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20

    第111章

    丁尙进了客舍, 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露出幞头的头发湿哒哒贴在脑门,朝服湿了大半。

    “娘娘。”丁尙面露担忧, 上前抬手一礼。江舲见他不停喘气,嘴唇已干燥起皮, 指着椅子道:“不急,先坐着吃口茶缓缓。”

    丁尙忙感激地谢恩, 坐下来端起茶盏, 摸到茶水温热,心头不禁又是一暖。

    起初天气闷热潮湿, 后来又下起了雨。连着奔波忙碌,丁尙忙得脚不沾地, 滴水未进。

    听差做事辛苦, 丁尙没曾想到,能在垂拱殿得到喘息。他顿了顿,神情若有所悟, 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皇上龙体欠安, 臣不敢前去打扰。对不住, 让娘娘受累了。”

    丁尙连连赔着不是, 态度恭敬极了。他躬着身, 说起了查名录之事。

    “娘娘吩咐下来, 臣惟恐被底下的人糊弄,亲自去了几个宫门, 仔细查过一番, 将名录抄录了来。”

    丁尙取出一张纸奉上,江舲接过打开,上面写着出宫之人, 从哪个宫门出入,在何处当差,约莫何时出宫,何时回宫。

    “底下的这群混账东西,私自收受贿赂,放他们出入,臣已经责令把他们抓了起来,严加审问,定不会轻饶。”

    丁尙偷窥着江舲的脸色,紧张得汗水津津,说话都打结。

    元明帝出入的正南方向宫门,朝臣官员多走东西两门,而宫女内侍只能走北门。

    除去正南宫门,其余东西北皆有宫女内侍出入。皇城司当着守宫门的重任,守将放任他们进出,倘若定得严重些,乃是阑入,私放宫禁的大罪。

    江舲心下了然,丁尚是担心自己,他免不了一个失察之罪。不过,既然丁尚坦白地将名录交给了江舲,足以表明他的忠心。

    眼下江舲还不便出面,待日后再收拾。她淡淡唔了声,一时没有说话。

    丁尚见状暗中松了口气,心勉强放下了大半,继续道:“名录到手之后,臣将出宫之人寻来审过一遍。只有宫正司名唤枸杞水莲的两人,她们奉了宋宫正之命,前去尚书内省送文书,不在宫正司。宋宫正对臣说,待她们回来之后,让她们来找臣。臣等了一会,不见她们回来。眼见天色已晚,臣不便久留,便来给娘娘回话。”

    宫正司离尚书内省约莫不到半盏茶的路途,江舲曾去过宫正司,与宋宫正见过几次面。

    宋宫正年近三十,不苟言笑,走路无声。兴许与她的差使有关,看人时的眼神,总是透出一股阴冷,令人不寒而栗。

    丁尙迟疑了下,道:“娘娘,臣以为,枸杞水莲两人不对劲,其余人臣都已查遍,只她们两人了。宋宫正得皇上信任,不徇私枉法,平时当差从未出过差错,臣也不好多言。娘娘,你看……”

    江舲嘴角上扬,嘲讽一闪而过。元明帝信任袁长生,信任她自己,只这一点,就足以证实他眼瞎心瞎。

    “既然如此,你就先等等。尚书内省离得不远,一夜之后,枸杞水莲也应当回去了。”

    丁尙犹豫着,神情欲言又止。江舲微微一笑,问道:“你可是估计,她们已经被灭口了?”

    “娘娘。”丁尙脸色变了变,忙道:“臣确实这般以为,只没见到她们两人之前,皇上那边无法交代……”

    他一边说,一边瞄着江舲的脸色,见她神色平静,不由得悄然咽了咽口水,涨红了脸,起身长长作揖下去。

    “娘娘,臣一片忠心。确实被底下的人蒙蔽,还请娘娘替臣在皇上面前求求情。”

    皇城司在京城可能一手遮天,在宫中却不能够了。内侍内省与尚书内省,与皇城司一向不对付。

    宫正司虽听令于元明帝,在名义上隶属尚书内省。要是枸杞水莲给赵侍郎递了消息,要查她们,势必牵出皇城司守卫收受好处,玩忽职守之事。

    江舲蓦地一怔,她看向丁尙,缓缓道:“朝堂上有官员在弹劾你。”

    丁尙不敢直视江舲的目光,她的语气笃定,被看穿的心虚,让他不自觉头皮发麻。略坐沉吟之后,丁尙忙道:“娘娘。臣有罪,不该在娘娘面前卖弄心机。”

    皇城司手握大权,尤其是只听令元明帝,朝中无几人敢惹。

    但是,私放宫禁却是大忌。此事并非一日两日,应当有朝臣弹劾,被丁尙都挡了过去。

    江舲先前还已经让丁尙换过宫门守卫,从宫女内侍进出宫门的情形看来,可见皇城司已经腐朽不堪。

    纸包不住火,丁尙想借助江舲,将此事一并揭过。他才会顺利查到名册,交到江舲手上。

    江舲笑了下,丁尙老奸巨猾,她到底大意了,差点被他蒙蔽了过去。

    “皇上不宜动怒,臣不敢惹皇上生气。”丁尙艰难地解释着,不时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水:“臣想缓口气,好清理底下的人。娘娘,臣对皇上忠心耿耿,苍天可鉴。只好些人都是臣的旧部,臣念着往日情分,信任他们,不曾严加管束。都是臣的疏忽,娘娘恕罪。”

    江舲沉默片刻,肃然道:“丁皇城使,皇城司必须清理门户,关于此点,我以为不容置疑,你觉得如何?”

    丁尙心知江舲不好糊弄,不假思索道:“是,臣不敢有二言,臣遵旨。”

    江舲语气淡然,继续问道:“宫正司与皇城司彼此了解,都有把柄在手。袁长生应该也深知皇城司的所作所为,当时与禁卫争执时,对出入宫门之事只字不提。袁长生究竟有何把柄在你手上?”

    丁尙大惊,他猛然抬头看向江舲,见她面色如常,那双眼眸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下意识地后背发寒。他忙垂下了头,心头一片乱麻,不知该如何作答。

    江舲见丁尙神色迟疑,她也不急着催问,捧起茶盏耐心吃了起来。

    “娘娘,此事涉及到柳贤妃的名声……”

    丁尙飞快看了眼江舲,支支吾吾说了起来,“在五年前,皇城司抓到了一个胆大包天,想要偷偷潜进宫的地痞。地痞人唤方蛮牛,原靠着收夜香为生。方蛮牛父母双亡,喜好吃喝嫖赌,借了印子钱还不上。放印子钱的都是些心狠手辣之辈,方蛮牛被折腾得没了半条命。不知他从何处听说,宫中都是金砖铺地,想要偷摸进宫翘几块金砖去还债。方蛮牛还说,他以前认识一个叫袁大福的人,后来进宫做了阉人。想着要是偷摸溜进宫,要是偷不到金砖,借着相熟的这层关系,他也阉了做内侍,放引子钱的便再也找不上他。”

    “袁大福?”江舲皱起眉,敏锐地念了句。

    “方蛮牛称作袁大福,臣问了长相,照着他的描述,与袁长生相貌无异。方蛮牛说,袁大福阿娘本是妓家,不知阿爹是谁。在花楼长到七八岁,后来他阿娘去世了,花楼失火,烧得一干二净,他从花楼逃了出来,在街头靠乞讨偷鸡摸狗为生。方蛮牛就在那时,与他结识了。两人后来跟了一个无儿无女,收夜香的老儿,跟着他一起去收夜香。人手多了,老儿顺道卖些柴禾。袁大福生得机灵聪明,那些高门大户的仆从,见到他时总得逗趣几句,不嫌弃他脏臭,还让他进门去吃茶点。方蛮牛称。袁大福去得最多的就是柳侍郎的府邸,柳侍郎府邸中的主子,还教袁大福识字。柳侍郎女儿被先帝赐婚给皇上,那天柳府热闹盈天,连着方蛮牛都得了一把赏钱。方蛮牛说,从拿以后,袁大福就没再进过柳府的门,他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方蛮牛后来到处打听到,袁大福自阉了自己,进宫做了内侍。”

    丁尙停了下来,他到底有些忌讳,干巴巴道:“方蛮牛大放厥词,说是袁大福觊觎柳侍郎的女儿,见心上人嫁作他人,心里难受,阉了自己进宫,远远瞧一眼心上人也好。当时皇上还未被立为太子,臣以为,方蛮牛在打胡乱说。涉及到后宫的娘娘,臣恐他继续到处胡说八道,又胆大妄为闯皇宫,就处理了他。”

    江舲哦了声,“方蛮牛已经死了?”

    丁尙一僵,差点赌咒发誓,一迭声道:“方蛮牛确实已被杖毙,臣亲自摸到他没了气息,让人丢到了乱葬岗去。娘娘,臣绝无半点虚言,留着方蛮牛作为威胁。”

    袁长生哪怕承认自己叫做袁大福,他进宫,柳贤妃进了潜邸。袁长生出身卑贱,与柳贤妃都不一定认识,一切都是方蛮牛的猜测。

    方蛮牛已死,死无对证。柳氏是官身,丁尙也不敢随意招惹。最重要一点,元明帝要是得知,皇家脸面荡然无存,丁尙身为知情人,他也讨不了好。

    “袁长生背后被人称作冷面阎王,臣与他起过几次争执。后来有一次,臣在他面前,故意提了方蛮牛,袁大福,柳侍郎府。臣并未提及其他,只道了几个名字,袁长生便变了脸。”

    丁尙神色讪讪,咳了咳,道:“臣对袁长生说,方蛮牛还活着,是他的故交,可要见一见。袁长生没有回答臣,只言皇城司守卫之事,他就当不知,绝不会在皇上面前提一言半语。袁长生后来在京城到处找方蛮牛,方蛮牛早就化为了白骨,收留他们的老儿也早就死了,他遍寻不着,以为臣将方蛮牛藏了起来。袁长生应当所有忌惮,才未拿宫门守卫之事,到皇上面前去告状。”

    从头到尾,丁尙都对柳贤妃与袁长生之间的关系,他心中十有八九相信,却言辞含糊,不敢妄言。

    江舲却并不需要证据,她终于豁然大悟,为何柳贤妃能指使得动袁长生。

    袁长生进宫与柳贤妃进潜邸,算不得疑点。

    丁尙不及柳贤妃聪明,他看不清楚的朝局,柳贤妃能看得八九不离十。

    袁长生作为内侍,已然权势滔天。他出身卑微,无亲无靠。金银钱财于他而言并无太大用处,他这些年从未在钱财上出过差错,称得上两袖清风。

    至于美色,袁长生自己就生得美貌。黄梁对他嫉妒得很,还几次暗搓搓骂他,仗着生了一副好皮囊,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

    袁长生为何敢冒天下大不讳,他为何常年不歇,亲自领着护卫日夜巡逻。

    因为如这样,他就可以见到柳贤妃。哪怕见不到面,只从柔仪殿前经过,他与柳贤妃也近在咫尺。

    江舲没再追问下去,让丁尚回府歇息了。

    望着雨濛濛的天空,她不由得回想起那个月夜下的夹道口。

    袁长生乱了冷静,前来质问她。那时的他,该是怎样兵荒马乱。

    兴许,从未被上苍照拂过的他的人生,有了柳贤妃,连沾满血的刀锋,都变得犹如春风拂面。

    第112章

    翌日, 丁尚仍未见到枸杞水莲,赶着前来向江舲回话。

    “娘娘,宋宫正称昨日让她们去办差后, 就没再见到她们回来。她也担心两人,昨晚不见两人回直舍, 今朝一大早前去尚书内省问过,说是两人在申时中就离开了。臣前去宫正司时, 宋宫正已经让宫女前去找过一圈, 到处询问。称昨日下雨,极少有人出来, 未曾有人见到她们。”

    对着丁尙的紧张,江舲神色极为平静, 侧首朝窗棂外看去。

    雨停后, 太阳一下变得炙热,明晃晃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江舲道:“要是没出宫,应该还在宫中。要是一时找不着, 不过两三日, 定能发现。”

    丁尙听得一愣, 顺着江舲的视线看去, 顿时恍然大悟。

    枸杞水莲若是没了命, 天气炎热起来, 尸首腐烂发臭,便会藏不住了。

    丁尙道:“娘娘, 臣再去各宫门处查一查, 看可有将两人放出去。”

    江舲道好,让文涓去将张善找来,安排他去寻人。

    张善领着护卫到处找寻, 各处水井枯井都仔细查过。丁尙也去各宫门处问了一遍,两人并未出宫。

    一直找了五六日,枸杞水莲仍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凭空从皇宫中消失了。

    江舲不信邪,就是将皇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两人。经过思索之后,她打算从袁长生处入手。

    这天早上起来,天气照旧晴好。江舲从净房洗漱出来,黄梁带着内侍已经摆好饭食。

    “又是这些饭食。”元明帝从睁眼就开始抱怨,对着案桌上的蛋羹等饭菜一通嫌弃。

    黄梁躬身立着不敢做声,江舲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埋首剥着蛋壳。

    元明帝看着江舲剥完,白嫩的鸡蛋,他顿时道:“给朕!”

    江舲把剥好的蛋放在空碗中,让黄梁捧去给了他,“把蛋羹换来给我。”

    元明帝哼了声,道:“拿你一只煮蛋,你却要朕拿蛋羹来换。”

    “端回去给皇上吃吧。”江舲很大方,不愿与发癫的元明帝起争执。

    黄梁刚端起碗,元明帝又气咻咻道:“给你给你,朕难道还缺你一碗蛋羹?”

    江舲示意黄梁将碗放下,拿着银匙吃起了蛋羹。元明帝一边咬着煮蛋,一边看向江舲,神色探究。

    用完早膳,江舲坐下来吃茶,这才问道:“皇上可是有事?”

    元明帝哼了声,不悦道:“朕见你这些时日忙得很,时常召丁尙他们来觐见。你是后妃,与朝臣来往密切,简直成何体统。”

    平时江舲跟着元明帝批阅奏折,朝中的动静她了解得七七八八。确实有御史参奏江舲,只所参奏之事,是她常年住在琼华阁,不合规矩。

    垂拱殿被江舲把控得严严实实,她指挥丁尙郑相他们的事应该未传出去。朝中朝臣到底离得远些,元明帝属于近火,她必须先灭掉。

    否则,元明帝就该防着她,后妃弄权了。

    江舲沉吟了下,道:“最近是发生了一些事,我担心皇上的身子,就没有告诉皇上。”

    元明帝脸色一沉,问道:“又发生了何事,真是一天都不肯消停,让朕操心不断!”

    江舲把枸杞水莲不见之事说了,“皇上,这件事要从前些时候,赵侍郎高老夫人去江府门前下跪之事说起。当时皇上让郑相丁皇城使去查,先存御前消息走漏查起。丁皇城使查到了出宫的名录,其余人皆盘问过了,只不见宫正司枸杞水莲的人。”

    元明帝登时勃然大怒,“宋宫正呢,让她来见朕!”

    江舲忙道:“我早说不敢告诉皇上,瞧,皇上果真又生气了。天气热,仔细着急上火。皇上要好生保重龙体才是,问几句话的事,我去替皇上问一问。”

    元明帝近来躺得快要长褥疮,一听江舲让他保重龙体,虽摆出了天子的威严,脸色却缓和了下来。

    “哼,你去吧,问问宋宫正如何回事,两个活人,哪能就不见了。”

    江舲道是,“皇上,让黄梁他们搀扶着走动走动,别躺久了。”她关心完元明帝,又对黄梁道:“等下待太阳升高些,皇上好生洗一洗,被褥都更换掉,拿出去晾着好生晒一晒。”

    黄梁赶忙一一应下,元明帝见江舲事无巨细交代,他心里很是受用,斜撇过去,嗔怪地道:“就你成日花样多,朕时常沐浴,皮都快要脱掉一层了。”

    卧床日久,屋中总是一股子散不开的酸臭味。江舲若非为了自己舒适些,她才懒得搭理元明帝。

    从卧房出来,江舲并未让人去传宋宫正,她在廊檐下来回踱步,沉吟之后,前去了袁长生的直舍。

    照她的估计,袁长生的伤应该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他始终不曾露面,张善当差也顺利,底下的人都听话服帖。

    柳贤妃那边亦一样,萧珈棠被挪到撷芳阁,她对此一声不吭,仿佛从未扶养过一般。

    枸杞水莲不见了人,线索就断在了此处。她们是宫正司的人,要是出了问题,他们也可以推到宋宫正身上去。

    江舲直觉相信,宋宫正不会招供。

    小院的门虚掩着,文涓上前推开,狭小的院落尽收眼底。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花草,长得翠绿茂盛。角落里栽种的几颗虞美人,长势格外喜人,苍绿得如碧玉。

    袁长生身着青布半旧衣袍,用布巾轻轻擦拭着虞美人的叶片。他微微弓着身子,从身后看去,仿佛能看到嶙峋的骨头。

    听推门的动静,袁长生转过头来,消瘦苍白的脸庞,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目光锐利如刀。不过,他见到是江舲,意外了下,很快躬身请安:“不知娘娘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娘娘恕罪。”

    江舲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过去。袁长生目露为难,道:“屋中简陋,惟恐怠慢了娘娘,不敢招呼娘娘进得屋去。”

    内侍宫女的直舍都矮小,屋门敞开着,里面收拾得一尘不染,摆放着几张陈旧案桌椅、

    “无妨,外面亮堂,我就在这里与你说几句话。”

    江舲让文涓她们在一旁候着,她独自走过去,指着院中的花草,好奇问道:“这些都是你养的花?”

    袁长生恭敬地道:“奴婢得闲之时,喜欢侍弄花草。小院的花草都是奴婢所养,都是些野花野草,让娘娘见笑了。”

    江舲四望打量,道:“长得倒是挺热闹,看来你费了不少的功夫。养花草需要耐心细致,以前你在勾当巡护皇宫时,几乎不见歇息,这一日下来,估计都歇不了几个时辰。你如此辛劳,所为如何呢?”

    袁长生脸上狐疑掠过,他谨慎地答道:“奴婢是劳碌命,歇不得,一歇就无法安心,怕吃穿没了着落。娘娘贵人踏贱地,不知有何贵干?”

    江舲道:“宫正司的枸杞水莲突然不见了,估计早没了命。你可知道,她们在何处?”

    袁长生顿了顿,答得滴水不漏:“既是宫正司的宫女,奴婢就不清楚了。何况奴婢前些时日被皇上责罚,早不在勾当皇宫的差使上。奴婢不知她们的下落,还请娘娘见谅。”

    江舲哦了声,不紧不慢地道:“我已知她们在何处。”

    袁长生握着布巾的手,不禁拽紧了又松开,道:“娘娘既知晓,奴婢着实松了口气,总算能将她们找到了。”

    江舲扬了扬眉,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道:“在我让人去找之前,先来问一声你。”

    袁长生神色微微一变,“奴婢愚钝,不明白娘娘所言何意。”

    江舲道:“我的意思很简单,待我寻到人,便直接让丁皇城使提审宋宫正。你在宫中当差多年,也清楚物证人证这些劳什子东西,说有就有,就算没有,那又如何。几棍子打下去,柳树巷算是最好的归宿了。”

    她抬手指了指袁长生,笑笑道:“当然,像是你这般被杖责二十大板,只受了些皮肉伤的不算在内。”

    袁长生心头猛跳,后背阵阵发寒,他眸色沉沉,微不可查往后退了半步,“娘娘,奴婢命贱,自小挨打挨骂,皮厚肉糙。打得皮开肉绽,只咬牙忍一忍,挺过不死,也就过去了。”

    江舲道:“二十大板打下来,五脏六腑应该都会遭殃,死活只能听天由命。我当时听到你在养伤,便知道你应该没伤到脏器,执杖之人应该是手下留情了。当然,我并非要将你打得半死,毕竟我心善,一向不推崇这样的惩罚。”

    袁长生何等聪明之人,他马上恭敬地抬手一礼,道:“娘娘慧眼如炬,将底下奴仆的弯弯绕绕瞧得一清二楚。娘娘慈悲,不曾指出奴婢挨打,是得人高拿轻放,奴婢才留得一条贱命。奴婢多谢娘娘不杀之恩。”

    江舲笑了声,笑意不达眼底,道:“我不是不杀啊。”

    袁长生僵在那里,他缓缓道:“娘娘要杀了奴婢,奴婢绝不敢反抗。”

    “我杀,是因这人该死。我不杀,是因着罪不至死。”

    江舲说了句,她看向袁长生:“我也听过你幼时的一些事,你出身于花楼,身世确实凄惨。有人因不被疼爱,长大后变成冷情冷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物。有些人呢,得人施舍一点善意,即便肝脑涂地,也要报答这份恩”

    她的话语一停,袁长生薄唇紧抿,目光定定盯过来,脸上血色尽失。

    江舲坦然地迎着他冰冷的视线,缓慢地道:“或情。”

    袁长生这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脸色大变。他紧绷地身子,簌簌发颤。

    江舲像是在聊家常那般,随意问道:“你在幼时,可有遇到过恩人,连命都肯舍去的恩人?”

    过了好一阵,袁长生才挤出几个字,他似乎在拼命克制,声音都变得暗哑:“娘娘,奴婢不得上苍垂怜,不曾遇到过。”

    江舲神色不变,继续问道:“你长成了哪种人,是怪物,还是投我以桃你,报之以琼瑶?”

    袁长生的呼吸愈发急促,他的神色狰狞起来,“奴婢没读过书,不懂得这些深奥的道理。奴婢只知道当差养活自己,别无他想。”

    江舲不为所动,道:“常言道,将心比心,话简单,很多人都做不到。唉,这世上人太少,不人不鬼的多了些。很多人总为自己的举动,安上一些借口,认为自己所行,乃是正道,或者有诸多的不得已。杀人就是杀人,歹毒就是歹毒,别骗自己,也休要拿来哄骗他人。”

    风起了,吹动袁长生的衣袍,他跟着风,一起摇摇欲坠。

    江舲从头到尾都不提柳贤妃半个字,她神色陡然一沉,冷冷地道:“宋宫正要是死了,算是因谁而死。袁大福,这份亏欠,就是拿命去偿还,也弥补不了!”

    第113章

    夏日太阳灿烂猛烈, 袁长生立在日头下,苍白的脸犹如结了层白霜。毫无生气。若非他控制不住地呼吸湍急,好似活死人一样, 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袁长生脸上终于有了些人色, 浮起极淡的笑,“慧淑妃, 奴婢贱命一条, 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江舲满不在乎地哦了声,她走到种着茉莉的花盆前, 摘了一朵盛放的茉莉花凑到鼻尖,茉莉幽香扑鼻。

    袁长生视线紧随着江舲, 逐渐变得烦躁不安。受伤之后身子到底虚弱, 他双腿酸软乏力,摩挲着在廊檐石阶上坐下,拽着布巾, 垂首大口喘息着。

    “你害怕吗?”江舲走过去, 问道。

    袁长生缓缓抬头看过来, 他嘲讽地笑了, “奴婢说过了, 奴婢贱命一条,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院子的花草养得不错,瞧这凤仙花, 茉莉, 这些花草确实不值钱,却颇为有用。凤仙花做蔻丹,颜色艳丽, 经久不退。茉莉花窖茶,茉莉花的味道霸道,茶香永远盖不过花香。”

    江舲指着齐整的小院,慢悠悠地说着,“害怕是最正常不过之事,因你在这世上有牵挂。像这满园的花草,淡泊宁静的日子。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膝盖别那般软,总将下跪提到嘴边。我再与你多说一句话,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做回事,把他人的命也不当做回事。”

    袁长生猛然一震,一瞬不瞬地望着江舲,神情渐渐变得痛楚。他惨然一笑,道:“慧淑妃心善,慈悲,从未低看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阉人。慧淑妃的见解不凡,只对不住了,我除了拿这条贱命豁出去,一无所有。”

    江舲皱了皱眉,好奇问道:“当年你进宫做内侍,可是得了人的提点?”

    袁长生僵了僵,紧闭着薄唇一言不发。

    “果真如此。”江舲并未提及柳贤妃的名字,了然一笑。

    袁长生自宫进宫,是因为柳贤妃的点拨。

    “你确实能豁得出去,做内侍不易,痛得死去活来,身心皆受尽折磨,闯过鬼门关才活了下来。但凡能有出路,谁愿意来受这份罪呢?”

    江舲叹息摇头,她再摘了一束茉莉,在面前比划着:“你生得好看,茉莉远不如你。好看的皮囊不多见,是上苍的恩赐。你进了宫,一飞冲天再正常不过。”

    袁长生愣住,额头有冷汗低落,焦躁不安地挪动着身子。他见江舲目光平静打量着他,下意识地敛着眼睑,紧咬着牙关,始终闭口不言。

    “我与你说一件事,估计你还不知道。”江舲望着袁长生,笑笑道。

    “慧淑妃休要再说了,奴婢不想听!”袁长生蓦地睁眼眼,太阳强烈,他的脸扭曲颤动,痛楚地低吼。

    “大公主带着磨得锋利的剪子来见皇上,她虽年轻,一向沉稳聪慧。她怎地突然就变了,不知此举的后果。”

    江舲轻声说着,指着院中的花草,问道:“你养的这些花草,要是都拔掉,你肯定会心疼。大公主快及笄了,唉,乖巧听话懂事的小娘子,说舍去,就舍去了。”

    袁长生似乎再也无法承受,猛然站起身,狼狈踉跄着往屋内跑去。奔了几步,他停了下来,手撑着墙壁,额头抵在上面喘息。半晌后,他回转身看向江舲,眼眸通红。

    “娘娘出身官家,养在深闺中长大。花楼妓家这种地方,在娘娘面前提一声,都算得上是僭越,脏了娘娘的耳。”

    袁长生的神情平缓下来,背靠在墙壁上,微微仰头,望向远处的天空。天空一望无垠,巴掌大的白云偶尔飘过。

    “无论男女,在花楼楚馆中,皮囊好,就能卖个好价钱。靠着这张皮囊,使得恩客争相捧着金银宝贝前来,赚得美酒佳馔,锦衣华服,宝马香车,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年纪越小,最好是雏儿,能赚得越多。”

    江舲静静地听着,她大致猜到了,他阿娘去世,花楼失火,他逃了出来,应当与此有关。

    雏儿能卖更高的价钱。

    “外面又何尝不是如此,哪怕生得白净一些,就会被人言语戏弄挑逗。若不入宫,娘娘以为,还能做甚呢?当娈童,当小倌,做奴仆?”

    袁长生眉眼舒展开,从未有过的从容与自在。他笑了起来,笑容若有繁花盛放。

    “娘娘,多谢你的一番好意。我这一生,没甚后悔,也没甚遗憾。要是有对不住的人,亏欠了的人,我弥补不了。亏欠我的,我也不一一讨还。此生的债,就此生毕。”

    说罢,袁长生朝江舲深深长揖下去,起身走了进屋,不曾回头。

    很快,屋中传来“咚”地一声。

    太阳逐渐爬上正空,江舲立在那里,手脚一片冰凉。她稳了稳神,抬腿朝屋内走去。

    文涓她们不放心,赶忙跟了上前。到了正屋,见江舲站在东屋门前,文涓走了过来,禁不住低呼出声。

    东屋陈设简单,临窗放着一张半旧的竹榻,两张几案圆凳。

    竹篾窗棂卷起,光亮透进来,照在袁长生的后背上。他侧身俯趴着,血溅满屋。

    “娘娘……”文涓惊惶地看向江舲,眼眸湿润了,语无伦次起来,“娘娘,他……”

    江舲眼前一片通红,浓烈的血腥扑来,诡异地夹杂着茉莉花的香气。她疑惑地抬起手,看到手上仍然拿着的茉莉花枝。

    只不过瞬息之间,茉莉花就枯萎了。

    江舲没有做声,转身离开。她走下石阶,穿过庭院出了院门。

    到了垂拱殿附近,江舲走出夹道,朝坤宁宫走去。坤宁宫大半划入了繁英阁,大门紧闭着,只留着几个洒扫粗使内侍看守。

    守门的内侍见到江舲前来,赶忙奔出来请安。江舲吩咐道:“你们进去仔细找,仔细闻,看土可有翻动过。”

    虽不明白江舲话中之意,几人不敢多问,赶紧照着她的吩咐,进去仔细寻找。

    江舲站在门外等着,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个老内侍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他连话都说不清楚,哆嗦着道:“娘娘,在后殿寝宫墙后,有有两具尸首。尸首已经腐烂了,瞧着发髻,所穿衣衫鞋履,应是两个宫女。”

    接连着,其他几人也跑了回来,噗通跪地求饶。

    “娘娘饶命啊,娘娘饶命啊!奴婢不知尸首从何而来,尸首藏在后墙,平时那里极少人去,奴婢万万想不到啊!”

    江舲与袁长生说她知道枸杞水莲下落时,实则是她的灵光一现。

    皇宫宽敞,乌泱泱挤满了主子奴仆。垂拱殿以及各大殿禁卫森严,后宫寝宫都住着人,极难藏住尸首。

    空置的屋宇则只剩坤宁宫,以及江舲曾住过的繁英阁。繁英阁留着的人手多,何况仍然属于她的寝宫,她极有可能随时回来。

    坤宁宫则不一样,已经空置多年。洒扫的内侍也敷衍,随便将大殿等抹一下了事。

    以夏日的气候,尸首很快腐烂成白骨。过后再将尸骨捡走,她们的下落,可能永远成谜。

    无论两人当时是死是活,要把她们弄进坤宁宫,就必须熟悉护卫的巡逻路线,时辰。

    兴许是天气太热,江舲胸口闷得慌,她深深呼出口气,对跪在那里的内侍道:“你们想活命,就要紧闭上嘴。还不快去收拾干净!”

    “是是是,奴婢遵旨。”几人死里逃生,连滚带爬起身,撒开脚丫子跑去收敛尸首。

    江舲回去垂拱殿,进了琼华阁,她对迎上来的黄梁说道:“枸杞水莲的尸首找到了,在坤宁宫。”

    黄梁大惊,“什么,谁这般胆大包天,居然敢将尸首藏在坤宁宫!”

    “我已经让他们在收拾,你派人去收敛齐整,送出宫去安葬了吧。”

    江舲停顿片刻,道:“袁长生自尽了,找具棺材用冰放好,先别送出宫。”

    黄梁似乎没能反应过来,他双眼圆瞪着,愣愣道:“袁长生死了?”

    江舲嘴角牵动了下,她不想多说,转身回了偏屋。

    紫衫送了茶水进屋,道:“娘娘,皇上先前问娘娘去了何处,让娘娘赶紧回来。”

    江舲靠进椅子里,端起茶吃了两口,揉着眉心歇息片刻,努力打起精神,进了卧房。

    元明帝正在批阅折子,不悦地瞪着江舲,“问几句话而已,你怎地去了这般久?”

    江舲在锦凳上坐下,道:“皇上,枸杞水莲的尸首找到了,在坤宁宫寝宫的后墙处。”

    元明帝先是一怔,旋即大怒:“混账东西,真是要造反了!查,给朕查,朕要灭了他们的九族!”

    江舲劝道:“皇上莫要着急动怒,龙体要紧啊!”

    元明帝气得发抖,一把将面前的几案掀到地上,奏折洒落得到处都是。

    “坤宁宫是中宫,是皇后的寝宫!皇后母仪天下!连坤宁宫都敢不敬,朕的垂拱殿,也不会被放在眼里,接下来,就该轮到垂拱殿了!”

    越想元明帝越愤怒不安,他挥舞着手臂,嘶声力竭道:“查,去给朕查清楚!”

    “好好好,皇上放心。”

    江舲忙安抚着元明帝,按住他的手臂,关心地道:“皇上,仔细扯到伤腿。”

    元明帝反手握住江舲,他眼中透出惊恐,急切地道:“你不懂,坤宁宫何止是皇家的脸面有哪些人知道此事,将他们统统杀了!”

    江舲克制住心里的厌恶,温声道:“皇上,已经许多人知道了,要杀人的话,只怕杀不完。”

    元明帝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他咬牙切齿地喘着粗气,神色可怖,仿佛要吃人一样。

    江舲耐心道:“皇上先缓口气,听我仔细与皇上说。”

    “朕要他们都死!”元明帝靠在床头,浑身杀意凛冽,声音从齿缝中溢出,阴恻恻道。

    “皇上,袁长生死了。”江舲轻声说道。

    元明帝一时没想起袁长生是谁,他茫然了下,“谁?”

    江舲沉默一瞬,再次说了句,“是袁长生。”

    元明帝想起他来,皱眉道:“他没本事当不好差,连二十大板都受不住,都怪他命薄。天气热,赶紧收拾出去埋了,留着晦气!”

    虽早已清楚元明帝的性情,江舲还是要拼命克制,才压住了胸口翻滚的情绪。

    “皇上放心,我与黄梁交代过,已经去收拾了。”

    江舲心情沉重,她实在不愿与元明帝多言,更不想再多提其他。她俯身捡起奏折放好,说道:“午膳的时候到了,我去给皇上传膳。”

    用完午膳后,元明帝开始歇息。江舲躺在外间榻上,睁大眼望着头顶的藻井,心头萦绕的萧瑟,怎地都散不开。

    里间,元明帝已经睡得沉了,肥硕的身躯,鼾声如雷。

    江舲直直坐起身,下榻趿拉上鞋子,疾步奔向宫正司。

    第114章

    宫正司大门半开, 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挡住了正午炽热的太阳,鸣蝉有气无力叫唤几声, 显得莫名地阴森,安静到诡异。

    阿箬与紫衫曾被关进来过, 再次来到此地,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紧张地四望, “怎地不见人?”

    “娘娘且先等等,奴婢去瞧一瞧。”阿箬不放心, 挡在了江舲面前。

    “那里有人。”江舲朝东侧虚掩的门指去,阿箬青檀要上前, 她拦住了, “你们且等一等。”

    宫正司共三进院落,后两进是关押审问犯人之处,最前面一进是办差的值房。

    宋宫正并未居上房, 东侧的两间屋子, 一间办差, 一间摆了张狭小的木榻。宫正司忙碌, 她大多歇息在此。

    江舲上前, 透过门缝看到宋宫正背靠墙壁坐着, 左手侧案桌上整齐地摆着卷宗,文房四宝。

    听到动静, 宋宫正眼珠动了动, 缓慢地转动脖子,朝江舲看来。旋即,她就神色淡然转了回去, 照原样坐着,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养神。

    江舲瞧着宋宫正的反应,心微微一沉,她来晚了些。

    推门进屋,江舲搬了圆凳摆在宋宫正对面,与她对视而坐。

    宋宫正身上七八成新的灰绿女官衣袍,浆洗得笔挺,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双手搭在膝盖上,一贯地不苟言笑。面无表情时,眉心的川字纹隐约可见。此刻她背着光,川字纹透出苦相,像在哭泣。

    “你都知道了?”江舲静静问道。

    宋宫正也静静答道:“是,我都知道了。”说完,她补充了句,“总是逢人便点头哈腰见礼,我着实没力气动了,娘娘请担待些。”

    “无妨。”江舲说了句,问道:“枸杞跟着你多年,对你忠心耿耿,你怎么狠得下心杀她?”

    宋宫正反问道:“我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可能饶我一命?”

    江舲笑了,道:“你这叫诡辩。若非你私自让枸杞水莲出去给赵侍郎传消息,事后欲掩盖罪行,杀了她们藏尸坤宁宫,你就不会有事。我不明白的是,枸杞水莲不见了,你以为死无对证,便能掩饰过去?”

    宋宫正面色如常,道:“宫女内侍都是奴,哪怕做到五品女官,在主子面前亦命如草芥。主子无需证据,将我拿下杖毙就是。毁尸灭迹,是我唯一能使的手腕,再无他法。”

    “你看得很透彻。”江舲赞了声,又忍不住叹息,“可惜了。”

    文涓秦尙宫她们都算得上聪明,却远不能与宋宫正相比。

    律法上写得一清二楚,奴杀主,罪加一等。主杀奴,从轻发落。

    律法皆是对平民百姓所定,对士绅形同虚设,何况是皇家。

    在等级森严的封建大胤,奴仆与主子玩谋略心机,简直滑稽至极。

    宋宫正眼珠转动,这时认真地看了过来,“娘娘知道是我,为何当时不直接将我打杀了?”

    “如你所言那样,你在主子面前的命如草芥,我这个主子不讲证据,将你直接杀了。这世上,便真只有漫长黑夜了。”

    江舲抬起手指比划着,“我也做不了太多,撑起一道细小的缝隙,能勉强窥到一线天光。”

    宋宫正四平八稳的脸上,终于出现一丝皲裂。她怔怔望着江舲,眸中缓缓泛起泪光。她仓皇抬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滑落。

    江舲也不说话,拿起桌案上的一册卷宗,随意翻看。宋宫正的字写得工整秀气,宫女内侍进宫时,读书的极少,顶多只粗识几个大字。宋宫正能学到这般,除聪明之外,应该下了不少苦功夫。

    宋宫正无声哭泣完,取出帕子擦拭干净脸,哑着嗓子道:“这些都是宫正司处理的案子,宫女们当差出错,得罪了主子,送到宫正司来处置。我这些年来,手上站了无数条人命。能从宫正司齐全走出去,我只记得两人,她们是娘娘跟前当差的阿箬紫衫。娘娘亲自冒着大雨,前来把她们领了回去。”

    “阿箬紫衫奉我的命去探望高美人,她们不该因我受责罚。”

    江舲朝外指去,笑着道:“阿箬在外面,她来到宫正司,仍心有余悸。”

    “以前我对人用刑时,得了不少的诅咒。有人骂我迟早也会落到这一天。我觉得她骂得对,我造孽太多,肯定不得善终。”

    宋宫正抬眸望着江舲,神色疑惑而悲伤,“我拼了命挣到这个位置,照着主子吩咐当差。我要是做不好,我就变成了她们一样的下场。”

    江舲放下卷宗,默然片刻,道:“这个问题,我现在一时也回答不了你。”

    宫中的内侍宫女众多,七七八八加起来统共有近两千人,必须要有规矩来约束。轻了,会造成混乱,重了,则会死伤无数。

    宋宫正抽出一册卷宗递给江舲,道:“这是一宗旧案,当年高宗时期,有个王姓宫女听许美人的命令,出宫去京城府衙传消息,让免了几个工匠的市租。府衙的杨通判不从,向高宗告状,上旨请求严惩宫女。宫女被杖毙。”

    江舲接过粗粗翻看,合上卷宗,道:“她不听许美人的命令,肯定也落不了好。她听令行事,丧了命。杨通判无耻,他不敢参奏许美人,却拿弱小的宫女,来换取自己刚正不阿的官声。许美人敢私自传旨,后宫干政,她应该很受高宗宠爱,顶多被斥责几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可是这般?”

    以前她看到那些忠仆,为主子生,为主子死,义薄云天。主子享受荣华富贵,他们跟着能鸡犬升天。不过,大多的忠仆,好似都没好下场,活不到鸡犬升天那一日。

    她若当时不及时赶到宫正司,强行带走阿箬紫衫,她们两人即便不受刑,在阴森的宫正司呆一晚,约莫也会饱受惊吓。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以大胤的医术都治不好,她们算是在死门关走了一圈。

    “是。”宋宫正眼眸亮了亮,抿嘴一笑,“娘娘聪慧,窥一斑而知全豹。”她脸上的笑容极淡,几乎一闪而过。

    “娘娘,我名叫虫娘。十岁入宫,家中有个哥哥,一个姐姐。阿娘共生了六个孩子,家贫养不起,溺亡了两个,二哥哥在两岁时夭折了。姐姐嫁到邻村,给哥哥换了亲,我被选进了宫。爹娘早早病亡,五年前家乡先是遭了虫灾,接着干旱,哥哥姐姐全家老小出去逃荒,从此音信全无,应当已不在人世了。”

    宋宫正语气平淡,像是在闲话家常一般,说着自己苦难的身世。

    “像我这样的穷苦出身,再也寻常不过,以前带着我的师傅黄宫正也一样。她家中没了亲人,留在宫中做女官,直到五十岁老眼昏花,被送到西山的庵中荣养。庵中的日子,只留着一□□气,能拿到宫中的前两贴补就算数。师傅有我在,她的日子好过些,活到了五十五岁才去世。其他的老宫女……她们无依无靠,已经没了用处,巴不得他们死,好省些口粮。吃斋念佛的庵庙,比起宫正司的刑房还可怖。”

    宫女内侍年老后,出宫后如何养老,江舲打算听从黄梁文涓他们的意见,找到适合的方式。

    人不能被逼到绝境,要是有了盼头,能安享老年,他们去替主子做坏事时,便会再三斟酌。宫中的争斗,腌臜事也会少许多。

    江舲迟疑了下,还是直言不讳道:“你师傅有你,她能过得好些。你杀了枸杞,是不曾为以后出宫做考量,还是有人许诺了你什么?”

    “他说厌倦了在宫中的尔虞我诈,要与我一起出宫,毗邻而居。”

    宋宫正往后仰,后脑抵在墙壁上,眼眸望着上空某处,脸上浮起如梦如幻的笑。

    “他生得真是好看啊,执着我的手,与我温声诉说。从没人那般待我。就算他是在哄骗我,欺瞒我,我也心甘情愿,不怨他。”

    江舲盯着她发青的脸,极力克制的痛楚,心沉甸甸堵得慌。

    袁长生给了她一场幻梦,她愿意拿命去换。江舲不敢居高临下指责她傻,她从没拥有过的温情,对她而言,比命还要珍贵。

    江舲沉默之后,问道:“你可要去看看他?”

    宋宫正微微卷曲着身子,手压住了小腹。待喘过一口气,她摇摇头,道:“人死了不好看,我不去看他了。娘娘,对不住,我不能让他难过,去给你作证,指认柳贤妃了。”

    “我没打算让你去作证。”江舲说道。

    她与柳贤妃的争斗,她要的登顶之路,即便是尸横遍野,也不该拿这些蝼蚁来填补。

    宋宫正定定看着江舲,眼眸再次泛泪,道:“多谢娘娘,留我个全尸。”

    江舲确实没打算深究,对袁长生的死因,她在元明帝面前只字不提。因为一旦被他得知,袁长生将会曝尸荒野。

    无论袁长生或是宋宫正,他们有万般的不得已,别无选择。他们的双手,亦沾满了鲜血。

    以命抵命,身死债消。

    腹中翻滚着,巨大的痛楚蔓延全身,宋宫正知道自己喝下的枸那汁发作了。豆大的冷汗滑落下来,她紧咬着牙关,死命忍住一声不吭。

    江舲眼睛刺痛,她别转视线,稳了稳神,问道:“你可要与他葬在一处?”

    “不了。”

    宋宫正待那股钻心的刺痛过去,语气急促,毫不犹豫地拒绝:“他其实从未将我放在心上过,他看的不是我,情意也不是对着我。”

    她努力端坐直身,抚平褶皱的衣裳,理顺鬓角的发丝,一如平时那样端庄自持,挤出一丝笑,道:“黄泉路上,从此一别两宽。”

    第115章

    落日归西, 将窗棂染得通红。

    “娘娘,张善来了。”阿箬进屋,偷偷打量着侧首沉思的江舲, 小心翼翼地请安。

    从宫正司回来之后,江舲就独自在偏屋, 足足枯坐了一下午。阿箬见她神色如常,心勉强落回肚中, 取出火折子掌灯。

    灯烛次第亮起, 江舲眼眸干涩难受,她垂下眼眸适应片刻, 道:“让他进来吧。”

    阿箬听到江舲的声音暗哑,忙提壶倒茶。摸到冰凉的茶壶, 她赶紧捧着出去换温茶。

    张善一头汗进了屋, 阿箬换茶水回来,顺道替他也斟了一盏。张善赶忙躬身道谢,阿箬面上客气, 心里却暗自骂他。

    “黑了心肝的!袁长生没了, 就差唱大戏庆贺, 瞧这得意劲, 真真是贼眉鼠眼!”

    张善哪知阿箬心里所想, 待她出屋后, 忙道:“娘娘,奴婢查了, 枸杞水莲不见当日, 没有当差的名录。其中袁长生的亲信杨应称他吃坏了肚子,在值房歇息。与杨应唯命是从,总在一处玩耍的几人, 那天也恰好不当值。奴婢照着娘娘的吩咐,问他们谁要去给袁长生上柱香。袁长生的棺木,明朝就要送出宫去安葬了。”

    那日下雨,护卫对宫中夹道了熟于心,又清楚护卫的路线,经过的时辰。帮宋宫正解决枸杞水莲,板上钉钉就是杨应他们。

    江舲看着张善脸上升起的谴责之色,道:“无人前去?”

    张善一拍大腿,热情地拍着江舲马屁:“娘娘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杨应托辞要当差,实在挤不出功夫前去。待日后歇息时,求个恩准出宫去墓前上香拜祭。亏得以前袁长生待他们千般照佛,人未走远,茶未凉,这些人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们要避嫌。”江舲说了句。

    张善怔住,瞬间变了脸,愤怒地道:“真真可恨,居然贼心不死!娘娘,奴婢这就去把他们都捆了,奴婢偏生不信,他们还敢反抗,连娘娘的旨意都敢不遵!”

    袁长生一死,护卫们失去主心骨,人心泛散,一朝天子一朝臣,再忠诚,总要考虑到以后的处境。

    张善摩拳擦掌,明晃晃打算趁此机会,收服护卫们。江舲不喜张善的行经,杨应他们有此反应,应当得了柳贤妃的指使。

    袁长生死得突然,杨应他们理应有所觉。要是他们前去祭拜,便成了同一阵营之人,指不定会被一网打尽。

    只他们不去,又显得欲盖弥彰,好处在江舲抓不到把柄。

    “你多防着他们一些,别无端生事。”江舲叮嘱了句,又道:“袁长生宋宫正接连没了,宫中怕是人心惶惶,你得时刻警醒着,别闹出动静来。”

    张善赶忙应是,“娘娘放心,奴婢只听令娘娘旨意行事!奴婢这就去巡护,看着他们别乱嚼舌根。”

    江舲心情低落,她不欲搭理张善,让他退下了,起身前去卧房。

    黄梁行色匆匆,闷头从门外走进来。江舲停下脚步,与廊檐下玩耍的萧允瓒萧允琅说着话。

    “阿娘,我想与阿琅独自用膳。”萧允瓒玩得一头汗,一手拽着竹蜻蜓,一手拉着江舲衣袖撒娇。

    “你为何想与阿琅一起用膳?”江舲见萧允琅跟着眼巴巴看来,好笑地问道。

    “阿爹脸色这样……”萧允瓒飞快看了眼卧房方向,板起脸道:“阿瓒阿琅,你们成日玩耍,书读到哪一本了,大字写完没有!阿娘,阿爹凶得很,今朝格外凶,我要避一避。”

    世俗规矩奉行严厉教导。元明帝从先皇处学到了父亲怎样对待儿女。江舲再纠正,他始终改不过来,对萧允瓒萧允琅少有好脸色,兄弟两人对他避之不及。

    元明帝三天两头发脾气,江舲见怪不怪,她见黄梁走近了,道:“好,你们两人回屋去用膳吧。”

    萧允瓒萧允琅高兴地应了,玩着竹蜻蜓回屋。黄梁一头汗上前,道:“娘娘,都办妥当了,待明朝一开城门,就将棺木送出去安葬。”

    江舲点头道辛苦,黄梁忙道不敢,他迟疑了下,道:“娘娘,宫正司那边离不得人,娘娘可有安排了?”

    宫正司如今群龙无首,江舲先前就已经考虑过。宋宫正没了,元明帝对她的在意,肯定比不过宫正司这个位置。

    黄梁特意问,他应该想要趁机提拔自己交好的宫女。江舲清楚他的用意,只她没有接话。

    做宫正司女官之人,首要是善良,其次是聪慧。善良之人领着宫正司,送进去之人能少受折磨。聪慧者能护住自己,当稳差使。

    江舲道:“宫正司之事要皇上做主。你先下去歇一歇,等下我与皇上提。”

    思及元明帝的脾气,黄梁不敢多问,忙应了声,“奴婢一身的臭汗,恐冲撞到娘娘皇上,先下去更洗。”

    进了卧房,元明帝果真黑沉着脸靠在床头,见她独自进门,不悦地道:“阿瓒阿琅两个小混账呢?”

    “他们吵得很,我让他们自行用膳了。”江舲说道。

    “慈母多败儿,他们淘气,还不是你平时惯着。”元明帝从鼻孔哼了声,数落了江舲,又开始骂萧允瓒萧允琅。

    “朕像是他们这个年纪,早读到《论语》。他们只学完了《千字文》,大字也敷衍了事。阿瓒那个小子尤其不听管束,教训他一句,他要顶十句回来,真是没规矩!”

    江舲心平气和地听着,她早已不与元明帝争执,对萧允瓒萧允琅的教导,她肯定不会让元明帝插手。毕竟以元明帝自身的品行与本事,他教出正常的人都是难于登天。

    元明帝嘴边挂着一堆白沫,浑然不觉,仍喋喋不休地骂着。内侍送膳食热水进屋,伺候他净手净脸用膳,总算暂时消停。

    用完晚膳,黄梁前来当值,与内侍一起搀扶他在卧房缓慢走动。他躺了好几个月,腰快与箩筐一般粗壮,偏生虚弱无力。

    黄梁与内侍使出浑身力气撑着他,累得额头青筋直冒,颤巍巍往前挪动。

    “你去了何处,一下午都不见人影!”元明帝先前的气没出痛快,看到黄梁,马上生气质问。

    “皇上,奴婢去办了些差事。”黄梁偷瞄了眼江舲,含糊地说道。

    “朕何时吩咐你差事了?”元明帝眉头一皱,怒道:“好你个大胆刁奴,莫非你去矫传圣旨了?”

    “皇上,我让他去办了些差事。”江舲赶紧说了句,使眼色让黄梁内侍扶元明帝回床上躺着。

    元明帝瞪着江舲,沉声道:“黄梁是朕的贴身内侍,你竟不与朕知会,随意指使。”

    江舲默然不语,等黄梁内侍伺候着元明帝在床上躺好,挥手让他们退下,在床边坐下来,斟了盏茶递过去。

    “朕不吃!”元明帝拉着受伤的腿,烦躁地道:“吃多了茶水,夜里起夜折腾。黄梁呢,你又把他支到了何处去?”

    江舲放下茶盏,道:“我与皇上说几句体己话,让黄梁他们下去了。午间宫正司的宋宫正没了,我让黄梁去收敛安葬。”

    元明帝一下愣在那里,难以置信地道:“好生生的人,怎地就突然没了?”

    江舲叹着气,道:“天气炎热,冬日严寒,都难熬,身子遭不住。”

    得了江舲模棱两可的答案,元明帝就不再多问,道:“即便她不死,朕也不会放过她。那两个宫正司不见的宫女,被杀人灭口扔到坤宁宫,还是畏罪自尽,已死无对证。无论是何种,她都难逃干系。你还当做回事,让黄梁去给她收尸,扔进乱葬岗作数!”

    “皇上待人一向宽厚,在气头上不饶人,等过了一阵,皇上气消了,还不是会心软。”

    江龄柔声细语说着,元明帝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她太过妇人之仁,一个宫人罢了,值得他这个皇帝心软!

    他铁血手腕,身边人却须得心地善良,方能令人心安。

    江舲捏着鼻子夸赞元明帝,“我想着天气热,早些去收敛起来,免得让皇上操心。”

    元明帝大人大量道:“行,朕就依了你,不与她追究了。”

    江舲干巴巴谢恩,心里一阵荒凉,觉得真真滑稽到可笑。

    从袁长生到宋宫正,他们的死,对元明帝而言,好比是一阵微风散去,连涟漪都不曾起。

    “宫正司没了人,我觉着,以后干脆撤掉作数。”江舲坐地起价,随意道。

    元明帝拉下脸,不满地道;“你瞧你,又开始打胡乱说了。没了宫正司震慑,助长了宫人的气焰,以后还不得大乱。”

    江舲本就知道元明帝不会答应,于是趁机提出她真正的想法,道:“皇上教训得是,我想得简单了些。人选之后再说吧,找秦尚宫她们打听一二,让她举荐几个人,由皇上定夺。不过,宫中的人着实多了些,人多嘴杂,难免起纷争。要不干脆放些人出宫去,让他们与亲人团聚,皇上爱民如子,他们也会感念皇上。”

    元明帝垂眸沉思,江舲见状下了一剂狠药:“皇上,宫中的开销太大了些,放些人出去,能省下不少的钱粮。”

    “朕难道还缺这点钱粮?”元明帝斜乜了眼江舲,话虽如此,他抬起下巴,道:“朕看他们亲人离散也不忍心,就放一批出宫,让她们归乡与亲人团聚。”

    江舲另有打算,必须限制宫中的宫女内侍人数。眼下不是大刀阔斧的时机,道:“我明早让六尚各宫把消息传下去,只要愿意出宫者,任何人不得阻拦。来自同一处的,一起结伴归乡。朝廷这边出钱粮,让大车店出人手护送。也花不了几个银子,皇上干脆送佛送到西。”

    元明帝不耐烦地道:“既然你提了出来,你去安排就是。区区小事,朕哪有功夫管。”

    江舲道是,元明帝掀起眼皮看了看她,道:“你也要注意些言行举止,最近朝堂上参奏你的折子愈发多了。喏,”他朝放在矮案上的匣子努努嘴,“今朝新添了好几封参奏你的折子。”

    “谁又在污蔑我了?”江舲见郑相照着她的吩咐,把朝中参奏她的折子。悉数呈到御前。她提起衫裙气冲冲走过去,拿起折子一通翻看,“我要找出来,让他们好生说清楚!”

    元明帝乐得笑出声,“真是不学无术,那不叫说清楚,有人参奏你,你要写折子辨诬诬才是。”

    “我没读过几天书,不懂得什么辨诬。”江舲说得理直气壮,翻出参奏她的折子,记下官员的名字。

    以她如今的声望势力,敢参奏她的官员,要么是真正刚直不阿的酸儒,要么是别有用心。

    柳贤妃的羽翼,一点点被折断。江舲迄今不曾动她,静待着她自己找上门来。

    参奏她的折子,并未是今日而起。看来,柳贤妃早有所动作。

    江舲眸中寒意闪过,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必客气了!

    第116章

    “杨应, 这间值舍有人要住,你赶紧搬出去!要洒扫干净,待下值时, 我会亲自来查看,若是没办好”

    张善手袖在身前, 拿眼角斜瞥着杨应,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只皮笑肉不笑呵呵了两声, 大摇大摆离去。未尽之意,自不言而喻。

    杨应原本为袁长生亲信, 独自占着一间小院。现在袁长生没了,杨应早该识相让出住所。张善横竖看不顺惯杨应, 打定心思要收拾他。

    江舲不许他横生枝节, 他只照着规矩让杨应搬出去,算不上生事。

    “呸!”赖三朝张善的背影啐了口,骂道:“狗仗人势的奸佞小人, 以前一口一个杨二哥, 叫得比亲爹都恭敬。狗东西, 翻脸不认人了!”

    “你少说两句, 仔细给二哥招来祸事。”陈福顺稳重, 赶忙皱眉劝说。

    赖三不服气要抢白, 见杨应阴沉的脸色,忙缩起脖子不吱声了。

    比起袁长生, 赖三以及一众人更惧怕杨应。袁长生寡言少语, 看上去冷酷,实则极少与他们计较。杨应则不同了,他真正心狠手辣, 一旦落到他手上,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应神色阴冷,盯着远处天空飘来的乌云,阴恻恻道:“张善心胸狭窄,他成了慧淑妃的走狗,一朝得势,何来你我的容身之处。”

    袁长生出事之后,往常交好的人都不见了踪影,如今他们在宫中力单势薄,被张善欺负了也不敢吭声。

    陈福顺也面色沉重起来,他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二哥,张善也不安排我们当值,就这么将我们冷落到一边。他肯定不安好心,挖空心思给我们使绊子。”

    赖三忍不住插嘴道:“他是要抓我们的把柄,不曾当值,便没了月钱。指不定我们还会被打板子,赶出宫去。”

    陈福顺一愣,忙道:“二哥,赖三说得是。搬住所的事小,当值时不见人,活生生的把柄被张善抓住,他就有由头惩处我们。”

    杨应脸色变换不停,阴狠闪过,道:“先不要轻举妄动,搬走再说。”

    陈福顺张了张嘴,一时也没了法子,暂且按下心慌,让赖三叫了几个心腹,一起进屋收拾。

    几人忙得大汗淋漓,收拾起大包小包,搬到陈福顺与赖三的屋中去。原本六人住的屋子,只住了陈福顺赖三两人,杨应的箱笼多,搬进来后,屋子挤得转身都艰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狭小的屋子只得巴掌大小的窗棂,闷热得犹如蒸屉。他们如今也没了冰,干坐不动就汗如雨下。归置好值钱的细软,像是从水中捞上来一般,连亵裤都在淌水。

    到傍晚时分,风呼啦啦刮起来,屋中渐渐昏暗,惟余窗棂处微弱的光。

    杨应呼吸急喘坐在塌上,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窗棂,恨意凛冽。

    门边凉快些,赖三怕挡着透气,蹲在门边吹风。他听到杨应的动静,心头发怵,摸出火折子进屋来掌灯。

    “要下雨了。”赖三干巴巴解释了句,刚揭开火折子的盖子,举在嘴边准备吹然,杨应猛地站起身朝外走。

    赖三赶忙侧身贴在塌沿让开,急着道:“二哥去哪里?”

    陈福顺躺在床上假寐,一个翻身坐起,趿拉上鞋子就要跟上。

    “别跟来!”杨应留下一句,抬头望了望天。豆大的雨滴落下来,他埋头下了台阶,几个闪身隐入了夜色中。

    *

    江龄收起册子,道:“外面快下雨了,你们早些回府。”

    郑相孙相郭相与吏部户部尚书纷纷站起身见礼,“臣等告退。”

    江舲颔首还礼,率先朝外走去。郑相恭敬立着,待江舲走出屋后,他随后朝外走。

    吏部王尚书上前一步,脸上堆满笑,“郑相且等等,吏部还有些事,下官随郑相一道前去政事堂。”

    郑相暗自白了眼王尚书,道:“没见要下雨了,我不回政事堂,这就出宫去。”

    王尚书只当没听到,缀在了他的身后,道:“郑相,这吏部的遴选,郑相一定要替吏部拿个主意。”

    “姜尚书在,你去问姜尚书的主意。”郑相马上推着他,转身指着户部姜尚书。

    姜尚书看着他们,心里大致明白了如何回事,眼皮跳了跳。

    “不如大家一起去吏部坐着吃盏茶?”王尚书心头一转,不止姜尚书,干脆把孙相郭相一并叫上。

    孙相郭相不置可否,姜尚书眼皮微敛,等着郑相发话。

    郑相便点头道:“去吏部坐着吃杯茶也好,夏季雨急,来得快去得亦快,待雨停了再回府。”

    几人一起出了垂拱殿,到吏部王尚书值房坐了下来。王尚书取出他珍藏的龙凤团茶,亲自煮了几杯。

    郑相品了几口茶,笑道:“王尚书这里藏着好茶,难怪平时见不着人,原来在躲着吃独食。”

    王尚书笑着道不敢,他神色一变,忧心忡忡地道:“这龙凤团茶是皇上所赐,平时我都舍不得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皇上赐的茶,当不好差,让我这张老脸往何处搁呐!”

    孙相姜尚书眼观鼻鼻观心品着茶,仿佛要把茶水品出花样来。以往万事不沾身的郭相,放下茶盏说了句:“王尚书此言极是,朝臣官员替皇上一并守江山,吏部遴选出不得半点差错。”

    王尚书一愣,他笑呵呵道:“不知郭相有何高见?”

    郭相道:“在诸位面前不敢班门弄斧,我倒是以为,娘娘坦坦荡荡。朝中有人参奏她后宫干政,总不能大笔一挥,罪名便成了,总得由着娘娘自辩才是。”

    孙相拧眉,一脸地为难:“后宫嫔妃自辩,这从未有过之事,恐怕不妥啊!”

    郭相据理力争,道:“市坊口角纷争,大家都来有回。前朝的官员参奏后宫嫔妃,容不得后宫嫔妃替自己辩解几句,不若干脆定了罪名。娘娘并非要在朝堂上与他们唇枪舌剑,并无不妥之处。”

    孙相不说话了,郑相笑而不语,姜尚书望着窗外密密的雨幕,叹道:“娘娘让你我拿出参奏几人的履历,往年任职之地的赋税,人口等账目册子。娘娘称其非但要自辩,还要彻查几人。他们在做官,升迁调动时,可有故意欺瞒之处。故意欺瞒,娘娘说得客气了些,这是要查徇私舞弊了。”

    王尚书愁容满面,道:“我问心无愧,不惧娘娘查。这些年来吏部遴选官员,调动升迁,都照着考评规矩行事,皆奏请皇上恩准。倒是娘娘是铁了心,要坐实后宫干政了。”

    这时郑相放下茶盏,问道:“照着王尚书的意思,是以为娘娘不该查了?”

    王尚书怔住,他脑子飞快转着,道:“娘娘要查,下官哪敢不从。下官只是替娘娘担心,最近后宫事出频繁,关于娘娘的风言风语一直不曾断过,娘娘直接插手吏部户部之事,此事传出去,只怕会不好收场啊!”

    郑相道:“王尚书既然要问我拿主意,我也就多说几句。娘娘已经担着后宫干政的名声,不若趁此时机,还自己一个清白。且在我看来,娘娘既然打定了主意,就收得了这个场。收不了,你我也替娘娘白操心,帮不上忙。娘娘不想翻旧账,是这几人逼着娘娘。指责他人,首先得身正,反之则是虚伪,沽名钓誉。”

    孙相郭相对视一眼,附和着点头道是。姜尚书八面玲珑,迅速地跟着应了句。王尚书见状哪还能不明白,几人都默默站到了江舲一边,他心头愠怒,拉下脸不做声了。

    那边,江舲回到卧房,元明帝正倚靠在床头打盹。他几层的下巴堆叠在一起,嘴微微张着,鼻中发出响亮的呼哧声。

    “你回来了。”元明帝头顿了下,眼皮往上掀起,挪了挪身子,含糊抱怨道:“这般久,你做甚去了?”

    江舲提壶斟茶,道:“我要替自己洗刷冤屈,得要与郑相他们说个清楚明白。”

    元明帝不满地道:“朕让你莫要理会,你越与他们计较,他们愈发起劲。朕压折不发,不搭理他们,过段时日,他们也就偃旗息鼓了。你这一较劲,朝堂又要热闹起来,真是让朕不省心!”

    “我可有干政,皇上最清楚不过。他们在参奏我,也是瞧不起皇上,以为皇上傻,被我糊弄了去。”

    江舲恨恨吃了口茶,神色愤愤道:“我这个人虽然大度,但也不能任由他们胡乱泼脏水。何况,脏水还溅到了皇上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起初江舲要找参奏她的几个朝臣官员,元明帝心底不大同意,见她气得不轻,就勉强允了她传郑相王尚书等人觐见。

    平时江舲连替他读折子都不情不愿,何来的干政。她要是干政,岂不是在骂他糊涂,被她骗了去。

    元明帝脸色霎时变得难看了起来,道:“朕瞧着他们在找死!你尽管去,有朕立在你后面,看他们谁敢不服,把他们给朕好生收拾了!”

    天下朝臣官员,经得起详查的寥寥无几。尤其是她看过朝臣官员的折子,她敢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一问详细的数目,他们无几人能准确无误答上来。

    比如朝臣官员科举及第出仕,一般先从地方做起。主政地方,主要考核教化,赋税,丁户等。教化先且不管,地方的田亩,丁户,赋税相辅相成,这几样向来是一本糊涂账。

    江舲要是用后世所学的数学逻辑,用来考问他们,实属在欺负人了。

    江舲传政事堂,户部吏部几人前来,所行乃是阳谋。她本早已将手伸到前朝,借此机会更进一步,顺便将柳贤妃,以及反对她的人马一网打尽!

    第117章

    夜已深, 柔仪宫万籁俱寂,惟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书房的窗棂透出光,尚嬷嬷坐在窗棂下, 背靠着墙打盹。门房轻手轻脚上前,她眼睛霎时睁大, 警觉地看过去。

    门房屈膝见礼,低声道:“嬷嬷, 杨应来求见娘娘。”

    尚嬷嬷神色微惊, 如今张善管着护卫,杨应夜里偷偷前来见柳贤妃可是不易。她忙颔首, 转身推开书房的门。

    柳贤妃提笔写着字,头也不抬, 哑着嗓子道:“嬷嬷, 我过一阵就歇息。”

    “娘娘,杨应来了。”尚嬷嬷端详着柳贤妃枯瘦的脸,暗自叹了口气。

    “杨应?”柳贤妃沉吟了下, 道:“你去让他进来。”

    尚嬷嬷赶紧去了, 柳贤妃放下笔走出书房, 立在廊檐下, 望着漆黑的雨幕。

    杨应弓着身子, 跟着尚嬷嬷走来。他抬手请安, 柳贤妃朝他点了点头,“不用讲这些虚礼, 有事直言便是。”

    “娘娘, 老大死得冤枉,最近我们受尽了欺负。张善视我们为眼中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杨应一开口, 声音中就带着了哭腔,“娘娘,我们兄弟都不服,想给老大报仇。”

    柳贤妃垂下眼眸,道了声好,“你打算如何替他报仇?”

    杨应僵了僵,沮丧地道:“娘娘,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指点。”

    柳贤妃干脆地道:“好,你与我仔细说说,我替你想法子。”

    千辛万苦避开张善他们,杨应来到柔仪宫见柳贤妃,心头着实有些发怵。毕竟袁长生在时,他从未到柳贤妃跟前回过话。如今袁长生没了,勾当皇宫巡护换了张善,他们频频落败,已成了没用之人,柳贤妃不计较,还肯替他们想法子。

    杨应转念又一想,柳贤妃早已不得宠,她膝下养着的大公主萧珈棠都搬了出去,她与他一样,都是失势之人。

    说话间,杨应便逐渐挺直了身,不自觉抬起了下巴:“娘娘也知道,张善投靠了慧淑妃,狗仗人势欺负人。他先是将我赶出了住处,又故意不安排我与陈福顺他们当值,以后就能找到借口处置我们了。老大在的时候,差事都交给了我们几人。娘娘,老大被逼得惨死,事到如今,我们进退皆是一个死字,还请娘娘给我们指条活路。”

    柳贤妃哦了声,道:“这个容易,你们本来是护卫,自行前去应卯当差就是,要是张善不允许,你们就可以哭诉,称你们对皇上忠心耿耿,一辈子都要侍奉皇上。哪怕一天都歇不得。要是张善还继续拦着你们,你们便使出苦肉计,让其他人看到你们的下场。护卫中有不服张善之人,会帮着你们说话。张善没了脸面,以他的性子,定会大怒。张善还没坐稳那把交椅,人心不齐。护卫皇宫闹事是大忌,闹大了,他得不了好处。”

    杨应听得出神,心道这般容易的法子,他竟然没想到,都怪最近接连出事,让他昏头转向。躲藏了大半夜,杨善又累又困。法子既已得,杨善不耐烦再呆下去,马上道道:“娘娘聪明,此计甚妙!奴婢这就回去,待天明准时前去应卯。”说完,迫不及待转身大步离去。

    尚嬷嬷在一旁听到,这时走上前,忧心忡忡道:“袁大伴以前说过,杨应此人有几分小聪明,就是自大了些,惯常使阴狠的手段。袁大伴降服得了他,就用了他。娘娘”

    “嬷嬷是担心“”我降服不了他?”柳贤边说边进屋,声音淡淡。

    尚嬷嬷见自己说错话,情急解释道:“娘娘,奴婢不敢。娘娘曾教过奴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娘娘要小心提防杨应啊!”

    柳贤妃垂眸不语,她立在书案前,轻轻抚摸着案上的纸。

    纸上力透纸背,密密写着:“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世上再无人似他那样,愿意为她生,愿意为她死。

    杨应不是他,永远也成为不了他。杨应所得的一切,都是因他而来。而他的一切,都是她赐予。

    如今杨应敢站在她面前来,暗含威胁之意。

    他的仇,她会替他报。她要是落败,就还他一条命。

    杨应来自污泥沼,愚蠢阴狠。他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回到污泥沼中去,算是他最后的一点用处。

    *

    从杨应离开之后,赖三就守在门边,不时拉开门缝,挤出脑袋朝外张望。

    屋外风大,卷起烛火左右晃动,烛泪滴落下来,溅到陈福顺手背上,他捂着手一下坐起身,恼怒地骂道:“三癞子,你作甚鬼鬼祟祟!”

    赖三充耳不闻,等了一阵后没看到动静,心神不宁地关上门,瘫倒在榻上,眼睛直直望着屋顶:“顺子,二哥怎地还没回来,他别是出事了吧?二哥这个人,只在面前服服帖帖,对你我都爱答不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门去,也不同你我说一声,外面还下着雨,黑灯瞎火的。老大以前就叮嘱过,别总是心怀侥幸,夜路走多了,迟早有天会遇到鬼。老大遇到了鬼,二哥也遇到了鬼……”

    陈福顺听得来气,抬腿踢了过去,“瞧你一惊一乍,跟了老大这么多年,半点都不见长进。二哥出去,自有二哥的道理。二哥跟着老大,在贵人面前露过脸,能搭得上话。你我去有何用,这张脸无人肯认呐!”

    听陈福顺提起袁长生,赖三悲从中来,呜呜哭道:“老大何等人物,说死就死了啊!”

    陈福顺被哭得心中不好受,沉默着翻了个身,背对着赖三发呆。

    赖三见陈福顺不搭理他,抹干净脸,准备再起身去看动静。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陈福顺侧身看了过来,赖三更是一个健步扑上前,迅速拉开了门。

    杨应被唬了一跳,准备推门的手停在半空,他顿时恼了,对着一脸惊喜的赖三就是一巴掌。

    “唉哟!”赖三被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得脑子耳朵都嗡嗡响。他捂着脸,看到杨应阴沉的神色,呼痛声变成了蚊蝇的哼唧。脸上火辣辣地疼,嘴里升起血腥气,赖三啜着牙花子,暗自拧了拧牙,吐出一口血水。

    陈福顺喊了声二哥,赶紧递上干布巾,“二哥快些擦擦,仔细着凉。”

    杨应接过在脸上头上胡乱擦了一通,解开湿衣裳,见赖三站在那里没动,他眼一横,骂道:“你这狗东西,打你一巴掌,你还与我较上劲了!”

    赖三神色变了变,陈福顺见他脸肿了,嘴角沾着血丝,连忙打着圆场,“屋子狭窄,赖皮过来不方便。”他朝赖三使着眼色,探身去取放在榻上的箱笼。

    杨应满腹心事,没功夫与赖三计较,他哼了声,接了陈福顺递来的干爽衣衫更换,“我们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前去应卯。”

    陈福顺一怔,赖三也抬头看了过来,愣愣问道:“张善安排我们当值了?”

    杨应冷冷道:“张善安不安排,与我们何干?我们本是护卫,前去应卯当值天经地义,谁敢拦着我们不成?”

    陈福顺皱起眉头没有做声,赖三揉着被打的脸,小心翼翼地道:“二哥,张善明摆着在针对我们,要是我们自己前去当值,定要闹起来。”

    “就是要闹。”

    杨应阴恻恻接了句,朝地上狠狠淬了口,道:“你我如今都被逼得没了出路,张善不让我们去,我们这般干巴巴等着,也是在等死。护卫中好些人都不服他,辛麻子张万黄百岁他们都在忍气吞声,一旦闹起来,他讨不了好。你们听我的,这个法子保管有用!”

    护卫闹起来可是大事,威胁到皇宫的安危。何况闹起来后刀剑无眼,说不定当场就没了命。

    陈福顺沉默不语,赖三心头七上八下,见杨应往榻上一倒,大喇喇摊开手脚,榻被占了大半,已闭眼睡了过去。抚摸着挨打后的脸,赖三定了定神,缩到一边躺着了。

    杨应的鼾声渐起,在赖三耳边如擂鼓一样,时高时低。他睁开眼,望着黑漆漆的屋子,脑中混乱如浆糊。

    陈福顺下榻趿拉着鞋子,摸黑出了门。很快,赖三就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跟着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微雨纷飞,吹到脸上,带走了夏日的闷热。赖三靠在墙上等着陈福顺,回头听着屋内杨应的鼾声,他犹疑了下,小声道:“顺子,你平时主意多,比我聪明,你同我老实说说,二哥的主意可行得通?”

    陈福顺低头系着裤带,他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圈,道:“你自己放机灵些。”

    “我本来就不机灵。”赖三嘟囔起来,摸索着往恭桶撒尿。他心中烦闷,干脆转身乱尿一气。

    “阉了这命根子进宫,好不容易混出头,积攒了几个钱财。我老大说把小儿子过继到我名下,以后给我养老送终。要是没了命,你我无根之人,成了孤魂野鬼,在鬼中都抬不起头。”

    陈福顺脚步微顿,低头进了屋。赖三见陈福顺不接话,脸色沉了沉,拉起裤子跟着回屋躺下。

    天色微明,杨应坐起身,陈福顺在收拾床褥,他打了个哈欠,含混道:“赖皮去了何处,让他去打水来!”

    陈福顺放好被褥出了屋,促使小黄门收走恭桶,送了大桶的水放在门口。天气炎热,早起当值的人顺手舀到木盆中,埋头进去一阵呼噜。

    赖三不见人影,陈福顺回头看了看半掩着的屋门,拢了拢衣衫,闷头走出大门,加快步伐,小跑着朝垂拱殿的方向奔去。

    第118章

    江舲搬到琼华阁之后, 她不愿与元明帝相处,宁愿早早在外间榻上歇息。

    天光微明,里间元明帝一阵咳嗽清嗓子, 江舲睁开眼,拉起薄被蒙住头。待透不过气时, 她扯开被褥喘气,屋外的门被轻轻推开。

    江舲起身下榻去洗刷, 黄粱领着内侍进来伺候元明帝。她洗完之后, 先去看萧允瓒萧允琅。两人已经起床,拿着木剑对着花木一阵乱劈。

    见到江舲, 萧允瓒眼疾手快藏起木剑,冲着她讨好地笑。萧允琅察觉不到不对劲, 下意识先收回手, 才转过头看来。

    “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江舲比起三根手指,面无表情说道。

    两人不敢争辩, 耷拉着脑袋上前, 忍痛将木剑交了出来。

    江舲给两人立下的规矩, 行事与她的话一样, 分轻重缓急, 比如涉及到人命关天为重要且紧急, 不得有任何的违抗,必须马上去做。毁花木则不算太重要, 但也不能随意糟蹋。正是狗都嫌的年岁, 两人无一刻肯安生,前些时候已经江舲提醒过,事不过三, 要是再抓住他们拿木剑砍花木,则没收木剑。

    两人虽然淘气,江舲一向说话算话,他们跟着她养成了习惯,交出木剑之后,老老实实回屋去用早膳了。

    一大早就动怒,江舲不由得开始头疼。她想到后世那些养孩子,指导学习而崩溃的父母,再对比萧允瑞萧允珏,江舲又恢复了心情。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封建王朝的皇子公孙们而言,他们两人已经称得上品行高洁。

    江舲正准备回屋,薛庵亲自跑了过来,道:“娘娘,陈福顺来了,在外面缠着一定要见娘娘。”

    “陈福顺?只他一人前来?”江舲愣住,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枸杞水莲出事时,他与杨应几人不当值,亦是袁长生的心腹之一。

    薛庵道:“是,只他孤身一人。臣见他这般早来,定是有要事。臣问他,他不肯答,说要亲口与娘娘说。”

    江舲迟疑了下,道:“你领他到客舍来。”

    薛庵忙应是,江舲招来内侍,让他进屋去回元明帝一声,天气炎热,早起没甚胃口,过一阵再用膳。

    江舲来到客舍,薛庵带着两个禁卫虎视眈眈立在一旁,陈福顺双手空空,低头耷脑被围在中间。

    客舍放着冰鉴,凉意阵阵。陈福顺身上绯红衣袍后背被汗水浸湿,一块明显的深色印记。他恭敬请安,江舲叫起,抬起头的瞬间,看到他额头细密的汗珠滚落。

    “你有何事,说吧。”江舲在上首坐下,不动声色打量着他道。

    “娘娘,奴婢要私下与娘娘说。”陈福顺双手汗津津,他极力稳住神,喉咙却阵阵发紧。

    江舲沉默了下。让薛庵他们退了出屋,“你说吧。”

    陈福顺噗通跪下,双手伏地,道:“奴婢有大事要向娘娘回禀,张善接手老大先前袁长生的差事之后,压着奴婢与赖三杨应几人,不让奴婢等人领差当值。昨日张善让杨应搬出了住所,与奴婢跟赖三记在一间小屋。杨应让奴婢与赖三今天前去应卯,趁机挑动护卫们闹事。”

    江舲听得眉毛直扬,张善不曾安排他们当值之事她知情,把杨应赶出来,却是在她吩咐不得节外生枝之后。

    以张善的为人,杨应他们轻易而举就能煽动起护卫们不满闹事。垂拱殿早已换成皇城司禁卫镇守,还有一堆老弱妇孺在后宫。

    江舲不管真假,先叫来薛庵,吩咐道:“你领着几人把杨应带来。记得要悄然行事,莫要声张。把张善也带回来。”

    薛庵脸色微变,他不敢耽搁,连忙前去了。

    江舲打量着陈福顺,问道:“赖三呢?你向我来告密,又是为何?”

    “奴婢不敢隐瞒娘娘,昨日杨应独自出去,不知他去了何处,到深夜放归来,下令奴婢与赖三前去应卯。赖三自从杨应离开之后,一直心神不宁,守着杨应归来。听到脚步声,赖三急忙去开门,杨应受了惊吓,一巴掌将赖三打得脸肿流血。”

    陈福顺脸上浮起苦涩,道:“要是闹起事来,无论成与不成,奴婢与赖三必死无疑。杨应不容奴婢等人质疑,夜里赖三偷偷起身溜了,不知去了何处。奴婢起身之后,前来求见娘娘,娘娘看在奴婢坦白的份上,饶了奴婢。”

    江舲大致明白了些,杨应待人苛刻,不讲情面,几人应当是面和心不和。

    “你猜杨应去见了谁?”

    陈福顺迟疑片刻,道:“奴婢猜测是去见了贤妃娘娘。以前杨应经常为贤妃娘娘跑腿办事。”

    果真如江舲猜测的那样,柳贤妃不会放过一切反击的机会,毫不犹豫将杨应牺牲掉。

    江舲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想了想,问道:“枸杞水莲是你们所杀?”

    陈福顺顿了顿,道:“回娘娘,奴婢并没有杀枸杞水莲,奴婢见到她们时,两人已经死了,奴婢只是帮忙把她们的尸首藏了起来。”

    江舲哦了声,淡淡道:“把她们的尸首藏在坤宁宫,只这一样,你们也当砍头。你们这时怎地不怕死了?”

    陈福顺神色复杂,他沉默片刻,并没有回答此事,道:“老大死后身无长物,他积攒的银钱,全部散给了一众手下,京城几个差点饿死的乞儿。他们对老大忠心耿耿,愿意为老大肝脑涂地。老大曾对我们说过,要是他死了,莫要为他报仇,要护住我们自己的命。京城那几人,也别告诉他们。若有来世,忘了今生之苦,互不相识,互不亏欠,各自过活。”

    仗义每多屠狗辈,怪不得袁长生死得那般决绝干脆,他要护着的并非只是柳贤妃,还有他身边的一众人。

    江舲默然,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陈福顺俯身在地,重重磕了头,哽咽着道:“老大生前曾说过,娘娘最重规矩,是真正的君子。奴婢深知自己有错,没了别的出路,不敢妄求娘娘宽恕,只求娘娘留奴婢一口气,奴婢是死是活,就听天由命了。”

    蝼蚁也惜命,江舲看着陈福顺红肿的额头,她暗自叹了口气,“你先回屋去等着,莫要乱起心思,否则,你的气就留不住了。”

    陈福顺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大半,他赶忙磕头谢恩,恭敬退了出屋。

    这时,薛庵急匆匆回来了,道:“娘娘,杨应在住处被臣等拿住了,娘娘可要审问他?”

    江舲沉吟之后,道:“先关着吧,且只关起来,其他什么事都不要做,看他的反应再说。”

    薛庵应是退下,张善满头大汗赶了回来,他神色亢奋,道:“娘娘,出大事了!”

    江舲神色淡定,问道:“何事?”

    张善吸了吸鼻子,一脸神秘地道:“以前袁长生的亲信赖三前来向奴婢告密,称杨应打算起事。”

    江舲好奇问道:“杨应要怎样起事?”

    张善深吸一口气,义愤填膺道:“袁长生擅长收买人心,勾当皇宫的那群人对他忠心耿耿,只识袁长生,不识皇上娘娘等主子。袁长生死后,那些人到处造谣,说他是奴婢受了娘娘的指使,被奴婢害死。杨应打算挑动他们他们起事,替袁长生报仇。护卫们闹起来,就是奴婢没当好差,奴婢到时候说不定被皇上砍了头,娘娘也会受到牵连。娘娘,奴婢这就去把杨应抓起来,让他无法再兴风作浪!”

    江舲定定看着张善,他的话半真半假,护卫们闹起来,他确实难辞其咎。他与陈福顺的话有出处,人性复杂,江舲当然都不会偏信。

    张善对江舲的忠心毋庸置疑,他有自己的小心思,想要借助江舲,牢牢掌控勾当皇宫护卫。

    江舲问道:“赖三呢?”

    张善道:“赖三狡诈多端,他来告密,怀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奴婢不得不防,把他先捆了,让他无力再作乱。”

    江舲心情烦闷,不耐烦与张善虚与委蛇,脸微微沉了下去,直接问道:“赖三是死是活?”

    张善觑着江舲的脸色,霎时心头一紧。他不敢再多言,嗫嚅着道:“赖三被打了二十棍,受了伤,如今还活着。”

    江舲闭了闭眼,道:“我知道了。既然护卫没闹起来,赖三你就先别管了,把他交给薛庵。你照常去当差,一切就当没发生过。”

    张善一时摸不清江舲的心思。他愣楞见礼告退,刚转身,被江舲叫住了。

    “张善,我再提醒你一句,莫要横生枝节。”

    张善下意识察觉到大事不妙,他赶忙应下,脑子却转得飞快,回想着何处犯了江舲的忌讳。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江舲让文涓去请林贵妃,她回偏屋略微用了几口茶水点心。

    林贵妃来得极快,一段时日未见,她依然消瘦,精神比以前好转了些。

    两人互相见礼,林贵妃在江舲对面坐下,看着案几上吃过的茶点,道:“最近宫中事情不断,我想着慧淑妃忙的不可开交,就没来打扰添乱。”

    江舲也不拐外抹角,道:“贵妃娘娘所言极是,我确实有些忙,早起就应付了一桩事,连早膳都顾不上用,吃了几口茶点对付。我不吃甜,这些茶点。御膳房都是照着我的口味特意做了呈上来,甚是清淡,对身子有益。娘娘尝一尝,要是吃得习惯,我将方子交给娘娘。”

    林贵妃爽快地取了一块米糕尝了,米糕混合了其他五谷,不见半点甜,只留有其谷物本身的滋味。

    “确实寡淡。”林贵妃打量着米糕,笑道:“慧淑妃这是返璞归真了,我慧根不够,吃不大习惯。”

    江舲也不强求,道:“皇上也吃不习惯,必须加糖,在油中煎过才香甜。”

    林贵妃前来垂拱殿,按理该前去给元明帝请安。她并未前往,听到江舲提到他,端起茶盏抿着,一言不发。

    看来,林贵妃对元明帝的厌恶,已经连虚礼都不顾,不屑半点掩饰了。

    江舲笑了笑,道:“我找娘娘前来,是请娘娘主持一件事。宫中各处年满十八岁的宫女,无论女官嬷嬷,皆可以申请出宫归乡,任何人不得阻拦,强迫。”

    林贵妃目露意外,她很快反应过来,道:“宫中是拥挤了些,人一多就杂乱,到处生事,放一些出去也好。只是年年有人进宫,放出去之后,并未有何改变,慧淑妃可有打算?”

    江舲道:“我并非是为宫中人多杂乱,宫中也住得下,养得起她们。出宫之后的日子,不一定比在宫中过得好。我想着的是,给她们另外一种选择,完全自己做主的机会。”

    林贵妃一下定在那里,心口涌上百般滋味。

    休说是出身穷苦,身不由己被卖进宫的宫女。就算出身士绅权贵的贵人娘子,如她这般出身名门望族,何曾完全自己做过主?

    嫁人前,她在林氏金尊玉贵地长大,深受宠爱,要什么应有尽有。她的出路与选择,惟有一条,为林氏一族兴旺发达添砖添瓦。

    嫁人后,她身份尊贵,手握大权掌管宫闱。

    无论是家族,或是她的权势,犹如镜花水月那般,转瞬即逝。

    因为,她从未真正掌控过。她以为的东西,皆是有人设施给她一点,她喜滋滋握在手上,当做至宝。

    前朝后宫的局势,林贵妃大致了解了些。文有政事堂,武有皇城司,皆掌控在江舲之手。

    林贵妃凝望着面前江舲,她以前不争不抢,对这些嗤之以鼻。

    如今,她逐渐做了那施舍之人,无论是后宫,还是前朝!

    第119章

    屋子狭小闷热, 让人喘气都困难。杨应张大嘴大口呼吸,口鼻中,很快涌入腐朽发霉, 夹杂着隐约血腥的气息。

    背靠着的墙壁潮湿黏腻,被捆住的腿脚, 渐渐变得僵硬麻木。双眼被黑布蒙住,见不到任何的光亮, 不知今夕何夕。周围万籁俱寂, 仿佛堕入无底的深渊。

    杨应做巡护多年,心底清楚知道, 他仍然在皇宫,被关押在黑暗中, 只是惩处的手段。胆小的人, 只一捆一关,就吓得屁滚尿流。

    以前他最喜欢看着被关的人崩溃,看不起他们的脓包胆小。如今换成他被关着, 他耳畔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 如老牛拉破车的呼哧。杨应浑身簌簌发抖, 身下一股热流流淌, 尿骚味钻进鼻尖。

    “来人, 来人!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杨应扯着喉咙,疯狂大喊大叫, 不断地扭动挣扎。绳索是牛皮做成, 沾了汗水尿水,膨胀之后越来越紧。

    他喊得嗓子发哑冒烟,周遭依然一片死般地寂静。

    杨应知晓周围有人, 正在欣赏着他的惨状。惊惧让他控制不住大喊大叫,“是赖三陈福顺害我,是他们害了我!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是赖三陈福顺他们使坏!”

    喊了一阵,无人搭理,一切如旧。

    杨应喉咙干燥得刺疼,双眼通红充血,他拼命喘着气,最红不顾一切喊道:“是柳贤妃,都是柳贤妃指使啊!”

    立在门外的薛庵脸色大便,赶忙示意禁卫进屋堵住杨应的嘴,“仔细看好了!”

    江舲与林贵妃商议了放宫女出宫的具体细节,送走她之后,回屋陪着元明帝用午膳。午间歇了不到半个时辰,政事堂几个相爷并户部姜尚书一并来了。

    “这是娘娘要的账目户贴地契田契。”姜尚书恭敬地捧着厚厚一摞账本上前,江舲颔首道谢,文涓上前接过放在了她右侧的案几上。

    郭相则拿了吏部考评等文书上前,神色略微尴尬,道:“娘娘,王尚书身子不好,告病在府中修养。吏部的履历考评,由臣去吏部寻来。王尚书不在,耽误了一些功夫,还请娘娘见谅。”

    上次江舲已经见识到王尚书的态度,他称病不愿上朝,乃是对她的反对与抗议。

    江舲并不在意,她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做那乾纲独断专制之人。

    朝堂天下需要不同的声音,有人提出反对意见,只要说出反对的理由,这样才会引起深思。一起探讨查漏补缺,弥补不足。

    “天气炎热,你们也要注意身子,莫要中暑了。”

    江舲真诚关切地说着,她打量过去,郑相等人皆穿戴整齐,身着朝服官帽朝靴。虽说夏日的朝服与官帽用比较透气的绢做成,里三层外三层穿戴下来,客舍摆着冰鉴,他们依然汗流浃背。

    “着实太厚了。郑相你们去与朝臣官员商议一下,可要更改朝服,换成你们在府中所穿一样轻便。尤其是朝靴,滋生虫蚁之处,必定潮湿,腐朽发臭。我以为天气炎热的时候,只着布鞋即可,无需穿朝靴。”

    朝靴分为皮布等材质,皆长及小腿。将裤腿塞入其中,使人显得挺拔,威严。

    郑相等人不由自主低头看去,脚趾在朝靴里动来动去。

    官威是足够,只在夏日穿着,闷热不透气,不到半日就汗津津。晚间回府脱靴时,脚被汗水浸得发白脱皮,瘙痒,臭不可闻。

    “我知道这是礼制,礼制不可违。不过,我以为因地因时制宜,还是比较合理。这只是我的想法,还是以你们的为主。究竟是礼制重要,或是人的身子,舒适合适重要,你们不如干脆好好探讨一下。”

    江舲一边翻看着账目文书,一边笑吟吟说着。她并不强行要求改变,而是温和地建议。改不改变,在于他们自己。

    千百年的礼制很重要,他们也借着礼制,享受着各种的特权。礼制不可违,是他们维护自己权势的手段。

    不过,江舲端瞧着郑相他们的反应,她相信,他们会改。

    因为,无人愿意吃苦受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已经身为人上人的他们,更不愿意吃苦。

    礼制这面大旗,能被撕开一道小口,终有一日,会被彻底撕碎。

    比如三从四德,从夫从子,男主外女主内,对权势的仰慕崇拜等等。

    江舲做不了那么多,眼下她做所作为,亦不仅仅为了还击柳贤妃。

    朝堂上反对她之人。若是只针对她的能力本事,她绝无二话。但折子上参奏她的理由,皆是后宫不得干政,即打着妇人不得当政这面大旗,那她就必须狠狠打压回去!

    毕竟元明帝凭着身下多了一块肉,他理所当然能做皇帝,无人会质疑。

    江舲与元明帝日夜相处,他无德无能,他不配!

    “冀州府的这份账目,我看得有些纳闷不解。庆丰三年,田地的亩数没变,地契的所有人改变甚大,共有近一千亩田地易主。田地可随意买卖,这些无关紧要。紧要之处在于,这一千亩地中,有上等田皆落入了章方其之手。章方其是何方人士,怎地那般有钱?章方其纳税如何,田亩过契,可有缴纳契税,我在这份账目中不曾见到。”

    江舲慢慢翻动着账目,她不经意,并无任何目的,随口说着她见到的不明白之处。

    “卖地卖儿卖女,肯定是遭受了灾害。冀州府的地理堪舆,庆丰三年钦天监的记录,烦请你们拿来我一起看看。发生灾害,朝廷肯定有赈济。唔,账目上记录了,是遭受了灾害,朝廷下旨免除了秋赋。不用缴纳秋赋,百姓应当能勉强活下去。大量卖地的话,应该有不少人饿死,流亡他乡讨饭讨个活路。”

    江舲再改拿起冀州府的人口户簿册子,“咦,人口不见减少,反而还有一定的增长。真是神奇。”

    郑相看向姜尚书,他的神色难掩震惊。郭相孙相两人皆征征坐着,一时忘了反应。

    地方州府的赋税几何,年年由地方州府与户部核对。缴纳的钱粮,按照户部核计的田亩,丁户等征收。

    如江舲所言那样,田地能随意买卖,户部不予理会。至于田亩的改变,背后涉及到何事,不属于户部的差使,户部更不会对此深究。

    但是,将几种变动联系起来,尤其是把赋税,丁税,过契的赋税,天时,人丁等变动放在一处。里面的不对劲,便就一目了然了。

    看到这里,江舲扔下册子,抬眼看向几人,道:“吏部的考评我无需看了。庆丰三年,礼部赵侍郎知冀州,先让赵侍郎解释里面的矛盾之处吧。”

    先要弄明白冀州府的各种账目,毕竟赵侍郎从冀州府知府升迁到户部侍郎,若他在冀州府任上履历政绩等为弄虚作假,吏部考评就不值得看了。

    江舲并不出头,她只讲了冀州府,就将差使交了出去。她也不交给其中一人,而是一并交给了政事堂以及户部。

    “其他的我也不用看了,郑相,劳烦你领着几位,照着我的法子,仔细把账目中的矛盾之处理出来,让他们一一解释。姜尚书,户部的官员们都一起去听,以后户部审核账目,心里也有个数。”

    郑相早已听得失神,心中震骇莫名。

    江舲始终不愠不怒,态度平和,并非咄咄逼人,将人定罪。只她抽丝剥茧的问询,无异于要将人抽筋剥骨,无人能丝毫不出错回答上来!

    郑相极力稳住神,他赶忙应下,“臣遵旨,这就去办。”

    孙相等几人面面相觑,跟着也一起应了。

    江舲不将此事交给某一人,也是有她的考量。顺利地让郑相他们接过了差使,避免了将某一人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她把政事堂以及户部一并推出去,无形中把他们捆在了一条船上。手握重权的衙门一起出面,朝堂官员的火也烧不起来。

    最令江舲欣慰的是,无一人想到元明帝!

    刚送走郑相等人,薛庵急匆匆跑来,紧张万分地道:“娘娘,杨应他,他在大喊大叫,称是得了贤妃娘娘指使。”

    江舲看向门外,此时太阳刚刚往西边而去,杨应连大半天都没坚持住!

    “此事至关重要,不能偏听偏信。唔,必须不能冤枉了柳贤妃,你让丁皇城使出面审问,宗正卿,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卫大学士一并来旁听。记住了,只丁皇城使出面,其他人都在暗中听审,赖三与陈福顺一并审问了。切记,不得使用刑罚,屈打成招。在审问的文书上让杨应画押,听审的几人核对无误之后,一并画押确认。”

    江舲认真思索,详细安排了下去,“招供文书不能算做柳贤妃的罪证,只能算是杨应赖三陈福顺的口供,要给柳贤妃辩解的机会。”

    薛庵听得目瞪口呆,丁尚深谙审问之道,杨应已经吓破胆,无需审他就已经招了。宗正卿出面,是因为柳贤妃是有礼部诰封的一品妃,但她亦是皇家人。礼部不能擅自废了她的头衔,宗正卿管着皇家事务,做不了废妃的主。但皇家有人出面,表明了足够的正式。

    刑部与大理寺来听案,身为断案的衙门,他们在的话,佐证了审问结果的权威与公正。

    至于卫大学士,他一向正直,公正不阿。有他在,作用不言而喻。

    加上陈福顺与赖三的佐证,审问的结果,基本上可以当做结案的卷宗。

    柳贤妃的下场,几乎已经明朗!

    第120章

    文涓手脚麻利收拾着冰鉴底下的水, 小声道:“娘娘,青檀先前与奴婢说,她打算年满十八九出宫。还有粗使洒扫的三妮儿跟姚艾草, 她们两人都一心要出宫回乡。三妮儿与姚艾草也就罢了,奴婢跟她们不熟, 今年已经二十岁,两人都不机灵, 留在宫中也没甚出息。只青檀这个丫头, 没想到她是聪明面孔笨心肠。奴婢气不过,狠狠骂了她一通。她家里穷得叮当响, 把她几个姐妹都卖了,给两个兄弟盖房娶亲, 那个家还回去作甚, 骨头都给她嚼着吃没了!”

    江舲扬了扬眉,好奇问道:“青檀如何回复你?”

    文涓道:“那妮子不吭声,阿箬脾气直, 问她可是想嫁人了。想要嫁人也不用回她那穷家去, 求娘娘在京城赐一门亲, 可以风风光光做夫人呢!青檀气得扭头走了, 也不知她心底到底是何想法。”

    江舲唔了声, “阿箬她们呢, 还有谁想出宫去?”

    “紫衫丹桂称年纪还小,没想那么多, 要多存些银钱傍身。阿箬女官做得起劲得很, 更是打都打不出去。”

    文涓说到阿箬,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她朝外探头望了望, “秦福他们眼馋得很,说是只有宫女可以出宫,内侍却不行。连黄梁都酸了几句。奴婢就说他们要出宫还不容易,他们的差使眼馋之人多得很。秦福马上左一个右一个好姑姑,他才不想出去,请奴婢莫要告诉娘娘。”

    秦福自小在萧允瓒身边伺候,面相老实,内里机灵。与阿箬一样,对做官最为痴迷。他平时勤快得很,暗中摩拳擦掌,准备做到威风凛凛的都指挥使。

    患寡不患均,秦福黄梁都这般想,其他内侍可想而知。

    江舲早有所打算,与林贵妃也商议过,打算先放宫女,再放内侍。她还有个打算,改变勾当皇宫的设置。

    这时,卧房内传来元明帝的吆喝声:“来人!”

    先前元明帝施针之后在打瞌睡,江舲见他醒来,起身下榻进屋。文涓赶忙放下葫芦勺跟在身后,屈膝请安,提壶斟茶奉上:“皇上请吃茶。”

    “成日不见人影,你们在嘀嘀咕咕说甚呢?”元明帝接过茶盏,转动着眼珠,在江舲与文涓身上来回打转。

    江舲道:“我在与文涓说放宫女出宫之事。皇上醒了?”

    文涓脑子转得快,她忙屈膝下去,感激地道:“皇上下旨允了宫女出宫,大家都对皇上感激不尽,皇上仁慈,天下百姓有福,奴婢能进宫当差,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元明帝被文涓夸得比大夏天吃冰雪糖水还要爽快,昂着下巴一脸得意,问道:“你也打算出宫去?”

    文涓忙道:“奴婢愿意留在宫中,一辈子伺候娘娘。”

    元明帝端详着文涓,大慈大悲地道:“看在你忠心的份上,朕做主给你赐一门婚事。唔,你的年岁大了些,武将都已经成了亲,只能去做填房继室。不过,这倒也不算委屈了你,你嫁进去就能当家理事。有朕赐婚,夫家断不敢怠慢了你。”

    文涓脑子轰地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她僵硬在那里,一时忘了回应。

    “皇上,文涓是我身边得用的人,我可不答应把她嫁人。”

    江舲虽不担心文涓会被元明帝胡乱指出去,心里还是升起一阵恶心。她对文涓挥挥手,“你先下去做事吧。”

    文涓终于神魂归位,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元明帝见状皱起眉,不悦道:“怎地,你莫非是以为,她去做继室填房,难道还辱没了她不成?”

    “是啊。”江舲毫不避讳,一脸理所当然地承认了。

    元明帝一下没反应过来,噎在了那里,瞪着江舲道:“胡说八道!”

    “宰相门前七品官,皇上门前至少是三品大官,还是天子近臣。三品大官嫁给丧妻的武将,那得要兵部尚书枢密使大将军了!”

    江舲真正打胡乱说起来,既捧了元明帝,又乱用比喻使得他无法反驳。

    憋了半天,元明帝斜乜过来,道:“哼,你就是护短!”

    “皇上,宫女们都对皇上感恩戴德呢。哎,就是内侍有些不满。”

    江舲愁眉苦脸起来,她叹息一声,“最近宫中出了些事,皇上,我担心皇上身子,想着要如何与皇上说。”

    元明帝听到出事,神色就变得不耐烦起来,道:“一天天没个消停的时候,这是在诅咒朕,最怕朕不被气死了!”

    “呸呸呸!”江舲朝四周呸了几声,双手合十乱祈求,“各路神仙菩萨,做不得数做不得数!”

    元明帝本来满身怒气,见江舲关心他,顿时又高兴起来,柔声道:“好了好了,朕以后不再提这个字。你说吧,究竟发生了何事?”

    “皇上莫要动怒啊。”江舲故意严肃地说道。元明帝眼含柔情望着她,点头应下,“朕答应你不动怒。”

    江舲脸颊抽搐了下,把杨应打算唆使护卫闹事之事说了,“杨应称是受了柳贤妃指使,他的话不可全信。后宫出事不断,朝堂内外都盯着,以前查柳氏也没查出个所以然。皇上,不如干脆趁此一并查了。”

    元明帝见涉及到勾当皇宫护卫,哪还沉得住气,神色立刻大变,冷声道:“大胆刁奴,抓起来好生审,看他们究竟有何居心!”

    江舲安抚他道:“皇上放心,杨应他们都已经被抓住,垂拱殿换成了禁卫守着,铜墙铁壁,任蚊虫都飞不进来。宫中如今太太平平。我已经让丁皇城使老贤亲王刑部大理寺,加上卫大学士一并去审问,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元明帝听到江舲已经妥善处置,无需他操心,顿时长松了口气,道:“混账东西,真是不让朕省心,别轻易放过,定要一网打尽!”

    江舲应是,道:“皇上,护卫们估计也是想着,宫女能放出宫,他们不能出去,心里不满了。皇宫有皇城,京城有城门,城墙固若金汤,就是有叛军造反,一月半月也攻打不下来。勾当皇宫的护卫们,在身边的守卫反倒成了威胁,此事必须做出变革。”

    “变革?”元明帝拧眉,他身子虚弱,听到需要动脑考虑的事,马上不满地道:“杀了不听话的护卫就是,几个阉人,还能反天不成!”

    “皇上以前教过我,要用平衡手腕,互相制衡。”

    江舲不理会元明帝,熟练地先吹捧他,再道出她的目的:“后宫用内侍,考虑到后宫除皇上之外,皆为女眷与小儿。用宫女与用内侍,实则是一样的作用。内侍用一半,另一半选身子健壮的宫女。且护卫要经常更换,比如当差满一年,则要调到别的差使上去。这样一来,宫女内侍互相牵制,且调动得快,他们来不及结党营私。”

    “这个法子倒是不错,你去安排就是。”元明帝见江舲说得有几分道理,内侍宫女在他眼里看来皆是奴仆,由谁当差都一样,很快就答应了。

    内侍的最高品级是正四品,比起宫女女官最高为正五品,足足高一个品级。

    皇宫后苑是天底下最为安全之地,护卫差使轻松,当值只佩刀四处走动巡逻。要真需要拼杀,大胤天下应当易主了。

    江舲顺利将护卫大权一分为二,一半交给了宫女。以后从勾当皇宫护卫处起,内侍与宫女的品级,俸禄皆相等。

    “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内侍也好,宫女也罢,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些人还没了家,无牵无挂在宫中,待年老出宫送到庙宇。虽说皇宫好心出钱粮养着他们,唉,庙宇清苦,有几人愿意去呢?这人没了盼头,就容易生事。”

    元明帝板着脸,厉声道:“敢生事,除非他们不要命了!”

    “可不是不要命了。”

    江舲颇有些无语附和了句,她望着元明帝浮肿的面庞,耐着性子道:“要是有个盼头,人就会惜命。放他们出宫也好,以后养老有望也罢,总归会考虑得多一些。以后他们出宫养老之处,如何养老,重新替他们安排。皇上不用操心,内藏库无需多出钱粮。待这件事有个眉目之后,我再来与皇上细说。”

    不用他费心,不给内藏库增添负担,元明帝痛快地答应了,“行行行,你既然不怕麻烦自己找事,你就去操办吧。”

    “是。”江舲说了句,似乎随意问道:“皇上可觉着热?”

    元明帝久躺不动,山珍海味伺候,养得一身肥肉,最为不耐热。江舲嫌弃他身上酸臭,在卧房摆了许多冰鉴。元明帝舒舒服服躺着,笑道:“你冰鉴摆了一屋,朕还要盖薄被呢。”

    江舲指着外面的窗棂,“皇上瞧,都这个时辰了,太阳还是这般烈。外面热得很,出门在外走几步,就一身一头的汗。我见那些朝臣,朝服朝靴都湿透了。皇上,让他们换一身轻便的朝服吧,还穿着长腿靴,真是不嫌臭。”

    元明帝立马沉下脸,盯着江舲警告道:“休要胡说,礼制规矩不可改。朝臣官员衣着随意,何来的威严脸面。”

    江舲笑吟吟地忽悠元明帝,“天底下本该就只有皇上一人威严,皇上着黄袍,皇上威严就足够。”

    元明帝一愣,江舲见到他的反应,乘胜追击道:“改不改在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商议,愿意改就改,不愿改就不改。改了的话,皇上以后也不用闻他们身上的酸臭味。若是坚持不改,皇上体恤朝臣官员辛苦,乃是他们不识好歹,与皇上何干?”

    元明帝沉吟了下,道:“也罢,随他们自己去商议。”

    江舲先斩后奏的事,在元明帝面前全过了明路。

    翌日,宗正卿老贤亲王与卫大学士进宫来面圣,问到旁听审案之事。

    元明帝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道:“你们好生盯着,仔细有人在从中作乱!”

    两人听到元明帝的旨意,连忙去找丁尚。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见状,对丁尚找他们来旨意何来,更是深信不疑。

    丁尚听到是江舲的吩咐,他底下皇宫守卫的事情一直未发,从头到尾都不敢多问一句,规规矩矩去办了。

    朝堂后宫热闹中夹杂着暗流涌动,惟有琼华阁如世外桃源,被江舲护得密不透风,安宁祥和。

    入夜之后,偶尔几声虫鸣蛙叫,柔仪宫死一般地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内,终于响起柳贤妃暗哑的声音。

    “嬷嬷,我何处待你不好,你要告老出宫,离我而去?嬷嬷,你可是见我失势,忙着去投奔新主子了?”

    无人回答,尚嬷嬷躺在地上,身下蜿蜒的血流,业已干涸。
新书推荐: 捡了国舅爷以后 林五爷的玻璃城堡 忠犬攻略 挚吻 小叔总想弄死我 黑月光拿稳BE剧本 引你纵情 沙雕替身和大佬协议结婚了 别跟将军作对了 我的老公是古人[古穿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