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浓烈的血腥气息如江潮一般, 一波接一波涌来,让人无从躲藏,密密被笼罩其中。
柳贤妃泪如雨下, 她却浑然未觉。一如既往坐挺直脊背坐在书桌后的圈椅中。
圈椅是酸枝木做成,当年她进入潜邸时, 摆在她那间位于西北角的小院中。她坐了无数的日夜,这是她唯一独自拥有的家什。后来, 她带进宫摆在书房。二十年的岁月过去, 圈椅已经被打磨得圆润光亮。
尚嬷嬷是潜邸的老人,那时她在二门伺候, 柳贤妃把她带进了宫。石嬷嬷生病去世后,将她提拔在身边做了管事嬷嬷。
“你们都要离开, 都要离开。都离开了我。”
柳贤妃轻柔地, 一下下抚摸着圈椅扶手,喃喃低语。手背大片红肿,烛蜡滴在上面, 盖住了细密的水泡。
“往日的那些誓言, 你们都忘了。无妨, 我替你们记在了心底。”
袁长生, 石嬷嬷, 尚嬷嬷, 萧珈桐等人的脸庞,在眼前交错闪过。
“你们都自诩聪慧, 自诩清醒。都是胡扯, 满口谎言!”
柳贤妃蓦地紧抓住扶手,手背被绷紧,水泡破裂。抬头的瞬间, 泪水在空中划出一道晶莹。
“来人!”
门帘掀开,山樱出现在门口。她刚要请安,鼻子察觉不到不对劲,不安低头一看,瞳孔猛然紧缩,颤抖着喊了声,“尚嬷嬷!”
柳贤妃平静地道:“尚嬷嬷掌灯时,不小心撞倒了烛台,把她收敛了。”
山樱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她死劲盯着插在尚嬷嬷头上的青铜花枝烛台,惊恐万状地点点头,转身去叫人。
“山樱。”柳贤妃叫了声。
山樱仓皇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柳贤妃,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娘娘。”
柳贤妃说道:“尚嬷嬷有些积蓄,你们拿去分了吧。”
山樱与尚嬷嬷常在一处当差,知晓她的家境。尚嬷嬷是京郊人,当年家贫被卖做奴婢,后来辗转进了潜邸。尚嬷嬷有四个兄弟姐妹,一兄一妹皆去世了,只余下她与弟弟。弟弟勤快忠厚,加上她当差赚得月俸的接济娶妻成了家。家人都善良,侄儿也已经娶妻,开了一间小杂货铺子,算不得富裕,至少能养家糊口。嫁人都善良,侄儿递了好几次信,愿意接她回去养老。
宫中允许十八岁以上的宫女离宫,尚嬷嬷念叨了几次,时常点她的积蓄,说是侄儿有心了,可她终究是亲戚,亲戚上门做客,大家都高高兴兴,久住就讨人嫌了。弟弟弟媳上了年纪,一间小杂货铺子,上有老下有小,哪能住在侄儿家。尚嬷嬷积攒了近五十两银子,她打算在侄儿家旁边买间屋,彼此有个照料就好。
山樱结巴起来,下意识呐呐道:“娘娘,尚嬷嬷她,她还有侄儿……”
柳贤妃淡淡道:“宫中规矩森严,你还想往宫外递银子?”
山樱不敢多言了,她忙应是,“娘娘,奴婢这就去。”
“山樱。”柳贤妃又叫住了她,轻声问道:“你可想出宫去?”
山樱家乡离京两千里,家里一大堆兄弟姐妹,她排行中间,自小父不疼母不爱。她已经二十一岁,听到出宫的旨意,她尚在犹豫不决中。
不知为何,山樱凭着本能摇头,“娘娘,奴婢不打算出宫。”
“好。”柳贤妃脸上露出微笑,站起身来,“随后你去撷芳阁走一趟,让大公主来见我。许久没见到她了,我想与她说说话。”
山樱一一应下,差跑腿的内侍去尚书内省回话,她领着粗使宫女前去书房收拾。尚嬷嬷的尸首用白布纬席裹好,待天明时,可交由尚书内省送出宫去安葬。
宫女内侍若是因不小心,或急病去世,宫中备有薄棺,可葬入漏泽园中。尚嬷嬷是柳贤妃身边的管事嬷嬷,柳贤妃称她是不小心撞到烛台而亡,她是主子,尚书内省并尚嬷嬷皆是仆,只能听令行事,无人敢过问。
尚嬷嬷的血,渗入进了书地面的青石缝隙中。山樱跪在地上,拿着布巾仔细擦拭。不知换过多少桶水,山樱鼻尖仍然萦绕着血腥气。柳贤妃喜洁,她点了香炉,香烟袅袅升起,血腥气终于被冲散。
此时天光微熹,廊檐下灯烛熄灭,清灰色的晨光映在雪白的窗棂纸上,朦朦胧胧似水墨画。
山樱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整个人都晕晕沉沉,只记得还有差使未曾办完。她迈着僵硬的步伐,魂不守舍地前去撷芳阁。
走在夹道中,山樱被巡逻护卫拦住了。张善手搭在刀柄上,上下打量着她,质问道:“站住,一大清早的,你独自去何处?”
不知是否要下雨,晨曦时依旧闷热不堪。山樱发髻衣衫尽被汗水濡湿,头脸手心都汗津津,嘴唇却干燥得张不开,要使劲抿一抿,才努力回了句:“我去撷芳阁传话,娘娘让我去撷芳阁,娘娘思念大公主,要见见大公主。”
张善顿时来了劲,眯缝起眼睛,呵呵笑了,“娘娘思念大公主,大公主只怕这时还未起身呢。莫非娘娘思念了一整晚的大公主?照着规矩,该是两人结伴前去办差,你衣衫不整独身一人来到这里,呵呵,一看就准备使坏!”
山樱脑子轰鸣,茫然地望着张珊一张一合的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着急地替自己辩解:“我是去替娘娘传话,我要去找大公主,我是去替娘娘传话……”
赖三被皇城司带走,张善不知其去向,想到自己对他用刑之事,让江舲颇为不满,始终放心不下。他见有了表现的机会,哪肯放过山樱,当即手一挥,下令道:“带走!”
山樱被护卫牢牢抓住,吃一堑长一智,张善赶紧补充道:“要齐整的,娘娘看不得血腥!”
琼华阁。
秦尚宫一早就来候着,江舲便将她唤到净房,一边洗漱一边听她回话。
“娘娘,天还没亮的时候,尚书内省来了人,说是柔仪宫没了人,要用车送出去。天气热搁置不住,让奴婢早些备好。奴婢多问了一句,竟是贤妃娘娘身边的尚嬷嬷。尚嬷嬷与奴婢前后脚进潜邸,年岁相近,尚嬷嬷身子健壮,平时连个头疼脑热都不见,怎地就突然没了。”
江舲掬水的手一顿,侧头朝秦尚宫看去。她眼眶微微泛红,神色低迷。
“奴婢叫尚嬷嬷老尚,年轻时就这么叫她。她生得老成,说话也老气横秋。还有以前的宋宫正,也常不耐烦听她说话。我们家境都贫寒,没那亲人缘。老尚成日说她的爹娘兄弟姐妹,一家子虽然穷,互相照料帮扶,分着吃碗底的粗粮粥。宫女能出宫了,奴婢就知道老尚肯定要出去。老尚果然来找奴婢辞行,奴婢当时就觉着不妥,究竟有何不妥,奴婢也说不出来,看到老尚一脸的喜悦,奴婢不忍泼她冷水,忍着没有说。谁知,老尚竟然没了。说是不小心撞倒烛台戳穿了头,老尚手脚灵活,怎地就这般不小心了?”
江舲接过秦尚书递过来的布巾,慢慢擦拭着脸上的水珠,道:“你是说,尚嬷嬷因为要出宫,被柳贤妃杀了?”
秦尚宫忙道:“娘娘,奴婢无凭无据,断不敢这般说。”
江舲说道:“你的想法不无道理。烛台有高度,除非是从头顶掉下来,一般不会撞到头。但是,你不能审问柳贤妃,我也不能。我可以审问她,但这样就越过了规矩。”
秦尚宫愣在那里,神色疑惑不解,“娘娘,柳贤妃她,她只有皇上能下旨处置了。”
元明帝是天底下最没规矩,没约束之人,江舲不禁笑了,“规矩是用来保护弱小。好比是柳贤妃其实不能随意杀人,但她不讲规矩,杀了尚嬷嬷,是因为规矩对她没有约束。我可以不讲规矩,直接收拾柳贤妃。听上去是快意恩仇了。可我要是随意杀人,连柳贤妃都能杀掉,杀几个嬷嬷内侍宫女,自是不在话下。到那时,谁能约束我?”
她见秦尚宫仍然满脸茫然,拍拍她的肩膀,朝外走去,“别多想,要真是柳贤妃所为,她跑不了。你要是想出宫,放宽心,尽管与林贵妃那里去录名。你赚得的体己银,细软,都可以带出宫。”
秦尚宫赶忙道:“娘娘,奴婢可不想出宫去。在宫中,奴婢是威风八面的女官,出宫去后就是个无依无靠的老婆子,钱财体几保不住,保不齐老命都没了。”
江舲笑了起来,道:“好,你就继续留在宫中做威风八面的女官。”
秦尚宫也笑,江舲看到在明间门口探头探脑的黄粱,对她道:“我还有些事,过后我找你来说,你先回去吧。”
“是,奴婢告退。”秦尚宫也看到了黄粱,屈膝从侧门退出。
元明帝在卧房用燕窝羹,江舲朝黄粱示意,来到明间,“何事?”
黄粱道:“娘娘,张善称贤妃娘娘宫中的宫女山樱在宫中乱走,说是贤妃娘娘思念大公主,去传大公主前去说话。张善见她衣冠不整,神色恍惚,认为她在说谎,不怀好意,把山樱抓了起来。张善想要见娘娘,请求娘娘下令处置。”
江舲不由得笑了,道:“宫女不讲规矩在宫中乱行走,要我下令处置,我这担着的差使未免太多了些。”
黄粱神色尴尬,赶紧赔罪,“娘娘,奴婢也对张善这般说过,只他当做不得了的大事,缠着奴婢要见娘娘。娘娘有令,勾当皇宫巡护不得随意来到御前,奴婢不敢违抗,看在与张善相识一场的份上,厚着脸皮来娘娘面前回一声。都是奴婢的不是,请娘娘责罚。”
张善的小心思,江舲自然一清二楚。她也不指明,沉吟了下,道:“你去跟张善说,山樱因为是奉贤妃娘娘的令去当差传话,带回娘娘面前问明,要真是娘娘的命令,就放了山樱,让她再照着规矩,两人结伴前行去传话。”
黄粱忙道是,江舲又叫住了他,“你去撷芳阁走一遭,不要模棱两可,直接告诉大公主,去柔仪宫见贤妃娘娘,可能有性命之危。”
黄粱脸色大变,“娘娘,这……”
江舲道:“去吧,大公主愿意去就去,一切都随她。”
黄粱咽了口口水,忙撒腿跑去撷芳阁。
袁长生,尚嬷嬷,萧迦桐,他们都是柳贤妃身边最亲密之人。
如今,他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她。袁长生与尚嬷嬷都死了,惟有萧迦桐还活着。
萧迦桐这段时日没少折腾,怨天怨地,撷芳阁当差的宫女内侍都苦不堪言她由柳贤妃养大,两人性情其实相仿,倒像亲母女了。
生死有命,江舲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第122章
没多时, 黄粱一头汗赶回来,回道:“娘娘,大公主跟着奴婢来了, 说是要见娘娘。大公主唉,奴婢赶不走, 娘娘可要见她?”
太阳渐渐升起,朝臣百官陆续进宫办差, 奏折成框送进琼华阁。
按照大胤朝廷规矩, 奏折先送进政事堂,若遇到军情或者灾害等紧急要事, 政事堂相爷们会择先处理。一般请安或者其他折子,则会由政事堂的文史官员即堂后官挑选之后, 再送到御前。
除能直达天听的官员, 一般的奏折都要经过政事堂挑选之后,方能送到御前,故而政事堂位高权重。
不过, 政事堂也并非一家独大, 另设知谏院与御史台监督。其中御史台下设置三院, 分别为台院殿院察院, 对应朝廷各部。
丁尚与郑相孙相郭相一早就进宫来求见江舲, 卫大学士老贤亲王则去见了元明帝。
江舲没空搭理萧迦桐, 对黄粱道:“你先让她去偏屋等着,我这里忙完了再说。”
黄粱赶忙退下, 江舲来到客舍, 几人起身见礼,郑相一脸紧张,道:“娘娘, 赵侍郎不服,称被娘娘蓄意找茬,实乃故意报复。其他几人也一样,以为要翻往年账目,则要一视同仁。”
户部姜尚书没出现,江舲大致已经猜到,户部账目皆经不起细查。赵侍郎他们将其他朝臣官员拉下水,江舲要是敢查下去,指不定会被打成妖妃,以平息众怒。
江舲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这也是她把事情交给政事堂以及户部的原因。姜尚书狡猾,郑相他们更是滑不溜秋,见势不对,马上把事情推给江舲。
若把大胤比作一艘大船,江舲是掌控方向之人,而非船夫。被迫卷进后宫的宫斗,江舲的最终目标,也从来不是其他嫔妃。
无论是摄政还是参政,与朝臣官员的争斗,远比后宫要激烈,且责任巨大。
因为,后宫争斗落败,至多被送到皇庙自生自灭。
若前朝的一个决定失误,好比是一座大山,会压在毫无还手之力,犹如尘埃般渺小的万千百姓身上。
“你们要想出应对之法,再来与我回话。我再强调一遍,应对之法,必须着重两处,一是好处,二是坏处。好坏皆要有出处,不得凭空乱编造。”
江舲态度温和,不失坚决。她秉承一贯绝不一言堂的方针,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免得大船触礁。
“诸位都是大胤的巩固之臣,对朝廷,对朝臣,对天下,对百姓,都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如今,是展现你们本事的时候了。史官会如实详尽的记录,连着我在内,无论好坏,皆不会修饰更改。至于功过,由后世之人去评判。”
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复杂,震惊惊喜为难各种情绪交错。
震惊的是,江舲的反应,按理说赵侍郎他们反应激烈,她为了息事宁人,应该退让才是。她的态度不见半点退缩之意,似乎打算追究到底。
惊喜的是,江舲提到史官。史书上能力下一笔的官员寥寥无几,身为官员,无人不盼着名流千古。
何况,江舲让他们去想应对之法,从她的要求看来,绝无推托之意,反而是有章有法,打算真正采纳他们的决策。
善于纳谏要从两面来看,一面是明君英主,一面是君主软弱无能。
从江舲最近的举动来看,郑相等人心里都有数,她究竟是好糊弄,还是头脑英明。
为难之处则是此事甚是棘手,一不小心,可能引起朝纲动荡。
若是处理妥当,好处呢?
郑相神色若有所思,不由得看向江舲,道:“娘娘,梧州今年先是干旱,接着又是大雨,遭受了洪涝灾害。粮食颗粒无收,梧州递了急折进京,请求朝廷赈济。娘娘,此乃天灾,梧州形势紧急,臣以为,朝廷该下旨赈济灾民,开仓放粮,免了今年梧州的秋税。”
“郑相,梧州府的灾情要紧,我先说说我的处理法子,以做你们参考。”
江舲目光缓缓扫过几人,她的神色沉稳,语气平和。不知为何,郑相几人下意识地垂眸,不敢与她指示。
虽然郑相此举是将朝廷大事直接向江舲回禀,她已经正式处理朝政,心里却是光火直冒。她最恨数据不明。就像是建造房屋,地基勘察错误,上面修得再富丽堂皇,指不定何时就倒塌了。
“梧州具体哪些地方遭受灾害,要拿出堪舆,与户部工部一起核对。梧州有哪些河流,流经何县,何村,当地丁户几何,田地几何。梧州的粮仓,是否真有赈济的粮食。开仓放粮,免除秋税,能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灾后要如何恢复耕种,消除因洪水带来的疫病,亦是重中之重。朝廷赈济,必须赈到实处。待来年,要核查梧州府的人丁户数。”
江舲看过无数的赈济粮被贪腐之事,她无法彻底杜绝,力求更多的人活下来。核查梧州府的丁户,是最直接的手段。
“灾情要紧,你们快去处理,赵侍郎等人之事先放一边。记住了,最迟在明早,朝廷的旨意必须发出去。”
郑相郭相孙相赶忙应是退出,急急去处理了。丁尚坐在一旁见识过了江舲的手腕,神情愈发小心翼翼,双手呈上审问杨应赖三陈福顺的口供,恭敬无比地道:“娘娘,杨应赖三陈福顺几人的口供皆在此,刑部大理寺老贤亲王卫大学士都画了押作证。”
江舲拿起口供翻看,几人的口供有所出入,都竭力掩藏自己的罪行。只口供皆指向了一人,那便是柳贤妃。
丁尚难掩忧心,道:“娘娘,卫大学士与老贤亲王去见皇上了,娘娘可要去瞧瞧?”
江舲抬眼看向丁尚,随手合上了文书,“我不做亏心事,不怕他们在皇上面前说道。”
她确实不怕,元明帝以前可能还有几分聪明。自从受伤之后,他已经变得易惊,惧怕麻烦,自负,迟钝。
老贤亲王与卫大学士对她的指责,不外乎后宫嫔妃干政一类的说辞。元明帝会听得不耐烦,且他认为她没那本事,干不了政。
“娘娘,那杨应他们几人……”
丁尚首先是想要问江舲如何处置,他反应过来,忙改口道:“臣以为,杨应赖三陈福顺几人既然招供,罪不可恕,当按照规矩处置。”
江舲想起陈福顺,沉吟之后道:“是该按照规矩处置。陈福顺赖三告发有功,他们均非首恶,罪加一等。且赖三已经受刑,当予以减出。”
丁尚一愣,忙应是,“臣这就去。”
江舲叹息一声,解释道:“佛说众生平等,万物皆有灵,蝼蚁的命也是命。”
丁尚喉咙一紧,久违地想到了自己的出身。他生于贫寒,走投无路去从军,后来混入禁卫做小兵,一步步升到皇城使。
他与陈福顺赖三看似有区别,其实又并无不同。他的手上同样沾着血腥人命,手握重权,又可能一朝跌落,万复不劫。
江舲看着时辰,前去偏屋。守在门口的阿箬忙迎了上来。江舲见她气鼓鼓地模样,笑着问道:“受气了?”
阿箬忍无可忍,道:“娘娘,大公主隔一会就叫奴婢进去,让奴婢来催娘娘。奴婢说娘娘有要紧事,让大公主等一等,大公主便发脾气,骂奴婢故意搪塞,奴婢狗眼看人低,奴大欺主,奴婢仗势欺人,奴婢是贱婢。”
江舲拍拍阿箬的手臂以示安慰,说笑道:“骂人不重样,嘴皮子还挺利索,去去市坊一战。”
阿箬不由得转怒为笑,道:“娘娘,奴婢先进去收拾一下,里面的杯盘茶水都洒了一地。”
江舲摇头,“无妨。”说话中,踏进了屋。
如阿箬所言那般,屋中杯盘狼藉,矮案被掀翻,茶水流淌,点心碎渣踩了一屋。
萧迦桐脸色惨白,如困兽那样在屋内低头奔走。她听到动静一个急转身,见江舲进来,双眼猛然睁大,一下扑了上前。
阿箬眼疾手快挡在了江舲前面,抓住萧迦桐的胳膊,厉声道:“大公主不得无礼!”
萧迦桐身形瘦弱,她不是阿箬的对手,一下挣脱不开,急得尖叫道:“让开,我要见娘娘。”
“你要见我,我已经在你面前。”江舲看萧迦桐精神似乎不大正常,皱了皱眉,道:“阿箬放开她。”
阿箬小心翼翼松开手,仍然警惕地盯住她不放。萧迦桐挥舞着手臂,焦急难安地转动一圈,“娘娘,贤妃要杀我,贤妃要杀我,娘娘,你要救我的命,娘娘救命啊!”
江舲打量着萧迦桐,轻声安抚她道:“贤妃娘娘不在这里,你没事了。”
萧迦桐愣了愣,仿佛喘不过气,抓住衣襟又松开。手指指甲被咬得光秃秃,血迹班班。她烦躁不已,似乎在问江舲,又似乎在自言自语,“娘娘,我该怎么办呢?我活着又能怎么办呢?娘娘,我不如让贤妃娘娘杀了吧,死了就一了百了。活着好辛苦,黑夜白天都辛苦,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办,我该做什么呢?”
对着萧迦桐的胡言乱语,阿箬听得一头雾水,江舲却听明白了。
她自由读史,读圣贤书,学的是治国平天下。她不会当公主,不会甘于平凡。从希冀憧憬中回到现实,她已经彻底迷失混乱。
江舲不是神,亦不是医。对着萧迦桐的问题,她也没有答案。
“你究竟想做甚,你回去好生想一想,仔细想一想。只要我能做到,我尽量帮你。”
萧迦桐怔怔立在那里,喃喃自语道:“我想作甚,我能作甚?我是大公主,就只能招驸马,生儿育女。”
“大公主也不一定只能招驸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例如行善积德,抚养孤儿,救助老弱妇孺。圣人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书上并非皆是治国之道,处处是做人的道理。做人的道理都没学明白,何来的治国平天下?”
江舲见萧迦桐放松了些,再肯定地道:“你放心,贤妃娘娘杀不了你,你也别吵别闹,先吃饱了好生睡一觉,醒来之后再想。”
这时,黄粱到了门外,江舲见他神色焦急,对似乎还有话说的萧迦桐道:“阿箬,送大公主回去。”
江舲走出屋,问道:“何事?”
黄粱眼珠朝四周转了转,压低声音道:“娘娘,老贤亲王与卫大学士离开了,皇上让娘娘赶紧回去。皇上心情很不好,娘娘要小心。”
第123章
卧房内凉意阵阵, 冷香萦绕。
元明帝靠在床头,硕大的身躯堆在宽敞的龙床上,浮肿的眼皮与白得泛青的脸, 阴霾密布。她一进卧房,他就抓起奏折扔了过来。
“慧淑妃, 好你个慧淑妃!朕宠着你,护着你, 给你荣华富贵, 你却不满意,想要朕的龙椅江山!”
元明帝咆哮着, 脸一下紫胀,被背叛, 举目无亲的恐惧, 令他止不住簌簌发抖。
江舲心里大致已经有数,朝中因为赵侍郎他们争论不断,贤亲王与卫大学士在元明帝面前告她的状。贤亲王是宗正卿, 又是萧氏皇族, 绝不会站在她这一边。卫大学士身为老学究, 向来遵从礼制规矩。
元明帝本身就摇摆不定, 极为容易受到蛊惑。对于他们的举动, 江舲虽不赞同, 却并不生气。
如往常那样,江舲使出屡试不爽招式中的第一招, 先安慰元明帝, “皇上,无论如何,以龙体要紧, 动怒伤身,皇上先缓口气。”
元明帝听到自己的身体,从鼻孔中喷出一声,脸色顷刻间缓和了不少。
江舲见奏效,弯腰捡起奏折扫了一眼,是参奏她干政的折子。她只看了一本,把其他几本顺手捡起来,放在装奏折的匣子中。
“皇上,是贤亲王还是卫大学士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元明帝见江舲不当做一回事,缓下一半的气又提了上来,恼怒地指着她,“你管是谁说了你的坏话,难道他们冤枉了你不成!你私自传召政事堂,户部吏部,吏部王正山不服你,连朝都不上了!”
“他们当然是在说我的坏话。这些奏折……”江舲靠在匣子边,捡起来随手垫了垫,啧啧摇头。
“一天能随手写一千本,言之无物,浪费笔墨纸砚。贤亲王与卫大学士他们称我是干政,我私自传召政事堂。我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日夜与皇上都在一处。传召政事堂户部吏部,皇上都知道,他们的本意,是在骂皇上糊涂了。”
休养几月,元明帝腿好了些,已经能下床慢慢挪动着走几步,不过走动时总是心惊胆战,腿也受不了力,生怕再受伤,依旧躺着不动。就这么睁眼闭眼间,一天就飞快过去了。
元明帝脑子有些晕,江舲似乎与他提过此事,他一时也记不清了。贤亲王与卫大学士两人的肺腑之言在耳边响起,他脸色又变了,气道:“他们敢!朕灭了他们九族!你少狡辩,这些时日,你一天到晚都不见人影,先前你去了何处?”
江舲在锦凳上坐下,平静地道:“皇上莫急,我一件件与皇上细说。”
元明帝板着脸,斜乜着江舲,“你休想糊弄朕。”
江舲对元明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他疑神疑鬼,脑袋心底都空荡荡,怕麻烦,盼着身底下的龙椅稳稳当当,他能做太平九五之尊。
“皇上,王尚书称病不上朝,他是心虚。”
江舲结论在前,元明帝愣在那里,她不容他乱喷,抢先道:“这件事是因为赵侍郎他们而起,我先前与皇上说过,赵侍郎他们冤枉我,我总要洗清冤屈,让人去查找赵侍郎他们的履历。户部吏部都有,查出来赵侍郎考评为假,却升了官,做到了朝廷中枢的重臣。赵侍郎当年升官时,王尚书当年还是吏部的侍郎,此事与他无甚干系,王尚书怕查其他人,他难辞其咎。吏部可是炙手可热的衙门,科举之年新科进士等着派官,吏部与官员府中大门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元明帝对吏部的事有所耳闻,他为了朝局稳定,只当作不知。见江舲挑了起来,马上沉声道:“此事重大,你别轻举妄动!”
“我不轻举妄动。”
江舲肯定地回答,待元明帝舒了口气,她继续道:“我从没有针对谁,更不会针对王尚书。唉,可惜王尚书虽身为读书人,读书人的风骨,估计他早就忘了。做了亏心事,还故意借口不上朝,威逼皇上。”
元明帝斜撇着江舲,她笑起来,道:“皇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王尚书既然身子骨不好,不如让他致仕回府休养。天下英才不知凡几,我听说京城还有好些人在候官,流水不腐,王尚书做了好几年的尚书,也该挪一挪,让水流动起来。”
江舲使出了第二招,她不给元明帝否定的机会,道:“朝中的官员我都不熟,皇上觉着,谁可以理吏部?要不从国子监选人如何?国子监太学教书育人,他们尚留有几分风骨。”
元明帝本不同意,不知不觉顺着江舲的话想了下去,下意识盘点着国子监太学的官员,他想了想,道:“国子监祭酒蒋贡学识渊博,治学严谨,主政过地方,他勉强堪用。不过,不得轻率决断,以稳定为首要。”
江舲听到蒋贡,心里就忍不住暗喜。她在选萧允瓒萧允琅的先生时,看过蒋贡的文章。她读不懂文章好坏,但她喜欢他文章朴实,难得一见有具体实事,而非惯常的评议文章。
蒋贡是难得务实的官员,江舲不管他的派系,至少能做实事,这样的官员在朝中越多越好。
不动声色让元明帝考虑更换吏部尚书,江舲又转开了话题,道:“杨应他们几人的口供,皇上应当见过了。贤亲王他们估计又怪罪到了我头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皇上,可是这样?”
卫大学士倒不曾这般说,贤亲王确实话里话外都暗指江舲,称她在前朝后宫都兴风作浪。
元明帝对此倒头脑清明,无论如何都怪不到江舲身上。刑部大理寺连着贤亲王一并画押,白纸黑字,怪江舲未免太牵强了些。
“果然被我料到了。看在贤亲王是长辈,老糊涂了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了。”
江舲大度地揭了过去,元明帝不禁暗中松了口气。要是她不依,贤亲王的老脸都要被她拔下来。
“皇上打算如何处理?”江舲看元明帝耷拉着眼皮,一脸的深思,试探着问道:“贤亲王可是有想法?”
元明帝叹了声,道:“柳氏的罪行已辩无可辩,万死不足惜。贤亲王说是后宫事出频繁,如今不宜大张旗鼓处置。卫大学士也这般以为,当年柳侍郎在读书人心中声望颇高,柳侍郎为官为人都端正,阿爹对柳侍郎很是推崇。当年朕还年轻时,柳侍郎指导过朕的大字,算得上朕的一字之师。朕最近卧床休养,时常思及阿爹。柳贤妃……”
他宁眉沉吟半晌,最终拿定了主意:“过两日,待朝堂上风声小一些。让黄粱前去赐她个全尸。就说是因病去了。”
江舲听他说了这般长一通,以为他会将柳贤妃贬到皇庙去。没曾想,他还是要柳贤妃的命。
无情最是帝王情,江舲说不出心里是高兴还是悲哀,她也无暇分辨,起身走到匣子边一阵翻找,道:“皇上,我先前看到了折子,梧州府发生了洪涝灾害,这如何得了,百姓又难过了。”
元明帝一听就头晕,他抬手揉着脸,心情低落道:“各州府报灾的折子不断,水灾旱灾虫灾雪灾,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大胤虽没有打仗,封建农业时候,种庄稼都靠天吃饭。天灾无法抵挡,朝廷捉襟见肘,太平年间都是拆东墙补东墙。
江舲深知朝廷现状,理解元明帝的烦躁,她捧起捧起匣子走过去,“我替皇上把抱灾的折子都选出来。”
元明帝一看就赶紧道:“拿走拿走,朕哪有心思批阅!”
“皇上,那该怎么办?”
江舲瞪大眼睛扮无助,开始使出第三式,道:“要不,我交给政事堂郑相他们去办。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本是他们的差使,他们应当替皇上分忧解难。”
元明帝连忙道:“所言甚是,把差使交给郑相他们去办,朕要安心养身子,不得烦扰。”
江舲应是,捧着匣子屈膝见礼,“皇上,时辰不早,我去替皇上传膳。皇上用膳之后好生午歇。”
元明帝摆手,“去吧去吧,天气炎热,让御膳房做些冷淘呈上。”
江舲捧着匣子走出屋,黄粱一脸紧张迎上来,见她安然无恙,心落回了肚子中。
“娘娘,匣子重,奴婢替娘娘捧着。”黄粱脸上堆满笑,伸手去接匣子。
“无妨,我自己捧着,皇上有事交给你。”
江舲将元明帝对柳贤妃的处置说了,“你去把人都换了,派可靠的宫女内侍去看着。皇上午间要用冷淘。”
黄粱神色怔怔,好一阵才回过神,暗自骂了句自己老糊涂了。
柳贤妃区区后妃,早已失势,悄无声息病亡,连涟漪都不会起。
黄粱先叫来内侍传膳,“皇上喜食甜,多加些蜂蜜。”叮嘱完内侍,他才去挑人前往柔仪宫。
江舲回到她的书房开始翻阅奏折,按照重要紧急分门别类好,传了政事堂姜尚书他们前来,一起商议处置。
天色渐晚,郑相他们告退。江舲则带着一堆文书账目卷宗回书房。
望着堆满的书案,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要处理完,她就是如蜈蚣一样全身上下长满手,也要累得半死不活。
前朝的事情繁多,下午时江舲与郑相他们忙了一下午,基本上是在当先生,手把手教导他们如何做,进度缓慢。
文涓她们不行,抄写文书一类的差事还能勉强胜任,涉及到朝纲赋税等她们就束手无策了。
若在闲暇时,江舲还可以教她们,现在她分身乏术,着实没有功夫。
江舲还要应付元明帝,必须要有帮手。
思索片刻,江舲深深呼出一口气,很快拿定了主意,对文涓道:“你去请林贵妃来一趟。”
林贵妃很快跟着文涓来了,笑道:“宫女出宫的事都顺当,慧淑妃尽管放心。”
江舲点点头,示意林贵妃坐,拿起一本折子放在她面前,微微笑着道:“娘娘,你瞧,这是什么?”
林贵妃目不转睛盯着折子,神色渐渐激动起来。蓦地抬眼,直直盯着江舲,“这是折子!”
江舲笑着说是,声音平静,却带着让林贵妃心都快跳出胸脯的蛊惑,“娘娘可想打开瞧瞧?”
林贵妃的手,毫不犹豫伸向了折子,她极力克制,呼吸仍然控制不住变得急促。
这是折子,她看过折子,并无甚稀奇之处。
这又不是折子,这是天下,是朝政大权!
是她在后宫倾轧,从未真正触及到,真正的权势!
第124章
夕阳如血, 窗棂一片通红。
林贵妃的侧脸亦红彤彤,她微敛眼睑,缓缓收回了手。
“慧淑妃让我做这些, 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我看低慧淑妃,令尊令兄皆资质寻常, 薛老夫人淘夫人只堪为后宅妇人。若非慧淑妃替他们寻了可靠的师爷,选了以前高才人身边伺候的宫女相帮, 江氏如赵氏一样, 成不了慧淑妃的助力,反倒会成为拖累。”
江舲扬了扬眉, 没有做声。
林贵妃视线扫过书案上堆成山的册子,继续道:“朝堂上局势不明, 你要面对狡猾的朝臣, 还要应付皇上。你孤掌难鸣,必须寻找帮手。赵德妃不行,她还在惦记着她那早该死的蠢货儿子, 妄图有朝一日翻身。”
说到这里, 林贵妃神色黯淡了瞬。江舲沉吟了下, 问道:“你呢?”
苦涩爬上林贵妃的嘴角, 不过, 转瞬间就消失了。她神色平静, 坦然地道:“白日还好,夜里总是会莫名其妙醒来, 难受得再也无法安睡。其实, 迄今为止,我也不知何处出了差错。”
“你可知道?”林贵妃看向江舲,茫然问道。
“我知晓一些, 你姑且听一听。我以为,抚养孩子是场赌注。养大不易,养好更不易。”
江舲笑了起来,她摇摇头,“说复杂也复杂,说容易也容易。书上那些道理,学进去几样已经足够。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
林贵妃神色怔怔,眼眶缓缓蓄满了泪。她抬手抹去,深吸一口气,道:“是我没教好他。我读了那么多书,只读了表面,言行不一。他杀猫狗取乐,非君子行径,与禽兽无异。”
江舲道:“禽兽亦有护犊之心。”
林贵妃一顿,她舒出口气,道:“是啊。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我会照拂林氏,亦会约束着他们,慧淑妃尽管放心。”
江舲又笑了,林贵妃极为聪慧,一点即通。
“亲亲而仁民”,前一句便是“君子之于物也”。“爱有差等,推己及人”,先爱身边的亲人,再推及他人,万物。
江舲以为,人皆有私心。她也一样,肯定先会护着江氏。要是林贵妃不顾林氏亲族,她更不会在意天下苍生万物。
这也是江舲一直坚持之事,做一个人。莫要夸夸其谈,将家国天下随时提到嘴边,血却冰冷,连禽兽都不如。
林贵妃用这一句来回应,坦率而真诚。
江舲当然有顾忌,林贵妃身后有林氏一族,以她的聪慧,江舲不敢以为,能全然驾驭掌控。
坏人与蠢货,江舲更愿意面对坏人。坏人的行为举止可预料,蠢人却不一定,让人防不胜防。
要是林贵妃能言行合一,江舲即便输了,她也无憾,不悔。
“这是梧州府抱灾的折子。”
江舲不再多言,取出折子递给林贵妃,讲了她的处理方式。
林贵妃频频点头,“我明白了,你想要赈济落到实处,一切有据可证,理清实际的损失,便于灾后的治理。政事堂户部他们理出了舆图,户簿,我先核计一下,”
江舲满面笑容,林贵妃一点即通,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
两人忙了一会,文涓轻手轻脚上前提醒:“娘娘,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江舲放下卷宗,对林贵妃道:“你是要回宫去,还是要继续忙碌?”
“我过一阵再回去。”林贵妃毫不犹豫回答,对文涓客气地道:“劳烦给我一些清淡可口的吃食。”
江舲道好,吩咐文涓道:“你去御膳房取些清淡吃食,跪爹娘娘畏寒,屋中的冰少加些。”
林贵妃自嘲一笑,道:“你的差使也不好做,至少我做不到。”
江舲笑而不语,元明帝虽令人厌恶,他对她勉强称得上慈悲。元明帝身上的缺点与恶,在后世男人身上也司空寻常。何况他是天子,江舲应付他,比应付其他人要容易。
林贵妃不远多提元明帝,她似乎想起什么,问道:“她怎样了?”
江舲知她在问柳贤妃,将元明帝对他的处置说了,“就这几日吧。”
林贵妃哦了声,她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放在心上,坐回书案前继续忙碌。
江舲诧异了下,随即笑了。
她们的人生之路已经全然不同,柳贤妃已经彻底过去,已激不起任何的涟漪。
江舲回到卧房,元明帝在考教萧允瓒萧允琅的功课,他板着脸,神色严厉,鸡蛋里挑着骨头,把两人训得低头耷脑。
两人看到江舲进屋,顿时如释重负。萧允瓒偷偷朝江舲做鬼脸,萧允琅则掰起指头数数。
“用膳吧。”江舲暗自瞪了眼萧允瓒,抚摸着萧允琅头上歪掉的垂髫,“快去净手,自行用膳吧,别来吵到你们阿爹。”
萧云琅咧着嘴,他才数到三,果然就得到了解救。萧允瓒动作快,已经转身朝外跑,他赶紧追上,两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就你宠着他们。”元明帝不悦地哼了声,把两人的大字拍得啪啪响,“两小子淘气得很,不严厉教导,以后哪成得了器。大胤的江山要是败在他们手上,朕何来的脸去见萧氏列祖列宗。”
两人的大字只能算是写得端正,江舲对他们的功课要求,主要在算学,常识,以及逻辑方面的训练。
江舲敷衍附和了两句,元明帝撑着下床坐在了椅子里,黄粱领着内侍摆好膳食。他拿着筷子吃了两口,问道:“朕听阿瓒说,林贵妃来了,她来作甚?”
“贵妃娘娘能干,我有些事请她帮忙处理。”江舲含混着说道。
元明帝嗤了声,道:“她哪算得上能干,连个儿子都教养不好!”
嫌弃完林贵妃,元明帝问起了救灾之事,“你可交给了政事堂?”
江舲道是,“可能还要工部一起,修缮河道,趁着河水枯期,清理河道堵塞,淤泥。”
元明帝哈哈笑了,指了指江舲,居高临下道:“瞧你,究竟是不懂。你提一句修缮容易,钱粮从何处出,你去问姜尚书,保管他能与你哭上三天三夜。”
河道河工本就属于徭役,丁税革新之后,徭役采用银钱抵消。即便官府收了银钱,照样征召民夫服徭役。最终的结果,则是百姓既出了钱,又要出苦力。
江舲准备取消徭役税,将这一部分的权力,放到当地的乡贤身上。当地的乡贤,对河道河工,以及筑路修桥,远比当地的官员要重视。
这些并非江舲的异想天开,而是由常平仓得到的启发。
常平仓的粮食用来平稳粮价,赈济灾害。出发点甚好,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最大的硕鼠,乃是皇帝。数度被皇帝挪用,挥霍一空。
后来,江南地区用乡贤征收,当地乡贤互保。虽然里面也有很多问题,至少需要时,仓库有粮食拿出来。
赋税是大事,江舲当前顾及不上。她说到工部,与提到林贵妃在办差是一样的道理,只是让元明帝听到有工部,免得他到时候发疯,指责她先斩后奏。
用完膳,陪着元明帝吃茶说话。黄粱与内侍搀扶着他在屋内走动,他刚走了几步,虚汗打湿了衣裳,便不肯再走了,“朕累了,送水来伺候朕洗漱。”
一通忙碌之后,元明帝终于躺在了龙床上。江舲能歇一口气,赶紧前去书房。
林贵妃俯身书案前,神色专注,一手翻着户簿,一手奋笔疾书。她侧首看向江舲,颔首见礼,动了动左手胳膊,道:“这只手受不得力,过一阵就会酸痛。”
上次林贵妃伤得重,估计留下了旧疾。江舲想到叫哭天喊地的元明帝,不由得笑道:“娘娘还是多歇歇,学着皇上,别累着了。”
林贵妃神色嘲讽,道:“慧淑妃别骂人,要学,也要学好。”
江舲听得乐不可支,林贵妃也笑,拿起写好的文书递给她,“慧淑妃瞧瞧可对?”
江舲接过认真看起来,林贵妃的字迹工整,数据记录详实。她由衷夸赞道:“娘娘厉害,比起政事堂户部都做得好。”
“自小学习掌管中馈,柴米油盐酱醋茶,细到一根针,人情往来,生辰忌日,礼仪规矩,习俗禁忌。后宅事务繁琐,哪怕无需自己动手,皆得了然于心。”
林贵妃神色怅然,道:“当年阿娘教我时,我还不耐烦。没想到,最终派上了大用场。”
江舲道:“读书写文章,也不过如此。”
林贵妃昂起下巴,一脸地理所当然:“那可不是。”
两人又一起笑,直忙到夜深。江舲举起双臂活动着身子,道:“今晚先到这里。早间我寅末起身,你用完早膳后来,不急。”
林贵妃本还想熬一阵,想到江舲起得早,还要伺候元明帝,便起身告辞。
江舲吩咐文涓阿箬收拾,与林贵妃一道出门,送了她几步,笑着道:“愿你今晚能得安眠。”
林贵妃眼眶一热,她笑容满面,轻点着头,“你也一样。”说罢,挺直背,步伐坚定朝前走去。
盛夏即将过去,夜里无风,沉闷,炎热。
林贵妃江舲都一夜无梦到天明,有人彻夜难眠。
柳贤妃枯坐在书房,望着窗棂渐渐从黑,变成清灰,再转为灰白。
往常这个时候,尚嬷嬷山樱她们早已忙碌,送水送茶,伺候她起身。
如今,伺候的宫女内侍皆已不在,换成了陌生的面孔。
柳贤妃不曾过问他们去了何处,鼻息间,似乎仍有淡淡的血腥气萦绕。
她清楚知道,该轮到她了。她早心知肚明,并不感到害怕。
柳贤妃清了清嗓子,喊道:“去跟江舲说,我要见她!”
第125章
元明帝半夜头疼睡不着, 传太医来施针仍不得缓解,开了安神汤的药汤,服用之后直折腾到天明时分, 终于晕晕乎乎睡了过去。
政事堂户部几人已在客舍等候,林贵妃也一早到来。江舲用凉水洗漱之后, 勉强清醒了几分。她匆忙吃了几口早膳,与林贵妃说了几句, 朝客舍走去。
黄粱追在她的身后, 低声道:“娘娘,柔仪宫那边递消息来, 说柳贤妃想见娘娘。”
江舲笑了声,脚步不停往前走, “她见我作甚, 我没空啊。”
“是。”黄粱见江舲确实脱不开身,忙应了是,“奴婢这就去回了。”
江舲没空搭理, 抬腿进了客舍。郑相他们起身见礼, 她颔首回应, “诸位都坐吧, 先将梧州府的灾情处置了。”
有林贵妃帮忙, 江舲对梧州府的情况大致有了数。户部姜尚书熟练地哭穷, 政事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打着圆场不做主。
江舲对户部情况有所了解, 并未穷到姜尚书所言那般地步, 但绝不宽裕。
梧州府的赈济迫在眉睫,来不及拟定细则,何况, 细则到了梧州,施行起来指不定会走样。远在京城纸上谈兵,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江舲先决定了最基本的方向,那便是赈济。至于如何赈济,州府官员如何操作,以来年的丁户人数见分晓。
拿着户部的账目,与姜尚书来回拉扯,挤出了一部分粮食,用到了梧州府的赈济上。
忙到午后,旨意终于发了下去。郑相忧心忡忡道:“娘娘,这点粮食,无异于杯水车薪啊!”
“快秋收了。”江舲苦中作乐地道。
姜尚书愁眉苦脸站在那里,听到江舲的话,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江舲知道他又要喊穷,秋赋动不得,她赶紧往回走,“时辰不早,你们先去忙吧。皇上龙体不适,我得回去侍疾。”
郑相几人告退,江舲来到书房坐下,连着吃了两盏浓茶,长长舒了口气。
林贵妃端详着江舲的神色,问道:“慧淑妃神色疲倦,可要歇一阵?”
江舲提了元明帝夜里之事,“一直在忙,连午歇都顾不上。今夜早些歇息,睡一觉之后就好了。”
林贵妃放了心,她沉吟之后,直言不讳道:“慧淑妃可有想过,待他身子好起来,开始上朝理政,慧淑妃该如何办?”
“想过。”江舲也回答得很直接,随手拿了一本折子,慢慢翻动。
“有些东西沾染上,再也丢不掉。有些东西丢掉了,就再难捡起来。”
林贵妃愣住,江舲不再多解释。她确实想不到万全之法,也做不出杀了元明帝之事。
不过,元明帝的身体逐渐糟糕,江舲都看在了眼里。首先,他卧床不动,养得白胖如快撑开的虚胖馒头。他头疼晕眩,已经发作了好几次。起初轻微,昨日夜里变得严重了起来。
按照江舲的估计,元明帝应该是血管高血压一类的疾病,在大胤无药可医。安神汤以朱砂为主,朱砂有毒,可暂时抑制中枢神经,所以被称作安神汤。
在医疗水平落后的大胤,朱砂是唯一能让元明帝睡一会的东西,江舲心知肚明其危害,可惜别无他法。
事关帝王的生死,兵权在元明帝之手,一不小心,便会尸横遍野。
林贵妃敛眉片刻,亦不敢再多提此事。她笑了起来,轻快地道:“先前我听到黄粱在与阿箬嘀咕,说是柔仪宫那边来了很多次,吵着闹着要见娘娘。”
江舲抬了抬眉,道:“我猜到她作甚,要不说一些无用的废话,要不与我同归于尽。”
林贵妃吃了一惊,道:“到这个时候了,她还不死心?”
“尚嬷嬷死了,你可知道此事?”江舲笑着问道。
“我知道,尚嬷嬷录了名,她想要出宫去。我当时还挺惊讶,尚嬷嬷是她贴身伺候的嬷嬷,知晓无数的秘密,如何出得去。”
林贵妃摇摇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尚嬷嬷也不笨,既是机密之事,为了活命,肯定会烂在心中,半个字都不会吐露。在身边伺候了那么多年,如何下得下去手。唉,到底心狠手辣了些。”
江舲略过了袁长生不提,说了柳贤妃去传萧迦桐前去之事,“大公主是她一手养大,她照样能下手毁掉。那些读书人总说妇人之仁,妇人之仁可不是好话。可惜,要人人都有妇人之仁,天下就真正太平了。”
林贵妃顿了顿,道:“她比你我都要狠,与那些男人一样冷酷无情了。”
江舲笑笑,不再提柳贤妃,说起了朝堂之事。林贵妃很快把柳贤妃抛诸脑后,两人细细商议起来。
太阳渐渐偏西,江舲回卧房看元明帝。他头疼缓解了些,仍然精神恹恹,斜靠在床头养神。
江舲陪着他说起了梧州府之事,他闭目唔了几声,“朕没力气管这些,你交代政事堂户部办了就是。”
条案上堆着两匣子奏折,江舲指了指,道:“皇上,这些折子先放着,待皇上龙体恢复之后再批阅。”
元明帝眼皮都没抬,他喘了口气,皱眉道:“你捡出重要的折子,该政事堂去办的差使,交给政事堂。该六部去办的差使,交给六部。”
“是。”江舲轻快地应了,道:“皇上歇一阵,好生养着。”
元明帝斜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只喉咙咕隆了声。江舲使眼神示意文涓上前,抱起匣子来到外间,迅速翻开查看。
黄粱从明间蹑手蹑脚进屋,偷瞄了眼里间卧房,压低声音道:“娘娘,柔仪宫那边一整天滴水未进,一直说要见娘娘。”
江舲顿住,合上了折子,对文涓道:“先收起来,我去走一趟。”
文涓赶忙收起奏折,“奴婢陪着娘娘去。”她不放心,对黄粱道:“黄大伴,娘娘的安危要紧,你差人先去走一趟,要看好了。”
黄粱神色微变,赶忙亲自前往柔仪宫。柳贤妃瘫坐在书房地上,背靠着矮案,衣裳皱成一团,头发散落在脑后,嘴唇干涸渗血。深凹进去的眼眶,迸发出幽幽的光。
她看到黄粱出现在门口,不觉笑了,嘶哑着嗓子道:“她怕我杀了她,派你来布防了?”
黄粱只感到后背发寒,他一言不发朝身后摆摆手,道:“仔细搜。”
两个壮实的嬷嬷进了屋,嘴上恭敬地道着得罪,手上却不客气,把柳贤妃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书房一应的尖锐危险之物,悉数收了起来。
柳贤妃并不反抗,坐在地上任由她们搜。她面上带着笑,犹如以往与世无争的贤妃娘娘那般,高贵温婉。
江舲走了进来,黄粱赶忙上前,道:“娘娘,天色晚了,屋中有些黑,奴婢提着灯笼在门口守着。”
书房周围立着宫女嬷嬷内侍,阵仗浩大。黄粱手上提着宫灯,他忙前忙后,浑身汗水津津。
江舲脚步微停,微笑道:“黄大伴,你辛苦了。”
黄粱一愣,他赶忙垂下头,道:“不敢瞒娘娘,当年柳侍郎指点皇上的大字时,奴婢有幸得过柳侍郎的指点。奴婢并无他想,只想报答柳侍郎当年的恩情。”
江舲哦了声,“你能知恩图报,很好。不过,柳侍郎是柳侍郎,她是她。”
黄粱头皮发紧,一下连大气都不敢出,江舲让他下去,“不用点灯笼,夜里有月亮。”
“是。”黄粱心头微松,忙灭了灯盏,招呼围着的人退到一旁。
弯月紧着西沉的夕阳,晃晃悠悠爬上天际。江舲来到书房门口,站在那里适应了下,抬腿走了进去。
柳贤妃一瞬不瞬直视着江舲,嘲讽地道:“你放心,他们都已经搜过了,我也没有力气杀了你。”
江舲说是,靠在书桌上,俯视着对面的柳贤妃,“我确实不放心你,因为你无情无义,哪怕再亲的人,你都能眼都不眨地利用,让他们去送死。”
“是啊,我确实如此。而你呢,你又比我能干净到何处去?”
柳贤妃笑起来,讥讽地道:“你伺候那么一个蠢东西,出卖自己的身子,颜色,来换取宠爱。呵呵,我们谁比谁高贵了?”
江舲认真思索起来,道:“你这是在胡乱类比,我也不想指出你话中的谬误。不过,姑且照着你的话来说,我还是比你高贵。我哪怕是出卖,出卖的是自己,而非他人。”
“这是他们欠我的,我找他们还回来而已。袁长生,他一个妓生子,卑贱如蝼蚁。我教他识字,指点他迷津,让他尝到掌大权,踩到他人头上做人上的滋味,让他能看到我,肖想着我。他的人,他的命,都该是我的!萧迦桐,我抚养她长大,教她识字读书,教她除了做公主,还能摄政,掌握天下权。她不成器,没出息,我做坏的剑,我亲手毁掉,那又如何?尚嬷嬷……”
柳贤妃话语一停,似乎对她提都不屑提,轻蔑地笑了声。
江舲无语长叹,道:“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命,你真是疯了。”
柳贤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哈哈大笑起来,手在地上扣着,指甲划过青石地面,发出赤耳的声音。她一边抠,一边把手指凑在鼻前闻。
江舲静静看着柳贤妃,她已然癫狂。指尖血淋淋,她却仿若未觉,血沾在脸上,在昏暗的书房中,诡异可怖。
柳贤妃似乎笑得停不下来,江舲等了一会,打断她问道:“你找我来,可还有话说?”
“我找你来,是要你看着我如何死,以后,这也会是你走的路。”
柳贤妃脸上的笑容退去,嘴角诡异上扬,有血丝从嘴角溢出。
她不再看江舲,虔诚地叩首, “信女愿永世不得超生,换得皇上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江舲不可思议地望着气息微弱的柳贤妃,毛骨悚然。
好歹毒的祈盼!
第126章
江舲相信命运, 也信听天命之前,先尽人事。
她与柳贤妃其实一样,都已经没有回头路, 只能奋力向前拼搏。
柳贤妃在生前最后一刻,仍然没有忘记反击。尽管用上了无用的诅咒, 终不曾放弃。
回到琼华阁,林贵妃还在书房伏案忙碌, 矮案上摆着未动的晚膳。
江舲走进屋, 她抬头看来,愣了下, 道:“她死了?”
“是。”江舲在矮案边坐下,对文涓道:“这些撤下吧, 重新换新鲜的吃食上来。唔, 鸡头米新鲜,再来份香油藕丁。”
文涓去御膳房送了晚膳进来,两人一道吃了, 一起走出屋, 沿着□□散步消食。
弯月挂在天机, 月色昏昏。花丛中传来吱吱虫鸣, 夜风拂过, 已然凉意阵阵。
“炎夏就快过了啊。”林贵妃轻抚着手臂, 感慨了一声,她侧首过来, 问安静的江舲:“她一向聪明, 狠绝。找你前去,当不会是叙旧。”
江舲轻轻点头,蓦地笑了:“她愿永世不得超生, 换皇上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林贵妃瞪大眼,脸上渐渐浮起笑容,喟叹道:“她还真是…….我输给她,也是心服口服。她真真是天下第一狠人。”
柳贤妃愿以轮回转世为人,换元明帝长寿。
因为元明帝长寿,江舲就无法掌大权。他有可能再生皇子,皇帝皆喜欢年幼无甚威胁的幼子,与长大成人的儿子是竞争天敌。极有可能,萧允瓒萧允琅皆承继不了大位。
江舲也笑,“可惜,若诅咒求神有用,天底下都是菩萨庙了。”
“我从不信这些。我从没见过神仙,求神不若求己。”
林贵妃弯腰拾捡落在地上的木芙蓉,到了夜间,粉色的木芙蓉变成了深紫色,花瓣一圈已经开始腐败。
凝视着手上的木芙蓉,林贵妃不由得回忆起当年柳贤妃进府时的情形,“当年,我是在这个时节进府,潜邸有座木芙蓉园,里面满园的木芙蓉开得真好啊,我从没见过那般满天烟霞的盛况。可惜,后来潜邸的木芙蓉都被连根拔起,栽种到了苏皇后的陵墓前。”
江舲诧异了下,道:“苏皇后喜欢木芙蓉?”
林贵妃摇头笑道:“我不知真假。听说木芙蓉是在迎娶苏皇后时所栽种,后来,苏皇后薨了,皇上伤心欲绝,下旨把潜邸的木芙蓉移栽了去。苏皇后是在寒冬十一月薨适,移栽不易活,苑囿好些官员被罢免。后来,苑囿就只报喜不报忧,待到开春后,偷偷从别处移栽了去。皇上从没去过墓前,那些官员白白丢了乌纱帽。”
元明帝对苏皇后的这份夫妻情深,不合时宜又滑稽。江舲早已经习惯,波澜不惊听着。
林贵妃扔掉木芙蓉花,取出帕子轻拭着指尖上的嫣红花汁,“我自小便知自己的亲事,不外乎皇室,王府公孙。各府各家谁有年纪相仿的男子,我都了然于胸。当年先皇赐婚时,我大致就已经猜到了,半点都不意外。进府后,苏皇后还在世,她贤淑端庄,跟那神龛上的佛一样,公允公正,不喜不怒。”
江舲听得扬眉,神龛上的佛,缺乏人气。
林贵妃收起帕子,道:“苏皇后与他少年夫妻,曾经颇为恩爱。成亲不到两年,府中添了三个姐妹。苏皇后大病了一场,后来就立地成佛了。我进府后,在苏皇后的手底下过日子,因她这份菩萨心性,算不上自在,倒也没吃甚大苦头。”
江舲听得不解,林贵妃朝她眨眼笑,“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同林子中的鸟儿,大致都是一类。苏皇后与他极为相似,可称作夫妻双煞。苏皇后当时只能管后宅,她生不起波澜。”
苏皇后与元明帝一样的话,哪是林贵妃的对手。何况,苏皇后只是后宅妇人,当时元明帝尚未登基,他都要受约束,何况是她。
“我进府不到一年,柳贤妃也进来了。潜邸接连办喜事,真真是热闹极了。”
林贵妃面带微笑,立在木芙蓉树下,仰头张望着满树的花,“柳贤妃在后宅姐妹中,相貌算不得好。她性子温婉,说话细声细气,满身的书卷气,气质如兰。那时我却觉着,她像极了这木芙蓉,她的眼神中藏着火焰。”
江舲甚是佩服林贵妃的敏锐,柳贤妃当年还年轻,野心藏不住。
“柳贤妃才情过人,才名远扬,直扬到了先帝面前,先帝多次夸赞,给皇上脸上添了光。苏皇后极少再露面,我的日子就过得愈发舒服了。”
林贵妃不禁笑了声,“我当年还是目光短浅了些,先帝驾崩,皇上登基,我以为皇上会立柳贤妃为后。苏皇后当时虽为正,一国之后听上去甚是位高权重,只你我自己清楚,皇后就是管着更大点的后宅妇人,与一家主母差不多。苏氏人丁凋零,家族不兴。柳侍郎在读书人中颇有名望。皇上要是弃苏皇后,立柳贤妃为后,朝臣反对几句,皇上坚持,也就过去了。”
江舲沉思了下,一脸不解,“皇上不喜柳贤妃?”
林贵妃道:“柳贤妃的书法早已不输柳侍郎,她的文章还写得极好,替皇上捉刀写了几篇文章,迄今都被读书人奉为佳作传阅。皇上在士人中的声望,有柳贤妃的一份功劳。”
江舲不知还有这一段经历,她愣了愣,叹道:“柳贤妃这份才情,要是收一收,今朝的结局,估计难说了。”
柳贤妃的才情固然能给元明帝长脸,却又让他觉着难堪。毕竟,元明帝身为帝王,他连后宫的嫔妃都不如,以他的心眼,肯定是喜怒交加。
偏生柳贤妃那时年轻气盛,过于心急了些。
江舲好奇问道:“娘娘当年为何没去争皇后之位?”
“争了,没争过。”
林贵妃提及当年的心计,落败,坦率而自在,眉眼间不见半点遗憾。
“论才,我比不过柳贤妃。论贤惠,我比不过苏皇后。论相貌,我更要往后排了。我能被封为贵妃,全靠我先有身孕,背靠林氏一族。何况,我当年也藏不住心事,对皇上时常甩脸子,嫌弃之意,傻子都能察觉。皇上应当察觉到了,他对我日渐冷落。”
林贵妃神色平静,对江舲说道:“如今看来,今朝的结局,早已在过往的一举一动中注定,毫无意外。”
江舲不知该如何说,她沉吟了下,道:“我也不知会走向何方,眼下远算不得结局,除非到溘然长逝的那一刻。”
林贵妃怔了怔,想到元明帝仍在,前朝的朝臣,她说了句是,“我们都还在,离盖棺定论为时尚早,不必感怀了。对了,可要办丧事?”
江舲头疼地道:“白日天气依然炎热,我打算收敛起来早些下葬。丧事最为折腾人,皇上那边没心思管,我更没精力管这些。”
林贵妃斟酌了下,道:“皇家脸面虽如那镜花水月,妆点起来自欺欺人也好看些。还是发丧吧,我来操持。这些事做多了,驾轻就熟。”
皇家忌讳多如牛毛,最讲究吉利。而宫中是死人最多之地,每一座宫殿,每一间屋子,都称得上凶宅。
林贵妃称自己能熟练操持丧事,更是荒唐到可笑。
江舲听得笑了起来,林贵妃也禁不住笑了。两人一起回书房,安排了丧事,开始处理折子。
阿箬进屋来回禀道:“娘娘,皇上差人来问,娘娘去了何处,怎地还没回去。”
江舲看向滴漏。道:“时辰不早,娘娘回去歇了吧。”
林贵妃道好,与江舲一起走出屋。她看向正殿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黄粱守在廊檐下熬煮药。
“他夜里还要服药?”林贵妃顿了下,眼神微微一亮。
“是安神汤。”江舲看着林贵妃的反应,不由得想笑。
林贵妃毫不掩饰她的失望,她没再多言,屈膝告别。
江舲进了卧房,元明帝洗漱完毕,扶着案几在慢步走动。他眼前发晕,看到江舲进屋来,止不住不悦地哼哼,“听说你去了柔仪宫,柳氏又生了何事?”
“柳贤妃没了。”江舲沉吟了下,径直说道。
元明帝的反应出乎江舲的意料,她本以为他会满不在乎,谁曾想他许久都没回过神,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目光僵直。
“我请贵妃娘娘发丧,操办丧事。”江舲走上前,仔细地打量着元明帝,搀扶着他在椅子中坐下,“皇上可是头晕难受了?”
“嗯。”元明帝喉咙咕隆了声,眼珠终于转动,朝江舲看来,“她比朕小,怎地就没了?”
看来,元明帝忘了下旨处死柳贤妃之事。江舲克制住笑意,耐着性子道:“柳贤妃聪明,知道自己犯了事,皇上不会轻饶。她心气高,吞金自行了断了。”
“吞金啊。”元明帝愣了下,喃喃道:“朕听说吞金自尽很是痛苦,七窍流血,五脏俱焚而亡。她为何要这般,享受着无上的荣华富贵,为何还不满足,不断生事呢?”
江舲没有做声,她无法解释,更没心情对牛弹琴。
元明帝浮肿的双眸渐渐湿润,眼前浮起柳贤妃的面容。她初进府时,年轻,灵动的面容。他替她鬓角簪上蔷薇花,她的脸庞与耳根都泛起红晕,与蔷薇花一样娇艳明媚。
心头涌起阵阵刺痛,巨大的惶恐袭来,元明帝仓皇地抓住了江舲的手腕,流泪大哭:“她们都离开了朕,都离开了朕!”
江舲震惊不已,她见元明帝脸颊抽搐抖动,神情似乎不大对劲,不动声色想要抽回手腕。
元明帝用握住江舲的手腕不放,他涕泪横流道:“还是你忠心,朕幸亏还有你。你要侍奉朕左右,朕命你,以后一步都不得离开!”
江舲静了静,她深吸一口气,果断喊道:“黄梁,送安神汤进来!”
第127章
元明帝感到眼前一片模糊, 呼吸艰难,巨大的恐慌一波接一波,如浪潮一般铺天盖地朝他打来, 他无处躲藏,无处回避。
那一张张或熟悉, 或模糊,逝去人的脸, 随着翻滚的浪潮, 冲着他大笑,大喊, 朝他伸出手,捏住他的喉咙。
“啊!”元明帝抓住衣领乱扯, 乱推乱挥舞, 面目赤红浑身战栗,惊恐地嚎叫。
江舲见元明帝双目圆瞪,在床上一阵乱蹬, 喉咙发出短促地咕隆, 她赶忙对端着安神汤进来的黄粱道:“传太医!”
黄粱赶紧放下药汤, 转身跑去传太医。因元明帝身子不好, 吴适山时常留守宫中当值, 今朝他也在, 很快就随黄粱跑了进屋。
看到元明帝在龙床上的症状,吴适山掩饰不住地紧张, 他飞快看了眼立在一边的江舲, 压低声音焦灼地道:“娘娘,臣瞧着皇上的症状,怕是癔症犯了。”
江舲虽不是医生, 她其实心中大致清楚一些。
元明帝自幼长在皇家,锦衣玉食,却从未受到过真正的关爱。他极度自私凉薄,也是因为他从未得到过的东西,他无法理解,也不会给予。
帝王最喜欢长生不老,秦始皇追求仙丹,后世富翁亦在追求永远年轻,长寿。科技在进步,人性从没新鲜过。
元明帝盼着能福寿天齐,永远做九五之尊。他长期卧病在床,后宫嫔妃与儿女接连出事,他当时虽未发作,却终究是累积在他心底。
柳贤妃之死,终于刺激得他发作。加上他的血压,以前不时服用安神汤,给他造成了不可逆的神经损伤。
除非有仙丹,或者他来到后世。
元明帝命不久矣。
江舲沉默片刻,道:“施针也好,重新开方剂也罢,让皇上先平缓下来,好生歇息一阵。”
吴适山得了旨意,暗自舒出口气。不过,元明帝不断乱动,他拿着银针无处下手,急着道:“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动,臣给皇上施针。”
元明帝似乎充耳不闻,手在空中乱抓。江舲暗暗吸了口气,上前握住他的手,温声道:“皇上别怕,吴太医正给皇上施针,施针之后,皇上就能好过些了。”
手中握住东西,元明帝终于安静了瞬,吴适山眼疾手快,抬手扎了下去。
元明帝感到微微的酸胀刺痛,他不禁转动眼珠,看向坐在一边的江舲。那些逝去的人,那些浪潮,逐渐消退,眼前换成了熟悉的面容,令他信任,安心的面容。
“是你,是你啊!”元明帝松弛下来,欣喜若狂地喊着。
江舲不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附和着是我,吴适山趁机飞快地一针针扎了下去。
恐元明帝再动,银针断裂在身体内,江舲只能强忍着手被元明帝紧紧拽得生疼,坐在一侧安抚着她。
所幸元明帝没再乱动,嘴里喃喃含糊不清念叨着,缓缓睡了过去。
江舲小心翼翼掰开元明帝的手,吴适山收着银针,见她的手已经泛青,赶忙道:“娘娘的手可受了伤?”
“无妨,没伤到筋骨。”江舲故意用了左手,她轻轻揉着,让黄粱熄灯,“多留两盏灯,床帐别放下来,卧房内明亮些。”
黄粱连忙应是,前去熄灭铜盏上的蜜蜡。江舲走出卧房来到外间,吴适山收起药箱也走了出来,担忧地道:“娘娘,臣曾见过如皇上一样的病症,时常发作头风,急躁。喜怒不定。痰湿淤血,身子麻痹,终是中风。”
“有药可医吗?”江舲问道。
吴适山神色黯淡道:“回娘娘,臣无能,风邪入体,无药可医。”
江舲道:“好,既已如此,只能让皇上的日子好过些,以医治疼痛为主。”
确实无计可施,吴适山道:“臣遵旨,以后都以施针为主。”
吴适山告退,黄粱轻手轻脚走了出来,道:“娘娘先歇着吧,皇上要是醒了,离不得娘娘。”
还有两大匣子折子亟需批阅,江舲也着实累了,她折中了下,道:“文涓,把先前挑好的折子给我拿来,我先处理了。”
文涓捧了匣子过来,江舲朱笔御批之后,盖上元明帝的御印,放回匣子中,发还政事堂。
忙完之后,时辰已快到子时。江舲赶紧洗漱了下,躺下歇息。
元明帝在寅时中就醒了过来,他精神萎靡,脑子仍然隐隐作痛,不过意识尚算清醒。
黄粱与内侍一起侍奉元明帝如厕,更衣洗漱,江舲被吵醒,只能跟着起来。
此时,天刚晨曦微明。
洗漱过,江舲还是困顿,她打了个哈欠,对又瘫在床上的元明帝道:“皇上,晨间清凉,不如去外面走动走动。”
“朕累得很。”元明帝嘟囔说着,他瞥了眼江舲,还是应了,叫黄粱上前伺候穿鞋。
元明帝脚步虚浮,他走得极慢,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墨蓝的天际,逐渐转为清灰,凉爽的微风,带着几分早秋的湿润,仿佛浸入了心间。
“朕许久未这般过了。”元明帝停下脚步,撑着廊柱喘息着,贪恋地盯着远处天际变幻的颜色。
江舲道:“皇上累了,回屋去用早膳吧,以后多出来走动就是。”
元明帝喘了口气,点头道好,垂眸看到江舲青紫的左手,不由得一愣,柔声问道:“你的手可疼?”
“没事。”江舲答了句,转身朝回走,“皇上慢些。”
昨晚发生之事,依旧历历在目,元明帝并未忘记。他一瞬不瞬望着她疲惫的面容,心中柔情涌动。
两人一起用过早膳,元明帝身上有了些力气,走动几步消食,始终心慌气短,便回屋躺下了。
江舲道:“皇上,林贵妃来了,等着与我商议柳贤妃的丧仪。皇上可有什么吩咐?”
元明帝眼神一暗,道:“照着贤妃的规制,安葬了就是。天气炎热,早些移棺到皇寺。”
江舲道是,带上折子前去书房。元明帝躺了一会,吩咐内侍去传政事堂与礼部等朝臣觐见。
林贵妃一早就来了,得知江舲在侍奉元明帝,便先坐在书房等着。
见江舲进屋,林贵妃起身迎上前,看到她眼底的青色,泛着红血丝的眼眸,情不禁一顿,道:“慧淑妃夜里又没得歇息?”
“歇了一会。”江舲揉着眉心,不欲多言,道:“娘娘坐吧。”
林贵妃坐了回去,看向江舲打开匣子的手,目光一凛,道:“你受了伤。他动手打人了?”
江舲手停顿了下,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林贵妃,道:“娘娘,他是皇帝,要我真是激怒了他,他只会杀人。”
“倒也是。”林贵妃呼出口气,自嘲一笑,道:“他是天子,何须罪证,便可直接杀人。”
她停顿了下,毫不掩饰地道:“慧淑妃,你为何要忍受?”
江舲没有回答林贵妃的话,认真地问道:“娘娘要是成了女帝,可能做得到不以权势压人?”
林贵妃认真思索起来,道:“我不敢保证。只是,若不以权势压人,那些政令如何施行?”
“娘娘不会随意欺负弱小,毕竟娘娘犯不上欺负他们,胜之不武。”
江舲笑了笑,道:“有些时候,以权压人很难界定。比如你我。”
林贵妃神色怔怔,她与江舲,甚至柳贤妃,赵德妃她们,在后宫中倾轧,死伤无数。
并非是她们不够厉害,而是这场争斗,毫无公平可言。
得宠之人,最终得胜。得宠算是本事,美貌,聪慧,家世,皆是利器助力。
而宠爱,是她一贯不屑,鄙夷之事。
因为她要的是权势,而非虚无缥缈帝王宠爱。偏生,帝王的宠爱,能带来权势。所谓的得宠,就是获得权势,用来欺压对手。
其实,她是在自欺欺人,与元明帝并无不同。
林贵妃愣愣问道:“慧淑妃,你可做得到?”
江舲思索了下,坦白地道:“我也不一定做得到,但我尽力。”
林贵妃莫名地鼻子发酸,道:“我从没有见如你这般的人,说实话,因着我们以前是敌对关系,始终对你提防着,怕你只是利用我,利用林氏。到底是我小人之心了。”
江舲确实想过利用林贵妃,主要是她背后的林氏一族。这里面,她设置了一个底线,控制林氏的权势,绝不能让林氏为所欲为。
她笑笑,没再多说此事,与林贵妃说起了柳贤妃的丧仪。
林贵妃回道:“慧淑妃放心,我已经安排了下去。这时灵堂只怕已经搭起来了,停灵三日,棺椁送出宫。天气热,需要的冰多,宫中库房的不够,需要从宫外添置,须得劳烦慧淑妃去皇上跟前回禀,让皇上应允。”
江舲道:“娘娘先下令去添置就是,皇上那边,我与他说一声。”
林贵妃笑起来,道:“朝中有人就是好办事。我不耽搁了,这就去办。”
江舲留在书房,继续批阅折子。到了午间,黄粱一脸喜悦,前来道:“皇上唤娘娘前去用午膳。”
“黄大伴早间遇喜鹊了?”江舲收拾着折子,与黄粱说笑道。
黄粱笑得牙不见眼,道:“可不是遇到了喜鹊。”
江舲一时想不到有何喜事,她来到卧房,萧允瓒萧允琅也在。两人肩并肩,老老实实立在那里。
元明帝穿戴齐整坐在床沿,脸上带着笑意看着她,“回来了?”
“皇上身子好多了。”江舲惊讶不已,对着元明帝的笑容,只感到莫名其妙。
“你以前劝得对,不能总躺着,要多走走。朕走了一会,是好转了些。”
元明帝招呼江舲上前,对黄粱道:“取来吧。”
黄粱双手捧着卷轴上前,神色肃穆,道:“慧淑妃听旨!”
江舲心里一动,照着规矩跪地领旨。
黄粱抑扬顿挫念了一堆华丽的骈文,溢美之词,最终道:“立慧淑妃江氏为后,令所司择日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第128章
琼华阁喜气洋洋, 黄粱率先向江舲磕头道贺。萧允瓒萧允琅笑着围住江舲,吵着要她打赏。文涓等人不甘落后,恭贺声不断。
江舲吩咐下去, 垂拱殿众人皆有赏:“这段时日你们当差都辛苦了,借着今朝的喜事, 每人添一个月月俸……”
元明帝接了话过去:“这份赏赐,朕来出!”
大家一起朝元明帝谢恩, 一番吵嚷之后, 用过午膳,元明帝累了, 回到龙床上躺着。他斥退伺候的众人,让萧允瓒萧允琅两人回去读书, 单独留下江舲说话。
“以前升你的份位, 也没能好生庆贺。立后不同以往,待朕身子好一些,让钦天监择吉日, 朕再与你办册礼。”
元明帝歉意地说着, 凝望着江舲, 眸中柔情缱绻, “这些时日辛苦你, 朕都知道, 看在心里。”
毕竟元明帝只有两个皇子,皆在江舲名下。她心知肚明, 皇后或者太后之位非他莫属, 只是迟早之事。
立后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江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仔细地打量着元明帝,暗道他估计病得不轻, 脑子彻底糊涂了。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段时日生病以来,江舲的一举一动,元明帝皆看在眼里。
尤其是昨日夜里,元明帝那时害怕极了,是她唤醒了他,安抚了他。以前他能听到她心声,在这个皇宫,她干净得简直让人诧异。
听不到她的心声后,元明帝下意识还是信任她,依赖他。只心底始终有些迟疑,亦是他一直没立她为后的缘由。
经过昨夜,元明帝知道她没变,仍然是她。
生在皇家,元明帝习惯了亲人之间的互相算计,倾轧,厮杀。他更心如明镜,她有无数次的机会,无需升做皇后,可直接做太后。
他能安稳活下来,皆因着她的慈悲,善良。
元明帝道:“朕已经让郑相上旨,请求立阿瓒为太子。阿瓒淘气,朕以前很是不满,恐他成不了大器。阿赞脾气随你,有你教导,他当得起大胤的储君。”
江舲见元明帝好似在交代遗言一样,她心情有些复杂,道:“皇上累了,先歇一阵吧。”
元明帝叹道:“朕除了醒便是睡着,歇得足够久,朕不累。”
话虽如此,元明帝说了几句话,还是闭上眼睛睡了过去。江舲来不及感慨,她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赶紧回到外间睡下。
睡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江舲总算清醒了过来。元明帝还在沉睡,她更洗出来,萧允瓒萧允琅在柔仪宫拜祭完柳贤妃,两人一路走一路嘀嘀咕咕说着话,准备去跟着先生读书。
看到江舲立在廊檐下,两人停下来见礼,喊道:“阿娘。”
江舲招呼他们上前,见萧允瓒一头一脑门的汗,萧允琅瘦弱些,他的里衣仍然干爽,便道:“阿瓒去换身里衣。”
萧允瓒扭动着身子,道:“我浑身都不舒服,早就想着要回去换呢。阿琅说曾先生严厉,去迟了会被罚。我在与阿琅争论,说身子要紧,曾先生明事理,不是死板之人,不会罚我。阿娘,我与阿琅谁赢谁输?”
江舲不负责任道:“你试试看曾先生可会罚你,不就知晓了?”
萧允瓒眼珠灵活转动,不依道:“阿娘真是,我要是被曾先生罚了,阿娘又不会替我受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阿娘怎地能怂恿我去以身犯险呢?”
江舲呵呵,“你少诡辩,休想要我去与曾先生交代,免了对你的责罚。你要万无一失,就自己去想法子。”
小心思被戳破,萧允瓒脸皮厚,想要继续缠着江舲,她伸出手指戳着他的脑门,“你耽搁得越久,越有被罚的危险。”
萧允瓒只得悻悻作罢,赶忙跑回去更衣。萧允琅施礼要退下,江舲叫住了他,“阿琅,我们去书房。”
萧允琅跟着江舲来到书房,撑着跳上椅子,双手搭在膝盖上,乖巧地端坐好。
随着长大,他的眉眼越发像庄美人。江舲来到他身边坐下,感叹道:“阿琅长成少年郎了。”
萧云琅拿着果子,顿时紧张起来:“阿娘要给我说亲了?”
江舲一愣,旋即笑了,“老实交代,你与阿瓒一起,可有做坏事?”
萧允琅头摇得飞快,坚决地否认道:“阿娘,我与三哥都听话得很,从不做坏事。”
江舲哦了声,“你们两人肯定做了坏事,否则,你不会提到说亲。”
萧允琅到底老实些,吭哧了几声,道:“三哥说,成亲还早,可阿娘会很早就替我们相看亲事。我们是皇子,亲事繁琐,只过六礼都要准备一两年。亲事要挑门第,迟不得。”
两个狗都嫌的人形影不离长大,江舲知道背地里肯定不老实。令她意外的是,两人想得倒挺远挺宽。
“阿娘成了皇后,我们的亲事更加马虎不得。”
萧允琅犹豫了下,问道:“阿娘,三哥何时会被立为太子?”
江舲一顿,她就是担心萧允琅,才找他来准备说说话。两人难得亲密无间,她以前不愿抚育他,也是因为不愿见到兄弟反目。
问题已经摆在眼前,江舲避无可避,斟酌又斟酌,问道:“要是阿瓒被立为太子,而不是立你,你会如何想?”
萧允琅笑道:“阿娘,我早就知道三哥会是太子,我是亲王。阿娘不用担心,我不会嫉妒三哥。”
江舲迎着他明亮纯净的双眸,心头微松,道:“随着你们长大,你要搬出宫去开府,以后你是臣,阿瓒是君。”
“我都知道。”
萧允琅稚嫩的脸庞上,透出与他年纪不符的老成,“我不是阿娘亲生,阿娘待我如亲生。三哥生病了,阿娘彻夜守着三哥。我生病了,阿娘也彻夜守着我。三哥有的,我也有份。三哥挨打,我也会挨打。文姑姑说,皇子公主从不缺吃穿用度,一件衣裳一块玉佩不值几个钱,吃穿用度一样算不得事。对待外人才会客气,阿娘像罚三哥那样罚我,是把我当做了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生我的阿娘……”
他的目光暗了暗,难过地道:“她生了病,虽疼爱我,连自己都护不住,如何护得住我。万幸的是,我由阿娘抱养,才长大了,日子过得快活无比,比大哥二哥他们过得好。”
果然,生在皇家,自幼锦衣玉食长大,却从未有过真正天真烂漫的人。
江舲鼻子阵阵酸楚,她眼神柔和无比,慈爱地道:“阿琅,你还小,只管吃好睡好,平平安安长大。其他的东西,就别多想。待长大之后,再去烦恼。”
萧允琅神情一震,他脸上重新浮起笑容,响亮地应了声好,“阿娘,三哥同我说,我们长这么大,连次宫都没出过。萧氏坐拥天下,其实就这皇宫方寸之地。最近这段时日,我们连垂拱殿都不能随意出入。三哥说,外面危险,我们不能给阿娘添麻烦。阿娘,我想出去看天下,三哥出不去。阿娘,我比三哥以后过得自在,阿娘也别多想,我不会嫉妒三哥,我们永远是最最亲的兄弟。”
江舲心里感慨不已,含笑频频点头,心道两人终于不负她的辛苦教育。以后她不知会如何,至少现在她可以放心了。这时,萧允琅的手伸向盘子,悄然抓了一把松子糖。江舲无语凝噎,伸手一拍:“放回去。”
萧允琅嗷嗷叫了声,不情不愿将松子糖放了回去。江舲气得瞪他,“嘴张开,我瞧瞧你的牙齿。”
“啊!”萧允琅乖乖张开嘴,由江舲检查。
萧允瓒萧允琅都在换牙期,要是牙齿长不好,或者蛀牙,根本没有修复医治的机会,严重影响身体。
江舲最紧张两人的牙齿,严厉禁止他们去舔,吃甜食,督促漱口。
“这颗有些松动了,门牙冒出了一点。”
江舲仔细地看了一遍,絮絮叨叨叮嘱了一通,抚摸着萧允琅头顶的鬏鬏,“快去读书吧。”
萧允琅起身告退,他走到门边,回头可怜兮兮道:“阿娘,莫要那么早给我定亲啊。三哥说我适合娶母夜叉,我不想娶一个母夜叉。”
“滚!”
江舲被气笑了,骂道:“你们两个只能打光棍,母夜叉都轮不到你们!”
萧允琅脚底抹油跑了,江舲无奈回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折子开始批阅。
时日过去,转瞬间就过了年。江舲在春暖花开的春日举行了册礼,随后,萧允瓒被立为太子。
为庆贺立后以及太子,除遇赦不赦之徒,元明帝大赦天下。
熬过了寒冬,天气暖和之后,元明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头疼,晕眩,清醒的时候痛苦不堪,昏睡过去反倒是种解脱。
春耕时恰逢干旱,影响了播种。突如其来的倒春寒,刚发芽的庄稼冻死大半。
折子一封封送到御前,江舲一边照顾元明帝,一边代处理朝政,还要面对顽固朝臣对她当政的不满弹劾,事情层出不穷。
虽有林贵妃做帮手,她将大部分的事情,都放给了政事堂以及各部朝臣,仍然累得站着就能睡过去。
这天,江舲难得空闲,靠在椅子中闭目养神,文涓摘了栀子进来,她闻到浓烈的香气,缓缓睁开眼,诧异道:“入夏了。”
文涓将栀子花插进花瓶中,道:“早就入夏了呢,花圃中的栀子茉莉都开了,皇后娘娘可要去赏花?”
江舲不想动,躺回椅子里,道:“不去了,春去春又回,来年还会花开。”
文涓见江舲眉眼疲惫,放轻手脚插好花,便退到了屋外。
黄粱提着衣袍跑了上前,小声道:“文涓,皇上醒了,皇后娘娘可在忙?”
元明帝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文涓心中一咯噔,道:“我进去回皇后娘娘。”
江舲做了个梦,梦见她置身在繁花似锦的花圃中,栀子茉莉木芙蓉等不同季节的花,在一起争相斗艳。色彩艳丽的蝴蝶在翩翩飞舞,有些停在她的肩头,有些停在她的发间。
元明帝站在花中,蝴蝶似乎怕他,扑腾着翅膀,呼啦啦飞远了。
那些本来开得灿烂的花,竟然次第枯萎。转瞬间,花海变成了荒草园。
凛冽的寒风呼啸,卷着枯草盘旋。元明帝身上的皇袍,变成了褴褛的粗麻衣裳。他肥硕虚浮的身躯不再,枯瘦如柴,眼睛浑浊不清,仿佛已经失明。他探出双手,往前面艰难地探索,再小心翼翼迈出脚步,跌跌撞撞,踉跄前行。
文涓上前小声唤道:“皇后娘娘,皇上醒来了。”
江舲缓缓睁开眼,太阳透过纱销,洒下满室细碎日光。面前的雪青花瓶中,雪白的栀子花,鲜活水灵,幽幽吐露着香气。
卧房中,元明帝躺在那里,脸色蜡黄灰败。他睁着眼,微微喘着气,犹如活死人。
第129章
屋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腐朽之气, 江舲定住神,转身来到明间,一迭声吩咐道:“把窗帘都打开, 多插些栀子茉莉。”
黄粱赶忙交代了内侍,江舲顿了顿, 声音低下去,道:“传丁尚来!”
自从元明帝病重, 丁尚不时在宫中宿卫。他很快就赶了来。见江舲神色严肃, 脸色跟着一沉,“皇后娘娘, 可是皇上……”
江舲打断了他,“皇上仍安在, 你亲自去将太子阿琅叫回来。还有, 各处仔细守好了!”
丁尚心里大致有了数,他不敢耽搁,赶忙带着亲卫去学堂叫萧允瓒萧允琅, 安排重兵布防。
江舲继续安排, “去传太医来给皇上诊治…….还有, 传政事堂枢密院吏六部尚书, 卫大学士宗正卿前来觐见。林贵妃, 大公主二公主, 都一起叫来。”
皇帝驾崩礼仪繁琐,正直夏日, 需要大量的冰, 地宫已经修好,需得再次查看……
一连串的事情要办,江舲准备继续说下去, 守在卧房内的内侍前来催促,她便只能暂且丢下,匆匆进了屋。
如往常那般,江舲在坐在床前的锦凳上,倒了盏清水递上前,轻声道:“皇上醒了,茶吃了睡不着,吃些清水,等下让御膳房做些易克化的吃食来。”
就着江舲的手,元明帝抿了口水润嘴唇,便摇头道:“朕不饿,不吃了。”
江舲放下茶盏,道:“皇上可有何处不舒服,我传了太医来,等下再给皇上施针。”
“朕没事,什么都不要。你们都退下,朕与皇后说说话。”
元明帝的话说得极为缓慢,喉咙中发出嘶鸣声,意识倒清醒。
屋中伺候的众人退了出去,窗棂大开,屋内一室明媚,栀子茉莉皆雪白,争相散发着香气。
元明帝神情柔和,他吸了口气,微笑着道:“真是香啊,朕以前鼻子不透气,什么都闻不着,朕又能闻到花香了。亏得有你,朕一年四季都有花花草草为伴。”
江舲走过去,取了一朵栀子花,一束茉莉花枝过来,“栀子茉莉香气都霸道浓烈,谁也不服谁,斗得厉害呢。”
元明帝拿在手中,他笑了起来,神色似梦似幻:“朕做了个梦,梦见阿爹阿娘他们。他们与以前那样,阿爹严厉令朕用功读书,阿娘问了几句起居,就不再说话了。”
江舲想到先前她做的梦,一时有些恍惚起来。
元明帝急促地喘息了几声,紧紧皱眉,痛苦又挣扎。望着手上的花,他的眉眼渐渐松弛下来,期盼地道:“幸好有你。有你对朕好,始终伴在朕左右,有你心悦朕,朕什么都不缺了。”
江舲听得荒唐,沉默着没做声。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宫斗剧请,心道:“不爱不爱,神经病,宫斗戏谁会爱上皇帝,又不是华妃。”
林贵妃柳贤妃赵德妃,即便是华妃,也不会爱他。
江舲暗暗补充了句:“她们都不爱你!”
元明帝一瞬不瞬凝望着江舲,她端坐在那里,神色若有所思,一言未发。
他听到了她的话,她久违的心声!
他的江皇后,全心信任的江皇后,从未心悦过他,反而嫌弃他至极!
“可怜,你没得到的东西,你不会给予,当然没人会回报你真心。”江舲心中说道。
“人有转世投胎,究竟有多少个世间呢?看到的世间,都不算好,这个世间更是臭不可闻。”
江舲陷入了沉思,她想着其他的可能,不禁心生向往:“你以后去别的地方吧,忘了这世的记忆。去到一个只有平和,充满爱意,安宁的世界。这些花,伴你一路前行。”
元明帝凝望着江舲,心里的痛楚,怨恨,奇异地消失了,泪从眼角流下。
她虽不喜他,却没恨他,祝福他的来世。她给他花,伴他到神仙一般的世界。
政事堂郑相等朝臣飞快赶了来,萧允瓒萧允琅从学堂回来,已到明间候着。萧迦桐与萧迦棠姐妹俩也被带到了偏屋候着。
江舲见元明帝气息微弱,她按了按他的手,道:“皇上,大公主二公主阿瓒阿琅他们都来了,我去让他们进来。”
元明帝眨了眨眼,江舲心里叹息一声,吩咐人把他们叫了进屋。
萧允瓒萧允琅哭着跪在踏板上,不停地伤心叫着阿爹。萧迦桐萧迦棠两人神色怔怔,跟着跪在了后面。
元明帝的眼珠吃力转动,把几个儿女都看了个遍,最后再看向江舲。
儿女皆在跟前,片刻后,元明帝发出一声长长的抽搐,溘然长逝。
立在一旁的黄粱,伤心抹泪,前去报丧了。
丧钟长鸣,在客舍候着的朝臣,跪地恸哭。
垂拱殿一片肃穆,江舲换上丧服,与林贵妃一起开始治丧。她指挥内侍内省,有条不紊地收敛,搭灵堂。
国不可一日无君,接下来便是新帝继位之事为重。郑相他们跪拜辞别过元明帝,一起来到客舍商议,奉太子萧允瓒登基。
萧允瓒身为太子,登基乃是天经地义,合乎礼法规矩之事,只他刚换完牙,尚且年幼。照着往常的规矩,该由江舲摄政,朝臣辅佐。
往常太后摄政,不过是权宜之计。大胤从立国之初,就防着后宫干政,后宫嫔妃从未当过政,太后摄政只是出个面,朝政还是由朝臣决定。
如今却不一样,江舲早就在实际当政。她要是摄政,变成了真正的帝王。
枢密院兵部工部不做声,态度不明。吏部以前的王尚书被逼致仕,蒋贡被提拔为新尚书,他与户部姜尚书,礼部文尚书,政事堂都是江舲的人。
反对者,不出所料则是卫大学士与老贤亲王。
双方争执不休,吵得面红耳赤。
老贤亲王气得胡须乱飞,跳起来指着郑相等人骂道:“这是老子萧氏的天下!萧氏的天下,轮得到你们出面,送给一个外姓妇人做主!你们是打算卖老子萧氏的天下,坐地分赃!”
卫大学士是斯文人,见他骂得难听,拧眉劝道:“贤亲王,莫要满口污言秽语,有话且好生说便是。”
老贤亲王不分敌我,叉着腰朝他啐去,“兀那老儿,你成日上酸不溜秋,休得管我,老子可不耐烦听你废话!”
卫大学士气得仰倒,一甩衣袖,不管老贤亲王了,坐在那里生气了闷气。
郑相脸色不大好,道:“敢问贤亲王,你打算如何办?”
老贤亲王扯着脖子嚷道:“哼哼,我要如何办,反正不许江氏摄政!”
客舍一开始争吵,江舲就得知了。她忙着与林贵妃商议丧事,打算过一阵再去。
听到文涓前来回禀,他们闹得着实不像话,便将手中的事情交给林贵妃,前去了客舍。
郑相等人见到江舲,赶紧起身请安:“参见皇后娘娘。”
老贤亲王不情不愿抬了抬手,开口就是刁难,道:“皇后娘娘不在皇上灵前哭灵,这满屋中都是外男,皇后娘娘来到这里,不顾规矩礼仪,如何能教导太子?”
江舲充耳不闻,走到上首,大马金刀坐了下来。她神色平静,手往旁边的案几上重重一拍。
“啪”地一声,老贤亲王被吓了跳,他脸色变了变,顿时气急败坏起来。
刚要说话,江舲淡淡道:“贤亲王,往常我由着你上蹿下跳,我是敬老,没与你计较。让你以为我好欺,是我的错。皇上刚刚驾鹤西去,你就开始闹腾。贤亲王,你是想要登基,还是想要陪葬?”
屋内一下鸦雀无声,无人敢说话。老贤亲王控制不住心头发寒。他老脸一时挂不住,壮着胆子道:“皇后娘娘欲将灭口,何患无辞!杀了我,萧氏皇族还有其他人!皇后娘娘除非把萧氏一族屠尽,否则,休想拦住老儿!”
江舲呵呵,道:“我拦着你一个老糊涂,真是给你长脸了。贤亲王,我问你,你口口声声拿萧氏说话,从你生出来到现在几十年,你替萧氏做了甚?你拿着亲王俸禄,享受着荣华富贵,除了添堵,你可做了一件能拿得出手的实事?真是羞死先人!皇上刚咽气,你就来皇上灵前撒泼打滚,你还有脸提规矩礼仪!”
老贤亲王被骂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卫大学士见他脚步踉跄,赶紧上前搀扶着他,“皇后娘娘,贤亲王一心为了萧氏天下,他上了年岁,又是皇后娘娘长辈。皇后娘娘还请尊着长辈,免得传出去,于太子名声有碍。”
江舲一改以前的温和,沉声道:“老而不死是为贼!想要得他人尊重,自己先要正其形!”她不再多言,唤来门外的丁尚,吩咐道:贤亲王老糊涂了,送他回去,宗正卿另择人选!”
丁尚领着禁卫进来,裹挟着贤亲王往外走。他想要挣扎,禁卫力气大,他动弹不得,嘴更被堵住,呜呜说不出话。
垂拱殿禁卫森严,卫大学士看到皇城司禁卫腰间的大刀,嘴张了张,终究是低头耷脑坐着,没有再出声。
江舲一眼扫过去,道:“我可以与贤亲王讲道理,但他似乎不讲道理,也讲不通道理。他可以反对我,但他必须言之有理,用规矩礼仪来说事,简直荒唐到可笑。你们也可那规矩礼仪来说道,反对我摄政。我先保证,只要你们言之有理,我会尊重,采纳你们的意见,且不会与你们秋后算账。谁先来?”
有人避开江舲的目光,有人眼观鼻鼻观心端坐,客舍气氛霎时变得凝重起来。
第130章
垂拱殿的香烛气息, 隐隐飘进屋中,凝固的气氛,变得愈发焦灼。
卫大学士两道花白的浓眉, 皱得连成一道线,断掉, 再连在一起。
“皇后娘娘……”
卫大学士开了口,被江舲不紧不慢地打断了:“是太后娘娘。”
众人终于朝江舲看来, 她轻轻点头, 以示她的态度,声音不高不低, 却很坚决地道:“先皇已驾崩,无论如何, 该叫做太后娘娘了。”
卫大学士犹疑片刻, 终是改了口:“太后娘娘,贤亲王先前的话有道理,太祖定下的规矩, 后宫不得干政。新帝年幼, 太后娘娘辅佐, 该是看顾着新帝长大, 朝政还是由朝臣们来处置。”
向来沉默寡言的枢密院彭枢密使, 这时出声附和:“臣以为卫大学士说得是, 太后娘娘辅佐新帝,究竟是辅佐, 或是决断, 必须拿定个章程来。”
郑相道:“就是照着规矩礼仪,以前孝贤太后也辅佐过文宗,那时可没有拿出章程的规矩。怎地到了太后这里, 就要拿章程了?”
彭枢密使答道:“当年孝贤太后贤淑,掌管后宫,从未涉及到朝政大事。太后娘娘批阅折子,梧州府等地的灾情,朝中官吏的任命调动,皆由太后娘娘安排。太后娘娘身为后妃时,便已干政,违了祖宗规矩。太后娘娘曾说过,此一时彼一时,此际便是彼一时,不该拿孝贤太后来相比。”
郑相皮笑肉不笑地道:“彭枢密使好口才,真真坦荡君子啊,争权夺利,也能说出这般一番大道理来。”
彭枢密使被郑相嘲讽,当即反唇相讥道:“当时郑相领太后娘娘的懿旨前去办差,岂敢与郑相相比。”
眼见又要吵起来,江舲扬声道:“彭枢密使拿孝贤太后为例,不算得是胡乱比较。”
郑相愣住,彭枢密使脸色缓和了些,朝郑相瞥了一眼。
江舲继续道:“彭枢密使与卫大学士,贤亲王一样,皆拿太祖定下的规矩来说事。那我要问一句,你们真打算皆以太祖规矩为准吗?”
立国之初,天下局势不稳,乱世用重典,太祖定下的刑法严苛。前朝留下的权贵官吏,皆被太祖抄家灭族,杀得七七八八,寒门新臣借以在新朝崛起。
后来太宗时期,天下安定下来,改了好些太祖时期的律法。
其中一条便是,朝臣官员贪腐一百两银,皆要杖责流放。
彭枢密使出身的彭氏,乃是前朝旧臣。当年彭氏送了小娘子进宫,靠着彭美人诞下了皇子,护住了彭氏。
要是遵循太祖的规矩,彭氏靠着后妃活下来,彭美人也算是干政。
何况,贪腐一百两银就要抄家流放,真要细查,天下的朝臣官员,怕是与太祖时期一样,全部要彻底清洗。
大胤承平日久,三年一科举,僧多粥少。等着候官的贡士,考生们,肯定会鼎力支持。
官职一个萝卜一个坑,拉下这批官吏,是他们大好的时机。
江舲只要放出风声,他们就将面对铺天盖地的攻击。
屋内又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轻易开口。
他们确实看不起妇道人家,但这并非是主要缘由,主要在妇道人家,要与他们夺权。
江舲问道:“梧州府的灾情,处理得怎样,你们谁能做得更好?”
因为要清点户簿,梧州府的官员为了头顶乌纱帽,加官进爵,格外清廉上心。
天灾避免不了,灾后的人祸,很好地得到遏制。工部派了官员到梧州府,筑造堤坝,修建水渠,清理河岸。以工代赈,赈灾的粮食到了受灾百姓手中,梧州府难得少见流民,百姓日子虽艰难,至少活了下来。
今年梧州府难得风调雨顺,江舲下令,拿出一半的赋税,用于梧州府的水利。这道举措,在于防范未然,比起粮食存在常平仓有用。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江舲不疾不徐说着,目光从众人身上缓缓扫过,“你们回去之后,且细细思量。你们年轻时的抱负呢,再瞧瞧镜子中,你们如今的模样。问一问自己,你们可否无愧于天下苍生?”
说完,江舲站了起来,头也不回朝外走去。
众人怔怔玩望着江舲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至极。
回到书房,江舲让文涓调了朱砂,她提笔疾书,连着写了几道旨意。
唤来黄粱,江舲把封好的旨意交给他,“你亲自去京畿营走一趟。”
黄粱神色一震,赶忙道:“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快马加鞭出城。”
西斜的夕阳,透过窗棂投在江舲身上,将她身上的本白粗麻孝服染成红色。
林贵妃进屋,望着江舲沉静的侧颜,她顿了顿,走上前在书案对面坐下来,“我听说他们闹了起来。”
“他们说,太祖规矩,后宫不得干政。我在做后宫嫔妃时期,就已经插手前朝朝政。我辅佐新帝,必须拿出章程来,限制我的权势。
江舲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靠在椅背里,道:“不奇怪,我早就料到有这一日。权势,无人不喜,总要争一争。”
林贵妃讥讽地道:“这些混账东西,他们没本事比过我们,就拿规矩礼法来压人。呸,一群没出息的贼汉!”
“哈哈哈哈。”江舲笑了起来,朝林贵妃眨眼,“早知道,让你去与贤亲王对骂了。”
“他半截身子都埋在了土里,今春还纳了几个妙龄少女。为老不尊的老混账,贤亲王府满门上下,没一个好东西,比那茅坑都臭!换做是我,我灭了他全府!”
林贵妃骂完,朝着江舲不好意思抿了抿嘴,自嘲道:“我除了杀人,想不到别的法子。你呢?”
江舲默然片刻,道:“我也没有万全之法,只能试一试。”
她摆出了事实,对他们进行说教,试图唤起些读书人的报复与气节。
“我已经问过他们,可要真施行太祖时期的规矩。”
林贵妃顿住,神色微惊,呐呐道:“太祖的规矩,能止婴儿夜啼。”
江舲道是啊,“兵符御印玉玺都在我手,我从京畿营调了兵入城,与皇城司一起戊严。”
林贵妃瞬时呆住,控制不住地后背发寒。她自以为杀了贤亲王阖府上下,能杀鸡儆猴,镇住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京畿营与皇城司禁卫一起,若真动了手,大胤的权贵世家,上下朝臣官吏,怕是要太祖时一样,彻底改头换面!
比起江舲,她到底是天真了些。
“不比照太祖时期的规矩,无需细查,只看他们宽敞高大的府邸,穿着的锦衣华服,奴仆成群,宝马香车,他们都足以被抄家流放。”
江舲平静地道:“这是最后的一步,真到了那时,我会彻底执行太祖时期的规矩。”
夜色中,京城城门徐徐打开。京畿营的骑兵,蜿蜒进了城。铁蹄踏在地上,震得地面抖动。
此时夜市散去,赶着早市的摊贩百姓,惊恐万分地望着骑兵队伍,慌忙避让。有那胆小的,赶紧往回跑。
精骑兵很快在皇城周围散开,贵人府邸皆在这一带。次第亮起的灯烛,划开了暗沉的夜空。
晨曦终于来临,轿子马车接连而出,将皇宫宫门挤得水泄不通。
守宫门的禁卫,全部换成了陌生面孔。无论品级高低,皆经过严格细查之后,才准许进宫。
熟悉的广场,通往各部官廨的路上,突然禁卫森严。
禁卫像是守卫一样,并不管朝臣官员,他们能顺利进官廨当差。
从政事堂到各部,无一人能安心,自发奔向垂拱殿的灵堂。
灵堂庄重肃穆,白皤飘荡。萧允瓒萧允琅萧迦桐萧迦棠姐弟几人,跪在灵前烧元宝纸钱。
江舲一身孝服,立在灵堂中央。朝臣奔到跟前,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有人撩起衣袍,噗通跪在地上。不知他是拜祭元明帝,还是跪江舲。
紧接着,下跪的朝臣越来越多。郑相在人群中,看到神色黯淡的彭枢密使弯下的腰,嘴角不禁扯了扯,悄然抹去了额头的汗水。
元明帝的头七过去,太子萧允瓒为新帝,登基大典暂后举行。
太后江舲辅政。
京畿营的骑兵退出京城,皇城司的禁卫,日夜在京城巡逻。
贤亲王主动请旨,辞去宗正卿,江舲允了他的辞呈,另择族中年轻开明的族人继任。
彭枢密使与卫大学士跟着请辞,江舲回绝了他们的辞呈,调他们到了翰林院与国子监,分别任翰林院学士与国子监祭酒。
虽说官职降了,对两人来说,也算是得了善终。两人的学问都不错,新差使对他们而言,亦能发挥所长。
江舲这一举措,释放出了一个信号,显示出了她的气度与心胸,朝堂终于稳定下来。
丧事礼仪繁琐,元明帝下葬之后,江舲像是被扒了一层皮。
銮驾晃晃悠悠回宫,江舲倚靠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要下雪了。”文涓轻轻放下车帘,对林贵太妃低声道。
随江舲一车回京的林贵太妃道:“瑞雪兆丰年,好,又不好。”
文涓道:“可不是,天气寒冷,穷人难熬呐。往年奴婢最怕就是冬天,手脚冻得长疮,痒得受不住,又不敢使劲抓。”
江舲并没有睡着,听林贵太妃与文涓说起冬日的艰难,想着堆放在御案上的折子。
文涓看到江舲拧眉,后悔地道:“对不住,奴婢吵醒了太后。”
江舲摇头,道:“我在想别的事。”
林贵太妃马上道:“朝政操心不完,太后这些时日辛苦了,回京的路还长,且先歇一歇。”
朝臣官员老实了下来,拥立她摄政。可惜,权势,钱财,利益的争斗,永不会停止。
江舲不知到她能做到何种地步,每一步都战战兢兢。
前路崎岖且漫长,不急,她会坚定地走到底。
江舲打了个呵欠,阖眼睡去——
作者有话说:正文到此结束,番外随后奉上,感谢一路支持的你们。
下一本写《帝后流放之路》,这本有爱情。性格很有特点,人设无法归纳,因为人都在随着境遇改变,基调轻松。
文案如下,文案废,恳求收藏。
1、周绥穿成大雍名儒的掌上明珠,原身已定亲,与未婚夫君是青梅竹马。
甫一见面,周绥便认出他是郇度,她前世的夫君。
前世,她是大楚皇后。
帝后不和,互相憎恨,不死不休一生。
周绥当然不同意这门亲事,决定杀了他。
谁知,原身父亲被牵连进夺位之争,被抄家流放西北。
无妨,漫漫流放路,她有的是机会取他狗命。
2、郇度这一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靠恩师扶养教导长大,还将独生女儿许配给他为妻。
见到未婚妻子的第一眼,郇度便察觉到一股杀气,认出她是周绥。
再次相逢,郇度毫不犹豫,准备杀了她。
哪怕走上流放之路,他也不会手软!
3、程尙从皇城使贬谪成押送流放犯人的解差。
在两年前的春日,程尙曾远远见过周绥一面。
她立在盛放海棠树下,巧笑嫣兮,明媚灵动。
她入了程尙的梦,他终是深藏心底。
他是皇帝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杀人无数,能止儿夜啼。
朝臣官员深深忌惮,更恨他入骨,他不能有弱点。
一道走上流放之路,他待她如其他犯人一样,从未吐露半点情意。
她已有未婚夫君,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不敢亵渎她,不愿趁人之危。
她却主动找了上来,问他:“你可是心悦我?”
#恨之入骨,却是世上最了解彼此之人#
#互相亏欠,拿什么弥补#
#流放途中的成长#
阅读指南:
架空,请勿考究。
修罗场,性格皆不完美。