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萧允珏夜里吃酒, 白日睡到傍晚方会醒。此时正是他睡得正沉时,被元明帝叫来,尙睡眼惺忪。抬手请安时, 还禁不住打着呵欠。
元明帝已许久未见过萧允珏,此时定睛一瞧, 他震惊不已,差点没能认出来。
萧允珏比受伤之前胖了一圈, 右边眼角下的伤疤都快被撑开, 红肿狰狞。举止轻浮浮躁,神情萎靡不振。
被他带着滚下石阶, 元明帝心底本存着气,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骂道:“混账东西, 你的规矩呢,瞧你这幅无赖模样,真是丢尽了朕的脸!”
萧允珏歪扭立着, 鄙夷地瞥了眼坐在元明帝旁边的江舲, 不耐烦地道:“阿爹叫我来何事?”
“大胆!”
元明帝一声怒喝, 指着萧允珏, 铁青着脸道:“朕叫你来, 还要经由你允许不成!朕被你连累着受了伤, 不见你来请安侍疾,成日饮酒作乐, 你可是在盼着朕早死, 忙不迭先庆贺,不孝的孽畜!”
自从受伤之后,萧允珏心有不甘, 满腹地怨气。他不敢看镜子中自己的脸,更不愿有人见到他走路时的模样。
起初,他还有几分清醒,被元明帝劈头盖脸一通骂,尤其还当着江舲的面,愤怒委屈在胸口翻腾。
“阿爹看不惯我,下旨将我赐死就是!反正阿爹还有两个好儿子,留着我这个孽畜作甚!”
萧允珏神色狰狞,眼神怨毒,挥舞着手臂冲元明帝大吼起来,“呵呵,我是孽畜,阿爹又算得什么,与你的宠妃一起,将我叫到面前来羞辱,阿爹何尝拿我当亲生儿子看待!”
“孽畜,孽畜!”
元明帝气得嘴唇哆嗦,眼前阵阵发黑,胸脯剧烈起伏,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老子没你这个儿子,老子今天就打死你作数!”
茶汤不冷不热,溅到身上倒无碍,茶盏恰砸到手背上,萧允珏痛得跳脚大喊,他的腿脚不便,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萧允珏趴在青石地面上,手背传来的痛,远远不及他心里痛苦的万分之一。他恨意凛冽,嘶吼着爬起来,弓着身子双手乱舞,跌跌撞撞往前冲:“我不活了,我跟你们拼命,都别想活了!”
黄梁等伺候的内侍护卫,见到元明帝父子争执,都悄然躲到一边立着不敢做声。
周围禁卫内侍林立,在众目睽睽之下,江舲万万没想到,萧允珏竟敢动手!
元明帝腿伤未愈,坐在榻上动弹不得。眼瞧着萧允珏扭着肥硕的身子,如发疯的牛犊般,双眸赤红着到了跟前,他吓得声音都没了人形,“护驾,护驾!”
江舲离得近,眼见她要被波及,连忙抓起茶壶朝萧允珏掷出。茶壶装满了滚烫的水,她的力气小,在忙乱中准头不足,茶壶落在萧允珏身前。
萧允珏反应不及,一脚踩在茶壶盖上,双臂乱摇往前跌倒,一下撞在矮案上。矮案被萧允珏撞翻,连着杯盏一起翻倒。
江舲眼疾手快撑住矮案,花梨木的矮案沉重,她一下没撑住,矮案哐当倒向元明帝。
只听喀嚓骨骼碎裂的声响,元明帝大声惨叫起来。这时护卫黄梁他们涌上前,掀开矮案,将萧允珏死死按住,连着随行侍奉的内侍一起拖了下去。
江舲甩着酸痛的胳膊,看着疼得惨叫连连的元明帝,眼前一片混乱,她深呼吸一口气,扬声道:“张善,去传吴适山!张善,速速去将丁皇城使叫来。”
“你!”江舲再一指禁卫头领魏沧,吩咐道:“将二皇子看好了。琼华阁所有的人,无令不得出去,无论是谁,无召不得进来,违者,一律照谋逆处置。若无令强闯者,直接砍了!”
江舲琼华阁住的这些时日,张善黄梁等御前侍奉的内侍宫女,早就习惯了听从她的安排。魏沧本不该听她的指令。只元明帝受伤,元明帝受伤,他与一众当差的禁卫,性命都难保。
惊吓慌乱中,魏沧哪顾得上其他,连连应下:“是,娘娘放心,属下一定守好琼华阁。”他朝禁卫一挥手,命令道:“带走!”
萧允珏终于彻底清醒,他见自己闯了滔天大祸,害怕地惨白着脸嚎叫道:“阿爹啊,阿爹啊,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了,阿爹救我啊!”
哭着喊完元明帝,萧允珏又开始喊赵德妃,“阿娘,阿娘救我啊,阿娘……”
魏沧懊恼不已,对禁卫使了个眼色。禁卫慌忙堵住了萧允珏的嘴,连拖带拽押走了。
黄梁领着内侍用软兜抬着元明帝回卧房,吴适山与太医背着药箱匆匆赶了来。两人不敢多问,顾不得擦拭额头的汗,赶忙看元明帝的伤势。
所幸元明帝除愈合大半的伤退,骨头重新裂开,其余只些擦伤淤青。
吴适山与太医忙着熟练地施针,躬身告退,“娘娘,臣开了方剂,等下让人随臣去取,过一阵臣再来给皇上施针。”
黄梁差心腹去取药,丁尙这时也赶了来,在门外候着。
江舲对元明帝道:“我担心皇上的安危,将丁皇城使叫了来,打算让他加派些人手守着垂拱殿,皇上以为如何?”
腿上不时传来阵阵钻心地疼,令元明帝既怒不可遏,又感到阵阵后怕,忙点了点头。旋即,他想到萧允珏,咬牙切齿道:“那个孽畜呢,你让人看好了,朕一定不会放过他!”
江舲道:“皇上放心,魏沧他们看住了二皇子,琼华阁无令不得随意进出。”
想到先前亏得有江舲出手拦着,否则以萧允珏的狠劲,说不定他连命都没了。如今有江舲坐镇,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元明帝长长松了口气,道:“朕都交给你了,你要替朕牢牢看住。”
江舲说是,丁尙随着黄梁进了屋,他上前请安,元明帝朝他摆手,道:“朕身子不好,你暂且听慧淑妃的旨意安排。”
丁尙在前来路上,已大致知晓琼华阁发生之事。他深知要变天了,听到元明帝的吩咐,还是吃了一惊。
皇城司守护京城皇城,元明帝将自己的安危,悉数交到江舲之手中!
江舲温声道:“皇上先好生歇着,我出去与丁皇城司说话。”
元明帝浑身虚弱乏力,他闭着眼睛,道:“去吧。”
江舲朝外走去,丁尙忙躬身告退,跟着她来到明间。
两人落座之后,江舲也不寒暄客套,道:“丁皇城司,先前二皇子行刺皇上之事,想必你已得知了。”
丁尙眼神微变,萧允珏当着众人的面冲向元明帝,确实算得上行刺。
行刺天子,乃是砍头的大罪!
江舲话锋一转,“二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皇上要如何处置,那是皇上父子之间的家事。不过,我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借机惑乱人心,危害大胤江山。”
丁尙听得头皮直发麻,后背冷汗津津,他不敢接话,附和道:“娘娘所言即是。”
江舲不再多言,道:“劳烦丁皇城司,亲自挑选忠厚可靠的禁卫值守。皇宫宫门的守卫,轮值换岗时辰,皆为机密,且不时更换。打个比方,原本王甲轮值守北宫门,待到他当差时,安排到南宫门去当值。至于琼华阁,无论是谁,无召一律不得进入。垂拱殿皆换成皇城司的禁卫,内勾当巡护,亦不得进入。”
她略微停顿片刻,“此事,我自会与袁大伴说。”
如此一来,内勾当巡护的守卫,悉数被更换掉。垂拱殿御前,皆为皇城司的禁卫!
内侍宫女出宫办差,一来二去与守卫熟悉起来,时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进出,丁尙一清二楚。
宫中接连出事,丁尙心头控制不住直跳,他不敢多言,赶忙应下:“娘娘,臣这就去安排。”
江舲颔首道:“眼见天气热起来,当差风里来雨里去,着实辛苦。皇上定不会忘了你们的功劳,如今皇上龙体欠安,顾不上这些,我就先替皇上赏了。”
她叫了文涓进来,让她去取了五十两金锭,“这些丁皇城使先拿着,替当值的人买些酒水吃。”
元明帝以前赏给江舲的金锭,分了一些给薛老夫人带回娘家,余下的留到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
丁尙是元明帝的亲信重臣,位高权重,俸禄丰厚,不缺这五十两金。
不过,除去年节庆典时,丁尙极少得元明帝的赏赐。江舲称是赏给皇城司的兵将,却直接将五十两金交给他,由他自行安排。
丁尙只忠于元明帝,从不参与后宫嫔妃的争斗,以及立储之事。
眼下元明帝只得萧允瓒萧允琅两个须全须尾的皇子,他们一人是江舲亲生,一人则由她扶养。
储君之事基本已经明朗,元明帝亲言让他听令于江舲。冲着江舲这份大方气度,丁尙犹豫了下,道:“娘娘,薛沧他们当差不力,按律当斩。只当时的情形,他们实在有心无力,求娘娘看在他们忠心不二的份上,能留他们一条命。”
江舲道:“当时变故确实发生得太快,全部的人都始料未及。薛沧他们离得远,前来救驾已来不及。唉,这件事我做不得主,我只能替他们在皇上面前求求情。”
丁尙能得江舲求情,已经满意不已,忙谢恩告退,前去忙碌。
江舲又唤来黄梁,道:“你去传政事堂的几个相爷,卫大学士他们来琼华阁。”
黄梁领旨前去了,江舲转身回了卧房。
太阳升上正空,已到用午膳的时辰。
江舲一上午忙得团团转,此刻心头汪着一团火,半点都不觉着饿,依旧精神奕奕。
如此大好时机,她怎能错过。
她不但要将手逐渐伸向前朝,还要借机铲除柳贤妃袁长生一系!
第102章
窗棂紧闭, 卧房内阴沉昏暗。药味混杂着酸臭味迎面扑来,江舲甫一进屋,好险憋过气去。
“外面春光天气正好呢。”江舲皱眉, 吩咐肃立在墙角角落的内侍前去打开窗棂后,摆手让他们退下。
元明帝精神恹恹靠在床头, 太阳从窗棂透进来,他干涩的眼睛顿时变得难受, 不禁抬手遮挡, 不悦地道:“将窗棂关上!”
江舲权当没听见,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下来, “皇上可要传膳?”
“朕不饿!”片刻后,元明帝眼睛适应了些, 将手放了下来, 暂且忘了让江舲关窗之事,转而抱怨道:“服了一大碗汤药下肚,朕哪还吃得下!”
“那待过一阵, 皇上肚子空了再用膳。”江舲从善如流接了句, 叹了口气, 神情为难起来, 道:“皇上, 我已经安排丁皇城使收好宫门垂拱殿。只如今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二皇子?”
元明帝心里本不好过, 被江舲一提及,顿时控制不住地眼一红, 哽咽道:“朕究竟做错了何事, 怎地他们一个个都不省心,朕这里……”
他抬手捂住胸口,神情痛楚, 伤心欲绝道:“真真是痛不欲生啊!”
江舲听得滑稽,差点没笑出声。事到如今,她已彻底看明白,萧允珏做出这些举动,再也正常不过。
元明帝的错,罄竹难书。他凉薄自私,只管广撒种,却不管教。
皇子公主们自小读书,识字。皇子们更得名师大儒们教导,学习经史子集君子六艺等。
只无论是圣人之言,君子之道,皆教不会他们如何做人。
生长在皇家,自幼见惯了权势倾轧。哪怕再早熟,身体的发育决定了一件事,无论是萧允瑞萧允珏,始终只是冲动叛逆的少年。
同生活在皇宫之中,深宫重重,彼此之间隔着宫墙,见面不多,犹如远隔千里。
何况,君王在先,父子亲情少得可怜。
明帝是帝王,无论君臣儿子,在他面前皆要服从,习惯了高高在上,出言便是训斥指责。
萧允瑞也没学过,何为真正的善,何为忍让。天家父子,都不会拿人当人看。
自受伤之后,一朝跌落,可想而知他的委屈,估计觉得全天下都对不住他。
孝道这块薄如蝉翼的遮羞布,便无力支撑,他当时要是手上有刀,十有八九会大肆屠戮。
“皇上一向疼爱儿女,睿亲王将将过世,二皇子他又……常言道儿女都是债,皇上心中肯定不好受,亲生的骨肉,少一根头发都会心疼半晌。”
江舲叹着气,轻言细语攻心为上,直说得元明帝流泪不止。
“朕对他们寄予厚望,以后大胤的江山,还要靠他们延续下去。如今闹成这般,朕百年以后,有何脸面对萧氏祖宗啊!”
“皇上所言极是,皇上一则为了大胤江山,二则为了儿女,日理万机,操碎了心啊!”
可惜江舲实在哭不出来,努力地陪着元明帝唏嘘哀叹,话锋很快一转。
“皇上舍不得二皇子,可皇上还有大胤江山,大胤的子民。不怕皇上笑话,如今我还吓得手抖不停。”
江舲抬起先前用力过的右手,她用力过度,手腕还未恢复力气,抬起时止不住地抖动。
“皇上已经历经过一次受伤,伤还未愈合,又来了一次。皇上,我怕得很,要是再来一次,那该如何办才好啊!”
元明帝泪眼婆娑瞧着江舲的手腕,眼泪瞬间收了回去,神色若有所思。
受伤之时,元明帝只恨不得将萧允珏凌迟。待躺到床上时,毕竟是亲生儿子,元明帝的愤怒逐渐变成了难过。要如何处置萧允珏,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江舲抖动的手腕提醒了他,倘若她反应得慢些,不曾挡住矮案,他的双腿约莫都保不住。
身上的伤,皆是萧允珏所赐。休说他是天子,哪怕在寻常百姓家,萧允珏做出这些事,少不了一个不孝的罪名。
江舲觑着元明帝的神色,步步为营,道:“皇上,天家无小事。我说句大不韪的话,近来发生之事,只怕到处都传开了。先有睿亲王,再有二皇子,事关江山社稷,皇上不如与朝臣们商议,试探一下朝臣们的反应。”
以元明帝的性情,即便恨不得将萧允珏碎尸万段,他要做宽厚的仁慈之君,就不得下令处死萧允珏。
江舲更不能替他决定,一旦他后悔,到时就全成了她的错。
当下的重点,并不在萧允珏的生死上,她有更重要的目标。
元明帝拧眉思索,点点头道:“你说得是,朕近来身子不便,荒废了朝政,被那群朝臣糊弄了过去。”
江舲垂下眼睑,建议道:“事不宜迟,皇上先见见政事堂的几位相爷,卫大学士。”
萧允珏之事确实拖不得,元明帝下令道:“去宣他们来见朕。”
江舲见打成目的,心头暗喜,起身走出屋。前去政事堂找几个相爷的黄梁已经立在门口,江舲也不多问,径直道:“皇上宣郑相卫大学士他们来觐见。”
黄梁恭敬地道:“娘娘,郑相他们已经在客舍候着,奴婢这就去传旨。”
江舲转身回卧房,偷偷瞥了元明帝一眼,在床边的锦凳上坐下,倒了盏茶奉上,“皇上吃几口茶缓缓。”
元明帝要见朝臣,江舲却留了下来,他似乎并无察觉到不妥。伤处不时传来阵阵疼,他虚弱地喘着气,就着江舲的手吃了几口温茶。
“淡得很,吃到嘴里没滋没味。”元明帝躺回去,不满地道。
“皇上在服药,不宜吃浓茶。”江舲放下茶盏,温声劝道。
元明帝面上看似不悦,对江舲的体贴入微却很是受用,嗔怪地道:“你对太医的话言听计从,对朕的话却当做耳边风了。”
萧允瓒萧允琅常要用糖奖励,江舲荷包中总是放着两块松子糖,她取了一块出来塞到元明帝嘴里:“皇上甜甜嘴。”
元明帝一个不察,嘴里被江舲塞了东西。他惊得往后仰,欲将开口训斥时,舌尖尝到丝丝甜味。
这时,黄梁领着政事堂的三个相爷,卫大学士进了屋。
元明帝暗自斜了眼江舲,含着糖,甜蜜仿佛流淌到了心中去。
政事堂共有三个相爷,以郑相为首,孙相次之,两人常有争执。郭相最年轻,资历浅,基本上以郑相孙相的主意为主。
大胤的大学士乃是贴职,卫大学士的差遣为谏院的知谏院,主要负责规谏天子。他学识渊博,刚正不阿,深得读书士人的尊崇,得了大学士的头衔。
卫大学士时常规劝元明帝,惹得他抱怨不断。不过,卫大学士的品行以及他在读书士人中的影响,元明帝对他极为信任,器重。
江舲近段时日窝在寝宫的坐榻上歇息,与元明帝同宿一屋,吃苦受罪。同时,她亦收获颇多,对朝臣,朝堂上下了解得七七八八。
大胤的武官,最高属枢密使。无论是枢密使或兵部尚书,并无调兵遣将的权力,兵权在元明帝之手。
江舲叫来这四人,当是因为,他们乃是文臣中品级最高,权力最大的官员。
几人上前请安,江舲起身避开。元明帝抬手叫起赐座,吩咐黄梁奉茶,同时示意江舲也坐。
江舲回到锦凳上坐下,郑相几人视线飞快在她身上扫过,眼观鼻鼻观心坐了下来。
卫大学士常在琼华阁见到江舲,往常他们前来见元明帝时,她都规规矩矩避开。
现在政事堂几个相爷与他都在,江舲却还在屋中,简直成何体统!
卫大学士眉头皱得几乎连成一道线,神色严肃,直言不讳道:“皇上龙体欠安,慧淑妃娘娘理当前来侍疾。祖宗规矩却不可废,后宫嫔妃不得插手朝政,皇上召臣等来,所为朝政大事,还请慧淑妃娘娘先行回避。”
江舲早就预料到会被卫大学士指责,虽有千万种回击他的方式,她始终谦虚且克制。
毕竟她并非要与他们干仗,更不争一时闲气,诚惶诚恐地道:“卫大学士所言的朝政大事,我半个字都听不懂。皇上先前又受了伤,我恰好在场,留下来,是为了侍奉皇上左右,也是做个见证。”
元明帝见江舲垂头耷脑,心里不舍,禁不住脸色微沉,道:“她懂甚朝政大事,朕身子不适,她要留下来侍疾。”
几人听到元明帝受伤,神情立刻一转,倏地站起身,目露关切担忧。
卫大学士惊呼一声,焦急地道:“皇上伤到了何处,怎地又受了伤,可有请太医诊治?”
江舲不动声色打量过去,她能断定,郑相他们肯定听到了些风声。
不得窥探御前,此事着实棘手,即便得知了消息,也要装作不知了。
既然留了下来,江舲当然要站在前面,她望着元明帝,主动道:“皇上龙体欠安,得要多歇息,由我来告知几位事情缘由可好?”
元明帝确实又累又痛,他沉吟了下,便点头应了,“你只管说便是。”
江舲从袁长生前来琼华阁,向元明帝回禀萧允珏寝宫之事说起,不加任何情绪,将事情前后经过,如实娓娓道来。
“皇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须得歇息养伤。二皇子之事,皇上就拜托各位了。”
郑相嘴张了张,眉毛微蹙,终究不曾做声。孙相与他反应一样,半晌后未说话。郭相则听得瞠目结舌,一脸的难以置信。
卫大学士忧心忡忡望着元明帝的腿,两道眉毛往下耷拉,神色格外沉重。
江舲的话,听上去轻描淡写,将如何处置萧允珏之事交给了他们。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连卫大学士亦沉默不语。
事关皇室血脉,无人敢出头做主!
第103章
屋中死一般的沉寂。
元明帝脸色难看至极, 他的肱股之臣,在他最需要时,无一人肯出力!
郑相孙相郭相仿佛在冥思苦想,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端坐着,额头有细密的汗渗出。卫大学士眉头紧拧, 半晌后开了口:“皇上,大胤以孝治天下, 二皇子他不孝不悌, 臣以为,要按照规矩处罚, 以儆效尤。”
“规矩,照何种规矩?”
元明帝没来由地火冒三丈, 规矩, 胆敢在他面前言规矩,真是滑稽至极!
卫大学士察觉到他言语的不妥,不过他只以为, 萧允珏毕竟是元明帝亲生儿子, 虎毒不食子, 他哪舍得真照着规矩处罚了。
郑相掀起眼皮瞄了眼卫大学士, 神色微不可查变了变。孙相与郭相涵养比不得郑相, 两人都齐齐看向卫大学士, 神色惊讶。
江舲嘴角抽搐了下,暗自叹息了声。卫大学士确实刚正不阿了些, 可惜刚直在封建大胤, 显得不合时宜。
规矩在皇家比较灵活多变,需要时,一个规矩压下来, 堪比如来的五指山。但规矩决不能明晃晃出现在皇家,天威难测,皇家不受任何的约束,必须高高在上。
江舲见卫大学士涨红的脸,一时半会也议不出个所以然,便温声道:“皇上还未曾用午膳,龙体要紧,先用午膳吧。让几位相爷卫大学士也先留在琼华阁用膳,歇一阵再议可好?”
元明帝哼了声,不悦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回去好生商议,拿出个章程来!”
几人如释重负,赶忙施礼告退。江舲出屋传膳,午间的太阳明晃晃照着,郭相孙相走在前面,郑相卫大学士落后一步,小声说着话。
郑相余光看到江舲立在廊檐下,他眼神微转,手肘悄然撞了撞卫大学士,示意他道:“慧淑妃伴在皇上左右,先前慧淑妃也在场,不如去问慧淑妃讨个主意。”
“后宫妇人不得干政!”卫大学士脖子一梗,当即拒绝了。
“老卫,你真是!唉!”郑相斜撇着卫大学士,毫不掩饰地嫌弃,“先前你都听到了,天下无私事,到底又是皇上自家的事。非关立储,自家的事,何足为外人道。慧淑妃是天家人,是自家事,她的主意,比你我的要紧!”
卫大学士心中懊恼,哼了声到底没说什么。郑相瞪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转身朝江舲走去。卫大学士见状,犹豫着跟了上去。走到前面的孙相郭相听到动静回头,彼此对视一眼,忙紧随其后跟着。
江舲微愣,缓步迎了过去,欠身问道:“不知几位可有事?”
郑相抬手见礼,脸上堆满笑,道:“慧淑妃先前随皇上在一起,臣有些不明白之处,想要请教慧淑妃,不知慧淑妃可否指点一二?”
“指点不敢,郑相有不明白之处,尽管问便是。”
江舲客气地颔首,指着客舍道:“请。”
郑相侧身避让,恭敬请江舲走在前面。孙相郭相动作快,已然侧身让在一旁,卫大学士板着脸,不情不愿让开了身。
江舲面上含笑,仿若不觉走在了前面。到了客舍,郑相恭请江舲在上首落座,她也不推辞,坦然地坐了下来。
内侍奉上茶,江舲留下文涓伺候,让其他人退了出去,道:“郑相有何疑问之处?”
郑相放下茶盏,一脸为难地道:“皇上好不容易养了一段时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皆因二皇子而起。唉!”
他连着叹气,孙相郭相也跟着哀叹,卫大学士看着他们,黑着脸一言不发。
江舲只管听着,并不搭话。郑相叹了几声,终于含糊着将他的想法道了出来:“慧淑妃侍奉皇上左右,又亲眼看到二皇子的所作所为,皇上让臣等拿出章程,臣甚是为难。不知慧淑妃有何见解?”
“我是后妃,后妃不得插手前朝之事。”
江舲说得干脆直接,卫大学士脸色好转了些,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我倒有些与此事不甚相关的见解。”
江舲话锋一转,几人皆听得愣住。郑相忙欠身下去,道:“请慧淑妃不吝赐教。”
“皇上如今龙体欠安,你们是大胤朝堂的重臣,该为皇上分忧解难。皇上既然让你们拿出章程,你们该好生考量,拿出几个章程出来,让皇上定夺。”
江舲言语温柔,却很坚定。郑相一动,她就猜到了七七八八。果然,郑相一开口,就想着推她出头,要是她的主意好,他们也能得到好。要是惹了元明帝生气,他们也能推脱到她身上。
既然想要走到前朝,身为上位者,首要一点则是能担责。江舲从未想过推却,郑相他们的做法,她却不能答应。
他们是大胤百官之首,好比是大胤的智囊团,该由他们拟出办法,江舲来拍板,做决定。郑相如今的做法,颠倒了彼此的身份,她成了他们的谋士。
“想好了法子,你们若是看得起我,可以先与我说一声,我替你们定夺一二。”
江舲毫不含糊,言简意赅表明了她的想法,顺道提点了几句:“二皇子是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二皇子年轻气盛,谁家少年不惹事,让人头疼。孝不可废,亦莫要不教而诛。”
几人神色复杂,卫大学士皱着眉头,神情若有所思。孙相眼前一亮,道:“慧淑妃所言极是,孝不可废,不教而诛,亦不可取。”
江舲点到即止,道:“几位先用膳吧,皇上那边离不得人。”她站起身朝外走去,几人纷纷起身相送。
回到卧房,她的饭菜摆在一旁,元明帝已在用膳。他没甚胃口,喝了几口汤便扔在了一旁。看到江舲进屋,他不悦道:“你去了何处,用膳也不见人影!”
内侍准备上前收拾,江舲忙拦着,“你们下去。”
“你待作甚?”元明帝朝江舲瞪来,指着面前的矮案道:“汤汤水水弄得到处都是,快些收下去!”
“皇上的饭菜都没动,多少要吃一些,才能养好身子。”
江舲好脾气地劝,指着蛋羹与菜蔬道:“皇上吃这些,对身子有益。我陪着皇上一道用。”
元明帝以前见江舲哄萧允瓒萧允琅用膳时,她也如这般。如今她关心自己,心里虽受用,却瞪着她道:“你当朕是三岁稚儿哄呢!”
“人一生病,身子不舒服,可不如稚儿般,万事不能。”
江舲关切地道:“大胤可离不得皇上,皇上一天不在,朝臣就没了主意。皇上要快些养好身子才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舀了蛋羹递了上前。元明帝垂眸看着银匙,咕哝抱怨着,将蛋羹吃了下去。
江舲喂了几口,元明帝心情大好,他神色柔和无比,接过银匙,道:“等下饭菜冷了,你快去吃吧,朕自己来。”
伏低做小伺候完元明帝用膳,漱口如厕。吃饱之后有了精神,元明帝舒舒服服躺着歇息,柔声道:“你也去歇一阵。”
往常江舲早就累了,她亢奋得睡不着,躺在外间榻上闭目养神。文涓轻手轻脚走进来,她睁眼坐起了身。
“娘娘,郑相他们在外面候着了。”文涓低声道。
江舲理了理衣衫走出去,几人抬手见礼,她颔首还礼,道:“皇上用了午膳,正在歇息,且再等一等。”
郑相笑道:“皇上好不容易歇着,臣等不敢打扰。娘娘,臣几人先前商议一下,二皇子到底还年轻,不如暂且搬到皇庄去,平时诵读经书,吾省自身。如此一来,二皇子能改过自新,不伤父子天合。娘娘以为如何?”
江舲心道郑相几人脑子转得果然快,虽然只有一个法子,比起先前让她出主意,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
萧允珏暴戾凶狠,将他弄出宫,搬到皇庄去圈进。让他生不如死,比起他一死了之,是最好的惩处办法。
萧允瑞尸骨未寒,元明帝虽厌恶萧允珏,眼下处置了他,事后难免会后悔,迁怒他人。
江舲思索之后,道:“这也不失一个好法子,你们且先回禀皇上。若皇上不答应,我会出言相劝。”
郑相得了江舲保证,微松了口气,道:“有劳慧淑妃,臣感激不尽。”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元明帝醒了过来,将几人宣了进屋。
江舲照样坐在一边,郑相将拟定的法子说了,元明帝耷拉着眼皮,阴阳怪气道:“你们就拿这些来糊弄朕?”
郑相神色一僵,下意识朝江舲看了眼。他赶忙起身赔罪,“臣不敢,皇上,臣等愚钝,请皇上恕罪。”
卫大学士语重心长道:“皇上,二皇子是皇上的亲生骨肉,皇上膝下如今只得三个儿子,皇上还请三思啊!”
子嗣不丰,本是元明帝的心病。平时他身子好的时候,隐忍不发,现在他如何能忍得住,当即脸一沉。
眼见他要发火,江舲忙出言劝道:“你们先出去吧,皇上累了,让皇上缓一缓。”
卫大学士一心为元明帝着想,急着要再劝。郑相三人已经施礼退下,他只能怅然地跟着离开。
“他这是何意,竟敢明嘲暗讽朕生不出来儿子,大胆!”
元明帝气得大骂,“老匹夫,朕平时给了他几分薄面,他竟爬到朕的头上来了!”
“皇上息怒。”江舲一边劝说,一边倒了温茶递上去,“皇上的腿伤要紧,仔细扯着疼。”
元明帝朝伤腿看去,他猛地捶着床,伤心地道:“他们这是以为朕要驾崩了,都来欺负朕了!奴大欺主,他们这是要造反!”
“皇上且吃两口,顺顺气。”江舲将茶水递到元明帝嘴边,他被迫吃了两口,靠在床头喘着粗气。
放下茶盏,江舲坐下来,细声细气地道:“皇上面上严厉,其实最心善不过,一向疼爱儿女。二皇子他们也清楚,否则,哪敢在皇上面前放肆。皇上虽是天子,却也是父亲。失去睿亲王,皇上痛不欲生。二皇子纵是该千刀万剐,阴阳两相隔,最终还是让皇上伤心难过。”
听到萧允瑞,元明帝心中大恸,眼眶泛红喊着道:“阿瑞,朕的阿瑞啊!阿珏那个孽畜,怎地就不能体会到朕的良苦用心!”
江舲继续劝道:“皇上莫要再因他人的错,折磨自己了。皇上替自己多想一些,少操心些儿女,儿孙自有儿孙福,任由他们去吧。将二皇子挪到皇庄去,眼不见心不烦,安心养伤。”
元明帝鼻子发酸,他握住江舲的手,哭道:“还是你了解朕心中的苦,受折磨之人,终究是朕。都怪朕仁慈,下不了狠心啊!”
江舲嘴里附和着劝说,心里冷笑怒骂,“阴晴不定的狗东西,你算哪门子的仁慈,小混账老混账,混账满门!”
哄了一阵,元明帝总算缓和下来,道:“罢了,朕且饶了他。将他挪出去严加看守,好生磨磨他的性子,他若改不好,朕就当没这个儿子!”
江舲道:“皇上歇着吧,我出去跑腿传个话。时辰不早,早些挪出去,皇上夜里也能歇得安生。”
元明帝一听,忙道:“你快去,这个孽畜,留在宫中一日,朕就要生气一日!”
江舲来到客舍,郑相几人正忐忑不安候着,她也不卖关子,道:“皇上已同意,将二皇子送到皇庄。皇上口谕,必严加看守,好生磨磨二皇子的性子。”
几人神色一松,卫大学士原本忧心忡忡,此时脸色也好转了些。
江舲顺势狐假虎威,顺势指挥起郑相:“事关重大,劳烦你亲自走一趟,将二皇子妥善安置好。”
郑相见江舲如她许诺那般,会在一旁劝说元明帝,还劝服了他,哪能不答应,赶忙道:“慧淑妃放心,臣这就去走一趟。”
江舲道:“薛沧看着二皇子,我让他带着禁卫,陪着一道前往。皇庄那边……”
她眉毛微扬,唤来张善交代了几句,“赵德妃定不放心,你去福庆宫,让赵德妃派身边得力的人前去伺候。等领了人,你跟着郑相薛沧他们一起前往。”
赵德妃若心疼萧允珏,就会派心腹前往。她身边得力之人被调走,省了其他无辜之人,被萧允珏折磨。
以后萧允珏出事,则成了赵德妃的错,怪不得他人。
张善暗自佩服不已,应声前去福宁宫。郑相随着薛沧前往关押萧允珏的屋子。卫大学士长叹一声,无言离开。孙相郭相赔笑告退,
太阳逐渐西斜。江舲远眺着天际,凝神沉思。
郑相被她指挥着去办差,回城之后,就该来向她回差。
一回生二回熟,习惯了听她的差遣安排,她出现在前朝,便不会是凭空而降,让朝臣们一起抵抗。
她长长吐出口浊气,不断提醒着自己,不急,且慢慢来。
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袁长生与柳贤妃难以对付,赵德妃那边肯定也不会安生。
天色渐暗,琼华阁掌了灯,灯火通明。
吴适山与太医正在给元明帝施针,黄梁躬身走到江舲身边,低声道:“娘娘,袁长生在外面,与看守的禁卫起了争执。德妃娘娘来了好几次,想要求见皇上。不得宣召,禁卫拦着德妃娘娘,不准她进来。现在德妃娘娘也在殿外,哭闹着不肯走。”
江舲眉毛一挑,心道既然一并来了,正好省事!
第104章
施针之后, 元明帝腿上的疼痛虽减轻了些,酸酸涨涨格外不适。他见黄梁与江舲在一旁低声交谈,沉下脸不悦道:“发生何事了, 鬼鬼祟祟作甚!”
黄梁忙躬身赔罪,江舲将殿外发生的事说了, 元明帝听得眉头紧皱,她道:“皇上, 我出去瞧瞧。”
元明帝点点头, “你且去吧,让他们滚回去, 朕还没死呢,哭甚哭!”
江舲转身走出屋, 故意嘀咕抱怨道:“真是, 明知皇上身子不适,还吵得不可开交,让皇上担心。”
腿上扎着银针, 元明帝不得动弹, 听到江舲的话, 心中愈发郁闷, 躺在床头直烦躁地呻吟。
大殿前气氛紧张, 袁长生面无表情立在前面, 禁卫亲从官章庵不屑一顾朝地上淬了口,勾当皇宫的护卫与禁卫立在他们身后, 剑拔弩张对峙。
数月未见的赵德妃, 她瘦得形销骨立,若非谢嬷嬷搀扶着,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走。她双眸通红, 不时嘤嘤哭泣,抬手抹泪。
江舲缓缓走近了,众人的目光齐齐看来,纷纷施礼。她在殿门口站定,威严无比扫视一圈,视线在袁长生身上略微停顿,厉声道:“在垂拱殿前闹事,简直成何体统,这是要造反了不成!”
袁长生眸色沉下去,他抬手一礼,扬声道:“慧淑妃,奴婢领着勾当皇宫的差使,正在当差巡护皇宫。奴婢乃是皇上下旨亲封的都指挥使,只听皇上的旨意行事。如今被拦在殿外不得进入,奴婢死不足惜,只担心皇上安危!”
江舲暗中指责他想造反,被他反应极快,不软不硬挡了回来。说话间,他走向前,他身后的护卫,双手搭在腰间的刀上,紧随其后朝殿门逼近。
袁长生神色凌厉,怒喝道:“章庵,你究竟怀着何种居心,将皇上如何了!”
平时皇城司与勾当皇宫的护卫,虽互看不顺眼,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勉强能和睦相处。
章庵见袁长生开口就将他打成居心叵测,顿时不客气地骂道:“呸!袁长生,老子可不怕你个小白脸,你少含血喷人!皇城司护守卫皇上的安危,乃是皇上亲自下旨。怎地,你难道想要硬闯不成!”
他边说边拔出腰间的刀,其他禁卫随后纷纷拔刀而出,冰刃的寒光闪烁,打斗一触即发。
“大胆!”
江舲疾步上前,站在袁长生面前,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垂拱殿何时成了你们的天下,你们想要闯进去,便可以拔刀硬闯。好啊,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袁长生,你有本事,先杀了我,从我尸首上踏进去!”
袁长生眼神冰冷,死死盯着江舲,“先是睿亲王,再是二皇子被带进垂拱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德妃娘娘都没能见最后一面。慧淑妃拦着奴婢,不让奴婢见到皇上。慧淑妃还要强行阻拦,此事确实蹊跷,奴婢不得不疑!”
“呵呵,你凭着什么身份来怀疑?”
江舲扬了扬眉,她神情平静,“我不愿与你废话,由皇城司接手垂拱殿,乃是皇上的旨意。”她看向章庵,冷冷下令:“章庵,若有人硬闯,以谋逆论处,杀无赦!”
丁尙在先前江舲安排由皇城司接手垂拱殿守卫时,增调了精锐禁卫把守。与皇城司的兵将比起来,勾当皇宫护卫毕竟只巡逻后宫,皆为内侍,无论兵力兵器,远不如皇城司的禁卫。
章庵得江舲的旨意,响亮地应诺,轻蔑地暼着袁长生,朝身后挥手,杀气腾腾道:“弓弩手准备!”
弓弦拉开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冰冷的箭矢,带着铁腥气,让人胆战心惊。
袁长生神色阴沉得几欲滴水,如画一样的脸,此时苍白如纸。他紧抿着薄唇,手拽紧又放开,似乎在拼劲全力隐忍克制,身前绯红的衣袍,绷紧又松开。
半晌后,袁长生终是挥手,道:“走!”
护卫随着袁长生哗啦啦离去,江舲也不避讳,道:“章庵,你差人去找丁尙,让他增添兵力!”
袁长生的脚步微顿,眸中掩饰不住地焦急,后背一片冰凉。
江舲从一出现,便咄咄逼人,直接给他安上谋反的罪名。他虽然还击了回去,江舲仍然不为所动,更当着他的面增兵拱卫垂拱殿。
丁尙是元明帝的人,如今听令江舲的指挥。她对萧允珏与赵德妃,丝毫不放在心上,一切都成竹在握。
只凭着勾当皇宫的这点人手,根本不是皇城司的对手。他先前已经试探到江舲的态度,如今他只怕,他的退后无用,江舲会步步紧逼!
一直冷眼旁观的赵德妃,这时走了出来,道:“慧淑妃,我要见皇上。我是手无寸铁的弱妇人,慧淑妃可能让我进去?”
江舲笑起来,道:“赵德妃,你这句话说得,好像我成了传话守门的一样。赵德妃称自己手无寸铁,可是在表明自己,没那行刺皇上的本事?”
赵德妃凄凉一笑,道:“我儿莫名其妙被带走,生死不明。我情急之下,脑子馄饨不清,一时说错了话,慧淑妃就大人大量,莫要与我这个糊涂之人计较了。”
“赵德妃,张善应该与你说清楚了,二皇子并非是莫名其妙被带走,他是犯了大错,被皇上责罚出宫。”
江舲打量着谢嬷嬷,不疾不徐地道:“我好心让你派人手去伺候二皇子,赵德妃好似没听。不过,赵德妃如何想,那时你的事,我就不多管了。赵德妃,你要见皇上,皇上不一定会见你。我再多劝一句,赵德妃还是别去见皇上为好。”
赵德妃道:“多谢慧淑妃的好心。只我们母子的遭遇,慧淑妃不曾体会,以为我是不自量力。我确是不自量力,阿珏是我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下来,就是拼着一死,也要见到皇上。”
江舲也不多拦,道:“行,你且等着吧。皇上见不见你,我就不知道了。”
赵德妃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不值得江舲理会。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再交代了章庵几句,转身回琼华阁。
吴适山与太医已给元明帝施完针回去值房,黄梁在廊檐下亲自熬煮药,院中飘散着一股子药味。
江舲进了卧房,元明帝睁眼朝她看来,眉心紧皱,道:“怎地这般久,究竟出何事了?”
“皇上。”江舲一屁股坐在锦凳上,轻抚着胸口,一脸后怕地道:“皇上,先前差点打杀起来了!”
“什么?”元明帝大惊,蹭地坐起身,他的动作太大,牵扯到伤腿,不由得惨叫出声。
果然,元明帝听到打杀,反应激烈。江舲心思转得飞快,元明帝只能同时应付一件事,好比他明明在问穿衣之事,只要她将事情引到用膳上去,他便会跟着到用膳这件事上来。
不过,要牵着他的鼻子走,也不那么容易,江舲已经有一套心得。首要是对他表示强烈的关心,强调他的重要与至高无上,帝王威严。其次是用他最在意的性命,江山作为引子。
“皇上小心。”江舲赶忙安慰,被元明帝急着打断:“你别管朕,快说啊,怎地会打杀起来?”
“守卫垂拱殿的禁卫,与袁长生带着的护卫,刀都拔出来了。”
江舲睁大眼眸,害怕得声音都颤抖。用春秋笔法,半真半假地说着殿前发生之事。
“禁卫守卫垂拱殿,袁长生带着的护卫巡护后宫,彼此齐心协力守卫皇宫。袁长生称什么睿亲王出事,二皇子无缘无故不见了踪影,皇上有危险,要进来守卫皇上。瞧他这句话说得,二皇子去了何处,出了什么事,为何要告诉他?好似皇上御前的事情,都要如实向他回禀一样。”
萧允珏是政事堂相爷,卫大学士一起拿出章程,元明帝定夺之后做出了处置。听到袁长生居然敢质疑,脸色一变,生气地道:“朕御前的事,他区区阉人,他竟敢窥探,真是该死!”
“是啊。”江舲附和了句,道:“御前的事,无论是谁,我半个字都不会透露,何况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更是不会说了。袁长生就往前走,他带着的那些护卫,对他言听计从,跟着这么上前。”
她比划着,手放在腰间,“他们好像要拔刀了,我见喝止不住,就装着胆子上前,说有本事就先杀了我。我怕袁长生他们真敢闯进来,还佯装吓唬他们,他们敢闯的话,就是谋反,杀无赦。我腿现在都还软着,皇上,我当时真怕,要不是禁卫人手多,说不定就真一刀杀了我。”
元明帝铁青着脸,咬牙切齿骂道:“狗东西,他莫非想要造反了!”
江舲长长呼出口气,轻抚着胸口,惊魂未定道:“皇上,二皇子寝宫发生之事,乃是袁长生亲自来向皇上回禀,他怎会不知皇上为何生了二皇子的气,还故意散布谣言。皇上,袁长生他唉,我也说不清楚。皇上信任他,我脑子乱得很,不知该相信他的忠心,还是怀疑他的居心了。”
“区区阉人,他哪来的本事造反!”元明帝嗤笑一声,道:“他就是仗着朕的宠信,狐假虎威罢了。”
“要是他与人勾结呢?”江舲双手乱摇,像是惊吓过度,开始胡思乱想:“他巡护后宫,成日在后宫晃悠,以前还能在御前随意出入。他要与后宫勾结,太容易不过”
她说到这里,突然定住,瞪圆双眸定定望着元明帝。
“你在胡说甚?”元明帝被江舲直直的眼神看得发怵,懊恼地问道。
“柳贤妃!”江舲失声叫起来,猛地抓住元明帝的手,惊慌急迫地道:“定是柳贤妃!”
第105章
元明帝一头雾水, 上下打量着江舲,蹙眉问道:“你究竟在说甚?”
“皇上,当时灯烛司出事, 方司灯吞金自尽。她已经晋升为女官,日子过得好好的, 如何就舍得死了。吞金死多难啊,我去看过方司灯的尸首”
江舲神情惊恐, 深深喘着气, 从方司灯说到高婕妤她们。
“大公主那日来见皇上,说到二公主, 真真是太及时了。福儿先跟着柳贤妃到了睿亲王的寝宫,随后伺候大公主到了琼华阁。元宵出事翌日夜里, 皇上召我前来, 我碰到了袁长生与柳贤妃在一处说话。”
江舲说得混乱而焦急,半真半假,将那些并无证据的猜测, 一股脑地塞到元明帝面前。
元明帝原就对柳氏心生怀疑, 让卫大学士去查柳氏。迄今为止, 卫大学士并无查到任何的蛛丝马迹, 帝王多疑, 再听完江舲的话, 元明帝心里惊魂不定,恼羞成怒骂道:“他们想作甚, 他么欲作甚, 阉狗贱妇,他们勾结在一起,他们想作甚!”
言多必失, 江舲不再多言,何况她只是趁机给元明帝上眼药,生硬地把袁长生与柳贤妃凑到一起。至于柳贤妃真实的目的,她与袁长生之间的关系,一切皆是推责,并无实据。
柳贤妃品级虽高,到底是后妃,元明帝处置她容易。柳氏是士族官身,元明帝即便是帝王,贬谪废黜罢官,亦要寻个能糊弄过去的借口。比如造反谋逆,诸如此类抄家流放的大罪,必须慎之又慎。
“皇上。”江舲按住了激动的元明帝,紧张四顾,小声道:“皇上,仔细隔墙有耳。”
元明帝跟着江舲到处张望,他气得呼吸急促,却不由自主跟着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朕要杀了他们!”
“皇上,不如派人偷偷去监视。”江舲小心翼翼建议道。
元明帝一愣,不禁拧眉思索起来,道:“仔细打草惊蛇,朕莫非还怕他们不成!擒贼先擒王,把袁长生叫来,先把他给捆了!”
话虽如此,江舲何曾看不出来,元明帝也不敢轻举妄动。就算柳氏在甘州真造了反,甘州离京城路途遥远,还是皇宫的护卫们心怀不轨更让他忌惮。
江舲心思微转,柳贤妃出不了宫,只能依赖袁长生行动。将他先控制住,群龙无首,他的心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这就去。”江舲当即起身朝外走去。
这时,黄梁急匆匆走进屋,道:“皇上,娘娘,袁长生独自到了殿外,他卸了刀剑,说是要求见皇上,当面请罪。”
元明帝怔住,下意识朝江舲看来,“他来请罪?”
江舲大感不妙,急着提醒道:“皇上,小心有诈!”
黄梁不知就里,他察觉到事情严重,谨慎地一语不发。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什么,忙补充道:“皇上,娘娘,赵德妃还在殿外候着,她身子弱,先前已经晕了一次。”
元明帝烦躁地道:“让她滚回去,要是她不肯走,一并送去皇庄,陪她那不孝子!”
黄梁忙应是,元明帝又道:“让章庵他们将袁长生押进来!”
江舲懊恼得几欲呕血,心道袁长生反应还真快,尤其深得元明帝信任。虽这份信任,实为元明帝对袁长生的轻视。
帝王威严九五之尊,袁长生身为阉人,只能俯首摇尾乞怜,岂敢以下犯上。
袁长生前来请罪,元明帝虽让章庵他们来守卫,根本上已经动摇了。
很快,章庵领着禁卫,围着袁长生进了屋。禁卫们警惕地隔开袁长生,将元明帝团团护卫住,
袁长生并不上前,远远就跪了下来,俯身在地,恭敬地重重叩首,“奴婢给皇上请安。”
江舲愣愣看去,袁长生披散着头发,身上只着雪白里衣。他抬起头,惨白的脸,额头通红一片。他神情萧瑟,眸中噙着泪,犹如风雨摧残之后的花,格外楚楚可怜。
元明帝眸色阴沉,死死盯着袁长生,呵呵冷笑道:“袁长生,你胆子大了啊,带着刀在殿外闹事,要不是禁卫拦着,你就该闯进来,将朕一刀砍了。”
“奴婢先前以为皇上有危险,着实急得不行,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准备闯进来营救皇上。慧淑妃拦着奴婢,说是奴婢要造反。若非皇上,奴婢估计早就死了。皇上的大恩大德,奴婢莫敢忘。何况奴婢一个阉人,无父无母无后。奴婢只是勾当皇宫的都指挥使,奴婢造反,阉人得天下,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袁长生舒出口气,神色如释重负,动情地道:“奴婢见到皇上安然无恙,便死而无憾了。”
元明帝神色变得复杂起来,他哼了声,语气不由自主缓和下来,“垂拱殿前岂容得刀剑打斗,你侍奉朕多年,宫中的规矩,难道你都忘到了脑后!”
袁长生俯身叩首,道:“奴婢有罪,不敢狡辩。奴婢辜负了皇上的圣恩,不敢再领都指挥使的差使。奴婢请皇上责罚。”
好一招金蝉脱壳!
江舲转头看向元明帝,心沉了下去。他脸色蜡黄,眼皮松弛,眼圈发黑。神情浮躁不安,又透着洋洋自得。
即使疑神疑鬼,还是愿意相信袁长生。近来经历太多,已经不起任何的打击背叛。
果然,江舲只听他沉声道:“差使交出来,照着规矩去领二十大板,滚回去反省!”
袁长生恭敬应是,磕头谢恩,“奴婢告退,还请皇上万万要保重龙体。”
章庵见袁长生只被打了二十大板,指不定还能复起,只能暗中骂了一气,却也无甚办法,领着禁卫退下。
江舲心里焦急,道:“皇上”
“袁长生说得是,他一个没卵子的阉人,哪能造反。”
元明帝抬手制止住了江舲,掩饰不住地自得,“罢了,你时常胡思乱想,所为到底是担心朕。你莫要急,朕还是会继续查柳氏,柳贤妃区区妇孺,你有朕护着,又有何惧。”
江舲忍不住暗中破口大骂,她有自己的心思,后宫中的嫔妃皆一样,他谁都没看出来,偏生自傲自信,简直是蠢笨如猪,瞎了狗眼!
袁长生离开得不久,江舲不知他来见元明帝,可有得到柳贤妃的指点。
如今他们之间,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袁长生挨二十大板,交出都指挥使的差使,轻松一举脱离。
江舲心中冷笑,既然他交出了差使,以后休想再掌权!
无权的他,便真成了区区阉人。那些以往有过节的人,还不得扑上来将他撕碎!
江舲很快稳住神,道:“皇上,想到先前的场景,我还是感到后怕。皇上,如今勾当皇城守卫没了人领头,皇上打算派谁去领勾当皇宫的差使?皇上一定要差忠厚信得过之人啊!皇上,不如,让黄大伴接了差使吧。”
“朕用习惯了黄梁,哪能腾得开手。”元明帝瞥了眼江舲,道:“瞧你,这就吓着了。唉,罢了,终究是妇孺,胆小如鼠。朕就依了你,只不能派黄梁去,暂让张善去领一段时日。”
张善如今在黄梁手下当差,御前的内侍自是风光,品级却远远比不过都指挥使。且勾当皇宫拥有实权,权势动人心,他尝到甜头之后,袁长生欲将重任上,便没那么容易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张善肯定会用自己的人,袁长生那些心腹,会很快被挤走。
张善脑子机灵,要做稳都指挥使的位置,必须有靠山。
江舲来到垂拱殿之后,两人变得熟稔起来。除元明帝当得了他的靠山,余下来之人,江舲是不二人选。
元明帝道:“时辰不早,传膳吧。阿瓒阿琅呢,这两个臭小子,玩得连晚膳都不记得用了!”
袁长生柳贤妃肯定暂时不敢有动作,江舲先将心里的沉重压下,吩咐黄梁传膳,“让阿瓒阿琅别玩了,赶紧回屋净手脸。”
翌日午后,张善与郑相从皇庄回到宫中,前来向元明帝回差。
两人进屋回了安置萧允珏的情形,郑相道:“二皇子哭闹不休,吵着要回宫。所幸德妃娘娘将身边伺候多年的菊香派了去,菊香自小看着二皇子长大,二皇子有熟人在左右,已经安定了下来。薛沧留了皇城司的兵丁严加看守,皇上且放心。”
元明帝冷声道:“亏他还有脸哭闹!朕已经对他仁至义尽,他要是改不了性子,朕也就当没这个儿子!”
郑相叹了口气,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为上。”
元明帝不欲多说,摆了摆手道:“你上了年岁,来回奔波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张善,你且留下。”
郑相忙谢恩,抬手施礼告退。江舲在偏屋看着萧允瓒萧允琅写大字,在屋外守着的文涓进来,小声道:“娘娘,郑相出来了。”
江舲赶忙走出屋,郑相看到她,停下脚步,抬手遥遥施礼。江舲颔首还礼,郑相恭谨地立着,她暗暗松口气,走上前道:“郑相辛苦了。”
“臣谢娘娘关心。”郑相抬手施礼下去,他叹了口气,小声道:“不瞒娘娘,赶路倒好,臣身子骨硬朗,还受得住。只二皇子闹腾得厉害,德妃娘娘身边的菊香劝说,被他又打又骂,最后实在无法,堵住嘴捆在了床上。他渴了累了,没力气吵闹,总算安生了。”
江舲心道被袁长生逃脱了去,郑相这边总算有所收获。他特意向自己回差,前朝那边,已成了七七八八。
“赵德妃舍不得二皇子,前来向皇上哭诉,皇上身子不好,哪有力气见她,说是她若想念二皇子,就去皇庄陪二皇子。最后,赵德妃回了福宁宫。唉,二皇子是赵德妃所生,他的性子,连赵德妃都发怵。”
江舲轻轻摇头,无奈地道:“二皇子还年轻,懂事了就好。”
郑相神情微愣,道:“还是慧淑妃教导有方,三皇子四皇子年纪虽幼,两人聪明伶俐,懂事知礼。唉,娘娘要谨慎替三皇子四皇子选好伴读,二皇子的伴读赵舜,领着二皇子成日出去玩乐,带坏了二皇子,赵侍郎将赵舜打了个半死,也无济于事。赵侍郎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赶来臣府上要见臣,臣府中先前派人在城门口守着,说是赵侍郎不肯走,如今还在臣府中等着,臣要赶回去,打发了赵侍郎。”
江舲心中一动,肃然道:“赵侍郎消息还真是灵通。此事毕竟事关皇家脸面,不便对外声张。郑相可要仔细问好了,究竟是谁给赵侍郎传了消息。”
郑相忙道:“臣也是这般想,皇上身子不好,臣先前都没敢与皇上说,打算待查明之后,再向皇上回禀。”
江舲点点头,道:“郑相赶紧回府去,查个水落石出,定要将那散布消息之人抓出来。”
郑相道是,抬手告退。江舲正在凝眸思索,张善一脸绷不住地喜悦,从卧房走了出来。
“娘娘。”张善见江舲立在廊檐下,喜滋滋上前,道:“袁长生犯了差错,皇上差奴婢领了都指挥使的差使,以后不能在御前听差,奴婢这段时日得娘娘照顾,奴婢舍不得娘娘。”
说话间,张善撩起衣袍就要下跪,江舲笑着抬手,道:“你快快起来,我还要跟你道声喜呢。”
张善坚持跪了下去,响亮地磕了个头后才起身,咧嘴笑道:“皇上说是娘娘的主意,奴婢得了差使,都是娘娘的恩情。娘娘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以后,奴婢定会好好孝顺娘娘。”
江舲笑道:“皇上将差使交给你,你莫要辜负皇上的信任才是。勾当皇宫的差使不易,你快些去吧,别耽搁了。要是遇到麻烦,你来寻皇上回话,若我有帮得上忙之处,你也可与我说一声。”
张善大喜,感激地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有娘娘这句话,奴婢就不怕了。娘娘保重,奴婢先告辞。”
当日夜里,张善领着护卫巡逻时,便不小心脚滑,摔得鼻青脸肿。
张善顶着青紫的脸,羞于去见元明帝,遮遮掩掩前来寻江舲。
江舲打量着张善,他的鼻子歪到一旁,嘴角破裂出血,一看就摔得不轻。
天气晴好,宫中路途平坦,夜里巡逻有灯笼,要摔成这般不易,定是有人使坏。
除去袁长生柳贤妃,江舲不做他想。本以为他们会安定一段时日,没曾想,竟然按耐不住,这般快就动了手。
江舲神色凝重,冷声道:“你将事情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道来!”
第106章
袁长生掌管勾当巡护皇宫多年, 张善深知他凭空而降,免不了遭受到刁难。他万分小心到了值舍,原来袁长生的属下皆在。他不禁摆好架势, 让人拿来名册,随意点了名, 安排了巡护之人。
令张善意外的是,他们无一人反对, 皆恭恭敬敬听从了安排。张善能在御前当差, 从不敢自大,以为是他的权势, 让底下的人服服帖帖。
一切太过顺利,张善愈发谨慎。他对巡护之事并不熟悉, 为了稳妥起见, 如往常袁长生那般,亲自领着护卫巡护。
张善进宫多年,对皇宫的路线熟悉无比。后宫入夜后, 除去他们走在夹道的脚步声, 四下安宁静谧。
行经过一条条夹道, 诸事如常。初夏的夜风轻拂, 吹来浓郁的栀子花香, 张善提着的心, 不由得渐渐松弛下来。
突然,从夹道墙上闪电般窜出一道黑影, 一声如婴儿般的惨叫声接着响起。黑影落在身前, 张善猝不及防,惊得蹬蹬后退,脚下不知踩到什么, 尚未反应过来,往前扑了出去。
“磕在了刀柄上。”张善声音嗡嗡,哭丧着脸指向鼻子,说话扯到伤处,痛得呲牙裂嘴。
“奴婢看清楚了,是一只野猫。”张善缓过气,继续说道:“宫中时常有野猫出入,野猫跑得快,一溜烟就不见了。无人推奴婢,奴婢也不曾与人相撞,脚下踩到了一颗石子,路上有石子,也并不足为奇。”
江舲冷笑一声,道:“野猫恰好从墙上跳下来,你恰好踩到石子,恰好摔成了这样。即便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你就是倒霉摔了一跤,简直摔得天衣无缝。”
“不知为何,奴婢半点都不信,坚信有人故意使坏,给奴婢一个下马威。从奴婢到值舍时,奴婢就觉得不安了。”
张善一脸晦气,懊恼地捶着手心,“奴婢笨,寻不到破绽。就算心知被人陷害,也无计可施。”
江舲皱起眉,问道:“袁长生如何了?”
张善道:“袁长生结结实实矮了二十板,打得后背血肉模糊,许多人都瞧见了,躺在直舍养伤。”
江舲并不感到意外,既然袁长生想要金蝉脱壳,他必须拿出几分真来,做给元明帝看。
张善神色疑惑,不解道:“娘娘,奴婢不明白的是,既然不满奴婢,让奴婢摔一跤,只为给奴婢一个下马威。差使到底仍在奴婢手上。幸好奴婢大度,要是奴婢小心眼报复,岂不是得不偿失?”
江舲瞥了眼张善,没戳穿他吹嘘自己大度的话。张善算不得斤斤计较,但绝非大度之人。上任初始便摔得颜面尽失,他肯定会记在心上。
“他们对你毕恭毕敬,老实听差,你找不到借口革除他们的差使,换上自己的人手。”
江舲拧眉,顺着勾当皇宫护卫们的反应仔细分析,“你在明,他们在暗,防不胜防。你遭受多了,便会气急败坏,等你乱了阵脚,胡乱找茬罚没人,激起众怒,你可能会被革职,也有可能引起护卫不满大乱。”
兵乱营啸!
当皇宫护卫乱起来,比兵乱营啸还要严重。毕竟勾当皇宫护卫在宫中,宫中诸人最为危险!
江舲心神一凛,她见张善浑身不安,赶忙克制住了情绪,肃然道:“眼下全部是你的猜测,毫无凭据。你就当是自己摔了一跤,莫要轻举妄动。”
张善愣了下,道:“娘娘说得是,奴婢也没法子,就是来跟娘娘诉诉苦。”
江舲道:“你自己留个心眼,以不变应万变,我猜你想要急吼吼换上自己的人手,这个念头你还是打消为好。勾当皇宫护卫差不多六十人,袁长生早就经营得密不透风。你突然去做了他们的上峰,原来想着升迁,在里面有声望的人如何能服。你自己才几个亲信,他们都在御前当差,御前的内侍,由不得你乱动。何况你只换几个人去,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张善确实有换上自己亲信的心思,被江舲一说,他难掩忐忑,焦急地道:“娘娘,那奴婢该如何办?”
“要是护卫们有骚动,皇上首先会不答应。”
江舲心头郁闷不已,近六十人的护卫,实则不算多,宫中有近四百的内侍,悉数换掉也足够。
难就难在,袁长生领着勾当皇宫这些年,从未出过差错,元明帝对他们无比信任。大动干戈换人,元明帝不会答应。
江舲冷冷笑起来,“你按兵不动,只管领着他们像往常那样当差便是。”
既然袁长生以退为进,她就干脆送他一程,让他退个干净!
张善没了法子,只能听从江舲的吩咐,“奴婢知道了,娘娘放心,奴婢会死命忍着好好当差。”
太阳升起来,天气逐渐炎热。江舲喜欢明亮通透,文涓支起窗棂,半卷起纱绡。黄梁走了过来,脸上堆满笑,道:“文涓在忙呢?”
文涓笑着回道:“我不忙,就是打开窗棂透透气。黄大伴来找娘娘?”
“我想着娘娘得空的话,进去陪皇上说说话。”
黄梁愁眉不展,苦笑着道:“皇上近来龙体欠安,娘娘去的话,顺道将窗棂也打开,一并透透气。”
文涓惊讶道:“我先前见蒋御史中丞在,窗棂也关着?”
“可不是,唉。”黄梁袖手望天,叹了声气,“蒋御史中丞来了好一阵子,不知关在屋中说着什么。门窗闭着不通气,我怕皇上热着,身子吃不消。”
文涓神情一顿,忙道;“我去与娘娘说一声,这就让娘娘前去伺候皇上。”
黄梁点点头,“劳烦文涓了。”他说着话,转身回去卧房。
文涓赶紧进屋,将黄梁所言之语一一回禀。她留在屋外,就是为了盯着朝臣前来见元明帝的动静,江舲已得知蒋御史中丞前来面圣。
御史监察弹劾百官,蒋御史中丞乃是朝堂重臣,元明帝对他颇为器重。
黄梁从不会与人随便寒暄,他特意来提及蒋御史中丞。江舲脸色微变,蒋御史中丞见元明帝,定与她有关。
“我去一趟。”江舲当即起身朝外走去。
黄梁守在门口,见到江舲前来,赶紧躬身见礼,道:“娘娘,皇上屋中有人。”
江舲朝屋内看了眼,扬声道:“天气闷热,将窗棂打开透透气,皇上的龙体要紧,吴太医正呢,你去唤他来,今天还没给皇上请平安脉。你熬煮些清凉的茶水送进去,哎哟,这大半日的辰光了,皇上可经不起劳累。”
黄梁赶忙照着江舲的安排去开窗,卷纱绡帘子。她的声音大,清清楚楚传了进屋。
很快,蒋御史中丞走了出屋,神情明显不悦。他倒不敢直言质问江舲,朝她抬手见礼之后,大步离去。
江舲大感不妙,进了卧房,见到元明帝靠在床头,阴沉着脸朝她看来,“朕在见朝臣,你在外吵嚷,成何体统!”
“皇上脸色不好,可是伤口又疼了?”
江舲不接话,只官关心地道:“皇上且忍一忍,我让人去请吴太医正来了,等下给皇上施针。”
天气热起来后,元明帝的腿不似以前那般疼,只裹着之处痒得难受。他卧床太久,虚弱无力心烦意乱。听到江舲传了吴适山,不耐烦地道:“一群庸医,这般久都治不好朕的伤,要他们何用!让他们滚,朕不想见到他们!”
见元明帝脾气暴躁,江舲怕伤及无辜,对捧着清凉茶水进屋的黄梁道:“你让吴太医正他们回去,茶水给我,我服侍皇上吃茶。”
黄梁放下茶盏,赶忙出去传话了。江舲倒了盏茶奉上,道:“皇上,动怒伤身,吃几口茶顺顺气。”
元明帝从鼻孔中喷出一声,斜瞥了眼江舲,接过茶盏吃了口。茶中添了薄荷,清凉下肚,气勉强顺了些。
“你阿爹大哥在外尽给朕惹事,真是不让朕省心!”
江舲微微一惊,江修文江承望父子有两个师爷看着,肯定惹不出祸事。且舆部还有秦尙宫看着,花木皆一切正常。他们的惹事,肯定是被人陷害栽赃。
“皇上,我阿爹大哥他们犯了何事?”江舲问道。
“犯何事!他们胆子大得很,赵雍礼高老夫人跑去江府,江府大门紧闭,不让他进去。江府门前热闹得很,江氏趾高气扬,是要逼着赵雍礼高老夫人下跪。赵雍礼高老夫人都跪下了,京城如今都传开了。高老夫人已年过花甲,赵雍礼是侍郎,江氏也敢接受他们的一跪!”
薛氏与高老夫人是品级相同的诰命夫人,薛氏年轻,身为后辈,高老夫人这一跪,便落了个不尊老的名声。
赵雍礼是兵部侍郎,官职比江修文江承望高。高老夫人下跪不大要紧,他这一跪,事情便严重了。
对朝臣官员而言,官员的品秩森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亦是大胤的统治之本。
昨日赵雍礼赵侍郎跟无头苍蝇一样前去郑府寻郑相,郑相尚未进宫,不知情形如何。今天赵雍礼跑到江府门口下跪,他想不出这样的办法,背后少不得高人指点。
江舲虽猜不到是谁在背后指挥,她能断定,这些都是冲着她而来。
元明帝冷冷地道:“江氏仗势欺人,嚣张跋扈,御史争先恐后弹劾他们。朕不便临朝,蒋御史中丞亲自来了,称还有御史弹劾阿珏,赵氏。阿珏圈禁在皇庄。赵氏虽蠢,又何苦步步紧逼,赶尽杀绝。”
江舲沉默片刻,她也不解释,唤来文涓吩咐了几句:“皇上瞧过之后,孰是孰非,心里肯定自有判断。”
文涓抱着红木匣子进来,江舲接过放在床沿边,打开匣子。
元明帝探头看去,他怔愣住,惊讶道:“丹书铁券?”
“是丹书铁券,皇上还记得。”
江舲回了句,合上匣子,让文涓拿回去放好,“皇上,丹书铁券一直在我手上,我从没告诉过阿爹大哥他们,就是要让他们谨守本分,莫要恃强凌弱。阿爹不过是工部郎中,大哥只是员外郎,他们有自知之明,没那本事做大官,从不钻营,靠着我去谋求官职。”
元明帝看到丹书铁券,神色已缓和了大半。江舲确实如她所言那般,从未替江氏谋求过一官半职。
她自己一样如此,掌管着尙寝局,身边积攒的钱财,搬到琼华阁时,一并搬了来。就几匣子的贴身体己,大多还是他以前所赏赐。
“太欺负人了!”
江舲突然沉下脸,愤怒地道:“赵侍郎高老夫人既然心怀叵测,莫名其妙跑到江氏门前去下跪。早知如此,我该把丹书铁券给阿爹。有人敢欺负上门,干脆直接打死作数!”
元明帝瞪大眼,不禁呛咳起来,讪讪道:“你又在胡说八道,怎能随便打死人。罢了罢了,你别生气,弹劾就弹劾,朕不予理会就是。”
江舲不依了,“江氏与赵氏素无往来,赵侍郎高老夫人为何跑到江氏门前下跪?他们存着何种居心!阿爹大哥老实巴交,这一次躲过了,指不定还有下一次,他们还不得被吓破胆。皇上,此事断不能就这么算了,不能寒了老实人的心呐!”
元明帝被江舲一闹,头开始隐隐作痛,她一副委屈地模样,看得他不忍,忙安抚她道:“行行行,朕依了你,朕让人去查,还你阿爹大哥一个清白。”
江舲心思转得飞快,道:“皇上,让政事堂的相爷们去查,让郑相去,他是百官之首,有威严。还有丁皇城使,皇城司守卫京城,人手多,查得快!”
元明帝揉着眉心,失笑道:“瞧你,跟着朕这么久,亏你说得出郑相有威严,皇城司人手多。行行行,你别吵,哎哟,吵得朕头疼。”
江舲暗自呵呵冷笑,见目的达成,蹭地站起身,“我替皇上去传话!”
第107章
郑相丁尙很快前后脚赶来, 江舲在客舍上首坐着。两人进屋后,觑着她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吃着茶, 不知为何,比起见到元明帝时还紧张。
“坐吧。”江舲抬了抬手, 语气淡淡道。
今朝不见内侍伺候,只有文涓与紫衫两人奉茶。两人放下茶盏, 一起退了出屋。
江舲视线扫过两人, 略过元明帝,道:“江府门前的热闹, 两位应当已经得知了。”她简单说了句,脸陡然一沉, “我很是生气。”
丁尙顿了下, 垂首不敢做声。郑相心中忐忑,忙道:“娘娘,臣到底上了年岁, 来回赶路, 身子略有不适, 在府中歇息。先前听到消息后, 连忙进了宫, 正欲向皇上娘娘回禀此事。”
“我并非在指责两位, 我生气,亦不全因着江氏受了委屈欺负。”
江舲开门见山, 将两人摘除在外。看到他们微不可查松了口气, 如今她能对他们形成威慑,心里甚是满意。
“赵侍郎与高老夫人前去江府,你我皆知所为何事。二皇子犯下的差错, 往轻了说是不孝,往重了说是行刺天子。赵氏这般做,是让人以为,二皇子是被陷害,而且是被我所陷害。我为了皇家的脸面,为了皇上的龙体,有口难言。”
江舲神色讥讽,她呵呵两声,“如今再解释,道出真相已无用。传闻比真相传得更快,无人在意真相,惟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猜测,跟说书唱戏一样,才更刺激精彩。”
丁尙郑相皆知晓实情,萧允珏被圈禁在皇庄,实属咎由自取,江氏无辜,遭受了无妄之灾。
幸好江氏不曾开门,要是让两人进到府中,高老夫人上了年岁,老眼昏花摔倒,晕倒受伤,江氏愈发脱不了干系。
“娘娘,臣昨日回府后见到赵侍郎,他并非是向臣打探二皇子之事,他已得知二皇子犯了事,被送到皇庄圈禁。臣当时问他,是从何处得了消息。赵侍郎谎称是一个闲汉给他递了消息。臣追问赵侍郎,事关皇子,朝廷中都无几人得知,一个闲汉如何能知晓。”
郑相将赵侍郎前来之事,细细道来,他皱起眉,取出一张纸奉上前,“赵侍郎在臣的逼问之下,拿了这张纸给臣。说是闲汉并不认识送心之人,他是得了人二两银的跑腿钱,给赵侍郎送了这封信。”
江舲接过纸看了,上面写着萧允珏惹怒元明帝,被遣送到皇庄,由薛沧郑相张善一起押送。字迹端正,普通寻常。此处追查不到任何的线索。
“此封信应该从宫中送出去,按着时辰,在前日午后到赵侍郎前去郑相府上这段时日。”
江舲将信递给丁尙,眼神冰冷,“丁皇城使,这段时日出皇宫之人,劳烦你仔细核查,我要全部的名录。御前发生之事,竟然这般快就传了出去,这还了得!”
丁尙忙应是,“娘娘,臣照着吩咐,调换了宫门当差之人。不过,”他飞快瞄了眼江舲,见她神色平静,却无端头皮发麻:“照着时辰,臣还未来得及全部安排好人手,恐疏漏之处。”
他越说声音越低,皇宫宫门如筛子,要是找不出来人,他难辞其咎。
江舲不置可否,道:“赵侍郎得人指使,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江氏受了冤枉倒是其次,这些人乃是在扰乱朝纲!丁皇城使,你替皇上守皇城,守护皇上安危,这一次,你一定要替皇上守住!”
丁尙冷汗津津,他赶忙起身应道:“娘娘,臣定会仔细去查,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把人找出来!”
江舲唔了声,微微点了点头,再对郑相道:“赵氏无论是被挑拨,亦或真替二皇子担心,行径皆卑劣,不可饶恕。被挑拨,是赵氏蠢笨,蠢笨之人,如何能做侍郎?担心二皇子,应当进宫问明缘由再行事。赵氏不敢进宫来问,应当是心知肚明,毕竟二皇子常与赵氏子弟来往,性子如何,赵氏何尝不清楚。他们找上江氏,就是为了陷害江氏。众所周知,江氏是阿瓒的外家,阿琅跟着我,他也脱不了干系。呵呵,好歹毒之心,想着要将皇子一网打尽!”
丁尙与郑相互相对视,脸色皆大变。
元明帝膝下四个皇子,萧允瑞已亡,萧允珏受伤,又被元明帝厌弃。现在只余下萧允瓒萧允琅,江氏被污蔑陷害,矛头实则指向两个皇子。
“御史闻风而奏,皇上必要分出心思来解决。此时本就荒谬,稍许用脑子一想,明辨是非之人,皆会对此等行经嗤之以鼻。朝廷中究竟有哪些官员,不分青红皂白跟着上折子,郑相领着政事堂,要将这些折子捡出来。”
郑相心中一惊,江舲此举,可是要清算朝中支持萧允珏一系的朝臣了?
自从元明帝受伤之后,朝堂上下风波诡异。原来暗中支持萧允瑞的官员,已然无望。萧允珏虽受伤,他到底还活蹦乱跳。元明帝正当盛年,朝局多变,究竟谁能得胜,不到最后关头,无人知晓。
郑相想到孙子郑小郎与赵舜的争斗,江舲只怕已经知晓,不禁心神不宁,手心被汗水濡湿。
江舲既然将此事交给自己……
郑相到底为官多年,他很快稳住了神,心里有了决断,抬手躬身应道:“娘娘,臣遵旨。”
两人告退离开,江舲见离午膳还早,前去了福宁宫。
时值初夏,福宁宫花木葱茏,石榴花开红似火。除去安静了些,与往常并无区别。
宫殿格局大致相似,七开间一字排开,气势巍峨。
江舲打量着眼前紧闭的门窗,惊惶请安的宫女们,恍惚记起初次前来福宁宫贺寿的情形。
那时的福宁宫喜气洋洋,宫女嬷嬷们浑身透着一股不经意的傲然,走路脚下生风。她小心翼翼跟在苏月身后,因为即将与人打交道,紧张得透不过气,身着厚重的宫装,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后背。
进了屋后,屋中凉意阵阵,暗香盈动。没一会就凉快下来,湿衣衫贴在后背,她手足无措得忘了难受,仅坐在那里,就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苏月早已化作累累白骨,福宁宫的花团锦簇中,散发着莫名的衰败之意。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谢嬷嬷站在一侧屈膝见礼,赵德妃一身月白衣衫立在门前。她发髻松松挽在脑后,发间的银丝在太阳下闪烁。
“真是稀客啊,没曾想到,慧淑妃日夜服侍皇上,竟然肯出门了。不知慧淑妃大驾光临,来福宁宫有何贵干?”
赵德妃开了口,声音沙哑,她并不见礼,淬着寒冰的双眸,直勾勾盯过来。丰腴的脸颊,消瘦之后,显得刻薄凌厉。
江舲神色如常,在廊檐下站定,迎着赵德妃的目光,平静地问道:“赵侍郎与高老夫人去江府之事,你应该知道了。”
赵德妃一愣,她冷笑起来,“我在宫中,对宫外之事如何能得知。原来,慧淑妃肯出垂拱殿,是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也是,我如今身份虽在,却早已不受宠,我儿又被算计,谁都能上门来踩一脚!”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
江舲轻点着头,干脆利落地道:“是,我是来上门踩你一脚,痛打落水狗。”
赵德妃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柳眉倒竖,厉声道:“即便我如今落了难,到底是皇上亲封的德妃,与你皆是一品嫔妃,你莫要欺人太甚!”
“当年赵德妃来找我,就是仗着你是一品嫔妃的身份,糊弄我,逼迫我接受灯烛司的差使。赵德妃,你莫要认为,我笨得感觉不到,你是在算计我,欺负我吧?”
江舲抬了抬下巴,盛气凌人道:“我不像你,仗仗势欺人还摆出一副菩萨面孔。我就是来看你笑话,明着来欺负你,你能奈我何?”
数次前去垂拱殿,连大门都不得进入。赵德妃更亲眼目睹,袁长生被江舲拦在外面。现在袁长生被杖责,差使落在了张善头上。
赵德妃试图找过张善,他对她避之若蛇蝎。她心里明白,张善早成了江舲的人。
思及被送出宫的萧允珏,赵德妃心中剧痛,无力,绝望蔓延,连喘气都困难。
赵德妃再也控制不住,形容癫狂起来,尖声道:“你不过是靠着一身狐媚本事,以色侍人的玩物,得了几分宠爱,就张狂起来!宫中从不缺新人,待你年老色衰,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你害了我儿,心虚拦着不让我见皇上,有本事就把我儿直接派人杀了!你坏事做尽,迟早会报应到你那两个儿子身上!”
“我能嚣张到几时,轮不到你来操心。你瞧你,就只这点歇斯底里诅咒的本事了?可惜,你的诅咒要有用,就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赵德妃说得没错,她是靠元明帝的宠爱,方拥有了如今的地位。但她们不同之处,在她是人,始终是有血有肉,有底线良知的人。
江舲依旧不愠不怒,眉毛微扬,“当时你从城墙的石阶上冲下来,想要把我撞下去,幸好老天有眼,没能如你的愿。从头到尾,我没跟你计较,你还倒打一耙了。你那好儿子,手上沾了多少的人命,你难道不清楚?赵嫔已经不在,二公主是你亲侄女,她能碍着你什么,上一辈的恩怨,你却对她不闻不问。赵氏虽是破落户,你也算是衣食无忧长大。你不把穷人当人看,也不把亲人当人看。在你眼里,只有权势富贵。”
赵德妃神色狰狞,站立不稳倒在谢嬷嬷身上,不断地喘着粗气,怨毒地盯着江舲,“姐姐是因你被送到皇庙去,你却在这里充当好人,你何来的脸面指责我!”
“赵嫔可否无辜,你心知肚明。”
江舲慢慢抬起手,垂眸闲闲打量着,“我的双手干干净净,问心无愧。你心太脏,臭不可闻,你的那些野心,可笑至极。你儿不配,你也不配!”
“贱人,贱人!江氏,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赵德妃恨得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骂。
“打你,会脏了我的手。”
江舲始终淡定自若,声音不高不低,“你再使小动作,起不该有的心思,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言尽于此,江舲不再多言,转身施施然离去。
赵德妃在身后咆哮着,嘶声怒骂,江舲脚步轻快,头也不回。
她不再是以前要看所有人的脸色行事,躲在角落,与人说话便会心慌气短的小才人。
她要掌得住权,就必须自己真正立起来,而非靠帝王虚幻的宠爱。
出了福宁宫,江舲朝柔仪宫走去。
柳贤妃欲蛰伏自保,再伺机而动,岂能如她的愿!
第108章
季节交替时节, 柳贤妃总会生病。往年不过三五日便会好转,今年缠绵多日,仍旧精神恹恹。
萧珈桐孝顺, 日夜陪伴左右侍疾。柳贤妃喜静,两人在书房中, 或读书,写字, 偶尔交谈几句。
太阳透过纱绡, 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日影。萧珈桐捧着书,怔怔看向柳贤妃, 许久都不曾翻动一页。
柳贤妃背靠在椅背中,手搭在椅子扶手上, 撑着下颚, 一动不动望着窗棂外。微风卷起写了一半大字的纸,砚台中的墨汁早已干涸。
不知过了多久,萧珈棠眼睛干涩, 难过地捏紧了书。近来诸事不顺, 柳贤妃疲于应对, 她却无用, 帮不上半点忙。
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萧珈棠抬头看去, 柳贤妃跟着侧首,苍白的脸背着光, 眼角的皱纹尤其清晰。
尙嬷嬷掀帘进屋, 神色紧张地屈膝见礼,“娘娘,大公主, 慧淑妃娘娘来了。”
萧珈棠顿时紧张地站起身,道:“她来作甚?”
尙嬷嬷一脸为难,柳贤妃怔愣了下,道:“她动作还真是快,请她进来。”
萧珈棠急着道:“慧淑妃上次在灵堂前对娘娘万般刁难,她愈发嚣张,还找上门来,娘娘决不能见她。”
柳贤妃朝尙嬷嬷摆了摆手示意,看着焦急的萧珈棠。心底微微叹息。她虽聪慧,到底年轻了些,沉不住气。
“阿棠,遇事先莫要慌张,三思再三思。”
柳贤妃耐着性子教导萧珈棠,她苦笑了声,道:“慧淑妃在宫中能横着走,谁能拦着她?还不如将她客气请进来。”
萧珈棠哪能放得下心,柳贤妃所言极是,又向来说一不二。她不敢违背,只能不添乱,赶紧收拾好书本,屈膝退了出屋。
柳贤妃揉着眉心,努力振奋精神。旋即,她禁不住自嘲一笑。
谁曾想到,当年木讷愚钝的小才人,竟然能成为她最大的对手!
尙嬷嬷领着江舲进了书房,柳贤妃仿佛两人不曾在萧允睿灵堂前争执过,客气见礼,“慧淑妃稀客,快请来坐。”
书房两面几乎与房梁一般高的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与字画。临窗书桌上,古朴陶罐花瓶中,插着车前草,铜钱一样的叶片散落下来,雅致闲适。
“这间书房真是不错。”江舲夸赞了句,在椅子里坐了下来,双手搭在扶手上,姿态随意而自在。
尙嬷嬷送了茶水进屋,柳贤妃让她退下,亲自提壶斟茶,目光在江舲身上略作停顿,道:“慧淑妃气度不凡,到了书房,真正宾至如归。”
江舲对着摆在面前的清茶,欠身致谢,仿佛没听到柳贤妃指她仪态坐姿的弦外之音,道:“书读得再多,也不一定能成为好人。”
柳贤妃顿了顿,她目光沉沉看着江舲,道:“慧淑妃这句话,令我很是惭愧。我确实读过很多书,不知在慧淑妃眼里,我是好,还是坏?”
“二皇子冲撞皇上,被送到皇庄圈禁。与此同时,有人给赵侍郎送信,赵侍郎先去郑相府上打探,再找到我娘家江氏府上去。我娘家小门小户,阿爹胆小,没敢开门。赵侍郎高老夫人在门外下跪,令京城上下哗然。”
江舲没回答柳贤妃的问题,简明扼要描述了江氏府前发生之事,她停顿片刻,扬了扬眉,道:“江氏有铁书丹券。”
柳贤妃吃了一惊,神色愕然,“皇上待慧淑妃真是捧在手心疼爱,无人能及。”
“没法子,我一向安分守己,真正心地善良,皇上疼爱我也不足为奇。”
江舲笑起来,极为不客气承认了柳贤妃的话,顺道夸赞了自己。看到柳贤妃神色复杂,她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淡去,冷冷道:“赵侍郎高老夫人再如何闹腾,伤不到江氏的半根毫毛,只怕让背后指使之人要失望了。”
柳贤妃心沉了沉,垂下眼睑掩住了眸中翻滚的情绪,道:“慧淑妃真是厉害。”
江舲呵呵,“既然得皇上疼爱,江氏有铁书丹券在手,还能被人算计了去,简直是大胤之辱!这信送得太快了些,几乎前后脚就送出了宫。御前的消息走漏得这般快,丁皇城使已奉命前去细查,除非那人能有飞天遁地的本事,经过皇宫宫门,总要留下痕迹。窥探御前之人,定逃不脱。蠢与坏是双生子,赵氏便是如此。我先前去找过赵德妃,警告过她,让她莫要再惹我,惹我的话,我让她生不如死。”
柳贤妃的手不知不觉拽紧,眸中一片冰冷,她哦了声,“原来还有这等之事。慧淑妃这般威风,赵德妃确实不敢惹。”
江舲笑了笑,她缓缓靠近书案,一瞬不瞬直视着柳贤妃,压低声音道:“我与你说几件事,当年方司灯,高才人,李婕妤,高才人的青梅竹马章二郎,庄美人等等,他们之死,应当都是同一人所为。”
柳贤妃屏住了呼吸,瞳孔控制不住猛地一缩。她使劲掐住了手心,方极力克制住情绪,道:“竟然如此,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我实在想不到,还请慧淑妃指点一二。”
江舲将柳贤妃的反应悉数瞧在眼里,她退回椅背靠着,笑道:“肯定是坏人所为,这坏人有几分本事,在后宫兴风作浪,四下布局,冷眼看着大家厮杀,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上。”
柳贤妃冷冰冰道:“慧淑妃的话,说得没头没尾,着实令人糊涂。既然慧淑妃知晓,为何不告诉皇上,让皇上惩治了坏人?”
“皇上已经在查了。待查到真凭实据,定要灭了这人的九族。”江舲轻描淡写答了句,柳贤妃又是一震,脸色惨白发青。
“所谓的天衣无缝,算无遗策,最最滑稽可笑。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谁也不比谁聪明到何处去。落败,乃是因势不如人。你看,我就是这般。以前我任人搓扁搓圆,哪敢说半个不字。如今我成了慧淑妃,身份尊贵,品级高,手握权势,所以我能随意打压回去。比如袁长生,他在垂拱殿前吵嚷,想要闯进来。”
江舲摇头,啧啧两声,“袁长生那般聪明之人,他不会无缘无故变得莽撞,即便是试探,也不是他做得出来之事。我看呐,袁长生若非失心疯,便是有意为之。柳贤妃聪明,你认为袁长生是何种情形?”
柳贤妃脑子嗡地一声,呼吸渐促,费力地道:“袁长生是何种情形,我如何能知晓。在慧淑妃面前,我更不敢称聪明,毕竟慧淑妃手握权势,想要知道什么,随便一查就能得知。”
江舲没再追问下去,转回前面不曾答过的问题,“柳贤妃先前问我,你是好还是坏。我倒想听听,柳贤妃自己以为呢?”
柳贤妃紧盯着江舲,问道:“不知慧淑妃心以为的好与坏,如何判定?”
“我以为的好与坏做不得准,这天底下无几人能做到。”
江舲神色惆怅,她想要的文明,在弱肉强食的大胤,无异于天荒夜谈,痴人说梦。
她并不想扭转柳贤妃的想法,故意虚张声势,打草惊蛇目的已达到,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走去,“打扰了,柳贤妃歇着吧。”
柳贤妃坐在椅子里没动,望着江舲离去的背影,身子簌簌发抖起来。
尙嬷嬷送走江舲,进屋来收拾茶盏。她看到冷汗直冒的柳贵妃,神色大惊,她连忙上前,急声道:“娘娘怎地了,娘娘,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萧珈棠得知江舲离开,她放心不下,忙赶来书房。在门口听到尙嬷嬷惊慌失措的喊声,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柳贤妃目光僵直,犹如被抽去了所有的精力,变成了毫无生机的石像。
萧珈棠吓得声音都打颤,抢过尙嬷嬷手上的茶盏,“你快去请太医,我来守着娘娘!”
尙嬷嬷赶紧朝外跑,萧珈棠提起茶壶,手一个不稳,茶水溅了出来。所幸茶水不烫,萧珈棠浑然不顾,端着茶水奉到柳贤妃面前,“娘娘吃口茶,太医很快就来。”
柳贤妃终于有了反应,别转头,哑声道:“放下吧。”
萧珈棠赶忙放下茶盏,眸中包含眼泪,哽咽道:“娘娘,慧淑妃可是欺负娘娘了?”
柳贤妃深深喘了口气,道:“你去传话,我没事,无需看太医。”
萧珈棠要劝,柳贤妃目光凌厉,她赶忙去屋外,唤来宫女吩咐了下去。再转身回到书房,柳贤妃道:“阿棠,你坐,我有话与你说。”
初夏的太阳明媚,明明炎热起来,萧珈棠无端感到后背发寒。她坐了下来,心提到嗓子眼,神思难安。
柳贤妃静静开了口,“阿棠,我以前问过你,你可怕死。”
萧珈棠眼泪一下流了出来,伤心地道:“我阿娘去世得早,阿爹他……他从未管过我,我由娘娘扶养教导长大。娘娘替我操心,打点,安排,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娘娘若有事,我也不会独活。”
“阿棠,莫要说傻话。”
柳贤妃鼻子发酸,她红着眼,慈爱地道:“阿棠,你还年轻,出身在皇家,你是金尊玉贵的公主……”
“阿娘,我不要做公主,公主有甚好!”
萧珈棠拔高了声音,打断了柳贤妃的话,“阿娘,我不要做公主,金尊玉贵又如何,顶多吃吃喝喝一辈子。像是阿娘所言那般,公主就是那金玉,金贵的摆设,一不小心就碎了,无甚大用。我努力读书,处处都比兄弟们强,阿娘,我不要做公主。”
“我以前也如你这样想。”柳贤妃眸中浮起了泪光,神情凄凉,指着太阳光中飞舞的尘埃,“你瞧,我们就是这尘埃,世人只看到太阳,无人在意我们。无论你我再挣扎,轻轻一吹,便不再了。”
萧珈棠从未见到柳贤妃这般,哀伤无力。以前的柳贤妃,总是胸有成竹,冷静自持。萧珈棠心神欲裂,喉咙阵阵发紧,吃力地道:“娘娘,究竟发生了何事?”
柳贤妃惨然一笑,道:“阿棠,我错了,这些年来,我大错特错,偏生还不自知。”
她心头剧痛,悔恨不已。要待闭眼缓了口气,方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我自诩聪明,实则连对手都没认清。在这后宫,我们的对手不是福宁宫,不是重华宫,而是垂拱殿。有人入朝拜相,有人只能做个芝麻小官。江氏能从小才人到慧淑妃,我这一辈子,一个贤妃到了头。前朝后宫皆如此,不过都是靠着垂拱殿的宠爱,我真是蠢啊,尚未触及到权力时,要这清高有何用!”
萧珈棠愣在那里,柳贤妃自嘲地笑起来,“打了一辈子仗,连敌人都找错了。阿棠,如今后悔已晚,我养了你一场,真拿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哪忍心你跟着我受到连累。阿棠,你去找皇上,称你年岁大了,该搬出柔仪宫,去公主的宫中住。你是皇上的亲生骨肉,他会见你。”
“娘娘”萧珈棠哭了起来,刚含糊说出两个字,被柳贤妃打断了。
“阿棠,你要听话,我都是为你好。你去跟皇上说,以后你会听慧淑妃的话,尊着敬着慧淑妃,让她看着你年轻,莫要怪罪你。”
柳贤妃背过头,抹去了眼泪,萧珈棠看得更是伤心欲绝。
“阿棠,回屋去收拾一下,待午歇之后就去,莫要耽搁了。以后,你就安心挑选个好驸马,养儿育女。”
萧珈棠眼泪疯狂地汩汩而下,猛然站起身,朝外冲了出去。
这些年来,她学的是定国安邦,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柳贤妃眼神冰冷,静静看着门片刻,往砚台中倒了清水。她提笔蘸墨,在纸上奋笔疾书。蜡封严实之后,唤来尙嬷嬷将信送了出去。
第109章
午间天气逐渐转阴, 乌云低垂,闷热潮湿,让人心烦意乱。
后背受伤, 躺不得坐不住,袁长生只能斜倚在榻上。不久之后, 半边身子便发麻得失去知觉。
直舍小院狭小,巴掌大的庭院角落种着几株虞美人。袁长生闲暇时喜欢伺候花草, 他最喜虞美人的花, 朱红的花,怒放时炙热如火。
花谢之后, 袁长生从不觉着惋惜,谢了之后还会再开, 从暮春会开到盛夏。
不知为何, 今年的虞美人,依旧郁郁葱葱,连花苞都不曾见。
袁长生立在窗棂前, 右手搭在左手臂上。左边身子已经恢复知觉, 他的手始终不曾放下。屋内昏暗, 身影与暗色仿佛融为了一体。
杨应一头汗扎进屋, 看到平时警惕的袁长生寂然不动, 他不由得一愣, 唤了声老大,压低声音道:“皇城司那边在大肆清查进出宫名录。”
袁长生终于转过身, 他动作极慢, 从窗棂前挪过来,“在查了啊。”
杨应胡乱抹了把头上的汗,焦急地道:“老大, 皇城司最近动作频繁,当值的人手皆被打乱安排,连当班的人都不知自己会被派往何处,一道当值的同仁是何人,丁尙亲自盯着查,他本是探子出身,老奸巨猾,无人敢在从中做手脚。老大,皇城司手段阴狠,一经审问,谁都招架不住。老大,不如”
他眼中狠意闪动,抬手在脖子上比划,“老大,留不得啊!”
袁长生沉默着没有做声,要是人没了,着实太过明显,会引起皇城司的警觉。
杨应等了一会,见袁长生凝眸沉思,他心里着急,上前一步,劝道:“如今的皇城司不比以前,承平日久,皇城司的兵将懒散,吃拿索要,养得膘肥体壮,一堆废物。老大,皇城司当差的人犯了事,丁尙也没脸,他只会藏着掖着,糊弄过去。”
“皇城司的当值法子变了,皇城司就不再是以前的皇城司。宫中进出的那些事情,慧淑妃心里门清,她并未点出来,皇城司的过往一笔揭过。丁尙是老狐狸,他要继续领着皇城司,得要在慧淑妃面前表功。”
袁长生思索着前朝后宫最近的变动,不止丁尙,政事堂的风向似乎也变了。他眼底冷意闪动,道:“慧淑妃不好糊弄,查名录这一招,她是在打草惊蛇。就等着主动跳出来。”
杨应脸色一变,顿时没了主意,道:“老大,那该如何办?”
袁长生默然片刻,吩咐了几句。杨应一一应下,转身急步走了出去。
站立太久,牵扯到后背的伤,袁长生痛得脸色惨白,冷汗早已湿透衣衫。他撑着榻沿,费力地倚靠在软垫上。摊开紧拽着的手,里面的纸浸了汗,墨汁晕开,字迹已变得模糊,手心亦变得墨汁斑斑。
他自小做苦力活,手上伤痕密布。年成久了,伤疤不甚明显。墨汁盖住了大半。乍眼一看,像是一幅泼墨的画。
凝视着掌心,袁长生脸上浮起浅淡的笑。他的笑容越来越浓,最后笑得泪水流下,流到嘴里,咸湿苦涩。
他的人生,就如掌心一般。贵人眼里风雅的字画,于他而言,是伤痕密布。
纸上寥寥数语,袁长生无需再看。熟悉的字迹,不经过他的思考,自发地,霸道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
起风了,吹起窗棂上的纱绡鼓起又凹陷,猎猎作响。闷热在屋中盘旋,终究坚持不住,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虞美人叶上,屋中惟余淡淡的雨水腥气。
门帘掀起,宋宫正走了进来。撑着伞,她的发髻衣衫仍然湿了大半,神情焦急中含着关心。
“杨应说你有急事,天气炎热,可是身子的伤化脓了?”
“我身子没事,你坐吧。”袁长生往上挪了挪,尽量让自己端正些。
“你快别动。”宋宫正忙抬手相劝,她微松了口气,挪了圆凳在榻前坐下,仔细打量着袁长生的脸色,心又提了上去。
他长入鬓角的眉头始终蹙着,眉心一道深深的痕迹。芙蓉一样的脸褪了颜色,犹如落花般凋残。
宋宫正手情不自禁抬起,欲将抚平他的眉心。手抬到一半,到底不敢唐突,仓惶地缩了回去。
谁知,袁长生的手突然搭了上来。宋宫正的手背灼热,她陡然而惊,心中兵荒马乱。
“虫娘,你衣衫都湿了,可觉着冷?”袁长生温声问道。
虫娘是宋宫正的名字,穷人家的女儿多随口一取,村中皆是花草虫儿。自从进宫做到女官之后,极少有人直呼其名。宋宫正记得多年前与他闲聊,提了一句她的名,他从未唤过,一直尊称她的官职。
她不愿提及的名字,从他嘴里听到,她仿佛感到了几分缱绻缠绵,心被用力捏了下,无助得鼻子发酸。
“我不冷。”宋宫正回了句,她垂下头,不敢去听自己发颤的声音。
“仔细着凉。”袁长生叮嘱了句,手掌略微用力按了按,才收回手。
宋宫正嗯了声,目光不自觉追随着袁长生的手。手背的余温犹在,心里空荡荡。
“你我当差这些年,皆吃了不少苦,积累了一身伤病。”
袁长生晦涩而笑,神色落寞地道:“此次受伤,我真正倦了。若能侥幸活下去,我想要出宫。身边积攒了些银两,买间小院,平平淡淡度过余生。虫娘,你呢,你有何打算?要是你出宫,我们可毗邻而居,彼此有个伴。”
宋宫正家中亲人早已不在,她出宫之后并无去处。上了年岁的女官内侍,无法当差之后,宫中会送到寺庙,由朝廷出钱粮奉养。
寺庙并非清净之地,起初送进去之人,很快就没了命。朝廷后来想出了法子,定期派太医前去诊脉查看,每月支付钱粮,死的人才日渐减少。不过,钱粮大多被克扣,勉强有口气活着罢了。
宋宫正想到以后变老的日子没着落,夜里时常惊醒难眠。她的女官已经做到了头,说是女官,一样是仆从。
出宫有人作伴,还是袁长生。
宋宫正抬眼看向袁长生,她一时不敢相信,恍惚问道:“出宫之后,你我毗邻而居?”
袁长生柔声道:“若是你不愿意,我也可以离得远一些。”
“我愿意!”宋宫正想都不想,急迫地道。话音落下,她的脸霎时红透,心跳飞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好。就置办隔着一堵矮墙的院落,在墙上开道门,来往也方便。”
袁长生微笑说起了出宫后的安排,住在城南还是城东,何处比较清净方便。宋宫正一瞬不瞬望着袁长生,渐渐听得痴了。
“唉,要能活下去,才有盼头。”袁长生话语一转,神色暗淡下来:“皇城司接管了垂拱殿,我连见皇上一面都难。慧淑妃在宫中一家独大,我偏生又得罪了慧淑妃,只能拼命想方设法自保。”
袁长生被元明帝杖责,宋宫正大致知晓一些,他在御前失宠,定是犯了大错。
宋宫正想起袁长生托付她送出去的消息,愣了愣,问道:“枸杞与水莲那天一起出宫,枸杞送消息给赵侍郎,可会有危险?”
袁长生点点头,道:“皇城司在查出宫的名录,极有可能会查到她们身上。”
宫中规矩,出宫办差必须结伴出宫。水莲进宫不久,笨拙老实,宫正司的苦活脏活都派给了她做。枸杞却是宋宫正的心腹,这些年来对她忠心耿耿,待她如亲姐姐一样敬着。水莲并不知送消息之事,宋宫正只交代给了枸杞。
要是查到枸杞水莲身上,枸杞肯定会供出来。到那时,她就是侥幸不死,估计也要脱一层皮。
宫正司时常处置犯了差错的宫女,宋宫正自知晓她该如何办。只她想到枸杞,忍不住地难过。
袁长生轻声叹息,道:“虫娘,我对不住你,连累了你,让你为难了。枸杞她们要是被查出来,你就推到我身上。”
“我怎地会推到你身上来。”宋宫正马上道。
记得当年在御花园初见面,他立在辛夷花树下与黄梁说话。他察觉到她走近,侧首朝她看来,脸上还带着漫不经心地笑。落在肩上的辛夷花,比起他那张昳丽的面孔,堪作污泥。
从那时起,他就留在了她心上,从未离开过。
宫中美人如云,她只能算作普通寻常。她拼命掩饰着自己的心思,与他能说笑几句,就已心满意足。
她愿为他赴汤蹈火。
宋宫正定了定神,道:“枸杞水莲不能留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
袁长生静静望着宋宫正,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温柔叮咛:“你要小心。”
宋宫正心控制不住狂跳,她抿了抿嘴,藏不住地喜悦在眼底眉梢流淌,“嗯。你好生养伤,我过后再来看你。”
雨密密下着,闷雷滚滚。闪电炸开,昏暗的屋内骤然变得明亮。
宋宫正不舍回望,她泛着红晕的脸,眸中的依恋,拼命克制地情意,随着闪电明明灭灭。
晃动的门帘停止不动了,宋宫正终于离去。袁长生打开始终放在身旁的左手,手心的纸团已然变得破碎,他却紧握住不放。
宋宫正以为自己心思藏得很好,从初见时起,袁长生就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思,柳贤妃又何尝不一样。
他从未把宋宫正的心意当做回事,那么,她呢?
可像是他对宋宫正一样,毫不留情地利用,冷眼看着她如飞蛾一般,朝着火扑上去?
垂拱殿。
元明帝嫌弃天气闷热难受,江舲吩咐黄梁领着内侍,足足五人一起,搀扶着元明帝从头到脚洗刷一通。换上干爽的衣裳出来,屋中摆好了冰鉴,凉爽宜人。
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元明帝总算安生下来。江舲心里有事,打算回她歇息的屋子,被元明帝叫住了,抱怨道:“你去何处,成日不见人,陪着朕一会就不耐烦。”
“皇上要处理折子,我不宜留下。”江舲不耐烦陪元明帝,睁眼说着瞎话。
元明帝哼了声,看了眼匣子中堆满的折子,心思微转,道:“朕看久了眼睛难受,你来替朕念,朕批阅。”
江舲讶然瞪大眼,旋即心头大喜。她装腔作势扭捏了翻,道:“我只念几本啊,皇上也不能累着。”
元明帝人舒服了,心情也变得大好,哈哈笑道:“行行行,你快念。”
江舲拿起一本折子打开,奏折有固定的制式,首尾皆文绉绉,她读得结结巴巴,又惹得元明帝乐不可支。
读了五本,江舲心里大致有了数,便开始挑剔,在匣子中翻找,一一飞快扫过,“我找本短些的读。”
元明帝佯怒道:“我看你就知道躲懒。”
江舲挑了半天,开始读起来。故意读错两个字,元明帝神色疑惑,拿过折子一看,噗呲笑起来;“真真是不学无术。”
笑完之后,元明帝禁不住教起了江舲。先是纠正字,再讲折子的意思,上折子的官员来自朝廷哪个衙门等等。
江舲听了一会,元明帝批阅折子简单得很,同意的折子,则批阅发还。不予置理的折子,按折不发。重要的折子,则留着与朝臣们一道商议。
天色渐晚,黄梁进屋来掌灯。他上前在江舲身边小声道:“娘娘,大公主来给皇上请安,娘娘可要她进来?”
元明帝瞧见黄梁与江舲在偷偷说话,马上拉下脸,道:“外面下着雨,天已晚,怎地还有事找来?”
萧珈桐前来,定是与她去见柳贤妃有关。江舲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于是将萧珈棠前来之事说了,“皇上,大公主孝顺,让黄梁去请她进来吧。”
上次萧珈棠来之后,元明帝就对她心生不喜。念着她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元明帝勉强答应了。
黄梁奉命出去,没一会,领着低垂着头的萧珈棠进了屋。
江舲不经意地打量过去,萧珈棠仿佛恭谨得太过了些,动作都变得僵硬,看上去很是怪异。
萧珈棠请完安,问道:“阿瓒阿琅呢,好些时日没见到他们,他们可还好?”
第110章
江舲眉头微蹙, 不由得再次端详过去。萧珈棠身着藕荷色的衫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年轻的脸庞光滑洁净,眼眸明亮, 看似并无任何的不妥之处。
不过,仔细看去, 萧珈棠的眼皮略微红肿,似乎是哭过。她的眼角上扬, 好似发髻梳得太紧, 又像是太过紧绷,让她无论动作或者是声音, 都透出一股不自在。
江舲没来由变得警惕起来,答道:“阿瓒阿琅淘气, 在屋中写大字。皇上身子不好, 不许他们前来打扰。”
萧珈棠飞快看了眼江舲,忙挤出丝笑,解释道:“我们是亲姐弟, 许久没见到他们, 时常在心中记挂着。”她说着说着, 眼眶渐渐泛红, 抿了抿嘴, 努力地坚强不哭。
“阿爹, 你可是厌恶了我?”
元明帝拧起眉,斜撇向萧珈棠, 神情就带了几丝不耐烦,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成日胡思乱想,问出些可笑幼稚之语。连阿瓒阿琅都比不过, 下雨的天气,又到这个时辰了,在外乱跑作甚?朕不需你的请安!”
果然,如柳贤妃所言那般,在元明帝眼里,她始终不如萧允瓒萧允琅,比不过他任何一个儿子。
萧珈棠心头犹如烈火灼烧,翻滚,她低垂下头,掩去了眸中的恨意。藏在衣袖下的手,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皇上,大公主也是一番孝心。”江舲都听得窘迫难堪,忙替萧珈棠打着圆场。
元明帝哼了声,满不在乎地道:“罢了,你既已请了安,早些回去吧。”
“皇上真是,大公主方才坐下,茶都没吃一口呢。”江舲笑着说了句,又问萧珈棠:“大公主可还有事?”
萧珈棠克制住心头的愤怒,道:“阿爹,娘娘说我已经长大了,该搬到公主的寝宫去住。娘娘身子不好,这些年抚育我不容易,我确实不该留下来给娘娘添麻烦。求阿爹恩准。”
元明帝后宫庞大,宫殿本就不够住。公主的寝宫也只是一个说法,早有嫔妃住在里面。
“柔仪宫宽敞,你们各自住在自己的屋子,如何就打扰了?何况你既然已经长大,就该懂事些,莫要给柳贤妃添麻烦就是。芝麻大小的事情,值得你冒雨走一趟,打扰了朕的歇息!”
元明帝越说越气,训斥了萧珈棠,再数落柳贤妃:“你不长脑子,柳氏更是蠢不可耐!她一年到头都病恹恹,偏生病了这些年,还是活得好好的!朕看她就是装病,晦气!”
萧珈棠挺直脊背坐着,一瞬不瞬看着元明帝翕动的嘴皮,脑子耳朵都嗡嗡作响。他浮肿蜡黄的脸,垂到嘴角松弛的皮,都让她胃中不断翻滚,憎恶到想吐。
“娘娘伴着他多年,在他眼里,竟然没落下半点好。因为生产伤了身子,他却看做是罪名,被他厌弃。刻薄寡恩,昏庸丑陋,却偏生是皇帝!”
“他偏生是皇帝,是我的亲生父亲!”
萧珈棠心底的那点希冀,终于彻底碎裂。她簌簌颤抖着,右手悄然伸进左手衣袖,几近目眦欲裂。
江舲目光落在萧珈棠的手上,略微停顿之后,她不假思索,扬声道:“黄大伴,送大公主回去!”
元明帝被惊了跳,不悦地瞪着江舲,“瞧你一惊一乍,都当阿娘的人了,还此般不稳重!”
萧珈棠悚然而惊,她手听着不动了,脸色煞白如纸。
这时,黄梁领着内侍已经上前,躬身道:“大公主,外面天黑,奴婢送大公主回柔仪宫。”
萧珈棠浑身僵硬,她心知已经错过最佳时机,只能缓缓起身朝外走去。
“下雨了,我去叮嘱一声。”江舲说了句,急匆匆跟了出屋。
黄梁招呼内侍,“快去拿雨伞木屐过来,大公主的宫女呢?哎哟,敲我这记性,大公主独自前来,宫女都未跟着来伺候……”
江舲不顾黄梁的念叨,招呼文涓紫衫上前,“大公主,我有几句话与你说。文涓,带大公主去偏屋。”
萧珈棠眸中恨意凛冽,她梗着脖子,冷声道:“慧淑妃有话,且直说无妨便是!”
江舲视线扫过萧珈棠依旧放在一起的手,淡淡地道:“有些话我若直说了,大公主可能承受得起后果?”
萧珈棠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江舲。内侍取来雨伞,黄梁正欲上前,看到她们架势不对,忙叫上内侍一起围了上前。
江舲比萧珈棠身形高,身边围满了人,带着不容反抗的威严。萧珈棠控制不住地颤栗起来,她再也承受不住,往偏屋冲去。
“没事了,我去看看。”江舲对黄梁他们说了句,带着文涓紫衫进屋。
萧珈棠喘着粗气,神色狰狞对江舲道:“你要说甚?”
“放下吧。”江舲指着萧珈棠的衣袖,见她脸色大变,平静地道:“我没当场挑明,就是给你留了一条生路。你反抗也无济于事,垂拱殿到处都是人,我大喊一声,到那时,生死都由不得你。”
文涓紫衫一听,如临大敌挡在了江舲面前。
萧珈棠神色几经变换,她清楚早已错失良机,心中万念俱灰。终于,她的手一松,藏在衣袖中磨得锋利的剪子,哐当掉地。
文涓神色大变,慌忙上前拾起剪子竖在身前,紫衫紧随其后,两人一起警惕地防备着萧珈棠。
“呵呵,还真是忠心。”萧珈棠冷笑连连,视死如归地昂着头,一副豁出去地架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江舲摆手让文涓紫衫退下,她微微笑起来,道:“大公主一直以来以聪慧机敏著称,我倒是看不明白,大公主要生要死,欲将做给谁瞧呢?还是先前那句话,你死了,就像是石子扔进大海中,浪花都不会起。你难过,痛苦,死亡,有谁真正会为大公主伤心垂泪?”
“我是生是死,可有人牵挂惦记,与你有何相干!”萧珈棠心中大恸,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悲愤得目眦欲裂。
“让我猜猜看,先前我去见过柳贤妃,与她开诚布公说了些话。然后,柳贤妃对你说了什么,你才冲动地跑来垂拱殿。柳贤妃,啧啧,她确实扶养你长大,又真正不顾你死活。”
江舲紧盯着萧珈棠的反应,她到底年轻,读书再好,始终还是温室里养着的花,未曾真正经历过世事风霜。
无论是因何原因,究竟是要对元明帝,还是要针对她,萧允瓒萧允琅。到底太过害怕,碍于规矩礼仪,藏不住心思情绪,也无法干脆利落动手。
“柳贤妃擅长攻心为上,她究竟如何鼓动你,值得你不要命了?荣华富贵,你是大公主,从不缺这些。权势?”
江舲见萧珈棠垂下的眼睫动了动,顿时了然于胸,“应当就是权势了。大公主,你可曾想过,柳贤妃把你毫不留情扔出来,她其实并未盼着你能做什么,她实在走投无路,有一棍打一枣罢了。你能干成事,对她来说是意外之喜,你要是失败了,对她来说,不过是意料之中之事,并没有任何的损失。可惜啊,你竟然听进去了。”
“娘娘不曾怂恿我,是我心甘情愿!”萧珈棠靠在案桌上,苍白的脸上,浮起几丝自嘲地笑。
“娘娘扶养我长大,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天下学问。我这条命都是她的,死又何所惧,”
“原来你都清楚,但你是心甘情愿。”
江舲琢磨着念叨了句,她恍然一笑,道:“你称自己心甘情愿,不怕死,当时你为何没行动呢?”
萧珈棠怔了怔,她凄然地笑了,道:“慧淑妃何须如此着急,活着不易,死难道还不容易。”
江舲并未接话,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你怕死,人人都怕死,并不是羞耻之事。你以为自己可以无所畏惧,其实事到临头,会发现并非你心中所想那般容易。死也一样。你出身皇家,比起寻常百姓来说,岂止幸运百倍千倍。兴许你仍不满足,有更高更远的志向,这些都很好。”
“你少说风凉话!”萧珈棠一愣,意外地看着江舲,语气晦涩,道:“你如今赢了,又何必出言挖苦。”
江舲冷静且残酷地揭穿萧珈棠心中的幻象,“大公主,你可有想过,即便没有我,没有阿瓒阿琅他们,且不提前朝官员,萧氏皇室宗亲仍在。无论如何都轮到你。你更休想以为,人心就好比面团一般,由着你随意搓揉摆布。”
萧珈棠愣住,她仰天大笑起来,“慧淑妃,你休要吹嘘,你们又能好到何处去。我没本事,难道阿爹阿瓒阿琅他们就有本事了,我何处比他们差!”
“你有没有本事,我并不清楚。但如今,你的愿望恐怕要落空了。世情如此,并不会因为你的愤怒不甘,有丁点的改变。”
江舲叹了口气,极为认真地注视着萧珈棠,“不甘心,冲动,憎恨,是最最无用的情绪。”
萧珈棠惨白着脸,反唇相讥道:“你呢,慧淑妃,你又何尝不是如此?难道你就能改变了?”
江舲神色淡然,自信地道:“我与你不同,与你们都不同。”
“呵呵。”萧珈棠讥讽地笑了,道:“慧淑妃,你找我来,就为了炫耀?”
“我找你来,是你还年轻,不愿看到你冲动送死。”
江舲摊摊手,微微一笑,道:“这也是我与你们的不同之处。连自己性命都不爱惜之人,更不会爱惜他人的命。”
她万万不敢托大,认为自己可以治理好天下。但她可以肯定一件事,上位者若不把人命当回事,天底下苍生,只是他们玩弄权势的棋子。
无论元明帝,亦或林贵妃赵德妃柳贤妃萧珈棠皆一样,他们都不行!
萧珈棠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些江舲话中的深意。她像是困兽一般,无力靠在案桌上,胸脯起伏着,神情痛楚而茫然。
言尽于此,江舲已经仁至义尽,她不愿再多言,只道:“我让黄梁送你出去。”
出了屋,江舲招来黄梁,道:“大公主身子不好,你让人去将撷芳阁收拾一下,送她去静养。”
黄梁听到撷芳阁,顿时一震,他左顾右盼,不安地道:“娘娘,大公主她……”
“小娘子闹别扭罢了。”江舲轻描淡写说了句,她旋即一笑,道:“大公主毕竟是小娘子,你多劝她一句,我就是从撷芳阁走了出来,好好的宫殿,乱的是人心,别信那些不吉祥的闲言碎语。你多安排几个忠厚的人在身边伺候,别怠慢了她。”
黄梁赶忙一一应下,朝卧房方向看了眼,犹豫着问道:“娘娘,可要与皇上回禀一声?”
元明帝嘴上疼爱儿女,若非有人特意提起,他估计都记不起有这个女儿。江舲对萧珈棠所说的那些话,不留情面,却是血淋淋,残酷的现实。
萧珈棠是公主,无人会在这时特意提起她。
更何况,垂拱殿由江舲把控,想要到元明帝面前来,须得她点头才行。
江舲漫不经心地道:“无关紧要的小事,就莫要拿去让皇上心烦了。”
黄梁忙应是,唤来内侍安排了下去,前去忙碌了。
雨仍然下个不停,雨丝被风吹着,在昏黄的灯烛下打转。
萧珈棠低垂着头,脚步蹒跚,失魂落魄朝外走去。她瘦弱的双肩塌着,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江舲转身回屋,这时,内侍与薛庵顶着一头雨水,急匆匆奔来。
薛庵顾不得抹去脸上的雨水,抬手一礼,焦急地道:“娘娘,丁皇城使有急事求见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