主,公主要选驸马。大哥阿珏阿瓒阿琅他们,才是延续大胤江山,萧氏皇室血脉之人。我拼了命学习,处处出头,将大哥阿珏他们比下去,是我钻了牛角尖。我没来得及对大哥赔个不是,大哥就没了……”
她抽泣起来,拿着帕子垂首拭泪,“阿爹,我好后悔。阿娘怕贵妃娘娘伤心,去安抚贵妃娘娘了。我实在忍不住,前来见阿爹。这些话,我无法再对阿哥说,我想说给阿爹听。”
几个儿女中,元明帝最为欣赏萧珈棠,她的一笔大字,风骨峻峭。柳侍郎的字天下闻名,她年纪轻轻,已得其七八分的神韵。
见一贯聪慧,贞静的长女,此时依赖着他,难掩孺慕之情,元明帝鼻子忍不住发酸,近来发生的一连串大事,累积在心头的烦闷,不知不觉都消散了大半。
“阿桐,你孝顺忠厚,以后多教导阿瓒阿琅两个混小子,他们先前在朕面前写大字,弄得一头一脸的墨,字更是一塌糊涂。”
元明帝朝安桌指去,道:“你去瞧,气煞朕也!”
萧珈桐起身走向案桌,拿起纸认真看过,道:“阿爹,阿瓒阿琅的字皆算不得差,他们还小,手腕的力道不足,待长大些,自然就写得好了。阿瓒机灵,阿琅乖巧,阿爹,他们是萧氏血脉。萧氏血脉,何时出过蠢人?”
元明帝龙心甚慰,心道他的骨血,当是天下顶顶好。
萧珈桐抿着唇,神情欲言又止。元明帝见状,道:“阿桐你有何话,尽管道来便是,”
“阿爹,我有件事,想求阿爹恩准。”
萧珈桐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道:“阿爹,赵娘娘不在宫中了,阿棠如今由嬷嬷们照看,我去看过一次阿棠,她成日以泪洗面,憔悴不堪。我是大姐姐,又是女儿家,与阿棠说得上话。嬷嬷们虽尽心,到底是奴仆,不敢多劝。我想求阿爹,让阿棠随我同住。我平时能陪着她,开解她,也能看着她些,莫让她折腾坏了身子。”
自从赵嫔被送到皇庙后,元明帝便没再管过萧珈棠。听到萧珈桐牵挂着妹妹,对她又添了几分欣慰。
同时,元明帝对赵德妃却很是不满,她身为亲姨母,竟对萧珈棠不管不顾!
到底是亲生女儿,柳贤妃将萧珈桐抚育得此般优异,元明帝一口应了,“朕允了,让阿棠随你住在一起,你们姐妹彼此也有个伴。”
萧珈桐屈膝谢恩,“阿爹,等下我就去带阿棠回柔仪殿。我会好好看顾阿棠,不让阿爹操心。”
元明帝满意不已,慈爱地道:“你去吧,有事就来与朕说。”
萧珈桐恭顺地应道:“是,阿爹好生歇着,莫要忧思太过。我们姐弟几人,须得阿爹照看,教导。大胤天下江山,更离不得阿爹。”
元明帝脸上不知觉浮起笑意,目送着萧珈桐退下。待她走出屋,他遗憾地长长叹息,“唉,可惜只是个公主。”
感叹完,元明帝脸一沉,喊道:“两个混小子,给老子滚进来!”
黄梁赶紧上前道:“皇上,慧淑妃娘娘回来了,三皇子四皇子去找娘娘了,正在回廊与大公主说话。”
江舲急匆匆赶回琼华阁,萧允瓒萧允琅朝她噔噔噔跑来,一股脑往她怀里扑:“阿娘,你总算回来了!”
“我才走这一会。”江舲见他们黏着她,虽感到暖意流淌,却又哭笑不得。
“阿娘,阿爹叫我们去他跟前写大字!”萧允瓒一脸的郁闷,偷笑道:“幸好大姐姐来给阿爹请安,阿爹才放过了我们。”
前面,萧珈桐正沿着回廊走来。她步伐轻盈,礼仪规矩极好,走动时裙摆几乎纹丝不动,带着双丫髻年岁少见的冷静从容。
随行伺候的宫女,正是随柳贤妃前往萧允瑞寝宫,悄悄离开的福儿。
江舲暗叫了声糟糕,心霎时沉下去大半。
她与林贵妃都忽略了萧珈桐,而她的动作反应,未免太快了些!
第96章
萧珈桐远远屈膝见礼, 白皙秀气的脸庞,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客气又礼数周全。
萧允瓒萧允琅抱拳俯身, 喊了声大姐姐,便自顾自奔到一边去玩耍了。
江舲颔首回礼, 指着打闹的两人,半真半假地道:“唉, 这两个淘气的, 与大公主比起来,真是没眼看。”
平时萧珈桐除非给元明帝请安, 宫筵节庆之外,极少出柔仪殿, 与江舲算是点头之交。
见江舲似乎有寒暄之意, 萧珈桐似乎意外了下,脸色一僵。旋即,她便恢复了寻常, 恭谨地道:“娘娘过誉了, 阿瓒阿琅懂事伶俐, 娘娘将他们养育得很好。”
“大公主的一笔大字, 无人不知。偏生这两个小猢狲都不爱读书, 一笔大字真真不忍猝视, 时常惹得皇上生气。”
江舲无奈地摇头,话锋一转, “大公主来给皇上请安, 真真是孝顺。皇上龙体欠安,时常提起你们兄弟姐妹几人。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天色已晚, 大公主陪着皇上用完晚膳再回去。”
她自顾自说着,完全不给萧珈桐回答的机会,虚虚伸出手,热情地邀请她,“睿亲王薨逝,大公主善解人意,正好开解皇上。”
萧珈桐脸色一僵,她垂下眼睑,赔笑道:“娘娘,照理我是该留下侍奉阿爹,恰好我奉了阿爹之命去看阿棠。待我安顿好阿棠之后,与阿棠一道来阿爹跟前侍疾。”
这些天江舲从未听元明帝提到萧珈棠,肯定是萧珈桐提了出来。她提到安顿,江舲心思微转,明白萧珈桐走这一趟的用意。
两个皇子一死一伤,萧珈桐这是来元明帝跟前来尽孝,晓以亲情。这一招,她用得极为高超,元明帝将萧珈棠交予了她之手。
元明帝对萧珈桐越看重,对柳贤妃这个养母就越有利,毕竟她功不可没。
赵嫔被送进皇庙,大半是她诬陷江舲而起。她是萧珈棠阿娘,即便她咎由自取,萧珈棠也会因此恨上江舲。
且赵嫔害死萧允瑞,林贵妃即便不与她计较,不落井下石已经算得上宽厚仁慈。而赵德妃与赵嫔姐妹不合,赵嫔出事,她不闻不问,可想而知姨甥之间的关系。
萧珈棠再聪慧,毕竟未曾真正经历大事,如何是柳贤妃这等老谋深算之人的对手。无需几个回合,她便成了柳贤妃手中的筹码。
元明帝性情凉薄,最先顾着的永是自己。不过,元明帝子嗣少,萧珈棠并未因赵嫔受到牵连,她这个公主能顶些用。
江舲不会为难无依无靠的萧珈棠,更不会让柳贤妃得偿所愿。
“唉,这些时候出了不少事,大家都筋疲力竭,确实疏忽了二公主。还是大公主想得周全,记挂着二公主。”
江舲权当没听懂萧珈桐的话中之意,道:“睹物思人,二公主也上了年岁,是该考虑搬出香雪阁。我这就去与皇上说。”
萧珈桐脸色顿时微变,忙道:“娘娘,我与阿棠年岁相近,姐妹俩在一起说得上话,阿爹已经让阿棠随我一起住了。”
江舲唔了声,不置可否道:“既然如此,你随我一道去皇上跟前说吧。”
萧珈桐这时进退两难起来,江舲侍奉元明帝左右,她若是插手,元明帝十有八九会改变主意。
左右衡量之后,萧珈桐侧身让江舲走在前,“那有劳娘娘了。”
两人一道进正厅,江舲道:“大公主先吃杯茶,我有事与皇上说。”她不待萧珈桐回答,吩咐宫女上茶水,“好生伺候。”
江舲俨然已经是琼华阁的主子,宫女内侍皆对她言听计从。宫女上前领萧珈棠去客舍,恭敬地道:“大公主请。”
萧珈桐端瞧着江舲的做派,心头突突跳,暗叫不好。如今她进退两难,只能勉强克制住心慌,随着宫女去了。
萧允瑞灵堂前的吵闹,已经传到御前。张善随黄梁一起,正在向元明帝回禀。
元明帝听得脸色铁青,气得差点晕过去。江舲一进屋,他便砰砰捶着床,心痛至极喊道:“究竟是如何回事,朕的后宫,不得片刻安宁!你们打的何种心思,可是打算气死朕!”
江舲长长叹了口气,上前坐在龙床边的锦凳上,握住元明帝的手,柔声喊道:“皇上。”
她从未这般温柔主动过,元明帝不禁一顿,从鼻孔中喷出一声,“当着朝臣的面,在阿瑞的灵堂前吵嚷,规矩呢?置皇家脸面于何处,朕的脸,都被你们丢得一干二净!”
“皇上,贵妃娘娘伤心欲绝,身子很不好。”
江舲先从林贵妃开始,略过她们之间的对阵商谈,如实将柳贤妃来后所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在江舲进屋之前,张善已将灵堂前的争吵,回得七七八八。她当着张善黄梁的面,所言与他们并无出入。
“皇上,贵妃娘娘失去睿亲王,她心里的苦痛,皇上最能理会。我不知真假,不敢断言孰是孰非。”
江舲强调她的看法,以示她的不偏不倚,“贵妃娘娘被话里话外指责成失心疯,我实在替贵妃娘娘不值。大家都是后宫的姐妹,哪怕彼此看不顺眼,也不该明里暗里贬低贵妃娘娘。死者为大,睿亲王尸骨未寒,本才情过人,温婉聪慧的阿娘就成了疯妇,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偏生贵妃娘娘虚弱得站立不稳,哭得嗓子沙哑,连说话都吃力,哪能与柳贤妃争辩。我觉得柳贤妃欺人太甚,她要真如嘴上所说,念着贵妃娘娘痛失睿亲王,打她骂她,她都不会怪罪贵妃娘娘。这些话,真是虚伪极了,真不在意,便不会提,马上转身离开便是。好比赵德妃撞得我受伤,我没听到她半个字的赔罪,从头到尾都未曾提起过半个字。”
萧允瑞便是撞伤脑子去世,江舲一样脑子受了伤,所幸最终无碍。此伤极为凶险,元明帝确实未听到江舲抱怨过半句。即便是林贵妃挑事在先,她也是因为丧子之痛,情有可原。
柳贤妃的做派,看似替自己辩解。经过江舲仔细一分析,两相比较,让元明帝心里有了判断,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先前因萧珈桐对柳贤妃生出的那些好感,消散得无影无踪。
江舲苦笑一声,“唉,我这个人,听不懂也看不惯那些弯弯绕绕,习惯有话直说,当面说清楚,免得在背后说三道四。”
元明帝不由得掀起眼皮,瞄了江舲一眼,心道:“虽许久没听到她心里的声音,她倒说得没错,她脾气其实差得很,连朕都会暗骂,当场黑脸也不稀奇。她虽脾气差,心地却真真善良,从未起害人的心思。”
“柳贤妃的话,绵里藏针,真真是恶心极了。她提到阿琅,呵呵,她是何意?大公主当年让她抚育,她才走出丧子之痛。称后宫就阿瓒阿琅年幼,她就差指着我的鼻子,让阿琅跟着林贵妃,好安抚失去睿亲王的林贵妃!
江舲避开了柳贤妃下跪之事,她神色愤愤,生气得拽紧了手。
元明帝垂眸看向她握住自己的手,心里一阵触动。
“我舍不得阿琅!阿琅不是猫猫狗狗,阿琅是活生生的人!就算林贵妃再好,阿琅机灵得很,他与阿瓒自穿开裆裤起就形影不离,一旦分开,阿琅该多难过,以为我不要他了呢!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以后只怕再难恢复了。我不是替自己脸上贴金,放眼全大胤,都找不出出几对,如阿瓒阿琅这般亲密无间的异母兄弟!人呐,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似菩萨面孔,却是恶魔心肠!”
自从江舲带着萧允瓒萧允琅搬进垂拱殿,元明帝动弹不得,成天能看着他们。他们从睁开眼起就打闹,拌嘴。前一刻哭鼻子,下一瞬就又笑着玩到了一起。
只要不危险,会造成受伤,江舲从不插手他们之间的官司,让他们自己去解决,不偏不倚。
元明帝极为不满他们贪玩,总是不专心读书写字。江舲对此振振有词,等他们上学堂之后再管。她并非故意将萧允琅养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对萧允瓒同样如此。
平时萧允琅黏着江舲,那股依赖之情,元明帝都瞧在眼里,丝毫做不得假。
足可见她所言,并无半点虚假,她是真心疼爱两人。
元明帝不禁回想起当年庄美人发疯时,萧允琅瘦弱的模样。如今他依然偏瘦小,精力却充沛得很。成日上窜下跳,如猢狲一样,要是没人看着,与萧允瓒两人在一起,屋顶的瓦都能被他们给揭掉。
虽说闹腾,两人的规矩礼仪毫不马虎,从不让人操心。
元明帝想起当年自己年幼时,与兄弟姐妹之间不过是面子情。如今他膝下就他们两个皇子,皆活泼伶俐,比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都亲密。
“朕当年让她抚育阿琅,真是没看走眼!一人为君,一人辅佐,兄弟齐心,真真是大胤之福!”
元明帝心头感慨万分,沉下脸道:“你养着阿琅这些年,朕断不会让他由别人抚育,你莫要担心!”
江舲皱起眉,道:“我相信皇上,就是忍不住生气。皇上……”她这时看向黄梁张善,“你们退下吧,我与皇上说几句话。”
黄梁张善一直立在屋中,闻声如释重负,忙恭敬地退了下去。
元明帝疑惑地道:“你有甚大事,连他们都不信了?”
“有些话,终是不足为外人道。”
江舲神色淡了下来,诚挚地道:“皇上,先前我遇到大公主,与她说了几句话,听说皇上让二公主跟着大公主,此事我总是觉得不妥,大公主与二公主往常根本不在一起玩耍,两人都长大了,哪能就突然生出了姐妹情?”
元明帝眉头紧蹙,一时没有做声。
江舲愁眉苦脸地道:“说实话,我对二公主头疼得很,本不该插手管她的事。因着赵嫔,她肯定恨我。赵嫔是她的生母,我不怪她,此乃人之常情。皇上,大公主我叫了回来,皇上下旨将二公主传来,也算是替二公主撑腰。二皇子受着伤无法前来,让她们姐妹,加上阿瓒阿琅,一道陪着皇上用晚膳。儿女们都在眼前,皇上能得些心里安慰,也能顺道瞧着,二公主可适合跟着大公主一道住。”
元明帝还以为江舲会说大事,没曾想是她私下说了几句真心话,要让几个儿女来跟前。
闻言,元明帝眉头舒展开,道:“小事而已,你去替朕传个话就是。”
江舲故意说笑了句,“免得让二公主不自在,等下我就自己用膳,不打扰皇上一家子了。”
元明帝佯装瞪她,心中对“一家子”却很是受用。他不舍地,缓慢抽回手,道:“你难道不是朕的一家子了?快去,成日尽说些胡话!”
江舲施施然走出屋,对黄梁道:“黄大伴,劳烦你走一趟香雪阁,皇上有旨,传二公主前来,陪皇上用膳。”
黄梁微愣,赶忙应下前去香雪阁。江舲再吩咐宫女:“待二公主前来时,将大公主也叫来。”
夜幕降临,天色暗沉,灰扑扑。
江舲立在廊檐下,愉快地望着眼前的黄瓦红墙。
在重重宫墙外,她能断定,此刻,有人只怕是芒背在刺,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第97章
柳贤妃面色寻常回到柔仪宫, 缓缓进了书房,在书桌后的圈椅里坐下。手搭在圈椅扶手上,微微仰头望着某处。
尙嬷嬷大气不敢出, 书房昏暗,她忙上前掌灯。
屋中渐渐变得明亮, 柳贤妃的脸在灯烛下,阴沉可怖。尤其是那双眼眸, 淬满寒冰, 令人胆战心惊。
“阿桐呢?”柳贤妃问道。
尙嬷嬷忙出去询问,得知萧珈桐前去垂拱殿, 尚未归来,赶紧进屋回禀:“娘娘, 大公主方才去了没一阵, 皇上舍不得大公主,留着她在说话呢。”
柳贤妃心烦意乱,她摆了摆手, 道:“待阿桐回来后, 你让她来书房。”
尙嬷嬷应诺退出, 交代了宫女前去门前守着, 往红铜手炉中添了炭来, 关心地道:“娘娘的腿脚不好, 奴婢替娘娘暖一暖。”
柳贤妃握着手炉,唔了声, 不置可否。尙嬷嬷便取了小杌子坐在一侧, 轻轻撩起裤腿。
先前柳贤妃向江舲下过跪,膝盖上果然留下一片青色。尙嬷嬷不敢多看,连忙放下裤腿, 用手炉暖着膝盖。
眼见天色越来越晚,手炉凉了,尙嬷嬷一边收拾好,一边禁不住探头朝外张望。
“出去打听一下。”柳贤妃垂下眼帘,冷声道。
尙嬷嬷心中七上八下,唤来心腹宫女打发了出去,她看着时辰,道:“娘娘,可要摆膳了?”
柳贤妃胃口全无,她不做声,侧首一瞬不瞬望向窗棂。
萧珈桐聪慧,福儿回柔仪宫回话,果然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前往垂拱殿见元明帝。
只是,柳贤妃心却始终放不下。萧珈桐毕竟年轻,未曾单独出门做过事。
元明帝年轻时还算得上有几分小聪明,随着帝王做得久了,那几分小聪明,变成了自视甚高。
江舲深得他的信任,要是她吹枕边风,萧珈桐岂是她的对手。
从在灵堂的情形看来,林贵妃无论是利用,还是转投江舲,她们明显都勾结在了一起。
雪白窗纸上泛着昏黄的光,柳贤妃的双眸变得模糊起来,心开始胡乱狂跳,终于忍受不住,捂住胸口急促喘息。
尙嬷嬷得了消息进屋,看到柳贤妃的模样,顿时大骇急奔上前,“娘娘,娘娘怎地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阿桐呢?”柳贤妃神色凌厉,钳住了尙嬷嬷的手腕,拔高声音反复问道:“阿桐呢!”
尙嬷嬷霎时后背发寒,连声音都打颤:“娘娘皇上留了大公主用膳……娘娘放心。”
柳贤妃的神情终于缓缓归于平静,她松开手,眉头旋即蹙起,喃喃自语起来。
“这事透着奇怪,萧允瑞的寝宫离垂拱殿就几步路,争执应当很快传到御前。江氏回了垂拱殿,她要是不见动静,便是平安无事。阿桐便不会被留下……”
她的话语越来越慢,脸色亦越来越差,尙嬷嬷肃立在一旁,紧张地道:“娘娘,可是出事了?”
柳贤妃没有理会尙嬷嬷,她蹭地站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书房算不得宽敞,柳贤妃低头走得极快,尙嬷嬷扎手护着,生怕她一不小心撞到几案。
有宫女在门外探头张望,尙嬷嬷走出去,问道:“何事?”
“嬷嬷,二公主也被皇上传去用膳了。”宫女小声回着打听来的消息,“还有重华宫那边,林贵妃回去之后,便再也没出屋,未有人进出。”
“阿棠也被叫了去?”柳贤妃在屋中听到,停下脚步,厉声问道。
宫女打了个哆嗦,忙道:“回娘娘,是黄大伴亲自前去,请了二公主去用膳。”
柳贤妃许久都没做声,宫女屏声静气低垂着头,尙嬷嬷心里一团疑惑,挥手斥退宫女,道:“娘娘,皇上怎地会在这时传二公主去用膳?”
“皇上要享受天伦之乐。”柳贤妃冷冷道,浑身寒意凛冽。
伴君多年,柳贤妃对元明帝可是了若指掌。除非萧珈棠萧珈桐前去请安,主动道他面前,他主动关心的次数少之又少。在当前的关头,元明帝绝不会想起萧珈棠。
而这一切,定是江舲的主意!
柳贤妃的膝盖开始隐隐作痛,在萧允瑞灵前的那一跪,颜面尽失。
从小到大,她从未受过今朝这般的屈辱。这一切,她誓要成倍讨回来!
*
琼华阁。
萧珈棠跟在黄梁身后进屋,站在龙床前,屈了屈膝见礼,“给阿爹请安。”
元明帝靠在床头,上下打量着萧珈棠,见她始终低垂着头,声若蚊呐,脸上掠过不喜。最终,见萧珈棠似乎瘦了许多,神情憔悴,终是没说什么,抬手道:“坐吧。”随即让黄梁传膳,“阿棠你要多吃些,长胖些才好。”
萧珈棠木楞愣应了是,仿佛没看到屋中立着的萧珈桐,前去锦凳上坐下,依旧垂首一声不吭,
萧珈桐走过去,主动与她招呼,“阿棠。”
萧珈棠缓了一阵,缓缓抬头看向萧珈桐,木讷地叫了声“大姐姐”。
“阿棠,你冷不冷?”萧珈桐满脸地关切,上前握住萧珈棠的手。
萧珈棠浑身一震,抽回手缩进宽大晃荡的衣袖中,绷紧小脸,一身的警惕防备。
萧珈桐脸僵了僵,很快反应过来,道:“阿棠瘦了,等下要多吃些……”这时,萧允瓒萧允琅咚咚跑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阿爹。”萧允瓒萧允琅急急在龙床前站定,抬手请安,再向萧珈桐萧珈棠见礼。
萧珈桐颔首还礼,萧珈棠则直勾勾看着他们。萧允瓒浑不在意,萧允琅很怕她阴森森的目光,悄然往萧允瓒身边躲。
萧允瓒道:“阿爹,阿娘说我与阿琅随着阿爹用膳,我早就饿了,快些传膳吧。”
元明帝瞪着他,道:“你就知道吃,大字可写好了?”
“写了。”萧允瓒胡乱应付写了一气,答得含糊其辞,却理直气壮。
“写了?”元明帝神色狐疑,打算让他交上来,见黄梁领着内侍送了膳食进屋,暂时作罢。
摆好膳,萧允瓒萧允琅的矮案并排放在一起,他们互相朝对方面前的膳食看去,默契十足地动作起来。
萧允瓒口味与江舲一样,喜食鱼虾菜蔬,萧允琅则喜食肉食与蛋,不喜菜蔬。江舲为了他们的身体,要求各样都要吃一些。
两人互换了喜食的饭菜,元明帝看着他们的动作,呵呵冷笑,“两个混小子,当着朕的面挑嘴,你们可是皮痒了?”
萧允瓒振振有词道:“阿爹,诗人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与阿琅是节俭,不糟蹋粮食。”
萧允琅跟着道:“阿爹,我与三哥都是乖巧听话的垂髫小儿。”
元明帝被两人气笑了,道:“不学无术,还敢在朕面前拽诗,自吹自擂!”
萧允瓒偷偷塞了萝卜在嘴里抿着,嘻嘻不说话。萧允琅不怀好意地偷笑,伸手去戳他的脸,两人很快闹在一起。
元明帝大喝一声,“混账,还不好生用膳!”
两人这才安分下来,埋首吃起了面前的饭食。萧珈桐温柔地看着,萧珈棠从头到尾都垂着头,充耳不闻。
用完膳,内侍奉上茶,萧允瓒萧允琅哪坐得住,借口年幼,江舲不许他们吃茶,脚底抹油溜了。
萧珈桐心急如焚,吃了两口茶,就迫不及待道:“阿爹身子不好,应早些歇息才是,我与阿棠先告退。”
元明帝耷拉着眼皮,道:“阿棠就不容你操心了,你先退下吧,”
从遇到江舲时起,萧珈桐就莫名不安。在客舍等了许久,最终元明帝传了萧珈棠来,由他们姐弟几人陪着一道用膳。
闻言,萧珈桐脸色大变,心沉了下去,急道:“阿爹先前答应让阿棠随我一起住,阿爹怎地又不同意了,可是我犯了错,令阿爹失望。”
她跪了下来,含泪道:“阿爹,我一定知错就改。阿爹,我就阿棠一个妹妹,阿爹就成全了我们,让我们姊妹俩在成亲前,像阿瓒阿琅那般,彼此为伴。”
元明帝面色沉沉望着萧珈桐,对她掩饰不住地失望。
亏得她还有脸提萧允瓒萧允琅,萧珈棠对她万般抗拒,瞎子都看得出来,两人关系不睦。
再比对着萧允瓒萧允琅之间的相处,萧珈桐所作所为,则格外惺惺作态。
想她年纪轻轻,竟这般表里不一,妄图欺君。
元明帝被区区小娘子欺骗了过去,老脸无光,心中厌恶陡生。
“都怪柳氏,笑里藏刀贱妇,将她养坏了!”
元明帝心里将柳贤妃好一通骂,到底萧珈桐是亲生骨肉,给她留了几分薄面,只沉声道:“你无需多言,退下吧。”
萧珈桐脸色惨白,见元明帝一脸不悦,只能退了出屋。
萧珈棠晚膳几乎没碰,始终低着头坐在那里。元明帝端详着她半晌,叹了口气,道:“阿棠,你如今也大了,该懂些事了,莫要闹性子。再过两年,阿爹替你寻一门好亲。”
萧珈棠猛然抬起头,此时再也绷不住,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眼泪汹涌而出,哭道:“阿爹,我不要搬,我什么都不要,求阿爹放了阿娘吧,阿爹,阿娘无辜,都是被人害了啊!”
元明帝身子本就不好,被萧珈棠哭得头痛起来。听到她替赵嫔求情,恼怒地道:“糊涂!你阿娘是罪有应得!朕看在你年幼的份上,不曾怪罪于你,你还喊起冤来了!”
赵嫔乍然出事,萧珈棠哭晕过去好几次,醒转后,要来垂拱殿求情,都被嬷嬷宫女们拦住了。
嬷嬷宫女们苦口婆心劝她,宫中接连出事,元明帝受伤在床,莫要去触元明帝的霉头,连她一并被责罚。
萧珈棠这些天浑浑噩噩,不知如何活了下来。元明帝待她一向慈爱,她的心里,始终怀着一丝希冀。
现在元明帝不留情面驳斥了回来,萧珈棠绝望至极,她尖声哭起来,“阿爹就是偏心,偏向慧淑妃,只宠着慧淑妃,她说什么,阿爹都相信……”
元明帝气得眼前一黑,拔高声音怒斥道:“闭嘴!胆大妄为的孽畜,竟敢忤逆朕!来人!”
门帘掀起,江舲走了进来。元明帝看到是她,顿了顿道:“你来作甚,让黄梁他们来,给这个孽畜押回去关起来!”
“关就关,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萧珈棠委屈滔天,胸口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扭头就往外跑。
江舲顾不得搭理元明帝,转身追了出去,指挥守在门口的黄梁,“抓住她!”
黄梁见萧珈棠冲了出来,赶忙叫上张善,两人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萧珈棠的手臂。
“奴婢得罪了,二公主莫要冲动啊!”黄梁苦着脸劝道。
萧珈棠哪听得进去,拼命扭动着身子,仰天尖叫大喊。黄梁朝张善使了个眼色,他捂嘴,张善手上用力,将萧珈棠死死按住。
江舲无奈地长叹,指着客舍道:“请二公主请过来坐。”
黄梁张善两人一起,半拖半拽将萧珈棠带到客舍,江舲点头道:“放开她吧,你们出去。”
“娘娘……”黄梁不放心,犹豫着道:“奴婢与张善就守在门外,娘娘有事叫一声。”
江舲莞尔一笑,安慰着黄梁,也是警告萧珈堂。
“二公主形销骨立,步伐虚浮。不比我身强力壮,要好生歇着才有力气。快快请二公主入座吧,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黄梁张善把萧珈棠按坐在椅子中,小心翼翼松开她,退了出屋。
萧珈棠一番用力挣扎,这时累得瘫在椅中,大喘着气,恨恨盯着江舲,恨不得将她撕碎。
江舲在笑珈棠面前站定,道:“二公主,我要说的话,你听了别大喊,因为这些事并未公开。要是你喊了,你阿娘的下场如何,我无法保证。”
萧珈棠神情讥讽,抿着嘴一声不吭。
江舲正色道:“我没有害你阿娘,反倒是你阿娘要诬陷我。而且,你阿娘将睿亲王推下了石阶,她害死了睿亲王。”
萧珈棠激动地喊道:“你撒谎!你撒谎……”
江舲淡淡道:“你喊吧,要是被人听到,你阿娘彻底完了,会被除去所有痕迹,悄无声息扔进乱葬岗。”
萧珈棠死命瞪大双眸,眼泪顺着脸颊留下,不甘与愤恨盯着江舲,到底没有再出声。
“我不亏欠你阿娘,也不亏欠你。我与你说这些,是怜你年幼。你来到这个世间,有幸生在皇家,这是你莫大的幸运。要是你觉得委屈,看看身边的宫女,嬷嬷,内侍们的日子。要是你还想不通,可以来与我说,我想办法让你出宫,去看看平民百姓的日子,去看看穷人的日子。”
江舲轻轻叹了口气,道:“能活下去,尽量好好活着吧。你阿娘把你捧在掌心疼爱,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萧珈棠泪如雨下,哭得透不过气来。江舲不再多言,转身朝外走去。
到了门边,江舲停下脚步,转过头,平静地对萧珈棠道:“你生在皇家,享受了常人几辈子难以企及的荣华富贵,你并不无辜。”说罢,没再停留,交待过黄梁他们,大步离开。
回到卧房,元明帝气犹未消,怒气冲冲道:“那个孽畜呢,她要是不服,把她送到皇庙去,陪她那黑心肠的阿娘!”
江舲失笑摇头,侧身坐在床沿,温声道:“好了好了,那可是你的亲生女儿,还不是随了你的性子,不服输,一身傲骨。”
元明帝哼了声,语气到底软了下来,“朕可不像她,目无尊长,头脑简单!”
江舲耐着性子安抚元明帝:“她才多大呀,还未及笄呢。我都不与她计较,你也莫生气了。我让黄梁他们送回去了,伺候的人多看着她些,别真寻了短见。”
元明帝想到萧允瑞,心头顿时刺痛,神色一黯,难过地道:“没一个让朕省心,早知如此,朕就不该生了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平白让朕伤心。”
“儿女都是债。”江舲附和着说了句。
元明帝心道亏得有江舲,她被赵嫔污蔑,萧珈棠错怪,不仅大度地宽恕了她们,还处处维护萧珈棠。
要是江舲趁机火上浇油,他说不定一时气上头,处置了萧珈棠。
元明帝如获珍宝,握着江舲的手,深情地道:“你受的委屈,朕都记得,不会亏待你。待朕养好伤,将琼华阁重新修一番,以后只朕与你住。”
江舲差点翻脸,骂他恩将仇报。正事要紧,江舲拼命克制住情绪,问道:“先前我在院中走动消食,看到阿桐急匆匆离开,像是不大高兴。阿桐又怎地了?”
元明帝霎时沉下脸,道:“柳氏果然不是好东西,阿桐都被她养坏了,学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阿瑞指不定是被那毒妇害死!卫大学士那边迄今没查出甚眉目。朕准备下旨让他彻查柳氏。柳氏定有所图,不怀好心。朕掘地三尺,也要将那毒妇的面皮揭开,诛她柳氏九族!”
第98章
照着江舲对元明帝的了解, 他眉眼间阴霾密布,神情狠厉到狰狞。
只柳贤妃教坏萧珈桐,以他的德行, 断不会如此生气。帝王多疑,他应当是想到了其他, 比如柳氏有篡夺江山之疑。
江舲觉得此计甚好,可惜难以行通。
毕竟柳氏手上无兵, 夺江山若那么容易, 黄梁张善他们早就改朝换代了。
只瞬间,江舲笑容渐渐消失, 脑中灵光闪过。
柳贤妃做摄政太后,悉心培养教导萧珈棠, 再让她与柳氏子弟成亲。萧氏江山即便仍然姓萧, 背后的主人则不一定了。
“你在想甚?”元明帝见江舲怔怔失神,旋即得意地笑了,“可是吓着了?”
江舲回过神, 敷衍地道:“我是害怕。”
元明帝扬了扬眉, 轻抚江舲的手背, 安慰她道:“有朕在, 朕会护着你。”
“皇上, 垂拱殿可安全?”
江舲计上心头, 佯装紧张地转头四望,眸中露出惊恐, “皇上, 要是有贼该如何是好?皇上的心腹是谁,袁长生,还是皇城司的丁尙丁皇城使?赶紧安排他们来看守啊!”
“瞧你, 成日尽胡说八道。谅他再胆大包天的贼,万万不敢到皇宫来行窃。”
元明帝斜乜着江舲,见她向自己靠近,一副惧怕小鸟依人的模样。嘴上虽嫌弃,心里却自豪极了。
“京畿有大胤最强大的兵将,京城宫城有丁尙,内城有袁长生。层层把守,便是蚊蝇都飞不进来,你且放心便是。”
“皇上,京畿营皇城司他们都算是武将,袁长生却是内侍,巡逻的守卫也一样是内侍,他们的力气,说不定还没我大呢!”
江舲抬起手臂,摆出大力士的架势,逗得元明帝哈哈大笑。
“皇上,袁长生他们,可能换成兵营的武将兵丁?”
“这如何能换!”元明帝笑着一口回绝了。
见江舲不高兴了,元明帝赶忙安抚起了她,“以前你身边伺候的宫女,胆敢背叛你,便是你不懂御下之道。罢了,朕不怪你,你一直不学无术……”
江舲一扭身,不悦哼了声。元明帝见她使小性子,愈发来了劲。拉着她扭过身去,语重心长教导起了她。
“朕今朝就好生教教你,何为用人识人之道。袁长生无父无母,孤苦伶仃,好心人施舍吃食长大。后来跟着人去收夜香,送柴禾送水过活。他人小,瘦弱,时常被欺负,着实无法,自阉进了宫。进宫后,他得阿爹器重,又得朕提拔,日子一飞冲天。皇家于他有天大的恩情。他自是清楚,朕能给他权势荣华富贵,也能一句话,让他从天上跌落泥土中,回到以前猪狗不如的日子。”
元明帝贴近江舲,身上的药味与久未沐浴的酸味,直往江舲鼻中钻,她使劲克制着胃里的翻腾,方没一巴掌推开他。
“他的生死皆仰仗着朕,如何敢不尽忠!”
近来宫中愁云笼罩,元明帝憋气久了,此时难得松弛,胸口的满足噗噗往外冒。
“得要恩威并重,切勿只有恩。袁长生说到底,乃是阉人,身份低贱。他没日没夜当差,惟恐失去朕的宠信,差使被他人得了去。朕拿一点草料在前面吊着,却不可真正将草料扔给其他牲畜。”
说到兴头上,元明帝手指洋洋自得敲着被褥,呵呵笑着:“你可见过护家犬,犬最忠厚,却护食,抢起吃食来连主子都顾不上。用得顺手的护家犬,切忌轻易更换。要寻听话的护家犬不易,领头的护家犬,还要能降住底下的一群犬只。”
江舲表面认真听着,心却沉了下去,恶心翻滚。
袁长生可否拿自己当人看,江舲不甚清楚,元明帝必不拿他当人看。
至于元明帝究竟如何看她,她无意自寻烦恼去深究。
但她会做人,不做人上人,只把自己当人看,把他人也当人看。
元明帝对袁长生的忠心深信不疑,他的信任极为复杂,除帝王威严的至高无上,重要之处乃是源自他对自己帝王权术的自信。
江舲不能去戳破,此乃元明帝的护心甲,一旦破碎,她会先倒霉。
*
“大公主回来了,娘娘在书房等大公主。”尙嬷嬷守在门口,看到灯笼逶迤靠近,忙迎了上前。
“嬷嬷。”萧珈桐心中忐忑,朝书房方向望了眼,问道:“娘娘可还好?”
“娘娘从寝宫回来后,心情一直不好。大公主快进去吧。”尙嬷嬷未再多言,略微提了句,侧身恭让。
“咦!”尙嬷嬷看到福儿,顿时吃了一惊,“你怎地跟着去伺候了?”
福儿在垂拱殿时便察觉到不妥,被尙嬷嬷一问,顿时冷汗直冒,颤声道:“嬷嬷,我错了,不该自作聪明,随大公主前去伺候。”
尙嬷嬷与福儿皆在柳贤妃身边当差,算是贴身的心腹。两人交情匪浅,见到福儿脸色惨白,暗自叹息了声,便不再多言了。
萧珈桐却十分警觉,扫了福儿一眼,眉头微蹙,脚步不禁一顿。
福儿随柳贤妃前往萧允瑞的寝宫,与江舲打过照面。江舲回垂拱殿时,又见到了福儿。她去垂拱殿见元明帝的用意,不言而喻。
到了书房门口,福儿远远站住,萧珈桐回头看去,道:“福儿,你随我进来。”
“大公主!”福儿双股颤颤,她拼命忍着,声音依然带着了哭腔,“大公主,奴婢……”
“你进来。”萧珈桐闭了闭眼,掩去眼中的不忍,硬着心肠进了屋。
福儿面若死灰,拖着沉重的双腿跟了进去。尙嬷嬷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久久不曾动弹。
书房灯烛明亮,柳贤妃坐在书桌后,神情平静,脸色苍白中泛着乌青。
“娘娘。”萧珈桐走到屋中,屈膝见礼。
福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俯趴在地,浑身簌簌发抖,“奴婢犯了差错,请娘娘责罚。”
柳贤妃目光在萧珈桐与福儿身上来回掠过,很快她就笑了,“福儿脑子灵活,阿桐机敏。何至于出这般大的纰漏,乃是聪明有余,沉着不足。我时常说道,在千钧一发之际,临危不乱,才是决胜之道。”
萧珈桐眼里噙满泪水,懊悔万分。柳贤妃平时的教训,她皆牢牢记在心中。没曾想临到头来,依然破绽百出。
福儿深深恐惧,绝望,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柳贤妃端起茶盏,揭开茶盖,缓慢地拨动着茶沫。杯盏清脆磕碰,一声声像是刀剑般锋利,落到萧珈桐福儿心头。
不知过了多久,柳贤妃放下茶盏,淡淡道:“福儿办砸了差使,念你是初次,且罚你半年月俸。”
福儿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柳贤妃:“娘娘……”
柳贤妃面色如常,目光锐利如冰,冷厉地道:“若下次再犯,将这次的错一并添入,数罪并罚!”
“是!”福儿飞快地应了声,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流泪不止,咧嘴笑了出来。
察觉到不妥,福儿连忙收起笑,咚咚地磕头谢恩,手脚并用爬起身,退出了书房。
萧珈桐愣在那里,目送着福儿离开,许久未能反应过来。
“过来坐吧。”柳贤妃神色缓和下来,慈爱地将萧珈桐叫过去,在身边坐了下来。
“都怪我,娘娘担心责罚福儿,让我这个主子跟着没脸。”
萧珈桐自责不已,将前去垂拱殿,如何见元明帝,如何被江舲缠住等事情,哽咽着细细道来。
“福儿跟着你前去垂拱殿,倒也算不上大错。江氏到底年长,皇上宠爱在身,算是你的长辈。一个孝字压下来,再大的本事,你也施展不开。”
柳贤妃安抚着萧珈桐,耐心地教着她:“我放福儿一马,则是恩威并重。经此一事,福儿当差时便要多提着一颗脑袋,越发忠心。事已至此,追究福儿的错处毫无用处,眼下也不是惩罚她的时候。”
萧珈桐见柳贤妃并未责备,勉强好过了些。刚喘过一口气,柳贤妃脸色陡然一变。
“吃一堑长一智,你得要清楚,究竟错在何处。你是公主,在皇上面前承欢膝下便可。萧珈棠同是皇上的亲生骨肉,她身边嬷嬷宫女一大堆人伺候,何须你强出头。往常你们姊妹顶多点头之交,你要将她带到身边,想要收服她,好为你所用。”
萧珈桐煞白着脸,泪水夺眶而出,往常的自信,在接连打击之下,羞愧欲死:“娘娘,我是这般打算。阿爹已经被我说动,我想着做到这一步,顺势再多做些,天衣无缝些。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慧淑妃做了拦路虎。不知她与阿爹说了何话,晚膳之后,阿爹就改了主意。”
“何须苦苦猜测江氏对皇上究竟说了什么,比对着萧允瓒萧允琅兄弟俩的相处,你的关心来得突然,虚假。皇上长了双眼,他看得出来。”
柳贤妃神情冷厉,不留情面道:“你总是习惯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我早与你说过,既是凡俗人世,何来的天衣无缝!你也好,萧珈棠也罢,你们姊妹俩加在一起,在皇上的心中,也不及你们任何一个蠢货兄弟!”
萧珈桐嘴唇哆嗦起来,颤声道:“娘娘,阿爹厌恶了我,可会连累到娘娘?”
柳贤妃干脆地回道:“会!”
萧珈桐脑子轰地一声,心中的那点希冀破灭,眼眸中盈满惧怕,“娘娘,那……娘娘,接下来该如何办?”
柳贤妃垂下眼眸,声音极轻,几近呢喃道:“阿桐啊,与蠢货打交道,累及了。屈居人下苟活,也累及了。不成功,便成仁。你,怕不怕死?”
第99章
春寒料峭过去, 在繁华锦簇时,萧允瑞的丧事总算告一段落。元明帝身上的伤好了大半,可惜伤腿行走不便, 依然不曾临朝。紧要折子与朝政大事,都送到琼华阁来处置。
萧允珏年轻, 伤口愈合得快,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只他受伤之后性情大变, 不愿再出来见人, 成日在寝宫中吃酒作乐,闹出不少的荒唐。
赵德妃借养伤, 始终悄无声息。从未再露过面。对萧允珏似乎不闻不问,任由他闹腾、
柳贤妃在灵堂前颜面全失, 却不见动静, 在柔仪宫几乎闭门不出。
宫外关于皇家的议论不断,朝堂朝臣三缄其口,后宫中难得地风平浪静。
“娘娘。”文涓青檀两人捧着花枝进屋, 屈膝见礼。
“蔷薇开得真是好。”江舲看着粉色娇嫩的花朵, 忍不住伸出手去拿。
“娘娘仔细些, 有刺, 奴婢来吧。”青檀忙提醒, 用银剪剪了一朵奉给江舲。
文涓走到半支起的窗棂边, 朝外不经意打量。如今夜里江舲与元明帝同歇在卧房,帷幔放下隔开里外两间, 临窗放置宽敞的坐榻, 江舲夜里总算能睡得舒适些。
白日时常有朝臣前来,江舲留着不便,在西侧收拾了一间屋子歇息。琼华阁禁卫森严, 朝臣进进出出,等闲人不得靠近。
见窗外无人,文涓走到几案边,与青檀一起收拾着蔷薇花,低低说起了话。
“娘娘,二皇子寝宫昨夜闹腾到天明时方消停下来,种的蔷薇花枝条皆被连根剪了。二皇子拿着带刺的枝条,见人就打,尤其是照着头脸,劈头盖脸地打下去,整晚惨叫声就没断过。”
说到这里,文涓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青檀感念自身,满脸地不忍。
“黄大伴先前遇到奴婢,提点奴婢嘴要严实,不得多言。”文涓神情低落,银剪用力,方剪掉枝上的刺。
萧允珏是最最尊贵的皇子,虐打几个仆从算是什么大事,至要紧处是不得走漏消息。皇家脸面虽早已荡然无存,犹如开屏的孔雀,一面是美丽夺目,一面是露出的屁股。朝臣百姓都心知肚明,只须避而不谈,此事便不复存在。拿出三五两银子,自有黑了心肝,骨头轻的人出来歌颂功绩,著书立说。
江舲侧身坐在圈椅中,有一搭没一搭拨动着蔷薇花,望着窗棂外明媚的春光,眸中一片冰凉。
“多行不义必自毙。”江舲静静说道。
文涓愣住,青檀茫然看向江舲,两人都不见轻松。
“屋内凉了些,我出去走动晒晒太阳。”江舲不愿多言,起身走出屋。
逼到绝境,再柔弱卑贱的人都会反抗,史上曾有壬寅宫乱。
惠风和畅,天际一望无垠。江舲在廊檐下站了会,准备去看萧允瓒萧允琅。这时,卫大学士与郑相一并从明间走了出来。
江舲与他们隔着好些距离,她打算装作没看到。郑相客气地停下脚步,抬手见礼。
卫大学士随郑相看来,江舲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照着他的性子,想必不大好看。
江舲只当不知,颔首回礼,施施然进了偏屋。萧允瓒萧允琅凑在一起写大字,书桌照样弄得一团乱,手上脸上皆是墨汁。
元明帝身子恢复了些,得闲之时总是盯着兄弟俩的功课。恐被元明帝责罚,玩闹之余,大字写得极为认真。
“阿娘!”萧允瓒撑在书桌上,指着写完的大字,道:“我已写完十篇大字,等下我与阿琅去御花园玩耍。”
“写完功课可以玩一炷香的功夫,只不得玩水。”江舲说道。
“只能玩一炷香的功夫,阿娘太小气了!”萧允瓒不满叫了起来。
萧允琅虽不明白一炷香究竟是多长,跟着萧允瓒一起不依抗议,“阿娘,为何不能玩水?”
“水还凉着呢,仔细生病。”江舲轻轻拧着萧允琅长胖了些的脸颊,不客气地道:“尤其是你,敢偷偷下水玩,我打你屁股!”
萧允琅最喜欢玩水,扭着脑袋躲开,偷偷地冲萧允瓒做鬼脸,“阿娘真是凶。”
萧允瓒跟着点头如捣蒜,“阿娘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比阿爹都凶。”
江舲想起萧允珏,看着两人直犯愁。元明帝在读书上对两人严厉,其他方面,对两人算得上纵容。
天家尊贵,君臣有别。先国礼后家礼,年老的朝臣见到无封号,年幼的萧允瓒萧允琅,照样得恭恭敬敬。
两人正是淘气的年岁,江舲管束多了,便时常不乐意,与元明帝变得亲近起来。
教养孩子真正不易,聪慧如林贵妃,在萧允瑞头七那日,她恍惚着问道:“我自认待阿瑞掏心掏肺,悉心教导他。他为何会半点都没学会,因此连命都填了进去?”
当时江舲没有回答,她多少知晓些,林贵妃与萧允瑞母子之间的问题,究竟出在何处。
林贵妃教萧允瑞读书,教他心计,她与林氏一族的期盼,都压在他尙稚嫩的双肩上,
萧允瑞资质平平,他担不起林贵妃的期盼,甚至压不过萧允珏一头。久而久之,他靠着虐杀猫狗来解气,贸然对萧允珏动手,欲将向林贵妃证明他的本事。
至于萧允瑞心中到底存着顺道带上元明帝,或仅有萧允珏。摔下石阶之后,他再也未能开口,一切只有天知晓了。
林贵妃早知萧允瑞杀猫狗,对此不以为意。赵德妃亦一样,萧允珏吃醉酒折磨伺候的奴仆,于她而言算不得大事。
她们独独未教萧允瑞萧允珏做人的道理,元明帝一样如此。江舲自嘲一笑,皇家权贵都是人上人,他们皆无需学这些。
江舲顿时失去了兴趣,觉着深深的寂寞,沿着回廊走动着,不知不觉从侧门走了出去。
萧允瓒萧允琅写完功课,结伴跑了出来。两人看到江舲走在前面,凑在一起嘀咕着,怕她唠叨,打算从东侧夹道绕过。
阿箬紫衫寸步不离伺候,她们是江舲的心腹,见到她怎会不做声,远远就屈膝见礼。
江舲回头看去,萧允瓒萧允琅见躲不过,耷拉着小脑袋咚咚上前,“阿娘也去御花园吗?”
“我不去,你们去玩吧,记得时辰回来。”江舲摇头,准备转身回屋。
萧允瓒与萧允琅喜滋滋,抬手一礼,蹬蹬蹬赶紧跑了。护卫从前面经过,看到两人跑去,赶忙躬身见礼,侧身避让。
江舲看到领头的袁长生,眸色微微沉了沉。她不动声色上前,袁长生俯身见过礼,萧允瓒萧允琅煞有介事挺着小胸脯,颔首还礼,叫了声袁大伴。
“奴婢当不起三皇子四皇子的礼,真真折煞奴婢了。”袁长声恭敬谦卑地道。
萧允瓒奇怪地一眼看去,道:“这有何当不起的?”
江舲这时微笑着道:“是啊,袁大伴有何当不起之处?袁大伴受了伤,照样辛苦当差,我等一众人的安危,都仰仗着袁大伴了。”
伤筋断骨一百天,袁长生左手腕依然垂在身侧,兴许是近段时日操劳,他瘦了许多,眼底一片青色。比起以前的不近人情,如今他仿佛变得柔和,只客气地自谦,“奴婢还要当差,先行告退。”
“且慢。”江舲垂眸叫了声,让萧允瓒萧允琅先去玩,对停下脚步的袁长生道:“对不住,有件事着实困惑,欲向袁大伴问个究竟。”
袁长生心中警惕,道:“不知娘娘有何事,只奴婢不一定之情,还请娘娘见谅。”
“袁大伴保证知情。”江舲肯定地回了句,袁长声不接话,一副垂首聆听地模样。
“袁大伴夜里当差巡逻,可有听到一件奇怪之事?宫中到处都在传,夜里有人在惨叫痛哭,袁大伴可知从何处传出?”
袁长生眸光微沉,谨慎地道:“回娘娘,皇宫这般大,奴婢到处巡卫。兴许此事是真,可惜奴婢并不曾亲耳听到,不知从何传出。”
江舲唔了声,道:“有人说是从二皇子寝宫传出来,袁大伴巡卫时,要听得仔细些,莫要耽误了。二皇子本就受了伤,若再有意外闪失,袁大伴逃不了一个当差不力。”
袁长生脸色终是一变,他答得极为灵巧,道:“娘娘,奴婢若是遇上,当如实向皇上回禀,娘娘请放心。”
江舲权当没听明白,强调道:“既然都在说二皇子的寝宫,袁大伴你就该多派人巡护,毕竟事关二皇子,不得等闲视之。”
照着规矩,江舲不允插手袁长生的差使。他若点出来,估计江舲马上会翻脸,吵嚷出声。
江舲与柳贤妃的那场争执,足以看出她不容小觑。何况她伴在元明帝左右,深受宠信。
袁长生当然清楚萧允珏寝宫发生之事,面颊伤痕明显,腿脚微跛的皇子,大致已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失去争储本事的皇子,自不会在他身上费力,吃力不讨好。
江舲用意明显,想要借他之手,挑明萧允珏寝宫发生之事。
紧紧捂着的盖子,袁长生避无可避,只能捏着鼻子应下。惟恐再被江舲缠上,忙抬手见礼:“娘娘,奴婢告退。”
江舲没再多留他,点点头道:“袁大伴你且去忙,记得多派人手之事便可。唉,都是爹生娘养,可怜喽。”
她后面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转身离开。
袁长生脚步微顿,情不自禁抬眼朝江舲看去。
江舲察觉到袁长生锐利的目光,她并未回头,施施然进了侧门。
后宫太过安静,安静并非好事。
有些人既然枉为人,应当被扔出来祭天!
第100章
江舲来到重华宫, 在太阳下走了一段路,身上已微微冒出了细汗。
书房中,林贵妃尙穿着长袄, 膝盖上搭着锦被。她招呼江舲上前坐,看着文涓手上拿着的蔷薇花, 道:“这蔷薇新鲜,慧淑妃有心了。绣云, 你去把月白青天瓶拿出来, 正好配这蔷薇的粉,让这屋子, 也好沾沾春意。”
江舲朝窗棂外看去,道:“外面的天气好, 娘娘宫中的花木生得茂盛, 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外面正是满园的春,何须在这屋中赏。”
林贵妃微愣, 自嘲一笑, 掀开锦被起了身, “慧淑妃说得是, 外面春光正好, 再过几日, 就该入夏,今年的这个春啊, 真是……”
她心底不好受, 终是说不下去,神情一片萧瑟。
萧允瑞去世之后,繁琐的丧仪, 让林贵妃顾不上悲伤。在过了七七之后,她瞬间失去了精气神,整个人都精神恹恹。
江舲暗自叹息一声,陪着林贵妃沿着回廊缓慢走动。回廊右侧草木葳蕤,蝴蝶飞舞在花朵间,翕动的翅膀在太阳下绚丽夺目。
林贵妃脚步缓慢下来,驻足凝视着蝴蝶,周身上下都盈满了悲伤:“阿瑞两岁那年春日,有次他不知从何处捉了一只彩蝶,偷偷握在小手中,回屋要孝敬给我。我心里其实高兴极了,却好生训斥了他一顿。他若得我夸赞之后,常去抓虫蚁,被有心人引得落入危险,那还了得。阿瑞哭了一场,最后睡着时,尙不时抽泣,想是委屈极了。我守着他,心跟针扎一样疼。自此以后,我再也没责骂过阿瑞,却也也从未顺着他的性子来。无论多晚,他必须写完功课,我皆在旁边陪着他。”
她朝江舲看来,眼眶泛红,恍惚着问道:“你对阿瓒,可也是这般?”
江舲默默摇头,“阿瓒迄今还未上学堂,识了几个字,大字写得不好,贪玩淘气,天天惹皇上生气。常言道活到老学到老,就几年年幼能玩耍的时光,成人不易,有的是刻苦之时。再说,阿瓒他们又不用考科举,重要之处在经济民生,地理舆志。”
林贵妃愣住,神色若有所思,“非是如何治理天下?”
江舲想了想,问道:“贵妃娘娘觉着皇上将天下治理得如何?”
林贵妃不客气地道:“平庸之君。”
江舲莞尔,“娘娘真是坦诚。我倒不这般以为,大胤天下太平无战事,虽称不上海晏河清,却是大幸。”
林贵妃神色怔怔,道:“乱世人不如狗。守成之君,倒不算最差。”
“今年宫中的蔷薇开得格外好,文涓她们三天两头采摘,犹开得满园皆是。听说二皇子寝宫也有几丛蔷薇,夜里时,二皇子砍了花枝,追着伺候的宫女内侍们一通抽打,寝宫中惨叫声震天。”
江舲略微提了萧允珏的情形,道:“人人皆夸盛世明君,何为盛世?要吃饱穿暖可不易,百姓顶多是活着。二皇子即便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怜悯仁慈,他不配为君,甚至不配为人。”
林贵妃听说过萧允珏的情形,她并未当做回事。听江舲言辞锐利,心思微转,道:“慧淑妃可是要借他之事,引柳贤妃出手?”
江舲道:“我对袁长生说过,让他夜里巡护时留心些。大皇子寝宫的异样甚是重大,必得禀报给皇上知晓。”
“皇上知晓后,顶多不痛不痒斥骂他几句。”林贵妃道。
江舲道:“琼华阁朝臣进进出出,要是传出去,二皇子残暴不仁,朝臣就该劝皇上立储了。”
林贵妃神色震惊,斟酌之后,肃然道:“立储之事事关重大,阿瓒还小,慧淑妃要三思。”
当前江舲意不在储君,她自有打算,道:“朝臣上旨请皇上立储,已非一日两日之事。如今重新提起,倒不足为奇。赵德妃估计坐不住,如此大好的时机,柳贤妃怎能错过。”
林贵妃当即道:“我让绣云出宫回林府一趟,发动御史弹劾萧允珏。”
江修文父子这些年来,从舆部郎中升了一级,成了寺监少卿。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京城,仅称得上芝麻小官。
江舲从未替他们谋划过升官,以他们两人的本事,官做得越大,风险反而越大。
两个师爷倒聪明,他们却无法深入朝堂。江舲拉拢林贵妃,便是为了林氏在朝堂上的势力。
至于林氏会独掌大权,江舲倒不担心。眼下操心这些尙为时过早,待她有足够高的身份之后,自有其他人为她所用。
夜已深,弯月悬在天际,朦胧月色出从树荫中洒下,斑斑点点。
光阴倏忽而过,春日伊始时绽放嫩芽的树枝,早已枝繁叶茂。
柳贤妃立在樱树下,微微仰头望着樱树。平常心情低落时,她习惯来树下安静矗立。如眼前这般,似乎在欣赏树,又似乎无甚入她的眼,她的眸中,总是一片荒凉。
袁长生一如既往站在阴影中,凝望着柳贤妃的侧影,神情哀伤。
自元宵之事后,柳贤妃愈发消瘦,脸色几近与月色一般苍白。
柳贤妃终于开了口,声音暗哑低沉:“江舲按耐不住了,她打算借你之手,将赵婉清无用的废物皇子推到世人前。皇家贵人要脸面,此事传开,朝臣又该让立太子了。”
早先白日遇到江舲时,袁长生很快就想到了这一层。他应了句是,“先前从大皇子寝宫前巡护而过,里面的叫嚷哭声方停。最近送了好几人到柳树巷,内侍省尚书内省重新送了宫人前去伺候。最近人人自危,生怕被送到大皇子身边当差。宋琼娘”他话语微顿,旋即改口:“宋宫正那边当差的宫人们,都收到了不少好处。”
柳贤妃似乎没注意到袁长生的停顿,目光不经意在袁长生的左手上略作停留,他手腕缠绕着布巾,系着精美的花结。
袁长生敏锐察觉到柳贤妃的举动,下意识解释道:“我手受伤之后,宋宫正得空时便来替我包扎。她在宫中多年,深得皇上信任,势力深厚,我想着她有用处,便与她虚与委蛇了几句”
“这些皆不重要。”
柳贤妃打断袁长生的话,脸上浮起笑容,“你能得许多人仰慕,这是你的本事,无需解释。”
袁长生怔在那里,心像是被狠狠揪住,心酸难受得透不过气。他垂下眼睑,道:“明朝我要向皇上回差,娘娘打算如何做?”
“江舲既然打着立她儿子为太子的心思,不如干脆助她一臂之力。赵婉清是聪明人,她知晓自己的处境,萧允珏身上留了伤,皇上对他芥蒂未消。萧允瑞死后得了亲王的封号,赵婉清从头到尾都没吭声,硬生生忍了,连萧允瑞推萧允珏下石阶之事,她都只字不提。赵婉清看得清楚,萧允珏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如今,她只要耐着性子,等。”
柳贤妃冷笑起来,眼神如刀,“如今江舲不打算让赵婉清等下去,要毁了萧允珏,赵婉清岂能坐以待毙,她还不得与江舲拼命。正好,我也不想等了。”
袁长生沉吟了下,道:“你与慧淑妃争执之事不了了之,我总觉得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也有所怀疑。皇上的性情,你我皆清楚不过。他若将我叫去怒骂一通,此事才算彻底过去。”
柳贤妃看向袁长生,眉眼微沉,凌厉地道:“所以,我们动作才要快。”
袁长生心神微凛,道了声好,“明朝我便如实向皇上回禀。”
柳贤妃轻点着头,问道:“你那边安排得如何了?”
“你尽管放心。”袁长生沉默了下,道:“只要你愿意,我皆奉陪。”
“我有何不愿,这是我一直的夙愿,求仁得仁。”
柳贤妃淡淡说了句,她垂下眼眸,脚尖点着地上细碎的月光,“你瞧,可像是泪珠?这后宫的眼泪啊,堆积起来,足以将皇宫淹没了。”
翌日,江舲与元明帝用过早膳,便领着萧允瓒萧允琅回屋。元明帝见外面天色好,未有朝臣候着,道:“阿瓒阿琅先回屋去写功课。”
萧允瓒萧允琅一起离开,元明帝对江舲道:“今朝难得空闲,你陪朕到庭院中坐一会。”
江舲求之不得,心道元明帝身上已快发霉,正好能晒一晒。她当即吩咐黄梁他们搬坐榻,将元明帝搬了出去。
黄梁与张善他们一起,累得头都出汗,终于安顿好元明帝,摆好茶水。
元明帝刚端起茶盏惬意地吃了两口,袁长生求见。
江舲心中一动,忙放下茶盏,道:“皇上有事,我先回屋去了。”
“袁长生能有何事,你留下就是。”元明帝好不容易来到太阳下,心情大好,对黄梁道:“宣他进来吧。”
黄梁去传话,袁长生很快走了进来,他上前恭敬请安,元明帝摆了摆手,道:“你有何事?”
袁长生看向垂眸吃茶的江舲,欲言又止。元明帝见状不耐烦地道:“何事见不得人,你且道来就是。”
“皇上,是二皇子的事。”袁长生飞快瞄了眼江舲,一脸为难地道。
元明帝听到事关萧允珏,他唔了声,不悦地道:“阿珏又怎地了?”
袁长生见元明帝未有让江舲回避之意,将萧允珏寝宫夜里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如实回禀。
元明帝的脸色难看起来,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悠闲,被萧允珏破坏殆尽。他声音一沉,怒道:“混账东西,成日尽胡闹,把他给朕叫来!”
江舲一看元明帝的反应,就知道他会如何处置。
只她猜对了一半,另外一半,着实是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